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程綏之和離後。
他一路扶搖直上,官拜左相。
我也在長安街頭開起了首飾鋪子。
生意紅火,自由自在。
就這麼相安無事過了三年。
三年後我打算重新議親,左相第一次光顧了我的鋪子。 
-1-
我與程綏之已有三年未見,其實他的府邸離我的鋪子就隔了一條街。
若非刻意迴避,總不能一面也見不着。
如今他突然站在我鋪子外面,倒是嚇了我一跳。
外頭淅淅瀝瀝在下雨,他才站一會兒,身上緋紅的官服就被淋溼了,變成暗紅色。
我搖着扇子的手停了半天,呆滯地與他對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客官挑點什麼?」
他緩緩眨眼,睫毛上的雨珠滾了下來,臉上沒什麼表情,淡然道:「你髮髻上墜紅瑪瑙的簪子。」
他當真是來買東西的?
也是,從前的事也那麼久了,也算好聚好散,他心裏裝着前途抱負,沒什麼放不下的。
我到櫃檯後面去給他找東西,找來找去都沒有一樣的了。
又猛地想起,前幾天有個外來的富商把這批貨都清掉了。
今天下雨客人本來就少,沒想到這一單也做不成。
我嘀咕着回頭,他還站在雨裏,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尤其對面鋪子的幾個車伕,給他們瞧了去,不知道又要有什麼風言風語。
我歉意一笑:「實在抱歉,沒有一樣的了,要不去別家店看看呢?」
程綏之微微蹙眉,將一袋銀子放在櫃檯上:「那我買你頭上那支。」
「啊?不好吧,這支我戴很久了,想必你是送人,買支舊的回去……」
「無妨。」
看他一臉篤定的樣子,我也沒什麼好推脫的,有銀子誰不賺啊。
我將髮髻上的簪子取了下來,拿盒子給他裝好。
原以爲他買了東西就走,沒想到他再次開口:「可否借一把傘?」
也是外頭的雨下大了,他如今是左相,好好相與總是對的。
不然官家夫人們的生意我都做不了,與他和離後,她們總是礙於他現在的身份,不敢買我的東西。
我回屋拿了傘給他,他接過去微微頷首:「多謝!」
說罷就撐傘走進雨幕裏,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怔愣了好一會兒。
我與他十五歲有婚約,十七歲他中了探花我們成親,夫妻五載後又和離,如今正好是十年了。
我本是商賈之女,沒甚家世,父親說做生意得官場上有人。
程縣令家雖然貧寒些,他兒子卻是個可塑之才,年紀輕輕就拜入了德高望重的劉太傅門下。
有劉太傅自然是如虎添翼,可官場上你來我往的走動總需要銀子。
程家這方面給不了程綏之助力。
於是,我爹硬是花重金,砸出這麼一樁牛頭不對馬嘴的婚事來。
他端正自持,克己復禮,是書墨裏造出來的文人風骨。
而我自小跟着父親走南闖北,混跡商賈之地,無拘無束慣了,是銀錠子砸出來的潑皮。
我與程綏之成親時,外界都說霍家的銅臭味敗壞了程家的書香門第。
或許是爲了爭口氣吧,我與程綏之處處合不來,也忍了五年才和離。
現在想想也是可笑,爭那氣做什麼,平白搭進去五年。 
-2-
晚上用膳時,爹孃的臉色都不太好。
娘將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壓着的火終於爆發了:
「礙着他身份,本來就不好說親,等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有人上門來,他非這個時候出現做什麼,來顯擺嗎?不過一個下午,外頭傳成什麼樣了!」
我平心靜氣地喫飯:「就是來買個東西,倒是對面那幾個嚼舌根的車ṭũ̂⁸夫,該好好治一治了。」
娘深吸一口氣,瞪着眼看向爹:「霍熒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都怪你!當初非找什麼官家人。」
爹對這事一直心懷愧疚,悶頭扒飯不說話。
其實這事誰也怪不着,當初是我自己一見程綏之,就鬼迷心竅了。
見慣了商賈之人的油腔滑調,就覺得他這樣剋制又循規蹈矩的人很是不同。
其實相處久了,發現這人像一塊怎麼都捂不化的冰,遠遠看着就好。
要怪就怪我太年輕沒什麼見識吧,現在我也釋懷了。
只是那時我太好奇,他這樣的人,到底在意什麼呢?
我可以爲了幾兩銀子跟別人爭得面紅耳赤。
他好像從來沒有失態的時候,一輩子活在條條框框裏。
昔日流寇入城,抓走了程父做人質,我和程母擔憂得抱頭痛哭,他面不改色,有條不紊地帶兵去圍剿流寇,將程父帶了回來。
還有我同他說和離時,他也只是愣了一下,跟我分析利弊,然後我一再堅持,他也就同意了。
想到失態,我夾菜的手頓了一下,他今日倒是有些狼狽,堂堂左相,衣冠不整算怎麼回事。
ťú²3.
長安街上的流言,來得快去得也快。
那些話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她現在的身份連跟程家提鞋都不配!」
「左相到底看上了哪家女子,要買首飾相送的,必然是相看好了。」
「莫不是她又耍了什麼手段,商賈之女總是有些上不了檯面的法子。」
說來說去,就是說我配不上程綏之,好在三五日後也就平息了。
流言平息後,自然就有人上門議親了。
今日來的人,我看着順眼。
他名叫宋藺,家裏是做藥材生意的,光藥鋪就有幾十家,還有幾艘自己的貨船。
人看着乾淨利落,談吐言辭也十分隨和。
「我只是會辨別一點藥材,做不好什麼生意,不像霍娘子懂這麼多門道。」
我向來都是被人瞧不起,今日頭一回有人誇讚,倒忍不住臉上一熱。
「我也是看別人如何做,再依葫蘆畫瓢。」
「那也是需要天分的,霍娘子若不膽大心細,如何能在長安街站穩腳跟。」
我們正相談甚歡,不巧還傘的人來了。
程綏之還是穿那身打眼的緋紅官服,直愣愣站在鋪子外面,手裏拿着我的靛青油紙傘。
宋藺一看穿官服的人,原本和煦的笑僵在臉上。ṱùₓ
流言纔過去他又來了,此刻街上可不止幾個車伕,對面的、隔壁的、路過的,都探着腦袋看熱鬧。ţű̂³
這無疑是要把我架起來火烤,或許娘說得對,他就是來顯擺,想證明是我拖累了他,離了我他可以一飛沖天。
我忙起身迎上去,想讓他快點走:「程大人真是客氣,一把傘而已,何必來還呢?」
他沉聲道:「應該有借有還。」
我尷尬地笑了兩聲:「那真是辛苦程大人跑一趟,應該請您喝杯茶的,只是今日我有朋友……」
「無妨,我在一旁喝茶也可以。」
我只是隨便說說,也不必這麼當真,說着他就旁若無人地往裏走。
宋藺哪敢繼續待着,他見狀忙起身:「那……那真是不巧了,既然霍娘子有事,我們改日再聊。」
話畢,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氣得緩了好幾口氣,才倒了杯茶,重重放在程綏之手邊:「這粗茶冷了不好入口,程大人趁熱喝了吧。」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將剛剛一直提着的包袱遞給我:「這是借傘的謝禮。」
「………」
「你當初說人總是喜歡收到禮物。」
「………」
見我沉默,他又開口:「是伊人閣做的衣裙,我報的是你以前的尺寸……」
他淡淡地將我上上下下掃一遍:「想來跟以前差不多,應當很合身。」
我耳根子熱得很,不過三年而已,這程綏之把禮義廉恥當鞋墊子踩着了嗎? 
-4-
程綏之這人,乍一看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睡一塊之後,我都懷疑身邊睡的是人是鬼。
尋常人七情六慾,他好像一個空殼子。
爲此我專程請教了一個老道士:「我懷疑我夫君不是人。」
「何以見得?」
這一問,激起我腦子裏許多事情。
那年他終於升了中書令,回來也沒有太多話,只是知會一聲。
同年,常來找他議事的同窗病逝,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去下葬的時候送了送,又回來日復一日刻板的生活。
日子拋給他什麼他就接着,好與不好都不外顯於人。
我看着老道士認真闡述:
「像是一個傀儡,每天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從來沒有出過錯,日復一日都是如此,有開心的事不會開心,有難過的事不會難過。」
老道士攤了攤手,我咬咬牙奉上一錠銀子。
「回去以後,拉着他去西郊桃林轉轉,驅驅邪,切勿讓他一個人待着做事,尤其記得要故意惹他生氣,再把這符紙化水讓他服下。」
我將這些一一記下來,回去就找程綏之的茬。
辰時,此刻他應該在書房待着,那地方府中人人避諱。
我直奔書房,在門口小廝詫異的目光中推門進去。
他拿着書抬頭,我頓感一陣涼意,只能強裝鎮定,咳嗽兩聲掩飾尷尬:「近來鋪子上得閒,我也來看看有什麼書能看的。」
「好。」
他居然沒有生氣,答了一聲又低頭看自己的書。
我將書架上的書隨意亂翻一通,那邊的人還端端坐着。
我故意大聲嘆氣:「唉!這些書沒什麼意思。」
說罷,我走過去,咚的一聲在他對面坐下,開始劈里啪啦翻他書案上的東西。
他終於又抬起了頭ŧů₇,靜靜地注視我。
其實我放在書案下的腿,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
我翻出一塊硯臺,假裝驚喜舉到他眼前:「這硯臺實在,砸核桃肯定能行。」
一個書生,怎麼能允許別人亂動自己的書案,還拿自己的硯臺去砸核桃!
他一動怒,我就去端化符水,然後再假借道歉之由,拉他去桃林。
我屏氣看着他,他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看不出有沒有生氣。
他將我手上的硯臺拿走,不鹹不淡道:「容易傷手,用鉗子吧。」
我呆滯地看着他,只感嘆附在他身上的邪祟當真厲害。
我整理了思路,一會兒將糕點喫得滿書案都是,一會兒問他簪子好不好看,一會兒跳上一旁的木榻滾來滾去,一會兒將書摞得老高。
最後將自己累癱在榻上,他倒是逐一應對,臉色都沒變一下。
最後還冷不丁道:「不要在木榻上睡覺,會着涼。」   
-5-
我盤腿坐起來佯裝生氣:「程綏之!你當真沒看出來我在發脾氣嗎?」
他終於放下手裏的書,歪頭看着我:「爲何?」
我搜腸刮肚好半天,也找不出個正當的理由來:「你說呢?」
他思慮片刻,平靜地望着我:「你今天確實有些奇怪,有事不妨直說。」
我憋了半天,悻悻道:「別人夫君都會陪娘子出去賞花踏春,你看看你,何時陪過我。」
他眉頭微蹙,站起來:「那今日去?」
罷了罷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帶着他去了桃林,彼時春光無限,桃花一簇簇開得正豔。
我甚少這般與程綏之同遊,一來是彼此都有要忙的事,二來我害怕跟他一起出現,又聽到配不上他之類的話。
這一趟確實來得不巧了,正好遇見劉太傅帶着門生遊玩。
還有劉太傅的女兒,那個世人口中與程綏之天生一對的女子。
我原本高漲的興致瞬間低落下去,開始打量起自己穿着,官家夫人穿着講究內斂得體,還好今日沒穿太豔麗。
劉家小姐永遠乾淨得像玉蘭一樣,她笑盈盈地招呼程綏之過去。
「爹爹都派人去你府上請了,沒想到趕巧遇到了,今日對詩若沒你,方師兄他們可是要輸的。」
程綏之不驕不躁道:「你向來厲害,有我也不見得能贏。」
劉太傅對程綏之投去欣賞的目光,看到我時柔和的目光驟然冷了下來。
他向來不喜歡我,起初與程綏之議親時他就極力反對。
程綏之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他自然寄予厚望,要把他推到高位,然後把自己的女兒許給程綏之。
讓誰看都是一樁美事,讓誰看都是門當戶對。
所以劉太傅知道程綏之要娶我時,他氣了很久,一氣之下就把升遷的機會給了別人。
他們對詩,你來我往對得熱火朝天,我也插不進話,原本是夫妻,此刻卻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坐在旁邊百無聊賴。
只能撿了一旁的紙鳶自己去玩,他們ťüₓ嬉笑暢談的聲音不絕於耳。
直到黃昏時分才平息,等我回去時,只有程綏之和劉太傅兩個人了。
劉太傅冷臉看着程綏之,沉聲道:「綏之你好好想清楚,你出身不高,這輩子一步都錯不得。」
程綏之低垂着頭,聲音裏帶着從未有過的倔強:「老師,我不覺得我錯了。」
「你……」劉太傅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冷眼看着程綏之,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言畢,他氣沖沖地甩甩袖子走了,只剩下程綏之一人枯坐許久。
他似乎喝了很多酒,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看着他的背影十分孤獨落寞。
我握緊手裏的紙鳶,小跑着躥到他面前去,用戲謔的語氣逗他:「這小郎君看着真是俊俏,要不要和姐姐一起放紙鳶呢?」
他抬起醉紅的臉看我,又一板一眼道:「我明明長你兩歲。」
夜風吹起他幾縷碎髮,卻怎麼也吹不散他眉眼間的疲憊。
我幫他捋好碎髮:「怎麼了?今天有不開心的事嗎?」
他睜着迷濛的眼睛看我,眼中多了幾分以往沒有的情緒。
我以爲他願意對我說些心裏話,他卻依然剋制地搖頭。
我湊到他身邊挨着他坐下:「那今日有開心的事嗎?」
他抿嘴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只是說:「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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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程綏之是會生氣的,五年來他唯一一次生氣,就是我想與他和離的時候。
劉太傅說程綏之娶我是錯誤,我偏要證明他是錯的。
天底下沒有銀子不能解決的事,官場商場沒什麼分別。
自那次桃林之事以後,我開始結交官場中人,先從內宅夫人着手,送些珍珠寶石,再阿諛奉承幾句,也是願意搭理我。
只是出身簪纓世家的人,架子總會端得高一些,每每參與她們的席面,我是出銀子還要出力。
有一回夫人們玩投壺,我抱着箭在一旁伺候着,笑得臉都酸了。
程綏之卻帶着劉太傅的女兒出現了,這樣的場合,來的人一般都帶家眷。
他卻帶着別人,我抱着箭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其他夫人圍了上去,疏離沒有了,架子也沒有了:「瞧瞧這真是一對璧人。」
「綏之總是冷着臉,也就佳妤能讓他話多一些。」
「看着像戲文裏走出來的才子佳人。」
劉小姐羞赧一笑:「各位夫人可別取笑了,綏之哥哥與我本就多一層關係,日後這話傳出去,我還如何嫁人呢。」
其他人更是鬨笑起來:「那不是更好,親上加親!」
「綏之不就等着娶你嗎?等他官職再升一升,劉太傅才放心把你交給他呀。」
我抱着箭的手都酸了,又產生了想逃走的念頭。
在商場上我是愈挫愈勇,跟誰爭得面紅耳赤都行,可是這場合我總是想逃。
一道冷峻的聲音響起:「我是來接我夫人的。」
我猛地抬頭,一下就對視上程綏之淬了寒霜的眼睛。
在場的人也瞬間安靜下來,他穿過人羣,等我回神時,他已經站在我面前。
他將我手裏的箭抱走,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他今日好像不太對,我小跑着跟上他,拍他的手:「我還沒跟夫人們道別呢?這樣不太好吧。」
「……」
「你今日怎麼來了?」
「……」
他牽着我走到馬車前,仍舊不說話,把我打橫抱起塞進馬車。
「程綏之!你怎麼回事?」
我掙扎着想起身,他一把將我按住,臉色黑得嚇人:「你最近早出晚歸在幹什麼?」
「我……我…」
程綏之的聲音又高了幾分:「劉小姐說你在籠絡官員!霍熒,這事若被人拿去做文章,我不知該如何保全你!」
我怔怔看着他,覺得喘不上氣,心裏所有的委屈在此刻爆發:「那我該如何做纔是對的?你告訴我啊!」
程綏之眼眸刷地鬆動了,他放鬆了些握着我的手:「你什麼都不用做。」
「是嗎?就因爲嫌棄我是商賈之女?我不會做詩,不懂朝政,在你眼裏我不配參與你的事,但是你卻什麼都願意跟劉小姐說,她說什麼你也信她。」
我鼻頭一酸,感覺心裏有根絃斷了。
這些年我聽着配不上程綏之的那些話,不顧一切想證明自己,可這些程綏之好像都看不見。
正如此刻他疑惑的眼神一樣,他轉眼間就平復好自己的情緒:「你不要多想,像從前一樣做你喜歡做的事就好。」
他還是一句解釋都沒有,我深吸一口氣。
再抬眼看他,已經蓄滿了眼淚:「我好累,我沒有辦法不聽那些流言,我想證明他們說的是錯的,可是你總是不站在我這邊,我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我無奈笑了笑:「程綏之,我們和離吧!」
程綏之端起茶盞的手僵在空中,他閉了閉眼睛,長嘆了口氣:「你今天累了,先回家吧。」
他沒喝那茶,放下時,向來穩重的程大人不小心打翻了茶盞。 
-7-
原以爲宋藺被嚇跑了,沒想到他又登門了。
這幾天瘋言瘋語不斷,他還敢來,我敬他是條漢子。
我率先道歉:「上回真是不好意思。」
宋藺體諒一笑:「左相我們是惹不起的,我也聽說一些事情,你和他?」
「我和他本來已經三年沒見過,各有各的日子,早就沒什麼關係了。」
這解釋顯得格外牽強。
宋藺輕諷一笑,義憤填膺道:「人人都說霍娘子配不上左相,我看未必,他能有今日,也是借了霍家的勢,平步青雲了就過河拆橋,一個負心之人罷了!」
我奉茶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看着他眼睛正色道:「他從未借誰的勢,能有今日全憑他自己。」
當初,爹告訴我有這門親事的時候,我也以爲程綏之看中家底才和我在一起。
畢竟我的嫁妝確實豐厚,直到和離時,程綏之把嫁妝原封不動還給我,一分一釐他都未動。
被程綏之發現我暗中拉攏官員後,我們有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
往日我有空就纏着他,那時我是相信那老道士說的話。
不能總讓他一個人待着,我喜歡找他一起去喫飯,長安一條街我已經帶他喫遍了。
深夜他睡不着時,我就拉着他去屋頂看星星。
雖然他總是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聽我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我每天有好多好多話想說與他聽,怎麼到了最後半句話都開不了口。
是日寒冬,院子裏的桃樹不知道是他什麼時候移栽過來的,光禿禿地立在院子裏,很醜!
他主動找我說話:「聽說城外的梅花開了,要一起去看看嗎?」
我頭也不抬地算着手裏的賬本,撥弄算盤的手一刻未停:「和離的事,你怎麼想的?」
余光中他的手攥緊又鬆開:「你先理賬本,今天不想去就不去,改天我們再去別的地方。」
說罷他要走,我一把按住晃盪的算珠,叫住了他:「程綏之。」
我站起來,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
我這人想通了的事,就不會再糾結了,倒是他向來果決,怎的這次猶猶豫豫。
現在換我平靜地開口了:「和離對我們兩個人都好,近來,我細細算了算我們之間的賬,也挺清楚的。」
我轉身將ŧūₒ一摞賬本放到他面前:「我名下的鋪子共十五間,沒有靠程家的關係走過後門,清清白白還是我的,你贈給我的,我也分開打理。」
我拿出六本賬本:「這些是你的,你看看賬目對不對,這些天算得急可能有疏漏。」
程綏之眼眸微動,看都沒看一眼賬本,神情還是那般剋制自持:「你精於此道,怎麼會算錯,這樣急真走……」
他輕輕一笑,眼底微紅:「若是因爲劉小姐,那確實是無稽之談,我與她本就非親非故,本就沒什麼關係……」
「不是因爲她。」我毫無波瀾地看着他。
我想了想,釋然一笑:「若非得有一個人相伴一生,我還是想與他相知相愛,並肩而行,而不是永遠追着他的背影。」
他苦澀一笑:「你以爲官場上是什麼攪弄風雲的大事嗎?不過也是些見不得光的腌臢事,沒什麼好說的。」
程綏之神情不改,字字珠璣:「和離後,你周遭的流言不會比現在少,京中權貴少不了審時度勢的人,你是個商人,想必也知道其中厲害,到時候該如何自處?」
我堅定地看着他:「我想得很清楚,就算脫一層皮,我霍熒也擔得起!」
最後他也沒有那六間鋪子,說我經營出來的,也理當是我的。
-8-
程大人又來買簪子了,好巧不巧宋藺也在。
我對宋藺倒是沒其他想法,只是他最近說要拉着我做一樁大生意,才頻繁見面。
程綏之站在櫃檯外面,陰鷙地朝裏面看一眼,盯得宋藺渾身不自在。
他冷冷開口:「宋老闆還不走嗎?今日城門下鑰早,晚了可出不去了。」
「哦…哦…那我走?」
看宋藺逃也似的背影,程綏之仍陰鬱着臉。
我挪動身子擋住了他離開的方向笑道:「程大人今日想買點什麼呢?」
程綏之會變臉似的,目光立馬緩和:
「想買點口脂給家中女眷,不知道什麼顏色適合。」
程綏之買口脂?傳出去都要笑掉大牙了。
我指了指左邊的:「這邊的顏色適合年紀稍長一點的,那邊適合年輕一些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合適,可否請你試一試。」
我盯着程綏之,他坦然的神情看起來怪無辜的。
我看不明白他的目的,暫且當他是來選口脂的。
於是開始一個一個上脣試給他看,試了五六個他還說再想看看。
我的耐心徹底告罄:「若在我這裏都選不到顏色,別家也定然沒有了,或許程大人要送的是天仙吧,這等俗物是配不上的。」
程綏之像回過神似的:「剛剛試過的都要,你塗嬌豔的顏色好看。」
「……」
我將試過的顏色都給他包起來,即使不抬頭也能感受到他一瞬不錯的視線。
「你和宋藺聊得來嗎?」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自然是無話不談。」
說這話有些負氣,明明三年間大家都各自安好,爲何現在他又非要來打擾我的安寧生活。
他垂眸似有些不敢看我,聲音微顫:「那……那你會與他相知相愛……並肩而行嗎?」
我將包好的東西遞給他:「這就與程大人無關了,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請程大人喝杯喜酒的,如果大人肯賞臉的話。」
他還想再說什麼,都在我疏離的對視中止住了,然後接過東西逃也似的離開了。
-9-
原以爲他不會再來了,沒想到他來得更頻繁。
幾乎日日來買首飾脂粉,跟進貨一樣,後面他倒是沒那麼多話,買了東西就走。
只是他一來,宋藺就不敢上門了,像耗子躲貓似的。
對門蹲生意的車伕,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這幾天程綏之沒有來,對門的車伕攏着袖子調侃:「喲!霍娘子,程大人今日沒來追妻嗎?」
我微微蹙眉:「你那嘴非得縫起來才老實。」
「俺們可沒胡說,程大人就是這樣告訴俺們的,還給了俺們好幾錠銀子,說那個姓宋的一來就知會他一聲。」
「程大人還說他當初做錯了事,你纔不要他了,現在他後悔莫及。」
此話一出,其他人也跟着起鬨:「還說到時候事成請俺們喝喜酒呢!」
「這輩子能喝着官家人的喜酒也算賺了,哈哈哈哈。」
難怪最近他們就一排排蹲在對面,也不出去拉活,原來是口袋裏有了不少油水。
難怪宋藺一來他就知道,難怪最近謠言轉了風向,原來是他自己造自己的謠。
既然如此,也不知爲何這幾日沒了動靜。
我正坐在櫃檯後發愣,宋藺一臉喜氣洋洋地來了。
「今日我得了個好消息,是關於左相的。」
他能有什麼好消息?我擦拭着簪子,沒什麼興趣。
「聽宮裏傳來消息,左相被施了杖刑,足足四十杖,想必是去了半條命了。」
「什麼?」我手裏的簪子倏地掉在了地上。
宋藺繼續說:「你可知他是爲誰受的刑?」
我耳邊嗡嗡的,已經分不出心來思量是誰。
宋藺意味深長地一笑:「是爲他的老師劉太傅,聽聞劉太傅與太子勾結,使得龍顏大怒,本來要罰的是劉太傅。」
宋藺唏噓不已:「他那老骨頭若真受刑,必然會喪命的,可左相卻自請代爲受過,有人說……」
宋藺盯着我,聲音小了些:「有人說左相是想借此事徹底與劉太傅割席,還他授業解惑之恩。」
四十杖!割席?去了半條命!
我扶着一旁的桌子坐下,怎麼會呢?
「你不舒服嗎?臉色不太好,別是高興壞了吧。」
我強擠出一個笑:「沒有,就是今天起太早了。」
我本就與他和離了,按理說生死都與我無關了,可是整一天這心就沒靜過,甚至好幾次連賬都算錯了。
晚上關門的時候,一個穿絳紅官服、滿頭銀髮的人出現在店門口。
因他銀髮散亂,狼狽不堪,我辨認許久才驚呼:「劉太傅!」
這實在與他昔日形象大相徑庭,他對着我的鋪子打量一番,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霍娘子安好啊。」
以前他都是叫我黃毛丫頭,而今如此尊敬,實在有些詫異。
「看來這些年霍娘子過得不錯,難怪綏之那孩子怎麼也放不下。」
他顫顫巍巍走進我的鋪子,語氣還是帶了幾分嘲諷:「也不知有什麼好放不下的,他向來是最懂事的,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心裏都有數,我雖總是打壓他,也最看重他。」
他自顧自地坐下,我默不作聲地想給他奉茶,他擺手拒絕了。
「他明明什麼都聽我的,可自從娶了你,就像失了智一般,他是我最喜愛的門生,我如何能看着他走火入魔呢?」
他越說越激動:「前程面前,情愛算什麼,即便他不娶我的女兒,娶個別的世家貴女也好過娶一個商賈之女。」
說着說着,他蒼老的眼睛裏滾下渾濁的眼淚:「你們和離之事,我本以爲他想通了,沒想到徹底魔怔了,我是想讓他往上爬,沒讓他如此不擇手段拼了命一般。」
我坐在一旁安靜聽着,心口處一陣陣鈍痛。
「這些年來他明裏暗裏要與我作對,今日……哈哈哈今日他說什麼要與我兩清,我苦心孤詣多年教出來的人,我將畢生心血都給了他,他說要與我兩清!還不如要我的命。」
劉太傅用同樣蒼老的手抹了把眼淚:「今日來不是要與霍娘子爲難,他受了刑還昏迷着,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太醫灌不進藥,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他扶着椅子起身,竟朝我拱手施禮:「他還年輕,你若要計較往日的事,就當我老糊塗了吧!我今日拉下老臉來此,是想請霍娘子去看看他!」
劉太傅說完又深深作揖,我想扶他卻拗不過他的犟脾氣。
看着他步履蹣跚的背影,我心緒如亂麻一般,怎麼也理不清楚,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9-
雖說他今日已官至宰相,府邸卻沒什麼變化。
門口的下人見是我,忙跑進去請程老爺和程夫人。
程夫人急急走出來,看見我眼眶微紅:「阿熒你竟是真的來了,本不該去驚擾你,可是綏之他……」
她一面用手絹擦眼淚,一面拉着我Ṭṻ₂進去,想不到時隔多年,我還能回到這裏。
院子裏那棵桃樹,不知何時枝繁葉茂了,在夜風中不住地搖着花枝,深怕行走的人看不見一樣。
臥房裏瀰漫着重重的血腥味和藥味,程綏之可憐兮兮地趴在牀上。
細密的汗珠,不停地從他慘白的臉頰滑落。
他渾身燒得滾燙,緊閉雙目,陷入了噩夢一般,不住囈語:「還清了……熒熒我還清了。」
「再沒有人能阻止……我們,熒熒桃花都開了,你爲什麼還不回來。」
說着說着,他帶上了幾分哭腔,極度委屈:「你爲什麼……不要我,你不要我要誰?」
我拍了拍他的肩:「起來喝藥,你都要半身不遂了,還操心這些?」
聞聲,他迷迷瞪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清人後。
不知他哪裏來的氣力,猛的伸出手將我手腕抓住,險些將我手裏的藥碗打翻。
「你…是你…你來了!你怎麼會來?我是又做夢了嗎?」
「是!不知道你發什麼夢。」
我沒好氣地回答他,他溼漉漉的眼睛眨巴着看我。
此刻他卸下所有僞裝,卻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耍無賴似的:「你不能與別人相知相守,不能與別人無話不談,你不能跟他走……」
我幾時說過要和宋藺走了,定是那些車伕爲了多拿銀子,誆騙了他。
我無奈嘆氣:「那你把藥喝了。」
他冷笑一聲,又變得狠戾起來:「他若帶你走,我不會放過他的,我有千百種手段讓他消失!徹底消失!」
看他現在半身不遂的慘樣,還能威脅到誰呢?人宋藺活得好好的,誰消失還說不定呢。
「你先喝藥,再不喝藥你就要消失了。」
我聲音又放緩了些,他還是攥着我的手不放,可終於是肯乖乖喝藥了。
昏睡過去前,又戀戀不捨地看着我:「他們總勸我喫些安神的藥,可是喫了藥就夢不到你了。」
我將空了的藥碗放下,心裏慌亂得有些無所適從:「既然如此放不下,爲何三年間一面也未見。」
他拉過我的手枕在臉頰下睡:「我有什麼臉面去找你,你過得那麼好,跟我在一塊時,我總是惹你傷心,你本是張揚鮮活的人,不該再爲了我收斂心性……只是我很想你,總是偷偷去看你……」
晚風輕慢,燭影搖紅,他緩緩閉眼臉上掛着笑:「你穿那些鮮妍的衣裙很好看,跟夢裏一模一樣,我不該來拖累你,我無數次告誡過自己了,但是我自己都不聽自己的話,老師還罵我怎麼白日也發夢……」
真是個榆木腦袋,我笑着笑着,眼前也模糊了。
許是窗外桃花灼灼,灼傷了人眼。
-10-
程綏之這人命也是真硬。
聽說和離的三年間,他爲了往上爬,在波雲詭譎的官場被人刺殺、毒害,如此折騰自己竟然也沒死。
如今捱了四十杖,第二天就醒了過來。
他虛弱地半睜開眼睛,看清是我,眼睛倏地全睜開了:「你怎麼來了?誰去把你找來了?」
他着急,一面想支楞起身子,一面叫下人:「商陸!你怎麼做事的,怎麼也不給我梳洗一下,我這麼這副樣子!」
我忍着笑,假裝冷淡:「程大人這樣子確實沒以前好看了,昨日更是慘兮兮的。」
他抿緊了嘴,把頭微微往裏側不敢看我:「你……你先出去,我梳洗一下,我知道你能來是他們去找的你,你因爲可憐我,抹不開面子纔來,你不用委屈自己……」
「那我走?」
「不!」他猛地回頭:「不……雖然我不想讓你走,可我也不想你因爲我捱了頓打,可憐我纔來。」
逗程綏之還怪好玩的,我託着腦袋歪頭看他:「可如今見着程大人這模樣,也怪惹人憐愛的。」
他木訥的眉宇間,迸發出小心翼翼的欣喜,我終於笑了出來,看着窗外的桃樹:「此處桃花開得好,春光招搖,不應辜負。」
他喜不自勝,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好。」
我忽地又想起一事:「你給了多少銀子給我鋪子對面的那些車伕?」
「不多,一百兩而已。」
「一百兩?程綏之你個榆木腦袋……」
番外
我很早就遇見霍熒了,她不知道。
那年我剛考中秀才,家中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
無奈我只能到街頭去賣些字畫,那時她在隔壁鋪子賣布。
每日總能看到,風風火火地來,風風火火地走。
看上我字畫的人不少,卻總是想砍些價,我也由着他們砍。
一日,我又以極低的價格賣掉一幅畫,一道俏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嘖嘖嘖,你怎麼這樣做生意,紙墨都虧進去了。」
我看着她,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瞧你人模人樣的,我就教教你。」
人模人樣?這是什麼詞,雖然古怪,但是有些好笑。
「做生意,你得說漂亮話呀!若是書生來買,你得說這畫寓意着一朝展翅,鵬程萬里;若是婦人來,你要說這畫寓意着闔家團聚,幸福安樂……」
她蹲在我身旁,說得頭頭是道。那時我入了劉太傅門下,做什麼都是錯的。
其他師兄弟家世顯赫,自然有底氣。我拼上全力,也得不到太傅一句誇獎,師兄弟也不太願跟我說話。
出身這事,一開始就註定了。我不怨別人,只恨自己爲什麼不能再努力一些。
她是頭一個主動同我說話的人,後來議親,沒想到還能見着她。
兩年過去,她出落得明豔大方,我掩飾了那段灰撲撲的過去,這些年我早已學會喜怒不形於色。
她還是那樣直來直往,笑盈盈地看着我:「程大人長得真好看,像畫中仙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違背太傅,我知道我這樣的出身走到今天,全仰仗他。
父親母親也總是勸我,不要忤逆太傅,他對我們家有恩。
我跪在父母面前,低聲懇求:「這輩子爲了家族榮耀,師門使命,我什麼都願意去做,沒有其他念想,現在唯一的念想是想娶她。」
他們無奈答應我執拗的哀求, 後果是太傅震怒。
他說我一步錯步步錯,後來我認識到, 自己確實錯了。
錯不在娶她, 而是自己沒有權利在手, 還妄想娶她。
不知不覺間,我把她拉進了我身處的煉獄,我生來就有桎梏枷鎖, 她應該是自由的。
她說和離時, 我應該放她離開,我以爲我想得清楚,可真到那時候,我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我一步步走到現在, 看似光明磊落, 實則多少骯髒,多少晦暗, 只有我自己清楚。
她愛着的絕不是這樣的我,那些骯髒的、晦暗的, 如何說給她聽呢?
我蜷縮在陰暗的屋子裏, 任她怎麼敲門都沒有回應, 直到她累了離開了。
從前我就一身負累, 身不由己,但至少每天看見她,會明亮一刻。
和離後,我同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別,父親看我將自己關起來,更加寡言,一日日陰鬱下去, 不免痛心:「是不是當年我們錯了, 不該讓你揹負那麼多。」
她議親的消息,我是從其他大臣口中得知的。
「程大人總算是能放心了,那九流之女同別人議親後,就不會再覬覦程大人了。」
我冷冷看着調笑的人, 淡漠道:「你怎知不是我覬覦她?」
下朝後, 我又失魂落魄地走上那條街,這回走到她鋪子⻔口, 才反應過來, 忘記隱藏了。
慌亂中只能找個拙劣的藉口, 那場雨將我淋了個清醒。
憑什麼我要把她讓給別人?我如今大權在握, 誰還能左右我呢?
知道我與她的關係,還靠近她的人,實在是該死。
在背過身的瞬間, 我不可察覺地笑了笑,一切都說通了。我不必日日遠遠看着她, 我要與她相知相守,相伴一生。
我暗自計劃着一切,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 卑鄙到我自己都唾棄自己。
其實那晚我雖受了杖刑,人卻是清醒的, 我引誘她再次來到我身邊。
我要用一生來站在她身邊,或者說去糾纏她,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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