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個秀才,卻被迫娶了我這個殺豬匠的女兒。
他總是厭我粗鄙。
我收斂起所有脾氣,溫柔細緻照料他,他卻一直待我很冷淡。
考上舉人這日,他提出要納妾。
我沉默良久,從牀底取出那把殺豬刀。
「今天就讓你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粗魯。」
-1-
謝徵考上舉人那日,李媒婆跟在報喜的官差後面進了家門。
我握着掃帚,清掃落了一地的炮仗碎屑。
李媒婆朝四周打量一圈,手裏抓着把瓜子,指指點點。
「這桌子腿怎麼瘸了一個,那椅子都快爛了吧?」
「嘖嘖,舉人老爺的家,怎麼好寒酸成這樣。」
「謝夫人,不是我說你,你得好好把房子佈置起來呀。不要吝惜銀錢,傢俱都得買好的。
雖然只是過個場面,但人家畢竟是正經官家小姐,不能委屈她。」
我不明所以。
「李大娘,什麼意思,委屈誰了?」
李媒婆一愣,有些詫異地往我面上瞧了幾眼。
「這事你不知道啊?謝公子沒提前給你寫信說?不能吧。那縣裏頭都張羅差不多了,幾天後就要辦喜事的。」
李媒婆東一句西一句,我拼湊良久,纔算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謝徵要納妾?還在縣城裏買好了房子,給那小妾做嫁妝?」
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幾個月前,謝徵去省城趕考時,偶遇一名歌女,名喚麗娘。
麗娘身世可憐,以前曾是正經官家小姐,後來家中被抄沒,她才十二歲的年紀,便被親舅舅賣進青樓。
謝徵跟同窗在酒樓宴飲,對麗娘一見傾心,花了五百兩銀子贖回她的身契。
李媒婆糾正我。
「不是小妾,是貴妾,在官府那上過碟,她自個有嫁妝的,可不能像那些奴婢一樣,隨意發賣。」
「當然,這份嫁妝是謝公子提前給她置辦的,謝公子實在心善,知道疼人。」
「謝夫人,你也不用介懷,再貴不貴,那就是個妾,越不過你去的。
你的賢良名聲,連我都知道呢,謝公子如今中舉,待個妾都能如此,斷然不會虧待你的。」
「五百兩,還買房子,他哪來的銀錢?」
我心裏忽然浮現出一個不好的念頭,踉踉蹌蹌,衝進臥房,從牀底下抱出一個木匣子。
我顫抖着手打開匣子,裏頭果然空空如也。
所有的銀錢都不翼而飛,連我爹給我那塊家傳的玉佩都不見了!
-2-
那塊玉佩,是我曾祖父傳下來的。
我爹說,祖上進山裏獵野豬時,曾經救過一個貴人,貴人解下腰間的玉佩給他,還言明,日後若有什麼困難,憑此玉佩,他必然全力相幫。
我曾祖父一個平頭百姓,連銀子都沒見過,何況這樣精貴的玉。
當即就把那枚玉佩收好,當作傳家寶,臨死前,鄭重交給祖父。
到爹手裏,已經是第三代了。
家中就我一個獨女,出嫁前,我爹戀戀不捨把玉佩遞到我手中。
他說我小時候,幾次起了高熱,把那塊玉佩放枕頭底下,我很快就能恢復。
這東西跟我有緣,讓我務必好好保管。
這麼多年,謝家情況再難,我都咬牙熬過來,從來沒有動過要用這塊玉佩的念頭。
可謝徵,竟一聲不響,把我的東西拿去當了。
我跌坐在地,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謝徵去趕考前,我擔心他路上花銷不夠,把家裏攢的二十兩銀子都給他了,還去我爹那裏借了十兩。
三十兩銀子,雖不富裕,但也足夠他這一路的花銷。
家裏錢箱,僅剩半吊銅錢,和那枚玉佩。
沒想到,謝徵不僅拿走了我的傳家寶,連一個銅板都不肯給我留下!
我眼前陣陣發黑,氣得幾乎要昏過去。
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婆婆匆匆趕來,一手撐着房門,看清屋內的情景,不滿地瞪李媒婆。
「不是說了嗎,有什麼事同我商量,你幹嘛告訴她?」
李媒婆一臉尷尬,訕笑道:「納貴妾那麼大的事,我還以爲謝夫人知道呢。」
「城裏的房子還在落契,那——」
婆婆板着臉打斷她。
「行了!你先回去!」
「等我空了,我會來南頭巷找你的。」
-3-
三言兩語打發走李媒婆,不等我開口質問,婆婆先發制人。
「這屠戶家養出來的,就是不懂事。」
「趕考那麼大的事,一路上喫穿用住,若是中舉,還要宴請同窗,拜訪座師,這得多少銀子?」
「就三十兩,不知道你怎麼有臉拿出來的。幸好我兒聰慧,提前把玉佩給帶上,不然在省城,憑那點銀子,還不丟死人啊?」
見我捂着心口,兩眼發直坐在地上,婆婆撇撇嘴,又寬慰我幾句。
「行了,方纔李媒婆的話你也聽見了?謝徵要納個貴妾,以後他當了舉人,那來往的都是書香門第,總不好帶你這個殺豬的出門吧?」
「那女的,他信上同我說過,說她父親以前還是個進士呢,嚯,進士,那得當多大的官,謝徵帶她出去,必然不會丟了咱謝家的臉。」
婆婆停頓片刻,放緩語氣。
「你放心,我兒不會休你的,我們不是那等沒良心的人家,你雖然蠢笨,但這幾年伺候謝徵也還用心。安安心心當你的謝夫人吧,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說着說着,她自己先開心起來。
「算算日子,謝徵過幾天就要到了,真沒想到,我還有讓進士閨女伺候的一天。不行,我得趕緊把屋子佈置好。」
婆婆拿着銀子,囑咐我把晚飯做好,便急匆匆出門了。
謝徵考上舉人後,隨同喜報一起送來的,還有縣裏賞的一百兩銀子,隔壁鎮上的趙員外也隨了一百兩喜錢,另外還有里正,村長,幾個相熟的同窗贈送的,零零散散,宴席還沒辦,就先收了三百兩。
她方纔,便是送官差到村口,順便把托盤上的賞銀炫給大家看。
村裏人都快羨慕瘋了。
「這當了舉人老爺,就是不一樣啊,不僅能免賦稅徭役,能做官,還有人搶着送銀子,謝徵媳婦,以後有福享羅!」
「這福該她享,我不眼紅,寶珠那閨女實心眼啊,這幾年瞧她累的,我看看都心疼。」
「謝老太太,你福氣真好,兒子那麼有出息,媳婦也孝順懂事,天下啥好處都讓你一人佔了呢!」
一片恭維聲中,婆母有些不悅地冷下臉。
「這話說的,寶珠雖然孝順懂事,但是人蠢笨如豬,也就是我兒子不嫌她,還肯給她一口飯喫。」
村裏人愣住,有人忍不住翻白眼,小聲嘀咕:
「誰給誰飯喫啊?」
-4-
我嫁給謝徵時,他家窮得連一個銅板都掏不出來。
謝父早亡,謝母一個寡婦艱難把謝徵拉扯大,賣掉十幾畝上好的水田,掏空家底供他讀書。
謝徵好不容易考上秀才,每個月能領六鬥米,一年還能拿四兩銀子。
眼看日子逐漸要好起來,謝母偏偏在這個時候摔斷了腿。
謝徵到處借錢。
可之前供他讀書時,謝家已經在村裏欠下不少債,許多人只等着他考上秀才,好上門要賬呢,哪裏還會肯借錢給他。
謝徵走投無路,找到我爹。
我爹是鄉里唯一的屠夫,有幾分家底。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提着一把剁骨刀進門,問我爹。
「那扇排骨要切開嗎,李夫人咋說的?」
視線中冷不丁撞進一抹青灰。
青色的粗布料子並不好,洗得發白,還有些磨毛,但架不住穿它的人好看。
眼前的少年立在暗色的光影中,眉如墨裁,臉部輪廓清晰得像細筆勾勒出來的。
不知道爲何,我當時就紅了臉,連手裏的砍刀掉在地上也沒發現。
謝徵走後,我爹笑着問我。
「找他給你當夫君,行不?」
我扭扭捏捏。
「他是誰啊?」
「我可沒那麼早想嫁人!」
我爹一巴掌拍在我後背上,將我推個趔趄。
「裝啥!養你到十八歲,爹這輩子就沒見你紅過臉,眼珠子都貼人家身上了吧?」
我羞惱,一拳砸在我爹胸口。
「討厭,你不許再胡說!」
把我爹砸得連退幾步,後背撞上房門,臉瞬間白了。
「閨女,嫁人後,你可不能這樣莽啊。那秀才公子,經得起你幾下?」
「你收着點吧,力氣收着,脾氣也給我斂着,不然,怕是過不了幾年就得被休回來。」
我爹說得沒錯。
我天生神力,從十三歲開始,家裏的豬都是我殺的。
脾氣也蠻橫,一言不合就跟我爹吵,吵幾句就跟他幹架。
別看我爹一身橫肉,他已經好幾年沒打贏過我了。
他深以爲恥,不許我告訴別人。
現在,看我喜歡謝徵,我爹提出,借錢不行,但女大當嫁,若是有人肯娶他女兒,願意出一百兩銀子的嫁妝。
謝徵扭頭看我,紅着臉應了。
我就這樣帶着半個家底,嫁到謝家。
-5-
我的脾性,本來也不想藏着掖着。可不知爲何,見了謝徵那樣滿身書卷氣的公子,不禁就有幾分自慚形穢。
殺豬的,力氣大,喫得多,性格潑辣,愛打架。
哪一點拿出來,都只會讓謝征討厭。
於是我聽我爹的話,婚後,伏低做小,收斂起所有脾氣,努力做好一個完美的妻子和兒媳。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牀做早飯,做完早飯,洗一家人的衣裳。
然後下地種田,餵雞養豬,養大了拿去我爹那裏賣。若是有閒暇時間,我Ṫů₅便湊在謝徵旁邊,看他寫字。
但他總是很不耐煩。
「你走遠點,你擋着我的光線了!」
「噯,別退,踩到我鞋子了,你這蠢笨婦人,在這礙手礙腳的,快出去吧!」
從來沒有人這樣罵過我。
我很想發火,可不知爲啥,看着謝徵那張清俊的臉,怒氣就像烈火遇上寒冰,節節敗退,很快便消融得一乾二淨。
我一點脾氣都提不起來,嘻嘻笑着湊過去。
「夫君嫌我蠢,你是秀才公呢,同你比起來,我自然是蠢的。」
「讀書能使人明智,不如——夫君教我識字吧?」
謝徵眉頭緊鎖。
「我自己看書尚且來不及,哪有那麼多時間教你,何況,像你這樣蠢笨,教也教不會。」
「粗手粗腳的,沒的把我上好的宣紙弄壞了。」
「走走走,別在這煩我!」
謝徵總說我蠢,嫌我粗笨。
可明明,嫁給他之後,我收斂了所有壞脾氣,做事輕手輕腳,溫柔細緻,連說話都夾着嗓子。
我已經竭盡全力,想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他卻還是要納妾。
這四年的所有努力,終究還是一場空。
我不由悲從中來,崩潰痛哭。
一邊哭,一邊去廚房,燒柴點火,煮上一大鍋水,然後到院子裏,把自己養了三年的老母雞宰了。
香噴噴一大鍋,連肉帶湯,含着眼淚喫個精光。
肚子喫飽以後,心裏也沒那麼空了。
我想,我怎麼樣謝徵都不喜歡。
那就做回自己。
不求他的喜歡了。
-6-
婆母趕去縣城採買傢俱,好幾日不曾回來。
謝徵倒是先到了。
他風塵僕僕,從馬車上下來時,我正坐在院子裏啃雞腿。
目光對上,兩人同時一愣。
謝徵皺眉。
「你這姿勢實在不雅,成何體統?」
「罷了,先把碗筷放下,隨我進屋,我有話跟你說。」
我點點頭,三兩下啃完雞腿,跟在謝徵屁股後面走進房裏,順手把沾滿油污的掌心,在衣裙上蹭了幾下。
謝徵更加不滿,用手揉着眉心,一臉頭疼的樣子。
「如此粗鄙不堪!教你四年都教不會。」
「以後等麗娘進了門,你真應該好好向她學一學。」
說到這裏,謝徵停頓片刻,朝我臉上掃了幾眼,表情略有心虛,身板卻挺得更直。
「麗孃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寶珠,我——」
我抬手,打斷謝徵。
「你等一下,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既然謝徵親口提到麗娘,納妾的事,便是板上釘釘了。
我心裏不再抱任何幻想,彎腰鑽進牀底,掏出一把殺豬刀。
我緊盯着謝徵。
「你總說我粗魯。」
「現在就讓你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粗魯。」
「面對疾風吧!」
我大吼一聲,用力一跳,整個身體高高彈起,手裏舉着那把刀,朝謝徵當頭劈下。
謝徵瞪大眼睛,嚇得全身僵硬,淒厲地喊:
「你幹什麼!」
「你要殺我?」
「沒有。」
刀鋒落在謝徵脖子上,只砍斷了一縷鬢髮。
謝徵鬆口氣,身體癱軟着向後跌了半步,靠在牆上。
他又羞又惱,越發疾言厲色。
「你竟敢拿刀嚇唬我,李寶珠,你實在太不像話了!」
-7-
我收回刀,轉而拿刀背用力扇他的臉。
「我雖然不想殺你,但也不想讓你這樣舒服地活着。」
砰的一聲,謝徵被我扇得整個人倒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兩圈。
我扔掉殺豬刀,接着一個箭步上前,狠狠一拳砸在謝徵小腹上。
「啊——」
謝徵彎下腰,整個身體痛得縮成一隻蝦米。
我接連幾拳,一拳比一拳用力。
「我蠢笨?」
「我粗魯?」
「我不夠細緻?」
「你個賤貨,我對你多少溫柔,你全都看不見嗎?」
「這才叫粗魯!現在知道了吧!」
最後用力一拳,謝徵兩眼一翻,被我揍得昏了過去。
我坐在謝徵旁邊,看着他這張昏迷中,依舊清俊如玉的臉龐,不知道爲什麼,又有幾分心軟。
捨不得他睡地上,我彎腰把他抱起,放到牀上,正體貼地給他蓋被子時,婆婆聞聲闖了進來。
「徵兒咋了?」
「方纔那麼響,什麼聲音?」
「沒什麼,我的刀掉在地上了。」
婆婆朝那把殺豬刀瞥了一眼,十分嫌棄地皺緊眉頭。
「又在翻看你那個破嫁妝!」
「你這粗手粗腳的蠢婦,徵兒睡着,你也不知道動作輕點。」
婆婆彎腰去撿殺豬刀。
「以後好歹是舉人娘子,還藏着把殺豬刀,像什麼樣啊,拿出去丟了吧。」
不等她說完,我走過去,伸手捏起她的後衣領。
「我先把你這沒用的死老太婆丟了!」
說着揚手一甩,順帶在她屁股上狠踹一腳,踢球那樣,直接把人踹飛到院子裏。
「哎喲——」
婆婆煎餅一樣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瞪大眼睛。
愣了好半晌,她才用力拍打地面,哭喊道:
「你失心瘋了,你竟敢打我,謝徵,快出來看看,這殺豬匠嫁過來四年,今日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我很生氣。
「我只是扔你,又沒打你,既然你這樣說,我不能白擔這個惡名。」
說着走過去,朝她當胸一拳。
我把這老太婆按在地上一頓胖揍,婆婆哭天喊地,讓謝徵出來救她。
謝徵昏迷的人,哪能聽見,喊着喊着,婆婆也感覺出不對勁。
這麼大的動靜都不醒,謝徵到底怎麼了?
-8-
我隨口編道:
「我把他給殺了。」
「等會兒連你一起砍死!」
話音剛落,婆婆半是喫痛,半是驚懼,嚇得一口氣上不來,也昏了過去。
我對她可沒那麼多耐心,任由她躺在泥地上,抬腳便從她身上跨了過去。
打完這對母子,神清氣爽,心情暢快不少,可出了一身汗,肚子又餓了。
我去廚房燒火做飯,便在這個時候,我聽見院子大門那頭髮出一聲輕響。
手裏握着菜刀衝出來一看,我婆婆提着裙襬跑得飛快。
一邊跑一邊喊:
「殺人啦,那悍婦殺了我兒子,大家快來啊,救命啊!」
失策了,這老太婆竟是裝的。
我心中懊惱,可又不敢追上去,婆婆那張嘴,向來能言善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到時候面對那麼多村民,我咋解釋?
怎麼做都是錯。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先喫飯吧。
動作麻利地熬好一大鍋雞湯,我在院子裏擺好桌椅,剛把湯端出來,謝徵醒了。
他一手扶着門框,艱難地撐住身體。
看見我,謝徵眼神一縮,有幾分懼怕。
我也有點心虛,再咋樣,打人畢竟不太對,於是我朝他討好地笑。
「夫君,喝湯嗎?我熬了雞湯,特意給你補身體。」
男人就是賤。
剛開始喫不准我的態度,謝徵還有點怕,現在看我求和,他忽然有了底氣。
謝徵怒氣衝衝走過來,一腳踢翻矮几。
「喝什麼湯,你這倒反天罡的悍婦!」
「我不過要納個妾,你便喊打喊殺的做派,我要休了你這潑婦!」
-9-
恰在此時,院門打開,婆婆領着半個村子的人,神情癲狂,指着我尖叫。
「就是這兇婦,殺了我兒子!」
村裏人來得巧,方纔那一幕,也被衆人看個正着,大家的表情瞬間十分精彩。
三叔公整張臉都皺在一起。
「你說寶珠殺了謝徵,徵兒不是好好站在這嗎?她用什麼殺的,雞湯?」
里正齜着牙。
「嘖,剛考上舉人,便要休妻,寶珠做錯了什麼?」
還有人喊道:「你們家做事太不地道,這麼好的兒媳婦,你個當婆母的莫名其妙栽贓她殺人,自家男人爲着納妾,又要休妻,你們太過分了吧!」
「就是,人在做天在看,你們這樣要遭報應的!」
我嫁進謝家以後,爲了在謝徵心中留下一個完美的印象,可謂把賢妻良母四個字做到了極致。
這麼多年,沒和村裏任何人吵過架,見誰都是一張笑臉,熱情大方,溫柔周到。
一天八趟扶村裏的老奶奶去河邊洗衣裳,給自家菜地裏拔野草,也會順便把周圍幾壟菜地的活都給順手幹了。
還有我爹,附近幾個村都在我爹那買豬肉,我爹一聽說是謝家村的,就主動給人打八折,還送些大骨頭豬下水什麼的。
「鄉里鄉親,我家寶珠多虧你們這些街坊鄰居照應,哪能賺你們的錢。」
「哎呀,李屠戶,你太客氣了,哪裏是我們照應寶珠,是寶珠照應我們啊,前段時間我娘摔傷了腰,寶珠每天幫着來我家洗衣裳呢!」
此類種種事蹟,不勝枚舉。
主要是我這人,天生神力,精力實在太旺盛,在謝徵面前又得遮遮掩掩,多餘的力氣沒法消耗,閒不住,只能到處幫人幹活。
日積月累經營起的好口碑,村裏人見謝家母子這樣對我,頓時羣情激奮,一個個摩拳擦掌,越說越激動。
「你們不能這樣欺負寶珠!」
謝母都快氣死了,拍着胸口,蹦得像個螞蚱。
「胡說八道!李寶珠這個歹毒的婦人,她以前那副模樣都是裝的,她剛纔使勁打我,你們沒看見啊,薅着我頭髮扇我巴掌啊!」
「世上有這樣兇惡的媳婦!」
里正冷下臉。
「那你臉上怎麼沒有巴掌印?」
-10-
我婆婆這人,腦子實在有點毛病,喜歡習慣性撒點小謊。
譬如路上遇見,別人同她打招呼。
「謝徵他娘,去田裏嗎?」
我婆婆馬上否定:「不是,去河邊轉轉。」
然後一會在田ṭúₜ坎相遇,兩人尷尬地大眼瞪小眼。
扯這個謊沒有任何意義,誰都不知道她爲啥要那麼做。
就像剛剛,我明明用拳頭砸她胸口,ţúₘ還拿腳踹她肚子,肘擊她後背。
她非說我扇她巴掌。
我又不傻,臉上的傷太顯眼,我怎麼可能打她臉呢。
被裏正一質問,我婆婆瞠目結舌,趕緊改口。
「不是,她沒扇我巴掌,她踢我肚子,哎喲,我肚子好疼啊——」
我婆婆捂着小腹哭起來,但是村裏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大家或冷臉相對,或怒目而視。
里正也十分生氣。
「當我的面還要撒謊,寶珠那麼柔弱的人,連罵人都不會,怎麼可能打你?」
三叔公輕撫鬍鬚,點頭嘆氣。
「謝徵媳婦是最良善不過的人,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要不是她好脾氣,哪能被你們欺到這個份上!」
謝徵聽不下去了。
「三叔公,你們莫要被這婦人欺騙了,她都是裝的!」
「她不止打我娘,方纔還打了我啊!」
「這女人心狠手辣,對我分明沒有半點情誼——」
三叔公冷笑着打斷他。
「沒有情誼,人家給你煮雞湯喝?」
「那幾只雞,寶珠養了四年,日日精心伺候,還同它們講話,照顧得不要太細緻。若不是見你回來,她怎麼忍心殺掉?」
鄰居桂花嬸子立馬插嘴。
「是啊,寶珠養那些雞,養小孩似的,看見小雞受傷,還心疼得掉眼淚呢。」
桂花嬸的婆婆連連點頭。
「之前那隻大花母雞腿被壓斷,寶珠每日去安慰它,握着它的爪子,喊大花,加油。」
「她對動物尚且如此溫柔耐心,對你們兩個,更是處處體貼周到,挑不出半點錯的。」
「謝徵啊,哪怕你如今是舉人老爺,我也要拼着說一句,你說誰狠心都行,哪怕說我這個老太婆,我也沒話講,但唯獨不能這樣污衊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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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我之前真的很裝。
爲了討謝徵歡心,說話掐着嗓子,嗲聲嗲氣,想演嬌憨天真,還時不時同家裏的雞鴨講話。
不知道謝徵看了是什麼感覺。
但村裏人看在眼裏,各個都誇我善良溫柔。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我人品的佐證。ẗùₖ
謝徵的反駁淹沒在衆人激憤的唾沫星子中,顯得特別無力。
偏他們母子兩個還不服氣,在大家的指責中瘋狂辯駁。
三叔公實在聽不下去,重重一跺腳。
「胡鬧!」
「謝徵,你不要以爲當了舉人,就可以爲非作歹,我們謝家的家風,不容你這樣玷污!」
「你如果真要休妻,信不信,我讓懷恩一紙訴狀,遞到學政那裏去,革了你的功名!」
三叔公是謝家族長,謝家祖上據說也是大戶,分了本支和旁支。
族長向來由本支的人擔任。
三叔公的孫子謝懷恩,比謝徵小四歲,前幾年也考中秀才,衆人都說,懷恩天資聰慧,以後前程肯定在謝徵之上。
兩支向來就存了比較的心思,謝徵考上舉人,雖然對整體家族有裨益,但謝懷恩一家替他高興之餘,難免也有幾分嫉妒之情。
若是能把謝徵拉下來,落在外人眼裏,既能得個大義滅親的美名,自家又不會被旁支壓一頭——三叔公眯起眼睛。
謝徵顯然也想到這一點了,立刻認慫。
「三叔公冤枉我了,侄孫只是同寶珠有些爭吵而已,我們夫妻多年的感情,怎麼會休妻呢。」
「寶珠,對嗎?」
謝徵警告地看我一眼,示意我配合他。
我自然答應。
我現在並不想離開謝徵。
辛辛苦苦四年,他花了我那麼多銀子,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那麼多真心實意的感情。
現在他飛黃騰達了,我像個受氣包一樣,自個兒收拾行李走人。
找個地方大哭一場,然後自我安慰,失去像我這麼好的愛人,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勝利果實拱手讓人,那我腦子不是有病嗎?
我李寶珠,不幹這種賠本生意。
喫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拿了我的,必須連本帶利還給我。
於是我紅着眼,柔柔弱弱走過去,挽住謝徵的胳膊。
「我都聽夫君的。」
-12-
三叔公有幾分不甘心,同我再三強調,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一定要找他,他會給我做主的。
「有我在,莫說是舉人,便是考上進士,點了狀元、探花,謝徵他也不能幹這種忘恩負義之事!」
衆人齊聲叫好,村子裏那些年紀大的,像桂花嬸婆婆這樣,免不了也跟着勸導幾句,讓謝徵不要做負心漢,好好跟我過日子。
謝徵聽得滿臉慚愧。
「諸位放心吧,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會好好待寶珠的。」
送走村裏人,我和謝徵母子倆回到家,房門剛一關上,謝徵就冷下臉。
「李寶珠,你這賤婦!」
我直接一拳,打得他吐黃疸水。
「嘔——」
謝徵一手撐住牆壁,一手捂着肚子,彎腰嘔吐。
謝母見了,立刻扭頭跑去開院門。
「殺人——」
剩下的話還沒喊出口,我一把薅住她的頭髮,狠狠往後一扯,然後用手肘卡住她的脖子,勒得她直翻白眼,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再喊啊,試試看,他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謝徵不信邪,趁我對付他孃的功夫,轉頭衝向院門。
我忙跟在他屁股後面,一邊跑,一邊扯攔自己頭髮,朝自己臉上扇了兩個巴掌。
房門打開,謝徵大吼。
「大家快來看啊,李寶珠她——」
轉過身,看見我秒變成這副狼狽的模樣,謝徵嚇得一個激靈。
「你幹什麼?」
村裏人Ţūₗ紛紛停下腳步,三叔公返身走回來,氣憤不已。
「寶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縮ṱü₎到牆根邊,捂住臉。
「沒事的,三叔公,謝徵沒有打我。」
謝徵悲憤大吼。
「我當然沒有打你,是你打的我啊!」
三叔公氣得狠狠一巴掌拍在謝徵肩膀上。
「簡直豈有此理,謝徵,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寶珠!」
「就是啊,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就敢打人。」
「這纔剛剛考上舉人啊,若是等你真做了官,寶珠還能有命在嗎?」
「人家帶着上百兩銀子的嫁妝過來,給你娘治病,伺候你一家老小,她沒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吧?」
村民們的唾沫星子又淹了過來。
謝徵欲哭無淚,捶着胸口仰天長嘯。
「請蒼天,辨忠奸啊——」
-13-
謝家村不同於普通的小村子,用謝徵自己的話說,祖上曾經闊過。
越是這樣落魄的大家族,沒有銀錢權勢,就只能講個虛名。
所以謝家村的民風向來不錯,不會因爲謝徵考上舉人,所有人都去巴結他,幫他遮掩醜事。
哪怕心裏想巴結,面上,還是要做出一副剛正不阿的姿態。
三叔公和里正,把謝徵狠狠教訓了一頓,讓他當着衆人的面給我道歉。
謝母都快癲了,指着自己的頭髮。
「不是,你們都瞎了嗎,她剛纔薅我頭髮,她這麼卡我脖子,她是想掐死我啊!」
她兩手比畫,做了一個圈脖子的動作。
三叔公都不稀得說她。
「那你脖子上怎麼沒有手印?」
謝母一愣,連忙擺手。
「我記錯了,她不是拿手掐我的,她用手肘這樣卡我的。」
村裏人:「呵呵。」
謝母:「啊啊啊啊——你們爲什麼不信我,她真的要殺我啊!」
謝母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拍大腿哭嚎,發瘋。
三叔公威脅她:「再這樣,把你送進祠堂!」
村子裏規矩嚴,犯了大錯的人都要進祠堂關上三天,不給喫的,只給水喝。
祠堂那間暗室,沒有門窗,烏漆麻黑的,在裏頭待三天,哪個都受不了。
謝母一下就怕了,也跟着認慫。
最後,母子兩個被逼着向我道歉,跟村裏人保證,不會再苛待我。
這下,兩個人老實了。
房門關上,謝徵憤怒地盯着我,嘴脣動了動。
我直接又是一拳。
謝徵慘叫一聲,抱着肚子彎下腰。
「李寶珠,你幹什麼,我都還沒說話啊!」
「我看你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我打到你服氣!」
說着撲過去,猛揍他一頓,怕他發出聲音,先拿帕子捆住他嘴巴。
揍得他直翻白眼,又昏了過去。
打完謝徵,我伸個懶腰,扭頭看向整個身體貼在牆壁上的婆婆。
婆婆大驚失色。
「打完他,不用打我了吧?」
「寶珠啊,你先歇歇,我聞着鍋裏還有雞湯,我去給你端來?」
我冷哼着甩一下拳頭。
「算你識相,把桌椅都給我擺好,收拾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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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我每天在家,喫雞睡覺打謝徵,間歇性打一頓婆婆。
打累了,就跟他們聊聊天。
我問謝徵,那個麗娘他到底是怎麼安排的。
謝徵說,房子他已經找中人看好,付過定金,只等這幾天去付掉三百兩銀子的尾款,就能寫契書,落在麗娘名下。
那房主在省城另有宅子,尋常不住在青縣,所以他付完定金,房主就同意,先讓麗娘搬進去了。
如今人還在宅子裏呢。
我聽得拳頭又硬了。
「贖身五百兩,房子又三百兩,還有你身上這上好的綢衣,那塊玉佩,你究竟當了多少錢?」
謝徵不敢對上我的視線,心虛地垂下眼眸。
「一千兩。」
「什麼!」
我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將他整個人拍個趔趄,謝徵快哭了。
「是兩千兩。」
我心痛的想死。
兩千兩銀子,多年夫妻,他一文錢都不肯給我花,先給其他女人買上宅子了。
那縣裏頭的二進小院,三百兩一棟,我爹想了一輩子都捨不得買,把自己攢大半輩子的家業都給我當陪嫁,供這對母子吸血。
謝徵有什麼資格買啊!
我狠狠一腳踢在他大腿上。
「去死啊你!」
謝徵慘叫,痛得哭出聲來。
「我招了,五千兩,我當了五千兩,剩下的銀票在我娘那。」
「別打了,寶珠,你真的快把我打死了!」
我抬起頭。
婆婆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胡說的,我沒有銀票,什麼玉佩能當五千兩?徵兒,你別亂說話啊,你以爲那是玉璽呢?」
我直接又是一腳。
「到現在,你這死老太婆還要扯謊,我打死你!」
痛打一頓,我婆婆也招了,灰溜溜回到房裏,把藏在牆磚裏的銀票拿出來,痛哭流涕。
「和那中人約好,明天去交尾款的,寶珠啊,錢都給你,真的不要打我了,我年紀大,喫不消啊!」
「早拿出來不就行了?」
看着那麼大數額的銀票,我心情又好了一點。
還特意下廚,給兩人熬了雞湯,讓他們補身體。
這幾天每天喫雞,家裏的雞都給我殺完了,雞肉也喫膩了,明天正好趁着進城,去買點新鮮喫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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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我這人,頭腦確實有點過分簡單。
那時候,農村裏打媳婦,其實很普遍,女人不聽話,被自家男人揍得鼻青臉腫,還不是安安分分過日子。
所以我打了謝徵,也沒放在心上。
兩口子,牀頭打架牀尾和的,這算什麼事。
我打人,也沒他當我玉佩過分吧。
在我心裏,我們兩人就算扯平了,後面日子該咋過咋過。
我一點也不想跟謝徵和離。
現在他考上舉人,很快就能當官,到時候混個縣太爺什麼的,那我就是縣令夫人。
兜裏又有銀錢,也不用裝柔弱看我婆婆臉色,想罵就罵,想打便打,日子不要太舒坦。
所以我心情十分愉悅,帶着謝徵和我婆婆進城,先去中人那裏,交了尾款,把房子落在自己名下。
然後去看房,也終於見到了麗娘。
人如其名,麗娘長得十分貌美,皮膚白皙,身段妖嬈,看人時,一汪眼睛如同泉水一般,楚楚動人。
別說男人,連我一個女子,被她含羞帶怯掃一眼,心裏都發癢。
「麗娘見過姐姐。」
「姐姐,這是我自己繡的荷包,針線粗糙,你別嫌棄。麗娘是個苦命人,絕沒有想同你爭風喫醋的心思,嫁給謝郎,只是想圖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喫罷了,還望姐姐憐我。」
麗娘屈身朝我福禮,講話的嗓音也軟綿綿的,和我這種刻意夾出來的完全不同。
我一看就知道,自己再學八百年,也學不成這副樣子。
人家那是天生的,我不過東施效顰而已。
心裏頓感淒涼。
原來謝徵喜歡這樣的,那我,這輩子是比不上了。
再往旁邊一瞧,謝徵看着麗娘,兩眼發直,都快看呆了。
我倍感難過,於是把謝徵叫到一旁臥房裏,捂上嘴巴,又是一頓打。
「我讓你看,我讓你看,人家長得天仙一樣,你個賤人,憑你也配嗎!」
一炷香後,麗娘在外面小心翼翼敲門。
「姐姐,你和夫君聊完了嗎?」
「我方纔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小菜,姐姐留在這裏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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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麗娘給我敬了好幾杯酒,不停地訴說,自己以前有多命苦。
她只是個庶出的閨女,父親雖然官至一州知府,但府裏小妾好幾個,她一年也見不上親爹幾面。
她娘身份低,也不得寵,母女兩個在府裏的日子並不好過。
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那是統統沒有的,能喫飽飯,已經算不錯。
光沒沾多少,父親下獄之後,她該喫的苦頭,半點也沒有比嫡女少。
「若不是十三歲那年,僥倖遇見一位恩公,麗娘早就開始接客了,如今也沒有緣分,能保着清白之身嫁給謝郎。」
麗娘邊說邊抹眼淚。
「那是我第一個貴人,第二個貴人,便是謝郎了,肯當掉他家傳的玉佩替我贖身。奴家這輩子,能得你們拯救於水火,總算老天待我不薄。」
「姐姐,你也不要生氣,謝郎的那塊玉佩——」
我聽得心頭火起,重重一拍桌子。
「他家傳個屁,那是我家傳的!」
麗娘喫驚地捂住嘴巴,一雙杏眼也瞪得圓溜溜的,還含着眼淚,模樣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嬌憨可愛。
「怎麼會,那是謝郎祖上傳給他的呀。」
我伸手揪住謝徵的衣領,巴掌高高舉起。
「你自己說,這玉佩怎麼來的?」
大嘴巴子離謝徵的俊臉只有一寸距離。
謝徵面紅耳赤,在心裏瘋狂計算,是被揭破自己撒謊沒面子,還是當着麗孃的面,被我痛毆更沒面子。
權衡一陣,他認命地閉上眼睛。
「那是寶珠家的玉佩。」
「對不起,麗娘,是我騙了你。」
麗娘尷尬地笑笑,解圍道:「你們夫妻一體,何必分什麼你的我的,姐姐,你快鬆手啊,不能這樣對夫君。」
話題繞開,又轉到這套院子上。
麗娘問謝徵,這次來,是不是帶她去做房契的。
「咱們飯後便去衙署吧,早些把事情辦掉。」
我準備實話告訴麗娘。
我並不接受謝徵納她做妾,那五百兩贖身銀子,就當送她了。
以後她便是自由身,想去哪都跟我們沒關係。
「麗娘,這個房契——」
我還沒說完,謝徵忽然一把扯住我的衣袖。
「寶珠,你過來,我有事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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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把我拉到一旁的偏廳。
「寶珠,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容易,麗娘一個貌美的獨身女子,無依無靠,你放她走,她能去哪,遇上歹人,又被賣了怎麼辦?」
「以前都是我不好,你打我,我也認了,能不能將麗娘留下來?」
「不做貴妾了,就當個普通小妾,實在不行,哪怕你留她當丫鬟呢?」
謝徵臉色發白,顫抖着嘴脣苦苦哀求,我不爲所動。
「不可能,咱們青縣民風淳樸,誰會賣她,大不了,我再借她一些銀錢Ťú₂,在縣衙附近給她租個房子,安全得很。」
我心裏算得很清楚。
辜負我的是謝徵,跟這個麗娘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當今世道,女人想平平安安過日子屬實不易,人家千里迢迢從省城跟到青縣來,自以爲脫離了苦海,我總不能又把人賣一次。
所以,那五百兩銀子我不要了,就當做件善事。
但想讓她留在謝家,那也是不可能的。
留着她,我以後怎麼光明正大打人?
我瞪着眼睛,威脅謝徵。
「你再囉裏吧嗦,又想捱揍嗎?」
謝徵無奈。
「好吧,那我們去跟她說清楚。」
兩人回到正廳,沒料到,方纔還在喫飯的麗娘和謝母,竟全都不見了蹤影。
「飯都還沒喫完,這是去哪了?」
我在屋子裏找了一圈,找不到她們,反而等來了縣衙的捕快。
幾個官差來拿我的時候,我人都是懵的。
就這麼一會工夫,麗娘和謝母竟然去縣衙,將我給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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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上,麗娘紅着眼睛,謝母哭哭啼啼。
「我兒媳婦見麗娘賢惠貌美,怕她進門之後,自己被比下去,死活不同意我兒納妾。」
「兩人吵了幾句,她一怒之下,竟去廚房拿刀,要殺我兒子啊!」
「雖然沒得逞,被我們兩個攔下,但我兒子堂堂舉人,這兇婦,竟敢當我們的面殺人,求大人做主,嚴懲殺人兇手!」
跟在我身後的謝徵緊接着撲通一聲跪下,掀開衣袍,給衆人看他胸前的刀痕。
「大人,這是麗娘剛給我包紮好的,那刀子再鋒利一寸,學生只怕沒命了!」
我驚呆了。
難怪謝徵剛剛臉色那麼白,我還以爲是這幾天被我打的。
原來這賤人趁我之前如廁的時候,和謝母兩人商量好,偷偷去廚房劃破胸口,再拿布巾纏住。
出血量不大,外衫並沒有滲透出來。
此時他扯破衣襟,胸口纏繞的白色布巾看着通紅一片,很是唬人。
衆人譁然。
「天吶,真是個悍婦,竟敢持刀傷人!」
「這女子善妒,實非良配啊!」
「該說不說,那個小妾確實很貌美,謝娘子嫉妒,也在情理之中。」
「再嫉妒也不能謀殺親夫吧?這女人下手真是沒個輕重!」
「十惡不赦,此女當斬。」
所謂的「十惡」罪,包括謀反、謀逆、不恭不孝等,其中謀害、控告污衊家人,屬於「不睦」。
妻子謀害丈夫,即便未遂或者已經實施,但未致殘,也已經犯了「不睦」之罪,丈夫一旦受傷,就升級爲「惡逆」,這是死罪。
我也懂些律法,所以打人時候,格外小心,用的都是巧勁,筋骨奇痛,但在表皮不會留下傷口,連瘀痕也沒有,就是怕落人把柄。
沒想到,謝徵這個賤人,竟然設下這麼歹毒的計謀,要置我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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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局面,對我格外不利。
他們三張嘴,串通一氣,我只有一個人,很難取信於人。
而且,麗娘確實貌美,謝徵確實要納妾,我見到小妾的容貌,激憤之下失去理智,聽起來也十分合乎邏輯。
謝徵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微笑。
「李寶珠,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緊張地攥緊拳頭,腦子瘋狂轉動,想着怎麼扭轉局面
現在圍觀羣衆都是陌生人,輿論沒站在我這邊,我婆婆見狀,來了底氣,痛哭流涕,簡直把我說成天下一等一的惡婦。
就在此時,我聽見人羣中有人大聲喊了一句。
「寶珠不是那樣的人!」
我抬頭一看。
是謝懷恩,三叔公的秀才孫子,他旁邊站着的幾個——桂花嬸她們?
太好了,是我們村裏人,我有救了。
我把這輩子能想到最悲傷的事情全想了一遍,兩眼一眨,落下眼淚。
然後,我用極失望,極悲痛的眼神看向謝徵。
「夫君,你非要如此嗎?」
「你如果想要我死,我也無話可說,從我嫁進謝家家門起,我就是你家的人了,這條命,你想拿,便拿去吧。」
高堂之上的縣太爺皺眉。
「犯婦謝氏,你無話可辯嗎,你這是要認罪?」
我搖頭。
認個啥,自有大儒爲我辨經。
下一秒,謝懷恩撥開人羣,衝進公堂。
「大人,請聽學生一言,此案另有玄機啊!」
幾個謝家村的人擠進來,七嘴八舌,把我往日的事都說了一遍。
縣太爺面無表情,一旁的師爺倒是「咦」了一聲。
「大人,你還記得嗎,之前咱們下鄉,碰見一個賣豬肉的李屠戶,和村裏人爭執不肯收錢,差點打起來。你還以爲他欺負人,差衙役們過去看。」
縣太爺若有所思。
「李寶珠,那日我親眼所見,你在村裏確實素有賢名,這幾個,倒不像你請來的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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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譁然。
「聽起來,這女子確實不容易,帶着百兩嫁妝嫁進來,伺候夫君,侍奉生病在牀的婆母,這幾年真的辛苦。」
「越是這樣,夫君納妾,心態越容易失衡吧,所以憤而殺人?」
「夫爲妻綱,女人再怎麼樣也不能朝自個男人動手吧?要我看,這ṱű₋女子就是善妒,沒什麼值得同情的。」
百姓們討論得熱火朝天,縣太爺重重一拍驚堂木。
「肅靜!」
「此案的來龍去脈,本官已經瞭解清楚。謝徵,你帶着李寶珠到自己置辦的宅子裏,她見到麗娘貌美,還勤快賢惠,嫉妒心起,衝動之下憤而殺人,是也不是?」
「不錯,若不是我娘和麗娘拼死阻攔,謝某隻怕要被那女子活活砍死!」
一旁的謝懷恩冷冷開口。
「且慢!既然如此,爲何是她們兩人來報官?留下你一個負傷之人,面對殺人兇犯?」
我眼睛一亮。
妙啊,這個漏洞,我怎麼沒發現,怪不得都說謝懷恩腦子好呢。
縣太爺也是一怔,順着謝懷恩的話問道:
「不錯,謝徵,她要殺你,你還放心同她單獨留在屋內,你作何解釋?」
謝徵僵住,眼珠子飛快亂轉,勉強解釋道:「我畢竟是個男人,三兩下就制服了她,讓我娘帶着麗娘先來報官。」
「呵呵,三兩下制服她?前幾日,你在村裏可不是那麼說的。」
「你說李寶珠力壯如牛,在家毆打你們母子!」
桂花嬸和她婆婆立刻點頭。
「對,我們村裏人全都聽見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叫我們族長和里正過來。」
「謝徵嘴裏沒一句實話,要我看,他就是想找個由頭休掉寶珠,休妻被我們村裏人阻止,便演這一出,想謀害寶珠性命,他就是陳世美!」
桂花嬸疾惡如仇的性格,最恨負心漢,我們兩家比鄰而居,平常她受我的恩惠最多,此時也最激動,跪下給縣太爺砰砰磕頭。
「青天大老爺,你莫要被謝徵給矇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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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撫須沉吟。
「本官自有主張,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不多時,里正和謝族長帶着村裏人,浩浩蕩蕩趕到。
大家紛紛出來做證,說前幾天謝徵母子就冤枉我,毆打婆母夫君。
謝徵不停喊冤。
「她確實打我們了,她的力氣,在女人裏自然也算大,我一個男人,怎好同她動手?所以當時捱了好幾下,但生死關頭,我也不能再縱容她,這並不矛盾吧?」
連李媒婆都作爲人證被傳喚上來,說起當時提到納妾的事,我完全被矇在鼓裏。
她還把玉佩的事也說了。
「民婦走的時候,李寶珠抱着一個空匣子哭呢,說是什麼家傳的玉佩被謝舉人帶走了。」
縣太爺:「哦,什麼玉佩,細細說來。」
謝徵面色尷尬。
「這是我家娘子的東西,我路上盤纏不夠,就把玉佩帶着,在省城當掉,纔有銀子給麗娘贖身。」
圍觀羣衆:「好不要臉啊,花你娘子的錢納妾?還是個男人嗎!」
謝徵慘然。
「此事是我不對,爲着這個玉佩,寶珠才懷恨在心,痛下殺手。」
羣衆:「再怎麼樣也不能殺人啊,這女人果真心狠!」
「要我說該殺,花人家的錢,當人家的玉佩,發達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納妾,這謝舉人品行不端啊。」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分明是謝娘子心胸狹窄,毫無容人之量。」
「這樣說來,殺人的理由倒是很充足,要我看,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謝娘子乾的,謝舉人總不可能在自己胸口砍一刀,冤枉妻子吧。」
謝徵還真有幾分謀算。
先承認玉佩是我的,自己的名聲雖然差了些,但卻更加坐實了我的殺人動機。
這下,連縣太爺看向我的眼神,都充滿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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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本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在沒有其他目擊證人的前提下,謝徵他們三個人的話,分量就是比我一個人重。
雖然謝家村的人,肯定了我的人品,但人品好的人,也不能保證,憤怒之下不會喪失理智吧?
匹夫之怒,尚且要血濺五步,一個辛辛苦苦供養夫君的女人,夫君中舉後卻帶回一個美妾,花的還是自個嫁妝,誰也受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悲痛到想殺人,似乎也不難理解。
周圍百姓議論紛紛,幾乎都要認定了,我就是殺人兇犯。
縣太爺卻眼睛一轉,看向麗娘。
「從進縣衙開始,你便沒有說過話。」
「麗娘,你有什麼要說的嗎,謝徵所言,可否屬實?」
麗娘原本老老實實跪在地上,聽縣太爺問話,忽然提着裙襬站起身,三兩步走到我面前,一指頭點在我腦門上。
「李寶珠,你啊,你啊——」
我有些緊張。
說實話,麗孃的段位,一看就比我高了不少,她天生的楚楚動人風情,若是演起來,我真不是對手。
我攥緊手掌。
麗娘嗤笑一聲,嘆口氣。
「李寶珠,你真是眼瞎啊!」
「稟告大人,李寶珠沒有殺人,一切全是謝徵編的,他嫌李寶珠是個殺豬匠的女兒,辱沒他舉人名聲,想休妻另娶。」
「是他自己在胸口劃了一刀,指示他娘撒謊,他還承諾民婦,事成之後,會娶我爲正妻。」
衆人譁然。
謝徵瞠目結舌,片刻後,慘白着臉撲過來。
「麗娘,你瘋了,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麗娘一個輕巧地轉身,避到官差身後。
「我纔沒有胡說。」
「大人明察,我沒有任何立場和理由冤枉謝徵,若是事成,我便是正經的舉人娘子,我爲何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呢?」
百姓們聽得連連點頭。
「對啊,你爲何不要?」
麗娘冷笑。
「因爲我沒有李寶珠這樣蠢!」
「大人,我是風月場裏出來的,最知道男人的負心薄倖。」
「李寶珠對謝家有大恩,兩人本是貧賤夫妻,謝徵得勢之後,竟想害死自己原配妻子。」
「那對我這個半路相逢的煙花女子,他難道還會有半分真心嗎?說什麼許我正妻之位,他日再碰上心儀的女子,焉知我不是第二個李寶珠啊!」
「反倒是李寶珠心善,我今日實話實說,救她一命,來日,她必然不會辜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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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孃的話振聾發聵,發人深省。
圍觀羣衆都驚呆了。
縣太爺也連連感慨。
「沒想到一個煙花女子,竟有這樣的眼界和心胸。」
麗娘一反水,那這案子沒的說,謝徵誣告,被革去舉人功名,家產盡數賠給我,杖六十, 流放三千里。
謝母年紀大了, 免杖,但也要跟着一起流放。
而我和謝徵, 被判當場和離,此後一別兩寬,兩人再無任何瓜葛。
謝徵流放那天,我沒去送他, 而是留在謝家村, 賣房子和田地, 清點家當。
五千兩銀票, 花了一千,還剩四千。
謝家的祖宅和水田還能值個幾十兩, 人到中年, 莫名發財死老公,簡直人生一大樂事。
同謝家人依依惜別之後,我回到孃家。
我爹燒好了一大鍋滷豬蹄, 正在家中等我。
「寶珠回來了,旁的不說,先喫飯。」
兩人面對面啃着豬蹄, 三杯黃湯一下肚, 我爹拍着桌子罵起來。
「大恩如大仇,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過去,那謝家真是狼心狗肺啊!」
「好心爲何沒有好報?」
「此言差矣, 報不報的,都分人,咱們做事,只求自己問心無愧罷了。」
麗娘從門外進來,手裏拿着一枚熟悉的玉佩。
她笑着把玉佩放在桌上,朝我眨眨眼。
「若非李家祖上與我恩公家結下善緣, 寶珠姑娘這次, 如何能全身而退呢。」
我和我爹恍然大悟。
「啊, 你是——」
原來麗娘嘴裏說的第一位恩公, 便是我祖上救下的那位貴人。
貴人保着她, 從來沒什麼差遣。
直到那日,貴人在街上偶遇謝徵,看見他腰間的那枚玉佩,才讓麗娘去接近他,看看對方如今過得怎樣。
麗娘想嫁給謝徵,爲的就是報恩, 來到青縣才發現,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
這纔有了縣衙上的反水。
麗娘說, 現在恩情已經算還清, 這枚玉佩依舊留給我們,做個念想。
「莫要因爲被辜負一次, 就收起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善意,那是旁人的錯,不是你的。」
「李姑娘,日後若是有緣, 咱們還會再見。」
麗娘鑽進馬車,朝我笑着擺手。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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