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寄生在男二身上的菟絲子妖。
他爲我汲靈泉,採靈草,十年如一日地等我化形。
可是女主出現,他對我說:
「阿蘿,你天資不足,無法化形,這顆妖丹不如給夭夭吧。」
我不肯,拔腿就要從他身上下來。
他掐住我的花絲,溫柔誘哄,動作未有半點遲疑:
「阿蘿乖,我日後給你找更好的靈草。」
他挖了我的妖丹,將我棄如敝屣。
風一吹,我飄飄蕩蕩落下懸崖。
好消息,我找到了第二個宿主。
壞消息,是男主。
-1-
虞子安的身影剛一出現,我迅速伸長枝條,一根小藤蔓纏上他手腕搖擺。
我輕輕蹭他:「阿虞,我們和好吧。」
虞子安沒說話,手指撫過我的葉子,掏出一株靈草遞到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明明該高興的,可心底還是有些委屈。
我是虞子安的寄生妖,數十年時光,我們幾乎成了彼此的半身。
可自從前段時間他認識了一個桃花妖,他便總是心不在焉,張口閉口都是夭夭。
連我化形失敗需要休養的日子,他都只顧着陪那個桃花妖。
桃花妖受傷,我用枝條纏着他不讓他去,他第一次對我冷了臉:
「桑蘿,不要無理取鬧!你們菟絲子果真天性如此,自私貪婪。」
我被這話刺得心口一痛,把所有藤蔓都收了回來。
「你去吧,等你回來我們就解除契約。」
他腳步微頓,終究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着繞圈把自己從他的本體大榆樹上繞下來,趴在地上過了一夜。
第二日我被日頭曬醒,身邊擺了一圈靈草。
虞子安不知何時回來的,正一點點幫我擦拭沾了泥的枝葉。
我沉默地把枝條收了回來,冷聲道:「既然你回來了,勞煩你解除契約。」
虞子安不肯。
他固執地捧着我的枝條往他的本體上纏,眼圈微紅:「是我壞,說錯話惹你傷心。阿蘿,我心裏真的沒有這樣想。
「你打我出氣吧,我把本體砍下來給你當柴火燒,你能不能原諒我?」
他說着真的往本體上打了一道靈力,粗壯的枝幹頃刻倒下。
虞子安臉色雪白,作勢還要砍第二根。
我連忙纏上他的手:「你瘋了!」
他抿了抿脣,忍不住笑了:「你果然還是捨不得我。」
我沒反駁。
之後幾日,虞子安到處蒐羅靈草討好我,我沒再提解除契約的事,可一直也沒給他好臉色。
直到今日,我看着那塊光禿禿的樹杈,還是沒忍住心軟了。
我啃着虞子安帶回的靈草,沒發現他晦澀複雜的神情。
喫飽喝足,我纏在他手腕上消化靈力。
被虞子安的手摸得滿枝條的葉子都簌簌作響,突然聽他道:
「阿蘿,你天資不足,上次化形失敗,怕是以後都沒有可能成功化形了。
「這顆妖丹給夭夭,好不好?」
我動作一滯,渾身如墜冰泉,冷得我控制不住地發抖。
挖妖丹。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下意識就要掙開他的手,逃離他身邊。
虞子安卻捏了訣將我禁錮在原地,他面上滿是痛意與不忍,可動作未有半分遲疑。
他硬生生將我的根從他的一條根系上分離開來。
我痛得滿臉淚水,哀哀哭求他不要挖我的妖丹。
虞子安動作微頓,面上有一瞬間的猶豫。
但很快,他掐訣,解除了我們之間的契約關係。
契約反噬,如今我更是沒了半點反抗的力氣。
寄生妖和宿主之間是互利互惠的關係,一旦我被挖妖丹,虞子安的修爲也會受損,所以他先解除了契約。
他考慮得如此周全,怎麼沒想過我剛經歷化形失敗,又被挖根,契約反噬……接連重創之下,還能不能經受得住被挖妖丹。
虞子安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帶着真切的心疼。
可這份心疼比不過那個桃花妖。
「等挖完妖丹,你繼續纏在我的本體上修煉,很快就能養好了。」
我伸出藤蔓纏在他手指上,密密麻麻地糾纏,妄圖制止他的動作。
哭着求他:「阿虞,不要挖我的妖丹,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
虞子安滿臉愧疚,但依舊沒有改變心意。
「桑蘿乖,只痛一會兒便好了。
「你是靠着我才修出這顆妖丹的,你乖一些,把它給我好不好?我之後還會給你尋更好的靈草,肯定會把你養好的。」
虞子安壓下了我所有的掙扎。
我的根被斬斷,裸露出其中綠瑩瑩的妖丹。
劇痛之下,所有藤蔓緊緊糾纏在一起,滿地都是我掉落的葉子。
虞子安面上滿是喜色,手一鬆,我便從他指尖落下。
失去了妖丹,我原本龐大的本體瞬間枯萎大半,只剩下一株纖弱小苗。
虞子安抬腳就走,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夭夭還在等我,桑蘿,我去去就回。」
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掛上了他的衣角。
虞子安到底知不知道,這片地界有多少大妖,如今的我隨便來只普通的兔子都能把我嚼吧嚼吧喫了。
他知道。
只是他心心念念着夭夭,沒有心思顧及我了。
-2-
我掛在他衣角上昏昏沉沉。
夢見了剛穿越過來時的場景。
那時我初生靈智,餓得受不了,瞧見眼前一株靈草便忍不住啃了上去。
邊上突然傳來少年不快的聲音:
「你是哪裏來的小妖,怎麼能喫我守了好幾個月的安魂草?」
龐大的靈力灌入全身,我恢復了神志,發現自己竟然成了一棵菟絲子。
而眼前的少年一襲青衫,眉目如畫,正盯着我嘴裏的仙草。
我敏銳察覺他是隻大妖,雖不明白他怎麼光守着不喫,但我還是感覺到了羞愧。
當了二十多年的人,沒想到一朝穿越,就搶了別人的飯。
我把剩下的大半株仙草捲起,伸長藤蔓遞到他嘴邊:「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你的。」
他哼了一聲,然後接過仙草往嘴裏一扔。
後來我才知道,虞子安是一棵大榆樹。
又粗又結實,一看就很適合被纏。
我總覺得他的名字很耳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像我這樣的菟絲子妖,無法自主修煉,只能與人簽訂契約,做一個寄生妖。
剛偷喫了人家的安魂草,我沒好意思再提出要寄生在他身上,便獨自離開尋找宿主。
可是我先後遇上的幾個妖怪,都沒有想要寄生妖的打算,妖性貪婪,怎麼可能會把辛苦修煉得來的靈氣分給一個寄生妖。
他們只想一口吞了我。
我妖口脫險好幾次,委屈地縮在一處洞口睡覺。醒來時虞子安坐在我的洞口上,拿了一株靈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勾引我。
「我活了幾百年了,還挺想要一個寄生妖給我打發時間的。小妖怪,你要不要跟着我?」
我就這樣成了虞子安的寄生妖。
夢境的最後,是虞子安笑着同我玩笑:
「小妖怪,喫了我這麼多靈草,養胖了是不是得當我的媳婦?」
-3-
夢醒時,我聽到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子安哥哥,你對我真好,若不是你,我不知何日才能化形。」
我努力睜開眼皮看去,面前一個粉面桃腮的女子,身上帶着淡淡桃花香氣。
虞子安長長的睫毛垂下,白皙的面孔微粉。
我這樣熟悉他,知道這是他害羞的表情。
虞子安道:「夭夭,你先適應一下,我先回去……」
桃夭夭打斷他:「子安哥哥,你要走嗎?」
「可是我剛化形,身邊沒有人可以依靠。這邊很多大妖的,我好害怕。」她說着,神情惶恐又委屈,伸手鉤住了虞子安的衣袖。
虞子安連忙拍着她的背輕哄:「我不走,我在這兒陪你幾天。」
他像是自言自語道:「桑蘿在我的本體旁邊,沒有妖敢過去的,我遲幾天回去也無妨。」
桃夭夭高興極了,滿臉天真純粹,在虞子安臉上落下一個輕吻。
目光一轉,落到我身上:「咦,怎麼還沾了草。」
她伸手將我拂落。
我本就只剩下一口氣。
此時連喊虞子安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風一吹,我飄飄蕩蕩落下了懸崖。
隱約聽見虞子安有些疑惑的聲音:
「剛剛……怎麼好像有桑蘿的氣息。」
「只是一株小草罷了,子安哥哥你別多想啦。」
-4-
我剛穿越來時,懵懵懂懂闖入過很多大妖的領地。
虞子安只能揪着我,一點點教會我怎麼識別妖氣。
說到這片山崖,他神情嚴肅:
「這下面有許多入魔的大妖,常年縈繞着毒氣魔障,進去便是死路一條。」
他做鬼臉嚇我:「像你這樣鮮嫩的小妖怪,他們洗都不洗,直接一口生喫!」
這是弱肉強食的妖界,這些妖是真的生喫!
從那以後,我對這片山崖避之不及。
卻沒想到,陰差陽錯,我竟會死在這裏。
我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暈死過去。
底下罡風凜冽,不知把我吹去了哪裏,直到沖天的血腥氣挽回了我的一絲神志。
身下……似乎是個人。
瞧着比我還慘,胸口破了個大洞,鮮紅心臟裸露在外,氣息微不可察。
我動了動僅剩的枝條。
這點微薄妖力撐不到我出去,但給這人用了或許能救他一命。
反正……就算我活着,也仍舊是個寄生妖,如今日一般只能永遠在他人掌控之下。
我勉強壓下心中苦澀。
耗費了最後的妖力,灌注進身下人的傷口。
-5-
我以爲自己不會再有醒來的機會。
可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發現自己纏在一個和尚身上。
和尚輕輕碰了碰我的枝葉,嗓音如冰墜泉水:「醒啦?」
我怔怔抬頭,撞進一雙金色的眼中,漂亮得像是蘊藏了佛光。
再往上,是他鋥亮的腦瓜。
電光石火間,有什麼東西閃過我腦海。
金瞳和尚,桃花妖……
我終於想起來,我是穿進了一本團寵桃花小妖的書中。
而面前這個和尚,應該就是男主道塵。
是男主!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我猛地回身,拔腿就要從男主身上下來,結果剛一動作,就聽見男人的抽氣聲。
像是在經受什麼巨大的痛苦。
我遲疑地回頭,發現他的胸口遍佈我的藤蔓,而我的根系,牢牢紮根在他跳動的心臟上。
我想要離開的動作,無異於在撕扯他的心臟。
我連忙道歉:「我沒有想寄生你的,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道塵伸手點了點我的枝葉,打斷了我的語無倫次,面色平靜淡然:
「貧僧知道,是貧僧主動讓施主寄生的。」
他垂眸看見我葉子上乾涸的紅色血跡,笑道:「是貧僧的錯,把施主都弄髒了。」
他帶着我走到溪邊,掬起溪水一捧捧澆到我身上。
清涼的溪水落在嫩綠的葉子上,他低頭細細搓洗每一片葉子。
我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
男主這麼不見外的嗎?
道塵看着乾乾淨淨的小藤蔓,眼底劃過一絲笑意。
-6-
我在嘩嘩的流水聲中,不可抑制地想,虞子安從前也常常給我洗葉子。
那樣認真仔細,彷彿我不只是他的寄生妖,而是他放在心上無比珍重的小妖怪。
我愚蠢又天真地,相信了那句玩笑話。
以爲他是在表達自己的心意,以爲等我化形,他真的會娶我。
每喫一口他帶回來的靈草,都好像是在喫他給的聘禮,羞得整根藤都不自覺纏成麻花。
可最後,我的妖丹被他親手挖去,捧給了真正的心上人。
我不想跟原著中的主角再有牽扯了。
但我的根在道塵心臟上。
我忽地感覺一股難言的絕望。
我想起來到這個世界的數十年時光,我和虞子安相依爲命,可是最後,他依然爲了只見幾面的女主親手剖出我的妖丹。
道塵呢?
他是男主,女主對他的吸引力一定更大吧。
我改變不了男二,難道我能改變男主嗎?
這是書中的世界,道塵註定會淪爲桃夭夭的裙下臣,到那時,寄生在他心臟上的我也逃不過化爲養料的下場。
忽地,我聽見道塵的聲音,他說:
「如果施主不願意寄生在他人身上,貧僧可以爲你尋解脫之法。」
我轉頭看他,他一雙金瞳中似有佛蓮,微微含笑:
「桑蘿姑娘,你願意信一信貧僧嗎?」
我沒有回答。
-7-
之後的日子,道塵爲了療傷,帶着我四處尋找靈草。
我沒想到這麼快又遇見了桃夭夭和虞子安。
那日道塵正在除妖。
他心口的傷還沒養好,一路上的靈草他都說他不能用,便都進了我的肚子,將我的藤蔓硬生生養胖了一圈。
喫人嘴軟,我雖心中對他仍有警惕,但到底有些擔心。
我偷偷探出衣領觀察局勢。
那妖獸已是窮途末路,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餘光瞥見斜刺有龐大的根系凌空飛出,扎進妖獸咽喉。
妖獸瞬間氣息斷絕。
我擰着眉朝根系的方向看去。
等看清那邊的一對男女,我猛地縮進了道塵衣服裏,貼着他的胸膛抖如篩糠。
身體像是有了記憶。
見到虞子安的那一刻,被挖妖丹的痛苦又席捲過來,痛得我剋制不住地發抖。
道塵察覺我的不對勁,隔着衣服安撫地摸了摸。
我聽到虞子安的聲音:
「敢問是天衍宗的佛子嗎?這隻妖獸我們找了很久了,剛剛乍一看見,太過驚喜忍不住出手了。」
道塵聲音清冷無波:「嗯。」
他微微動作,我知道,他這是要去收割妖丹了。
道塵說,菟絲子是天生的寄生妖,想要改變天性,除非有大機緣。
他正了面色,專注地看着我:「貧僧願意爲施主盡力一試。」
但當務之急,是先彌補我缺失妖丹的虧空。
氏渡獸以靈草爲食,吸收天地靈氣,妖丹潔淨,可以爲我所用。
只是這妖獸雖靈智未開,但甚是膽小,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倉皇逃竄。
道塵辛苦奔波數月才尋到它的蹤跡。
伏在溫熱皮肉上的葉子忍不住微微發顫,心口生出一股熱切。
有了妖丹,我便能重新修煉……
虞子安攔住了道塵:「這顆妖丹能不能讓給我們,我願意用靈石來換,珍稀的靈草也可以。」
道塵看他一眼,眼底有微不可察的戾氣:「不行。」
「你這和尚怎麼這麼小氣,又不是白拿你的東西。」
桃夭夭的聲音和她的香氣一樣馥郁嬌蠻,她湊到道塵面前,盯着那雙金色的眼睛看了看,驀地紅了臉。
「我送你一朵我新開的花好不好,我ẗŭ̀⁺的花很漂亮的。
「和你的眼睛一樣好看。」
道塵沒有說話。
我怔怔地聽着道塵的心跳。
忍不住有些難過。
也許這就是男女主的初見,道塵見桃夭夭嬌俏可愛,或許就會把妖丹給她。
沒關係的,本也不是我的妖丹。
道塵殺的妖獸,他想給誰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縮了縮枝葉,怪自己怎麼總是和主角糾纏在一起。
然後我就感覺到道塵動了。
……
他連ţŭ̀³話都不接。
轉身就走了。
這本書的男主原來是高冷人設嗎?
桃夭夭也很震驚,她咬了咬脣,有些委屈地跑到道塵前面,攔下他:
「我的妖丹不圓滿,我找了這個妖獸好久了,你能不能給我,我可以開很多的花送給你!跟在你身邊爲你所用也可以!」
話音落,周遭霎時寂靜。
桃夭夭有妖王血脈,她的花有凝神靜氣、驅除心魔的功效,對正道修士而言是難得的珍寶。
我輕輕叩了叩道塵的胸膛。
給她吧。
遲早都要給她的,她是女主,想要什麼都會有人雙手奉上。
就像先前的虞子安,只要桃夭夭開口說了喜歡,哪怕我再想要,最後也不是我的。
就連我滿身修爲凝成的妖丹,也可以拿來取悅桃夭夭。
道塵是男主,他也會和虞子安一樣,爲桃夭夭披荊斬棘。
我不怪他,他許諾我的時候,還沒見到桃夭夭。
他們見到桃夭夭,一切都會變的。
我不過是穿越進來的一株炮灰菟絲子,本不該與女主作對。
-8-
道塵:「不給。」
桃夭夭被人這樣斬釘截鐵地拒絕,嬌顏瞬間紅透,氣鼓鼓地瞪着道塵。
虞子安連忙上前安慰:
「夭夭,我再給你找別的妖獸好不好?你不用如此委曲求全,做到這個地步!」
趁着他倆爭執,道塵顧自往前走,一邊把妖丹湊近領口,喊我:
「快喫,他們都惦記。」
心臟好奇怪,又酸又澀,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緩慢生長。
我來不及多想,伸出枝葉咻地捲走丹藥。
但我沒想到有根小藤脫離了我的掌控,偷偷貼上道塵的臉頰蹭了蹭。
我恨不得把自己扭成麻花。
「等一下!」
虞子安突然提高聲音,疾步走近,死死盯着道塵的領口:「剛剛那是什麼?」
我整根藤都僵住了。
道塵:「與你無關。」
虞子安沉默片刻,忽然道:「桑蘿!
「是你嗎阿蘿!」
桃夭夭拉住虞子安:「子安哥哥,桑蘿姐姐怎麼可能在這裏。」
虞子安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領口,見那處沒有動靜,鬆了口氣。
是了,如果是桑蘿,聽到他喊她,一定早就歡歡喜喜鑽出來纏到他身上了。
他抿了抿脣,看向道塵:
「對不住,我認錯了。
「我從前有隻寄生妖,是棵菟絲子,後來走失了,我一直在找她,剛剛……我以爲是她。」
我聽到道塵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還是要看清楚些,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東西。」
-9-
當夜,道塵照舊拎着我的小葉子一片片仔細搓洗,我看了他兩眼,還是沒忍住問他:
「你是不是不喜歡虞子安?」
他瞥我一眼:「虞子安是誰?」
「就是今天見到的那個榆樹妖呀!」
「嗯。」他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他偷了我的東西。」
我一愣:「他偷你東西了?不會吧,我和他相處十幾年,沒見過他帶回什麼佛家的東西呀。」
道塵看我一眼,沒說話。
低頭認認真真地洗葉子。
星辰漫天,我抬頭看着天上的月亮,伴着蟲鳴水聲,漸漸有了睡意。
昏沉間像是聽到他的聲音:
「沒良心的小妖怪,別人幾句話就把你哄走了。」
夜色沉沉,有什麼液體劃入我的脣中。
醒來時滿口濃郁的檀香。
-10-
我懷疑道塵放血給我喝。
只是他做得隱蔽,我沒有證據。
兩個月後,我們離開妖界,到了人間。
道塵找了處客棧,當着我的面割腕放血。
帶着淺金的血液傾倒進白玉盞中。
滿室檀香。
他把白玉盞往我面前推了推,見我遲遲不動,開口解釋道:
「氏渡獸的妖丹畢竟不是施主自己修煉得來,貧僧的血能化解戾氣,助施主將妖丹化爲己用。」
我不解:「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雙手合十,眉目含笑,有了幾分佛子的儀態:「貧僧是出家人,做事只憑本心。」
我啜飲着他的血,想他的本心是什麼。
天衍宗的佛子,想必本心便是普度天下衆生。
可書中的他,卻因桃夭夭入魔,成了天下人唾棄的邪僧。
-11-
是夜,我只覺得身處一片灼熱之中。
藤蔓瘋長,在地上翻滾交纏。
天光破曉時,我化形了。
化形後,我便能以人身行走,不必時時刻刻貼在道塵胸膛。
滿是紅綃錦綢的店中,他毫不避諱地坐在那兒。
一顆光頭映着日光,亮得引人注目。
我剛換好衣裙出來,便聽見外面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是你!」
桃夭夭滿臉驚喜,可轉瞬又有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她從懷中掏出一朵花,倨傲地遞到道塵面前。
「喏,白送你的,這是我剛開的花,你用過就知道它的好處了。」
她有些嗔怪道:「我找到妖丹了,就不怪你拒絕我啦,這朵花就當交個朋友吧!」
我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心想桃夭夭真的是個很嬌俏明媚的姑娘。
她這個表現,像是已經喜歡上了道塵。
這也不奇怪。
穿着白袈裟的和尚,容色如玉,金瞳佛子,像是天邊的雪一樣純澈又高貴。
誰也拒絕不了攀折高嶺之花的誘惑。
桃夭夭既有少女的天真明媚,又有嬌媚可人的柔弱。
誰見了她,都忍不住心動。
虞子安如此,道塵應該也是如此。
下一刻,我看見道塵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我,眼中盪開笑意。
「施主這樣穿,很好看。」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如同濯濯春雪,帶着清凌凌的豔色。
我放在身側的手瞬間握緊。
裙子下的雙腿驟然化成藤蔓,差點拔腿就走。
桃夭夭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道塵,雙眼瞬間盈滿淚水。
咬了咬牙,跑了。
遠遠地,我看到長街盡頭,虞子安緩步而來。
他抱了滿懷的東西,被桃夭夭一撲,東西掉了滿地。他卻顧不上撿,滿臉焦急抱着她哄慰。
估計是見了桃夭夭滿臉的淚,他面上浮現怒氣,目光穿過人羣望過來。
他的視線直直落在我身上。
我忍不住後退一步。
卻貼上了身後人的胸膛。
道塵不知何時,竟站在了我身後。
我一時間顧不上虞子安,只能聽到他沉靜有序的心跳聲。
怦怦怦,到底是誰的心,跳得這樣快,這樣大聲。
-12-
虞子安怔怔地看着店中的女子。
桃夭夭還在扯着他的衣袖控訴那個和尚的不知好歹,可他卻完全顧不上哄她。
那個女子給他的感覺,爲什麼這麼像桑蘿?
可是桑蘿失了妖丹,再也沒有化形的可能了。
且那女子與天衍宗的佛子氣息相通。
她分明是道塵的寄生妖。
阿蘿……阿蘿不會如此,她絕不會選擇除他以外的其他人。
可是他心中還是難以抑制地生起恐慌。
如果對方是桑蘿……
如果桑蘿寄生在其他人身上……
「子安哥哥?」桃夭夭擰着眉看他,「你在看什麼?」
虞子安猛地回神,看着桃夭夭楚楚可憐的小臉,心頭一軟:「只是看着那女子,氣息有些像桑蘿。」
他不知是在解釋給誰聽:「興許寄生妖氣息多少有些相像。」
桃夭夭止住了淚,回頭看着不遠處的一對璧人。
眸光閃動幾瞬,忽地露出一臉驚訝:「桑蘿姐姐?剛剛好像是聽見店主喊她阿蘿姑娘呢。
「子安哥哥,她會不會就是桑蘿姐姐呀,那你趕緊去把她帶回來吧!她不是你的寄生妖嗎?」
虞子安的心,從聽到那人也叫阿蘿時便亂了。
-13-
虞子安走過來,毫不避諱地直視我時,我便知道他認出我了。
如今我再看他,已經不會再因恐懼而發抖了。
我看了他一眼,先行轉身走到了旁邊小巷中。
虞子安緊跟着我,剛一站定,便伸手握住我的手腕:「阿蘿!你化形了爲什麼不來找我?你爲什麼……會成爲道塵的寄生妖?」
他一雙眼澄澈明亮,仍是初見時的模樣。
只是此刻,那雙眼浸滿了茫然與惶惑。
他是真的困惑,爲何我不去尋他,反做了旁人的寄生妖。
我掙開他的手,淡然道:「我們已經解除契約了,不是嗎?」
虞子安很是慌亂無措:「不是的阿蘿,我想着幫完夭夭,就重新和你簽訂契約的!你是我的寄生妖,我永遠也不會丟下你的!」
他從懷中掏出一株靈草,希冀地望着我:「阿蘿你看,你最愛喫的朱絳草,我給你挖了好多……」
朱絳草生長的地方,有妖獸守護。
從前我擔心虞子安的安危,從不讓他涉險。
直到我生辰那日,虞子安爲了討我歡心,特意去摘了朱絳草。
回來時衣衫破了好幾處,臉上帶着劃痕,捧着朱絳草衝我笑。
我的心軟成了一片。
可是桃夭夭聽說後,滿臉歆羨又委屈地說:
「桑蘿姐姐真的好幸福,我從來沒有喫過這麼珍貴的靈草。」
彼時她還是株未化形的桃樹,風一吹,紛紛揚揚的緋色花瓣像是她落下的淚。
盛大又悽美。
不像我,一株藤蔓,哪怕哭了也沒人看見。
虞子安心疼她,連忙將朱絳草遞過去,對我說:「阿籮,我下次再給你摘啊,這次就先給夭夭,你不要那麼小氣。」
可是我等了好多好多年,纔等到他送我這一株朱絳草。
「不必了。」我收回思緒,看了眼不遠處纏着道塵的桃夭夭,輕笑一聲,「桃夭夭喜歡的東西,我不敢要。」
虞子安面上血色盡失。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他紅着眼,急切地解釋,「夭夭她只能靠自己修煉,可是你還有我。前面數十年的時光,我們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一顆妖丹而已,你是我的寄生妖,想要修煉出第二顆本也不是難事啊!」
「我不要這樣。」我看着他,只覺得如此陌生,再也生不出從前的一絲心動。
「因爲靠着你修煉,所以我滿身靈力凝成的妖丹也得被你隨意處置,說挖就挖,說送人便送人。
「我的意見,我的反抗都不重要。哪怕我因此而死,你也不會覺得你錯了,你只是把我看作你的所有物。」
「你是寄生妖!」虞子安面上浮現一絲難堪,但更多的是怒意,「這是你的宿命,難道道塵與我不同嗎?你做了他的寄生妖,他也不會看重你!
「他們人族修士,遠比我們妖族更冷血無情。他們只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跟着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阿蘿,回到我身邊好不好?」他的目光幾近哀求,「我不能沒有你,我以後都不會挖你的妖丹了,我知道錯了,你罰我好不好?」
見我沉默,他啞了聲,眼角有水光閃過。
我想,虞子安或許對我也是有幾分情誼的。
只是這份情誼,在桃夭夭面前一文不值。
「虞子安,從前情分,連帶滿身修爲,都凝在那顆妖丹裏,被你親手挖走了。」
我面色認真:「再相見,我們便是仇人了。」
-14-
道塵站在路旁,桃夭夭站在他面前,仰面與他說話。
「桑蘿姐姐是子安哥哥的寄生妖,你快和她解除契約吧!
「人間有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子安哥哥很看重桑蘿姐姐的,你不要死心眼ẗų₁。
「如果你是覺得自己虧了,損失了一隻小妖怪,那……那我把自己賠給你好不好?」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道塵,結果看到他目光奇異地看着桃夭夭,像是在看什麼稀奇物種。
桃夭夭恍然不覺,還在美滋滋地推銷自己:
「桑蘿姐姐本就是子安哥哥的寄生妖,我給你做契約妖,你們一人一隻,誰也不虧!
「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妖,從未殺過生。你把我帶回天衍宗,你的師兄弟們一定不會阻攔的!」
「好妖?」道塵勾起脣,笑得諷刺,「你身上的妖丹,有一顆是你自己修煉出來的嗎?」
他微微俯身,身影如修羅般罩下,一雙金瞳冰冷地盯着她,桃夭夭嚇得連話都說不出。
「若不是師尊給我下了禁制,你以爲你能活到今日?
「阿蘿是我的。」
下一瞬,他看到我,直起身雙手合十,溫柔道:「施主回來了。」
……
剛剛許是我看錯了。
桃夭夭白着臉,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飛快地跑走了。
-15-
人羣忽然騷亂起來。
有人執畫像而來,瞧見身着袈裟的道塵,滿臉喜色:
「仙人!仙人救救我們!」
他撲通一聲就在道塵面前跪下了,哭得滿臉是淚。
原是此間有處廢宅被妖魔入侵。
凡是路過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失蹤,一段時間後失蹤的人又會出現,但是都瘋瘋癲癲,神志不清。
他得人指點,畫像上的和尚能除此妖魔。
道塵看了看畫像,單手捏訣,幾息後對我道:
「施主,你擺脫寄生妖的宿命,機緣正在此處。」
-16-
說是廢宅,其實已經全是斷壁殘垣。
滿目焦黑,怨氣橫生。
道塵施法捏訣,虛空ẗū́ₚ中漸漸浮現出一面通體銀白的鏡子。
鏡面一團混沌,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道塵上前看了看:「是天機鏡。
「吸收了此地太多怨氣,已經失控了,所以纔會無差別拉凡人入鏡。」
要破解,便只能親自去天機鏡中走一遭。
我的根在道塵心臟上,只能跟着他一道。
我跟在道塵身後往前走,他忽地停下腳步,我一頭磕在他後背。
「施主,天機鏡衍化因果,其實是個幻境。
「你……不要信。」
……
三百年前,人間有個陸氏。
這一代家主嫡脈中,出了個有一隻金瞳的孩子。
路過的僧人看了眼孩子,大驚失色。
金瞳舍利,分明是天生佛子。
-17-
院子裏那株草不對勁。ṭūₒ
六歲的陸世安觀察了好幾天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或許是修煉成精了。
陸世安一邊想,一邊掏出鏟子把那株草挖出來放進了小陶罐。
好笨的妖怪,連逃跑都不會。
他摸了摸小葉子,捏了捏小藤蔓。
和普通的菟絲子好像沒什麼區別。
可陸世安就是知道,這株菟絲子修爲日漸生長。
他想,住了他的罐子,就是他的小妖怪了。
陸世安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對小藤蔓好。
他帶着小陶罐曬太陽,給它澆水,寸步不離地抱在身邊。
夜裏還會給它唸佛經。
陸世安篤定小妖怪最喜歡的活動就是聽佛經。
因爲白日裏它總是一動不動,懶到像是還沒成精。
但是一旦他開始唸佛經,念上一個時辰,小藤蔓便會聽得忘我,開始搖擺。
時而蜷縮成一團。
時而瘋狂搖擺,左右晃動。
陸世安篤定地想,這是聽得入迷了。
他甚至覺得,這小藤蔓很有佛性,比自己還適合遁入空門。
桑蘿:啊啊啊啊啊別唸了別唸了,腦瓜子要炸了!
-18-
桑蘿其實很想裝成一棵普通的菟絲子。
她上一秒還在熬夜寫論文。
下一秒就成了一個小院裏四處找東西纏的菟絲子。
第一反應:果然,通宵寫論文會猝死。
第二反應:她成了一個小妖怪!
天知道這個世界抓到妖是不是立即燒火唸咒恨不得引天雷來劈!
桑蘿不敢讓人發現自己成精了。
可是這家的小少爺,天!天!對!着!她!念!經!
桑蘿很辛苦地在罐子裏努力 cos 一棵正常的普通的菟絲子。
每天一動不動,整棵藤都是僵硬的。
偏偏有人逼她發瘋。
趁着夜深人靜,桑蘿探出試探的觸鬚,鉤住了架子上的佛經,打算遠遠地扔出院子。
據她觀察,這位小少爺從不出院門。
像是忌諱什麼,每日只有一位僕人來送飯,也從不與小少爺說話。
桑蘿有時候Ṭũⁱ甚至懷疑,這不是個少爺,而是個囚犯。
可是那僕人對着陸世安又恭恭敬敬地喊他少爺。
桑蘿卷着書開始蓄力——
「你果然很喜歡佛經。」
少年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聲音還帶着些微嘶啞,含着淡淡笑意:「這麼晚了還要偷偷看嗎?」
桑蘿僵着身子,被這話的內容氣得都顧不上掩飾了。
她卷着書氣勢洶洶地衝到陸世安面前,像是划拳一樣比畫兩下。
【我!恨!】
「你是想讓我給你念嗎?」陸世安笑了,一金一黑兩隻眼睛在月色下顯出幾分瑰豔。
他小心解開藤蔓,接過書就要開始念。
桑蘿氣瘋了。
直接一股腦糊住了少年的嘴,大吼:
「不許念!」
是個小女孩的聲音。
陸世安和小藤蔓雙雙愣住。
-19-
陸世安十歲這一年,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偏方,開始給桑蘿喂血。
「我出生時,路過的和尚說我是天生佛子,來日了卻塵緣便要去做和尚了。他們說佛子很補的,你喝我的血,一定能長大!」
佛子果然很補。
桑蘿不止長胖了一圈,還化形了。
一個胖嘟嘟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就這樣出現在陸世安面前。
桑蘿叉着腰,很神氣地罵他:「臭安安,不許再對着我念佛經!」
陸世安不念佛經了。
他尋了些志怪札記,纏着桑蘿問個不停:
「你們妖怪真的喜喫人心嗎?你們妖怪是不是都偏好書生?」
他擰着眉:「怎麼和尚就不行?你們對和尚有偏見?」
桑蘿翻了個白眼:「和尚纔不會和妖怪談情說愛呢,和尚抓了妖,是要鎮在塔下的!還得等一湖的水都幹了,塔倒了,纔會把那妖怪放出來呢!」
陸世安扔了書:「胡說,我怎麼可能捨得關你!」
陸世安十七歲這一年,親手編了個同心結送給桑蘿。
桑蘿瞧着少年紅霞遍佈的皎潔容顏,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你不當和尚啦?」
陸世安摸了摸桑蘿的葉子,也笑:「如果沒有你,便是成仙也沒什麼意思。」
桑蘿高興得把陸世安纏了一圈又一圈。
當夜,陸宅突然響起一片慘叫哀號。
有魔修知道了陸世安是天生佛子,欲奪他的金瞳舍利。
入眼魔氣沖天,桀桀怪笑下是凡人螻蟻淒厲的慘叫。
恍若人間煉獄一般的景象,陸家人盡皆慘死。
陸世安修爲淺薄,拼了命也傷不到魔修分毫,反被魔修當玩物一般耍得團團轉。
桑蘿被一個魔修連根拔起,尖利的指甲劃破藤蔓,揉碎陸世安精心養護的葉子:
「咦,原來這種植物修成的妖怪,血也是綠的!」
他啜飲一口:「呸!一股草腥味,難喝死了!」
破破爛爛的菟絲子被擲在地下,被魔修踩在腳下一點點碾碎。
陸世安回頭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
他的衣衫浸透了血,不要命般衝過來,護住那棵菟絲子。
「稀奇!天生佛子難道不Ṫŭ̀⁰都是無慾無愛的嗎?他竟喜歡上了一個妖怪!
「哈哈哈哈天衍宗那些禿驢,知道他們盼了數百年的佛子沉溺情愛之樂嗎?
「等挖了他的眼睛,給他下點藥,和這小妖怪一起丟到天衍宗門口去!」
陸世安緊緊護住身下的菟絲子,抖着手將桑蘿緊緊按在胸口的傷口處,血一點點浸染藤蔓。
「阿蘿乖,多喝一點,等下我拖住他們,你快跑,跑到山林裏去。」
藤蔓簌簌地抖,綠色的血淌到地上。
陸世安閉了閉眼,心疼得眼裏都浸了血,哄她:「我不會死,你跑出去躲起來,等我來找你好不好?」
桑蘿沒有回應。
下一刻,藤蔓瘋狂生長,在陸世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束縛住他的手腳,將他一圈一圈緊緊纏繞。
直到纏成一個巨大的,厚重的繭。
魔修們呆愣一瞬,開始對着繭瘋狂砍砸。
幾刀下去,最外面的藤蔓斷成了幾截。
還不待他們高興,又有新的藤蔓生長出來纏繞了好幾圈。
桑蘿的根纏在陸世安手上。
孱弱無用的菟絲子,也有自己拼盡全力也想護住的人。
她伸出小葉子貼了貼陸世安冰涼的側臉:「安安,我會護好你的。」
逃能逃得多遠呢?
他們來勢洶洶,陸世安落到魔修手裏,只能是死。
但陸世安是佛子,天衍宗一直在等他了斷塵緣真正成爲佛子的那一天。
他們一直在看着陸世安。
這裏魔氣沖天,天衍宗的人很快就會來。
-20-
藤蔓一層層斷落,又一層層生長。
領頭的魔修看着這龐大的綠繭,嗤笑一聲:
「一棵草罷了。去,用火燒,等到她妖力耗盡,看她還怎麼長。」
桑蘿有些慶幸,魔修說這話時,她已經用葉子遮住了陸世安的眼睛,用藤蔓堵住了陸世安的耳朵。
可是緊貼着眼皮的葉片下,Ṱŭ₃還是有溫熱液體淌下。
陸世安在求她:「你逃走好不好,阿蘿,你逃走吧……」
火光燃起時,每一瞬都像被拉長至恆遠。
桑蘿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剋制住喉間的慘叫。
她想告訴陸世安,日後沒有她,他安心做他的佛子。來日修成神仙,焉知不比今日更逍遙快活。
可是終究沒來得及說出口。
藤蔓被燒得捲曲,最後化爲灰燼。
灰燼中又萌出新芽,緊緊糾纏在火焰之中。
這場火,一直燒到天明。
天光破曉處,有仙人持杖乘風而來。
卻只見到滿地狼藉,陸世安跪在一片灰燼中,手掌緊握,隱約可見一株邊緣焦黑的菟絲子。
陸世安抬頭看他,那隻黑色的眼睛流下一滴血淚。
如墨眸色漸漸黯淡,化爲另一隻金瞳。
老和尚雙手合十,眉眼慈悲:「佛子道塵,這便與我歸宗吧。」
陸世安踉蹌着站起身來,忽地笑出聲來。
笑聲中是無限的蒼涼與悲愴。
塵緣盡斷,他到今日才明白何爲塵緣盡斷。
-21-
幻境中十年光陰眨眼而過。
本體被燒盡的那一刻,我出了幻境。
道塵不知何時出來的,正垂目看着手中縮小的天機鏡。
我怔怔看着,胸腔中翻湧的痛苦漸漸止息。
真好,陸世安沒有死,他成了佛子道塵。
我幾乎喜極而泣。
聽到聲響的道塵轉過身來,看到我臉上的淚水,愣了一下。
他道:「天機鏡中不過是幻化因果,施主怎麼也入了迷障?」
我怔住。
這一切都是假的?
道塵一雙金瞳靜靜看着我:「施主,那是幻境,都是假的。
「不必介懷。」
「阿蘿!」虞子安跌跌撞撞跑過來,他竟也跟着我們進了天機鏡。
他不知經歷了什麼,渾身是血,腹部破了個大洞,哭着抱緊了我的衣袖。
「阿蘿我錯了,我不該挖你的妖丹,明明……我想過要一直待你好的。
「怎麼就成了這樣呢?」
他滿臉是淚,見我沒有絲毫動容,猛地吐出一口血。
「都是桃夭夭的錯,如果不是她覬覦你的妖丹,我們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站起身來,深深看了我一眼,道:「阿蘿等我,我把你的妖丹搶回來。」
說罷他不再看我,轉身走了。
「他在天機鏡中,成了你。」
道塵伸指點在鏡面上,水波盪開,顯現出虞子安在幻境中經歷的一切。
只是他沒我好運。
他飄落山崖,被下面入魔的大妖撕得粉碎。
-22-
天機鏡恢復正常,但我依然沒在其中找到破解我宿命的機緣。
道塵看出了我的失落,伸手捏了捏我的小葉子:
「貧僧已經有眉目了,只是需要回天衍宗一趟。」
冬日大雪。
行走在山林間的和尚一襲白色袈裟,衣襟間冒出來一點翠綠的枝葉,纏繞着往上爬。
爬到那光禿禿的頭頂,枝葉左右揮舞把雪清掃乾淨,然後在頭頂纏繞着不動了。
「我怕你的頭頂會凍着,我爲你擋雪好不好?」
道塵縱容地笑了笑:「施主好意,貧僧感激不盡。」
我看着他的側臉,有些恍惚。
自從從幻境中出來,我經常會分不清道塵和陸世安。
我看了看旁邊扭成麻花的幾根藤蔓,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又有小葉子偷偷往下溜,親暱地挨在他頸側。
這樣堂而皇之地昭示我的心思。
剛到天衍宗,就發現山上跑出來好多驚慌失措的和尚。
他們見了道塵,俱是一臉喜色。
「佛子!是佛子回來了!」
「我們有救了!」
天邊,漸漸黑了。
-23-
天機鏡中走了一遭,虞子安便有些瘋了。
他執劍追殺桃夭夭:
「這是你欠阿蘿的,等把妖丹還給她,阿蘿一定會原諒我的。」
「真是個瘋子!」
桃夭夭罵了一句,在雪白劍光之下嚇得沒命地跑。
慌不擇路下她跑進了一處祕境。
裏面藏着一個魔修。
正對着一張符咒抓耳撓腮。
見了誤闖的桃夭夭,一伸手,掐住她脖頸,在她頸側細細嗅聞。
「好香啊,困在這裏這麼多年,好久沒喫到這麼鮮嫩的肉了。」
魔修深吸一口氣,面上滿是陶醉。
桃夭夭嚇得哆嗦,拼命掙扎,先前被虞子安劃破的傷口被擠壓,流出血來。
啪嗒。
滴在那張符咒上。
紅光一閃,符咒無風自燃。
魔修驚疑不定地看着桃夭夭,忽地笑了。
他放開桃夭夭,在她身前跪下,面上滿是自責惶恐:「屬下不識,竟冒犯了公主殿下!」
桃夭夭臉上猶有淚痕,但她顧不得痛:「你叫我什麼?公主?」
魔修點頭:「是啊,您是妖王血脈,自然是公主!」
桃夭夭看着面前這個剛剛還差點殺死她的魔修,如今一臉卑微地跪在她身前,簡直要被驚喜砸暈。
她竟然是妖王的公主!
哈哈!
她是公主!
桃夭夭剋制不住滿心喜悅時,祕境入口處又出現了一個身影。
虞子安死死盯着桃夭夭,狀若瘋魔。
見到他,桃夭夭連忙躲到魔修身後,頤指氣使道:「快!快給我殺了他!」
桃夭夭看着虞子安,眼中只剩恨意。
桑蘿一個小妖,妖丹給她用有什麼不對,憑什麼讓她還!
魔修笑容晦暗:「是,殿下。」
魔修功法嗜血,戾氣極重,對上神志不清的虞子安簡直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他掏出了虞子安的妖丹,扔到嘴裏像嚼糖豆一樣。
-24-
桃夭夭看着他的動作,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
魔修見狀,又跪了下去,滿臉誠懇道:「殿下,我們都是妖王的部下,即便入了魔,也忠心耿耿,殿下千萬不要害怕。」
桃夭夭嚥了口唾沫,看了看空曠寂靜的四周:「你們?這兒不是隻有你嗎?」
「他們都在萬魔窟。」魔修耷拉着眉,「殿下,只有你的血才能解開封印,救出他們。」
「萬魔窟?」
桃夭夭連連搖頭:「不行,萬魔窟中都是十惡不赦的妖魔,放出來一定會爲禍四方,天下大亂!我不能放!」
「可是殿下,他們都是您的部下啊!您是我們的主人,我們只會聽您的驅使,若無您的命令,我們絕不敢傷害無辜的!」
桃夭夭眸光微動。
是啊,他們都是她的部下,她怎麼能不救他們呢?
況且有她在,他們肯定不會作亂了,總要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怎麼能因爲從前的錯就關他們一輩子呢?
魔修指了指身旁瀕死的虞子安:「殿下,我們只會是您手中的刀。只有您看不順眼的人,我們纔會殺。所有您想要的東西,我們都會竭盡所能爲您取來。
「殿下,您會被我們奉若珍寶。」
桃夭夭心動了。
她跟着魔修去了天衍宗,那裏便是萬魔窟的所在地。
封印如網般交織在洞口,密密麻麻的經文符咒看得人心驚。
桃夭夭停住腳步,看着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有些踟躕。
「殿下,只要您解開封印,我們所有人都會奉您爲主人,所有人都會愛您。」
魔修在她耳旁低語。
桃夭夭想,這纔是對的。
所有人都應該愛她,所有人都要爲了她的所念所想不顧一切。
她咬了咬牙,可是偏偏有個桑蘿。
道塵寧願要一棵菟絲子也不要她,連從前寵愛她的虞子安也瘋了,竟然要挖她的妖丹。
這個世界是不對的。
桑蘿該死。
只要放出這些魔,她一直藏在腦海深處,不曾宣之於口的想法都會變成現實。
桃夭夭懷揣着這樣美好的期望,決然割開了手腕。
鮮血成線,像是受到指引一般,在空中繞出繁複的線條,灌注進萬魔窟的封印陣法中。
陣法——破了。
底下的魔頭隱約可見,蜂擁至洞口。
桃夭夭止了血,面色雪白,但一臉倨傲地站在洞口處。
眼底滿是喜色。
她想,這麼多魔頭,以後都是她的奴僕了!
「啊——!
「你們在幹什麼!我是你們的主人啊!」
率先衝出洞口的魔頭一口啃掉桃夭夭的一隻手臂,滿臉獰笑,掛在脣角的血被猩紅的長舌一捲。
「主人?好新鮮的詞!
「那就讓你當主人吧,主人你好香,再讓我喫你一條腿吧!」
-25-
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噬殆盡。
我愣怔地看着這一切,腦子裏嗡鳴一片。
原著中有這一段嗎?
爲什麼萬魔窟的封印會破?
那麼多的魔,靠誰去鎮壓?誰能鎮壓?
心跳聲大得像是要衝破胸膛。
我緊緊依靠在道塵胸膛,藤蔓迅速生長,一點點纏上他的手、他的腿,恨不得將他整個人牢牢護在懷中。
就像……
我的雙眼不知何時盈滿了淚,涓涓不斷地淌。
就像在那場大火中一樣。
我想起來了。
那些幻境,分明是我的從前。
-26-
此刻的天衍宗,像極了三百年前的陸家。
血水匯聚成溪流,遍地都是屍體。
那些魔修喫得滿嘴都是血,放肆大笑。
渾身是血的和尚用僅剩的一隻手緊緊扯住道塵,執拗又狼狽地看着他:「師兄,萬魔窟的陣眼在窟底……」
去山頂的路上到處都是妖魔。
道塵一路殺過去,白色袈裟染成一襲血衣。
萬魔窟旁坐定着一圈老和尚,身上袈裟染血,正在費力修補封印。
他們喫力地睜開眼,看向道塵時,面色動容。
「道塵,你回來了。
「人間這一趟,有沒有找到你想找的人?」
見道塵應了,老和尚點點頭:「道塵,去吧。」
道塵扯了扯束縛在身上的藤蔓:「施主,先從貧僧身上下來吧。」
見我纏得更緊,他抿着脣笑:
「施主,貧僧知道寄生妖的破解之法了,你乖乖下來好不好?」
「不好,安安……」我哭着抱緊他,「我要和你一起,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萬魔窟,只有佛子道塵才能祭獻陣眼。
可是明明,書中女主並沒有被魔修哄騙成功。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道塵還在裝:「施主,那是幻境,是假的。」
我不應。
良久,聽到他一聲悶哼。
我倉皇地從他衣領鑽出,看清面前這一幕時,心痛得所有藤蔓都在打戰。
道塵挖出了他的一隻眼睛,但脣邊笑意溫柔。
「貧僧的金瞳,是活舍利,施主只要寄生在這上面,便不必受人掌控。
「施主,不要再執迷幻境,帶着舍利離開這裏吧。」
小葉子輕緩地爬上他臉側,顫抖着貼在那空蕩蕩的眼眶上。
「安安好痛,我不要擺脫宿命了!」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安安,我不想走,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
「道塵,沒有時間了。」老和尚吐出一口血,滿臉倦然。
道塵以手爲刃,劃開心口,硬生生將我的根剖下來,移栽到舍利上。
他在舍利上加了結界困住我。
決絕地轉身走向萬魔窟。
從此人間再無陸世安。
世間再無佛子道塵。
-27-
一切結束後。
幻境中最後帶走陸世安的那個老和尚站起身來,滿眼悲憫地看着萬魔窟的洞口。
閉目唸了一聲佛號。
他看向我:「施主,別來無恙。」
我遲鈍地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他說:「這是道塵自己選擇的路。」
我搖搖頭,嗓音泣血:「不,不是的,是我不該遇見他,他本來……可以和桃夭夭一起,平安地活下去。」
老和尚嘆息一聲。
「道塵和那桃花妖確實是天道欽定的眷侶,只是他親手斬斷了這紅線。
「天定姻緣成了孽緣,他註定會因桃花妖而死。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無悔。」
番外
-1-
很久很久以前,道塵還是個凡人。
他叫陸世安。
因出生時一隻金瞳,被路過的僧人說是天生佛子,註定要皈依佛門。
家人不敢與他親近,怕阻了他的成仙路。
他在那座偏僻的小院長大。
他擁有的東西很少,所以發現桑蘿的那一瞬,他就動了欲。
他要將桑蘿,牢牢桎梏在身邊。
可是老和尚說得沒錯。
他這樣的人,註定孑然一身,什麼也留不住。
桑蘿爲了保護他,只留下一點殘魂。
道塵將那一株弱不禁風的小苗帶回天衍宗,用心頭血養了近百年,纔將她堪堪養好。
可是不能再留她了。
他們之間的因果早該斷在那一場大火裏。
再強求,只會傷人傷己。
道塵將她送到妖界,小心栽種,將安魂草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作爲她初生靈智時的口糧。
她魂魄受創,只有安魂草能彌補她靈魂上的不足。
來日纔有機會化形成功。
道塵留下結界,然後遵照師命,去除山崖下入魔的大妖。
他差點就死在山崖下了。
他在桑蘿身旁留了水鏡,動彈不得的日子裏,他就這樣靜靜看着那棵菟絲子。
看着她餓得慌不擇路,一口啃下安魂草。
看她被人哄騙,走出自己的結界,讓出去半棵安魂草。
他看着桑蘿纏繞在大榆樹上,與對方親密無間。
道塵看了看胸口的傷。
沉默地收起水鏡。
這樣也很好,她會有愛她的人,不必記起他,也不必與他再有瓜葛。
道塵給師門傳了訊,然後昏死了過去。
等他醒來,桑蘿已經被挖了妖丹,被山崖下的大妖撕碎。
他有些茫然地想, 怎麼會這樣呢?
他辛辛苦苦,耗費了無數心血養的小妖怪, 爲什麼這個世道總是對她這麼壞,讓她遭受這麼多的磨難?
道塵想不通。
他入魔了。
他走遍世間,尋了無數起死回生的法術,最後發現了桃夭夭。
天道眷顧之人。
她還用了桑蘿的妖丹, 因果牽涉極深。
道塵放幹了桃夭夭的血,用禁法倒轉時光。
他回到剛被師門救回去的時候, 師父看了一眼他的命數,面色瞬間變了。
氣得恨不得一杖打醒他。
「違逆天道,你知不知道是什麼後果!」
道塵慘然一笑。
什麼後果都不會比失去桑蘿更可怕了。
老和尚眼中隱有淚光,在他身上下了禁制,轉身不再看他。
「你去吧, 不可再傷害天道眷顧之人。
「道塵, 你自己選的路, 你不要後悔。」
道塵走遍了山崖下,殺了無數大妖,才找到那一株細弱的菟絲子。
他珍重地將她放在心口。
-2-
一百年後。
這一日,天上紛紛揚揚, 落下了雪。
兩個小沙彌探頭望望窗外, 對視一眼。
「下雪了!」
「把桑蘿奶奶抱出來看雪!」
他倆一拍即合, 笑着往後殿去了。
入眼是滿室的佛龕, 莊重肅然。
唯有一個地方,放了一塊牌位, 上面纏繞着一抹嫩綠, 在一片沉悶中無比顯眼。
小沙彌繃着臉走過去, 安靜施禮。
然後輕手輕腳湊上前:「桑蘿奶奶, 下雪啦,帶你去看雪好不好?」
小藤蔓支了起來,輕輕搖擺。
然後連牌位帶藤蔓,一起被端到了廊下。
這一會兒工夫,雪已經積了三寸厚。
小藤蔓歪歪扭扭伸了個懶腰,看得旁邊兩個小沙彌止不住地笑。
「桑蘿奶奶, 你今日心情好不好?」
「桑蘿奶奶, 你能不能再講講你和佛子的故事?」
小葉子拍了拍牌位,很是得意地拉長語調:
「道塵啊……」
金瞳是活舍利, 是無數人覬覦的珍寶。桑蘿寄生在上面, 也一併得到了天衍宗的供奉。
她是菟絲子妖,小藤蔓又會搖又會擺, 小沙彌們都喜歡和這個沒架子的妖相處。
她閒暇時,時常會給小沙彌們講起道塵。
講得最多的,是道塵祭獻萬魔窟的事蹟。
小沙彌們不管聽了多少次,聽到最後都用袖子抹抹眼睛, 然後問桑蘿:
「桑蘿奶奶,你是不是特別想佛子?」
想嗎?
桑蘿慢吞吞爬到牌位上,撣去積雪,垂下的枝條看着牌位上的「道塵」二字。
仍能想起這人含笑喊她「施主」的模樣。
與他在一起的每一日, 都清晰如昨。
真奇怪,都一百年了,還牢牢紮根在她心裏。
怎麼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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