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

我乃侯府貴女,本要做太子正妻。
誰知攝政王衛淵篡權,太子暴斃,侯府蒙難。
爲洗刷家族冤屈,我自薦枕蓆,上了衛淵的牀。
可侯府翻身後,我卻爛了名聲,被視作蒙羞的棄子。
我只得攬住衛淵光滑的窄腰,求他庇護。
他身子一僵,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我的手:
「太子誇你冰清玉潔,可本王偏偏覺得你淫蕩不堪。要身份,你也配?」

-1-
「既爲王爺所棄,你就該有自知之明,斷了不該有的念想。
「陳州楊家,爲父已爲你安排妥當。」
「楊家家主算你阿兄半個故交,勉強能容你三分。」
父親話音剛落下,惴惴立於一側的幼妹沈南婉便捂着嘴叫出了聲:
「陳州楊家?那楊副將雙腿殘疾靠輪椅出行,受不得異樣眼光,性格乖張暴戾,已然打死了幾位夫人。」
「父親讓姐姐去陳州楊家,莫不是要推姐姐入火坑。」
清冷月光落在父親震怒的臉上,連他沉悶的呵斥,都裹着森寒:
「你一介女流,錦衣玉食養在後院,如何能知你父兄的艱難。」
「若非她自甘下賤,你阿兄又怎會在流言蜚語裏被退婚淪爲人前笑柄?」
「連你阿弟也在學堂被人譏諷到直不起腰來,稱病躲在家中已三日不曾入學。」
「爲父更是被彈劾治家不嚴,在朝堂上處境艱難。」
「如今,已是我們能爲她求的最好出路了,她還有何不知足的。」
話是沈南婉說的,父親憤恨的目光卻只落在我身上。字字誅心之言皆是衝着我一人而來。
可昨夜,我被抬去攝政王府時,他還笑吟吟地送我出門,語重心長爲我謀劃:
「你貴爲世家女,德才兼備又曾被提爲太子的未婚妻,這般身份,光明正大站在攝政王身邊又有何不可。」
見我垂眸不語,他又道:
「侯府如今最在意的是臉面,阿音,攝政王這把雙刃劍且看你如何使用了。」
那時我便懂了。
擺在我面前的路只剩兩條:
得攝政王喜愛,給我光明正大的身份堵住悠悠衆口,我依然是矜貴的世家女。
可攝政王已與明誠郡主訂下婚約,他疼她疼得緊,從來只拿我當玩物而已。
如此,我便只剩另外一條路——身敗名裂、家族棄子。
可我不願。
是以,我丟下尊嚴,帶着牀事後的疲憊自身後攬住衛淵的窄腰,以他最喜歡的乖順模樣,捏着嗓子嬌柔問道:
「每日這般來回我好累,我想住進王府裏。」
衛淵脣邊還勾着饜足的淺笑,聞言卻頓時從情慾裏抽出身來,將我環腰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開。
修長的手指掐住我的下頜,他一字一句皆如利刃:
「要身份?你配嗎?」
「都說你是世姝之首,才貌雙絕。可淪爲本王的榻上玩物,竟連乖順二字都不會寫,簡直倒胃口。」
我被狠狠扔砸在冰冷的地上,裹在身上的那層紗滑落在地,半個赤裸的身子都在青磚上落下了淤青。
可砸碎的,卻是我微薄的希望,和最後的自尊。
我忍不住哽咽問道:
「我能要到你跟前,是當真走投無路了。」
「與我何干!」
「你說過會讓我從心所願的?」
「隨口說說的話,你也信!」
他披上外衫揚長而去。
肆意風流,毫不留戀。
細碎的月光帶着清冷的風,自窗縫裏捎來了門外的對話:
「王爺,郡主着人來請您賞煙火。」
衛淵嗓音裏裹着笑意:
「這般冷的天,當備足炭火纔是。她啊,尤其怕冷。」
放在心上的人受不得冷,扔在地上的活該被凍死。
當晚,我便被一頂軟轎子送回了府,徹底淪爲棄子。

-2-
等不到我乖巧應話,父親緩緩抬眸,卻恰好對上我略帶嘲諷的目光。
他的權威受到了挑釁與輕視,頓時暴跳如雷:
「莫用這副神態來看我,那條路本就是你自己選的,無人逼過你。」
「享受過了不屬於你的榮華,就該拿更多的乖順來償還。」
是啊,自薦枕蓆上了攝政王衛淵的牀,是我自己的選擇,無人逼過我。
可父親忘了,走投無路的他,那時又是如何苦苦哀求我。
那年祖母過世,侯府斷了主心骨。
而我本該嫁的太子云禎,也突然遇刺身亡。
父親當機立斷,投了祁王麾下,意圖在祁王登基之時,佔個從龍之功,洗掉酒囊飯袋的紈絝之名。
可惜,最終榮登寶座的卻是不足七歲的小寧王,由先帝的手足淮南王衛淵攝政。
祁王兵敗如山倒,在攝政王衛淵的鐵血手腕下,死的死殘的殘,剩下女眷盡數發賣。
侯府牽涉其中,滿門下獄,等待着或流放或斬首的旨意。
父兄因頻繁與祁王來往,皆受到了嚴刑拷打。
一間密不透光的地牢裏,兩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阿兄傷得較重,已起了高熱,不省人事。
父親求不來獄卒手中的一碗冷水,轉頭便跪在我身前:
「南音,救救你阿兄吧。攝政王心悅於你,你求求他,爲侯府謀條生路可好?」
衛淵哪裏是心悅我,他是恨我在他潦倒之時輕看了他。
甚至拿我與太子的口頭婚約逼退過他的求娶,他耿耿於懷,定要斷我脊樑將我踩進爛泥裏,狠狠出口惡氣。
父親顧不得這些,帶着衆人齊齊跪在我身前:
「若非父親無路可走,斷不可能如此逼你。」
「府中所有人的性命都落在你身上,你若不肯,我們唯有一死而已。」
「南音啊,是我們沈家對不起你,是父親罪該萬死。」
阿兄恰在那時大口大口往外吐血,鮮紅的血染紅了我的眼底。

-3-
本該觸柱而亡的我,別無選擇,默許了父親的安排。
那日,他求了獄卒,將軟話帶進了攝政王府。
那夜,我被蒙着眼自暗道送進了攝政王衛淵的牀上。
清冷出塵的世姝之首,主動寬衣解帶跪在地上求了攝政王的垂憐。
他長身玉立,面若三月桃花,恍若雲下君子一般人畜無害。
可凌厲的眉眼下,是輕佻中帶着鄙夷的笑意。
「你終究還是落到了本王的後院中,甚至連個賤妾都不如。」
我的衣襟被他用湖筆挑開,衣衫落地,我如同春筍般被一層層脫去了外殼。
赤裸裸的,他在月下看着我自尊落地。
「你誇前太子一手小楷無人能及,本王想看看,本王又如何。」
慾望翻滾,我被當作玩物一般,攤開在了冰冷的書桌上。
衛淵刻意蘸着冰冷的墨汁,拿柔軟的筆尖從我胸前掃過,一路向下,直到腳底,落下滿滿的「蕩婦」二字。
他望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滿意地哈哈大笑。
「我的狂草,也不差多少。」
筆尖在我腳心遊走,我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衛淵更歡喜:
「他誇你冰清玉潔,乃世女之首,可本王偏偏覺得你淫蕩不堪,下賤至極。就配得上這蕩婦二字。」
我從未受過這般屈辱,像被撕碎了重新拼湊起來一般,沒有一處再是自己的。
以至於緊咬的牙關下,滿是血腥味。
見我眼眶發紅,犯了潮溼,衛淵俯身下來,溫柔地摩挲了我的脣角。
「若你當初肯乖乖嫁給我,說不得,我看在你的情分上,殺他的時候還手軟三分。可你偏偏,不識抬舉。」
「那般單薄的人,被五馬分屍,到處都是血,好慘哦。」
身體上的羞辱與折磨尚且不夠,我未婚夫雲禎太子的慘死,成了我心間遊走的刀。
想到那般溫潤的人,慘死後還被野獸分食,連一副完整的骸骨都尋不到,我便心如刀絞,痛楚的淚水奪眶而出。
衛淵摸到了我臉頰的潮溼,驟然變臉,突然發力直直貫穿我的身體。
我屈辱叫出聲時,門被嘩啦一聲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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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前太子貼身婢女的丫頭阿月,跪在了書桌之前。
被兩個丫鬟架在我足尖,逼着她直視着我的屈辱。
「瞧瞧你們主子的未婚妻,是如何自甘下賤的。」
按住我瑟瑟發抖的身子,衛淵不斷舔我的淚滴:
「落下一滴淚,沈家就死一個人。」
「你哭,本王喜歡看你哭。」
「本王更喜歡,看人死!」
我僵直的身子不受他喜歡,他鋒利的牙齒咬破我修長的脖頸,一口口慢慢吮吸。
「他再好,也死在了我手裏。」
「你再愛,也只配在我身下搖尾乞憐。」
「你除了乖,又能如何!」
月落清暉,寒入骨髓。
我只看到了被割舌後的阿月滿臉的麻木。
「你不乖,最先死的就是她。」
「她爲你們傳過信?所以本王斷了她的手。」
「她爲他傳過話?本王便拔了她的舌頭。」
衛淵輕柔地吻着我的面頰,卻宛若吐信子的毒蛇一般,激起了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看我哭得厲害,他笑得越發暢快:
「你說,她還做了些什麼?」
我帶着哀求,不斷搖頭。
衛淵看得心煩,轉過的身子再次欺身而上:
「不想說?便用行動讓本王高興。」
「否則……」
他的視線重新落回阿月身上,柔軟的脣卻貼在了我的耳垂上,一字一句讓我毛骨悚然。
「她的牙齒還在,耳朵也是好的,便是那雙腳也還能走路……」
「不要!」
我惶恐打斷。
「我會聽話的,求你!」
我的哀求,我的恐懼,我的臣服,讓他感到暢快無比。
掐着我的下頜,他逗狗一般,在指尖捻着一瓣我最不愛喫的酸橘。
我迅速嚥下哭腔,伸去脖子,像乖順的寵物那樣,含在顫抖的脣間,咽入艱澀的喉管。
「你看,當初他好話說盡都哄不來你喫一口,本王勾勾手指,你便都喫得乾淨。本王啊,到底比他強的。」

-4-
我長甲崩斷,握着一手鮮血強顏歡笑,攀上他的脖子,予取予求。
阿月的淚水太洶湧,砸在我身上,成了無處可躲的疾風驟雨。
將立於雲端的貴女踩在腳下任意蹂躪,衛淵很歡喜。
他咬着我光潔的肌膚,許諾我:
「本王到底心悅過你,你乖乖的,本王自然不會虧待你。」
我在阿月不斷湧出的淚水裏,含笑起了身,翻坐在了衛淵的身上。
我的生不如死,我的行屍走肉,我的乖巧賣力,終究得了衛淵寵愛。
兄長因此得到了醫治,父親不再受重刑,連府中姨娘們也得了溫飽。
此後三月,我在寬大的梨花木牀上翻滾出了侯府的赦免。
在衛淵的身下,撐住了侯府衆人的性命。
在滿京城勳貴的鄙夷與唾棄裏,要回了侯府的昔日榮華。
可如今,他們踩着我的血肉打了翻身仗,卻又嫌我牀榻上得來的苟且落得一身污臭,累及了家族。
「你祖母最是注重家族聲望的,若是讓她老人家知曉你這般沒有骨氣,委身他人換錦衣玉食,爲父便是下了地獄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只將你送出京城,未絞死以正家風,已是爲父寬厚。」
若非我以一己之身換來了他們的苟且偷生,舉族覆滅下,哪裏還有什麼名聲。
彼時他跪求我委身於人的樣子,宛如死狗,又何來風骨。
不過是女子自古便是家族大業下的磚瓦,哪裏需要便往哪裏搬而已。
我不服,也不甘。
兄長沈確自暗夜裏走出身來,我以爲他是來爲我撐腰的,他卻滿臉愧疚地偏過了頭:
「是阿兄沒用,護不住你。」
「可楊副將是爲兄爲你挑選的最好退路了。阿音,你該知進退、不讓我們爲難的。」

-5-
「你最聰慧,該懂得如何抉擇。」
沈確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身後的管家已經帶着托盤走到了身前。
「小姐!」
父親見我沒有動,爲阿兄將狠話說完了:
「你不日便要出京,府鑰與賬簿都交給你阿兄吧。新婦入府,由她打理。」
侯府經此一難本已一無所有,幾家商鋪與數畝良田,是衛淵誇我乖巧給我的傍身產業。
如今,他們竟也厚顏無恥地要一併拿去。
原來,便是骨肉血親原也會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的。
從我被送入衛淵牀榻之上起,除非侯府永世不得翻身,否則,我便是他們要在世人面前展示未衰風骨的鮮活祭品。
我直勾勾望着我芝蘭玉樹般的好兄長。
沈確薄脣緊抿,面上帶了幾分爲難,不肯與我對視。
明明,是他拿送走我換了郡主的庇護,得了與侍郎女的姻緣。
也是他,一句兩手空空如何求娶世家女,讓父親逼我交出了產業。
更是他,爲了自己的名聲與前途,上了明誠郡主的船,有骨氣地大義滅了親。
既得利益者,惺惺作態又是裝給誰看。
「若我不願呢?」
我抬眸與他對視,含笑揚手撫了撫髮間鋒利的簪子。
那支簪子上還帶着血。

-6-
我自大街上撿回來的婢女,卻在千兩黃金裏成了安寧郡主的眼線。
她還沒來得及出賣我,便被我發現了。
她涕泗橫流苦苦哀求我,看在同甘共苦的情分上,饒她一次。
可我這個人,向來與人爲善卻偏偏眼裏揉不得沙子,尤其是對身邊人。
我一簪子將其鎖喉後,把人留在了衛淵府中。
唯留下一支簪子,時時提醒我,背叛者有背叛者的下場。
「那便怪不得兄長呢。」
沈確終於不再僞裝,負手而立,眼睜睜看着下人翻箱倒櫃砸了我滿屋子的器具。
終於,從枕頭之下翻出了賬簿與印章盒子。
他皮笑肉不笑地俯視我:
「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往後阿兄還會爲你撐腰的。」
父兄訓我爲人乖覺實在不像話,便將我禁閉於祠堂裏反省自身。
他們滿心歡喜,以爲榨乾了我身上最後一分價值,得了圓滿。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鋪子是我的,管事的卻是衛淵的人。
他能拿走賬簿與鑰匙,能不能使喚得動攝政王的人,且看他的本事。
那夜我在祖母牌位前告罪,沈家終將覆滅,我對不起祖母的臨終所託。
沈南婉就在這個時候跟了進來。
她咬着脣,怯怯地拉我衣袖:
「姐姐,跑吧。」
「與其去做那個殘廢的繼室,不如逃出京城另搏一方天地。」
她告訴我,父兄已投奔安王麾下,受明誠郡主之命將我處理乾淨。
如今我院子內外都是緊盯着我的護衛。
「父兄本還在猶豫,總以爲攝政王會念幾分情分,誰知他……」
誰知他,不要我。

-7-
「我人還未回府,你們竟都知道衛淵不要我了?」
除了明誠郡主,誰能對攝政王府裏的事瞭如指掌?
燭火在南婉漆黑的眼眸中跳躍,我在與她的平視裏才發現,曾與我一同在祖母膝下成長起來的庶妹原與我一樣高了。
我記得她生母身份不體面,以至於她在府中很不受人喜歡。
是母親憐她,抱在跟前養。
是我疼她,爲她撐腰,給了她嫡出小姐的體面。
我被衛淵折磨得一身傷痕時,也是她吧嗒吧嗒掉着眼淚給我上藥。
那時候,她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婉兒只恨自己無能,殺不死他們!」
只一眨眼,她竟與我並肩了。
見我盯着她,她目光閃爍,脣角扯了絲牽強的笑:
「也是聽父親說的。」
「攝政王將姐姐當作喫幹抹淨的妓女一般,用過就拋棄,實在太過無情無義。」
我渾身發冷,不由自主緊了緊衣袖。
「男人薄情,向來如此。」
「如今,你可還怪我攔了你攀附權貴之路?」
她身子一震,忽地對上我的審視。
「婉兒,我不是嫉妒你能高攀高枝,我只是不願你淪落到我一般的下場。」
「如今你還是侯府清清白白的高貴小姐,要嫁誰都該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嫁過去。」
我直勾勾盯着婉兒,眼中有疼惜,也有釋然。
「至於衛淵……」
提到衛淵,沈南婉拽着我衣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緊。
我不動聲色摸了摸小腹:
「我並不願放手。」
「可姐姐被關在院中,ţú₍不到成親之日出不得府,如何能再得攝政王的眼?」
「是以,阿姐拜託妹妹助我成事。」

-8-
藉着沈確大婚前的忙碌,沈南婉拿了後院的部分管家權,悄悄將我從後門放出。
她淚眼汪汪,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落滿衣襟:
「巷口我已備好了馬車,姐姐只管去。」
「後面的事,只看姐姐自己了。」
我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珠,懇切交代道:
「我這一走,便再也護不住你了。」
「也願你,終究得償所願。」
她擦眼角的手一頓,繼而嘴角扯出了一抹牽強的笑意:
「阿姐放心,婉兒長大了,再不是躲在阿姐懷裏只會哭鼻子的小姑娘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會自己謀劃。」
「倒是阿姐,山長水遠,照顧好自己。」
她坦然與我對視,半分退縮也沒有。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凜冽的寒風削在臉上,一寸寸寒到了心裏。
「婉兒,珍重!」
我走得決絕,從未回頭過。
那一刻的風雪忽而砸在我臉上,我仰面受着。
往後日日夜夜,我皆要一個人迎風受雨,再無倚靠了。
巷子口沒有所謂的車馬,而鑽心的一腳狠狠踢在我的後腿窩上。
一回頭,清冷中帶着肅殺的聲音落在了頭頂:
「哪裏去?」

-9-
狂風吹得我睜不開眼,我用力掀開眼皮纔看清了眼前的人。
果然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兄,沈確。
他頭頂玉冠,摺扇輕搖,一副清風朗月的貴公子模樣。
與父親並肩而立,俯視我時眼底翻湧着輕蔑的光。
似在嘲笑我處心積慮謀劃一場,卻終成了一場笑話。
人後的沈南婉生怕阿兄對我心軟,柔柔弱弱開了口:
「姐姐也是,你若不想嫁楊副將直接與父兄說便是,父兄那般疼你,又怎會真的拂你心意。這與人私奔的醜事,萬一傳出去了,你讓大婚在即的阿兄如何做人。」
她虛僞地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淚,讓出半個身子,露出捂着嘴拖來的書生。
那人我雖不曾見過,但也知定是我的好妹妹爲我安排的爛人一個。
阿兄嘆了口氣:
「這人虛有其表,最是貪財好色,你與他私奔,簡直有眼無珠。」
「阿音,你太任性了。握着攝政王給的產業,卻養着書生,你這是在打攝政王的臉。又讓阿兄如何保你?」
父親冷眼瞥我:
「沈南音,你從骨子裏就爛透了。爲父若再縱容你下去,便是拉我沈家爲你陪葬。爲給攝政王交代,爲父也不可輕饒了你。來人!」
「你們迫不及待要除掉我,當真只是因爲我敗壞了家族名聲嗎?」
被我打斷我父親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俯視我。
「你知道什麼?」
我避而不答,揚聲道:
「我有了衛淵的骨肉!」
震驚,恐懼,倒吸涼氣,在三人臉上不斷流轉。
一陣風過,對街參天般的雪松枝丫輕輕顫了顫,我便知曉,暗衛走了。
而這一次,神仙都救不了他們了。
在沈家人的猶豫不決裏,我揶揄道:
「阿兄爲佔用我的產業,設此死局的時候,可曾想過將面對的是何種後果?」
「父親逼我帶着攝政王的孩子嫁給一個殘廢的時候,就沒想過沈家還有退路嗎?」
「婉兒不肯將我有孕的消息告訴衛淵,反而騙出城避難,卻爲我安排姦夫的時候,確定半分漏洞都沒留下嗎?」
「想必是沒有的吧。那我等着看蛇鼠一窩的你們,是怎麼死的!」
三人被踩到了尾巴,頓時驚恐成了一片!
啪!
「賤人!」

-10-
沈南婉方寸大亂,衝過來便是一耳光狠狠落在我臉上:
「與人私奔的娼婦,休得在此胡言亂語迷惑父兄。」
「不過是一坨爛肉,有沒有,屬於誰的,你以爲輪得到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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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裙襬一轉,面向了父兄: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與其等她攀上攝政王時反咬我們一口,拉沈家所有人下馬,不如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兄長毫不猶豫地將那玉面書生擰斷了脖子。
真好啊。
我心狠手辣的妹妹,助我的計劃,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可不等他們動作,我從衣袖裏滑出的匕首已經釘進了護衛的腳上,他喫痛鬆手的瞬間,我那把殺人的簪子已經抵到了沈南婉脖子上。
「可惜了,你空有殺心卻沒有智慧。我若是你,便在祠堂裏動手,絕不會爲了在父兄面前表功給敵人翻出高牆的機會!」
如今,我有孕的消息只怕是已經送到了衛淵桌上了。
沈南婉又怕又惱,卻也只敢狠狠瞪我。
父兄倒是一個比一個兇狠,鋪天蓋地的罵聲砸了我個滿頭滿臉。
「冥頑不靈,爲父今日不將你絞死,都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父親吹鬍子瞪眼,我弱弱問了一句:
「如何面對列祖列宗我不知道,可你與沈確有臉面對祖母嗎?」
二人神色大變,卻強撐底氣:
「你還有臉說,都是你不要臉與太子不清不白,以至於太子遇刺身亡,你淪落到無人敢要的下場,將你祖母生生氣死。」
「你就該以死謝罪,求你祖母的原諒。」
他們的厚顏無恥讓我恨到發抖。
沈南婉就在我一走神的工夫,狠狠給我一記肘擊後,朝父兄飛奔而去。
而護衛的刀,正好插入我的後腰。
父兄又裝出了一副痛心模樣:
「阿音,家族大過天,你怪不得我們。」
我緩緩倒地,卻淡淡扯了扯嘴角。
他們忘了,護衛的刀法是祖父教出來的。
哪一寸能致命,我比他更清楚。
我刻意讓了半寸的這一刀啊,要不了我的命,卻能揪住衛淵的心。
仇人的孩子我是不會生的,可也得死得其所。
閉眼前,一抹玄色跌跌撞撞向我奔來。
是衛淵啊。
可惜,他如我所料那般,被郡主揪着衣袖不放,生生晚了一步。
他惶恐地叫我,連抱我的雙手都顫抖不已。
可惜,捧住的也只有一手鮮紅與滿腔恨意而已。
我彎了彎嘴角,才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不致命的刀傷,讓我昏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裏,我無數次見到了雲禎。

-11-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
饒是我害慘了他,他也連半分怨氣都沒有。
攤開手,他向我走來,眉宇間盡是痛意:
「阿音,你最怕痛的,何須如此。」
衣袂輕揚,他深情的眼睛裏還如從前一般,只有一個我。
「過來,過來我抱抱!」
我多想撲進他懷裏,告訴他我很想他。
可我不敢。
我髒了身子,肚裏還有仇人的孩子,怎敢污了他的眼。
我不斷後退,淚如泉湧。
「你是騙子,你說的,你要站得高高的,永遠永遠將阿音護在身後,不讓父親輕看,不讓族人欺辱。可你卻丟下了我。」
他止住腳步,一臉受傷:
「阿音……」
我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找了他很久很久,很痛啊,很累啊。
可我不敢說,也不敢停。
只在他向我伸手的那一刻,突然崩潰。
「雲禎,你忘了,你忘了我喫不得苦,偏偏只留我一人在世間,喫夠了苦頭。你忘了我最怕見血,可那片山上,到處都是你的血。」
「無人愛我的時候,阿音好辛苦。阿音好想恨你,恨你離我而去,恨你不講信用,恨你扔下了我。可到如今,阿音,只有想你而已。」
「帶我走,別拋下我,求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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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像曾經一樣,溫潤到沒有半分脾氣。仔仔細細擦乾我的淚水,又將我的傷口看了又看。
最後,將我輕輕攬進懷裏:
「西山的柑橘來年該結果了,我親手種的。據說全無酸味。你替我去嚐嚐,好嗎?」
他多聰明,不想帶我走就拿西山的柑橘騙我一年又一年。
「我可以喫酸柑橘的,也可以喫苦的,挨刀也不怕,你帶我走,什麼都可以。」
「帶我走啊!」
可伸出的手,卻抓了一把空。
「阿音,你醒了!」
頭頂熟悉的雲紋紗帳提醒我,這是攝政王的後院。

-12-
牀側邊不知守了多久的衛淵,鋒利的眉眼上都染上了疲態,神色複雜,緊緊握着我的手。
見我滿臉是淚,他伸出那雙無數次掐住我脖子的手,一點點擦去了我眼角的淚。
那溫柔小心的模樣,讓我知道,我的計劃成功了。
衛淵從來小心謹慎,饒是我在他身邊陪伴三月之久,仍找不到半分漏洞。
哪怕牀笫之歡,他也會着人仔仔細細將我全身查驗一遍,連挽發的簪子都不許帶進後院裏。
我要殺他,比登天還難。
即便要留在他身邊伺機而動,也被狠狠拒絕。
我打動不了他,也勾引不了他,好似那三個月的自甘下賤,只落得身敗名裂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正是興起之時,隨從一句找到了,他便急不可耐地從我身上離開。
一簾之隔,他捧起那塊玉看了又看,最終憤恨地砸在了地上,滿臉皆是失望:
「不是這塊。」
「當年那塊玉麋鹿眼睛上有個明顯的瑕疵,不是它,再去找!」
如今,他苦苦尋找的玉,被他捧在了手上。
那是他的人從沈確送進尚書府的聘禮裏發現的,自然,是我放在裏面的。
沈家人不曾見過,將自以爲ŧū́₅是的燙手山芋都推到了我身上。
我故作視而不見,冷冷地問道:
「我的孩子還在嗎?」
他長睫垂下,避而不答。
緊攥的拳頭出賣了他的情緒。
我掩下痛快,怔怔望着帳頂發呆。
心裏想的卻是,他真傻啊。
若非去種那勞什子的柑橘,他又怎會給別人可乘之機,慘死於郊外。
酸不酸的,有什麼重要呢。
若時光倒流,他能好端端地站在我身前,這世間的酸與苦,我喫盡又如何。
何況,他大抵不曉得,那片柑橘園被衛淵毀了,白骨累累下,都是從前跟隨他的忠臣良將們的冤魂。
衛淵說,讓我每次想到柑橘想到太子時,聞到的都是血腥。
那時候他有多兇惡,如今的他就有多無措。
「阿音……」
衛淵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這塊玉,是你的?」

-13-
雕着麋鹿戲水的玉被遞到了我眼前。
他迫不及待要確認,那個在他病入膏肓爲他送過棉衣銀錢的人,到底是不是被他按在書桌上拆骨剝肉,碾入腳底的我。
可我未能讓他如願:
「不記得了!」
他條件反射般就要掐住我的下頜,卻在即將觸碰到我時,像被嘲諷的視線燙了一下,迅速收了回去。
無措地找補:
「阿音,認真回答我!」
我笑了:
「怎麼,要掐死我嗎?」
「也好,與我孩兒爲伴,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我倔強地揚起脖子,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他情緒翻湧,最終在我刻意掙扎出血的傷口裏軟了脾氣。
我遞過三封信給他,每一封都求過他救救我們的孩子。
可郡主賴在他懷裏撒嬌的時候,我那些信還沒打開便被撕得粉碎。
「阿音,過去的都不作數了。你只要告訴本王你是,本王便會拿一切對你好。」
我冷嗤一聲,撇過臉去:
「那便對不住了,我不是。」
我明明說的我不是,可疑心病重的他反而輕輕舒了口氣。
「你只掃了一眼便說不是你的,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些。」
「何況,你曉不曉得這塊玉能帶給你什麼?」
我自然曉得,它能帶給我的是滅頂之災。
因那塊玉,是他刻意換來試探我的。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殺我就如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何必繞那麼大一圈,拿個不倫不類的贗品考驗我。」
「這般不值錢的玉,我府中眼皮子淺的庶妹都不稀罕,你說是我的?」
我沒有承認真玉是我的,可我只一眼便認出他手上的是贗品。
衛淵終於鬆了口氣,剛要掏出那塊真的玉和我解釋,卻被人提劍闖了進來。

-14-
「好啊,你果然和她廝混在了一處,連我們的約定都不要了。」
「狐媚子賤人,偷偷懷阿淵的孩子,你就該和你那個孩子一起死在刀下!」
可那把憤怒的劍卻在離我胸口三寸的地方,被衛淵一把攥住了劍刃。
鮮紅的血,滴滴答答落到了我身上。
我便更加確定,衛淵對我與從前不同了。
後腰的一刀,加不清不楚的恩人情分,比我三個月的阿諛討好,有用得多。
愧疚加虧欠,我便成了他心尖尖兒上的人。
我挑釁般衝她勾了勾脣角。
明誠便瘋了,衝衛淵嘶吼道:
「你爲了她不惜傷了自己站在我的對立面?」
「你忘了我們說好的,你爲我爲你自己出口氣,拿她當玩物折辱幾個月而已,你對她動了情是不是?」
「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你給我的承諾嗎?」
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衛淵猶豫了。
真假恩人,他不知該如何選擇。
「你先回去,本王稍後會給你解釋。」
可明誠根本不買賬,她含淚扔下長劍道:
「你是個騙子,衛淵,我恨你!」
繼而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不會次次都這麼幸運的。」
「我早晚讓你死在我手上。」
她揚長而去,房間裏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就是悠長的沉默。
「王爺好手筆,爲了一個玩物竟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怎麼,如今是覺得玩弄肉體不夠暢快,又要玩弄我的感情了嗎?」
我的嘲諷毫不掩飾,甚至帶着顯而易見的恨意。
衛淵垂眸看我,複雜的神色裏,有無奈,有懊惱,也有心疼,唯獨沒有了戒備與恨意。
「我將阿月留給你。當作我的補償吧。」
「只這王府,你不可出去半步。」
他帶上門的瞬間,我終於鬆了口氣。
這鋌而走險的一步,我終是穩住了腳步。
可還不夠,那塊玉終究會成爲越不過的高山。
還好,阿月來了。

-15-
阿月手都沒有了,她能如何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不過是衛淵想從我與阿月的相處裏,探聽虛實而已。
可我,整日整日都在沉默。
偶爾四處走走曬曬太陽,也是見着衛淵的身影掉頭就走。
直到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我自噩夢中驚醒,撲進阿月的懷裏大哭不止:
「我夢到了,我夢到了我的孩子渾身是血朝我叫阿孃。阿月,是他們,是他們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好恨,好恨啊。」
阿月只能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卻將我摟得很緊。
巨大的閃電裏,廊下漆黑的影子被投到門窗上,何其顯眼。
我與阿月互視一眼,皆是冷嘲。
衛淵想聽的,我便給他聽好了。
我恨他,只是因他在我無依無靠的時候棄我而去了。
我怨他,不過是他沒護住我們的孩子罷了。
癡男怨女間微不足道的愛恨糾葛,運籌帷幄的他從來都是輕看的。
第二日,衛淵帶着禮物來看我。
感情上的債,他要在感情裏還。
是以,對我和顏悅色,呵護備至,一副疼我入骨的模樣。
可偏偏,阿月煮的茶他一口都沒喝。
我藏下寒意,趁機提出要去佛寺一趟。
他長身玉立,遮擋住了我眼前的光。
審視半晌,才允了。
「本王陪你去!」
可他分明還在試探。
一路上我們不曾見過一個真正的香客。
那扮演夫妻、母子與友人的香客們,機械有餘,溫情不足,假得明目張膽。
衛淵始終站在我身後,那雙深邃的眸子雖停在我身上,可任何的風吹草動他都不曾錯過。
直到疲憊不堪的我,小坐於禪室,阿月代我去請了護身符。
衛淵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才一閃而過了七分冷意。
他爲我倒了一碗熱茶,溫情款款,不顧我的拒絕,將我手捧在胸口:
「這般涼,該帶上暖爐的。」
我抬眸看他,帶着猙獰的諷刺:
「菩薩跟前,莫不是你也不想放過我?」
他呼吸一滯,萬分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你想到哪裏去了,阿音,我沒有那麼壞。我只是怕你着涼了而已。」
怕我着涼?卻爲何往我心裏灌冷刀子。
半盞茶的工夫,明誠便一臉得意地押着阿月闖了進來。
她不屑地掃了我一眼:
「王爺果然沒猜錯,這個賤人當真藉着禮佛的機會往外遞了消息。藏在後山的雪松下,被我挖了出來。」
說着,她將一個上了鎖的錦盒遞到了衛淵手上,挑釁般衝我俯身道:
「拿一個孩子換攝政王府的祕密,沈南音啊,你當真好算計。」
衛淵周身透着抹不開的森寒,與我對視時,平靜的眼底裏卻出現了隱隱的痛意。
「阿音,你如何解釋?」
我笑了,反問他:
「引蛇出洞,這就是你陪我拜佛的目的?」
衛淵避開我的視線,攏上了與從前一般的冰冷:
「可恰恰證明,本王的擔憂不是多餘的。」
「阿音,是本王太過縱容你,才讓你覺得本王何其好欺好騙,對嗎?」
明誠冷笑應和:
「這般蛇蠍,留在身邊就是禍害。你若下不了手,我便替你殺了他。」
只下一瞬,金鎖被一劍挑開時,他們都怔在了當場。

-16-
一對銀製的響鈴銀鐲子,一件幼兒的包被,和一張寫了孩子名字的紙。
衛淵駭然,驟然看向我。
「你……」
我自然不遺餘力譏笑出了聲:
「原來我兒的衣冠冢裏藏着王府的祕密啊,那麼請問王爺,是什麼祕密呢?」
那孩子的百福被,一針一線都是我親手縫出來的。
鋪在下面的超度經書,也是我熬夜一字一句抄下來的。
甚至那對小鐲子,還是我孃親留給我的。
誦經禮佛也沒有其他目的,都只是爲了我的孩子而已。
可惜,他沒有信我。
衛淵慌了,他急着向泫然欲泣的我辯解,卻被我抬手一耳光抽在了臉上。
我打得用力,他嘴角出了血。
明誠要護他,亦被我抽了一耳光:
「你滿意了?」
「殺了我的孩子,讓他死後都不得安生,你滿意了。」
明誠惱怒着要撲過來,卻被衛淵的人拉到了一側。
我在錦盒上摸了又摸,最後才帶着決絕一把將其扔進了許願池裏。
繼而望向衛淵,一字一句都是痛楚:
「拿我對他的愛當作對我的試探,你到底還有什麼是真的?」
「難道活生生的一條命,在你眼裏當真如此不值一提?還是隻因,他出自我這個賤人的肚子裏!」
衛淵被我刺痛,他想解釋。
可我逃也似的避開了他的手,踉蹌而出。
阿月被押在地上,鋒利的石子磨破了她的臉。
身上被明誠長鞭抽打過的地方,血淋淋的,慘不忍睹。
「鬆開!」
我大喝一聲。
護衛們纔在衛淵的默許裏鬆開了阿月的手。
我扶着阿月的手在顫抖。
阿月也一樣。
馬車上,我擦去淚水,傷心欲絕的雙眼裏,只剩一片冰冷。
阿月四處看了看,才散開長髮,從盤發裏掏出一隻她找來的鐲子。
繼而她用脣語告訴我——攝政王府的密道地圖,和那份出賣過太子的名單都已經送出去了。
爲雲禎報仇,我從來啊,都是認真的。
衛淵在我的耳光與眼淚裏失了分寸,他沒有發現鐲子是空心的。
多虧了衛淵放出了阿月來。
他只知阿月百步穿楊的好功夫,便廢了她的手。
可阿月,最厲害的是一雙可探距離的耳朵。
每一日我帶她在王府散心時,她都在心裏一點一滴記下密道的走向。

-17-
那日以後,我好多日不願見衛淵。
他在那個我親手縫製的小包被和精巧的小鐲子裏,才具體地感覺到了那個孩子的存在。
男人很神奇,在他沒有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孩子存在時,他是沒有愛與在意的。
明明,他的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化爲了一攤血水,可作爲刀的沈家人,和始作俑者的郡主,都還好好地活着。
孩子名叫平安,是我給他取的。
衛淵握着那張單薄的紙,看了又看,久久捨不得放下。
那晚,一門之隔,我站在漆黑的冷夜裏,一動不動與雪松下的衛淵對峙。
他以爲他開始愛了,對孩子和我。
可他錯了,那是我騙來的愧疚而已。
連續半月,明誠都不曾見過衛淵。
投靠衛淵的人接二連三被狙殺,他忙得腳不沾地,四處搜尋劊子手,哪裏顧得上兒女情長。
偏偏,郡主恨在了我身上。
她不顧阻攔,直接殺入了內院,劍指我眉心:
「你果然是個狐媚子,勾引了雲禎,又偷走了衛淵的心。」
我淡漠掃了她一眼,問道:
「你愛上衛淵了?」
她劍一抖。
我笑了:
「所以,你看,人總是會在偏愛裏變的。」
「當初你也愛雲禎。你恨我出身不及你,美貌不如你,天時地利人和處處比不上你,卻偏偏得了他的心。你說,我是爲我權勢富貴,是全天下最虛榮的女人。」
「可如今你愛上了衛淵,你是愛他的權勢富貴嗎?」
「當然不是!」
她反駁得太過利索,以至於她自己都驚訝了。
「他對我太好。這世上,不曾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過。京城最大的煙火你看過嗎?是他獨獨爲我放的。」
「是,我承認一開始我是爲了站得比你高,嫁得比你好,贏你一籌。可他明目張膽的偏愛,讓我忍不住動了心。」
我點頭:
「可雲禎待我,比衛淵待你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憑什麼說我只是爲了權勢呢?」
「愛一個對自己好的人,愛一個人本身就很好的,一點都不難的。」
「你從未愛過雲禎,你只是嫉妒我得了你得不到的偏愛。」
她怔住:
「我承認,我曾經愛慕雲禎,是帶着要做皇后的目的。得不到我可以毀掉,讓你也得不到。」
「可衛淵,我勢在必得。誰與我爭,誰就要死!」
她目光越來越冷:
「你那麼愛雲禎,我送你去陪他便是。」
「衛淵,只能是我的。」
她的劍還沒落在我身上,便被一支箭打落。
反派死於話多,說的就是明誠。

-18-
又是衛淵。
我嘲弄般看着明誠,將她的自尊碾碎,讓她惱羞成怒。
她發了瘋地砸了半個院子的物品,歇斯底里地質問衛淵:
「你爲什麼要對她動了感情啊?」
「你明明最愛我的。」
「你把我舉託得那般高,給了我那般張揚的愛與偏護,卻又爲了她驟然收回,你讓我如何面對?如何面對啊!」
衛淵裙襬一撩,散漫地坐在太師椅上,便那麼靜靜地看着。
看她發瘋,看她砸完,看她崩潰大哭。
最後,在她倒在身前的崩潰逼問裏,淡漠道:
「你當年救我時,可還記得我穿的什麼衣服?」
明誠怔住,慌張圓謊:
「那麼久了,誰還記得。」
「大抵,大抵是粗布麻衣?或者補丁加補丁的破衫。」
與衛淵冷淡的眸子撞上時,她驟然一頓:
「你什麼意思?考驗我?」
衛淵什麼話都沒說,隨意伸出了兩根手指招了招,明誠郡主便被拖了出去。
她所謂的愛,瞬間被收回了。
隔着遙遠的距離,她還是看到了我。
「是你,是你故意報復我的。你要我被他厭棄,要我徹底失去他對不對?我讓你失去了一切,所以你搶走我的一切,是你的報復對不對?」
「我要殺了你,我要嗚嗚嗚……」
她被堵住了嘴,像死狗一樣被拖了出去。
風起廊下,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衛淵的大氅就落在了我身上。
明誠說得沒錯。
若非她大庭廣衆之下撲進了雲禎懷裏,逼着雲禎娶她。
賜婚的聖旨就該拿在我手上了,我便早早成了雲禎的妻。
那時候她炫耀般將我抵在了宮牆上:
「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如今失德的太子不願娶我,可也求娶不了你。」
「我沒有贏,可你輸得徹底。」
毀了人間君子的名聲,讓我在幸福圓滿的一步之遙痛失所有,是明誠對我最惡毒的報復。
那麼,如今我要還給你她的時候,她能承受得住嗎?

-19-
衛淵站在我身後。
沒等他問,我卻自顧自作了答:
「那天你赤裸上身,拿雜草遮着胸前。見有貴人路過,惶恐地縮進了泥菩薩身後,生怕招人厭惡,又遭毒打。」
「那菩薩那般單薄,遮不住你全身,你那雙黝黑皴裂的腳落在了外面。」
「我可憐你的自尊,同情你的遭遇,才折身回來,放下了一包廟裏請回的饅頭和一把碎銀子。」
衛淵手頓在了原處。
他要的真相,我今日給到他了。
可他接受不了,一瞬間血色褪盡。
曾經他對我多惡毒殘暴,如今他就有多後悔與痛苦。
望着他的蒼白,我步步逼近:
「知道城外不太平,我留了一把刀給你護身。可你,拿它割了阿月的舌頭,切掉了她的手指。」
他不可置信,我卻越發大聲:
「每時每刻我都在恨自己不該救你。」
「更恨自己送了你一把匕首!」
「更恨自己,沒有殺了你。讓你毀了我的一切。」
他被我逼到得無處可逃,靠在廊柱上解釋道:
「阿音,我不知道是你。」
「我從來不曉得,那人是你啊。」
他慌張來抱我:
「我補償,我都補償。求你別說了。」
我爲沈家人活命,靠過無數次的胸膛,只在今日靠的時候,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所有設計都不刻意,卻在我滴水不漏的情緒裏水到渠成,讓衛淵信得徹底。
他將我摟得很緊,緊到好像害怕一鬆開我就跑掉一般,指天發誓道:
「雲禎對你的好,我也可以。信我一次,我真的會好好待你。」
我脣角微勾:
「那沈家人的命,可以給我嗎?」
「當然,你要的,本王都給你!」

-20-
陰暗潮溼的地牢裏,沈家人已經被關了好幾個月了。
雖未受皮肉之苦,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日子也過得十分艱難。
見我錦衣華服款款走來,他們像餓狼看到了肉一般,迅速撲了過來:
「阿音,阿音,他們說你要嫁給攝政王了,是不是真的?」
「爲父就知道,阿音向來最爭氣,定會爲了沈家博一番的。你今日來,是不是接我們回府的?」
「攝政王的岳父大人,阿音啊,爲父光是想想都忍不住激動萬分了。開,開門,放攝政王的岳父大人出去。」
無人應他,他僵在原處時,我纔開口:
「你可知,我嫁給衛淵的條件是什麼?」
他不明所以,我當頭一棒:
「拿你們的命給我孩子報仇!」
衝身後使了個眼神,便有人端着剔骨刀走了過來。
沈家父子頓時嚇破了膽。
「阿音,我們知錯了。都是明誠郡主與沈南婉那個賤人出的餿主意,你放過阿兄與父親,待我們出去了,定幫你處置了沈南婉,爲你狠狠出口惡氣。」
「阿音,你祖母最後的交代便是讓你護住沈家,你忘了?」
我懶得聽,揮了揮手,一陣掙扎過後的慘叫裏,兩個被割了舌頭的人再沒了聲響。
我才緩緩起身走到他們面前,小聲道:
「祖母是怎麼死的,你們不清楚嗎?」
二人瞳孔一顫。
「今日我來,不爲自己,只爲祖母。」
眼睜睜看着二人被按在釘牀上被一遍遍受刑,又一遍遍潑醒。
在一片鮮血淋漓裏,我才感到回暖幾分,衝下人吩咐道:
「往後的每一日,都如今日這般走一遭。」
嗚嗚咽咽的慘叫裏,我帶着滿身疲累,一步一步往外走。
爲沈家耗盡一生的祖母,被他們父子生生捂死在了病牀上。
只因他二人爲謀劃從龍之功,投靠祁王時,拿太子的行蹤做了投名狀。
太子遇刺身亡時,祖母吐血昏倒。
二人唯恐行跡敗露,便硬生生捂死了祖母。
他們以爲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
可偏偏,姨娘看到了。
在我被關祠堂時,偷偷爲我送喫食的姨娘,將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了我。
我有一萬種脫身之術,可我選擇了血債血償。
而衛淵,就是那把會幫我大殺四方的刀。

-21-
烈日刺眼,我睜不開眼,每一步都很艱難。
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突然,一雙手拖住了我的身子。
那身月白長衫,窄窄腰上掛着墨玉長墜。
我心下一喜,歡笑抬頭,那聲「雲禎哥哥」還沒叫出口,便頓住了。
是衛淵啊。
我不動聲色地握住了他的手,他頓時喜上眉梢。
我繼續道:
「沈家人都處理掉吧,朱姨娘曾在我被關祠堂的時候給我送過喫食,許她流放!」
「我的好妹妹,這輩子最羨慕的事便是我不顧尊嚴爬上了你的牀。」
「如此,何不成全她?」
衛淵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高處走:
「都依你!」
那晚,攝政王府舉辦了晚宴。
我那個向來以柔弱示人的妹妹,終於有人疼惜了。
她一曲舞畢,便被衛淵請來的楊副將要了去。
「妹妹曾說過的,那是頂好的歸宿,那麼,這樣的好福氣就給你了。」
她哭着跪爬到我跟前,求我看在姐妹一場的情分上饒過她。
我蹲下身子,與她平視:
「父親要將我嫁給楊副將,你嘴角都快掩飾不住笑意的時候,可曾想過姐妹一場,真心爲我好過?」
「與明誠沆瀣一氣,拿父兄當刀使,要我命的時候,可曾想過我護你一場,得到的卻是那樣的下場?」
她面色煞白,不斷搖頭,苦苦哀求:
「姐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只是無依無靠慣了,想要求個好日子而已。是父親說的,你可以,我沈南婉一樣可以。是我錯了,那不是我該奢望的前程,我真的知錯了,求你了。」
她額頭磕出了血,消瘦的臉越看越刻薄:
「別再求了,楊副將就在那邊看着呢。知你這般嫌棄他,小心今晚過苦日子。」
她惶恐回頭,雙腿殘疾的楊副將,陰惻惻地盯着她,露了一口枯黃的牙。
沈南婉跌落在地,不管如何掙扎,也掙脫不了她自己選擇的命運。
「讓楊副將好好關照我妹妹,但記住,不能讓她嚥了氣。她還沒見着我的風光時刻呢。」
下人領命而去。
衛淵欲言又止。
我問他:
「你嫌我太殘忍?」
他搖搖頭:
「這樣的腌臢事,不該髒了你的手的。」
他將我攬在懷裏,我沒有拒絕。
甚至乖巧地將頭靠在他身上,開始淺笑,繼而大笑,最後渾身顫抖:
「王爺忘了,我滿身寫滿蕩婦二字的時候,有多髒了嗎?」
衛淵瞬間面白如紙。
虧欠與愧疚,心疼與憐惜。
他啊,放不下我了。
卻也感化不了我。
日復一日被我拿着感情的刀凌遲。
他想逃離的時候,我給他一塊糖。
可他剛嚐到甜頭,就發覺糖裏裹着刀片。

-22-
我可以自由出入王府甚至京城了,衛淵給了我護身的暗衛。
爲表達感謝,我爲他親手搓了一碗元宵。
只他疑心重,我先喫了一口。
他神色複雜,握住我的手:
「不必如此,你即將成爲我的妻。」
我歪着頭問他:
「那你會像無條件護明誠一樣護着我嗎?」
我的話莫名取悅到了他,他嘴角如彎月:
「自然!」
「我不信!」
他笑意到了眼底,輕輕颳了刮我鼻頭:
「她不配與你比。」
他以爲我在跟他撒嬌呢。
可當天下午,我便給了他考驗。
我帶着阿月突然闖進了明誠的茶室:
「郡主還有閒情逸致喝茶?也對,今日喝的茶,來日都要恭恭敬敬送到我手上。」
從來驕縱的明誠喫了感情的苦,竟憔悴到宛若大病初癒一般。
見我挖苦她,從前的恨,今日的怨,日後的不甘,頓時磅礴而出。
「帶個殘廢也敢鬧到我跟前,今日我便殺了你。大不了以命償命,也好過始終被你踩在頭上。」
可她還沒出手,奉命護我的暗衛便將其按在了地上。
我抽出腰間的匕首,說時遲那時快,只一個轉身的瞬間便釘穿了她的兩隻手。
她慘叫不已,衝我咒罵。
我回身便斷了她手腳的筋。
冷厲道:
「整日殺殺殺的,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反倒是你,越活越落魄,今日之後連個人樣都沒有了。」
我使了個眼色,阿月捧着刀走了過來。
「你藉着沈家人的手害了我的孩子,我自是要血債血償。」
「你出賣雲禎,親自畫了阿月的畫像,害她成了今日之狀,我又如何會放過你!」
匕首被阿月捧在手臂上,她在哆嗦。
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我滿身是血悠然喝茶的時候,衛淵破門而入。
他帶着一身慌張,在我身上看了又看,最後才把我摟進了懷裏:
「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你會護我嗎?」
他身子一僵。

-23-
我褪下了手ŧûₛ腕上玉鐲子,將腰間他那塊玉嚴絲合縫地套在了一起。
「這是祖母送我的生辰禮,可惜最中間兩處壞了品相。工匠便出了好主意,爲我掏出這隻完美無瑕的鐲子後,在有瑕疵的廢料上雕了這隻雲中尋路鹿。」
「你看,它眼睛這裏有個黑點,工匠說此乃點睛之筆。這小鹿啊,就活了。」
衛淵薄脣顫了顫:
「不必如此,我說了會護你的。」
「以後不要拿出來了,好不好。」
我乖巧地點頭:
「嗯!」
「恩情有用完的時候,我不能把這點微薄的恩情用完了,對嗎?」
痛楚在衛淵眼底流轉,好半晌,他才幹啞道:
「你就不信,我真的愛你嗎?」
「我本可殺了你,卻留你在後院裏。因我,心裏有你。」
我手一頓,默不作聲攬緊了他的腰。
信不信的不重要。
能不能用最重要。
我愛過最好的人,也被最好的人愛過。
從此,誰也不配在我面前說愛我。

-24-
明誠郡主在我手上殘了的事,還是被衛淵按了下去。
只安王獨女受辱,他又如何肯善罷甘休。
不過半月,衛淵手底下的得力干將便被暗殺了一半。
矛頭直指安王時,安王腰桿挺得筆直:
「本王沒做過,只有你衛淵對不起本王與明誠,沒有本王對不起你。」
他沒做過,是我做的。
雲禎的舊部與我取得了聯繫,自然,拿着我的名單一個個殺光。
臨走之前,安王瞥了我一眼:
「你承諾過的,給明誠平妻之位,希望你不要忘了。」
我的茶碗落了地。
安王快意而去,衛淵幫我擦拭着裙襬上的茶漬:
「信我,我會護住你的。」
「衛淵別讓她進府,好嗎?」
衛淵動作未停,半晌直起腰居高臨下地與我對視:
「不要任性。」
「我與安王關係複雜,脣亡齒寒的道理,你該懂的。」
我懂。
若非安王與他裏應外合,他怎能輕易殺了太子,穩佔皇城。
堅固的合作關係,需要紐帶,而明誠與衛淵的婚事便是那條牢不可破的紐帶。
「不過是分一個院子給她,我絕不會讓她出現在你眼前。」
他說他愛我,可雲禎愛我的時候,東宮小到只能容得下我一個女子呢。
衛淵強硬地攥着我的手下了樓。
我長舒一口氣,仰面看了看天,明明晴空萬里,我卻覺得要變天了。
即便它不願變,我也要斗膽伸手攪風弄雨一番。

-25-
三日後,我在布莊挑料子爲衛淵做護手時,被跑堂打扮的沈南婉一簪子刺進了胸口。
若非我躲得及時,那便刺進了我的脖子。
沈南婉被按在地上,猙獰的臉上滿是痛快:
「我不過一介庶女,爲自己謀劃個前程又有什麼錯。你能得衛淵的心,我爲何不能?分明是你嫉妒我,見不得我好。」
「我日日生不如死,你倒步步高昇成了攝政王妃,我不甘心,我要拉你一起死!」
她可真傻啊。
這輩子都在做別人的刀。
「她總愛殺我,就剁了她的手吧。」
一聲悲鳴下,我的馬車回了府。
我受了那樣重的傷,可衛淵沒有來抱我。
他冷冷地站在牀邊,淡漠地俯視着我。
果然,苦肉計就是不能用第二次。
「她爲何那麼巧就在你要去的鋪子裏等你?你又要做什麼?」
我垂下眸子,淡然回道:
「你不去問始作俑者,反過來逼問我。莫不是,我纔是罪魁禍首?是我把自己的命送到了旁人的刀口上的?」
衛淵無話可說。
他扔下藥碗,冷漠轉身。
我便知道,他的愧疚也好,深情也罷,我用不了幾次了。
那晚,他渾身是血從地牢出來時,身後擡出了一具血屍。
白布滑落,露出了沈南婉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可下一瞬,他來到了我跟前。
頂着我的不明所以,他揮了揮手,拖出來了一個人。

-26-
「阿音,你可認識她?」
我點頭:
「當然認識!」
那是雲禎的奶孃啊,我如何能不認識。
她不喜歡我,她說我孤寡命,會克了她的太子殿下。
是以,我進出太子府的時候,她從未給過我好臉。
她喜歡的是明誠那樣的女子,真正的勳貴,又與太子帶着表親關係,安王會成爲太子巨大的助力。
沒想到,所謂的證人會是她。
阿月慌了,身子抖了抖。
衛淵掃了阿月一眼,繼續問我:
「她說是你收買了她,命她利用沈南婉刺殺你後,推到安王身上。是與不是?」
衛淵臉上的冰冷與狠戾,恍若這幾個月來的深情只是一場夢。
可偏偏,我鬆了口氣。
「你知道,本王最討厭欺騙。」
他緩慢擦着手上的血漬,一下一下壓迫着我。
我轉身望向地上的老婦,她仰面看我時,半分退卻都沒有。
我被那樣的眼神逼退,垂眸問道:
「我在何時何地如何給你安排的任務?」
老婦人急切回道:
「你在前日的茶樓裏,打着爲太子殿下報仇的名義,給老奴千兩現銀,命我按你所說行事。老奴畏懼攝政王府的勢力,向您低了頭。」
相同的供詞,衛淵大概聽了無數遍,早就無懈可擊了。
「那你可記得我穿的什麼顏色的衣服?」
「淡紫色曳地長裙!」
「帶着何人?」
「阿月,還有兩個嬤嬤。」
我笑了:
「你撒謊。你根本沒有見過我!」
她還在狡辯,甚至拿全家人的性命賭咒發誓。
「那就讓你全家都去死!」
衛淵眉頭微擰,斜睨了我一眼。
我拍了拍手,阿月取來了我的衣服:
「這是南召進宮的料子,滿京城只此一件。」
燭火靠近,那薄如蟬翼的裙子呈淡淡的藍紫色。
可當燭火退去,同樣的裙子,在衆人眼皮子底下蛻變成了熱烈的粉。
「你若是在茶樓裏見過我,就該是粉色的,而不是光影下的紫色。何況,隨從總是會留一個躲在暗處保護我,又如何會兩個都跟着我進了屋子。」
老婦神情一變,我忙道:
「是以,你根本沒有見過我。」
奶孃還來不及狡辯,便被捂着嘴按了下去。
我直視着衛淵,在他的動容裏勾了勾脣角:
「攝政王嘴裏的情義,原是如此淺薄的啊。」
擦着他衣襟,我扶着阿月轉身而去。
身後傳來悶哼一聲,是雲禎的奶孃被一刀一刀扎入了後背。
每一聲,都像一記重錘捶在了我們的心上。
淚水湧出,我握緊了阿月的手。
「阿月,挺直脊背!」
我們滿臉都是淚,可沒有回頭。
奶孃以身入局,是要成全我的計劃的。
是要爲雲禎報仇的。
我們,早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27-
最終,衛淵在奶孃的枕頭下搜到了許多郡主的首飾。
以及,安王要我死的命令。
衛淵在冷夜裏站了很久。
他與安王翻臉,從來不是因爲我。
而是安王的越線行爲,讓他高高在上的權勢受到了威脅。
他開始大刀闊斧進行他的報復。
安王手底下最得力的人,被衛淵尋着各種各樣的藉口,抄家的抄家,下獄的下獄,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
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滿京城的勳貴都在瑟瑟發抖。
直到,我與衛淵的大婚。
他將大紅嫁衣送到了我跟前:
「很抱歉,這樣的日子,還要跟着本王擔驚受怕。」
「可我保證,今日之後我們再不必受這樣的怕了,我也會補給你最大的婚禮。好嗎?」
我勉強地笑了笑:「好不好的,不都是你說了算。」

-28-
張燈結綵裏,滿京城的權貴來了大半。
觥籌交錯裏,好些人的家人都成了衛淵的刀下亡魂。
那些與他裏應外合殺了皇帝、殺了雲禎的劊子手,在我大喜的日子裏,用鮮紅沖刷着我的恨意。
歡鬧聲越大,我越歡喜。
直到夜幕四合,那緊閉的大門裏殺進了安王的人馬:
「衛淵,衛淵將曾經結盟過的世家都滅了口。」
只在一瞬之間,歡聲絕,殺聲起。
衛淵拉着我的手:
「你先回新房,我保證不會耽誤洞房。」
我含笑起身。
可下一瞬,一支利箭直朝衛淵胸口而去。
他寒刀出鞘的瞬間,我直直撲到了他身上。
時空似乎在那一瞬間靜止,閒庭信步間能斬斷利箭的攝政王,滿臉慌亂,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用盡全力斬斷箭矢。
可箭頭啊,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沒入了我的肩膀。
同時,我緊握的簪子毫不猶豫地扎進了他的脖子。
誰能想到,我赤裸裸的愛後面,是鋒利的刀刃呢。
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出其不意地給他一刀,這計劃啊,我準備了許久許久。
雙雙倒在地上時,小皇帝帶兵自暗道殺了進來,不過片刻就控制了全場。
「我贏了!」
我的笑意刺痛了衛淵。
他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一張嘴,卻大口大口吐血。
「你很奇怪對嗎?」
「以你的身手擋那支箭綽綽有餘,便是避開我的簪子也不在話下。偏偏,今日你一個也做不到了。」
我笑得好舒心:
「因爲啊,我在我全身都抹了藥。」
「你抱我,親我,撫摸的時候,就中了毒。無色無味,不痛不癢,卻在飲酒之後毒發,從而行動遲緩,提不起力氣。」
「衛淵啊,饒是你如此陰險狡詐,還是輸Ṭų⁾給了我。」
他不甘心地去拽腰上的玉墜子,摸索好久才捧到了我跟前。
我又笑了,笑着笑着滿臉都是淚。
「雲禎身邊有兩個婢女,阿月與晚星。那個被你一刀斃命的晚星,纔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望着你腰間的匕首,死都沒能閉上眼睛。」
他還是不甘心,雙目湧淚,直直地盯着我。
「不愛!」
我答得乾脆。
「我愛的, 從來是那個很好很好的人。而你,不配。」
衛淵神色頹敗,Ťūₓ 認命般倒在了地上,緊閉的雙目下滑過兩行清淚。
小皇帝顧雲澤將衛淵斷手斷腳後,囚禁在了地牢裏。
我沒有去看過他。
他從我身上一層一層剝下去的衣服,自有人一層層剝下他的血肉爲我出氣。
朱姨娘說得對, 人一輩子不是隻爲仇恨而活的。
姨娘爲我將衛淵的玉佩塞進了沈確的聘禮盒裏,我拿餘生富貴回報了她。
她沒了女兒的那年,我沒了母親,她在我身上找女兒的影子, 我在她身上要母親的溫暖。
我們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走到今天我成了萬人之上的南音郡主,身後空蕩蕩的,只有她與阿月而已。
站在瘋了的明誠郡主身前,我卻沒有半分快意。
安王在她眼前被斬首, 衛淵血肉模糊的樣子她也見過,痛失所有,她終於瘋了。
被關在狗彘籠裏, 與豬狗同食, 她早就沒有人樣了。
她輸了,可我也沒有贏。
我的雲禎啊, 再也找不回來了。
「朕不是不想殺了衛淵,可讓他死得太痛快實在難以解恨, 我要讓他宛若蛆蟲, 日日夜夜都受我阿兄一樣的痛楚。」
「阿音姐姐, 阿兄教我的是仁愛寬厚,他會不會怪我太狠毒了些?」
提到雲禎時, 六歲的皇帝顧雲澤大顆大顆掉眼淚。
「若說狠毒, 誰能比得過我。他若要怪, 最先怪的也是我。」

-29-
「阿音姐姐……」
他囁嚅半晌, 還是說不出口。
他其實想說謝謝我,謝謝我忍辱負重走在衛淵身邊, 謝謝我雙手染血爲他求了安寧。
謝謝我始終沒有忘了他阿兄,謝謝我並沒有真的愛過衛淵。
我懂,我都懂。
那是被雲禎抱在懷裏養大,是我與雲禎親自教出來的孩子。
我怎麼會不懂呢。
「阿兄教你的事, 你記得嗎?」
他用力點了點頭:
「王者之心,要常念蒼生。」
我欣慰地想摸摸他的頭, 可手伸到半空時, 停住了。
繼而慢慢收回:
「不, 不全對。你阿兄太過寬厚, 才容忍了不該容忍的人。做帝王的人, 該有自己的鋒芒。只你記得,揚起你權柄之刃時,問問自己, 那是爲了誰。」
他委屈巴巴地噘起了嘴巴,說他不懂。
我舒了口氣,像從前一樣牽起他的手:
「不懂沒關係,可以慢慢學, 阿音姐姐,會一直陪着你!」
陪你守着雲禎的天下,陪你打造屬於大家的太平盛世。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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