我的心上人要出家。
皇兄跟他說,要麼娶我,要麼終身不娶。
將軍錚錚鐵骨,第二日便上了靈昭寺。
後來我一襲嫁衣北上和親,他口溢鮮血、佛珠盡斷。
-1-
皇兄問將軍願不願娶我時,正提筆書一個「和」字。
將軍方從北疆趕回,風塵僕僕地跪在案前。
他沉默良久,最後鏗鏘地說了三個字。
「臣不願。」
我佇於殿外,攥緊了衣袖。
皇兄頓了筆:「子崇,阿嫿自小待你與旁人不同。此番她執意去和親,能叫她回心轉意的,只有你了。」
不日前,呼羯和姜國先後送來使函,求娶大梁公主。
皇兄膝下幾個娃娃將將垂髫年紀。
大梁可嫁的公主,不過一個我罷了。
然呼羯和姜國大戰在即——呼羯勢大,須得忍讓;姜國毗鄰,脣亡齒寒。
公主嫁或不嫁,嫁予哪國,昭示着梁國的態度。
左右兩難。
皇兄急急祕召鎮北將軍穆平川回朝,要他速速娶了我。
但他不願。
殿裏將軍的聲音擲地有聲。
「陛下承大統時,天下何其混亂,爲一統南境,不亦斬了情絲,聯姻了權勢。若無家國安定,何來兒女情長?公主殿下想必也深諳此間道理,才決意和親。」
被戳到痛處,皇兄動了怒,擲了筆,重重砸向將軍。
「穆平川,朕只這一個妹妹了!你要麼娶她!要麼終身不娶!朕不想阿嫿與朕一般,被道義身份綁縛,爲家仇國恨羈絆!你自己看着辦!」
將軍沒躲,額面上瞬間着了墨痕。
他出來時,便是這般滑稽模樣。
我候在殿外良久,朝他盈盈一笑。
「許久不見,將軍寒疾可好了些?」
他低垂着眉眼,行了禮,聲音平靜無波。
「有勞殿下掛懷,已大好了。」
他撒謊,來前,我已問了他的貼身親衛永安,他不好。
很不好。
北疆苦寒,如今一到隆冬天,他須靠特製的藥丸吊着,方可上陣搏殺。
那藥兇猛,用得多了,傷及本里。
我自袖籠中掏出一小壇桂花釀,遞予他。
「這壇比以往送到北疆的都好,將軍嚐嚐。」
這幾月,我頻繁跑太醫院求教,對照着他的用藥,往酒裏新添了幾味固本驅寒的藥材,鑽研如何既不影響口感味道,又不影響藥性功效。
他垂着頭,未起身,也未接酒。
拒絕之意,不言自明。
婢女山禾小聲提醒:「穆將軍,公主賜酒,是爲犒勞邊疆勞苦,您快些接着罷,莫負了殿下的好意。」
他這才伸出手來,但頭仍是垂着。
遞過酒罈時,指尖輕掠他的掌間,撂下一張字箋。
字箋上沒有字,只畫了一枝桂花和一輪明月。
他知我的意思。
-2-
漏夜,我等在城南那棵歪脖子桂花樹下。
酒飲了一盅又一盅。
曾幾何時,我們也在這桂花樹下的酒肆做過片刻的尋常百姓。
我們看戲、呷茶、聽熱鬧,也觀百姓溫飽、察民意所向。
百姓什麼話都說。
他們說,新帝政治清明、手段雷霆,上至中樞大臣,下至微末小吏,皆貫徹執行,如今大梁士農工商並重,國之復興指日可待。
他們說,將軍驍勇善戰、足智多謀,兵不血刃一統南境,如今鎮守北疆,幾次斷了呼羯人南下的意圖。待國庫豐盈,當直搗北境,雪大梁長門之辱,收復先帝時淪陷的北境十三州。
有時,他們也議論我。
他們說,安寧公主頗有見識氣度,朝堂論辯,不遑多讓,又改良稻黍耕作,興女子學堂,實乃一代巾幗。只可惜長門之亂毀了容顏,失了名節,因此至今未得駙馬。
我輕撫右眼下那三個綠豆大小的紫紅疤痕。
這是宮變那夜,呼羯王拿供在佛龕前的香燙的。
至於名節,在那樣的混亂中活下來,無論事實如何,名節都是蕩然無存的。
那時,穆平川穆將軍以指蘸茶,在桌上書了「心」和「行」二字。
「人生在世幾十年,再好的顏色最終也不過一抔黃土。能萬世永存的,在且只在這皮囊之下。」
「至於名節,人,首先要活着,纔有其他。」
他的言語總是如此,通透練達。
興許那時我看向穆平川的眼神過於直白了吧,皇兄一眼就看穿了。
後來但凡將軍回都城述職,皇兄必定給我們製造獨處機會。
甚至御賜的公主府和將軍府,也是背靠背地挨着,美其名曰,方便安寧公主討教武藝。
皇兄根本不管他人腹誹妥與不妥。
和親一事,我應承得那樣快時,皇兄震詫萬分。
畢竟,梁國北運的糧草軍資,有公主府盡數的補貼不說,還總會有我的夾帶,有時是桂花釀,有時是新配的藥丸,有時是各種字箋。
我內結書社詩社,在宗親臣屬女眷間周旋遊說,外聯富商巨賈,半是勸請半是敲打,爲大梁鎮北軍募集軍資。
人在都城,心在北疆,心事是那樣的昭然若揭。
皇兄總以爲,這些年,將軍不娶,我不嫁,一半是天下未定,一半是羞於言說。
皇兄問我緣由,我只答了一半。
「皇兄日理萬機,將軍南征北戰,公主怎能只囿於兒女情長?若如此,與我們那苟安一隅、耽於逸樂,最終丟疆喪土的父皇,有何分別?阿嫿身爲大梁公主,受萬民供養,受萬民敬拜,便當行公主之責。」
另一半,其實是因爲——將軍心中無我。
或者說,他心中無任何一人。
和親一事,原不想叫他知曉。
不想他回來得那樣快。
想必是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奔回。
我喜不自勝,提裙奔來。
卻是失望了。
知他對我無意是一回事,聽到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另一回事。
我倚坐在桂花樹邊喝酒,時不時扔了石子到清溪裏。
爲何還想見他?大概,是不甘吧。
圍坐在酒肆裏的百姓,都在議論公主和親一事。
有人義憤填膺:「我大梁公主怎可嫁予呼羯,長門之辱尚未清算,北境十三州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怎能叫他們再辱我們一回?讓我們大梁公主給他們做姬妾?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有人附和:「要我說,就該舉全國之力北上,把他們打回荒漠去!」
有人理智尚存:「戰事勞民傷財,談何容易!況且,呼羯哪裏是要一個公主這麼簡單,他們是想斷了姜國的後路,順帶提醒我們莫自不量力,莫站錯隊伍。」
我默然聽着,一盅接一盅地飲酒。
浮雲掠過月畔,碎石驚起漣漪。
他收了我的字箋,卻未來赴約。
-3-
宿醉,頭疼欲裂。
一夜盡是荒唐的夢。
我喚來山禾,同她調笑說,昨日的酒忒烈了,我才喝了幾盅,便醉了,夢裏辦了不少荒唐事。
「小禾,你猜怎麼着?我將他按在榻上,狠狠地輕薄了一番……」
山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欲言又止。
我問她,她神色閃爍,不吱聲。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宰輔家二小姐在廳外跪了小半個時辰,問我見是不見。
「她爲何來跪我?」
何娉婷一貫不愛搭理我,只因她同我一樣,心悅將軍久矣。
她自認樣貌遠在我之上、才學亦不比我差,不過出身稍不如我,眼看着皇兄公然撮合我二人,宰輔又不願介入爭取,因此常常扼腕自苦、顧影自憐。
四年前將軍出征平西,我送多遠,何小姐便也送了多遠,最終我們誰也沒落得能和將軍單獨道個別。
兩年前將軍赴北疆駐守,亦是同等場景。
人人皆有追求自己所愛的自由,我並不嫉恨她。
且宰輔關注民生、尊崇賢才,於社稷有大功;天下大亂時,亦是他於世家權勢間周旋遊說。皇兄得承大統,一半都是宰輔的功勞。
再者就是,在募集軍資一事上,ṱű̂ₛ何小姐出財出力,從不含糊。
所以一些小摩擦,我從不與她計較。
山禾服侍我盥洗、梳妝。
「她不肯說,只一直哭,公主自去瞧瞧吧。」
都說宰輔家的二小姐笑時宜嗔宜喜,哭時梨花帶雨,確是我見猶憐。
「公主大量,寬宥了子崇哥哥罷……」
子崇,這是我從未喊過的表字。
我不喜她這親暱的稱呼,拂袖打斷道:「將軍英明神武,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有何事須本宮來寬宥?」
「聽聞子崇哥哥不肯娶公主,陛下昨日大怒,子崇哥哥今日一早便上了靈昭寺,要落髮出家——」
我快馬加鞭趕到靈昭寺時,穆平川正跪在方丈身前。
佛聲頌頌,香菸嫋嫋。
萬千煩惱絲已然落地,烏黑一片。
我大喝了一聲「荒唐」,折了殘葉,飛手打掉了方丈手裏燃着正要點戒疤的香。
他抬眸看我,脣角不知爲何有些紅腫,還破了。
我突然有些心虛,昨夜我在夢裏扣着他的腕,發狠地咬破了他的脣,莫不是……
他眸中清明,聲音清冽:「臣的抉擇,殿下可看清了?」
他竟落髮明志。
「北疆,將軍也不顧了嗎?」
堂堂鎮北大將軍,國之棟樑、社稷之望,怎可落髮爲僧?
穆平川扯了扯脣,道:「陛下並未免我軍職。」
原來如此,所謂出家,只不過是獨獨要斷了我的念想而已。
方丈雙手合十:「施主塵緣未了,了結後,再來尋貧僧罷。」
說完,喃喃念着「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漸行漸遠,脫塵而去。
出家自是未成,白Ṭů₃白剃了頭髮。
他寒疾沉痾,最是受不得寒,今年冬天,我想,他需要幾頂厚厚的氈帽,裏子用兔毛,外邊用羊毛,中間用透氣防風的皮子纔好。
此時此刻,我竟想着給他織帽子。
——真是好生沒有出息。
梵音如縷間,他經過我身邊,神態輕鬆而自然,仿似一切不過小事一樁。
半山的臺階上,我攔住他。
「將軍昨夜在何處?脣角爲何有傷?」
他面不改色:「臣在春風樓飲酒。」
「將軍脣角的傷,是春風樓的姑娘咬破的?」
「臣醉了,記不清了。」
昨夜夢中,紅宵帳紗隨風搖曳,我與他很是繾綣纏綿。
醒來卻是好好地在自己的寢殿。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我……昨夜做了個荒唐的夢,夢裏,有將軍。」
他抬眸看我:「殿下既知是荒唐一夢,醒來便當笑而忘之。」
我貼近他,望着他的眼睛。
現下這古井無波的眼睛,昨夜卻是那般的波濤洶湧。
何爲真,何爲假?
「將軍當真心中只有山河天下,再無其他麼?」
他退後一拜:「殿下此言不妥,心懷天下的是當今陛下,臣不過守北境一隅而已。」
「你寧肯出家當和尚,也不願娶我?」
他微掀脣角,神色淡然:「臣初識殿下,便告訴過殿下答案。殿下可還記得?」
-4-
初見穆平川時,我是整個皇宮最沒有存在感的公主。
母妃不願搭理父皇,日日伴着那座佛龕,持珠唸佛,不爭不搶,連院子都鮮少出。
我每日只困在那四方天地裏,讀母妃要我讀的各類書卷,兵書、史書、農書、醫書、雜記,什麼書都有。讀得又多又雜,有時也會覺得無趣。便常常偷溜出去,找人玩耍。
有年上巳節,王后娘娘給皇兄辦生日宴,來了不少公子小姐。
聽說宴會很是隆重,還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兒,我按捺不住好奇,躲到了御花園宮牆邊的闊葉樹上偷瞧。
皇兄,也就是現在的陛下了,大聲喊了句:「子崇,快來同我比試一番。」
春光和煦、春風醉人。
少年將軍一襲寬鬆的烏衣,拎着酒,接過劍,縱身翻出亭外,就着簌簌落下的棠棣花瓣,飛身舞劍。
他的劍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攝人心魄。
肆意灑脫的身姿,在無邊春色裏遊弋變換。
比試終了,他扔掉劍,笑話皇兄武藝不見長進,仰着脖子往嘴裏灌酒。
我靜靜看着,彷彿全世界,只此一個快意明朗的少年郎。
他突然向我看來。
視線如江海中的浮萍偶然碰撞。
突然想起那句詩——
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識在前生。
皇兄高聲喊了一句:「小七怎麼在樹上?快下來,有你喜歡的糖糕。」
我一驚,慌得掉下了樹,成了滿宮的笑話。
母妃罰我在佛堂跪了三日,皇兄來勸,誆母親說我是上樹替九公主撿紙鳶。
也不算扯謊,跌落前,我確實順手打落了個紙鳶。
趁着皇兄同母妃說話,我用攢了半年有餘的碎銀,同皇兄身邊的小太監,換來了將軍的消息。
「他叫穆平川,字子崇。」
「定遠侯府驍勇將軍獨子。自幼在邊疆長大,文武皆備,德才出衆。十餘歲隨父母入軍,曾帶一騎人馬深入敵腹,毀其糧草,斷其補給,不戰而退兵三百餘里,成了軍中奇談。相交者廣,從之者衆,如今年方十六,卻已初顯大將風範。」
當夜,我便同母妃說,平日讀書都是紙上練兵,我想習武。
不成想,母妃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叫月梨姑姑教我。
不過到底是底子薄弱,我回憶着他所舞劍法的招式,日日模仿練習,能練得幾分皮相,卻學不來其風骨和功力。
但我想,只要苦練,總能得一番成就。
-5-
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年後大殿外的雪地裏。
我聽聞他進了宮,高興得撂下手裏的碗筷,飯都不喫,踩着雪跑了出去。
我自然見不到他,也沒法同他說話。
我只想遠遠看一眼。
看看那個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少年郎,如今是否更加耀眼了一些。
卻見——
他一身素縞麻衣的跪在雪地裏。
天高地闊,形單影隻。
萬物皆白,蕭瑟一片。
那孤清死寂的背影,叫我心口震顫。
宮人說,他的阿父阿母勾結了呼羯人,陛下一道降罪聖旨將他們押回,他們卻在回京途中畏罪自焚。
穆平川在雪地裏跪了三日,泣血陳情,道自己父母絕無通敵,是賊人居心叵測、殺人滅口,要呈上重要物證,求我父皇徹查背後元兇。
父皇閉門不見,我知道,他夜夜在殿內聽新入宮的貴人唱江南小曲兒,喫道士新呈上來的不老仙丹。
皇兄去求,說驍勇將軍滿門忠君愛國,老侯爺爲國捐軀,驍勇將軍夫婦駐守邊疆二十餘年,呼羯人從未討到任何便宜,怎可能通敵叛國,如今爲人陷害丟了性命,父皇非但不追查真兇,反而還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
最激動處,皇兄說了句「長此以往,天亡大梁!」
父皇怒不可遏,提劍刺傷了皇兄,罰了他去南邊一個蠻荒之地,叫他自生自滅。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心疼卻又無能爲力,爲將軍,也爲皇兄。
也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我的父皇。
母妃有次醉後曾和月梨姑姑說:「不堪爲君,不堪爲夫,不堪爲父。」
我記憶裏,父皇並非一直如此。他也曾憂國憂民、意氣風發,生殺予奪、威震四方。
是從哪一天開始變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一刻的父皇,確實不堪。
我把攢了兩年的碎銀首飾全拿出來,求殿外的小太監替我送大氅、送暖爐、送羹湯。
皇兄尚有王后娘娘派人照拂,將軍闔府上下,只他一個了。
他穿得那樣單薄,怎撐得過如此凜冬。
這些東西遞到穆平川身邊時,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大雪紛飛的寒夜,我們遠遠對視。
他的眼裏,已沒有了兩年前的光亮。
那場風雪之後,他被罷了軍中要職,孑然一身走出了皇宮。
父母被害無處申冤,他亦被貶爲了庶人。
那日,我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着他步履蹣跚地一步步走向長門之外,突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勇氣和衝動。
我衝進父王的寢殿,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不計後果地說了想說的話。
「兒臣幼時,父皇曾說,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可如今——忠君者,不得善終!直言者,遠發邊疆!害人者,逍遙法外!被害者,無處訴冤!父皇爲何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父皇怒不可遏,一巴掌打散了我的髮髻。
「放肆!和你母親一般桀驁難馴!朕容忍姑息,不想竟縱得你僭越至此!你可知爲人臣爲人子該當如何?朝政之事豈容你一無知女子置喙!」
我捂着臉,梗着脖子道:「女子又如何?兒臣只知君臣父子,男子女子,都是大梁子民!大梁是天下人的大梁,並非父皇一人之大梁!父皇若是懈怠了,不若請皇兄來管這天下!」
那日, 父皇大怒,一道聖旨,抄沒焚燒了我讀過的所有書卷,又說母妃教養無方,褫奪了她的妃位,要我們永生禁足長樂宮中,不得出宮一步。
母妃並未責怪我的魯莽,反而眉毛都沒挑一下,平靜地求父皇予我們一個恩典,將我們貶爲庶人,放我們出宮去。
父皇砸爛了母妃殿中一應物什,怒喊着:「你休想!你便是死,也得死在這宮內!」
我這才明白,母妃爲何那般喜愛看天上的鷹。
-6-
我與母妃在不是冷宮但勝似冷宮的長樂宮幽禁了一年。
無書可讀,她便將讀過的講與我聽;無事可做,她便親自教我扎馬步、練打樁、修身形步法;無處可去,她便同我講宮外的山川河流。
以往,我只在母妃的書卷詩篇裏見過三山五嶽的巍峨雄壯、江南小鎮的朦朧婉約。聽母親細細講來,我恨不得插翅飛出這皇宮去。
我問母妃,宮外的日子那樣快活,她爲何要入宮來。
她說,天意如此,聖命難違。
我向來不喜「天意」二字,因其是那樣的難測和詭譎。
比如皇兄所說的「天亡大梁」,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臨了。
辛未年,長門亂。
皇城火光沖天,血流成河。
日日被稱作萬歲的父皇,未及知天命之年,便被亂箭釘死在了龍椅上,頭顱被懸在長門之上。
造反的王叔龍椅還未摸到邊,卻又被他勾結的呼羯人反手坑殺了。
呼羯人殘暴,一宮接一宮地屠戮。
無論主僕,無論老少,皆逃不過。
月梨姑姑出去探信,再沒能回來。
母妃提了藏在佛龕後的寶劍,殺了出去。
我想幫她,但迎敵才發現,碰到嗜血的惡魔,我的功夫,遠遠不夠。
爲首的呼羯王衝着母妃大聲調笑:
「赫蘭將軍,好久不見。你那沒用的夫君已叫本王梟了首,以後換本王疼你,如何?」
母妃紅了眼,連連以劍刺傷了幾人。
呼羯王挾持了我:「赫蘭將軍,你若不肯,那就讓你女兒伺候本王,她的模樣,倒是和你有幾分相像,就是不知是不是骨頭也和你一般硬。」
話未畢,他便拽住我的頭髮,取了佛龕前的香,往我眼下直直燙來。
灼疼炸開,血淚淌下,我悶哼一聲,咬牙忍着,我不想叫母妃分心。卻聽到母妃的哭喊和尖叫。那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
我一直以爲,她厭惡父皇,就連帶着也不大喜歡我。
我錯了。
興許是太疼了,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失去意識前,我看到母妃扔了劍,跪到了那呼羯人身前,求他放過我。
她衝我笑了,用脣語說,好好活着。
醒來時,我已被扔到了宮外的雜草堆裏。幾個呼羯兵正互相推搡,不懷好意地看着我。
「王上說放了她,你去,我可不敢。」
「怕什麼,如今這情景,她活不過明個兒的,沒有我們也會有其他人。如此羊脂玉體,即便毀了容,亦是上上之姿。以後可沒這機會了……」
我捂着被燙傷的臉,和着血淚,爬起來,握着碎土和石頭。
他們向我靠近,眼裏已將我剝了個乾淨。
我心中盤算着,雖無趁手的兵刃,但便是以命相搏,也斷不會叫他們辱了我。
風雪中,馬蹄聲聲,一騎人馬奔馳而來。爲首之人連射七箭,凌厲精準,一箭一命。
是穆平川。
亂世之中,我再次與他對視。
他眼裏燃着火,淬着冰。
我如遇天神地跪在他身前,求他救我母妃。
離開時,他孑然一身,不過一年,便已東山再起。如今的皇城兵荒馬亂,能救我母妃的,只他一個了。
他憐憫地看着我:「殿下節哀,蘭妃娘娘,已不在了。」
他說,母妃跳了下來,從那高高的長門之上。
我腦中空白了片刻,聽到自己憤恨地說:「我要報仇,求將軍,教我!」
他把我扶了起來:「殿下,那場風雪教會我一個道理——跪着,是報不了仇的。」
他說,想要報仇,得變強大,得隱忍蟄伏,得一擊必中。
我聽進去了。
他是趁退路未被徹底封死前,集結了人馬,進來救人的。
並非來勤王救駕,而是來救平民百姓。
我與他一起,邊救人,邊撤退。
山禾和永安,便是我們救的一對無家可歸的娃娃。
離開前,我遙對長門灑酒三杯、歃血起誓。
他在一旁看着,遞來了拭血的手帕。
後來,戰火綿延,屠戮不斷,北境十三州就此淪陷,南境也進入各方勢力割據抗衡的狀態。
我跟着穆平川的那隊人馬,一路南下,去尋我的皇兄。
南渡逃亡的陋船上,叛國的梁人拿着我的畫像搜查辨認。爲躲搜查,穆平川把我裹在滲血的斗篷之下。
陣陣藥香,叫我心安。
避不可避的肌膚之親,卻燙得我在冬月裏陣陣發顫。
孤山葛嶺,月照寒江。
他的雙眸,清晰如墨。
我忽然如魔怔了一般,仰頭問他,將來願不願娶我。
他怔了一下,看向江上的虛空處,語重心長地說:「殿下,肩負國之興亡者,揹負血海深仇者,情之一字,最難奢望。」
那時的我,懵懵懂懂,並不明白其中涵義。
如今,我明白了,卻也已成爲了他口中的難奢情字之人。
但我,沒有他那堅定的、老僧一般的跳脫塵外。
我有未盡之責,有未報之仇,可見到他、想到他,總還是有那麼一些不捨與不甘。
他則不同,心有仇恨,便只報仇恨;心有山河,便只念山河。
目標明確,從不拖泥帶水。
就像以前在我身後,手把手教我挽弓搭箭時,我心中怦然,手中不穩,他卻穩如泰山道:「殿下,無論做何事,都不可分心,專心致志,方可攻克萬難。」
靈昭寺的石階上。
他離開前,只留了一句:「成大事者,無囿私情。和親一事,臣知曉殿下早已有了決策。殿下要走的路還很長,臣不會做絆腳石。」
他知我的不甚堅定,於是幫我點了最後一把火。
-7-
皇兄雷霆大怒,皇嫂連夜差人喊了我去。
我到殿外時,穆平川正跪在冰冷的磚石上。
光着腦袋,一身素袍。
看着確實叫人生氣。
皇兄不捨得碎茶盞,便扔了奏摺砸到穆平川身上。
「荒唐至極!」
「不可理喻!」
「氣煞朕也!」
罵一句,扔一沓奏摺。
穆平川也不躲,硬抗着。
我拾起奏摺,瞥見的隻言片語,全與和親一事有關。
有人權衡利弊,有人嚴詞控訴,有人泣血陳情。
我跪到皇兄身前。
「皇兄不必責難將軍。他不願娶我,我亦未必願嫁他。」
「今朝風雨飄搖。呼羯勢大,先後滅陳、瞾二國,吞我北境,又頻頻擾我南境,北境十三州尚未收復,南境斷不可失守。」
「呼羯和姜國動兵在即,姜國若亡,大梁恐難獨善其身;然則公然示好姜國,又恐引火燒身。如今和親一事,兩國皆靜觀我大梁之態度,阿嫿倒有一計,不若明嫁呼羯,暗聯姜國,裏應外合,以伺良機,一舉拿下。」
「皇兄御中原,將軍守北疆,就讓阿嫿往呼羯聯姻斡旋,爲我大梁,爭得更多生機,可好?」
我此生唯一想嫁的,不過將軍一人。
可惜,將軍心有萬里河山,有萬民苦難,天寬地闊,卻再容不下一個趙嫿了。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都可以通過努力得到,但是唯獨情愛不行。
而情愛,也並非這世間唯一珍重之物。
我有要擔起的責任,也有要報的血海深仇。
將軍硬挺地跪在地上,聲音清冷。
「以命爲餌,以身飼虎,殿下大義,國之大幸。」
皇兄氣得發毛,拂掉了一案的奏摺,將軍卻繼續說着。
「公主並非莽撞之人,陛下不妨信公主一回。」
皇兄再不想聽,攆了我們出去。
皇嫂說,那夜皇兄盯着畫師作的那幅生辰遊園圖卷,一宿未眠。
圖捲上,十七個皇子,九個公主,飲酒、作詩、鬥蛐蛐、盪鞦韆、放花燈……各得其樂。
如今,卻只剩比武敗北的皇兄和樹上跌下的我了。
次日,他祕密接見了姜國使臣,與使臣不眠不休論辯了三日,期間還召見了宰輔、軍機大臣、鎮北將軍若干人等。
皇兄問我可有明確目標。
我說,殺賊人,取輿圖,開城門,迎梁軍。
皇兄終是下了決心。
隨後,一道安寧公主和親呼羯的聖旨昭告天下。
我接了聖旨,站在深秋的府院裏,望着兩府間的那堵青牆,想象着將軍此時在做什麼。
舞劍,煮酒,還是閱邊疆來報。
就像曾經他督導我練劍時一般。
我在庭中舞劍,他在廊下烹茶。
他的視線落在書卷上,卻還能時不時出聲指點我的失誤之處。
爲了吸引他的注意,我總故意做錯。
他也不惱。
以往,我總翻了牆就去找他。
這次,我只看了看那牆上的青瓦,便走了。
也因此,很久以後,我才知道——
鎮北將軍穆平川,那日根本就不在府上。
他在靈昭寺的內堂密室,待了七個日夜。
是以——
他一襲袈裟,帶着一羣武僧,出現在和親儀仗時,我一時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8-
那時我拜別了皇兄皇嫂,上輦前,視線逡巡了一圈,未見他。
王公大臣、宗室親眷,到得齊整。
連平日不大搭理我的何娉婷,也來了。
我經過時,她垂淚道:「公主大義,臣女望塵莫及。以往未能深交,遺憾之至。勞什子將軍,都是浮雲。自此以後,您便是臣女唯一之楷模。」
我哭笑不得,宰輔向來會講故事,這多半是他的功勞。
餘下諸人皆目露哀色,仿似都已看到了我的下場。
呼羯王殘暴不仁,視女人爲玩物,曾經戰敗之國進獻的公主,能有什麼好下場?
但我不喜這送葬般的場景,令山禾放下垂簾。
簾幕合上前,只見一僧捻着佛珠,捧着頌鉢筆直走過。
是將軍。
容貌不是他,但我知,是他。
我正要撩簾,他出聲制止了我。
「貧僧悟心,隨殿下北上呼羯,爲殿下祈福,阿彌陀佛。」
我想起那日在靈昭寺,將軍問我
——臣的抉擇,殿下可看清了?
我以爲我看清了。
此時才發現,將軍他如站在重重迷霧中,我提燈去尋,卻連輪廓也看不清。
儀仗隊出了城,集體換了輕便之裝,步行的,全上了馬。
將軍一直就在不遠處,隔着轎簾,影影綽綽的。
到達第一個驛站時,下了雨。
衆人擠在屋下避雨,我在驛站二樓的窗邊,看亭中打坐的他。
他身邊圍坐了一羣僧人,不像誦經,倒像是議事。
我讓山禾去請。
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一身潮氣。
「將軍此番北上,目的何在,此刻可說了嗎。」
他挑了眉,笑了:「殿下這麼快就認出臣了?」
山禾一臉震驚地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他,然後極爲懂事地退出去,帶了門。
我想說,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又覺得不吉利,便沒說。
他自懷裏掏出一封銅軸,取了內裏的幾張油紙,展於桌上。
「殿下所圖之事,非一人之力可爲。此幾人,可信。」
油紙上,寫着幾個人名,是梁國幾個舊臣。
「此半張輿圖乃呼羯右賢王大營傳出,臣已探明虛實,梁軍已照此部署東邊之兵力,待取得宮內另一半輿圖,便可趁其不備,攻下邊防要塞,截斷其互相通信。又有姜國牽制西陲左賢王之軍力,方可敵我懸殊仍以少勝多。」
「而這另一半輿圖,臣知殿下早做了許多準備,此行志在必得。」
「殿下取得輿圖後,可扮作沙彌撤逃。刺殺呼羯王一事,兇險萬分,莫要再圖,待殿下出宮,臣自當了結一切。」
那夜,我們秉燭談了很久,我方知,他知我所圖,也知我的計劃,並且早已做好了相應準備。
我問他,他此行是爲我,還是爲了大梁。
他答:「有區別嗎?」
越往北走,天氣越是寒冷,驛站也越少。
有時我們燃了篝火,搭了帳篷,鋪了乾草,就宿在郊外。
我擔心他的寒疾加重,時刻觀察着,卻看不出什麼,不知是好了些,還是又喫了那烈性的藥丸。
行至燕城湯山時,遇見了成片的天然溫泉。
古籍上說,溫泉對寒症者,療愈效果極佳。
我一聲令下,讓官兵把溫泉劃片分配,讓廚子把帶着的白麪拿了出來,又分人去挖野菜、獵野味、搭帳篷、燃篝火,大家輪流幹活休息,待泡完熱氣騰騰的溫泉,出來便有燒雞和餃子喫。
衆人月餘來連臉都沒洗幾次,誰都按捺不住下水的衝動。
夜裏,我摸到了密林深處,剛要解了外衫入池,一陣風來,氤氳湯池霧氣散去,才發現他正赤着上身端坐池中。
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金身菩薩。
我喚了幾聲,毫無反應。折了根樹枝去戳他,他突然睜眼,猛地順着樹枝把我拽入了池中。
未及驚呼,便被他扣了頸脖。
「誰?」
我撲騰了一下:「將軍,是我。」
他立即鬆了手,聲音有些不穩:「殿下在做什麼,怎得這般沒有規矩。」
蒼天有眼,我是站不穩纔在他胸膛上摸了幾把,絕不是故意輕薄。
沒規矩?想想有些來氣,圈住他的脖子,湊近他的脣。
——那就再咬破一次。
他推開我,三兩步自池中起身。
「殿下醉了,今後還是少飲些酒。」
我有些氣惱,道:「將軍剃了頭髮,莫不是真成了和尚?」
他聞言背影一怔,頓了片刻,自行離開了。
不一會兒,山禾來了,帶着乾衣服。
半夜,醒了酒,懊惱。
又行了幾天路,彼此無話,快到涼城時,我決定打破沉默。
繁星漸次閃爍,枯枝噼裏啪啦地燃着。
將軍在篝火邊打坐。
「那日我醉了。」
「此行艱險,還須萬分謹慎,殿下少飲些酒罷。」
氣氛有幾分尷尬。
於是,我問了將軍,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他父母之仇,是如何報的。
他揀了枯枝扔進火堆,火星在他眼裏跳躍。
「辛未年,他已死於自作之孽。」
我沒有問他是誰,是造反的王叔,還是我的父皇。
抑或是都有。
他早已知曉,但這些年來,他從未遷怒於任何一人。
那場大雪落下的寒疾,叫他每到秋冬,便如擁雪飲冰,但即便如此,他熱血不涼,仍苦守北疆,爲着在這片熱土上,守一個太平盛世。
遠處,斗大的太陽,慢慢下沉。最後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夕陽下,他的臉龐泛着光。
晴朗,輝煌。
-9-
自涼城出關後,一切便換了一番景象。
山河破碎,城鎮破敗,戰火硝煙的痕跡仍在,未得任何修繕。
來接的,是呼羯右賢王的分支部隊。
爲首的軍官很是趾高氣昂,他大聲對部下說:「看見沒,梁國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那姜國也配和我們大王爭女人?不過樑國到底是軟骨頭啊,哈哈哈哈……」
「什麼公主王子,都不過是我呼羯的胯下之臣而已。」
我一聲不吭,充耳不聞。
大梁隨行護送的三百餘官兵,不被允許繼續前行,換由呼羯人接管了儀仗隊伍。
我坐在車輦裏,親眼目睹了一個宛如地獄的北境。
北境十三州淪陷後,沒能逃到南邊的梁民,淪爲了最低等的賤民。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賣兒賣女,爲奴爲僕。
一路上經由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城鎮,無一不是如此。
我看到荷重的老農被抽着鞭子前行,看到皮包骨的小童沿街乞食,看到哀求呼羯兵留下賞銀的青樓女被一刀砍斷了手臂……
命比草賤。
辛未年至今已是七年,不敢想象,這七年裏,他們在煉獄裏過的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
很明顯,右賢王是有意讓我看到這些場景的。
是打壓示威,也是有意試探。
我和將軍皆隱忍不發。救一民還是救萬民,此間道理,再簡單不過。
到都城時,我遠遠望見了長門宮樓。
那年同將軍一起南下時,我在此處割破了掌心,以血起誓。
七年裏,我苦練武功毒術,鑽研呼羯祕事,只待今朝。
到了曾經的北梁皇宮之外,呼羯王給了我第一道下馬威。
傳旨的宮人要我當衆剝去梁國服飾,只着內裳入宮。
他說:「呼羯的土地,呼羯的宮廷,不容梁國舊服上殿。」
呼羯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吹着口哨,等着看我的笑話。
我出了車輦,大大方方地站到衆人之前,張開了雙臂。
山禾同幾個侍女上前,替我寬衣。
士兵們看得呆了。
我是第一個,不哭不鬧、不恥不畏地自行剝去服裳的公主。
他們交頭接耳。
外袍落地的那一刻,全場呼哨和淫笑。
——卻又戛然而止。
華服褪去,裏面是一襲麻衣,並非他們想象的那般,只有褻衣,可供眼神凌辱。
此等羞辱,陳國、瞾國公主皆已經歷,我自然是早有準備。
士兵們滿眼震驚和失望。
我轉身對儀仗隊裏的衆人說:「感謝諸位一路相伴。各位請回吧,趙嫿在此別過了。」
我告訴來迎的宮人,我要獨自進宮。
我看到穆平川滿眼的震驚和不解。
山禾亦跪到我的腳邊:「不!公主!我死也不走!」
我拍了拍山禾的腦袋:「別胡說,永安還在等你回去。」
穆平川幾步移到我面前,語氣焦急:「殿下!貧僧跋涉千里,爲兩國婚好祈福而來,怎可叫貧僧無功而返?」
「悟心師父,祈福不在遠近,只要有心,千里之外,佛祖都能聽見。」
宮人大喝了一聲:「廢話忒多,梁國公主隨我覲見,其餘人等候在此處,七日內若無傳召,便自行散去罷。」
我扯出了山禾拽着的衣襬,獨自一人,入了宮。
-10-
宮門之後,是筆直寬闊的步道,步道盡頭,便是長門。
長門,是都城最高的城樓,遠在皇城之外,也能看見。
以前每年燈節,父皇會在這裏燃燈祈福,接受萬民跪拜。
我知道會在此處見到他高懸的頭顱。
我做好了準備。
抬眼望去,眼前的一幕卻如萬箭齊發,直直地刺入我的眼睛,貫入我的心口。
長門之上,懸着數不清的頭顱。
有些已經風乾,有些已成了骷髏。
一陣風過,凌亂晃動。
每一雙空洞的眼眶,都在看着我。
我想起那年皇兄生辰,我從樹上跌落,滿院的皇子公主們皆眉眼彎彎地看向我,說:「小七,你來啦Ŧű̂ⁱ!」
想起阿弟們遞給我彈弓和石子,要與我一同比試射那長門之上的石獅子。
想起阿姊們拉着我登上那長門宮樓,帶我看皇城萬家燈火,笑嘻嘻地問我想要哪家公子做駙馬,驍勇將軍穆家可好。
如今,他們已風吹日曬地被懸在在這長門七年之久。
我一陣發寒,由內而外。頭暈目眩,步伐已是不穩。
兀地,我聽到了佛聲陣陣。
回首望去,宮門外,僧人席地而坐、持珠誦經,侍從跪了滿地、起伏叩首。
穆平川立於人羣之中。
北風獵獵,他的袈裟隨風鼓動。
我回眸那瞬,他手中緊握的佛珠霎時斷裂,108 顆檀珠滾了一地。脣角溢出的鮮血,在那蒼白的臉上格外刺目。
他看着我,眼裏有千層濤、萬層浪,像極了醉酒那夜,他的模樣。
何爲真,何爲假,此刻我終有了答案。
我看清了他的脣語,他問——爲什麼。
我的將軍啊——
深宮魔窟,多一人,便多一分危險。
我一人執着之事,便由我一人承擔。
至於將軍——
若是事成,北境還須他來蕩平。
若是事敗,南境還須他來鎮守。
況且,那夜溫泉池中,我摸了他的脈門,虛浮雜亂,平時看似無事,不過是以藥物強壓。
他要我拿到輿圖便撤逃出宮,可他呢,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此番入龍潭虎穴,若是飛蛾撲火,殞我一人,足夠了,不必累及他人。
領路的宮人催了幾聲,我穩了步子,提着麻服裙裾,一步一步走過長門,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大殿上,呼羯王高高坐着,他的笑聲貫徹整個大殿。
「不愧是赫蘭將軍的女兒,很有膽色!此前我與左右賢王打賭,右賢王賭你在城外便要嚇得不肯上輦,左賢王賭你在長門必定嚇暈過去。我看梁國的公主,比梁國的男人們可有骨頭多了。」
他說這話時,滿殿都是笑聲,幾個梁國的舊臣,也附和着笑。
他們哪敢不笑呢,活到今天,何其不易。
我飛快地掃視了一遍,那張油紙上所書的幾個人。
呼羯王心情頗好,讓我隨意挑選想住的宮殿,還說要許我一個願望。
梁國舊臣開口提議了幾處宮殿,說都是新修的,十分宜居。
我婉拒了,說住從前母親的長樂宮就好。
至於願望——
「臣妾思念亡母,可否允臣妾到亡母墳前,設祭壇、燃香燭,守孝七日?」
呼羯王答應了。
我賭母親在他心裏有着特殊的含義,賭贏了。
母親的墳,竟就在長樂宮中。
呼羯不興土葬,一把火,把母親燒成了灰,裝在碧玉匣子裏,埋在這院裏的雪松下。
一生渴望自由的母親,卻被葬在了皇宮裏。
呼羯王站在我身旁,道:「你的母親,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但她卻一日也沒愛過我。她寧願去死,也不願待在我的身邊,與我共享這天下。希望你比她懂事。承君恩,方可享福樂。」
我撫過眼下的三處疤痕,心中冷笑:愛她,所以殺她的子民?愛她,所以掠奪她的國土?愛她,所以娶她的女兒?
呼羯王說,七日後,行封妃大典。
法事做了七日。
我身着素縞,在院裏坐了七日。
到了夜裏,我便會消失,專挑新修的宮殿去尋那駐兵佈防輿圖。
梁國舊臣自不會平白無故透露宮殿新修一事。
然一連尋了幾日,都未尋得。呼羯王多疑,恐是定期更換地方。
不過沒關係,我清楚還有哪裏能找到這輿圖。
第七日夜,摸黑到了金華宮,那兒住着已亡國的瞾國公主。
-11-
想殺呼羯王的人很多,已亡國的,未亡國的。瞾國公主是唯一一個三番兩次刺殺呼羯王,卻仍活到了現在的女人。
我想大概是因爲,她長得太像我的母親了。
連那三分厭世、七分疏離的眼神,亦一模一樣。
她見到我時,一點兒也不驚訝,還給我斟了我愛喝的桂花釀。
我不想浪費時間,開門見山道:「我們做個交易,你給我輿圖,我給你自由。」
她斜撐在靠椅上,把玩着一把匕首。
「你比四年前的我還要天真自負。」
「你可知那輿圖我是如何得來的?我一次次地刺殺他,卻一次次被他按在輿圖前凌辱,我就那麼一寸寸記下來的。可每一回,我傳出消息,他都會提着傳信之人的首級,勸我省點兒力氣。被當做細作訓練的公主又如何?滿腔熱血視死如歸又如何,根本奈何他不得。給我自由,你自己可自由?呵呵……」
我笑了笑:「我能否自由,要看你願不願給這輿圖。」
「你拿了又如何,送不出去都是白費。」
我連飲了三杯酒,道:「你我送不出,但是有一人可以。」
她卻噗嗤笑了:「瞾國已亡,我畫那輿圖予你,讓梁國坐享漁翁之利麼?如今我已是那呼羯王最寵愛之人,待我生下他的血脈,這天下,不就又是我大瞾的了嗎?」
我嘆了口氣,輕聲道:「你知曉自己此生都不會有孕,何必說這些話來搪塞我。」
她的面色,一看便是長期服食避子湯藥。
她驚詫地看着我。
我取了木質髮簪,從中間折斷,掏出一張字箋,推到她面前。
看到字箋上的筆跡和印章,她眼裏閃起了不可置信的光。
「小妹還活着?」
我點頭:「不只是她,還有你阿兄的一雙兒女,如今都在梁國,他們都盼着你回去。青山尚在,莫輕言棄。此事若成,梁軍將助公主殿下奪回瞾國國土。」
……
夜裏,我持燭站在窗邊,望着院裏的雪松,手一鬆,燭火燃了一片。
木製宮殿,迅猛燃起。
我蜷縮在火光中,以溼布捂着口鼻,等着。
火滅時,呼羯王衝了進來。
我適時地暈了過去。
呼羯王的寢宮裏,我口吐白沫,高燒不退,不斷囈語。
我先是不斷喊着母親,時哭時笑,後又突然冷下聲來,呢喃了一聲「阿河」。
其餘人並未在意,呼羯王卻變了臉色。
因爲我喊的,是他初識我母親時,隨口編的名字。
「阿河,我厭透了這皇宮,你不知曉麼?」
「一重重的牆,他鎖我,你也鎖我!」
「你明明知曉,我是天上的鷹,不是籠中的鳥!」
「爲何要這般困我?」
太醫巫醫跪了一地,無一人有救治之策。
那是自然,畢竟是我研究了許久的毒。
我一直囈語,直到呼羯王下令,將母親的骨灰,移到宮外,暫置大覺寺中。
我大病了一場,封妃典禮自是延後。
延着延着,便到了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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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前日,呼羯王賜我宮外湯泉沐浴。
他說,要我與他同登長門宮樓,共睹天下之燈爲我們燃放。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半裸着坐在池中,梳洗着長髮,池邊銅鏡中,眼下的三處紅痕,頗爲妖冶。
我畫了眉,抹了口脂。七分顏色,十分風情。
自古權貴身側,刺客多爲女色,不過就是因爲色之一字,懸刀一把,卻也妖嬈勾人,殺起人來,更加方便利落。
瞾國公主就曾自貼身肚兜上抽出一根長針,刺向呼羯王的胸膛,僅差一寸,便可要了呼羯王的性命。
忽而一陣涼風,氤氳的霧氣中,熟悉的人影漸漸清晰。
「將軍好厲害的身手,湯泉層層重兵,也能進出自如。」
穆平川解下身上的黑袍,飛手扔到了池邊:「殿下該走了,到此爲止了。」
我歪頭看他:「將軍輿圖拿到了?可確認了真僞?」
他點頭。
我自水裏起身,他立馬背過了身去。
我披了件薄紗,輕聲道:「計劃尚未完成,我絕不會在此關頭退縮。」
拿到了輿圖,不過是給了梁軍先機。敵我懸殊過大,戰線不可過長,必得製造一場內亂,叫他們首尾難顧,而後閃電動作,一舉拿下。
「餘下之事,由臣來做。」
我搖頭:「你如何做?你當知曉,殺呼羯王,我更易得手。」
他揹着身,聲音悶悶的:「臣以性命起誓,必不負所托!」
水珠順着溼漉漉的髮梢如線般墜落,滴滴嗒嗒砸向水面,我自池中步出,走到將軍身後。
「你可是不忍見我委身於呼羯王?」
「你心中有我,但不敢承認,對不對?」
「將軍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悅於我的?莫不是我把你按在榻上的那回吧……」
他猛地回身,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捧着我的腦後,埋下頭來。
我以爲他要吻下來,呼吸倏地一窒。
不想他呼吸停在了我面上,濃如墨的眸子直直地望入我眼中。
「殿下若想試探臣的心意,大可不必如此。臣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臣心悅殿下久矣。臣此生惟願山河永安、殿下無恙。」
「殿下有心借和親之機收復北境、替母報仇,臣願陪你赴刀山火海。可宮門外,殿下拋下臣獨自而去,可知已是當場要了臣半條性命!?」
「所以公主殿下,權當是讓臣多活幾日,勿要總想以一己之力拯救蒼生,蒼生之責何其沉重,要你一人承擔?」
「你還有臣,你可以信任臣!」
字字句句,振聾發聵。
我近乎顫抖地撫上他的面龐:「可我此生,亦惟願山河永安,將軍無恙。」
他眸中一暗,鋪天蓋地地就吻了下來。
脣舌交接,渾然忘我。
四肢百骸,顫慄如火。
「那便一起,無論何種結局,臣陪你共țù₎赴。」
「待此事了結,你不做將軍,我不做公主,我們到那春江水暖之處,經丘尋壑,攬幽探勝,可好?」
他答,好。
-13-
上元佳節,曾經的梁都燈火通明。
車輦經宮門,至長街。
長街兩側,跪滿了衣衫破舊、滿身枷鎖的梁民。他們被放出來,看曾經梁國的公主,恥辱地,被封爲呼羯王的妃子,成爲他的姬妾。
呼羯王答應了我,今夜之後,便將長門之上懸掛的頭顱悉數取下,擇日安葬,因此請了大覺寺一衆僧人進宮誦經超度。
我的車輦在前,穆平川一行步行在後。
車輦停在了長門下,不再向前。
外面突然一陣騷動,我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只聞一聲沉悶的重物砸地聲,我撩簾出去,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
在我面前摔得七零八碎的這個人,叫周啓星,前幾日才祕密見過我,交予我皇宮武器儲備圖。
婢僕們已癱軟了一片,有的在乾嘔,有的在哭泣。
長門之上,呼羯王俯視着我們,猶如看一羣螻蟻,高聲道:「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們這些梁國賤民都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就是忤逆不尊、膽敢反叛我呼羯的下場!」
我攥緊了衣袖,下車跪下:「王上英明神武,我等豈敢不尊。」
話未落音,就有石子、泥土和不明的黏膩之物砸到了我的身上。
穆平川帶着一衆僧人擋在我身後,才擋去了不少。
有梁民高聲呼喊:
「我等北民之苦,公主可看見了嗎?梁帝是不是早把我們忘了!?」
「呼羯屠我百姓無數,公主卻嫁予敵寇,向敵寇俯首稱臣,可知恥辱二字如何寫!?」
我回首,看到一個乾瘦的,只剩一眼完好的少年立於人羣中,憤恨地看着我。
在呼羯士兵提刀過去之前,我暗暗使出掌風,將其擊倒在人羣之中,大吼一聲:「無知小兒,毫無眼色,如今這天下,已是呼羯之天下,你不知嗎?」
我的表現,呼羯王頗爲受用。我上城樓後,他正懶懶地坐在最高處的龍椅上,看着宴池裏的舞姬身姿搖曳。瞾國公主坐在一側,臉色蒼白。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爲震懾我,就像震懾曾經的瞾國公主。即便知道我們心懷鬼胎,仍無大所謂,只因他是那樣的自信,自信這天下已無人能奈他何。
我盈盈跪下:「王上,可允臣妾獻上禮佛之舞?」
他頗有興味地看着我和我身後的僧人,笑道:「禮佛之舞?從未聽過,有趣!」
旁坐的右賢王和一干臣等,均眉目不善地看着我。
梁國舊臣盜圖之事敗露,此事自然和我脫不了干係,人人都知道我這一舞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在,呼羯王,足夠自大。
我和一衆僧人入宴池。他們變換陣型,圍作一圈,翻轉游走。穆平川一身袈裟坐於池中,口中唱着佛經,我在他身邊,以供佛之姿翩翩起舞。
旋轉,不停地旋轉,裙襬大開,宛如旋傘。
呼羯王眼神陰鷙地看着我二人,眼中已漏出了殺意。
想必,湯泉之事,他已知曉,按住不發,只待今日一齊殺給我看。
就像他當年對母親做的那樣。
母親是那樣的堅韌,那樣的渴望自由,她在宮裏熬了十幾年,只待父皇駕崩便可被放出宮去。
被囚宮中時,她曾對我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絕境,只有對絕境絕望的人。
她那日在這宮牆之上,是經歷了什麼,纔會義無反顧地一躍而下,我永遠不會知曉了。
穆平川的聲音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因果循環,現世爲報!」
這句梵語,他曾在南下的渡船上,無數個噩夢的夜裏,一遍遍念給我聽過。
說話間,我與他同時飛身而起,一個刺向右賢王,一個刺向呼羯王。剩餘僧人,亦是各有目標。
雖呼羯人皆早有準備,但將軍帶的武僧個個是一代梟雄,武功一般的被當場拿下。只右賢王勉強和將軍纏鬥起來。
至於我,我的袖劍被呼羯王當場震斷。他掐着我的脖子,如同看獵物一般看着我。
「赫蘭將軍的女兒,竟如此無用,這點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現眼?」
瞾國公主想來救我,被他一掌打翻在地。
「當年你也是這般不自量力地持劍衝向我,你可知,我根本不是你母親的對手,若不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當肉盾,我根本沒機會要挾她。」
他掌上收力,聲音輕佻:「所以說啊,害死她的,是你!當年我沒抓回你,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你不妨想一想,今夜我會怎樣地——憐!愛!你!」
我猛烈地咳嗽着,斷斷續續道:「我母親——曾,曾說過一句關於,你,你的話……」
呼羯王鬆了手,扔我在龍椅之上,等着我說下去。
我笑着爬坐起來:「她說,你比我父皇,還不堪爲人!一想到你,她就噁心!」
呼羯王氣得怒目圓睜,一掌就要向我劈來,但還未至我面前,自己就突然喘不上氣來。
他大驚失色地看着我,怒道:「你——」
我冷笑着看他,高喊了一聲:「母親!阿兄阿姊!阿弟阿妹!你們若在,便來看着,嫿兒今日來給你們報仇了!」
呼羯王抓着自己的喉嚨,臉漲得通紅,人滾倒在地上,不停地撓着自己。
他怎麼能想到,我連他聞不得紫花蒲公英這樣的祕事也知曉。我整件裙衫沾滿了特殊煉製的紫花蒲公英粉,驗不出來毒,卻實實在在地可以叫他生不如死。
宴池下方,穆平川已砍殺了那臭名昭著的戰犯呼羯右賢王,便是他,整日在營中把梁民當牛羊宰殺。那些呼羯最爲權貴之人,悉數被制服。武僧們一路殺了下去,徹底控住了整座長門宮樓。
穆平川走到我身邊,替我拂了拂被弄髒的衣裳,瞟了一眼滿地打滾的呼羯王。
「臣來殺,別髒了殿下的手。」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搖頭。
這麼快就死,那是便宜了他。
長門下,呼羯禁軍首領已帶人圍了宮樓。他們上不來,我們亦下不去。將軍搭弓挽箭,一箭一命。長門太高,他們太弱,箭矢根本上不上來。
呼羯軍佝僂着背,拉了梁民擋在身前,大聲喊話:「梁國鼠輩,速速放了吾皇,否則,我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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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僵持了許久。
宮樓下的禁軍已開始佈置乾草,他們打算以濃煙逼迫我們就範。
我們在等一個信號,等梁軍拿下都城南郊的信號。
或許幾個時辰,或許幾天,或許,永遠等不到。
我和將軍並肩坐在城樓上,看着天上的圓月。
「若是此行徒勞無功,還斷送了性命,將軍可後悔?」
他輕撫我鬢邊的發,聲音柔和平靜。
「爲你,永不後悔。」
我輕輕靠在他肩上:「將軍無悔,但我悔,我後悔沒早些看穿你的心思。」
他低聲輕笑:「不晚,正好。」
接着又說:「殿下以後可以換個稱呼嗎?將軍二字,過於普通。殿下可知大梁大小將軍有多少個?喚我子崇,可好?」
「那你也別稱我爲殿下。」
「你想聽我喚你什麼?」
「嗯,我想想……」
瞾國公主清了清嗓子,道:「二位,不是我煞風景,只是這呼羯王你們殺是不殺,你們不殺,我可就殺了。」
呼羯王已被自己撓得體無完膚、血肉模糊,若不是綁了鎖鏈,恐已有心求死了。
「姐姐急什麼?」我笑道。
「遲則生變。皇城禁軍成千上萬人,我們就二十幾人,如何殺得出去?如今我們已入絕境。死之前把他殺了,也是痛快的。」
我站起身來,認真地看着她。
「姐姐,我向來說話算話。你予我輿圖,我便是折命在此,也定會予你自由。」
她一臉不信地看着我,提着刀,走向呼羯王。
我攔住了她,提溜着已經暈死過去的呼羯王,走到了城牆邊。
長門下,乾柴已裏外堆了三圈,火星,已四處燃起。
穆平川曾說,跪着,是報不了仇的。
此刻的我,高高站着,看着下面四處放火的呼羯兵,和滿身枷鎖的梁民。
「城下的大梁子民,我有一言,想說與諸位聽。」
將軍幫我把呼羯王按到了城牆邊,滿目柔光地看着我。
城樓下的梁民見我提着方纔耀武揚威的呼羯王走了出來,一片譁然。
「呼羯一族佔我國土、辱我梁民已七載有餘。我一路從大梁南境走來,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大梁子民是在何般的煉獄中艱難求生。少無所養、老無所依,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一路都在思考,造成這一切的,是誰?是殘暴的呼羯王,還是我那昏聵的父親。」
「我的父親,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居其位,不謀其政,梁國北境淪陷,一半的責任在他!說一句大逆不道之言,他以身殉國,實不足惜!但稚子何辜?我梁朝二十餘王子公主,最小的尚在襁褓,他們至今仍掛在這城牆之上,風吹日曬、不得安息。我大梁百姓又何辜?敵國來犯,累及萬萬民衆窮苦卑賤至此!」
說到此處,已有梁民站起了身來,朝我行梁國效忠之禮。
「方纔有人說,大梁皇帝已放棄了北境,不顧北境百姓死活。絕非如此!」
「七年來,大梁皇帝朝乾夕惕、夙夜在公、勵精圖治、絲毫不怠。江南富庶,他一朝皇帝,卻從不着錦衣華服、從不食珍饈美饌,一應用度,與尋常百姓無異。他總說,北境臣民一日不歸,他便一日寢食難安,於是終日勤儉克己,爲一國之表率,只求充盈國庫,早日北征!」
「鎮北將軍穆平川厲兵秣馬、櫛風沐雨、枕戈待旦,身患寒疾卻七年如一日地守在北疆前線,數次深入敵腹、以命相搏!」
「梁國尚書周啓星,他妻兒皆喪命於呼羯人之手,卻忍辱負重潛伏呼羯王身側七年,爲我梁軍傳遞重要情報,就在剛剛,他自這城Ŧüₘ樓被呼羯王扔下,卻吭都未吭一聲!」
「這般的忠臣良將,南境有千千萬!無數臣民上下一心,便是爲了今日!」
聞及此,有梁民起身,走到周啓星周大人的屍體前,抹了鮮血在自己臉上。圍押的呼羯兵大聲呵斥,被奮起的梁民以腕間鐐銬鎖喉拖進了人羣。
「諸位可還記得七年前的梁都上元燈會?我記得!那年燈會,有一個少年在這長門之下獻藝,他說,畢生之夢便是報效國家、擊退呼羯。方纔,我在長門之下,再次見到了他。他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沒了一隻眼睛,脖頸雙臂都被掛上了鐵鏈枷鎖,可即便是這樣,他仍有骨氣朝我吐痰、罵我沒有氣節!」
「那一刻,我欣慰至極!我大梁子民,脊柱永不彎折!有如斯少年,何愁大梁無復興之日!」
「人生苦海,你我同舟!若想破水而生,須當奮楫揚帆!」
「我,大梁公主趙嫿,在此起誓,即便是戰死在這皇城,亦要收復北境、還爾等自由!大梁子民們,你們可願同我一起,掙脫桎梏、打破枷鎖,破城門、迎梁軍,殺賊人,得自由!?」
剛剛那個朝我扔石子、吐痰的少年,唰地站起身來,高聲吶喊:「爲了公主!爲了大梁!爲了自由!!!跟他們拼了!!!」
說完,怒而撲向一邊的呼羯兵。
頓時,下面如浪潮般的呼喊陣陣響起,身批枷鎖的梁民們,紛紛以枷鎖爲武器,怒而衝向幾乎被嚇破膽的呼羯兵。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水若想覆舟,只消那第一聲怒吼響起,便會化作滔天巨浪,傾覆而下。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遠處,一束鮮紅的煙花自天邊炸開。我的皇兄,親自帶兵來了。
我和穆平川對視了一眼,他鬆了手。
我在呼羯王耳邊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
「我來,不過是帶我母親去看江南的花,聽滇北的風。殺你,不過是順帶手的事。」
呼羯王驀地瞪大眼睛,凌空亂抓了一通,就那麼墜下了樓。
一陣風起,城樓上高懸的頭顱,紛紛震顫起來。
-15-
兩年後,江南船塢。
穆平川在船上起了爐子,一邊用來煮茶,一邊用來煎魚。
我在岸邊撿着曬好的桂花,計劃着釀一些桂花釀,做一些桂花糕。
一些自留,一些拿去賣。
我們這幾日游到了此處,覺得風景甚美,便多停留了幾日。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樂似神仙。
又尋了最美之處灑下一些母親和阿兄阿姊們的骨灰。
要去往下一處時,未待上船,一陣急促的蹄聲靠近。
晨曦之下,秋風之中。
高頭大馬逆光而來,朗朗笑聲順風而至。
「阿嫿,子崇,說好一月來信一次,這月怎麼無信,叫朕一通好等。」
穆平川知道皇兄近日在此地巡察,早斟好了茶,就待他前來。
「陛下近日好興致,竟沒被政事鬧得焦頭爛額。」
「還說呢!你們倒是撂挑子走人鬆快了,留我一個孤家寡人好生寂寞!」
我替皇兄夾了塊鮮嫩的魚肉。
「皇兄真不講道理,北伐一役,我們可是首功,不戰而屈人之兵有多少,救我大梁百姓有多少,省我大梁國庫銀子有多少,皇兄可算過?我們這是提前把幾十年的活兒一次性全乾了。再者說了,子崇提拔的永安將軍,我提拔的那個少年,哪個不是以一頂百的好兒郎。皇兄就偷着樂吧!」
「哎,你們整日遊山玩水的,着實是令人羨慕啊。不過你們卸了身份,也不肯收銀錢財產,莊子奴僕一概不要,如此兩袖清風,可能快活度日?」
穆平川笑了笑,遠眺江上清波、旭日東昇。
「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其實都是免費的。嫿兒正籌備着開一家苦盡酒館,就開在這舟上,有人來,便煮酒一壺,清談一晌,掙些口糧自是不難。」
我則認真道:「如今天下太平,多虧有皇兄這麼一位明君。但皇兄仍須久久爲功、馳而不息,方得如我二人一般的普通百姓,能無憂無怖地活着。倘若哪日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便知是皇兄懈怠了。若真有那時,皇兄千萬別硬撐着,不若早早物色了年富力強、精明強幹的替您照看這天下,您呀,就可早些來同我們一起寄情山水了。」
皇兄聽出了我話中的放肆,卻不生ŧŭ̀ₔ氣。
「我看你倒是合適得很,我今日已懈怠了,你倒是有活力,不若你和子崇替我解決江南蝗災之事去罷,讓我也在這小舟上聽雨垂釣、鬆快兩天。」
我擺擺手:「皇兄知人善用,身邊有那麼多精兵強將,要我們作甚。我們可不像皇兄,老黃牛一般任勞任怨,還能自得其樂。況且,當年和親一事,皇兄可是答應了我,事成之後,放我和將軍自由於世。我們的快樂啊,不在宮廷內苑,而在這首亂湊的詩裏——」
我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抖開來。
前幾日我們臥船賞雨,穆平川寫了前兩句,我寫了後兩句: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魚蝦留甕內,
快活四時間。
餘生,我只求——
穿重巒疊嶂,遇流水桃花;過千巖競秀,賞雲蒸霞蔚。
見山見水見世情。
知風知雨知太平。
浮生念:山河永安,伊人無恙。
(正文完)
番外:穆平川
-1-
我認識阿嫿,早在她識得我之前。
阿嫿剛出生不久,母親帶我進宮去瞧,逗我說,那是我將來的媳婦兒。
我站在蘭妃娘娘的榻邊,戳了戳阿嫿粉嘟嘟的小臉,說:「娘,我能帶媳婦兒一起去塞北嗎?」
蘭妃娘娘笑着笑着,突然淌了淚。母親握着她的手,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
後來呼羯三王子即位,一改前朝納貢求和的態度,頻頻擾我邊境,大小戰事不斷,我跟着父親母親在邊疆一待就是十多年。
母親與蘭妃娘娘書信往來頻繁,每每讀完信,都會同我念叨,那個曾經如風如電、如霜如雪的赫蘭將軍。
有時,母親還會逗趣兒地說:「子崇,咱穆家媳婦兒會爬樹啦,她會作詩啦,會蒸糖糕啦……」
我總會惱怒地合上書卷,跑出門去叫父親評理,就在襁褓裏見過一面,那時我才幾歲?怎就定了終身了。
後來,太子殿下被送到邊疆歷練,他比我年長几歲,老成持重,話並不多,可只要一提到他那古靈精怪的七妹妹時,便眉飛色舞Ŧű̂³。
「她最會做各種機巧玩具,鳩車、魯班鎖,什麼都能琢磨出來,弟弟妹妹們都愛圍着她轉。她總說,有喫有喝,無憂無慮,便是人間極樂,還總央求我說,待我能話事了,一定要放她出宮去,說要去煙雨朦朧的江南河上釣魚。」
十六歲那年,我立了功,陛下召我回京述職。
太子殿下生辰,我見到了她。
闊葉樹上,光影斑駁。她一襲青白衣裳,宛如空谷幽蘭,迎風怒放。
她跌下了樹,滿身是泥地抓着個紙鳶說:「我說我是來撿紙鳶的,你們信嗎?」
因爲淘氣,她被蘭妃娘娘罰跪佛堂,太子殿下去勸,我也跟了去。
誤入佛堂廳後,我聽到她拉着小太監打聽我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公子。
如今,我尤記得當時那種感覺,心臟緊張得砰砰直跳,生怕小太監會胡說些什麼。
但並未能同她說上三言兩語。
回塞北後,母親再提穆家媳婦兒,我不再惱怒,而是多了一種微妙的,捉摸不透的,迷霧般的悸動。
風霜雨雪的兩年過去。一日在城牆上,我問父親,何時我們能歸朝。父親望着遠處的落日,喃喃道:「子崇,我從未問過你是否願做這行伍之人,若你不喜,以後便隨心去罷。人這一生很短,別叫自己後悔。」
我不知道,那時他被賊人誣陷,已接到了問罪聖旨。
冬月望日,父親和母親於回朝途中,被焚於驛站。
我跪到大殿之外時,內心一片荒蕪。
父親曾說,他與陛下是自小的玩伴,最是信任彼此。
可陛下卻連我的分辨也不願聽。
答案呼之欲出,可笑亦可悲。
飛鳥未盡,良弓便藏,只畏弓之利,傷人亦傷己。
阿嫿給我送大氅,送暖爐。
雪夜裏,我與她對視。
出宮的長街上,她在我身後遙望。
可那些年少懵懂的悸動,似乎一夜之間離我而去了。
-2-
辛未年,順王勾結了呼羯人,逼宮奪宮不過一夜之間。
那時我已不在梁軍,而是跟着叔父在馬幫走南闖北。
宮變時,我正在京都城郊。
天道輪迴,坑害我父母的,均死在了那大殿之上。只是穆家軍曾拼盡全力守護的梁國北境,卻也迎來了末日。
最無辜的,便是辛苦活着的平頭百姓。
我帶着馬幫衆人,在屠城前盡力疏散。
宮牆外,看到蘭妃娘娘自長門一躍而下,聽到呼羯王在她身後撕心裂肺地痛吼。
蘭妃娘娘是梁國第一位女將軍,英姿颯爽、所向披靡,發必中的,騎射如飛,縱是我父親,也不是她的對手。
母親說,赫蘭將軍這一生,被兩箭所誤。
一箭是于山崗上,射散了呼羯三王子的髮髻。
那時的呼羯三王子,說自己叫阿河,是個迷路的遊商。兩人騎馬看花,挽弓獵雁,差點兒私定了終身,直到三王子盜了涼城輿圖,再無蹤影。赫蘭將軍也因此,被免了軍職。
一箭是于山林間,射死了發狂的黑熊。
那時她獨身一人、遊山玩水,一不小心救了微服出遊的聖上,聖上嘆其非尋常女子,當即便下了旨,要她入宮。
曾在馬上翻飛、風中騎射的女子,裙衫再一次綻放,卻是生命的墜落。
母親若還在,定會痛惜不已。
不知爲何,我眼前浮現了曾經闊葉樹上明媚的臉龐。
離開皇宮後,我一次也沒有想起她。
如今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的模樣。
她還活着嗎?
老天很快告訴了我答案。
救下她後,我才發現她與我曾想象的不大一樣。我不知她亦會武功,不知她心性是那樣的堅韌,更不知她心有萬民,寬闊高遠。
我們一路救人,救下的那兩個孩子,一個跟在我身邊,一個人跟在她身邊。
名字是她取的,一個叫山禾,一個叫永安。
她說這是她此生兩大願望之一,我問她另一個是什麼,她不說。
大概是報仇雪恨吧。
寒江之上,她問我將來願不願娶她。
我委婉拒絕了她。
因爲,我無法娶她。
我沒有男人該有的衝動和慾望。
那場寒疾來勢兇猛,大夫說,未來恐無行房事之能。
叔父不甘穆家一脈從此斷了香火,帶我走南闖北、尋醫問藥,看了很多大夫,甚至,還用過烈性的春藥,找過一些妖嬈的舞妓,試圖讓我開蒙。
均是無果。
這樣的殘軀,如何能娶公主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償她所願。
-3-
公主是個極爲執着的人。
每每送來桂花釀,必是斟酌了許久的藥方;每每送來字箋,一幅小畫,畫着近日趣事。
北疆的風,刺骨的冷。
但攥着字箋,心中卻如陽春三月。
母親曾說,這世上的人啊,越得不到,越是想要。呼羯王是這樣,先帝也是這樣。
但我不是,公主亦不是。
她想要我,卻並非除了情愛其餘全然不顧。
得知姜國和呼羯都發了求親婚書時,我極力剋制,卻怎麼也穩不住執筆的手。
永安還以爲,我是寒疾又犯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選呼羯,無論她的皇兄如何阻攔,她一定會去。
她心中有我,但一到國家大事、復仇大計之上,她必定會拋我而去。畢竟,七年來,她每一日都在爲這一天做準備。
一切的一切,我全然看在眼裏。
陛下說,我是唯一能叫她回心轉意的人。
他錯了,我不能。
可笑的是,這也正是我深愛她的地方。
她與我是ṱų₃那樣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
若無家國安定,何來兒女情長?
她清楚, 我明白,心照不宣。
但她仍是糾結、不捨的。
桂花樹下, 她飲了一杯又一杯, 醉到不省人事。
我抱她上了馬車,送她回府。
就在那馬車上,她發狠地吻了我。
又吻又咬,又哭又鬧。
她俯身扯我的衣裳, 帶着哭腔道:
「你明明什麼也沒做, 卻成了我最大的心魔, 你叫我如何狠下心來去嫁予他人、成未竟之事?不若你今日便要了我,好叫我安心去罷!」
她的舉止生澀、毫無章法, 卻叫我如火燎一般。
生平第一次, 我有了身體的衝動。
在這樣一個不對的時間。
第二日,我便上了靈昭寺, 我告訴她,我不會成爲她的絆腳石。
相反,我會成爲她的墊腳石。
我會同她一起,完成我們浮生的執念。
可在那宮門之外,她卻拋下了我,獨自一人,入了魔窟。
那個回眸, 寫滿了「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也許是急火攻心吧,我沒出息地吐了血。
我眼裏的洶湧的情意, 她悉數看見。
心事再也藏不住了。
我聽到自己說——
——無妨, 那便不藏了。
此後, 縱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嘯, 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4-
癸酉年春, 苦盡酒館開張已一年有餘。
我們結交了許多五湖四海之友。販魚賣蝦的、舞文弄墨的、訪山問水的、參禪向道的、腰纏萬貫的、身無分文的、仕途正盛的,屢試不第的……
各有各的志趣, 各有各的煩憂。
陛下說我們是「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說我們甩手而去,從此不問世事。
其實並非如此,我懂她。
廟堂之高,浮雲迷眼。
世不可避,她只是把自己變成了紮根民間的眼。
只有身在此山之中,才知山路崎嶇與否。
夜半私語時,阿嫿問我,何時對她動的心。
我只擁她入懷, 密密地吻她。
尤記得, 那年春寒料峭, 她在院中捧書練劍,山禾問她, 爲何公主尊貴如斯還要如此辛苦, 比男人還辛苦, 她答:
「爲國爲民之事,何分高低貴賤、男子女子?」
「先賢雲: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吾心嚮往之,自當踐而行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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