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如燕

七歲時,天下大亂,爹孃將我託付給一個婦人,就匆匆逃命去了。
可叛軍入城,燒殺淫掠。
婦人爲護我,死在了叛軍刀下。
只留我與她十歲大的兒子,相依爲命。

-1-
沈從知恨我害了他娘,再不肯與我說一句話。
半年後,陳李王率朝廷軍出兵平叛。
仗打了兩年,城中又經歷了一次血流成河的屠殺。
最終以朝廷軍生擒叛軍首領告終。
叛軍首領被押於菜市場砍頭的那天,沈從知也去看了。
回來時嘴邊沾着血漬。
隔壁阿花說,叛軍首領的腦袋可真硬。
儈子手砍了第一次,沒砍斷。
直到刀砍下第二次,那腦袋才骨碌碌地順着臺階滾到圍觀的人羣裏。
朝廷軍給百姓們發了粗麪饅頭。
叫他們拿了沾血喫。
百姓們一擁而上搶光了饅頭。
然後撲在地上,爭先恐後地沾上叛軍首領尚且溫熱的血液,往嘴裏塞。
阿花說。
沈從知也喫了沾血的饅頭。
可我瞧他看我的眼神。
大抵,他也想拿饅頭沾我的血喫吧。

-2-
朝廷軍每日都會拿着敲鑼打鼓地巡街。
叫家家戶戶都曉得陳李王這兩年率軍平叛的不易。
叫大家都心裏感激。
感激陳李王將全城百姓解救於水火。
「我王仁慈,堪爲明主!」
士兵朗聲大喝。
我從門縫裏瞧了一眼便縮回了脖子。
破舊的門板上遍佈刀痕血痕,彷彿士兵每喊一聲每敲一聲鑼,都能把它震碎了去。
百姓們不關心誰做這天下主。
他們只關心能不能填飽肚子。
我打開地窖,迎面而來一股腐朽的黴味。
家裏的糧早就沒了。
有被叛軍搶的,也有被朝廷軍徵的。
我好不容易纔撿到了一小把發了芽的麥子。
天下亂了三年,城裏百姓們就捱了三年的餓。
當初就是因爲地窖存糧被搶,我與沈姨只得出去找食物。
可我跑得慢,路遇上一羣喝醉了酒在逞兇的士兵。
那羣士兵如同禽獸,瞧見才七歲多的我眼冒綠光。
是折返回來的沈姨,代我遭了這羣畜牲的毒手。
她被凌辱至死。
屍身被隨意扔在大街上,衣不蔽體。
沈從知與我埋葬沈姨的時候,恨得雙眼赤紅。
他恨那羣禽獸不如的士兵。
也恨我。
可即便他恨我再不肯開口和我說一句話,我還是將僅剩的一小把發了芽的麥子煮成了粥,小心地放到沈從知的房門口。
沈從知是沈姨的命。
我要照顧好他。
隔壁阿花在外面小聲喚我:「如燕,如燕你快些兒!去晚了就領不到喫的啦!」
我應了一聲。
從倒塌的竈堂裏抹了一把煤灰,糊到臉上。
拿了一個缺了口的瓦罐便出門去。
陳李王爲彰顯仁慈,在衙門口支了施粥攤子,叫我們城中倖存的百姓前去領。
領到一碗,便對着衙門跪下磕一個頭。
衙門牌匾上書【明察清廉】。
陳李王高興,給的粥裏也多了不少米粒兒。
「如燕,聽說你爹以前是京城大官兒。你以前可見過陳李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施粥的隊伍排得很長,阿花小聲地與我咬耳朵。
「我爹只是個從六品的員外郎,算不得大官兒!」我小心地瞧了眼隊伍最前面佩劍的兵士。
「何況內宅女眷,本就是見不着外男的。如陳李王一般貴重身份的人,更是想都不要想——」
「這樣啊——」
阿花有些失望。
我曉得她是怎麼想的。
同這城中許多百姓一樣,陳李王所率的朝廷軍入城後沒有如叛軍一樣逞兇作惡。
且又是施粥又是發糧的。
叫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又生出了些希望。
若陳李王當真得勢,百姓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
可我低下頭,遮住眼中神色。
其實我沒和阿花說,女眷雖見不着外男,卻也聽得不少八卦傳聞。
傳陳李王極重名聲。
雖有幾分本事,但有些「好大喜功」。
不過我自是不敢亂說的。
如今這城,已然是陳李王的天下。

-3-
戰亂這些年,阿花一家八口人,如今只剩下了她和重病在牀的爹。
她原本是個乾巴瘦小的身子,她娘說幼時都怕養不活她。
可ŧùₜ如今,卻練成了一副機敏的身手。
因此,當一個如枯樹一般的老婆婆撲向我手中的瓦罐時,才叫阿花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拉了開去。
「好險,好不容易領來的粥。若是撒了,今兒又得餓肚子了!」
阿花瞧瞧我懷裏的瓦罐,又瞧瞧自己的。
狠狠嚥了口口水。
趕緊雙手護了住。
我也不自覺跟着嚥了口口水。
將瓦罐護緊了些。
老婆婆見撲了個空,便又要來搶。
我與阿花一人撿起一塊石頭,衝她呲牙。
這才把她嚇退了去。
若是從前,我或許會將粥分給她一些。
可如今阿花要養她爹,我也要養沈從知的。
老婆婆跌跌撞撞跑向粥攤。
她來晚了,粥早就分完。
哪怕她跪在地上磕破了頭,換來的也只是士兵無情的呵斥。
我和阿花不忍地別過了頭不去看她。
在這亂世,不容許我們有惻隱之心。
走出一段距離後,我回頭望去。
就見待人羣散去後,一個穿着草鞋的小兵走到老婆婆身邊。
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往她手裏塞了半個粗麪饅頭。
老婆婆喜極而泣,朝他磕頭道謝。
他連忙擺手。
一抬頭,就和我四目相對。
小兵聳了聳肩,攤開手。
用口型說:「沒有了,只有半個。」
原是怕我也找他要饅頭。
我搖了搖頭。
低下頭轉身和阿花快步跑了。
原來這些士兵當中,也是有好人的。

-4-
門口的麥芽粥和我離開前一樣,絲毫未動,湯水裏已經落了些灰塵。
沈從知恨我,不與我說話,也不肯喫我要來的食物。
可他已經病了好幾日,自個連門都出不了。
要是不喫東西,很難撐的下去。
我將渾濁的麥芽粥喝掉,又換上剛討來的粥。
小心地敲響沈從知的房門:「你娘最心疼你,若你身子撐不住,下去了也是叫你娘傷心——」
房內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沈從知連句「滾」都不肯與我說。
可等我再來看時,門口的瓦罐已經空了。
我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再和阿花去討粥,發覺那領粥的隊伍短了一些。
聽說,朝廷軍殺了好些人。
說是叛軍的同黨,戰時曾替叛軍做過事。
屍體被掛在城門口。
老弱婦孺皆有。
今兒的粥稀了一些。
我與阿花領到最後兩勺稀粥,兩人小心翼翼,彷彿懷中揣的是金銀珠寶。
又來晚了的老婆婆纏着昨兒的小兵要給他下跪。
求他再給他分半個饅頭。
家裏還有小孫子要養。
小兵急紅了臉。
他是軍中最末等的士兵,每日也只能得兩個饅頭。
昨兒是看老婆婆可憐,分了她半個。
沒想到她今兒又來討。
我嘆了口氣。
這便是我在亂世不敢發善心的原因。
猶豫片刻終究是不忍心,走上去小聲道:
「婆婆還是快些走吧,惹惱了那士兵頭子,害了小兵不說,還要遷怒於婆婆您——」
老婆婆豁然轉頭,凶神惡煞:
「你在這說什麼風涼話!你倒是得了喫的,可我和我小孫兒呢!可憐我一家男丁僅剩個五歲的小孫兒,已經餓得僅剩一張皮——」
我想道,這亂世誰又不是在捱餓受苦呢?
過去在京時雖家世不高,但我也是不缺喫穿的。
如今也是餓得脫了相,身上只一副骨架撐着。
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鑼聲。
老婆婆再不與我們糾纏,急忙踉踉蹌蹌地朝聲響傳來處跑去。
朝廷軍要召一批百姓進京。
上聽陳李王的豐功偉績。
「凡往者贈五兩銀。」
此言一出,百姓們皆蠢蠢欲動。
「五兩銀,夠置一倉的米麪。還能給我和阿爹置辦一身過冬的棉衣——」阿花面有所動,卻又嘆了口氣。
可惜她爹Ṭŭ̀₃終日癱在牀上,上京離這半月行程,若是她走了,她爹無人照料定是活不成的。
我瞧着擠滿了人的衙門口,也是有些心動。
卻在上前幾步後忽又頓住了。
因爲我瞧見那好心的小兵在和我對上視線後,衝我微微搖了搖頭。
我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頭腦清醒了大半。
拉起阿花就飛快地跑了。
我怎麼忘了,這亂世最去不得的就是京城。
那兒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5-
沈從知病好了七七八八,就開始磨面做饅頭。
沈家以前便是開饅頭鋪子的。
可後來天下亂了,鋪子也再難開下去。
我爹孃帶領家眷逃出京城,路過玉仙城時遇上了帶夫尋醫的沈姨。
沈父彼時已經病得很重,若是太平時候,還能多活幾年。可如今世道這麼亂,病不是普通人家能看得起的了。
我娘施捨了沈姨十兩銀子,又叫人安葬Ťṻₑ了沈父,沈姨就感激涕零。
接手了我這個中途被家人拋棄的累贅。
甚至還爲我搭上了性命。
沈從知的手,原本只拿過筆桿子。
沈姨走後,他也不得不推起了笨重的石磨,要將沈家做麪食的手藝傳承下去。
「萬一將來會重辦書院——」
我想再勸,卻被沈從知一個冷眼嚇噤了聲。
沈從知的雙手磨破了皮,叫他用布一圈一圈地纏了住,又繼續如同提線木偶一般推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轉。
和麪,發麪。
倒塌了許久的竈堂重新升起了火。
他不許我靠近。
笨拙的動作叫他手心不小心燙出了水泡。
夜裏我悄悄摸進沈從知的房間。
屏氣凝神聽着他均勻的呼吸,然後小心地來到他牀邊,想給他燙傷的手上些草藥。
沈姨說了,沈從知的學問不錯。
他的手,不應該傷在這些粗活當中。
「誰?」
被吵醒的沈從知突然一聲暴喝,緊接着我就被掀翻在地。
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脖頸就被狠狠掐住。
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瞧見沈從知目光兇狠。
「沈、沈從知——」
我被掐得喘不過氣來。
脖頸上的力道鬆了鬆。
下一刻,卻又猛地一用力。
指甲似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裏。
沈從知的雙眼漫上血絲,表情比方纔更加恐怖。
我被他死死扼住。
胸膛像是要撐破開來,血氣湧上頭頂,彷彿隨時都會窒息而死。
沈從知認出了我。
但他還是想殺了我。

-6-
第二天,我被一陣哭喊聲吵醒。
起身時踉蹌了一下。
不由地撫上脖頸處。
還有些疼,大概是被掐紫了。
回想起昨夜仍舊叫我心有餘悸。
所幸沈從知及時收了手,沒有真的要了我的命。
隔壁阿花家圍了一些人。
我過去時就見一羣士兵正在阿花家破舊的堂屋裏,阿花的爹癱在牀上憤怒又無力地吼叫。
阿花被士兵圍在中間,不斷地哭泣求饒。
門外圍着面黃肌瘦的百姓們。
無一人敢進去。
可我偏就進了。
陳李王要一百百姓浩浩蕩蕩隨他進京,沿路歌頌他的豐功偉績,營造出他民心所向的氣勢。
一百百姓,老弱婦孺皆要有。
上至世家長老,下至平民乞丐。
唯有城中的年輕女子,礙於名聲,即便許以重金都不敢上京去。
於是,朝廷軍便來抓人來了。
很不幸的,就挑中了阿花。
我走進去,抹開額前長髮,對那些士兵說:
「我與她一般大,她家中還有個老父要照顧,必然不肯和你們走的。倒不如換了我去,我學過詩詞念過書,到時還能爲王爺唱贊詩——」
就這樣,我替下了阿花。
阿花抓着我哭花了臉。
她說大家都說軍中混亂,倘若清白人家的姑娘跟了去,指不定會被那些莽子士兵欺負。
到時候唯有一根白綾上吊了事。
爲了那五兩銀,不值得。
我卻是打定了主意。
五兩銀,能叫我和沈從知喫飽。
還能等來年書院重辦起來時,給沈從知交上束脩。
如此一來,也算是我報了沈姨的恩。
我來不及與沈從知告別,就被朝廷軍帶着,與其他九十九餘百姓一起踏上了上京之路。
一路上行得慢。
陳李王的名聲經我們一傳,更加深入民心。
只三年戰亂,各個城池皆是滿目瘡痍。
路上死人竟比活人還多。
行至上京時已入夏,京郊外搭起了數頂草棚。
空氣中的腐臭氣息若有似無地圍繞在周圍,叫我總是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陳李王的親軍駐紮在城外。
第二日,親隨前來,帶走百姓中幾位年長者。
幾人在玉仙城中皆頗有名望。
留下我與剩餘的百姓,擠在兩個茅草棚中,不知一牆之隔的上京城中正在發生什麼。
入夜,蟬鳴低吟。
我被一陣寒意凍醒了過來。
起身四下張望。
不知爲何,總覺得今夜安靜得詭異。就連這月色,都好似比平時黯淡了不少。
陳李王的親兵除卻正在巡邏的一隊小兵,皆已入睡。
我摸出草棚,想着走遠一些去上個小解。
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得林間窸窸窣窣聲傳來。
這聲音我再是熟悉不過。
當年爹孃帶着全家逃命,半夜亦曾被這窸窣聲吵醒過。
所幸那會兒只是一夥走投無路改爲盜匪的流民,我們帶的家丁又多,沒出什麼事兒。
可如今陳李王的親軍正駐紮在此處。
這時的異動,絕不會是盜匪那麼簡單。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便回頭跑去。
我的包裹還留在草棚裏,包裹中還有朝廷軍給的五兩銀。
可跑到半路,我就瞧見黑暗中升起來火光。
越燒越旺,幾乎將夜空點燃了去。
周圍嘈雜起來。
有士兵的呵斥聲,有銅鑼的敲打聲,還有刀劍碰撞的打鬥聲,以及手無寸鐵的百姓們的呼救聲和慘叫聲——
我跌跌撞撞,好幾次叫刀劍擦身而過。
那一夜,陳李王的親軍被盡數斬殺。
營地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許是我命大,竟在這場屠殺中活了下來。
與我一道活下來的,唯有那個要搶我粥的老婆婆。
我在屍堆中尋到老婆婆時,她懷中死死抱着一個被燒捲了邊的破布包裹。
腿上與後背捱了兩刀,渾身是血。
我本以爲她死了。
可當伸手去拽她懷中包裹時,她的雙目又驟然睜開。
依舊凶神惡煞。
卻分明還未恢復意識。
只是本能叫她拼死護着那包裹。
我猶豫了許久。
我要回玉仙城的。
陳李王親軍被屠,說明京中形勢又生了變故。
老皇帝這幾年的兒子一個一個地爭搶着想坐上那至尊位,卻又一個一個地死。
天下大亂,外患又內憂。
原以爲陳李王能成事,如今看來,還是得接着亂。
我要回玉仙城,守着沈從知。
至少不能叫他死在我前邊。
來時有陳李王親軍護送,去時卻只能靠自己。
我如今身上什麼都沒有,若是再帶上一個受了重傷的老婆婆,還不知何時才能回到玉仙城。
可我終究是沒忍心丟下她。
老婆婆枯瘦的指骨節死死抓着她的包裹。
靠在樹幹上大口喘氣。
她說:
「你帶我回去,我家中還有小孫兒在等。
「我小孫兒年紀小,才只有五歲。我把他託付給了他姨奶。他姨奶今年六十,家裏也死得只剩下了她一個。整日咳着也就吊着一口氣兒,還不知能活到什麼時候。
「若我回不去,他姨奶眼睛一閉,我那小孫兒也活不成……」
老婆婆咬着牙求我:「若你將我帶回城去,上頭髮的五兩銀,我分你二兩——」
二兩銀,我勒緊褲腰帶,還能給沈從知買些紙筆。
就這般,我帶着老婆婆上了路。
也不知她是如何熬的,明明身上已沒了多少肉,傷口也因沒養好化了膿,皮肉外翻可見裏面森森白骨。
可老婆婆硬是挺了一個月。
同我一起,回到了玉仙城。
只到了才發現玉仙城城門緊閉。
我與老婆婆在城外徘徊了三日,都不見城門打開。
到了第四日夜裏換班時,我瞧見城牆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喂——」
我大喊。
此時我十分後悔竟沒問那小兵名字。
好在小兵聽到了喊聲往城牆底下看來。
沒一會,城門被打開。
小兵帶着幾人走了出來。
瞧他的穿着模樣應是已經成了領頭的,不再是末等的小兵。
「你們竟活着回來了?」小兵見了我們,奇道。
他說,陳李王被以謀逆罪處以極刑。
那幾個隨他一同進宮的長者,也一起丟了命。
他們的屍體和陳李王的人頭一起,到現在還掛在上京的城門口。
他們本以爲進京的一百人都死了,沒想到還有我們兩個活着回了來。
我問他如今這城中是誰做主。
小兵說,陳李王還有一半親兵留在城中。
他們對陳李王忠心耿耿,不相信陳李王會謀逆。
這月餘,玉仙城城門緊閉,不許百姓出入。
朝廷已多次發來招降書。
想來沒多久,這兒又要亂了。
我急不可耐,求小兵放我們進城去。
小兵與身後幾名守衛對視了幾眼。
「你們既然已經逃了,又何必再回到這裏來?進城容易,可他日打起來,想出都出不去了——」
他們皆是玉仙城人。
天下亂的這幾年,人人家裏都曾死過人。
本以爲跟了陳李王當兵便能護着自己家人。
沒想到權勢倒塌僅是一夕之間。
如今他們想逃都逃不了。
因此也不理解我們爲何還要往城裏去。
我說我有沈從知要看着,老婆婆有小孫兒要顧着。
放不下。
小兵聞言,低頭沉思許久,終究是放了行。
「回去尋個地方好好躲着,城裏大抵不過幾日就要亂了。」
我和他道了謝,又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照,日照金山的照。我叫於照。」
於照,我記住了。

-7-
沈從知打開門瞧見我的時候,眼眶募地紅了。
「你爲什麼沒死!」
他咬着牙開口與我說了自沈姨死後第一句話。
我想他大概是失望的。
不過此時已經顧不上什麼。
我與沈從知說了上京與城中的境況,叫他趕緊多備些喫食,把地窖修繕一下,以應對隨時都可能出現的變故。
緊接着我便出了門。
我要去找阿花,叫她也做好準備。
阿花看到我平安回來,抱着我哭了許久。
我告訴她城中或許又要亂了,朝廷軍和朝廷軍之間可能會打起來。
阿花驚訝了一會後,卻是抿着脣笑笑:「如燕你別慌,三柱哥說會護着我的。若是你害怕,就和沈從知一道住我家來。」
如燕說的三柱哥,是她近日認識的情郎。
在軍中擔了個領差,巡城時與阿花認識並互通了心意。
可我總覺得那三柱哥不靠譜。
如今城裏形勢不明,我聽說陳李王的親衛關於降還是不降都生了異議。
領頭與領頭之間,也是有派別的。
真要亂起來,誰能顧得上你是誰的相好?
回去路上天已近黃昏。
路上行人寥寥。
到處都是倒塌的屋舍店鋪,臨街的牆面上佈滿了刀痕血痕。深褐色的血漬滲透進裏面,怎麼也消逝不掉。
或許沒多久,又會被新的血痕覆蓋。
我急步匆匆,差點與一人撞了滿懷。
定睛下來後才發現原是那老婆婆。
老婆婆身上的傷還沒好全,手邊拄着一根木頭柺杖。
一瘸一拐地將我攔住,要遞給我一個錢袋子。
我掂了掂:「不是說好給二兩嗎?」
錢袋子挺沉,不止有二兩銀。
老婆婆扯着她乾癟的皮膚笑了笑:「收了吧,你將我帶回來,這是你該得的!」
我未想其他。
這一路帶着受傷的老婆婆確實辛苦。
原本我早就該回城了。
如今即將亂起來,我得趕緊回去備好存糧,把地窖和大門都修一修。
我將錢袋子塞進胸口衣內,匆匆和老婆婆道了別。
也沒瞧見身後老婆婆臉上的笑容原是絕望。
第二日一早,百姓們看到在衙門口上了吊的老婆婆。
她把自己吊死在了【明察清廉】的牌匾下。
有好心人想試着解下她屍體時,那牌匾猛然墜下。
落到地上裂成了兩半。
老婆婆昨兒回到家,推開自家屋子的大門。
他姨奶早死在了家中,已爛成了一攤腐肉。
小孫子沒了姨奶,餓得只能扒牆灰。
等老婆婆帶着喫食回家,看到的只是小孫兒只剩一張皮的屍體。
小小的身子就倒在竈邊,身上爬滿了鼠蟻。
老婆婆當時便瘋了。
她給我的錢袋子裏,不僅有朝廷軍發的五兩銀,還有十枚銅板。
那是她與小孫兒全部的積蓄。
如今,用不到了。
可惜我自始至終都不知老婆婆姓甚名誰。
大抵,與之前死在戰亂中的其他人一樣。
都叫「平民百姓」。

-8-
埋葬好老婆婆和她小孫兒的第三日,玉仙城果真就亂了。
聽到街道上傳來刀劍打鬥聲時,我嚇得渾身止不住的戰慄。
院門被我用木棍牢牢撐住,卻仍舊看起來脆弱又單薄。
彷彿只要一刀,就會分崩離析。
根本護不住我和沈從知。
我顫抖着打開地窖門,將沈從知推了進去。
又不顧他的拍打喊叫,將地窖門死死鎖住。
掩蓋物堆了一層又一層。
自己則抱了一把生鏽的砍刀,守在門後面,戰戰兢兢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趙如燕,你放我出去!」沈從知喊。
我眼睛緊緊盯着那扇木板門:「若是不想將外面的人引來你就小聲些。不然你我或許都得死!」
沈從知便不再喊了。
打鬥聲持續了一天又一夜。
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沒多久,銅鑼聲再次在大街小巷響起。
可這一回,外面再無百姓出去看熱鬧。
家家戶戶緊閉房門,不敢踏出一步。
誰也不知這敲銅鑼的是何方。
又過了兩日,街道上再度熱鬧了起來。
只是這熱鬧聲,聽着有些刺耳。
「開門開門!」
大力拍門聲響徹耳畔,叫人聽着心驚膽戰。
新添了幾道刀痕的院門砰的一聲被踹開,湧進來四五個小兵。
我豁然站起。
雙眼佈滿了血絲,握着刀柄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想,我要守着地窖,若是他們闖進來就和他們拼命。
外面被乒鈴乓啷一頓翻找。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面小兵的說話聲:
「呸!晦氣!看來這一家又是個窮的!」
「於照,你留在這裏繼續搜,我們幾個去別家!」
於照?
難不成是同名同姓?
可下一刻我就聽到了熟悉的音色沉沉地「嗯」了一聲。
待其他人的腳步聲遠去。
我將搖搖欲墜的房門打開一條縫,探出ṱŭₓ頭去看。
果然見一身疲倦的於照正坐在門口屋檐下,抱着佩刀闔着眼睛打盹。
他身上的小兵服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式。
明明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紀,面上卻已經鬍子拉碴。
緊鎖的眉頭皺成深深的溝壑,彷彿總也填不平似的。
聽到動靜,他猛然睜開眼來。
看清是我這才又驟然鬆了口氣。
握上刀柄的手鬆了下來。
「是你啊……」他看了眼我身後的屋子,「你住在這兒?」
我點了點頭。
視線落到他身上的小兵服上。
「陳李王的左親衛反了,如今我們姓劉!」察覺到我的視線,於照扯了扯胸前皺巴巴髒兮兮的布料,自嘲地搖了搖頭。「能反抗的都死了,留下的都是和我一樣不戰就降了的。這世道……跟誰不是跟……」
隔壁突然傳來哭喊聲。
我跳起來。
是阿花。
阿花出事了。
於照卻攔住我,對我說:「不要去,去了你也救不了她!」
阿花的哭喊聲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淒厲的慘叫。
她爹絕望的嘶吼聲一聲又一聲。
卻不能阻止那些肆意的說笑淫樂聲衝進我耳膜。
那些畜牲!
我目呲欲裂。
我想衝出去,用手中的砍刀將那些畜牲砍死。
可於照自後背死死抱住我。
一遍又一遍地說:
「不要去!
「你護不住她!
「我,也護不住你!」
腰上的手臂在隱隱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慘叫聲小了。
一羣小兵說說笑笑自門前路過,一人踹了門框一腳。
嬉笑地招呼於照:「哥們兒先去前邊瞧瞧有沒有逆黨。隔壁有個鮮貨,哥幾個剛嚐了,味道還不錯。一會兒,你也去嚐嚐?」
於照將我藏進裏屋,對那幾個小兵唯唯應是。
等人走後,我控制不住憤怒地衝出來。
被他一把拽住。
「你想死嗎?你想大家都跟着你死嗎?」於照對我吼道。
我一瞬間愣住了。
冷靜下來後只覺得四肢灌了鉛一般,沉重且無力。
阿花家大門敞開。
阿花就這麼不着一縷地被丟在她家的院子裏,身上遍佈傷痕。一動不動的,彷彿已經死了。
於照背過身去。
我瘋了一般衝進去跪在地上,把我身上的外衣扒下來給她蓋上。
「對不起,對不起——」
我哭着,喊着。
我恨自己再一次的懦弱。
可如於照說的,哪怕我剛纔衝了出來,弱小的我就能救下阿花嗎?
救不來的。

-9-
阿花像一個破布娃娃一般,明明胸膛還在微弱起伏,可雙眼卻空洞得如同死了一般。
在於照的幫助下,我好不容易把她扶進屋子中。
她渾身上下佈滿了青青紫紫的痕跡,幾乎沒一塊好肉。
我一邊給她清洗,一邊止不住地掉眼淚。
隔壁傳來哐噹一聲響。
片刻後於照敲響房門。
我打開。
他說,是阿花她爹在隔壁尋了短見,被他救下了。
這個一直本本分分的討生活的男人,曾經有一個圓滿的八口之家。
可戰亂叫他失去了父母,兄弟,妻兒。
如今,就連唯一一個女兒,都在他面前遭了欺負。
他不想活了。
可他要是不活了,阿花也就活不了了。
果然,在聽到她爹尋了短見後,一直麻木的阿花眼珠子突然動了一下。
緊接着,緩緩朝門口看來。
視線落到於照身上時,她的神情突然激動了起來。
如瘋子一般揮舞着手臂,淒厲地大吼:「該死!如燕,他該死啊——」
我一驚,忙跑回去抱住她。
於照緊跟着進來。
「怎麼回事?」我兇狠地瞪着他。
於照沉默片刻。
低聲道:「她說的應該是——姚三柱該死。」

-10-
姚三柱,便是阿花的情郎。
亦是曾與於照一同當差的好友。
方纔那羣小兵中,便有他。
阿花說,她本以爲姚三柱會護她的。
畢竟他是她的情郎。
曾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說會護她無虞。等城中安定一些,他就上門提親。
可那幾個畜牲撲向她時,他卻只是站在那兒。
她向他求救了啊。
她衝他喊:「柱子哥,救救我!」
姚三柱卻沒有動。
只低下頭,不敢看她。
任由那羣畜牲在她身上施暴。
甚至最後,還被推搡着,加入了他們。
當姚三柱在她身上起伏時,阿花已經宛若一個死人。
她的信念崩塌了。
眼中唯有灰敗和絕望。
於照說,姚三柱和他一樣,都是降了新主的兵。
這樣的兵,是最底層最受欺負的。
爲了活命,他們只能同流合污。
可即便這樣,姚三柱依舊該死。

-11-
回到家時已經入夜。
我打開地窖,就見沈從知低垂着頭坐在地窖口。衣衫褶皺滿是灰塵,紅腫的雙眼充滿了憔悴。
看到地窖門打開,他豁然站起身。
眼裏有一瞬亮光劃過。
但很快就沉寂下去。
又恢復成往日憎恨我的模樣。
叫我覺得剛纔一定是看錯了。
我說了阿花的遭遇,沈從知的面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看向我的眼神也一點一點冰冷。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沈姨。
良久,沈從知看着我。
充滿厭惡地,一字一句。
「爲什麼不是你?
「該受罪的,本該是你纔對啊!」

-12-
阿花家大火燒起來時,是三天以後。
於照拍響了沈家大門,把暈過去的阿花交給我和沈從知。
隔壁已經升起了滾滾濃煙。
我抓着於照問他怎麼回事。
他泛紅着眼眶望向阿花家的方向。
「只是一個父親,爲女兒討了公道罷了。」

-13-
今兒,那羣畜牲再度來到了阿花家。
眼看阿花又要被欺負,阿花那個癱瘓在牀許久的爹不知怎麼竟站了起來。
他將那羣畜牲關進了屋裏,用身體死死堵住出口。
然後,點燃了屋子。
那羣畜牲被活活燒死。
阿花的爹也沒能出來。
阿花醒後得知這一切,哭得撕心裂肺。
她也想去死。
可她若是死了,怎麼對得起她爹拼了命給她報的仇?
安撫好阿花,我將於照送出門去。
行至院外,我輕聲對他說了句:「多謝!」
他轉頭看向我。
雖未說話,但彼此都明白我謝的是什麼。
哪怕阿花的爹真的是迴光返照突然就能下牀走路,要想將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兵關在屋裏,也是件不大可能的事。
唯有,有人幫了忙。
於照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道別時,他叮囑我:「城裏大抵還要接着亂,多備些喫食在地窖裏躲着。能躲多久就多久——」
上次他叫我小心些,沒多久城中就真亂了。
這回我自是信他的。
回去就將地窖又仔仔細細修整了一下,和沈從知一起,帶着阿花住進了地窖中。
地窖陰暗寒冷,我們三人擠在一處。
暗無天日地過了一日又一日。
阿花時而清醒,時而又糊塗。
一會兒拉着我喊娘,一會又死死拽着沈從知的衣袖將他當成了姚三柱咒罵。
最後脫力了才昏睡過去。
如此過了半個月,才方纔有些好轉。
我與沈從知也終是暫鬆了口氣。
「於照和姚三柱曾一同當過差,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莫要被他騙了!」空閒下來,沈從知突然開口與我說道。
我驚訝於他竟願意與我說這麼長的話。
可想到他話中所說,卻又搖了搖頭:「於照不是好人,我亦不是。沒有騙不騙的!」
在這亂世,誰又敢說自己是個絕對的好人呢?
於照尚且願意分老婆婆半個饅頭。
可我卻不願。
這麼說來,若於照不是個好東西,我更不是。
沈從知生氣地轉過身去不再理我。
而我也不知他爲何生氣。

-14-
躲在地窖的日子叫人驚懼不安。
我已不知日子過去了幾天,此時是白天亦或是黑夜。
這期間,外邊時不時會傳來人羣跑動聲,呼喊聲,還有利器碰撞聲。
沈家大門被撞開,屋中被打砸一番。大抵是能拿的,都被拿走了。
所幸地窖掩藏得好,沒有被發現。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外邊又安靜了下來。
可我們依舊不敢出去。
直到有一日,地窖口傳來一道腳步聲。
緊接着,壓在上邊的掩蓋物被一一搬開。
地窖門被拍了幾下。
外邊的人沉聲問:
「還活着嗎?」

-15-
還活着。
可活着真不容易啊。
於照說,我們已在地窖待了三月。
這三個月中,城中的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他身上的小兵服被扒下來,又穿上去。如今已然看不清樣式。
這三月,他額上多了一道疤。身上舊傷添新傷,如今也都結上了痂。
他又降了新主,反正跟誰不是跟。
新主換了好幾個,城中的百姓也死了不少。
本就遭了不少重創的玉仙城,如今人丁愈發凋零。
我與沈從知和阿花在地窖中待了三月,出來時渾身酸臭已然狼狽不堪。
可到底還活着。
我和於照道了謝。
謝他這段時日的掩護。
「如今這城中,又是誰做主?」
「太子。」
「新太子?」
我不知新太子是誰。爹當年帶全家離京逃命時,正是因舊太子遇害連累五王相鬥,將皇家的齷齪事都擺到了明面。
這麼些年下來,也不知這太子位落到了Ṭůₐ誰頭上。
「聽聞是原先的蘇欽王。」於照爲我解惑。
蘇欽王?
我皺起眉頭,手不自覺地掐了掐掌心。
「可是有什麼不妥?」於照見我神情不對,便問道。
我搖了搖頭:「無事,只……你當差時要小心。」
於照定定瞧了我一會。
大抵讀懂了我眼中無法言說的憂色,認真點頭:「我曉得了。」
翌日。
沈從知出門了一趟,再回來時卻是神采奕奕,看起來很是高興。
我不自覺問了一句。
他竟也願意與我搭話:「太子要重啓玉華書院,百納學子,並免一年束脩。我前去報了名,書院將我招錄了進去。」
他說得高興,眉梢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哪怕他雙手已經磨出了老繭,卻依舊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拿起筆來。
如今這一日,叫他等到了。
可我卻一絲一毫的喜色都沒有。
想勉強自己笑一下,扯了扯嘴角卻仍舊是徒勞。
阿花問我怎麼了。
我悄聲與她說:「太子重辦玉華書院這事,我怕事有蹊蹺。」
阿花不解:「太子……亦不是明主嗎?」
我猶豫片刻:「在京時,我曾聽過傳聞。蘇欽王好龍陽,喜稚男。」
阿花驚訝地捂住了嘴。
隨後抱住我,身體隱隱顫抖。
「如燕,你說,這何時是個頭啊。」
我搖頭。
亦不知何時是個頭。
陳李王雖好大喜功,但還會因着名聲施粥分糧,做些面子功夫。
可蘇欽王,卻比之更爲不堪。
到底何時我們平民百姓才能得一位明主,才能過上安生日子?

-16-
沈從知不信我所說。
他說我雖是上京官家女兒,卻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受寵的幺女。
沒見過幾個大人物卻聽了不少道聽途說的流言。
做不得真。
他好不容易得了重返書院的機會,定不會因爲我幾句聽來的流言放棄。
我無話可說。
身爲女兒家,我着實是被拘在家裏沒多少見識。
可我亦曉得察顏觀色。
那新太子蘇欽王我曾跟着於照去遠遠地瞧過一面。
面頰凹陷,眉眼又過於陰鬱。
笑起來時彷彿僅牽動了面上皮膚,皮笑肉不笑。
像是一條陰冷的蛇,緩緩吐着蛇信子。
更別提他身邊皆是年幼男從,竟無一女子在旁侍候。
我便覺得,從前聽到的傳聞或許並不假。
只沈從知鐵了心要去書院,任憑我如何說都聽不進去。
反而對我的嫌惡又深了幾分,惡狠狠道:
「若不是你,我娘還好好活着。供我上書院,伴我考科舉。我何須落到這等田地?趙如燕,我沈家不欠你的,是你欠我沈家。你若是再不讓開,我就去同蘇欽王告發你。說你乃上京逆黨餘孽,叫他判你個斬首示衆的下場——」
我渾身劇烈顫抖了一下。
一直以來,我怕的便是這層身份。
哪怕是城中新主換了一個又一個,我仍舊是叛逃官員的餘孽。
事情若敗露,真要問罪起來,我便是個死。
雖知沈從知多半隻是氣極威脅,但我還是移開了腳步。
勸也勸了,他想去便去吧。
我想活下來。
或許事實果真是謠言呢?
帶着這層僥倖,我眼睜睜地看着沈從知帶着單薄的包裹,踏進了玉華書院的大門。
他身上帶了五兩銀。
書院雖免了束脩,但筆墨紙硯皆要錢,且又十分不便宜。
讀書,亦不是尋常人家能讀得起的。
沈從知入了書院後,便與我斷了聯繫。
我試着去書院找他,可玉華書院守着太子的親兵,竟不是輕易能進得了的。
只門房帶來了沈從知的信,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前塵恩怨盡消,以後莫再相見。」
沈從知是要與我徹底斷了干係。
我撫着紙張。
上面是沈從知的筆跡沒有錯。
可我卻始終感覺隱隱的不安。
阿花說我許是太過多慮了。
太子重辦玉華書院,招收了不少家境貧寒的子弟。百姓們如今對他歌功頌德,未見有什麼異常的。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
我心中的不安一日勝過一日。
終是忍不住尋了機會,藏在給玉華書院送菜的板車底下,混了進去。
我要親眼去瞧一瞧。
等瞧到沈從知安然無恙我才安心。
不然,我沒法向沈姨交代。
可我不知,這一去,竟叫我闖下了大禍。
我失手殺死了太子。

-17-
我已不記得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等回過神來時,手中正死死握着一個染血的銅燭臺。
地上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
男子後腦勺被砸開一個大洞。汩汩血液流出,染紅了他大半張臉。
可我依舊認出了,那是這玉仙城的新主——
太子蘇欽王。
在蘇欽王的屍身旁,還躺着一個赤裸的少年。
少年被麻繩捆綁住手腳,身上無一絲衣物遮蔽。
他渾身上下佈滿了新新舊舊的傷痕。
有鞭痕,刀痕,還有蠟燭灼燒後留下的傷……
少年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看到蘇欽王倒下,他愕然地睜大了眼。
竟是連聲音都發不出。
好一會,才拼命蠕動着身子,爬到蘇欽王的屍身旁。
確定他沒了氣息,少年又呆愣了許久。
突然大笑起來。
「死了!終於死了!終於死了啊——」
笑着笑着便開始哭,哭着哭着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甚至咳出血來。
我見他這模樣,這纔想起來剛纔正是聽到這屋內傳來他的哀嚎聲和呼救聲,才衝了進來,將燭臺狠狠砸向正在施暴的蘇欽王。
那時候,我想到了阿花。
可如今冷靜下來,這才後知後覺地開始手腳發冷。
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我竟,殺了太子!
「你走吧!我會和他們說太子是我所殺!」少年虛弱地撐坐起來,看着眼前血腥的場景,嘴角卻一直笑着。
我腳尖轉動。
想要離開。
若是不走,叫蘇欽王的人發現了,我一定死得很慘。
既然少年願意替我扛下罪責——
「你會死的!」我說。
少年笑了笑,聲音嘶啞:「我早就想死了。」

-18-
可我終究沒忍心叫他死。
我解開他的繩子,爲他找來外衣披上。
又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喝下。
少年說,他叫宋宇。
是被招錄進來的學子之一。
今年不過十三。
太子喊他研學,第一日就將他捆綁在了牀榻上。
他說他就喜歡不諳世事的小少年,細皮嫩肉的玩起來纔有趣。
除卻他,書院不少學子都遭了毒手。
偏偏他們皆出身普通人家,有書念已是不易。
更何況對方是太子,他們又哪來的膽子敢反抗?
「倒是有幾個反抗的,只不過幾日就失了蹤影!」宋宇嘲弄地扯了扯嘴角,眼底盡是悲哀。
我恨得不行。
所謂傳言果真是真的。
如此看來,讓太子就這麼死了着實太便宜他了。
「今日太子喊你來,可有其他人知曉?」
宋宇搖頭:「除了他的隨侍太監應該沒人知道。每次他的隨侍太監都守在屋外,你進來時沒遇見?」
自然是沒有,不然我怎麼進的來?
宋宇有些意外。
但我們已沒時間思考這些。
如今關鍵是怎麼尋得辦法脫身。
「你熟悉書院佈局,你得想辦法出去。去尋一個叫於照的小兵。他就在西城門處當差——
「若是尋到他,叫他往雲州去跑一趟。給雲州趙家帶一封信——」
我在屋中尋到筆墨紙硯,快速磨墨寫下一封親筆信,交給宋宇。
宋宇看着信中「蘇欽王已死,此刻起兵即可成事」這一行字,驚得差點掉落在地上。
「這是要——鼓動謀反?」
我搖了搖頭,認真地與他解釋:
「雲州祁王一直很有野心。只不過懂得韜光養晦,斂藏鋒芒。繼陳李王死後,若蘇欽王也死了,那朝中再無拿得出手的皇子。祁王要反,只是遲早的事。
「去送信,只是叫他提早了起事時間罷了。屆時便將蘇欽王之死推到祁王身上,尚且還有可能叫我們留下一條命——」
爹孃丟下我後就去投靠了雲州趙家本家。
他們認得我的字跡,亦知道我此時與蘇欽王一樣,身在玉仙城。
因此,或許會信了這信中內容。
我曾無意聽說過,趙家本家暗中支持祁王已久。
此番也是賭上一賭,賭祁王迫不及待要坐上那至高位。
這是我和宋宇的一線生機。
否則哪怕今日被我們逃出書院,甚至逃出城去,蘇欽王屍體被發現後我們依舊逃不過皇家親衛的追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又叫我們逃到哪裏去?
「可雲州距此最快也要五日路程,來回這麼多日,又怎麼能瞞得過去?」
「瞞不住也要瞞。我曾聽聞蘇欽王行事荒唐,從前還未被封爲太子時就常常與男寵狎玩淫樂,十幾日不出門也是有的。」
宋宇的臉色白了白,大抵是想到了他被禁錮折ţű̂₋磨的日子。
兩人相對,竟一時不知說什麼。
我與他都知道,這個法子充滿了不定之素,風險極大。
且不說即便他真能跑出去尋到於照,於照會不會願意跑雲州一趟?又能不能順利將信交給趙家人?趙家和祁王,又會不會當真會起兵反了?
光是這書院,到處都是蘇欽王的人,要想跑出去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旦被抓到,大家都是個死。
正當我們二人陷入僵局之時,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外。
伴隨着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我與宋宇的心也跟着狠狠顫了顫。
彼此對望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害怕。
「以爲只是個不要命的,原來也有幾分腦子。」
來人慢慢走近,對着蘇欽王的屍體踢了兩腳。
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笑,緩緩轉過頭來看我們。
「苟、苟公公!」宋宇面露驚恐。
來人正是蘇欽王的貼身太監苟公公。
可他看到自家主子的屍體,卻是異常得冷靜。甚至還蹲下身來,對着蘇欽王后腦勺的血洞細細欣賞起來。
好一會,我才聽清他口中正低聲喃喃着:「好!死得好!堂堂蘇欽王,至尊無上的人物。卻沒想到僅坐上太子之位不過一年,便死在了你最厭惡的女子手上!報應!當真是報應!」
苟公公仰天大笑,神情竟是比方纔宋宇還要癲狂。
「不是要出去送信去嗎?」他站起來,丟給我們一塊腰牌,「小丫頭留下,宋宇跟我走——」
見我們遲疑,他冷笑一聲:「都走了,誰來假扮太子拖住外面守衛?」
苟公公不信我。
但他願賭宋宇不會丟下他的救命恩人。
會將信送到那個叫於照的小兵手上。
跟隨苟公公離開前,宋宇捂着孱弱的身體鄭重地與我保證:「我將信送到後就回來。」
身旁傳來一聲嗤笑。
我轉過頭去看,僅看到苟公公滿是譏諷的側臉。

-19-
有了苟公公的帶路,宋宇很順利地出了書院。
接下來,便只有等。
所幸蘇欽王手下的人都知他的癖好,在他尋樂時很少有人敢來打擾。
加上有苟公公的周旋,前五日都安然無恙地過去了。
可隨着日子過去,蘇欽王的屍身開始腐爛,散發出陣陣惡臭。
苟公公卻不許我動他。
他說,蘇欽王這等人,不配有人爲他收屍。就該爛在他這間充滿罪惡的屋子裏,任由鼠蟻啃咬。
也正是此時,我才得知了苟公公的故事。

-20-
苟公公不姓「苟」。
他姓荀,叫荀安成。
是個讀書人。
十年前,蘇欽王路過隋城,一眼就瞧上了正在書院進學的苟公公。
彼時,他纔不過十四,正是單純稚嫩的年紀。
聽說有個上京的貴人挑中了他,要帶他去上京供他求學,他欣喜若狂。
迫不及待地就回家辭別了爹孃兄長,踏進了蘇欽王的府中。
卻不知一切即是噩夢的開始。
蘇欽王厭惡女子,也不許女子靠近。
他的府中,都是年幼的少年郎。
蘇欽王喜歡烈的,反抗得越激烈,被折磨得越慘。
被折磨久了,苟公公漸漸被磨得沒了生氣,也不再抵抗。
蘇欽王卻因此覺得乏味,開始膩了他。
可他仍舊不肯放過他。
被去勢那日,苟公公痛得撕心裂肺。
蘇欽王卻笑得惡劣:「沒有用的東西,割了就割了。左右這輩子你也用不上——」
等苟公公醒來,他已沒了子孫根。
蘇欽王說他既無了根本,那就改名爲「苟」。
苟公公,狗公公。
他這輩子都得是跪舔他的狗。
荀安成說,他早就想殺蘇欽王了。
只是他不敢。
家中還有父母,他的兄嫂還要過生活。
嫂嫂生下了一雙侄兒侄女,如今已能喊他叔。
但前幾天,家中卻傳來信。
官家來人,抓走了年幼的小侄兒與小侄女。
爹孃兄嫂多番打聽,得知侄兒侄女是被送入了玉仙城。
他叫人去查,在玉華書院的禁室中找到了小侄兒。
小侄女卻不知所蹤。
他去問蘇欽王。
蘇欽王得知他在找小侄女,滿臉不屑:
「那羣蠢笨的,竟把賤胚子當成了小兒郎給本王送來!呵,本王叫人丟獸籠裏了。你這會兒過去,興許還能撿到幾塊骨頭。」
苟公公跌跌撞撞跑到獸室,只尋到小侄女半副殘骸。
小侄女長到九歲,還未叫過他一聲叔。

-21-
荀安成說,那日見我氣沖沖地往內室闖,他便突然想看看。
想看看我敢做到什麼地步。
卻沒想到我竟一下把蘇欽王砸死了。
死了好,死了叫人暢快。
他也知,一旦被蘇欽王的手下得知此事,不僅他要死,他父母兄嫂小侄兒都得死。
爲今也只不過想賭一賭。
賭我們能成事。
萬一不能,他再將我們推出去保命也不遲。

-22-
我與荀安成等到第十日。
沒等到祁王反了的消息,也沒等回宋宇。
荀安成嗤笑地問我:「若他跑了,壓根沒去送信你該如何?」
我盤腿坐在地上,身邊是蘇欽王正在腐爛的屍體。平靜道:「跑了就跑了吧,想要保命也是人之常情。」
就連我親生爹孃都能丟下我逃命,宋宇與我僅有一面之緣,做出這事來不奇怪。
何況若是換了我,我也不一定有勇氣回來。
荀安成愣了愣,隨即嗤笑。
他在我身邊一同坐下,沒有再說話。
當初他剛落入魔窟時,也曾試着向人求救。
可沒有人敢來就他。
他以爲,人性也不過如此了。
卻沒想到,還有個傻的。
屋子裏的屍臭味已經要掩蓋不住,大概是蘇欽王的手下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這幾日頻頻想要進來求見,都被荀安成擋了回去。
但我們都知道,擋不久的。
又熬過了五日,就在我們再也瞞不下去即將要暴露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囂聲。
沒一會兒,房門被急切地拍響。
「殿下,上京急報。雲州祁王,反了!」
終於,終於反了。
我興奮地站起來。
剛想和荀安成說什麼,就見ṭŭ₉他手中拿着匕首,一言不發地打開房門。
然後,一刀捅入報信之人的腹部。
待人沒了氣息後,他轉過頭來,面頰帶血:「在等什麼,還不快走?」
一把火自蘇欽王寢殿燃起。
有士兵匆匆前來救火。
「苟公公,發生什麼事了?殿下呢?」
荀安成垂着眼皮子,聲音冷靜:「殿下遭祁王細作暗害身亡,如今你我都當好自爲之。」
來人皆是一愣。
面露驚恐狀。
竟是連救火都忘記了。
主子已死,叛軍又即將兵壓城外。
護主不力,該死。
城破兵敗,也該死。
於他們小兵來說,似乎左右都是個死。
「倒不如降了!」
也不知是誰開了口。
之後此起彼伏的都是降聲。
降了便降了,跟誰不是跟呢!
也有寧死不屈的,沒一會就和主降的士兵起了衝突,打了起來。
蘇欽王寢殿的大火越燒越旺,也掩蓋不住耳邊的兵器碰撞聲。
荀安成拉着我就跑。
我喊他:「你可知一個叫沈從知的學子,我此次來就是來尋他的。」
荀安成轉頭看了我一眼,神情複雜。
最終他還是帶着我換了方向,去到了玉華書院的學子寢居。
前院的動靜已Ţû₋經傳開,學子們紛紛跑出來查看是怎麼回事。
我與荀安成踏入此地,入眼皆是十來歲的少年郎。
有些年紀比我還小,七八九歲的也比比皆是。
見到荀安成到來,一些少年郎下意識地縮緊了身體。一個個盯着荀安成,眼中滿是戒備。
「動作快點!」荀安成丟下一句便轉過身去。
蘇欽王每次來了興致,都是叫他來挑一個少年郎給他送去。
來來往往。
他早已成了一丘之貉。
此處,是他最不願意來的。

-23-
我尋了好多寢居,終於尋到了沈從知。
此時他瑟縮在角落裏,聽着外面混亂的聲響簌簌發抖。
聽見響動,他猛地瑟縮了一下。
抬眼看到是我,眼眶又漫上紅意。
「你來做什麼?不是說了恩怨——」
我一把拉過他往外走:「今次救了你出去,你我就恩怨盡消了。」
沈從知的手臂僵了僵。
最終一言不發地跟在了我身後。
我沒問他在玉華經歷了什麼,有沒有受欺負。
總歸將他帶出去就安全了。
他若是想說就會說。
不想說,我就會裝不知道。
沈從知他,一直是極要強的。
和荀安成會和後,我們往書院外跑去。
一路倒也順暢。
只到了外面才發現,城中也開始亂了起來。
百姓們一個個低着頭,疾步匆匆地往家中趕。
祁王反了。
太子蘇欽王死了。
老皇帝底下的兒子,再沒有能扛事的。
朝中大臣你支持你的,我擁護我的。暗中悄悄聯繫祁王爭取當個新朝新貴的亦有之。
老皇帝焦頭爛額,自然也沒精力去細查蘇欽王之死。
我與荀安成在書院外分開。
他要回去接他小侄兒。
我要回去帶上阿花。
到時候在城門匯合,一起逃出城去。
我與沈從知回到家中,阿花見我們平安歸來,抱着我大哭起來。
她說她在日日心驚膽戰,生怕我們回不來。
若是我們也出了事,她在世上再沒牽掛的人。
她給自己備好了麻繩,要是城中再亂起來,她就先一步把自己吊在房檐上。
安慰好阿花,又叫我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前些日子於大哥帶來的,他說他要去一趟雲州。這人與你相識,就先叫他在這兒養着。」阿花指着昏迷不醒的宋宇說道。「當天夜裏他就發起了燒,這幾日一直時好時壞的。我又沒銀錢給他看大夫,只能叫他生生熬着。好在這人倒是命硬,今兒看起來又好些了。也不知是誰這麼狠心,這人身上竟沒一塊好皮肉——」
身旁沈從知面色白了白。
別開眼去。
掩在袖中的手隱隱顫抖。
我叫阿花收拾好東西,宋宇身子還未好全,只得用板車拉。
我們要趁早逃出城去。
「如燕,我們像先前一樣藏地窖不行嗎?爲何一定要這麼急地逃出城去?」阿花不解地問。
我搖頭:「不一樣。蘇欽王死在玉仙城,如今各方勢力又直指玉仙城。不管那一方贏了,城中都將會面臨更加嚴厲的搜查。若皇帝贏了……他素來殘暴,以屠城爲樂——」
阿花抖了一下,臉刷的白了。
快速收拾好東西,我們將宋宇放至板車上,便往城門而去。
城門口擠滿了想要出城的百姓。
可城門早已關閉。
蘇欽王手下的一員心腹控制住了城中形勢,即便蘇欽王已死,他依舊想要以城中百姓的命爲賭搏上一搏。
身爲蘇欽王親衛,手上染了不知多少無辜的血。對他們而言,即便是降了也不會有好下場。
「荀安成!荀安成!」
荀安成自人羣一頭擠過來。
他手上緊緊牽着九歲的小侄兒。
小侄兒神情木訥,瞧瞧我們,又瞧瞧板車上一身是傷的宋宇。
目光閃了閃,躲到了荀安成身後。
「荀安成,你可有出城的法子?」我急切地問。
荀安成已經脫下他內監的服飾,換上了一身常服。他頭上裹了布巾,將大半張臉堪堪遮住。說話時還要四處查看,十分謹慎。
「楊金衛封了城中所有出口,我亦沒法子。」
「那可如何是好。」
荀安成抬頭望了眼城牆上舉着弓箭準備隨時射殺動亂者的守衛,搖頭:「先等等吧。」
這一等,便等了三日。
第三日,以往嚴陣以待的士兵突然開始神情異常起來。
他們交頭接耳,小聲說着:「今兒楊金衛又沒來巡城,他是不是早就出城去了!」
「楊金衛不是說要誓死守在玉仙城嗎,怎麼會說跑就跑了?」
「聽說聖上因太子的死要問罪楊金衛。楊金衛會不會因此棄城而逃了?」
「不是說聖上病重,已經時日無多了嗎?」
「誰知道呢。總之楊金衛這幾日沒來巡城,我總覺得不對勁。萬一他人跑了,我們這些人守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
「祁王的軍中據說有我們玉仙城人,若我們降了,或許能留的下小命——」
那小兵話音剛落,已經身首兩地。
兩日未曾露面的楊金衛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大刀。
目光凌厲自人羣中掃過。
最後如鷹隼一般,落到荀安成身上。
荀安成的身子頓了頓。
許久,緩緩站起來。
拍了拍膝上灰塵,轉身與我說道:「我家住隋城下面的巖二村,距此兩日腳程。若是不麻煩的話,還請你幫我將侄兒送回家去。」
他說話時語氣平常,甚至還帶着笑意。
可我總覺得很不好。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叫我們送你侄兒回去,那你呢?」
荀安成搖了搖頭,望向楊金衛的方向。
「我怕是,走不了了。」

-24-
荀安成被楊金衛的兵帶走了。
楊金衛花了兩日親自驗了蘇欽王的屍,得知他於起火之前已經死了半月以上。
結合這期間他多次求見蘇欽王都被荀安成擋了回去,他知此事與他脫不了干係。
荀安成一力認下了罪責,並未提及我和宋宇。
他說他可以留下。
若是祁王勝了,他是楊金衛的投名狀。
若是皇帝勝了,他便是他的替死鬼。
荀安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害怕,反而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楊金衛答應了他放我們出城去。
荀安成說他不是在替我頂罪。
而是他早該死了。
他跟在蘇欽王身邊這幾年,罪惡滔天。
他是在贖罪。
臨走時,九歲的小侄兒拉住了他的手。
輕聲喚了他一聲「阿叔」。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荀安成。
只聽說祁王和皇帝的人在玉仙城打了起來,死了很多人。
而我和沈從知,阿花,宋宇四人東躲西藏,終是找了個偏僻的村子落腳。
這兒距離上京極遠,暫時沒叫動亂波及到。
宋宇的傷養了大半年,終於好得七七八八。
七月的一天,我聽見他在院中和沈從知爭執。
瞧見我來,沈從知面帶怒色轉身而去。
這段時日他總是這樣,時而對我和善些,時而又很不待見我。
我都習慣了。
「你怎麼招惹他了?」我與宋宇開玩笑說。
宋宇笑了聲,微微仰起頭。
盛夏的日光盡數灑在他臉上,他也不躲不避。只眯着眼,甚是享受的模樣。
「大抵是我時常叫他想起過去在玉華書院的日子,他便不痛快了。」
宋宇與我說過,在玉華書院時他認得沈從知。
彼時他們被荀安成一起挑中帶去蘇欽王那兒。可沈從知半路察覺了不對,掙脫開跑了。
而宋宇年歲小沒跑掉,便被帶了過去。
之後沈從知便再也沒見過他。
那時他們都是身不由己,宋宇從未怪過他。
宋宇有着超強的心志,讓自己走了出來。
沈從知卻似乎將自己困住了。
彷彿那日沒跑掉的不是宋宇,而是他。
「我可不在乎旁人說什麼。總歸現在那畜牲死了,我還活着。這世上如今,誰也不能阻止我好好地活。」宋宇道。
之後的一日,沈從知留下一封書信就離開了。
他說他要去尋他的前程,不能陪我們耗在這個小山村裏。
而我和阿花宋宇三人,以兄妹姐弟相稱,一直在村中生活着。
偶爾進城去,倒是能聽到一些時局的消息。
聽說老皇帝敗了,被從皇位趕了下來。如今皇位上坐的是祁王。
聽說祁王得勢後趙家因着從龍之功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聽說新貴趙家正在尋丟失的趙家小女兒。那趙家小女兒年十三,是家中的寶貝疙瘩……

-25-
我十八那年,趙家來人要接我回去。
我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女,好半天才將他們與我記憶中的爹孃聯繫起來。
年歲久了,爹孃的模樣早已模糊。
可他們卻熱淚盈盈,一眼就認定了我是他們十幾年未見的女兒。
我那娘抹着淚道:「多虧了沈學士將你認了出來,否則娘還不知孃的燕兒在此過着這種苦日子。」
我心想我過的可不是苦日子,這幾年日子比之前可好太多了。甚至比我在上京做官小姐時候的日子還要好。
「沈學士是誰?」我問。
「沈學士名沈從知,是前兩年陛下欽點的榜眼。如今啊在翰林院裏可是前途無量的新貴。」我娘拉着我的手,格外殷勤。
「你倆既是舊識,我和你爹也商量好了。等你回京,就把你和沈學士的事兒給定下來。」
我一驚,下意識地把手抽回:「什麼事兒?沈從知他曉得嗎?」
我娘和我爹對視一眼,笑道:「雖未明說,但也是兩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她壓低聲音:「聖上極爲重視沈從知,你是你爹和我的親女兒。他日你倆成了親,趙家會是你們背後的倚靠,未來沈從知步步高昇,給你掙個誥命也是可能的。」
可我聽着卻是心底發冷。
我退後兩步,與他們拉開距離。
「趙老爺, 趙夫人,你們認錯人了。你們的女兒早在玉仙城就死了, 如今我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至於沈從知沈學士,你們當去問問他, 他最是厭我,更不會與我結親。」
「怎麼會,是沈從知他——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你又怎麼不是孃的女兒呢?你是娘生的啊, 娘一眼就將你認出了——」
我娘上前來想再來拉我的手,被我避開了。
我娘頓時露出一副傷心模樣。
傷心什麼呢?
若是當真傷心,當初又怎會不顧我生死將我丟下?
他們一路逃至雲州, 就丟了一路的人。
先是年老的家僕, 丫鬟。再是爹的姨娘, 妾室。
緊接着便是我們幾個沒有用的小女兒家。
家中幾位庶子嫡兄卻護得好好的。
我不知我那幾個庶出的姐妹被丟在了哪兒, 過得如何。如今有沒有歸家去。
反正我是不想回的。
我把爹孃和趙家的人都趕了回去。
阿花問我:「你當真不嫁沈從知?他如今有了出息,你若是嫁了他或是能過上好日子。」
我不在意道:「我嫁他做什麼?他若是真心想娶我這個人, 就不該自己不來反倒叫趙家人來。他若只看上了趙家的勢,那無論娶趙家哪個女兒都一樣。我就更不必嫁他。我又不歡喜他。」
阿花想想也是。
我若是嫁了沈從知,就要離了他們搬去上京。
她早已習慣與我和宋宇相依爲命的日子, 怪不捨得的。
趙家人喫了幾次閉門羹就不大來了。
後來聽說, 我那親爹孃有意把另一個女兒嫁給沈從知。
那是他們逃去雲州時生的,我都沒有見過。
如今也不過十二三歲。
年末時, 一人一馬來到了我們所住的小院外。
我仰頭瞧着那人,瞧了許久。
那人撓了撓頭, 額上一道舊傷疤只剩淺淺痕跡, 眉骨棱角卻鋒利了不少。不笑時嚴肅又凌厲, 在對上我的視線時又驟然柔和。
「我找了你許多年……」於照拍了拍身旁的馬兒, 有些氣惱。「沈從知這混蛋,我問了他許多次你的下落,他打死也不肯說。還是前段時間他頻繁與趙家人接觸, 才叫我去查了查。原來你竟是趙家小女兒……」
於照說到這, 眼中浮現愧色。
「抱歉, 當初未能及時趕回來。我以爲……所幸,你們皆安……」
我問於照。
上京的大官不當了嗎?
他因着報信有功,新帝登基後論功行賞,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副將噹噹。
他還年輕, 再歷練幾年,當大將軍也是可能的。
於照卻是搖搖頭, 瀟灑地笑道:「不當了,當官升升又降降的, 怪磨人的。左右這世道, 幹什麼不是幹!」
我便笑了。
日頭正好。
我要與於照一起, 帶上阿花和宋宇, 去往那巖二村瞧一瞧。
去瞧一瞧荀安成的侄兒。

-26-
我二十八的時候,聽聞了沈從知的死訊。
他外出當差,路遇百姓遇難,出手相救時滾落了山底。
這些年他娶了趙家女兒, 靠着趙家一路平步青雲。坊間對他的爲官之道一直頗有爭議。
卻沒想到他最後是因了一個平民百姓丟了性命。
而我知,沈從知在那時應是得到了內心的平靜。
他終是放過了自己,解脫了自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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