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煜跟我姐訂婚這天,我坐在了觀衆席的第一排。
他看見我,莫名鬆了口氣。
「林寫憶,你終於鬧夠了?跟我服個軟,我……」
所有的賓客都嚇瘋了,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因爲我早就死了。
今天,剛好是我的頭七。
-1-
死的前一天,邢煜跟我提了分手。
因爲他要跟我姐訂婚了。
我壯着膽子問他:「邢煜,不跟她結婚,行嗎?」
邢煜墨色的眉擰起,神情十分不悅,大手掐緊了我的腰。
「林寫憶,缺錢直接說,惺惺作態很倒胃口。」
「別忘了,你的存在是爲了什麼。」
「你就這麼喜歡錢?喜歡搶人東西?賤不賤?」
我的神情落寞了下去。
我沒忘。
我的存在,是因爲我姐林思雨有心臟病,做不了劇烈運動。
但我爸媽又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攀附邢煜的機會。
所以,他們讓我這個「討債鬼」代替我姐「伺候」邢煜。
對的,沒錯,伺候。
完全不平等的一個詞語。
但在財富與實力足夠懸殊的情況下,在親生父母都不把我當人的情況下,什麼人權女權,全都會變成浮雲。
「你姐近期就能康復出院,可以訂婚結婚了。」
「你這個冒牌貨趕緊滾蛋吧,別妄想霸佔你姐的金龜婿。」
「你姐什麼命,你什麼命?你也配?」
親媽咒罵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心臟悶疼,我淡笑一聲,摟緊了邢煜的脖子。
「嗯,有點缺錢呢,再給五十萬吧。」
昏暗的光線掩掉了我眼中的淚。
也沒人相信,我這個替代品是真的愛邢煜。
「看着你訂婚,我也想從良了。」
「這筆錢就當我陪你多年,送我的嫁妝吧。」
-2-
死的當天。
邢煜脾氣真的不好。
聽我說了要嫁人那句話後,他直接冷臉,抽身而起,留給我滿身心的空虛。
而後,他給了我兩個選項:「收回剛纔的那句話,或者是滾蛋。」
他以前也老是讓我選,大多是「道歉,或者滾出去」。
我一般都選第一種。
畢竟他說的滾出去,是真的要在門口站着,站一宿的。
但這次,我果斷選了第二種。
故作輕鬆地跳下牀去收拾行李之前,我依依不捨地在邢煜脣上吻了一下,粲然一笑。
「邢煜,這三年承蒙照顧,再見。」
拋開邢煜送我的東西,我真正的個人物品着實不多。
畢竟……沒有家落腳的人,不敢有太多的物件。
收拾完行李,已經臨近天亮。
我拉着行李箱,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門。
邢煜已經穿好了家居服,在客廳等着我。
甩手將五十萬的分手支票扔給我,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陰鷙。
眸子顫動,薄脣啓合,居然又開了一次口:
「林寫憶,你現在跟我服個軟,還可以反悔。」
「不是想要錢嗎?給你就是。」
這話的效果,無異於火星撞地球,驚得我差點把行李箱摔了。
邢煜,邢家大少。
從來都是別人賠盡笑臉,遞盡了臺階,求着他手下留情。
哪裏還有他主動給人臺階,讓人下的時候?
可天大的殊榮,我也從沒打算下這個臺階呀邢煜。
「姐夫,祝你和我姐,婚姻幸福。」
送上真心實意的祝福,我笑着轉過身。
而後,淚流滿面。
手指攥緊拉桿,直接泛白,我哭着笑笑。
也好,沒了愛人,但有了五十萬。
阿奶的手術費夠了,她能健康地再活好久。
活好久。
-3-
我死了。
孟婆湯有點淡。
「沒放蔥花,不好喝呀婆婆。」
我抬頭衝孟婆蒼白地扯了扯嘴角。
「婆婆你見過我阿奶嗎?她應該就在我前面,半個小時。」
「你可以……跟她學學……」
兩行血淚順着臉頰流下,我笑得悽婉,肝腸寸斷。
「她做的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湯。」
「她也是世界上唯一疼我的人。」
「是我不好,救不了她,可是爲什麼啊婆婆,我明明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了啊……」
孟婆一雙黑黢黢的眼睛,靜靜地凝視着我。
而後摸了摸我的頭,明明冰涼,卻讓我感覺到了一股溫暖注入。
「孩子,你盡力了的。」
眼前白光閃現,再睜眼時,我重新回到了人間。
成了被束縛在邢煜方圓五米範圍內的地縛靈。
-4-
死後第一天。
我飄在空氣裏,百無聊賴地看着邢煜辦公。
邢煜依舊很帥氣,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襯衫捲起袖子,露出他半截精壯的手臂。
袖釦還是我挑的。
但是能有什麼用?
伺候得再好,我也只是個代替我姐的替代品。
畢竟,也不看看,我姐什麼命,我什麼命呢。
對邢煜來說,我姐是他唯一的青梅竹馬,呵護長大的嬌貴公主。
他哪裏捨得讓她做這些瑣碎的、管家老媽子一樣的瑣碎事情?
使喚我這個爹媽不疼的討債鬼,他可好意思了呢。
只是邢煜今天似乎在等什麼消息。
一直沒有等到。
頻繁地拿起手機,解鎖,查看,又憤憤地扔下。
尤其到了臨下班時,臉色黑得幾乎能擰出墨來。
真奇怪。
不過有一說一,沒有我每天提醒他按時喫飯,注意天氣,分享瑣事。
他的消息還真不多。
原來從前我這麼話癆啊。
怪不得他煩我。
-5-
死後第二天。
邢煜的臉色越發難看。
回家就把家裏那些曾經屬於我的小玩意,全給扔了。
過分。
他送我姐鑽石珠寶,送我的全是附贈品。
我都沒嫌棄,全都寶貝似的收起來。
他倒是好意思都給我扔了。
管家王媽忐忑地問他:「少爺,要不把林小姐找回來吧?」
我站在旁邊不禁搖頭,我都死了,上哪兒找去?
而且也不能算是找。
得是撈。
邢煜冷着臉,轉身上樓了。
「不用。」
但奇怪的是,這晚他是睡在我的房間,摟着我的枕頭睡的。
-6-
死後第三天,週六。
邢煜休息,不上班,在家把我的照片全燒了。
邢林兩家雖然是世交,但我十歲就沒再跟爹媽一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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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比不上我姐,跟邢煜有這麼多的接觸。
好不容易作爲替代品,糾纏三年,我跟他一張正兒八經的合照都沒有。
這些照片,全是我絞盡膽汁偷拍的。
他可倒好,一把火全燒了。
你要不乾脆把我撈出來也燒了吧。
河底好冷的。
死後第四天,週日。
邢煜拎着斧子,砍了我悉心種了三年的樹。
親手一株株拔了我澆水施肥,當寶貝疼的玫瑰。
他可真不是東西。
他明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心血。
因爲我姐喜歡花,但又喜歡剛摘下來,最嬌豔的花。
所以我媽強行改掉我的高考志願,逼我去唸園藝專業。
跟了邢煜之後,他也開高價,在花園裏闢了塊地給我,讓我給我姐種花。
每天挑着最新鮮的送去我姐病房。
現在我姐病快好了,他倒是捨得全拔了?
算了,不計較了。
反正我也死了,沒人照顧它們,它們早晚也得死。
就像……如果當年沒有阿奶收留我,撿破爛養我,我一個富豪林家的二小姐,估計早就活活餓死街頭,無人收屍了。
如今沒有阿奶的我,果然也死了。
它們……也一樣。
-7-
死後第五天。
邢煜還是睡在我的房間,幾乎是住下了。
我爸媽和我姐來了,言笑晏晏地跟邢煜商討着訂婚的流程。
雖然大多數都是他們自己在討論。
邢煜目光沉靜地聽着,半晌,突然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林寫憶怎麼沒來?」
我爸媽和我姐都愣了一下。
而後我媽乾笑了兩聲,神態淡然地說:「這丫頭向來野得很,我們也管不了。」
「誰知道又去哪裏鬼混了,一點不着家。」
我在旁邊聽着,癟了癟嘴。
哪裏是管不了,是根本就不管。
我媽生我和我姐的時候,難產,差點死在手術檯上。
結果生下來,我姐心臟病,我卻健康得要命。
都說雙胞胎往往都是冤家,一個來還債的,一個來討債的。
這情況,很明顯,我可能就是那個討債的。
我的親爺爺奶奶本就對我媽不滿,以此爲由頭,更是見了縫就擠對我媽不中用,淨生賠錢貨。
我媽把這一切,都歸到了我頭上。
她覺得是我在孃胎裏搶了我姐的營養,害我姐出生就受罪,也害她被爺爺奶奶擠兌。
所以我的一切,都該爲我姐讓路。
所以我姐在醫院受罪,我就連家也不配回。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住在哪裏,更別提我現在在哪兒了。
邢煜「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了。
我姐眼裏閃過一絲嫉恨,而後貼近邢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煜,寫憶應該Ŧú³是在生我的氣吧。」
「都怪我不好,身體弱,連累了寫憶,要是沒有我,她能過得更開心吧。」
「如果寫憶也這麼喜歡阿煜的話,我還是讓給她吧。」
我姐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我媽更氣了,連忙握住她的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
「思雨你別瞎想,你是最有福氣的。」
「寫憶那個白眼狼養不熟的,在孃胎裏跟你搶也就算了,婚姻大事哪有她搶的份?」
說着,我媽眼底的心疼幾乎掩蓋不住,將我姐摟進了懷裏。
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
「她不來就不來!沒她添晦氣更好!」
我姐窩在我媽懷裏,柔弱地抽泣了一下。
「但……我們畢竟是一個孃胎出來的姐妹,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希望得到她的祝福的。」
說着,眼神帶着探究,偷偷瞄了一眼邢煜。
邢煜卻垂着眸子,低頭盯着手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走到她們倆面前,使壞似的在林思雨耳邊吹鬼氣。
「林思雨你撒謊。Ťûₕ」
「明明你是看着我死的,居然還裝不知道。」
「你可真壞。」
說完,我衝着我媽伸了伸手,悵然呢喃:
「媽媽的懷抱……暖嗎……」
被媽媽抱着,是什麼感覺呢?
應該跟阿奶抱我的時候一樣吧。
嗯。
應該。
-8-
死後第六天。
一直有人來找邢煜確認明天訂婚的大小事項。
但邢煜有點心不在焉。
最後,跟他的助理小左說:
「找找林寫憶吧。」
同時,也跟我發了一條微信。
「林寫憶,回來,想要多少錢,給你就是。」
我不禁笑了笑,怎麼他就覺得我這麼喜歡錢呢?
我人都死了,要錢也沒用了。
但我並不想讓邢煜找到我。
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屍體。
那樣悽慘,又那樣醜陋的屍體。
邢煜自然沒有等到我的回覆,氣得把手機扔到了一旁,鐵青着臉道:
「有本事一直別回來。」
頭一次見他這麼孩子氣。
我哭笑不得。
邢煜,我這回啊,可太有本事了。
-9-
死後第七天。
訂婚現場。
畢竟是兩大家族的婚事,來的賓客超多。
好多賓客都在說呢,說他倆青梅竹馬走進婚姻,真是般配。
我坐在了第一排,想親眼見證着我最愛的男人,娶我幸福美豔的姐姐。
但我媽方云云就坐我旁邊,臉色凝重地給我爸發微信。
「你死哪兒去了?林寫憶不願來就算了!你趕緊回來!」
「有什麼能比思雨結婚還重要的?」
我爸那頭顯示「正在輸入」,半天,才發過來一句話:
「寫憶死了。」
「七天前投湖自殺了。」
我媽的神情猛地頓了一下。
一時間像是傻了似的。
我爸的消息還在發:
「屍體昨晚就被打撈上來了,娛樂新聞都爆了,幾乎全城都知道了。」
姐姐訂婚大喜日。
妹妹頭七無人知。
諷刺不諷刺?
全城都知道我死了。
但我的親生父母卻還在忙着給我的親姐姐辦婚禮,一點不知道。
怪不得,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表情都那麼怪。
我爸緊接着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今天剛好是頭七,這也太晦氣了……」
哦,他這意思是怪我死得不是時候?
連累林思雨訂婚了?
爸,真不怪我,是我姐自己不挑日子,非在那天逼死我。
也算她自作自受吧。
禮樂響起,邢煜挽着我姐,緩緩走上宣誓臺。
他今天真帥氣,雖然同樣是西裝革履,但今天就是格外地帥。
我姐也很美。
化了妝,褪去了之前病懨懨的柔弱,更美了。
我們真不愧是親姐妹,喜歡的婚紗品位也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鑲鑽一字肩,襯得她脖頸修長,肩頸優美。
真好啊。
如果說我們姐妹倆只能幸福一個的話,那以後,我姐應該會帶上我那份,加倍幸福吧。
這麼一想,好像也沒那麼恨了,畢竟我都死了。
然而奇怪的是,這麼美的我姐站在面前,邢煜的眸光卻在觀衆席上來回,似乎在找人。
最後,在我驚訝的視線中,他居然跟我對視了。
鬆了口氣似的,居高臨下地說:
「林寫憶,你終於鬧夠了?跟我服個軟,我……」
-10-
我姐的臉色驟然一變,幾乎是脫口而出:
「阿煜你說什麼呢!寫憶明明……」
我挑了挑眉,心中暗道一聲哦嚯,要說漏嘴了?
但我姐不愧是我姐,及時把話收回,乾乾地扯了下嘴角。
「寫憶,明明說,說不來的……」
我旁邊的我媽就沒這麼淡定了,簡直快被邢煜嚇瘋了,慘白着一張臉看向我的位置。
「阿、阿煜,你瞎說什麼呢?」
「這、這哪有人?」
我媽慌得很厲害。
邢煜愣了,清楚地指着我,視線掃過諸多賓客。
「她就在這啊,你們看不到嗎?」
我姐和我媽的臉色都變了。
賓客們譁然一片。
有些膽小的已經在往外跑了。
畢竟我頭七呢,不信邪不行。
我姐走上前來一隻手拉住邢煜的胳膊,另一隻捂住了心口。
咬着嘴脣,眉目間透出的嬌弱與柔媚,連我看了都想抱抱她。
「阿煜,別鬧了,寫憶說過不來了的。」
「現在鬧哄哄的,我有點害怕,心好慌,好不舒服啊。」
「我們還在儀式上呢,別因爲這點小事就……」
邢煜卻沒管,甩開她的手,臉色陰沉至極,大跨步走下來站在我面前,眉心緊擰。
「林寫憶,你這又是在演什麼?」
我有些震驚,頭一次見我姐用心臟病這個理由,都沒能攔住邢煜的。
以前她只要一說心臟疼,大半夜三點,邢煜都會扔下我,去醫院陪她。
甚至有一次,我半夜三點急性闌尾炎,邢煜送我的半路上,因爲我姐的一句話,都能讓我下車自己打車,半點不管我死活。
想着,我歪頭看了看邢煜,淡然一笑。
我一個地縛靈,能演什麼?
邢煜見我沉默,耐心幾乎用盡,也不知道在急些什麼。
「林寫憶!說話!」
這下,落荒而逃的賓客更多了。
連我媽都往外跑了好幾步。
我姐倒是沒動,臉色鐵青,攥緊了拳頭,死死盯着我的方向。
但通過她的眼神聚焦點,我敢肯定,她看不到我。
往外跑的人羣中,唯一逆行的小左格外扎眼。
他穿過人羣,臉色凝重地走到邢煜面前,頓了一下,吸了口氣。
「邢總,寫憶小姐找到了。」
「她……七天前投湖自盡了,屍體現在在醫院……」
邢煜如遭雷擊,漆黑幽深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我歪頭,衝他悽然一笑:「沒騙你,真死了。」
-11-
邢煜能看到我這個事情,不僅超出了我的想象,顯然也超出了他的。
哪怕是我的死訊、我的屍體擺在了面前,他都不敢信。
他顫抖着伸出手來,想要摸我的臉。
我沒動,由着他伸手,然後手指明晃晃地穿過我的靈魂,摸到一手虛空。
我感覺這個穿透身體的震撼效果,比什麼屍體都管用。
交叉而過的瞬間,邢煜眸底的情緒開始崩裂。
破碎成了不可置信的狂顫。
他不停地伸手想要摸我、抱我、觸碰我,可全都無濟於事。
在我姐我媽這些旁觀者看來,他簡直是瘋了。
邢煜搖着頭,不死心地伸手:「不可能,不可能!」
「邢煜,我死了。」
我靜靜地站着,情緒沒有太大起伏,只是覺得不理解。
不是說不愛我嗎?不是隻把我當我姐的牀替?
這些年他爲了我姐,欺負我的還少嗎?
現在做這一出,我都要以爲他是真的愛我了。
除了阿奶,怎麼會有人愛林寫憶呢?
「跟你分手那天,我就死了。」
「死在醫院外不遠的那條河底。」
「晚上的水好涼啊,真的好涼。」
說着,我頓了頓,歪頭露出一個祈求的笑。
「我阿奶的屍體還在醫院,不知道他們怎麼處理的。」
「看到好歹我也伺候了你三年的分上,你能幫我……把我們葬在一起嗎?」
「我怕阿奶來世,找不到我。」
邢煜垂在身側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他瞪着我,眼眶逐漸發紅,而後猛地低吼一聲,抬腳狠狠踢上了我身側的座椅。
連排的椅子絲毫不動,但卻發出一聲嚇得所有人渾身一抖的巨響。
「你他媽別演了!我讓你他媽的別演了林寫憶!」
「給我滾出來!別玩了!」
「鬧也得有個底線,林寫憶!你出來!」
嘖。
他的脾氣還是這麼不好。
動不動就吼我。
他是不是隻能看見我,但聽不見我說話啊?
不會以爲我是什麼全息投影吧?
要不我變成個蘑菇給他看?
「邢總,邢總您冷靜些。」
還是小左這個助理扛事兒。
在邢煜的暴走變得更劇烈之前,他上前拽住了邢煜的胳膊。
「邢總您聽我說,寫憶小姐的屍體的確是在醫院停屍房,已經確認死亡七天了。」
我媽和我姐聽到這裏,趕緊往前,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但卻被小左用眼神制止了。
而後小左認真看着邢煜。
「或者,咱們先去認領了屍體再……再定後續。」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左的語速極快,生怕一句話說慢了,邢煜又炸。
說完立馬鬆開了邢煜,向後退了幾步。
我看在眼裏,不禁感慨讚歎。
不愧是特別助理小左,勸人就是有一套。
不知道是不是做鬼的反應與知覺都遲鈍了,如今面對邢煜,我倒也坦然。
「他說得對啊姐夫,我今天頭七,你能看到我,多少是沾點玄學了。」
「有可能明天就見不到了。」
「不如好心去給我收個屍,完成一下我未了的遺願?畢竟這三年你欺負我也挺狠的……」
「當然,你可以拒絕,反正我也拿你沒辦法。」
邢煜深深地看着我,胸膛劇烈起伏,脖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就在我以爲他要打人了的時候,他卻只說了一個字:
「走。」
-12-
自己看自己的屍體,這種感覺當真奇妙。
妙得我想捂臉。
醜啊。
屍體在河裏被泡了七天,真的醜。
慘白臃腫,連阿奶給我買的鞋都撐裂了。
我媽像是終於想起我是她親生的女兒了,從進門就木呆呆地看着我的屍體。
明明之前收到我死了的微信時,還只是震驚來着。
現在親眼見到了,眼神里居然帶了些令我陌生的悲傷?
「怎麼會……死了呢?」
「自殺。」
停屍房裏,有一男一女兩個警察。
說話的是女警,她冷着臉,伸手遞過來一份資料,看着不太高興的樣子。
眼神掃過穿着婚紗的我姐,一身喜慶旗袍的我媽,還有西裝革履的我爸。
語氣嘲諷,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
「親妹妹失蹤七天,也沒耽誤辦婚禮哈。」
「要我說啊,你們可以等結完婚,回完門,生了孩子,等孩子會磕頭哭墳了,再來哀思。」
「效果一樣的。」
我媽被噎了一下,神情頓時尬住,要哭不哭的,有些搞笑。
我姐把我媽往身後拽了拽,對女警露出一抹歉然的笑,語調溫溫柔柔的:
「抱歉啊,我媽只是傷心過度,沒反應過來。」
女警嘲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姐的婚紗,應了一句:
「哦。」
我默默地給女警姐姐點了贊。
最後進門的邢煜卻只看了我的屍體一眼,便冷了臉。
轉過身去盯着我的靈魂,聲音淡漠又固執:
「她不是林寫憶。」
「林寫憶就在我面前。」
我卻沒回應,歪了下頭,視線下移,看着他的手。
要是邢煜說這話的時候,手別抖得這麼狠的話,我還真就信了他的那句「不是」。
他分明就已經認出了我。
但他不願信。
說完,邢煜上前做了個想拉住我胳膊的動作,但伸到一半又恐懼了似的,縮了回去。
僵硬地堅決道:「林寫憶,跟我回家。」
兩個警察還有我爸,都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他。
我姐已經從最初的震驚平復下來,溫柔地對着兩人解釋道:「打擊太大,出現幻覺了。」
男警察看了看邢煜身上的新郎西裝,瞭然地「啊」了一聲。
「姐夫和小姨子,關係真好。」
女警卻冷冷地「切」了一聲。
我挑眉看向了這位面容清秀的女警,哦~~這位姐姐是個有故事的嘛。
很懂小姨子和姐夫這些道道嘛。
要不是我死了,我真得跟她好好嘮嘮,我是怎麼被人當成牀上替身,一點人權都沒有的。
邢煜對其他聲響充耳不聞,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林寫憶,跟我回家。」
我笑了:「我沒家,林寫憶從來都沒家。」
「家,應該是永遠不用擔心會被驅趕的地方吧。」
隨隨便便就被趕出去的,怎麼能是家呢?
邢煜你是不是忘了?
每次你從醫院看完我姐回來,看到她受罪的樣子,都會氣得把我趕出家門,讓我在院子裏的長椅上睡?
三年來我姐一不順心,我就得被趕出家門。
不論什麼時間,什麼天氣,不論我穿得厚還是薄。
還必須得要隨叫隨到,任勞任怨。
我姐大半夜想喫螃蟹,我得立馬做了,親手拆好給她送去。
晚一分鐘,就得在病房門口等一個小時,然後看着他親手丟掉我一點點剝出來的蟹肉。
因爲我姐啊,根本就不能喫涼性的食物。
這……怎麼能算是家呢?
邢煜應該是記起來了。
所以,他怔住了,表情有些複雜凝重。
但最後,還是冷着聲音,固執地說道:「她不是林寫憶,不能收屍。」
-13-
女警深吸了幾口氣,到底還是沒有繃住神情。
沉了聲音,憤怒地把手裏的資料往桌面一砸。
紙張散落,不少掉在了地上。
「人都死了!就不能讓她入土爲安嗎?」
「林寫憶生前遭了那麼多的罪,死了就不能安寧會嗎?你是有多恨她?!」
恨這個詞。
用得其實不是很準確。
邢煜談不上恨我,只是厭惡我、看不起我而已。
其實我跟邢煜十歲之前也是一起玩的,那時候的他對我很好。
是個很溫柔很關心我的大哥哥,經常在看完我姐之後,陪我一起玩。
只是恰好那年,我姐的病嚴重到了最高峯。
她一看見我就哭,哭她的健康被我奪走。
哭我害得她遭這樣痛不欲生的罪。
哭我憑什麼過得這麼快樂,這麼無憂無慮,憑什麼能跟她的邢煜哥哥一起玩。
哭得我媽心碎不已,看我的眼神變得厭惡無比。
當晚回家就摔了我的飯碗,說我沒心沒肺,姐姐病成這樣,怎麼還喫得下東西。
就在我媽氣得幾乎想打我的時候,我爸輕飄飄地來了一句:
「反正家裏房產多,思雨不想見她,不想讓她跟邢煜來往,那就讓她出去住吧。」
「什麼時候思雨不遭罪了,什麼時候再接回來就是了。」
就這樣,十歲那年,我搬出了林家。
再沒見過邢煜。
三年前再見面,我成了我姐的牀替,他成了我的金主。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沉悶的陰雨天。
我站在邢煜家的客廳,滿腔激動在聽到他見我的第一句話後,盡數冰凍。
「林寫憶,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愛搶別人東西啊。」
那一瞬間,我恍若看到了我的父母。
我清楚地認識到,我在邢煜這裏,永遠也是一個罪人了。
是一個得用一生償還我姐的罪人。
「王文翠?」
我爸突然皺眉,彎腰撿起了一張紙。
那是我的銀行流水。
大部分的交易,都是匯錢給同一個人。
我爸回憶了半天,想起了什麼似的。
「那個之前在我們家偷東西被開除的保姆?寫憶憑什麼要給她打錢?」
「嗤。」
女警發出一聲極快極輕的冷笑。
而後斂了笑意,盯着我爸鄭重其事地說道:
「憑她是這些年,唯一對林寫憶好的人。」
「憑她靠着撿破爛、打零工,補貼林寫憶八年,讓她不至於餓死凍死。」
此話說完,整間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姐像是第一次聽說似的,驚訝地捂住了嘴巴:「怎麼會……」
-14-
「是啊,怎麼會呢?富豪林家的二小姐,居然差點餓死街頭。」
女警又再次陰陽怪氣地聳了聳肩。
我姐被她拆了兩次臺,終於掛不住臉了。
抬頭看向臉色陰沉、一言不發的邢煜,轉頭,眼中Ŧű̂₅含着淚,看着爸媽,嬌柔地捂住了心臟。
「爸,媽,寫憶這些年居然過的是這種生活嗎?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呢?」
我差點都要笑出聲了。
這話說的,他們從沒關心過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管家根本沒有按照他們的意思,每月定期給我打生活費。
爹媽都不疼的孩子,別人更不會疼。
管家打給我的錢交了學雜費,每月只剩下 60 塊錢。
剛好,一天兩個饅頭,配着買五送一的烏江榨菜。
但凡買個鉛筆橡皮等額外花銷,我就得餓幾天肚子。
就在我那天差點餓暈在路上的時候,好運地撞見了小時候就照顧我,卻因爲太老實被排擠陷害,被趕走的阿奶。
她發現了我,收留了我,養育了我。
給了我家的溫暖和一個可以哭鬧撒嬌的懷抱。
可我……到底是沒能護住她。
「三年前,王文翠確診胃癌,重病入院,一直是林寫憶在支付她高昂的醫療費用。」
「而非常巧合的是,在林寫憶支付了手術費用的那天早上,王文翠女士搶救無效,死在了手術臺上。」
「在她死後半小時,林寫憶也投湖自殺。」
說完,女警抬頭,看向了我姐和我爸媽。
「你們,知道哪怕一點點嗎?」
面對女警的疑問,我媽連連搖頭,語氣帶着不肯認錯的理直氣壯。
「那、那她沒錢爲什麼不說啊?這些年我們又不是沒接她回來團聚過,她……」
說着說着,她自己說不下去了,神色閃過一絲懊悔。
因爲她顯然是想起來,我跟他們說過好多次的,說管家給我的錢不夠,讓他們查查。
可他們怎麼回我的呢?
「你姐在醫院受苦受罪,你倒是好意思花錢!爲了要錢真是謊話張口就來!」
「你臉皮怎麼能這麼厚啊?你哪來的臉過這麼好的日子?」
而他們最近一次注意到我沒錢,主動給我打錢。
居然是因爲我答應了做我姐的替身,不想讓我太寒酸,惹得邢煜不悅。
屋裏陷入一片死寂。
邢煜看着我姐,眼神陰冷,聲音裏透着的寒意連我都有點想打寒戰。
「這就是你說的,林寫憶答應到我身邊,是爲了跟你搶我?」
「是嫉妒你擁有我這個身家顯赫的未婚夫,惦記着我的財富,我的權勢?」
「阿煜,我、我不知道,我真以爲……」
林思雨的臉色頓時煞白,捂着心口,嬌弱得連連喘息了幾下。
求救似的看向我媽。
「媽,我心口好痛啊!」
-15-
我媽慘白着臉,顯然是還在震驚我的死。
但林思雨的呼痛,將她登時拉回了現實,她焦急地扶住林思雨,像護住幼崽的老母雞。
「是我說的,我怕寫憶對你生了貪心,故意跟思雨說的。」
我垂下了眸子,真是一點也不意外啊。
林思雨的媽媽真的是個好媽媽。
可林寫憶的媽媽,不是。
「貪心?」
女警突然緩緩開口,重複了一下這兩個字。
而後,嘴角輕蔑地笑了,眼眶卻紅了。
「她爲了籌錢給王文翠治病,賣過血,還差點……被黑診所欺騙,去賣腎。」
「林太太,我不懂啊,同樣都是女兒,林寫憶做錯了什麼呢?不是你給了她生命,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嗎?」
「林寫憶受苦受難的時候,你有像今天這樣,擋在過她身前,哪怕一次嗎?」
眼淚掉落,女警偏頭看向我的屍體。
聲音在劇烈顫抖:
「除了她阿奶,她沒有感受過一絲的溫暖啊。」
「她連死……都是這麼冰冷的死法,夜裏的水很冷的,我撈她的時候,那冷意都往骨縫裏鑽,冷得我直打寒戰。」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是啊。
我做錯了什麼呢?
姐姐有病又不是我乾的。
爺爺奶奶對媽媽的厭惡,又不是我出生纔有的。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有心臟病的那個人,是我。
我到底……錯在哪裏呢?
我搶到了什麼東西呢?
爲什麼不管我多努力,他們都不愛我呢?
我媽被她接連發問,問得臉色蒼白。
習慣了把一切錯誤推到我身上的她,這下子找不到可以推卸責任的人了。
保養得非常好的臉上褪盡了血色,深吸了幾口氣,卻仍舊站立不住地向後踉蹌了幾步。
「她、她,她搶思雨的健康,搶我的,我的……」
腳下踉蹌,我媽跌坐在地,視線剛好與我慘白的屍體平齊,她猛吸了一口涼氣,驚懼得連連搖頭。
「她、她……我……」
「媽!我好痛啊,喘不過氣來了!」
林思雨突然捂緊了心口,彎下腰,似乎很痛苦似的,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邢煜居然破天荒地沒動。
但從頭到尾都在沉默的我爸趕緊衝過來,一下子背起她,大跨步向門外走。
「快跟上!別讓思雨再跟死人待在一起!」
「別管林寫憶之前怎麼樣,咱就這一個女兒,不能再沒了!」
我媽被他這麼一喊,頓時回過神來似的,回頭看了我一眼後,咬了咬牙,立即跟了上去。
女警氣得直攥拳頭:「這家人才該死!」
「我要是林寫憶,化成鬼也得把他們拽下地獄!」
「姐姐,鬼沒那麼大能力的……」
我飄過來,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肩膀:「謝謝你啊,陌生人。」
「林寫憶說,謝謝你。」
邢煜驟然開口,紅着眼眶,盯着女警。
女警愣了,突然別過臉去又開始掉淚。
「你不配代表她。」
「你們沒一個好人。」
-16-
我的屍體到底還是留在了醫院的停屍房。
沒人認領。
邢煜不顧女警的憤怒,冷着臉跟小左出了醫院。
回到車上,臉色鐵青,扶着方向盤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我在車後座飄着,不死心地開口:
「邢煜,過了頭七,我真可能就消失了,你就幫我跟阿奶收個屍吧。」
「閉嘴!」
邢煜突然怒吼出聲,嚇得我和小左都是一哆嗦。
小左試探性地問道:「邢、邢總……」
邢煜冷冷地說了句「下去」,小左立馬會意,打開車門就準備下去。
可臨了,邢煜又補了一句:
「查一下王文翠葬在了哪裏。」
「是。」
車門關上了。
邢煜發動車子,依舊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窗外的景色逐步倒退,這種安靜有些壓抑。
我想了想,默默前移,飄到了副駕駛上。
「邢煜,我……」
「閉嘴。」
邢煜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刀削斧鑿地側臉勾出冷硬。
「我一定留得住你。」
我無奈:「可是我死了啊,你不是見到我屍體了嗎?」
邢煜突然提高了音量,臉色冷凝。
「你就在我面前,憑什麼讓我接受你死了!那不是你,我不可能給你收屍!」
我嚇得又是一哆嗦:「你好凶啊,你的脾氣怎麼總這麼差?」
我都死了還吼我?
邢煜咬了咬牙,腮幫微微鼓動,而後扔下了兩個字:
「我改。」
我驚住了。
邢煜繼續說着:「以後你不喜歡的,我都改,只要你留下。」
他的語氣驟然鬆了下來,帶着輕輕的祈求:
「林寫憶你告訴我,怎麼才能把你救回來?」
我微微皺了下眉,有些不理解。
救我做什麼呢?
我是自殺啊。
自殺的意思是,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了。
阿奶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麼用呢?
我沒再開口,邢煜也沒有,他只是開車回了家。
然後,瘋狂地調動所有人脈,尋找能還魂或者是留魂的辦法。
我以前是不信邪的。
但我現在是邪本邪,由不得我不信。
我飄在半空中,也十分好奇地等着,看看這世界上有沒有什麼歪門邪道,真能留我的魂。
而邢煜不愧是邢煜。
在金錢與權勢的調動下,晚上八點多的時候,還真有人提出了個似乎有戲的辦法。
「網劇裏都說,燃生犀,可通鬼……」
生犀。
一兩千金的生犀啊。
對邢煜來說,卻是不在話下,他可真有錢。
高價收生犀的消息很快便散佈出去,邢煜放下手機,仰頭看着我。
雖然看不出明確的激動,但他的眼神很亮。
「很快就會有人送生犀來,林寫憶,我留得住你,我一定能留得住你。」
我從空中飄下來,凝視着他眼中的瘋魔。
「邢煜,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姐夫?你曾經那麼寵着愛着我姐,爲了她一個勁地欺負我。」
「她哭,我就得哭雙倍,她疼,我就得疼雙倍。」
「那你這麼大費周章地留我,是要做什麼呢?」
「難道是嫌我用命還我姐都不夠嗎?想拉我回來繼續懺悔?」
「她是你們所有人的心頭肉,我就只配是個草嗎?」
-17-
邢煜頓了一下,脣瓣動了動,垂下眸子,沒有再看我的眼睛。
半晌,他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
但我聽得清楚。
「我不想失去你。」
並不是我以爲的答案。
但幸好不是。
這些天飄在他身邊,他的種種行爲現在回想起來,倒真像是愛上我了似的。
「邢煜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嗎?」
我突然開口,換了個話題。
邢煜渾身猛地一顫,表情愣住了。
「我喫的第一顆糖,是你給的,我至今都還記得那個味道,原來世界上居然有東西可以這麼甜。」
「我啊,真的太缺愛了,太想有人愛我了,只要給我一點點溫暖,我都會拼盡全力去貼近。」
「所以答應我爸媽來陪你,其實不光是爲了錢,更是成全我自己的戀愛腦。」
這三年的交易,能救阿奶的同時,也算是我成全自己戀愛腦的放縱,遵從自己愛上邢煜這個事實。
但我再愛,也有底線。
我從沒想過,跟邢煜走到最後。
只想着交易結束,救了阿奶,就決然抽離。
邢煜在「喜歡」我姐的時候,居然能接受拿我當替身這種離譜的行爲。
他不光侮辱了我,更侮辱了喜歡這兩個字。
我更不能接受,我的全家居然都默認了這種方式。
甚至半點沒覺得有毛病?
所以當時,我跟他分手那天,說的是「別娶林思雨」,而不是「別娶她,娶我」。
因爲那是我對他最後的忠告,僅此而已。
我姐啊,心臟不好,但心眼兒可多呢。
真不是個好妻子的人選。
可邢煜卻用「賤不賤」三個字,回敬了我。
用這三年的不尊重與欺負,回應了我。
「所以邢煜,千萬別說你愛我,太噁心了。」
邢煜的神情驟然一僵。
薄脣微顫着剛要開口,手機卻響了。
鈴聲急促,像是給滿屋的濃郁悲傷撕開了一道口子,我鬆了口氣。
邢煜抹了下臉,拿起手機接了起來。
是小左。
「邢總,有人送了一塊兩斤的生犀過來,錢已經給對方了。」
「另外……王文翠女士的下葬地,也找到了。」
「您看是不是把林小姐……」
邢煜的手指收緊,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
胸膛劇烈起伏几下後,冰冷地拒絕:
「不必。」
我挑眉,倒是並不意外。
小左顯然也不意外,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尋找王女士遺體的時候,我在醫院監控裏,看到了一個熟人。」
「寫憶小姐和王文翠女士生前見的最後一個人,都是她。」
邢煜的眉心狠狠一跳:「誰?」
「您的未婚妻,林思雨。」
-18-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生犀有用,過了頭七,我居然沒有消失。
邢煜當天夜裏根本就沒睡,硬生生跟我熬着,熬到了天亮。
太陽冒出頭的那一瞬間,他硬挺着的胸膛驟然鬆了下去,抬頭看向我,露出了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林寫憶,我留住你了。」
我坐在窗邊,靜靜地看着生犀燃起的白煙嫋嫋升空,沒回頭。
心裏卻回了一句:
「真的留住了嗎?」
「真的留得住嗎?」
就算他想留住,能有人讓他留嗎?
果然,下午的時候,我爸媽帶着我姐來了。
我姐的臉色好了很多,但神情哀怨惶恐。
我媽似乎就一直沒睡好,神色很差,平常連出門遛狗都得化妝的人,頭一次,蓬頭垢面。
我爸……
呵。
一個連自己媳婦跟公婆關係不好都處理不了的男人,讓我媽被公婆欺壓這麼多年都不幫一把的男人,能指望什麼呢?
我爺爺奶奶重男輕女,我爸當然也是。
兩個女兒,他其實感覺都一般。
只是大家都說我是討債鬼,跟着更討厭我了而已。
林思雨犯病那天,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因爲我的死而那樣着急。
因爲我死了,他就只有一個女兒了。
再也沒有底氣放任不管了。
林思雨要是再有事,他可就沒孩子了。
將近五十歲的人,再造一個的概率可不大。
「邢煜,寫憶的屍體放在那都好久了,該讓我們認領火化了吧?」
「現在全城鬧得沸沸揚揚,都在等着看咱們怎麼處理呢,再拖下去,對兩家都不好。」
我爸說着,皺了皺眉頭,看着對他明顯更加冷漠的邢煜,面露不滿。
好歹他也是他的準老丈人,平常不尊重也就罷了,現在怎麼更……
「林寫憶會活,不準火化。」
邢煜冷着臉,抬頭凝視着面前的三個人。
眸底的深邃看得三人都是一愣。
林思雨緩了緩神,擠出一抹嬌柔的笑,走上前來晃了晃邢煜的衣袖。
「邢煜,我昨天病得好危險,你都沒來看過我,是……爲了寫憶的事情生我氣了嗎?」
「寫憶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根本不知道爸媽怎麼會……」
「她知道。」
我緩緩開了口:
「我死的那天,她就在河岸上,看着我給自己的腳綁了石塊,看着我跳下去的。」
「不,準確地說,是她逼我跳下去的。」
我死死地盯着林思雨,並沒有發現,我媽驟然看向了我這個方向,眼神逐漸驚恐。
「你不知道?」
邢煜也笑了,像是頭一次認清林思雨似的,凝視着她那張與我七八分相似的臉。
而後,自嘲般地笑了。
「思雨,你從小便跟醫院爲伴,所以我跟你的爸媽總會下意識地以爲,你是單純的、純淨的姑娘。」
「可是現在看來——」
「你撒起謊來,真是一點不眨眼啊,難怪這些年,靠着心臟病這個便利符,你把我們放在掌心裏玩得團團轉。」
-19-
林思雨的臉色變了,笑容乾乾的,眼中閃過一絲心虛。
但再抬眼時,又擺上了那副楚楚可憐的病美人模樣。
「阿煜,你胡說什麼呢?你們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
「是嗎?」
邢煜冷笑一聲,猛地將身側的一沓資料摔在茶几上!
那是幾張彩色打印的監控,清清楚楚地記錄着她坐在我阿奶牀邊,哭哭啼啼的樣子。
也記錄着我阿奶被推出去搶救,她冷笑不已的樣子。
更記錄着,她面對我的歇斯底里,一臉嘲諷的樣子。
跟她如今這嬌弱柔善病美人的形象,着實差別很大,我爸我媽兩個人全都看呆了。
尤其是我媽,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思雨:
「思雨,你認識王文翠?你去找她做什麼?」
「我……」林思雨張了張嘴,眼淚先掉了下來,「是,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撫養寫憶長大的人!」
「我去找她,只是害怕寫憶會賴在阿煜身邊不走,繼續搶我的婚姻。」
「我想讓她勸勸寫憶,不要再勾引自己的姐夫,做自己姐姐的小三。」
「我也沒想到……她會突然發病,更沒想到……」
沒想到阿奶會就這樣搶救無效,死在手術檯上。
我的拳頭死死攥緊,心中的恨意讓我簡直恨不能撕了林思雨。
阿奶真的好愛我的。
她哪裏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呢?
她最不願的就是拖累我了啊。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天氣很陰,醫院走廊裏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每呼吸一下,心中的水分都被帶走,變成刀子,劃在我的每根毛細血管裏。
醫生和護士都在殘忍地告訴我——
阿奶走了。
永遠不在了。
我瘋了一樣地想要找林思雨償命。
可是呢,我的姐姐高傲地、不屑地看着我。
對我說:
「林寫憶,你有什麼資格讓我償命?我這條命,你都還欠着我呢!」
「只要我的心臟病存在一天,媽媽就永遠會心疼我,會厭惡你,邢煜睡你上癮又如何?有我在,你永遠是小三。」
「其實十年前那天,我是故意那樣哭訴的,因爲我看到了你跟邢煜在花園裏玩,他給了你糖,還衝你笑。」
「他都沒有對我笑過,他永遠都只是在說,你早點好就好了。憑什麼?憑什麼你林寫憶可以,我不行!」
所以,她利用自己的優勢,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讓父母把我驅趕出門。
讓我從邢煜的世界裏,消失不見。
「林寫憶,只要有我在一天,這個世界就沒有人會真心愛你。」
是啊。
阿奶走了。
怎麼還會有人真心愛我呢?
「林寫憶你可真可憐,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老太婆,居然能值得你這麼拼命。」
「與其想着跟我同歸於盡,你倒不如趕緊去死,省得她在黃泉路上一個人走得孤獨!」
-20-
監控錄像裏,林思雨的字字句句,清晰回放。
我媽捂住嘴巴,眼淚劈里啪啦地掉,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從她最愛的女兒嘴裏說出來的。
「你、你逼死了寫憶?思雨,她是你妹妹啊,再怎麼恨,讓她還你就是,你怎麼能……」
這是什麼話?
我媽是覺得不管怎麼折騰,只要留我一命,就不算泯滅親情?她就還是個合格的好媽媽?
天爺,她還不如像林思雨那樣逼死我吧?
「她寧可認那個王文翠當親人,都不把你當媽媽了,媽,你清醒點吧!」
林思雨見狀,也不再演戲了,眼中盛着對我清晰的恨意,看向我媽。
因爲憤怒與怨恨而扭曲的臉,着實醜得很。
「媽,你跟我都一樣,都是被林寫憶拖累的可憐鬼!她死了多好啊,死了世界都清靜了!」
「林寫憶她還感謝我點醒她去死呢!」
林思雨這話,說得的確沒錯。
她那句話,的確點醒了當時萬念俱灰的我。
我已經顧不上給阿奶收屍了。
人都死了,屍體在哪兒,重要嗎?
我只想趕緊去陪阿奶,她最喜歡我了,黃泉路上可不能讓她一個人走啊。
所以,我衝出了醫院,義無反顧地跳下了河。
而林思雨,一直跟在我身後,眼睜睜看着我沉下去,冷漠得沒有動一下。
「我……」
林思雨的話,罵得我媽啞口無言。
臉上的血色盡褪,似乎當真是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對我有多過分似的。
「林思雨,你贏了,雙胞胎或許從來都是這樣吧。」
「一個討債,一個還債。」
「現在看來,從你有心臟病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註定是那個討債的了。」
「我在想,當年孃胎裏,我真的是贏了嗎?」
「如果早知道媽媽是這樣的媽媽,我倒是寧可把命都給你,讓你活夠兩人份好了。」
我面對着林思雨說完這番話,輕輕嘆了口氣,突然有些心累。
不想再聽這出鬧劇,飄着就想去樓上躲會兒。
「不!寫憶別走!」
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從身後響起。
我嚇了一跳,回頭就見我媽不知何時像瘋了一樣,直勾勾地盯着我。
眼眶通紅,眼底佈滿疲憊的血絲。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不會吧?
她也……
在我的疑惑中,我媽朝我衝了過來,眼ṱũ̂₅淚決堤。
但多年的冷漠,她其實也說不出什麼愧疚的話來。
「寫憶,真的是你嗎?寫憶……」
「你、你別走行嗎?姐姐不是故意逼死你的,你原諒她,也,原諒……」
這時候她還在替林思雨說話啊。
我木然地低頭,盯着自己腳上阿奶給我買的皮鞋,無奈地笑了。
「其實我一直在期待,有一天你能抱抱我的。」
「但你看,我們果然是沒有母女緣分吧,現在連抱都抱不到了。」
「林寫憶的媽媽,不是個好媽媽,所以,她不要媽媽了。」
「希望下輩子,我們也別見了吧。」
我媽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擁抱我,但怎麼能抱得到呢?
邢煜猛地站起來,一把拽住我媽:「你也看得到她了?!」
我媽露出驚惶的表情,死命地點頭:「是,我看得到,邢煜,你有辦法的對嗎?你、你能救她嗎,她……」
-21-
林思雨簡直被他倆嚇瘋了。
臉色慘白地看着我的方向,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
「你們在幹嘛啊?林寫憶她早就死了,死了啊!」
「你們不是都很討厭她嗎?她都死了,你們做這些姿態給誰看啊!」
邢煜原本對她的話並無反應,但聽到最後這句的時候,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地看向她。
這是邢煜第一次對我姐這麼兇。
我姐嚇住了。
「如果不是你一直向我灌輸着寫憶接近我,只是習慣性地跟你搶這個思維,我怎麼會對她那樣!」
「她不管受了多少欺負、多少委屈,都對我的要求全盤接受,可我卻只覺得她是想搶你的東西,想要錢。」
「我生氣……從來都是氣她心裏沒我!」
邢煜的聲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能聽出一股難言的絕望劇痛。
我不禁一愣。
我姐也一愣,但隨即,便是瘋狂地大笑。
「邢煜!你當自己是情聖嗎!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把罪過推給我,你就沒錯了?」
「說到底,你跟我,跟我媽,有什麼區別?都是不願接受自己的悲慘,把憤怒轉嫁給林寫憶的卑劣人!」
「林寫憶之前經歷過什麼,爲什麼這麼缺錢,爲什麼要答應到你身邊當我的替身,這些很難查嗎?」
「可你們有一個人去查過嗎?她解釋過那麼多次,找了那麼多次機會想要跟你們聊聊,你們信過嗎?」
「你們沒有!」
「因爲你們都一樣,只願意相信你們心裏的林寫憶——一個從孃胎裏就知道搶人東西,道德敗壞、無可救藥的討債鬼。」
林思雨向來都是溫柔的、嬌弱的。
從沒想過有一天她也會扯着脖子上的青筋,這樣嘶吼。
我媽渾身一顫,抬頭看向她:「思雨!你怎麼能這麼說,寫憶是你妹妹啊!」
「妹妹?你都沒把她當女兒,我爲什麼要把她當妹妹?」
林思雨已然放棄了僞裝,冷笑着看向我媽:「媽你是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一口一個討債鬼,一口一個她不配的嗎?」
「現在怎麼,人死了,喚醒母愛了?」我媽的胸膛起伏着,「你」了半天,卻沒能說出半句話來。
因爲,她說得對。
這滿屋子的人,都是促成我自殺的推力助手。
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直接的兇手。
他們只是用他們的冷暴力,仗着我對他們抱有期待,肆無忌憚地看輕我、傷害我。
林思雨說得對。
究其根本,是他們啊,從來沒有看得起我過。
他們覺得我是罪人,欠了林思雨的罪人,所以他們才能理直氣壯地對我不好,理直氣壯地消化掉他們不願意面對的那些陰暗的一面。
「生犀?」
一個偏頭,林思雨看到了旁邊香案上的大塊黑色黑犀,頓時像是明白了什麼。
也是,常年住在醫院,林思雨的閱讀量比在場的所有人都多。
她當然猜得到生犀是做什麼的。
也明白了爲什麼我媽和邢煜都看得到我。
她猛地站起來撲過去,一把將生犀抱在了懷裏,回頭衝着我爸狂笑。
「爸,點了生犀,咱倆也都看不到林寫憶呢!」
「看來,你跟我一樣,都沒把她放在心上啊!」
-22-
我爸露出被戳穿心思的惱羞成怒,低聲怒喝:「你胡說什麼!」
「我哪裏胡說?爸你根本就不愛我們,不是嗎?」
林思雨冷笑着,視線移到我媽的臉上。
「媽,婆媳關係的關鍵,從來不在林寫憶身上。」
「爺爺奶奶不待見你的根本,是我爸從來不作爲。」
「你不願承認自己找了個沒用的男人,就怪林寫憶,你比我又好到哪裏去呢?」
我媽緊緊捂住了嘴,卻連眼神都沒分給她一點。
只是哭着看我:「寫憶,對不起……媽錯了……你別走行嗎?媽媽以後會對你好……」
「林思雨!放下!」
邢煜臉上一貫的淡定瞬間崩裂,他慌得像是摔碎了名貴古董的窮小子,無能爲力,卻又心焦如焚。
林思雨看着他,冷笑不已。
「你果然愛上她了對吧?」
「邢煜,你不是最疼我的嗎?我們倆青梅竹馬這麼多年,你寵我愛我這麼多年,果然還是被林寫憶搶走了對嗎!」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看到她的,絕對不會!」
林思雨拿起旁邊的打火機,打了火,逼近生犀。
邢煜立馬慌了:「別!思雨,別……」
林思雨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眶卻紅了。
打火機點燃生犀,她笑了,又哭了。
「明明就差一步,我就能嫁給你,得到幸福了,爲什麼,爲什麼啊……」
邢煜已然撲了過來,一把將林思雨推開,從她懷裏Ŧú⁾奪走了點燃的生犀。
林思雨重重磕倒在地,捂緊了心口,蜷縮起來。
「痛,好痛……」
「阿煜,救我,救救我……」
她似乎真的是犯了心病,嘴脣開始發青,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但邢煜連頭都沒回,手忙腳亂地撲着生犀上的火。
幸虧生犀沒那麼好燒,只燒了一點點,火便熄了。
我爸已經衝過來,再次抱起了我姐,向門外衝去。
邢煜冷冷地凝視着他的背影,聲音低沉極寒:
「別讓她死了。」
「病好後,送去林寫憶從前住過的地方。」
「林寫憶受過的罪,你親自讓她受一遍,不然,林家會破產。」
「林叔叔應該知道,我沒在說笑吧。」
我爸的腳步猛地一頓。
沉默了幾秒之後,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他懷裏的林思雨在劇痛中,發出瘋了一般的狂笑。
「瘋子!大家都是……瘋子!」
父女兩人離去,偌大的客廳裏只剩下我媽的抽泣與道歉。
我甚至都不再看她了,靜靜盯着邢煜手中的黑色物體。
我真的在懷疑。
他們能看得到我,真的是因爲什麼生犀嗎?
而就像印證我的猜測似的,我媽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
「邢煜!你快看!」
-23-
果然,我猜得沒錯。
生犀什麼的,都是浮雲。
我的靈魂開始消散了。
最先變透明的,是我的腳。
邢煜回頭,看到這一幕後,幾乎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向後退了幾步。
「怎麼會……怎麼會消失……」
我倒是覺得很輕鬆:「也挺好的,不是嗎?」
「不,不好……」
邢煜瘋狂地搖着頭,表情因爲痛苦而扭曲,哭得無聲,卻讓我震驚無比。
他居然哭了?
看到我屍體時都還那麼冷漠鎮定的人,現在居然哭了?
「林寫憶,你別拋下我,不要對我這麼殘忍,不要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消失。」
「那種絕望我會瘋的……」
我看着他眼中越發濃重的瘋魔,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了。
靈魂消散的速度並不快。
兩天過去了,我只消失到小腿。
邢煜睜眼看到我沒了小腿之後,露出了一個要哭又哭不出來的絕望笑容。
他急忙拿起手機來,卻沒有再得到任何能留住我的回信,艱難地喘息了幾口氣之後,突然抬頭,看向我。
「林寫憶,怎麼辦啊……」
他的聲音顫得厲害。
我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翻身下牀,瘋了一樣地翻箱倒櫃,想要找回一點點哪怕與我有關的東西。
可翻到最後,只找到了一個照片的殘角。
很小很小,只是我的半隻眼睛而已。
可邢煜卻如獲至寶,捧在手裏,貼近了他的心口。
淚如雨下。
「林寫憶,對不起啊,我之前太生氣,把你留下的東西,全扔了,你的照片Ṫŭ⁺,也都燒了。」
「我怎麼辦啊,你要是消失了,我要怎麼……怎麼再見到你……」
我歪了下頭。
「那就忘了我吧。」
「就像你們一直做的那樣。」
「反正,你們遲早會忘了我的。」
我聽見,邢煜用手抱住頭,發出了無助至極的悲鳴。
我媽也開始頻繁地往這裏跑。
成袋成袋的女裝送過來不說,她還每天像瘋了一樣地做飯,一道菜一道菜地端到餐桌前。
一臉小心翼翼地跟我介紹:
「寫憶,也不知道你愛喫什麼,你每樣菜都聞聞,喜歡哪個,等你活過來,媽給你做,好不好?」
「還有還有,媽給你買了好多漂亮的衣服,都是母女裝。」
「到時候我們一起裝着,去逛街,好不好?」
不好。
我纔不要。
我要跟我阿奶一起。
-24-
林思雨真的命大,沒死。
救回來了。
我爸當真是不念一點親情,爲了穩住公司,直接把她送去了當年我住的地方。
每個月只給她六十塊錢生活費。
但照顧她的,卻不是阿奶一樣的好人。
是一個愛偷懶、好喫懶做的婦女,脾氣簡直比千金大小姐還大。
林思雨一有不滿,她就開罵。
罵得非常難聽,專挑林思雨不愛聽的罵。
罵她是爹媽不要的雜種,罵她是個心臟穿孔的蓮藕精,活該落得這個地步。
從前被父母寵、被愛人寵的人,如今狗都不理,林思雨哪裏受得了?
趁機跑來邢煜家門外,一聲聲地哀求着我媽,出來看她一眼。
「媽!你不是最疼我了嗎?我的心臟好難受,你來看看我啊!」
「媽……阿煜……你們看看我……」
「你們不是最關心我了嗎?看看我啊……」
我媽卻充耳不聞,只一臉討好地看着我,翻找着附近的風景公園。
小心翼翼地問:「寫憶,在家悶着無聊,要不要跟媽媽出去逛逛?」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消失了的胳膊,真心無語。
跟一個頭出去逛公園,她都不覺得害怕嗎?
「寫憶,媽……已經跟你爸走協議離婚了,」我媽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雜誌,紅着眼眶看我,「思雨說得對,是我識人不清,嫁了個唯利是圖、親情淡漠的男人。」
「是媽不好,媽沒用,但是寫憶,求你了,可憐可憐媽,讓我彌補你,行嗎?」
我頓了頓,想了一下,終於開口,跟她說了這麼多天來的第一句話:
「嗯,挺好的,好好活着吧。」
我媽渾身猛地一顫,而後,開始不可抑制地哭。
「寫憶,我的寫憶啊……」
「媽要怎麼救你,怎麼救你纔行啊?」
樓上的門突然打開,熬了多天,胡茬滿面的邢煜衝下來。
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就要往自己手腕上劃。
我嚇了一跳:「你幹嘛啊!」
邢煜的臉都瘦了一圈,像個癮君子,但他的眼睛非常亮:「剛剛有人說,用血養魂,可以共享生命,我能救你!」
我媽一聽,急忙也伸出手腕:「我也可以。」
我卻淡淡地拒絕了:「可我不要。」
我只剩下一個頭了,好嚇人。
我甚至想趕緊消失。
「這個人間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好,我不要活。」
「你們就當給我個安寧,別來煩我了。」
「你們不在,我才能幸福。」
「我先去地府了,你們好好活着,多活幾年,少下來煩我。」
邢煜的臉上盡是慌張,聲嘶力竭地哀求我。
臉上的淚多到我甚至感覺見完了他這輩子的眼淚。
「林寫憶,別消失!我求你了別消失!」
「你受了那麼多的苦,我們還沒好好對你,你別消失……」
「求求你了,你告訴我,我怎麼救你,我怎麼救你啊!」
極度的絕望,讓邢煜陷入瘋狂的悲愴,他像是沒了辦法似的,抓起桌上果盤裏的一把糖果,雙手捧着到我面前。
「林寫憶,我會給你買糖喫,你留下好不好?」
「我會讓你以後的生活變得很甜很甜,很甜……求你了,別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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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實在是顫抖得太厲害了。
彩色的玻璃糖被抖落了一大半。
我的靈魂已經消失到了鼻子。
邢煜絕望了,他緩緩地在我面前跪下去:「我應該……求哪位?哪位能把你還給我……」
我媽哭得已經失聲,捂緊了心臟倒在一旁,哀聲叫着我的名字。
「寫憶,我的寫憶啊!」
「林寫憶,我愛……」
耳朵也沒了。
他們如同絕望困獸一般的呼喊漸漸消失在耳邊。
我的意識,徹底歸於虛無。
消散之前,我想,可太好了啊。
沒有聽見那句噁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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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地府。
孟婆依舊坐在攤子前,煮着孟婆湯。
見我回來,她沒說話,盛了一碗湯給我。
「這ṭû¹回嚐嚐,好喝嗎?」
我接了過來,深吸一口氣,喝了一口。
剛閉上眼睛準備硬吞,熟悉的味道卻在舌尖蔓延開來。
我猛地睜眼!
「阿奶的湯……」我笑了,又哭了,「婆婆你學得還挺快的……」
「我是不是該去投胎了?阿奶估計都走遠了,我得跑着去了。」
一陣微風驟然吹過,吹掉了孟婆的兜帽。
一張熟悉的、慈愛的臉露了出來。
「阿奶?!」
阿奶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聲音迴響於整個地府:
「寫憶愛喝的湯,阿奶會一直做,一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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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後,我媽似乎是精神出了問題,並沒能跟我爸離婚成功。
而是被我爸接回去,跟林思雨住在了一起。
一開始林思雨還挺高興的。
可我媽真的是恍惚到認不清人了,整天抱着我唯一留在家裏的一個醜娃娃,喊着「寫憶、寫憶」。
給它做飯,買衣服、洗澡、化妝。
幾乎把所有母愛都給了這個娃娃。
我姐在她身邊,卻成了曾經的我,遭受着我媽的冷落,我媽的辱罵與嫌惡。
有時候甚至大半夜的,我媽會端着盆涼水偷偷溜進她的房間,兜頭把她澆醒!
然後嘿嘿地笑着罵:
「都是你這個討債鬼!害我的寫憶不理我了!」
「討債鬼!討債鬼!」
諸如此類的行爲,還有很多。
這樣的折騰之下,林思雨的心臟病,又有了復發跡象。
每天病懨懨的,也沒人送她去醫院。
就這麼吊着一口氣,承受着我媽的冷暴力,每天的流淚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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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煜連喝了幾天的酒,把自己喝成了胃潰瘍。
要不是小左發現得及時,差點就死在我曾經的房間裏了。
病房中,邢煜表情木然,盯着小左,攥緊了我那張殘破的照片,聲音痛楚崩裂。
「我想林寫憶了,我想死,可林寫憶說,讓我活着,我就會活着。」
小左嘆了口氣,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了邢煜。
「邢總,這是我手機裏無意間拍到的一張寫憶小姐,雖然只有半張臉,但……」
邢煜接過了那張照片,眼淚決堤般地流下。
淚眼矇矓間抬頭,對着小左輕輕說了一聲:「謝謝,謝謝。」
這天之後,邢煜突然像是活了過來一樣,再也不買醉頹廢了。
每天正常地生活、工作,只是一閒下來的時候,就會看着那半張照片出神。
再後來,他終於同意了火化,將我和阿奶葬在一起。
地址選得很好,面朝着大海,清幽僻靜。
周圍全是他親手一株株栽下的玫瑰花,開得很漂亮。
墓碑上,刻着我們的名字:
「王文翠與她的寶貝林寫憶之墓。」
嗯,對的。
王文翠和她的寶貝,以後會過得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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