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妻

-1-
初一尚未從這場屠戮中回過神,客棧的廚子就割下了領班的腦袋。
領班今年五十有六,是個鰥夫,年輕時逃荒,他唱戲的妻子被餓死,從此一門心思撲在樂班上幾十年,這次帶着他們本是去表演,中途找了家客棧落腳,卻沒想到是個黑店。
「這狗東西怎麼這麼窮?」
領班的頭被廚子丟在地上,失了生機的眼睛還帶着驚恐與淚光,廚子彎下身,從領班身上摸東西,一無所獲。
初一的身邊發出一聲鬨笑,廚子的手下三三兩兩地圍坐一堆,讓老大先拿東西。
這是黑店的規矩。
廚子冷哼一聲,朝着屍體吐了口痰,將銀釵收進懷裏,拎着菜刀走向了她。
她知道自己完了,可是現在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廚子用血淋淋的刀尖挑起了林初一的下巴,眼底蒙着渾濁的慾望,「看着倒是漂亮,你若是伺候伺候我,舒服了說不定還留你一條性命……」
初一坐在地上,作嘔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終是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弄髒了廚子的鞋襪,廚子伸手攥住了她的頭髮,將她一把從地上拎了起來。
初一哀叫了一聲。
廚子的臉近在咫尺,甚至能夠嗅到廚子身上的油煙味。
對方的聲音像是雷鳴,從初一的耳畔碾壓而過:「你嫌我噁心?」
初一撇過頭去不敢看他,還沒等到她想出如何回答他,遠處傳來一聲炸響,木屑飛濺,塵土飛揚。
順原本上了門閂的門板整個被踹得稀碎,僅剩的半扇門板半死不活地連在門框上,搖搖欲墜。
門外,男人的身形籠罩在沉沉夜幕之下,身上披風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男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穿着一雙草鞋踏進門,步履不急不緩,踩過木屑,越過屍體,來到廚子面前。
廚子看着男人,想了半天,並沒有什麼印象,他打量了一眼四周的手下都亮出了傢伙,提着的心也放下了半截。
他看向對方:「你找誰?」
「找你。」男人的斗笠壓得很低,只能看到帶着胡茬的下巴,「吳自有。」
廚子自從開了黑店之後就再沒用過真名,聽到「吳自有」這三個字的時候猛地一驚,朝着男人揮手就是一刀!
初一尖叫出聲。
她以爲那廚子會殺了他,那把菜刀只是打掉了對方的斗笠。
對方側臉下頭 ,復又轉了回來。
他髮髻鬆散,碎髮垂落在額前鬢角,臉龐窄�l,眉目疏朗,右臉的刀傷蜿蜒着盤亙到頸側。
男人抬眼,初一察覺到藏在眼底的寒光。
廚子看到這張臉,先是一怔,繼而笑道:「顧庭啊,你怎麼還活着呢?」
「朝顏在哪?」這個叫顧庭的男人問道。
「誰?」廚子奚落他,笑着將耳朵湊到他跟前,復又直起身體,「我賣了那麼多女人,誰知道都去了哪兒?什麼朝顏朝醋的,我不知道,不然你挨個妓院打聽打聽?」
顧庭的肩膀動了動,披風之下傳來一陣令人難受的摩挲聲,兩柄長刀從披風中滑出來,火光之下閃爍着森森白光。
「嚇唬我?」廚子嘿嘿笑起來,語音輕蔑,「我從當人伢子到開黑店,手裏攥了多少條人命,連自己都數不清,你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落魄貨……敢動手嗎?」
廚子伸出手,作勢想去拍他的臉,眼前忽覺白光一閃。
衆目睽睽之下,廚子伸出去的手臂飛到了半空之中。
廚子登時慘叫,臉都扭曲在一起,倒在了地上捂着斷臂痛苦呻吟。
「砍死他!」
伴隨着廚子的一聲暴喝,初一猛然清醒,趕緊爬到櫃檯後。
初一從櫃檯之後探頭看去,客棧裏十幾個人手持利器,朝顧庭蜂擁而去。顧庭立在中央,紋絲不動,隨着第一個人近身,顧庭手中的兩把刀像是突然活了,兵戈碰撞間,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刀光,所過之處,俱是血光。
幾個回合後,屍體橫陳, 顧庭身邊三步之內,沒有活物。
顧庭提着刀朝廚子走去。
廚子的臉上依然都是冷汗,後背緊貼着櫃檯 ,退無可退。
「你跟以前不同。」顧庭甩了甩刀上血跡,「你從來不怕我。」
廚子的喉嚨發乾;「我真的不知道你妻子在哪……」
話音未落,廚子又失去了一條腿。
顧庭看着廚子歪在地上慘叫,聲音波瀾不驚:「你知道的。」
廚子的汗順着腦門流到脖頸,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我只知道,人被流洲知府家的管家買走了。」
顧庭沒再看他,目光在四處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了初一身上。
「有手帕嗎?」顧庭問初一。
初一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素色的絹帕,想站起來遞過去,卻發現根本站不起來。
她有些慌。
顧庭沉默着走過來,躬身伸手接過。
身邊的廚子興許是因爲絕望,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暴喝一聲朝顧庭撲了過來。
初一想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顧庭卻連頭也未回,手腕一翻,筆直的刀鋒沒入對方腹中。
廚子帶着滿目的不甘與恨,躺在地上,沒了聲音。
「多謝。」
他接過了林初一手中的帕子,對初一說道。

-2-
樂班裏活下來的只剩下初一,她沒有親人,幼年時被班主從河邊撿到,當時河面起了一層大霧,如果不是他當年撒尿時離河邊近,根本瞧不見她。
她不知何去何從,索性就跟着這個叫顧庭的男人。
男人用披風將自己裹得嚴實,身量又高,遠遠看上去像只站在船上的漁鷹。他很少說話,困了便靠在背風處睡下,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即起身,像是隻飽受驚嚇的動物。
初一跟着他走了三天,第三天晚上,顧庭終於對她開了口。
夜裏,顧庭照例在山間打野食,拎着兩隻山雞洗剝乾淨,生火炙烤,初一知道他要休息,靠着棵粗樹坐下,遠遠地看着。
熟肉的香味被山間的微風一路推着送到初一的鼻尖下,初一不受控制地瞄了一眼火堆上烤的金黃的肉食,嚥了咽口水。
「你的乾糧喫光了吧。」
初一先是一驚,怔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那是顧庭的聲音,低啞沉重,像是古剎的鐘聲。
她捏着腰間的空布袋,望着顧庭,點了點頭。
「來喫吧。」
顧庭在取下架在火上的野雞,將枝條對着地上一捅,穩穩地扎進了泥土中。
初一看着野雞,有些忐忑,這幾天對方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自己,初一本以爲他並不會留意她。
她挪到火堆邊上,拔出顧庭給自己野雞,用手扯下一隻腿來,咬了一大口。
爲了避免惹顧庭嫌棄,她儘量喫得慢一些,期間偶爾抬起眼睛打量顧庭,隔着火堆,顧庭的一半臉龐籠在火光中,陰影交疊,神情不明,漆黑的眼瞳望不到底。
初一被那眼神駭到,停住了嘴,幾經猶豫,纔出聲問他:「那個開黑店的是你仇家?」
顧庭沒有說話。
「我當時聽你在問一個叫朝顏的女人,他是你什麼人?跟那個廚子又是什麼關係……」
她霍然噤聲,顧庭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像是那把藏在他腰間的刀鋒。
初一忐忑地將野雞放下,或許顧庭現在需要清淨,如果自己再不知好歹的打聽,說不定自己也會和廚子一個下場。
但初一又隱隱覺得,廚子與顧庭又有些不同。
正待她起身,林初一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
「那廚子在沒開黑店前,是個人伢子。」顧庭伸出手,用木棍挑旺篝火,「拐的都是像你這個年紀的女人。姿色好的,賣到南方的大戶人家做小妾,姿色不好的,被賣到勾欄院裏做皮肉生意。」
顧庭將木棍丟在地上,坐直身體:「我妻子……一年前被那廚子掠走,我在尋她。」
「你知道是誰掠走的你妻子,爲何不立刻找人?」初一覺得有些不尋常,「一年後再找人,跟大海撈針又有何分別?」
「我身受重傷,去不了。」
初一還想再問,對方卻起身從火堆旁站起身,他重新看向林初一:「明日傍晚就能進入流洲城,進了城後,你從未見過我。」
初一不敢說不,她只能點頭。
*
顧庭進了流洲,就與初一分道揚鑣,去了城裏最貴的一家酒樓。
酒樓裏的小廝機靈,見從門外突然走進來一個碰蓬頭垢面的人,還以爲是來要飯的乞丐。
生怕衝撞了客人,小廝奔了幾步迎上來,從懷裏掏出幾枚銅板,對着顧庭笑臉相迎:「這位朋友,不巧我們家現下正忙,沒法給你弄些喫的,街對面有家賣燒餅鋪子,要不你行個方便?」
顧庭看了一眼他手上銅板,沒接。
小廝以爲顧庭嫌少,臉色不太好看,剛想拿話點撥他別不識好歹,目光一掃,見顧庭披風下面動了動,伸出一隻纏滿布條的拳頭。
拳頭攤開,是兩枚金錁子。
顧庭看着變了臉色的小廝:「流洲知府可曾來過這家店?」
「來過來過。」小廝用袖子蹭了蹭脖頸的汗,強顏歡笑,「趙知州算得上是常客。」
顧庭問:「他經常坐哪裏?」
「天字間的雅間。」
小廝給他伸手一指,顧庭順着他的手指望去, 東南一隅,門邊上掛着一塊小木板,上面用草書寫着「天字間」。
「客官是要去天字間喫飯?」
小廝打量着他的臉色,兩枚金錁子,夠在天字間喫上三天了。
顧庭點了點頭:「上一壺你們這裏最好的酒,還是由你來送。」
小廝答應了一聲,引着顧庭來到天字間的廂房,安排他落了座才折身離開。顧庭坐在椅中,沒等太久,小廝端着托盤走了進來。
一壺酒,一隻杯,放在顧庭面前,杯盞是天青色,從杯沿到杯底顏色漸深,中心揮着一隻金光凜凜的鯉魚。
「知府平日什麼時候來這裏喫飯?」
小廝抱着方盤立在一邊,聽見顧庭說話, 連忙抬起頭:「不一定,晚上來的時候居多。」
說話間,小廝仔細分辨了一下,聽着口音知道這個男人是個外來客, 於是試探着問顧庭:「客官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難不成是知府大人的親戚?」
顧庭的嘴角挑了一下:「確是尋親。」
小廝恍然,心底一沉,笑得比哭還難看:「剛纔的事實在是小的不長眼,衝撞了貴客,還望客官別跟我一般見識……」
顧庭端起酒杯晃了晃,水紋粼粼,杯底的鯉魚像是活了一般,隨波而動。
「知州住在何處?」
*
流洲知府趙博觀家院裏的大樹,倒是真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天色一暗,顧庭就翻進了而趙博觀的住處,躲在了這顆粗壯的老樹上。
趙博觀府中護院衆多,顧庭細細數過,三進的院落裏,每隔一柱香,就有護院巡視,若是想要在府裏問話,趙博觀但凡要是出一點聲音,都會引發騷亂。
他需要一個時機,將趙博觀帶走。
透過重重樹影,顧庭目送着一批護院離開,摸出了腰間的水囊,裏頭裝的是他在酒樓裏一口未動的瓊漿。
從臟器出血,筋骨盡斷,到被人搭救重塑肉身,他已經一年未曾飲酒。
當年顧庭被廚子一干人打斷了筋骨,困在屋中。廚子點上一把大火想要把他燒成灰,熊熊火光照亮了整個村莊,卻沒有一戶人家敢來救他。
他命大,恰好遇到一個藥師路過,聽見屋中有響動,便將他從屋子裏拖了出來。
可是顧庭的雙臂已在大火中被燒爛。
藥師花了三個月醫好了他,但顧庭此生都要作爲一個廢人活着,甚至連排泄都需要他人幫助才能完成。
顧庭執念太深,他對藥師說,如果以後要以這樣活着, 當日還不如燒死在屋中。那藥師是個怪人,獨愛研究一些祕藥,藥師沉吟了一下,問他如果用一年時間換一個比殘疾之前更加強健靈敏的身體,一年之後就死去,是否願意。
答應的時候,顧庭沒有絲毫猶豫。
……
樹下忽聞人聲。
顧庭向樹下望去,走進院子的似乎是趙博觀的某個妻妾,身邊跟着三個丫鬟,那妻妾側過頭,正對着丫鬟說些什麼。
「一會兒老爺從酒席回來,給裏屋備一份醒酒湯,今夜老爺在我屋中歇息,到時候一定要機靈着點兒……」
顧庭一邊聽着,打開酒囊,飲了一口,辛辣的酒水割裂了喉,所過之處皆被點燃,奔騰着流進了胃裏。
他用手背抹去下頜的酒漬,在那三個人消失的瞬間,翻身下樹,追着那妻妾的身影跟了過去……
穿過後花園,顧庭一路跟着,走過一處建在水面上的迴廊,那妻妾纔算是回到了住所。
前頭提燈引路的丫鬟用燈籠打光,另一個小丫鬟用鑰匙開了門, 主僕四人前前後後進了屋子。
屋子頃刻亮起了燈,屋內的人來回穿梭,似乎很忙。
被鎖在金籠中的女人們,唯一能夠驕傲的事情,就是她們給予她們衣食男人同樣給予她們的寵愛,所以當男人要走進她們屋子時,女人們會格外慎重。
半個時辰之後,遠處有腳步傳來。
顧庭看過去, 兩個護院攙着喝多了的趙博觀走進院子。趙博觀扶着拱門吐了一地,吐完推着那些護院,讓他們滾回去。
屋裏的女人們聽見了動靜,魚躍而出,妻妾最後邁出了門檻,揚聲遣退了護院,讓丫鬟們攙着趙博觀進了屋子。
過了一陣,門拉開一條縫,三個小丫鬟先後離開,屋內的侍妾似乎沒有睡熟,顧庭的影子落在窗上一閃,驚動了屋內的妻妾。
那妻妾起身叫了聲丫鬟的名字,無人回應,接着就看到門呼啦一下被推開,門口的人影被月光拉得老長,伸進屋內的地面上。
顧庭那高大的剪影,在妾侍眼中如同妖魔。
妻妾一聲尖叫,聲音太過刺耳,聽得顧庭有些煩躁。
他拔刀對準妻妾的喉嚨:「閉嘴。」
妻妾驚駭地看着顧庭,渾身發抖,終是閉上了嘴巴。
他問妻妾:「我問你,府中有沒有一個名喚朝顏的女子?」
妻妾慘兮兮地瞧着他,搖了搖頭。
「仔細想。」顧庭的刀尖朝前送了幾分,試圖讓她回憶起來,「杏眼,右眼下有一顆痣,會跳舞……」
妻妾害怕極了,她真的不知道朝顏是誰,於是淚眼婆娑地朝着顧庭搖頭。
顧庭愣了一會兒,恢復了冷靜,側頭看向睡得像死豬般的趙博觀,用眼神示意妻妾:「把他弄醒。」
妻妾照做,用力搖晃着他的肩膀,趙博觀紋絲不動,妻妾抬頭看着顧庭,無可奈何。
顧庭刀鋒一轉,一刀扎進了趙博觀的粗腿中,妻妾看着這場面,驚得直接用雙手捂住了嘴。
這下,趙博觀徹底醒了。
腿上傳來的劇痛令他倒抽一口冷氣,直接從牀上彈了起來,剛想爆發出一聲大叫,嘴巴瞬間被一隻手捂住,趙博觀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窄�l的臉龐,略微上揚的眼睛裏蓄着凌厲的光。
趙博觀的手在身後緊緊攥住被子,第一個想法是:這人是誰?賊是不可能了,誰膽子大到敢打知府的主意……
殺手?不會啊,流洲他最大,還有誰會跟自己過不去?
趙博觀尚未想通,顧庭先開了口:「趙大人,跟你打聽個人。」
「你想打聽誰?」趙博觀盯着他,兩眼發黑:「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動刀動槍的……」
「你曾經買過一個叫朝顏的女人,現下可在你府上?」
趙博觀重複了一遍他口中的那個名字,又與嚇成鵪鶉的妻妾對視了一眼,攸然睜大了眼睛。
「那個女人啊!知道知道……」
「在哪兒?」
顧庭的瞳孔驟縮,聲音都揚起了幾分。
他的妻子興許就在這個院落的某處,不知道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辱。
他滿心都是妻子朝顏,無意間忽略了趙博觀的行動,趙博觀湊過來,一副想要悄悄告訴他的姿態,顧庭心切之下,幾乎發自本能地湊了過去。
可是密閉空間裏,除了自己再無外人,趙博觀有什麼不能當面說的。
顧庭只覺一道冷風順着麪皮擦過,若再稍晚一刻,他就要被趙博觀藏在被中的匕首割斷喉嚨。
他被逼從牀邊退下,睡在裏側的妻妾瞬間從牀上跳了下去,破門而出,大聲尖叫:「來人啊!殺人了!――」
顧庭心間一凜,回身抽刀,想要將那妻妾釘死,身側突然躥出來一個人影,大喝着將他撲翻在地。

-3-
趙博觀死命壓住顧庭,雙手舉刀狠狠扎向他的面門,刀尖反射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匯成一點星芒,直射顧庭的眼底。
這個人的目標是他,如果小妾跑出去求救成功,自己纔有一線生機。
趙博觀想到這裏,求生欲爆發,額上青筋突起,卯足勁兒想要將匕首插進這個男人的腦袋。
可男人的眼神卻並不是預想中的慌亂與緊張,對方看着他的神態,像是在看一隻隨時都能捏死的孑蟲。
「你狂什麼?」趙博觀莫名生出一股恨意,這個男人明明落在下風,姿態卻像是個勝者,「看老子不撕了你!!」
趙博觀說話間突然覺得手上力道一促,握着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朝邊上一歪,扎進了地板縫裏。
顧庭用寸勁兒別開了趙博觀,單手扣住他握着匕首的手腕,另一隻手向下探去,摁上他受傷的大腿。
趙博觀「嗷」地一聲,連滾帶爬地從顧庭身上翻下來。他捂着大腿試圖爬起來,迎面遇上一記重拳,登時鼻血飛濺,仰頭又栽回地上。
顧庭站起來,抬腳踹飛他脫手的匕首,刀子打着旋兒飛進了牀底。
趙博觀心下發憷,還是強撐着那口硬氣,歪着脖子冷哼:「一會兒護院來了,你根本跑不掉……謀殺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你若求求我,我倒是能考慮考慮讓你在獄裏少受些苦。」
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下一片慘白。
遠處已經能夠聽到雜亂的人聲,憑着腳步判斷,來的人數不少。
顧庭低下頭,揪着趙博觀的衣領嚮往肩上扛,趙博觀拒不配合,掙扎着往地上躺。
他鬆開手蹲下來,雙手握住他的一隻胳膊,錯手發力,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趙博觀的胳膊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態扭曲起來。
趙博觀登時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哀嚎,渾身抖若篩糠。
「你瘋了!」趙博觀臉因爲劇痛漲成了豬肝色。
顧庭惜字如金:「走不走?」
「我走你媽的走……啊!!!」
顧庭沒等他把後面的話說完,又廢了趙博觀一隻胳膊。
「親爹啊……」
趙博觀涕泗橫流,沒有回答,直到看着顧庭抽出了腰間的刀,才終於明白,如果再不答應,自己僅存的一條好腿,也要被戳出幾個血洞洞來。
顧庭一把將人過到了肩上,抬腿踹開了門。
院落空曠,安靜得只能聽見風聲,前方小徑的盡處,明亮的火光若隱若現。
知府家的護院用不了多久就會到,他不想在這裏浪費太多的時間。
顧庭反手將刀收鞘,伸出左手用牙齒咬開系在臂彎出的繩結。
布條脫落,只見肌肉賁張的手臂上,佈滿猩紅色的符文,在黑暗中散發着妖冶的光。
顧庭轉過身看向身後的高牆,來之前他觀察過附近的地形,從這座牆翻出去,應該會到一條街,這條街直通流洲城的主街。
到了主街,道路縱橫交錯,再想尋人,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身後呼喝聲漸近,趙博觀艱難地抬起頭來,遠遠能瞧見晃動的人影,提着刀具朝這邊衝過來。
趙博觀迷濛的眼神里陡然劃過希望的曙光,朝着人來的方向放聲高喊:「我在這裏!救命啊!!」
顧庭向後退開幾步,深吸一口氣,一個衝刺朝着高牆衝過去。
身後的追兵加快了步伐,頃刻間就到了腳下。顧庭的手掌攀住高牆邊沿,足尖抵住牆面,肩背弓起,借力向上一竄,翻上了牆頭。
高牆之下一片喧囂,護院叫罵着伸出手,試圖將人拽下來,奈何兩人高的牆面,蹦跳起來,連顧庭的一片衣角都夠不到。
伸着間隙,顧庭回頭看去,反應快的護院已經試圖從側門衝出去攔住他的去路。
身後有人在大喝:「放箭!快放箭!!」
破空聲瞬息而至,顧庭目光一頓,縱身躍下高牆,身後傳來箭簇射中磚瓦發出的碰撞聲。顧庭弓身落地,衝擊到四肢受傷的趙博觀,對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
趙博觀大聲叫嚷:「救命啊!謀殺知府啊!!快來人!!殺人啦――」
慘叫聲在寂靜的深夜之中分外刺耳,顧庭的眉頭簇起,朝着主街的方向拔足狂奔!
顧庭的耳鬢間刮過獵獵風聲,目光投向前方空蕩蕩的街上,身後是紛亂的腳步,耳邊是趙博觀殺豬般的慘叫。
他有些煩。
一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瘋狂地追逐着廚子等異鄉人的腳步,當時他沒有如今的力量與武功,只是個羸弱的書生,手中握着捲了刃的柴刀,內心蓄着孤注一擲的悍然,追逐着帶走朝顏的廚子等人,廚子的臉映在跳動的火光中,不齒與戲謔神態令他羞憤。
他朝廚子揮刀,卻連對方的頭髮都沒有碰到,就被身邊的嘍��架了起來。
廚子一腳將他踩進了泥地中,問他,誰說在你身邊的就是你的東西?
沒有能力護住的,就不是你的……
身側突然傳來踩踏磚牆的細碎聲響,顧庭猛然回神,兩側屋檐上落着幾個護院,拉弓搭箭,瞄準他的方向。
顧庭身形一矮,攥住趙博觀的衣領將人放下來,提到左側頭頂,當作肉盾,對方目的在於救人,自然不敢放箭。
趙博觀被顧庭此舉嚇得鬼哭狼嚎,顧庭同時抽刀看向另一側,左側屋頂上的人已經鬆開了弓弦,顧庭手腕翻轉,向上一挑!
刀刃與箭簇碰撞,火星迸濺。
弓箭手的目光前一刻還落在顧庭身上,下一刻卻發現顧庭已帶着趙博觀,瞬間沒了影子。
右側的弓箭手發現地面上的人猛然消失,先是一愣,不禁看向對面的屋頂。
同伴與他帶着一樣困惑的神色。
下一刻,對方猛然一驚,猝然回首,朝身後望去。
半空中,顧庭交疊雙臂,手上的兩柄長刀熠熠生輝,猶如來收命的死神。他手中的刀劃過一道圓潤的弧,割斷了對方的喉嚨。
弓箭手頹然倒下,屍身順着翻滾,跌墜到了地上。
顧庭站在屋脊上,與另一個弓箭手遙遙相望,對方几次試圖拉弓,卻嚇得連手都抬不起來。
顧庭沒再看他,遙望遠處街道奔來的人馬,嘆了口氣,縱身躍下屋頂,落在了一條暗巷裏。
趙博觀看着顧庭朝自己走過來,膽戰心驚,口中嗬嗬有聲,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朝顏在哪兒?說出來,你能活,我也能活。」
趙博觀戰戰兢兢地看着顧庭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外面能聽得見追兵的腳步聲,只要再堅持一下就會獲救,可眼前的場面卻讓趙博觀不禁心生絕望。
趙博觀瘋狂點頭,顧庭俯身捏住他的下顎,一提一晃,接上了趙博觀的下巴。
「英雄,即便你知道她在哪裏,也沒有辦法。」趙博觀嚥了口吐沫,「你帶不走那個女子的。」
顧庭沉默地看了他一陣,忽然揪出了對方的頭髮,一言不發地朝着街口拖行,趙博觀淒厲的叫喊成功地來了追兵,顧庭將四肢盡斷的趙博觀丟在腳下,雙手持刀,立在街口,望向追兵的方向。
烏泱泱的人羣徐徐而來,顧庭突然在嘈雜的聲音裏聽到了些不同尋常的聲響。
他乍然回頭。
只見一輛兩駕齊驅的馬車從身後疾馳而來,駕車的是個女子,隔着老遠,迎面朝着顧庭大吼:
「上車!」

-4-
初一與顧庭分別後,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街頭,路人行色匆匆,唯有她不知該去往何方。
如果遠行,至少需要一輛馬車。她買了一輛,幾乎用盡身上全部的錢,然後用剩下的那點兒銀錢在城裏買了些喫食與用具,置辦好的時候,已是深夜。
初一將馬車趕到一個隱蔽的角落,打算在車上將就一晚,第二天出城。
剛準備掀開車簾鑽進去,就聽見街邊紛亂的腳步疾馳聲,她渾身一凜,瞬間跳下馬車,閃身捱到樹下,伏下身體向前看去。
一羣家丁手持刀棍當街穿過。
還未來得及細想,只聽得寂靜深夜裏劃過一道淒厲的叫聲。
初一聽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與那些人同時朝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只聽人羣中有人大聲嚷道:「是知府的聲音,就在前面!」
知府?
初一腦海中瞬間有什麼東西劃過。
顧庭在黑店的時候確實向廚子詢問過流洲知府的下落。
憑藉聲音推斷,知府的位置應該不會超過兩條街,顧庭即便身手再好,也抵不過人多。
初一等到人羣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回頭解開馬車,一抽繮繩,朝着聲音的方向奔了過去。
顧庭看見了從後面竄出來的初一,當即拎起趙博觀,迎面奔了過來,馬車衝到眼前的瞬間扒住門框,腰身一旋,借力蕩上了馬車,順便一把將趙博觀扔進了馬車。初一無意間瞥見了趙博觀扭曲的四肢,驚詫地抬頭:「你乾的?」
「穩住車。」
聲音迎風飄進初一的耳朵裏,顧庭持刀立在馬車上,目光望向前方黑壓壓的人羣。
馬車一旦停下來,他們都有可能被亂棍打成肉泥。人深陷在憤怒中時,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初一看着人羣,狠狠抽了一下馬,兩匹馬喫痛之下撒蹄狂奔,絲毫不減速度,而對面的人並沒有放行的意思。
馬車衝進人羣,初一眼前景物紛亂,只聽得四周都是嘈雜的暴喝聲,馬車碾壓過人的身體,顛簸搖晃,她甚至能夠清晰地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身邊的顧庭揮刀斬向那些朝着馬車伸來的手臂和衝着初一而來的刀尖。
初一沒時間去看,她勒緊繮繩,儘可能縮緊身軀,短短幾個數的功夫,彷彿永遠不會終結。直到喧囂的人聲霍然從身邊剝離,初一卡在喉間的那口氣才慢慢吐了出來,繼而抬頭看向顧庭。
顧庭身上血跡斑斑,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你沒事吧?」
初一問他,顧庭搖了搖頭,在她身邊坐下:「不要停下,往南走直接出城。」
剛逃出生天的初一後怕起來,接着又覺得憤怒,情緒衝動之下也忘記了害怕顧庭。她有些難以理解地看着顧庭,又似乎像是在問自己:「我是腦子抽了纔會來救你……」
顧庭緘默。
馬車穿過了城門,四周沒了密集的建築與樓閣,視野開闊起來,藉着星光隱約能夠看到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嵐。
初一斥巨資買的馬腳程倒是快,沒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顧庭所說的土地廟。
顧庭將趙博觀從車上拖下來,扔到廟中,經歷了剛纔的場面,趙博觀早就沒了膽子,蜷在地上,哆嗦得像只抱窩的母雞。
趙博觀對着顧庭求饒:「英雄饒命!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我只是買了那個女子,但是人我已經送走了,真的不在這裏啊……」
顧庭一直冷靜自持的臉上,戾氣隱現。
他爲了找回髮妻,忍受符咒之痛重塑肉身,希望能用這最後一年將朝顏找回來,結果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擋他的路。
廚子如此,知府亦是如此。
顧庭的眼眸中劃過一絲血光,目光一寸一寸刮過知府的臉:「沒關係……不說沒關係,但是你不說,就對我沒什麼用處了,我被人追了一晚上,現在很不高興,所以就用你來紓解一下心情。」
「……」
「我要一點點片下你的肉,然後割下你的腦袋塞進你肚子裏,讓你看看自己的心腸。」
趙博觀被嚇到失禁,哆嗦着拼命搖頭:「英雄,英雄我不能說啊!說了我全家都腦袋不保啊!!!」
「我不想聽了。」
顧庭抽刀走向趙博觀,任他如何哀叫,顧庭都無動於衷。
初一看着顧庭,終是沒有忍住,站在趙博觀身前,用身體攔住顧庭。
「走開。」顧庭的聲音裏沒什麼情緒。
「你冷靜點兒。」初一要拼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從他面前逃走,「不能殺他。」
顧庭冷笑:「我殺那廚子的時候,也沒見你說個『不』字。」
「你殺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初一試圖跟他解釋:「既沒問到朝顏下落,又謀殺朝廷命官……你被氣昏了頭。」
初一說完回過頭看着趙博觀:「他想殺你,我攔不住,現在去死和過幾天去死,你總要選一個,趁他還有耐心,你抓緊時間。」
剛從被殺恐懼裏撿回一條命的趙博觀,秉着「能活一天算一天」的願望,將事情和盤托出。
當年趙博觀的確從廚子手裏買回來一個女人,當時趙博觀的妻子身邊缺人手,想找一個機靈懂事的丫鬟在身邊伺候。管家想從廚子那裏物色一箇中意的,挑人的時候,發現人羣中有一個女子的雙手與其他人不同,食指纖細、皮膚細嫩,一看就不是常年做活兒的手。
細問之下,女子名叫朝顏,讀過幾年書,再加臉龐精緻,眉目傳神,一下就入了管家的眼。
管家帶着人給趙博觀看,趙博觀一時間竟也看入了迷,生出了想要將朝顏收做妾侍的想法,只是還沒等他將想法付諸實踐,就收到了一條消息。
皇帝爲充實後宮,要全國各州道府物色秀女進宮,若官員家中有適齡婚嫁的女兒,就要及時上報,符合標準者納入後宮。
而趙博觀恰好就有這麼一個適齡婚嫁的女兒。
趙博觀深知,他一個地方小官,根基薄弱,他的女兒邁進帝王家,跟送死沒有區別。
於是趙博觀就想到了當時他剛剛買進府中想收作小妾的朝顏。
朝顏移眨眼間變成了知府的女兒,被帶進了皇宮。
本以爲,過了半年如果選不上被送回來,屆時再收作妾侍,結果五個月後,宮中傳來消息,朝顏被封爲美人。
舊事敘述到這裏,趙博觀的眼睛裏泛起一層灰敗之色:「沒承想那女子最後竟然真的進了帝王家,如此一來我騎虎難下,進退皆是兇險。你若去了尋人,事情敗露我便是個死,若不告訴你,我也是個死……事到如今,也算我倒黴,沒承想她竟然是個有婦之夫,更沒想到的是,你竟然還找了過來……」
初一心中掀起一波驚濤駭浪,她悄然看向顧庭,顧庭半張臉湮沒在黑暗裏,嘴角緊繃。
朝顏成了當朝皇帝的老婆,想想都像是老天在跟顧庭開玩笑。
見顧庭半天沒有動靜,初一試探着呼喚顧庭:「接下來要怎麼辦?」
顧庭的收了刀,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土地廟。

-5-
趙博觀的傷口再拖下去,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初一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扯成細條,給趙博觀處理了一下傷口,順便將他被顧庭掰折的胳膊固定好。
等給趙博觀處理好,她才帶着剩下的布條,走到了門外。
廟門外不遠處有個倒塌的石碑,顧庭坐在石碑上,正用衣角擦拭着什麼東西。
她的視線越過顧庭肩頭落在他的手上,纔看清那是一隻鐲子,用銀子打的,在夜裏泛着溫柔的光。
初一走到他身邊坐下,伸出手拿過那隻佈滿符文的手臂,抖開手裏的碎布,一圈一圈地纏着。
自從初一遇見顧庭,這隻手臂上的布條從未被摘下過,她本以爲是一些無法示人的猙獰舊傷,卻從未想過是符咒。
「她被抓走的那天,我去了城裏,取了這隻鐲子。」
初一沒吭聲,手上沒停,初一在樂班裏也曾受過一些世家子弟的首飾,看到那鐲子的第一眼,就知道那銀鐲出自一個好工匠之手。
「鐲子當時我提前了一個月找工匠打,取回來的那天正好是朝顏的生辰。」顧庭的指腹輕輕刮過鐲子表面那點匯聚的光斑,聲音低沉:「我都沒來得及給她。」
初一垂眸,在他的肘邊繫好繩結,聲音很輕:「顧庭,皇帝擁有整個天下。」
「但我只有一個妻子。」
初一目光漸濃,看着顧庭道:「你會沒命的。」
「我早就死過一次了。」
顧庭低頭將銀鐲揣進懷中收好,抬起被初一纏好的手臂,目光落在布料之上,像是穿透回陳舊的過往:「我活不了多久,靠着這符咒撐着一口氣,我只有一年時間,至少……至少讓朝顏能夠自由自在地活着。」
「她很漂亮?」初一忽然問他。
顧庭側過頭看她,對方的眼底像是含着一片水澤,裏面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緒。
「漂亮。」他如實回答。
朝顏於他,是深山中的一道景,黑暗中的一縷光,是他這荒蕪人生中的一抹顏色。
她仰起頭看向天幕,顧庭看不見她的臉,只能見到她微鉤的脣角:「她一定是個好女人。」
顧庭不置可否,問她:「還能走嗎?」
「可以。」 初一活動了一下手腳,「我沒受傷。」
顧庭「嗯」了一聲, 起身離開:「今晚動靜鬧得大太,用不了多久,官兵就會追過來,你最好快點兒離開。」
初一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愣了一下,接着幾步追過去,攔住了他。
顧庭站定,有些困惑。
「萬一追兵來了,我怎麼躲開?」初一的眉梢挑了起來,「我得跟着你。」
「你跟着我纔有危險。」
他繞開她,繼續朝前走,從在黑店相遇到流洲,除非對方威脅自身,否則他不會傷及無辜。
不然在來流洲的路上,顧庭早就把她殺了。
初一決定賭一賭。
「顧庭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的事,萬一我被抓到,被押進大獄裏嚴刑拷問,若挨不住,就會說出你的事。你若帶上我,在你身邊待着,我安全,你也安心,更何況我還有車……」
顧庭的臉色微沉,初一下意識嚥了咽口水,掙扎着說下去:「你若真想殺我滅口,在來流洲的路上就動手了,更何況,我當時也救了你。」
初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想要活着。」
沉默了半晌,顧庭側目看了她一眼:
「將馬車牽過來吧。」
*
廟裏,趙博觀倚靠在香火案旁,朝着敞開的廟門張望。
只見那姑娘跟那個男人說了一會兒話,然後起身走了,回來時將馬車牽了過來。
他們要走。
趙博觀的心中湧出一股狂喜,喜悅過後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這荒郊野地的,他行動艱難,若城內的兵馬找不到他,他又要如何離開?
趙博觀緊盯着他們的方向,咬緊後槽牙,不敢吭聲。萬一那個男人又轉了心思,提刀過來取他性命,到時候哭都沒用。
所幸對方並沒有回頭補刀的意思,而只是翻身上車,駕着馬車消失在了他的視野當中。
夜間陰冷,趙博觀也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冷,渾身都在打着哆嗦,他努力挪到避風的地方,頭挨着牆閉上了眼睛。
昏沉中,他隱約聽到腳步聲,霍然睜眼,緊張地盯着門外,直到發現外面出現了流洲官兵。趙博觀雙目圓睜,朝着廟門外大吼:「在這兒!我在這兒!」
官兵們聽見聲音,連忙進屋將人從地上摻起來,帶着人回到了城中,東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趙博觀人一進來,府裏瞬間變成了一鍋沸水。府裏的女人們見到他一身是血的模樣不禁哭出了聲,膽子小點兒的直接暈了過去。
府中的下人連夜叫了大夫看傷,一直折騰到大清早,趙博觀經歷了一夜的驚嚇加受傷,早就閉上眼睛睡死過去。
酣睡中,趙博觀隱約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推了推,他懵然張開眼,發現牀邊立着個下人。
那下人輕聲說道:「老爺,門外來了兩個人,說是知道綁架您的那個人的來歷。」
趙博觀的人睡意瞬間散了大半,披着衣服,被攙扶着坐上輪椅,推出了大門。
門口立着兩個男人,一老一少,青衫束髮的藥師打扮,身後牽着馬,帶着一身風塵。
趙博觀坐在門口端詳了一會兒,纔開口問道:「你們怎麼認識那個人?」
鬚髮皆白的老者走上前行了禮:「在下救過這個人的命,奈何此人想要救人,執念太深,在鄰城山路上一家黑店裏殺了不少人,我們師徒二人一路追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老者說到救人時,趙博觀的心裏一緊。那人是爲了尋找妻子,但他的妻子已經被自己當成了秀女送到宮內。
若是被皇帝知道,趙博觀就是欺君。
趙博觀心思轉了轉,看向老者:「你是來殺他的?」
老者搖頭:「我有件東西,在他的身上,得取回來。」
「他謀害朝廷命官,濫殺無辜,今日就會下放海捕文書,你若能殺了他,提着他的頭來,會有很多賞金。」
那老者看着他,眼神晶亮,讓趙博觀覺得,像是被對方看破了意圖。
老者回答:「我可以帶你們找到他,不過大人需要告訴我實情,顧庭一定是爲了他的妻子而來,既然找到了大人,就說明大人一定知道些什麼。」
趙博觀四下打量了一下,緩緩說道:「你跟我進來。」
兩個藥師被趙博觀引進了內室,趙博觀命所有人退下,纔將事情和盤托出。
「所以你們必須在他進京城之前找到他。」趙博觀坐在桌前,收掌成拳,「不然我一家子都得死。」
站在一邊的小藥師垂目打量了一下師父。
老藥師看着桌面沉默了一會兒,對趙博觀解釋道:「我當年在大火中救下顧庭,當時他雙手燒斷,脊樑碎成了五段,我替他治好,結果他整日生不如死。我不忍心,於是用了祕術,將死人的胳膊接到了他的斷肢上,重塑了他的脊樑,希望他能夠好好生活。結果治好的當天,他便逃走,只爲尋妻。」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有的沒的!」趙博觀裏一拍桌案,震灑了杯中的茶水,「你殺還是不殺?」
「大人,你需要聽,因爲這很重要。」老者說:「您要明白,他是爲了尋妻纔來找您,若不是您起了歪心,將他妻子送到皇宮裏,又怎麼會有今日一劫?」
趙博觀眉眼間隱含怒意,小藥師不知道知府會對師父做些什麼,悄然湊近了些。
「他沒有遵守我們的承諾選擇了下山,我只收東西,不收性命……除非他不還給我。」
趙博觀暴喝:「你取了他性命就能收了東西,你這老東西腦子爲什麼這麼軸?」
老者看着趙博觀的眼神里多了些複雜的意味,再次重複:「我只收屬於我的東西。」
趙博觀突然覺得,似乎無論什麼情緒打在這個老頭身上,都像是一記重拳砸在棉花裏,讓人無可奈何。
他陰沉地打量着一老一少,沉聲開口:「既然不願意,那我帶些人來幫你。」

-6-
初一與顧庭乘着馬車向京城而去,趙博觀的速度比預想中的要快,他們走了兩三座城之後,就看見了海捕的告示。
當時她站在人潮中觀望,總覺得趙博觀將自己畫得醜了些。
顧庭從流洲出來之後,更加沉默,坐着的時候總是喜歡眺望遠方,目光裏盛着她不清楚的心事。
或許等到了京城的那天,顧庭的眼睛裏纔會活泛起來。
如果顧庭真的有機會救出朝顏,初一與顧庭就真的到了分別的時候。
初一的呼吸驀然一窒,不禁側目看去,顧庭挽着褲腳,立在溪澗裏,掌心託着幾塊碎石,等待着游魚經過,擲進水中將魚擊昏。
顧庭似乎有了收穫,彎腰伸手探進水中摸尋,日暮西山,碎金似的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淡金色的輪廓,散去了幾分冷漠孤立的氣息。
顧庭長腿一邁走上河岸,一手一條河魚,修長的手指卡住魚鰓,經過初一身邊:「發什麼愣?生些火。」
夜色四合,山林中的篝火旁,兩個人各懷心思。
初一將喫完的魚骨扔進火堆,漫不經心地問顧庭:「你是在擔心朝顏?」
篝火旁,顧庭用一塊乾淨的布反覆摩挲着刀面,聽聞初一的話,顧庭的手頓了一下。
皇宮裏守備森嚴,出入需要腰牌,後宮守衛更甚,到時候即便是見到了人,又如何從深宮之中將人帶走?這纔是問題。
他收起刀,目光掠向初一:「我現在更應該擔心的,是如何救她出來。」
「是啊。」初一託着腮看向火堆,跳動的火光遮蓋了她眼底的心緒,「或許我有辦法帶你進皇宮。」
顧庭轉過頭看着她,眼中浮現出一絲驚訝。
初一兀自笑了笑:「只是這件事我暫時還沒有什麼把握,如果確定能進去,我再告訴你。」
她站起身來,朝馬車走去,突然聽見顧庭在她身後開口說道:「爲何幫我?」
天邊霞光大盛,初一迎面站在光裏,身影模糊,彷彿要被這火焰般的霞紅吞盡。
她收緊手掌,指甲扎進了指縫。初一沒有回頭,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了,只有這樣才能聽上去顯得正常一些。
「如果非要理由的話,就當還你當日在黑店的救命之恩吧。」
*
天很快黑了下來,初一睡馬車,顧庭睡外面,這是兩個人無聲的共識。
她躺了一會兒,隱約聽見了一些細微的響動,初一在黑夜中睜開眼睛,支起身體想要出去,車簾忽地從外面掀起,見進來的是顧庭,剛想鬆一口氣,顧庭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下了車。
「來人了。」
顧庭說得簡單明瞭,初一緊跟在他身後,忽聞暗處有破風聲襲來,顧庭抽刀朝半空中一揮,疾馳而來的箭簇簌簌落地,顧庭的腳步猝然而止, 另一隻手臂向後一攏,將初一護在身後。
初一越過他的肩頭向前看去,暗影伸出走出一列士兵,拔劍相向。
老藥師從隊列裏現身,對顧庭打了個招呼:「顧庭,別來無恙。」
「你怎麼跟官家的人在一起?」顧庭看着老藥師皺了皺眉。
「你好像是得罪了人,流洲知府聽我說我來找你要東西,非要塞給我一批兵馬,看樣子是要取你性命。」
老藥師苦笑着看他:「我不要你的命,不過我放在你身體裏的祕術,如今該還給我了。」
話音剛落,衛兵當中,領頭的朝着顧庭的方向大喝:「殺兇犯者,賞五金!」
一邊的年輕藥師看不下去,正要跟領頭的衛兵爭論,對方卻一手將他推開,瞪着年輕的藥師,一臉匪氣:「官府辦事,哪裏輪到你們置喙!」
聽到賞五金的衛兵們俱是來了興致,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要面臨對的是一個什麼人。
老藥師甚至來不及阻止,按捺不住的士兵就已經衝了過去。
雖然顧庭杵在被包圍的陣營中,卻沒有落在下風。如果不是顧忌初一,顧庭若全力發動攻擊,這些士兵根本不是對手。
士兵似乎也發現了顧庭有所忌憚,攻擊漸漸轉向初一,均被顧庭擋了回去。站在一邊觀戰的老藥師側目示意年輕藥師,年輕藥師會意,縱身略進了攻擊圈內,伸臂勾住初一的腰肢,將人從顧庭身邊拉開。
身後疾風掠過,顧庭迅速旋身朝着身後揮刀,卻爲時已晚。
年輕藥師提着初一,足尖一點,飛身躍上樹枝,初一被拎着飛上天去,不禁發出一聲慘叫,待看清時,自己已經置身樹梢,與顧庭遙遙相望。
老藥師飛身來到年輕藥師身旁,樹下領頭的士兵瘋狗似的朝着樹上狂吠:「你們將兇犯帶下來,重重有賞!」
「我們沒想要賞賜,這位官爺如果想要功名,勞煩自己動手。」老藥師睨了一眼那士兵,側目看向臉色黑沉的顧庭,「你若死了,祕術的事我不追究,你若活着,拿祕術換人。」
說罷,二人忽然不見了蹤跡。
*
初一里被人提着腰身在樹林間飛馳,視野間都是重疊的樹影,耳邊是枝椏細碎綿密的摩挲聲,沒過多久就開始頭暈目眩。
倒是提着自己的年輕藥師氣息沉穩,根本不像是在提着人飛馳。
她實在忍不住,胡亂拍了兩下對方的身體,掙扎道:「放我下來,我要吐了!」
年輕藥師看了老藥師一眼,老藥師無聲頷首,在前面一處溪澗落了地。初一跌跌撞撞跑到樹邊,痛苦地乾嘔了一陣,什麼都沒有吐出來。
她仰面靠着樹坐下,喘勻氣息,抬起眼皮瞧着老藥師:「他不會來的……」
「姑娘是覺得他會死?還是他不會來帶你回去?」
老藥師望着初一,小姑娘陷入沉默,身影籠在陰影之下,說不出的落寞。
「你抓錯了籌碼,我對於他,沒那麼重要。」
「你有沒有價值,在於他,不在於你。」老者走到初一身邊,蹲下身,手中多出一塊甜糕,「而且你在那裏,會妨礙他的發揮。」
初一看着那塊糕有些費解:「這是什麼意思?」
「表示友善。」老者笑了笑,「我沒有惡意,只是顧庭沒有兌現諾言,就要付出代價。」
「他要是不來,你怎麼辦?」初一接過糕點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自口中散開,壓下了胃中的不適。
老者也不爭辯,只是說道:「若能活着,他會的。」
將這小姑娘從他身邊帶走時,老藥師看到了顧庭的眼睛,那不是一個對陌生人該有的神情。
小姑娘突然發問,讓老藥師回過了神。
「你就是當年救他的人?」初一上下打量着他,「既然救了他,爲何又要收回祕術?」
「我救他是爲了讓他安靜生活,不是爲了讓他去殺生報仇。」老者回答,「既然沒有做到,祕術就要收回。」
初一用指尖點了點手臂,看向老者,老者點了點頭。
她的心間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如果你收回了祕術……他會怎麼樣?」
「失去雙手,脊樑斷裂,恢復成一個無法行走的廢人。」
冷意穿着腳底竄到心頭,初一的腦海被老藥師口中的廢人填滿,當初顧庭到底經歷了什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初一換了幾次呼吸,才能勉強用正常的聲音開口問對方:「他當年到底怎麼了?」
老者的目光穿過樹林,望向漆黑的深處:「大體是因爲家中得罪了什麼人,欠了些銀兩,債主要拿她妻子抵債,顧庭當時還沒有這麼好的功夫,被人打斷了脊樑拖進自家屋中,然後對方放了一把大火,想將他燒死,恰好我途中路過,救下了他。那時他的雙手盡廢,救活後也只能常年臥牀。他求我殺他,我見他心如死灰,於心不忍,所以施用祕術,給他裝上死人的手臂,連上了脊樑,那祕術會使人身體機能大增,但是同樣也有弊端。」
初一問:「什麼弊端?」
「使用祕術的人,最多隻有一年壽命。」
半空之後,驚雷乍起,明亮的閃電撕裂天際,雨水徐徐落下,銀亮的雨線相接,化作洶湧的水幕,潑在地上。
初一的衣衫被雨水打溼,周身是一片沁入骨髓的冷意。
「來了。」
沉默的青年藥師忽然開口,轉頭看向另一邊,初一後知後覺地抬起頭看過去。
雨幕當中,草葉搖動,天邊又是一道電光劃過,照亮整張夜幕,身形挺拔的男人穿過樹影,向着這邊緩緩走來。
老藥師看着顧庭,蓄着鬍鬚的嘴角弧度漸深,他沒看錯,顧庭果然來了。
流洲的追兵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人數太多,讓他花了些時間。
顧庭無聲瞥了一眼旁邊的初一――除了臉色不太好,似乎沒有受傷――顧庭這纔將視線放到老藥師身上。
「來取祕術,抓她做什麼?」
「還給你就是了。」老藥師轉頭對初一說,「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初一走到顧庭面前,看向他的眼睛:「你這麼做值得嗎?」
顧庭瞥了老藥師一眼,猜出大概是他對初一說了些什麼,對初一說道:「你不明白。」
初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望向老藥師:「你必須要取這祕術?」
老藥師點點頭。
「早一年晚一年都是取,說不定顧庭到時候就死了,總歸也不過一年壽命。」
老藥師笑起來:「早死晚死都是死,爲什麼人不立刻去死?都是因爲想要活着。任由顧庭胡來,我就是在造孽。」
顧庭接話:「我只是爲了找我妻子。」
「如果天下人都要阻止你找回妻子,你還要殺盡天下人?」老藥師銀白的眉毛擠作一堆,「我的祕術是用來救人的,不能讓你借它行兇。」
老者的手收進袖中,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長劍。他嘆了一聲:「交出祕術。」
「對不起,我不能。」
顧庭的手握住刀柄,卻被一隻柔軟的手掌摁住。
小姑娘纖細的身影擋在他身前,異常堅定。
「黑店裏那個廚子殺了我們樂班二十幾條人命,流洲知府趙博觀將朝顏當作他女兒獻給皇上,犯下欺君之罪,顧庭殺的這些人,又有哪一個是乾淨的?」
初一看着老藥師:「你口口聲聲說顧庭是藉着尋妻的名義報仇,那顧庭的奪妻之仇、燒家之恨,又有誰幫他討個說法?誰又給朝顏一個公道?」
老藥師手中的劍並未放下,看向小姑娘:「那也不是隨意殺人的理由。」
「他只有一年了。」她對着老者說着,神情分外可憐,「他只是想要救回妻子。」
「對不起。」
那老藥師對她說完,提着劍衝了過來。

-7-
不得不承認,有人會在某一件事情上展現出異常的天分。
顧庭的武功天分比老藥師預料中的還要高,加上祕術帶給他出衆的體能,老藥師最終被他打傷。
他很清楚,今日與顧庭相遇,一定要見血光,顧庭眼中的偏執,已經不是光憑几句話就能說動的了。
老藥師側目看去,自己的徒弟已被顧庭劈暈,沉沉地合上眼皮。
「顧庭,你會後悔的。」
顧庭走遠,聽見老藥師的聲音飄忽着從身後傳來,停住腳步。
「我若不去,一定後悔。」
顧庭帶着初一離開,二人沿着馬車的方向返回,一路沉默的初一突然開口:
「你爲什麼會救我?」
當時老藥師等人帶走初一的時候,顧庭的心底只覺波瀾湧動,他根本沒有仔細想,便擊倒士兵,直接朝着林中追了出去。
顧庭想了想,得到了一個最合理的答案:「你當時說跟着我是爲了活着,而且你有進入皇宮的辦法……」
「如果我也阻止你進入皇宮呢?」
顧庭望着她,初一的臉上帶着一種緊張迫切,顧庭那漆黑的眼底翻湧着晦暗不明的情緒,猶豫卻也只是一瞬間。
「你沒有阻攔我的理由,你的選擇,只是要不要離開。」
自從在山林中遭遇伏擊後,進城時的檢查也愈發嚴格,有些時候必須靠喬裝才能進入城內。
路上的一個多月,初一都沒有再與顧庭說過話,甚至連喫飯休憩時都不曾有過交談。
顧庭從未想過,女人的怒火竟然能夠燃燒如此之久,然而你還並不清楚根源。
直到一個月後,顧庭看着前方巍峨的京城城牆,靠在馬車邊休憩時,他隔着車簾問坐在車內的初一:「你當時說,有讓我進入皇城的辦法,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車內沒有聲音。
顧庭等了一會兒,確信裏面的人不會再開口,緩緩說道:「那麼,我們就此別過吧。」
「你是在趕我?」
車內的人忽然開口,聲音莫名地乾淨清脆,顧庭身形微頓。
「進了京城,你若再與我待在一起,不會安全。」顧庭收回心緒,和她講,「我未必能活着出來。」
「能不能帶你進皇宮,只有我進了京城才能知道。」車廂裏的聲音沒什麼好氣,每一個音節都帶着刺,「現在並不是我需要你,而是你需要我。」
其實,即便沒有初一幫忙,顧庭也能想到辦法進入宮中。他只是期待初一這個沒有說出口的方法是最好的。
於是他沒有再跟這個被怒火燒焦的姑娘爭辯下去。
車簾裏忽然伸出一隻纖白的手,腕骨精緻,指尖纖纖,手掌向上攤開。
顧庭看着那手,愣了一下。
「做什麼?」
車簾內的姑娘悶聲說道:「你用了我這麼久的馬車,至少要給我出一半的車費吧……」
初一伸了半天的手,卻發現半天沒有東西,車內傳來幾聲不痛不癢的輕笑:「你說你連車馬費都拿不出來,即便是救出來朝顏,都沒有盤纏帶着她逃跑……」
她還沒有說完,掌心忽地一沉。憑着手感,初一摸出來了,是那隻鐲子。
初一的心間猛地一顫。
顧庭收回了手:「進城吧。」
顧庭找了一家客棧住下,開了兩間客房。當天下午,初一來找他,讓他賣掉馬車,於是顧庭直接將馬車賣給客棧的老闆。他換了銀錢上樓後,敲了敲初一的房門,幾聲之後,無人應答,顧庭伸手一推,發現門並沒有鎖。
顧庭目光一頓,大步走進室內,屋中物品擺放整齊,牀上還放着初一 換下來的舊衣物。
室內並沒有打鬥的痕跡。
顧庭衝出房間,直接找到了站在櫃檯裏面的小廝。原本趴在櫃檯前的小廝見從裏面衝過來一個面色沉鬱的男人,嚇了一跳,直起腰身看着對方,不知所謂。
顧庭伸手指向他出來的房間:「你可有見過住在那間房的姑娘去了哪裏?」
小廝瞪着眼睛反應裏半晌,忽然拖了一個長長的音節:「那個姑娘啊――我看到了,剛纔揹着個包袱皮出了門,不知道去幹什麼了。」
說完看向顧庭:「那姑娘沒有跟客官說?那這房間還住嗎?不住的話也不退錢的。」
顧庭沒再理他,目光落在川流不息的街道外。
或許,初一是真的離開了。
*
顧庭在客棧裏住了三天。中元節將近,總會聽到樓下議論關於皇帝巡遊南湖的事,於是裝作好奇與時食客們攀談起來。
爲了與天下百姓同慶,這是皇帝十年來第一次走出深宮,驚動全城。離中元節還有七日,百姓也因爲能一睹龍顏而不禁激動起來。
其中一位食客說道:「你還真別說,南湖那邊,賣貨的半個月前就開始佔位置,都希望能沾上點光。」
顧庭垂目看着說話的食客發問:「當今皇上最寵哪位嬪妃?」
那食客嘆了一聲,帶着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望着顧庭:「皇上最寵朝美人,這在坊間都傳開了的!模樣醉人,身段嬌嬈,能歌善舞,都快把皇帝的魂給勾走啦!聽說那朝美人也會同皇帝一起遊湖,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睹芳容啊……」
後面食客說了什麼,顧庭沒有再聽,只覺得身邊所有的聲音與景緻全部被剝離,四周安靜到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那個叫朝美人的女子,或許就是朝顏。
他兩天閉門不出,心中有了計劃。如果朝顏中元節在南湖迅遊的隊伍中,就沒必要進入宮裏。
於是顧庭決定去南湖看看。
開門時,恰好遇到準備敲門的小廝。那小廝被顧庭驚了一下,又指了指樓下:「客官,樓下有位女子找你。」
顧庭帶上門走到樓梯處,順着欄杆望下去。
這個時間客棧已經打烊,一樓的廳堂已經空了,只留着下一盞用以照明的燭火。
廳堂中站着一箇中年女子,仰頭與顧庭對視。她髮髻梳得一絲不亂,身上衣物的面料光滑,顏色搭配得賞心悅目,看上去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女子十分得體地朝他笑笑:「深夜打擾,失禮了。」
「你是什麼人?」顧庭不願拐彎抹角,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女子將手掌伸進袖口:「她說,將這個交給你,你就會跟來。」
她?
顧庭順着那隻手掌看去,心絃猛地繃緊。
女人手上拿的,是他的銀鐲。

-8-
顧庭跟着那女子來到一處草廬裏,雖然知道跟着這來歷不明的女人說不定會遇到埋伏,但如果初一真的被人挾持,他沒法見死不救。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腰肢纖弱,步伐綿軟,並不是習武的人。
女子察覺到顧庭的視線,側過頭露出半張臉來,纖長的眼睫在眼瞼下散落一片陰影:「妾身並無惡意,是初一讓妾身叫你來。」
「她爲何不自己前來?」
女子並沒回答他。
二人行至草廬門院前,女子打開門扉,引顧庭進了院內,打開草廬的拉門,對着他朝室內伸手。
最先映入顧庭視野的是一張桌案,桌案之上擺着一件衣物,還有一道腰牌。
「初一應該跟你說過,她有進入皇宮的辦法。」女子走進草廬,「公子應該有所耳聞,皇帝中元節會在南湖巡遊,所以這進皇宮就變成了進遊船。」
她伸手,撿起桌案上衣物抖開:「這就是她給你的辦法。」
那是一件嶄新的護衛服。
女子一件件解開顧庭的衣衫,才伸手解開摺疊工整的新衣物,細細地爲顧庭穿上。女子的手撫平衣物上的褶皺,仔細將釦子繫好。
「初一沒有前來,是因爲她今日被京城的高官選中,收入了府中做妾。」
顧庭聞言,脊背不由自主地一僵,看向那女子。
女子恍若未覺,指尖捏着他肩胛上的繩釦:「爲了給你一個進入遊船的機會,她來找我……我還沒有跟公子說我是什麼人,我叫西遊,是京城翠煙閣的當家,初一的母親。」
顧庭漆黑的眼底看向女子:「她是孤兒。」
女子眼角微眺,笑看顧庭:「初一是不是曾對你說,她是孤兒,是被樂班班主撿來的?」
她說完,垂下眼簾,眉間堆砌着掩藏不住的悲慼:「是我遺棄了她,後來我後悔了,幾經輾轉找到了樂班,告訴了她身世,她卻並沒有想要跟我離開。」
「她說丟掉了,就是不要了,哪裏還有再找回來的道理?」
「那天她來找我,我很驚訝。更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我說,她想要將自己賣個好價錢。我問她爲什麼,她說因爲想幫一個人實現心願,這個人爲了這個願望賭上了性命,若我不幫他,就沒人能幫他了。」
西遊將那塊腰牌系在顧庭的腰間,眼底沾了幾分溼意:「公子覺得我女兒姿容如何?」
顧庭咬了咬後槽牙,說不出的情緒壓在心胸,如鯁在喉。
「傾國傾城,當稱絕色。」
西遊瞬間紅了眼眶,抿着脣。
「她賭上後半生爲你製造一個機會,希望你別辜負她的用心。」
顧庭漆黑的眼眸裏情緒翻湧。
「天亮之前,護衛們會在南湖集合,別浪費初一給你的機會。屆時她也會在船?上,過了中元節,她便是京城中某位重臣的侍妾。」
西遊壓着嗓子說完,經過顧庭身側,走出草廬,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顧庭獨自一人站在草廬之中,忽地抬手,錘在桌案上,桌板直接碎成兩半。
但凡他多留意一下初一,就能發現她不對勁兒。
他本應該發現的。
*
正如西遊所言, 他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顧庭穿着制服來到南湖,用了僅剩的幾天摸清這艘遊船的構造與通道。
一艘主船後面還有三隻船跟隨,保護主船的安危。主船一共有三層,甲板上建起一個華麗的圓形彩繪蓮花紋舞臺,供樂手舞姬表演。
大船頂層就是宮中嬪妃的棲居之地,而三層的最側就是皇帝的安寢之所。
顧庭暗自記下了每一條通道與房間的位置,以及守衛的交替時間。從朝顏的房間到甲板,如果沒有人阻止,只需要 50 個數的時間。
中元節的前夜,顧庭一夜未眠,他用後半生壽命換了一年的正常體魄,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讓自己無人能敵,用了一個姑娘的人生換來一個登船的機會。
而明天將要迎來一場血戰。
從初一消失的那一刻起,顧庭堅定的心念第一次有了動搖。顧庭在草廬當中獨坐了一個晚上,當破曉的第一縷光穿透窗欞時,顧庭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草廬外,灰白的天際尚未清明,東方綿延的山巒之中,沉重的灰雲漸次鋪蓋天穹。
顧庭一路走到南湖岸邊,湖面之上,輕紗似的水霧尚未褪去,碼頭之上提前到達的歌妓與宮人正排着隊通過碼頭,走向停在深水處的大船。
距離雖遠,但因爲身上的祕術,顧庭目力遠比普通人好。人羣之中,一眼就認出了西遊與許久未曾露面的初一。
兩個人在人羣中細語,初一面無表情,西遊神情焦慮,似乎是在勸說着什麼。顧庭幾乎是下意識地朝着初一的方向奔了幾步,又忽然頓住。
去了又能如何呢?
他呼吸一窒,抬頭望去,初一穿着一身銀絲花鳥紋的外袍,披散的烏髮梳成一個華麗繁複的髮髻,鬢間點綴着精緻的釵,桃腮杏目,顧盼神飛。
初一似乎感受到了些什麼,忽地抬眼,朝着他的方向看過來。
顧庭猛然低下頭,朝着人羣走過去。
*
中午,皇宮中的帝王才帶着他的妃嬪與臣子登船,顧庭站在侍衛中,打量着皇帝。已到中年的身體臃腫發福,目光裏卻含着無上的驕傲與優越,擁有整個天下的男人,配得上這種驕傲。
而顧庭連自己的女人,都在別人的手上。
皇帝走來,衆人叩首高呼萬歲。顧庭伏在地上,想着朝顏當時第一眼看到的,會不會是這個男人繡着飛龍的錦靴。
聲勢浩大的跪拜過後,皇帝終於上船,顧庭試圖從他身後那些衣袂帶香的身影裏找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奈何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
顧庭恍然發覺,朝顏的身影在自己的腦海中,不再清晰可辨。
他的思緒忽然被旁人打斷,身邊的侍衛促狹地笑着瞥他:「皇上的女人還是少看幾眼吧,船上的歌妓也有不少漂亮的。」
無意中被人察覺心思的顧庭收回視線,與那侍衛搭話:「你怎就知道有漂亮的?」
「你有所不知。」侍衛開始說起裏八卦,「這次請了京城裏最出名的翠煙閣,那裏可是京城享譽盛名的銷金窟……聽說這次還找了翠煙閣實力最高的歌妓跳頭一支舞。」
顧庭瞥向下方正在徐徐登船的歌妓隊伍,在人羣中他看到了西遊的身影,西遊穿着一身華貴的松綠色衣裙徐徐走來。
在看到顧庭的時候,西遊的臉上抖了一下,繼而恢復如初,提着裙襬經過了侍衛的隊伍。
待到衆人一個不落地登上船,船錨收起,擺渡人撐起竹蒿,船向着湖畔中央駛去。
船上的臣子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拼命地頌讚,拼命地鼓吹着着他們的功績,幾輪過後,已是日暮。
而夜晚,纔是這場盛會真正的開始。
夜宴開始,衆大臣已經落座,宮人們游魚似的在桌案前進出傳菜。忽然,從遠方傳來一聲沉重的鼓聲,如同雷鳴,由緩漸急。
人們的注意被那鼓聲吸引,看向空曠的蓮花舞臺。
一身花鳥紋銀袍的女子臨風而立,展開雙臂,寬大的衣袍灌進冷風,飛揚起伏,彷彿隨時都會飄向虛無。
初一看向人羣,挑起眉梢,揚起嘴角:「開始了……」
顧庭的心間像是被蟄了一下。
表面上這句話是在對衆人說,實際上卻是在提醒他,你要行動了。
初一身姿如柳,雖然嫵媚柔軟,暗中卻蓄着力量,姿態隨着樂曲,時而纖弱含蓄,時而奔放有力,一時間成爲了全場焦點。
另一邊,顧庭退進黑暗裏,向着三樓狂奔。
巡邏的侍衛剛剛巡查完三樓,有一段看守空白,顧庭循着記憶中的那個房間尋過去,推開了門。屋內的梳妝鏡前,兩個侍女圍繞着一個身披錦繡的女人在梳妝,忽聞響動,俱是向着門外看過來。
侍女們看着突然闖進來的侍衛,侍女們臉色大變,試圖大聲呼救,顧庭的速度比他們更快,沒等侍女出聲,就將她們劈暈。
端坐在鏡前的朝顏似乎認出了他,試探着呼喚:「顧庭?」
顧庭的神情忽然柔軟了起來,面前的女人雖然脂粉敷面,綾羅加身,綺麗華美,卻仍是記憶中的模樣。
確是朝顏無疑。
顧庭走上前,伸出臂膀擁住朝顏。那一瞬間,所有的疑惑與掙扎都消失不見,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懷中這具溫暖的身體。
「我帶你走。」顧庭的手有些顫抖,卻毫不猶豫地牽住她的手,衝出門外。
他抽出腰間的長刀,這次比任何一次拔刀都要堅定,到二樓時一定會與侍衛遭遇,他必須要帶朝顏活着離開。
預料之中,二樓的侍衛發現了他們,呼喝着衝了過來。
「顧庭……」
他聽到朝顏在怯聲喚他,擋在她的身前,看着對面的侍衛,目光寒冽如刀:「 別離開我背後,我帶你回家。」
侍衛們衝了上來。
顧庭揮刀挑開刺向他的寒鋒,就會有另一批刺過來,似乎永無止盡,刀影橫飛間,顧庭亦沒有忘記將朝顏護在身後。朝顏在身後大叫着「住手」,微弱的聲音卻被淹沒在刀劍相撞的磕碰聲中。
令侍衛們沒有想到,面前這個試圖想要奪走妃嬪的男人明明處在弱勢,卻異常悍勇,一輪攻擊下來竟然傷了大半侍衛。
顧庭的傷勢也不容樂觀,左臂一處刀傷,側腹肩胛刀傷各一處,人卻一直沒有倒下。他眼神一凜,留意到身邊照明用的火盆上,飛起一腳,踹向堵在前面的侍衛身上。
炭火飛揚,落在地上,前方的侍衛突然遇到狀況,只好躲開,顧庭帶着朝顏,趁機衝下二樓,來到了一樓的甲板上。
距離船的欄杆只有十幾米,只要跳下去,就有希望。

-9-
侍衛們循聲而至,顧庭現在包圍中,像一隻兇猛的獅子,試圖從這張包圍網裏撕開一道口子。
木製的船體瞬間被大火點燃,夜色中游船彷彿一團巨大的篝火,照亮了漆黑的湖面。後面跟隨的三艘船已經察覺到了異常,朝遊船的方向趕來。
高座上看戲的皇帝終於被遠處的火光吸引,派人去探,回來的宮人哆嗦着回答:「船上來了一個刺客,朝美人被那刺客擄走了!」
大臣們揚聲讓他們的陛下避退,皇上卻抽出了身邊護衛的佩刀。
他指着坐在下方的衆臣罵道:「朕連自己的女人都守護不了,何談守護江山?」
朝美人可是他的心頭愛。
皇帝帶這羣臣浩浩蕩蕩來到事發地,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幾十個侍衛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濃稠的血漬浸溼了地板。空氣裏隱隱漂浮着血氣,一個渾身是血、衣衫狼藉的男人提着染血的長刀,立在中間,血汗浸溼的額髮粘在臉上。
雖然看不清表情,卻依然能感受到那亂髮之下的眼神,藏着野獸般的殺意。
男人雖然身上多處受傷,但身後的朝美人,除了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
皇帝從侍衛中走出來,突然被這個男人勾起了興趣:「你可知綁架妃嬪是重罪?」
「不是我綁架你的嬪妃。」顧庭看向皇帝,「是你搶走了我的妻子。」
皇帝目光一凜,看向他身後的女人。
「你的妻子?」
朝顏花容失色,從顧庭身後走出來,奔了幾步直接撲皇帝的面前,鴉羽似的髮梢拖在地上,顫抖着肩膀,大聲道:「臣妾並不認得這刺客,望皇上明察!」
顧庭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坍塌,他看着朝顏,勉強笑了笑:「朝顏,在三樓的客房裏,你叫出了我的名字,你認得我……」
「一派胡言!」朝顏打斷顧庭的話,表情裏甚至帶着幾分瘋癲,「臣妾乃流洲知府趙博觀之女,怎會認得你這種落魄歹人!」
朝顏轉過身,仰頭看向皇帝辯解:「皇上,若朝顏有半句謊話,便是欺君,罪當問斬!」
顧庭看着朝顏,忽然明白,那些所謂的奮不顧身與海誓山盟,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自欺欺人。
他笑了起來。
皇帝陰沉的臉色下一瞬便恢復如常, 抬起頭來對顧庭說道:「你可認得她?」
「不認得。」顧庭回答,「先前沒有看清楚, 認錯了人。」
皇帝的刀忽然揚起, 對準朝顏纖細的脖頸揮了下去, 一道勁風呼嘯而來, 一樣東西打在了皇帝揮舞的刀身上,皇帝虎口一震,不由得退後兩步,站穩一看,手中的刀斷成兩截。
不遠處,一把卷了刃的長刀釘進了甲板裏。
顧庭投擲的動作漸收,站直了身,迎上皇帝的視線。
皇帝朝他露出了殘忍的笑意, 吩咐侍衛:「殺了他們!」
侍衛們咆哮着一擁而上,顧庭傷得太重,剛纔爲了擋下皇帝的一擊,他將刀扔了出去, 眼下已手無寸鐵。看着侍衛們的表情猙獰而扭曲,恨不得將自己撕碎, 他的目光忽然兇悍起來, 果決地朝着侍衛衝過去, 掀倒了三五個侍衛後,終是被人按在地上,明晃晃的刀影毫不猶豫地扎進了自己的胸膛與腰腹。
顧庭甚至能感覺到刀尖沒入身體時的冰冷。
遠方悶雷陣陣,積蓄了一日的雲雨終於在這一刻降臨。
密集猛烈的雨勢在空中激起一層綿密的水霧,顧庭被人釘在原地, 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雨水傾覆, 淋在顧庭身上, 洗出一身的腥紅。
火勢漸漸擴散,船開始朝着一方傾斜,整艘船上的人亂成了一鍋粥, 已經開始有人爲了活命, 縱身躍進湖中。
侍衛們甚至來不及將顧庭斬首, 匆忙離開前去救人, 任他自生自滅。
顧庭似乎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同樣的大雨,同樣的熊熊烈火,同樣瀕死的自己。
只是這次走來的,是個女子。
顧庭的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聽力還算清晰, 陣陣破碎般的哭音傳過來, 女子扶起他的身軀託在懷裏。
離得近了,顧庭纔看清,來的是初一。
「對不起了。」
話一出口, 顧庭發覺自己的聲音輕得像是一縷煙,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卻能夠感覺到初一的手臂擁了上來。
頭頂上傳來極力壓抑的哭音。
□喪患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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