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離婚手續的那天,我訂了回老家的高鐵票。
手機、身份證、餘額不多的銀行卡,就是我這些年來的全部。
管家給我打來電話,說我還有一些物品沒搬走。
「都扔了吧,我不要了。」
他又說,小少爺吵着要找媽媽了。
「他很快會有新媽媽,就是他之前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個。」
我生的兒子,和他的父親真的很像。
連愛的女人都是同一個。
以前我會難過,那個人爲什麼不能是我。
現在覺得,不愛就不愛吧,也就那樣。
高鐵開動之前,我對着電話那頭,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讓他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打擾他。」
-1-
說完最後那句話,關機,換卡。
從此以後,這座城市再和我沒有半分關係。
坐在我旁邊的是個和我兒子年紀一般大的小女孩,睜着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以前很喜歡小孩。
但我現在,什麼都不喜歡了。
小女孩不吵,一路上都很安分,倒是她的家長,路上一直大着嗓門打電話,罵罵咧咧不消停。
我索性戴上耳機,閉着眼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小心翼翼扯我的袖子。
我睜眼看她。
小女孩抿着脣:「阿姨,我媽媽不見了,你能幫我找找嗎?」
三人座靠走廊的那個位置,此刻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第一時間叫了乘務員和乘警過來。
一番調查之後,發現小女孩的媽媽在中途下車了。
下車之前,還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回頭,生怕小女孩跟上去。
換言之,小女孩被遺棄了。
車廂滿是喧譁,全是乘客議論的聲音,他們毫無顧忌,當着小女孩的面,說她媽媽真絕情,說她真可憐。
小女孩始終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不哭也不鬧。
我想了想,向乘警出示了證件,留了家庭地址和聯繫方式。
於是等我下高鐵的時候。
除了手機、身份證、餘額不多的銀行卡。
我還多了一個孩子。
-2-
我在老家正式定居。
荒蕪的小院子,我重新整理出來,種上了瓜果蔬菜。
奶奶的遺像,我裝裱好,掛在客廳正中央。
我給小女孩取了名字,叫宋笑笑。
辦了手續,過了戶口。從此我的戶口本,終於不再是孤零零的一頁紙。
-3-
笑笑一點不愛笑,總是板着臉,嚴肅地看着我。
她什麼都懂,小小年紀,特別老成。明明只有四歲,在我生病的日子裏,卻會踩着板凳給我熬粥喝。
我想起我的親生孩子。
那個想滑雪了,會收到一整個滑雪場做禮物,想喫糖果了,會收到一整個糖果廠做禮物的,江家的小少爺,江子瀾。
他們太不一樣。
笑笑問我,爲什麼要收養她。
她只是一個拖油瓶。
我摸着她的頭,回答道:
「因爲我很孤單,所以你以後能不能陪着我?」
她看着我,沉默好久,用力點頭。
好,我一輩子陪着你。
-4-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
笑笑上幼稚園了。
笑笑上小學了。
笑笑當班長了。
笑笑和人,打架了。
我接到老師的電話時是很意外的。
笑笑是乖巧聽話的小孩,性子非常早熟,別說和同學打架,她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想給那些小孩。
用她的話說,太幼稚。
我匆匆趕到學校。
老師來校門口迎接我,見了我,也是一臉無奈。
「和笑笑打架的孩子,是今天剛來的轉校生。」
「他們爲什麼打架?」我只想知道這一點。
老師聽到這話,用略帶怪異的眼神看我一眼。
「怎麼?」
「江子瀾小朋友說,笑笑要和他搶媽媽。」
「你說什麼?」我腳步頓住。
「笑笑文具盒裏,有你和她的合照。」老師說,「這照片被江子瀾看到了,他說……他說笑笑不要臉,跟他搶媽媽。」
我不再說話,只沉默地跟上老師的腳步。
到了辦公室,門推開,老師回頭看我:「對了,子瀾爸爸已經到了。」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先是看了ƭù³坐在角落正安靜寫作業的笑笑一眼,見她情緒尚可,我鬆了口氣。
眼角余光中,那個正在發脾氣的小男孩見了我,眼睛一亮,邁着小短腿朝我飛奔而來。
「媽媽!」
我彎下腰,接住江子瀾。
不是抱住他,而是輕輕推開他。
「小朋友,你認錯人了。」我微微一笑,抬眼,迎上屋內男人的視線,「先生你好,我是宋笑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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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過會和江呈再見面。
世界很大,不想遇見的人,自然不會再遇見。
江子瀾哭得很大聲,一邊哭一邊指責我不要他。
笑笑握着筆的力道很重,我知道她是有點煩了。
江呈盯着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反應。
「笑笑。」我幫笑笑收拾好書包,「你能先回去嗎?」
笑笑很乾脆地點頭,背起書包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江子瀾就麻溜地抹掉淚水,蹭蹭蹭又跑過來,抱住我的小腿。
「媽媽,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知道錯了!」
我彎腰,微笑着摸摸他的頭。
然後抬頭看着江呈:「江先生,我們能單獨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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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呈的過往,實在乏善可陳,不值一提。
奶奶年輕時對江家有恩,據說是救了當時被綁架的江呈外婆,所以這些年,江家逢年過節,總要送點禮品過來。
我考上大學後,奶奶年紀大了,不好折騰,又擔心我獨自一人,會不適應大城市的節奏。
於是聯繫了江家,託他們照看。
那年,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從火車站出來,一眼就看到江呈靠在車邊,漫不經心低頭玩手機的模樣țùₒ。
他真的好耀Ṭű⁽眼,耀眼到,我想把我學過的所有美好的詞彙都堆砌在他身上。
對他心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我知道我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沒想過別的。
月亮高高地懸掛在天空,我在路過時被月色灑落一身,就已經知足。
我和江呈在同一所大學,他偶爾會受長輩之託,帶一些物品給我。
一來二去,也算點頭之交。
後來,我聽說了江呈和他那位青梅的愛情故事。
主角的愛情總是纏綿悱惻,他們不斷地甜蜜,爭吵,分開,和好。
我是看客,偶爾失落。
大三那年,我開始實習,因爲公司離學校很遠,我每日總要來回奔波很久。
某次偶遇江呈,隨口問起我的近態,我也如實告知。
沒過多久,我就接到江呈外婆的電話,她說家裏正好有個空房子,離我公司很近,讓我直接搬過去住。
老人的好意總是不容拒絕,我很感激。
住進去之後,發現房子處處都是江呈生活過的痕跡。我自覺心思不純,只能把自己所有物品都歸納在那間客房,儘量減少自己存在的痕跡。
直到那晚,我加班回家,發現喝醉了的江呈迷迷糊糊倒在沙發上。
我有心避嫌,又擔心他會着涼,就抱了一牀空調被想給他蓋上。
江呈睜開眼,看着我。
我以爲他是要質問我爲什麼會在他家。
但實際卻是他將我壓倒,最終釀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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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晚的混亂了。
人的身體有自我保護機制,有時候覺得太痛苦,反而會逐漸淡忘。
我截至目前的人生,只和一個人做過一次那種事。
他嘴裏喚的是別的名字。
細細想來,好像迄今爲止,江呈也只喚過我一次。
初遇的那天,在火車站門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林梔?」
「我是。」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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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的校園是一片寂靜。
我和江呈站在走廊的盡頭,背後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
「不是想和我單獨聊聊?」江呈問我,「有什麼話就直說。」
他這樣開口了,我也沒什麼好遲疑的:「你這幾年,都和江子瀾說了些什麼?」
「什麼?」
「我們已經離婚四年了。
「這四年,我遵守自己的承諾,不再出現,每月也按時將撫養費打到你的卡上。
「小孩子的記憶是很短暫的,況且,子瀾以前並不喜歡我這個生母。
「若是沒有人在他耳邊時時提醒,他不可能還記得我,甚至,還對我抱有感情。」
江呈扭頭不看我:「我什麼也沒跟他說,是外婆一直在提醒他。」
「那爲什麼轉學?」
「他一直吵着要來找你。」江呈頓了頓,「我攔不住。」
是了,江子瀾是江家所有人的心尖尖,他要的,一定要得到。
哪怕是江呈,在江子瀾面前,也沒什麼原則。
我垂下眼瞼,安靜地思考。
許久,笑了笑:「沒關係,等他的期待幻滅,他自然會想回去。」
我這個人,從來就不討人喜歡。
等江子瀾和我相處久了,他自然會發現,是他的記憶將我不斷美化。
事實上,我仍舊是那個,不討喜的,惹人煩的,只會降低他身份地位的,他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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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老家後,爲了生計,開了一家小小的餐廳。
因爲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限量接待。慢慢地,居然也有了名氣,被遊客們炒成了網紅店。
十八歲的林梔想做年入百萬的女強人,學的是容易賺錢的計算機。
二十八歲的林梔只想守着這間不足一百平的店,安靜過完自己的下半生。
江子瀾自從轉學過來,每天放學之後,就會被司機送到我店裏來。
他是聰明的小孩,只在和我重逢的第一天展露過自己的任性。
江呈很少出現,大多數時候陪在江子瀾身邊的人,都是司機。
我不清楚江家人怎麼想的。既然如此重視江子瀾,又怎麼放心把他一個小孩單獨留在這偏遠的小鎮。
我沒趕他。
他是這個世上僅剩的和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
我曾經爲了照顧高燒的他,不眠不休,三天三夜。
也曾經爲了親手給他製作他想要的玩具,手被割得傷痕累累。
我得承認,人的本質都是利己。我爲他做這些時,並沒有想要他回報什麼。但在我付出之後,得到的只是他的嫌棄、反感和厭惡,我多少是有點難過的。
他很小的時候,也是粘我的。
睡覺時必須我陪,出門時必須我抱。
我靠着他對我的依賴,熬過了在江家時受到的無數白眼和委屈。
但當他開始有自己的意識,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不」,他慢慢地,就不喜歡我了。
因爲我會在他喫太多糖時阻止他,會在他任性時嚴肅教育他……
小孩子嘛,不辨是非善惡,只知道我常常桎梏着他,所以自然不樂意再親近我。
直到那天,江呈帶他出去玩了一圈,回家之後,江子瀾理直氣壯地說:
「我不要你做我的媽媽了,我要夏織阿姨做我媽媽。
「你不配做我的媽媽!滾出去!這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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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私底下問過我,可不可以不和江子瀾做朋友,她不喜歡他。
「當然可以。」我對此無所謂,但還是有些稀奇,「你爲什麼不喜歡他?」
笑笑是大氣的小孩,她很少明確地表示對另一個人的厭惡,大多時候都是無感。
「他傷害過你。」笑笑的語氣平淡無波,「你每次見到他都很難過。」
我愣住。
「他明知道你難過,卻還要反覆出現在你面前。」笑笑說着,低下頭,有點悶悶不樂,「我能打他一頓嗎?」
「那個大人我暫時ẗú₆還打不過,只能打贏江子瀾。」笑笑想了想,「媽媽你能送我去學武術嗎?」
「我會變得很厲害,媽媽,我會保護你的。」
我答應送笑笑去學了武術。
她學得特別認真,師傅說,你家笑笑比好多大孩子都能喫苦。
我想起江呈曾經指着我的鼻子嘲諷我:「你這樣的女人,有誰會愛你?」
不是的,江呈。
奶奶愛我,笑笑也愛我。
而今,我自己也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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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呈偶爾會出現,每次都是風塵僕僕地來,在我店裏坐一會兒,點兩個菜,喫完了,就接江子瀾回家。
左鄰右舍都在問,江呈是不是在追我。
他們不知道江呈是我的前夫,只知道有個鑽石王老五在追求我這個離過婚有小孩的中年婦女。
我每次都笑着否認:
「人家沒眼瞎,哪看得上我。
「他是來接小孩的,不是來追求我的。」
若在以前,我會猜測,江呈這些行爲背後到底是什麼目的。
但現在,我對他沒有丁點的好奇心。
他來抑或走,我都不在意。
-12-
我偶爾會想,江子瀾到底什麼時候纔會玩膩這種「討母親歡心」的無聊遊戲。
他已經在這座沒有海洋館沒有遊樂園沒有大商場的小鎮待了快三個月了。
可能「得不到的才顯得珍貴」這種劣根性深藏於每一個人的骨子裏,連小孩也不能免俗。我越是對他冷淡,他就越是要貼上來。
他臉上常常露出落寞的表情。
在我溫柔地牽着笑笑的手的時候。
在我彎腰爲笑笑整理裙襬的時候。
在我神神祕祕從廚房端出特意爲笑笑準備的小甜點的時候。
可是每當我看向他,他就會一掃孤寂,對我露出甜甜的笑來。
人的喜好總是隨着感情變化的。當我疼愛這個孩子時,他被輕輕嗑了碰了,我都要難受好半天。
但現在,我哪怕明知他在故作堅強,我也沒什麼感覺了。我甚至會想,他怎麼還不離開呢,他留在這裏,真的,好煩吶。
我不討厭他,我只是,不再喜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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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已至,散學典禮之後,暑假就正式開始。
那天我照常開店,一直到晚上關門,都再沒出現江子瀾的身影。
我只當他終於膩味了無聊的遊戲,打算好好迴歸自己的身份,去做一名金貴少爺。
傍晚回家時,卻發現他捧了一個精緻的蛋糕盒子,乖巧地坐在小院門口的臺階上。
江呈也陪着他一起。
身邊還放着幾個禮品袋。
父子倆出色的顏值引得過路的行人紛紛投來驚豔的目光,但他們只專注眼前。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了。」
「我們特意陪她過生日,還準備了這麼多禮物,媽媽會高興嗎?」
「她會的。」
江子瀾聞言,便抿了抿脣,臉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他穿着很正式的小西裝,特意打扮過。但天氣悶熱,他或許是等了太久,額前有些許的汗意。
又或許,他不是熱,只是情緒有點激動。
我在不遠處,停下腳步。
笑笑卻是腳步絲毫未停,徑自走到父子倆面前,脆生生地開口:「你們弄錯了,媽媽的生日不是今天。」
「你胡說!」江子瀾已經很少再直接和笑笑對上。他知道我疼愛笑笑,不想惹我反感,平時都是儘量避開和笑笑相處。
但此時,他卻激烈地站起來,大聲地反駁:「媽媽的生日就是今天!她和我是同一天生日!我纔不會記錯!」
江呈看到我,也跟着站起身。不說話,臉上卻隱隱有期待。
「林梔。」他喚我的名字,生疏笨拙,「生日快樂。」
我走過去,一邊摸出鑰匙,打開小院的鎖,一邊平靜地看着他:「忘了告訴你,我現在改過別的生日了。」
想了想,我又說:「不過這種小事,應該和你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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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很喜歡過生日。
奶奶是個特有儀式感的小老太,每年我生日,她會給我準備一大桌菜,一個漂亮的蛋糕,一份精緻的禮物。Ţųₓ
家中只有我和她兩人,但並不冷清。
她身體不好,不能長途奔波。但我上大學之後不能在家過生日,每年到這個時候,她都一定要千里迢迢飛去我在的城市,陪我吹蠟燭,喫蛋糕。
奶奶活着的時候,我從來不寂寞。
那年我生日,奶奶照舊飛過來陪我。
當時我懷着江子瀾,已經是孕晚期。我怕奶奶擔心,孕期的所有難受都瞞着她,也對她撒謊,說江呈對我很貼心。
但其實江呈大部分時間都不會用正眼看我,我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卻只當我是透明人。
我當時是能理解他的。
我和他的那一夜本就是錯誤,甚至我一開始就想,反正江呈也喝醉了,等一切結束,我就偷摸離開,只要我不說,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實際情形卻是,整整一夜,江呈都在不斷地折磨我。在我恢復體力能夠離開之間,大門被前來探望我的江呈外婆打開了。
她體諒我連日加班辛苦,特意爲我送雞湯過來。
於是,事情開始像脫繮的野馬,再無法回頭。
江呈外婆對年輕人的情愛拉扯不感興趣,她只知道,江呈毀了我的清白,就必須負責。
至於江呈是不是有愛人,江家人是不是滿意我這個媳婦兒,我是不是願意嫁給江呈,她統統不在乎。
她只在乎,她不能對不起我,更不能對不起我奶奶。
「梔子,你和江呈的事,我已經告訴你奶奶的。她身體不好,你也不想她擔心你,對嗎?
「我看得出來,你對江呈並不是沒有感情。
「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破壞江呈和夏織的感情。但事情已經發生了。
「夏織眼裏容不得沙子,她和江呈沒可能了。
「但你和江呈,還有無限可能。你不想試試嗎?」
我得承認,我有一瞬間的心動。
然而在我做出選擇之前,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反應很大,根本瞞不住的那種。
於是,我再沒了退路。
我只能硬着頭皮,承受着江呈厭惡的目光,開始一段註定不會幸福的婚姻。
我有時候會非常恨自己骨子裏的委曲求全。
我得在長輩面前裝出幸福甜蜜,還得在江呈面前裝得滿不在乎。
但其實,我並不幸福。我很痛苦。
孕吐很痛苦,水腫很痛苦,抽筋很痛苦。
被江家人嫌棄很痛苦,被江呈厭惡很痛苦,被夏織嘲諷很痛苦。
我熬着,迎來了自己的又一個生日。
奶奶很高興,她不僅爲我準備了禮物,還爲自己未來的小孫子準備了禮物。她說她這次來了就暫時不走了,要等我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她才能安心。
但奶奶沒能看到江子瀾出生。
我生日那天,帶奶奶出去喫飯。
她親眼看見了夏織和江呈親暱牽手,甜蜜擁吻的畫面。
然後心臟病發,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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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江呈的怨懟,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明明犯錯的人不是我,明明我纔是最大的受害者,爲什麼所有的苦果,都要我來承擔?
奶奶剛送到醫院就進了搶救室,沒多久,江家人也來了。
江呈外婆當着我的面,狠狠給了江呈一巴掌。
但我已經不想阻止。我只期待地看着手術室,盼着醫生能給我帶來好消息。
然而沒多久,手術室的燈就熄滅。
醫生走出來,遺憾地說,讓我抓緊時間,和老人道別。
多可笑,道別。
我的奶奶,一小時之前,還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說她親手給乖孫孫做了柔軟的小衣。
現在,卻要我道別?
江呈外婆哭得很慘,直說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奶奶。
我什麼都聽不到,只能呆滯地,緊緊地握着奶奶的手,生怕一鬆,就再也碰不到她。
「我知道,你結婚,過得一點也不開心。你只是不想讓我擔心,所以什麼都不說。」奶奶躺在病牀上,心疼地看着我,「對不起,梔子,以後奶奶不能陪着你了……」
她痛苦地流着淚,哽咽:「梔子,怎麼辦啊?以後有人欺負你怎麼辦?要是沒人對你好怎麼辦?我還能把你託付給誰啊?」
「好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對梔子好的!」江呈外婆哀泣着發誓,又扯着江呈,要他表態。
江呈也蹲在牀邊,對奶奶說:「奶奶您放心,我以後會好好照顧她的。」
奶奶眼神渾濁地看着他,難過地笑了。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開口,託你們照顧她。」
她拽着我的手,眼底是對我深深的不捨。
但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帶Ṭũⁱ着不甘,帶着後悔,帶着深深的遺憾,離開了。
我捂着陣痛的肚子,在崩潰和絕望之中,在手術室慘叫了大半夜,生下了江子瀾。
江呈或許是對我有愧疚,奶奶走後,他很少再和夏織見面,也常常會幫忙帶孩子。
雖然和我還是話不多,但至少能做到相敬如賓。
夏織因爲情傷出國了,也很少再和江呈聯繫。
我以爲,我的一生就這樣了。
守着一段並不幸福的婚姻,和一個並不與我相愛的丈夫,以及一個可愛的兒子。
但夏織又回來了。
並且一回來,就奪走了江呈和江子瀾的所有注意力。
那些我或許擁有過的親情和從來沒得到過的愛情,夏織毫不客氣,統統拿走。
江子瀾生日那天,她說她爲江子瀾準備了盛大的驚喜。於是江子瀾毫不猶豫拋下我,飛奔向她。
江呈說,夏織還是不喜歡我,所以就不帶我一起去了。日落之前,他會把江子瀾帶回來,陪我過生日。
但那天,一直到凌晨,他們都沒有回來。
江呈打來電話,說江子瀾玩得太累了,睡着了。他怕吵醒江子瀾,就在外面歇下了。
寂靜的夜,我枯坐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奶奶臨死前,拉着我的手難過地說,要是以後沒人對我好可怎麼辦?
奶奶,我不再喜歡過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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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禮貌,我讓父子倆進了屋,給他們倒了水。
笑笑取過櫃子上的日曆,指着其中一個被紅色圈圈劃出來的日期:「這纔是媽媽的生日。」
江子瀾無措不安地看着我,眼角溼漉漉的,想說話又不敢。
他們父子倆真像,從容貌到言行,真的一模一樣。我大抵是隻出了個肚皮,所以江子瀾身上找不到半分和我相似的地方。
江呈將那些禮物堆砌在空閒的角落:「這次是我疏忽,下次——」
「下次,也不必再準備這些。」我打斷他,「下次,也不必再來。」
江呈背對着我,身體僵硬,好半晌,他才轉過來:「抱歉,我能和你單獨聊聊嗎?」
多難得,這句話居然會從他的嘴裏跑出來。
我給兩個小傢伙調了一杯甜飲,又把電視打開,調到少兒頻道,這才帶江呈去了院子裏的涼亭。
「這裏很漂亮。」江呈動作間竟有些拘束。
「謝謝誇獎。」我開門見山問他,「你有話請直說。」
「我看你身邊目前也沒有別的男性。」江呈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跟我復婚?」
我盯着他,不語。
江呈有點狼狽地移開視線:「我只是覺得,還是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
「子瀾最近性子變了很多,不像以前那麼任性驕縱了。所以——」
「你沒和夏織小姐結婚嗎?」
江呈愣住。
「當年,所有人都跟我說,她纔是與你相配的妻子,江子瀾的母親。
「你雖然沒直接跟我說過這話,但我想你應該也是贊同的。
「所以我主動把位子騰出來了。
「怎麼?你們最後還是沒有在一起嗎?」
江呈受不住我的視線,手無意識攥緊又鬆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和你,也是過去的事了。」
「但我們有一個孩子。」
「那又Ṫů⁽如何呢?江呈,不要再拿別人做藉口了。」
「以前是夏織,現在是江子瀾。」我笑了笑,低聲道,「承認你對我也有感情這件事,有這麼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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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會想,在江呈眼中,我到底是有多拿不出手,才讓他如此羞於承認。
喜歡這種東西真的很難隱藏。就像我從不說我愛江呈,但緋紅的耳廓和急促的心跳早就將我暴露無遺。
我和江呈的婚姻,足足四年。
我雖然有一點討好型人格,但他若是從沒給過我一絲希望,我堅持不了四年。
他什麼時候對我有了喜歡,又究竟有幾分喜歡,我不清楚。
我只是繼承了奶奶那輩人的習慣,東西不好,第一反應不是丟掉再換,而是縫縫補補,儘量用下去。
對婚姻,也是如此。
我想着,江呈或許對我也不是那麼厭惡,那麼我再努力一點,這段婚姻是不是就能好一點?
我拼了命地想從蛛絲馬跡中發掘他對我的愛意,再試圖把這零星的愛意聚攏在一起,希望它們能照亮我前行的路。
後來我把前路照亮了。
這條路,崎嶇、坎坷,充滿了讓人生理不適的惡臭。
這些愛意不夠維持我繼續走下去,也不能給我帶來絲毫溫暖。它只能讓我越發清晰地明白,這段婚姻究竟有多不堪。
「我以前會想,是不是你的道德感比較強,不能接受自己愛上除了夏織之外,別的女人。
「後來又覺得,若你真的道德感這麼強,又怎麼可能在明知自己已經結婚之後,還和初戀曖昧不清。
「其實你就是自私罷了。
「你就連想找我複合,都要打着江子瀾想念我的藉口。
「可是江呈,我們已經離婚四年了。」
江呈艱難地嚥了口唾液,啞着嗓子問我:「所以,我遲了,對嗎?」
「不是遲了。」我輕輕嘆一口氣,「只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江呈,往前看吧。」
江呈抬手,捂住眼眶。
我知道他的驕傲。
看到他狼狽,我也並不覺得爽快。
所以我靜靜起身,將這一方小天地留給他。
離開前,他伸手,揪住我的裙襬。
很用力,指節泛白,青筋凸起。
他瘦了很多,身上多了一股怎麼都藏不住的頹靡,我聽到他壓抑地嗚咽,看到他顫抖的肩膀。
「以後,不要再來了。」我說,「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去吧,帶着江子瀾一起。」
我扯回自己的裙襬,撫平:「忘了跟你說,我現在的生日,是我和你的離婚紀念日。」
那天也是我撿到笑笑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想換個生日。於是我們一起決定,把那天,當做新生。
「就當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禮物。送我一份清靜吧。」
「江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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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呈走了,帶着江子瀾一起。
他什麼都沒說,江子瀾卻猜到了,走之前,死死抱着我的腿不肯鬆手。
他哭得很慘,聲音又尖銳又嘶啞,滿臉通紅,抽噎着,彷彿下一秒就要厥過去。
「我不走,你放開我,我要媽媽——」
他拼命掙扎,哀求我。
「媽媽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我以後會很乖很聽話,我不會再讓你傷心的,你別送我走!
「爸爸你是騙子!你說過媽媽會原諒我的!大騙子!大壞蛋!你走開!
「媽媽——媽媽——」
車門被重重關上,我看到江子瀾哭着扒在窗戶上,拼了命地捶打窗戶,可憐地望着我。
江呈一把將他扯過去,死死按住,沉聲命令司機:「走!」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自始至終,不曾回頭。
笑笑站在我身邊,眼巴巴地望着我。
「怎麼了?」我低頭,溫柔地問她。
「Ţú₀他們不會再來了,對嗎?」
「嗯,不會了。」
「媽媽,你難過嗎?」
我只是笑着,揉揉她的腦袋。
「笑笑,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記住,不管你遇到多痛苦的事,只要你不斷地往前走,一鼓作氣,不要回頭,那你就總能走過去。」
我已經往前走了很遠了,可江呈他們,好像還在原地。
不過也無所謂,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所以不需要停下來等他們。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中我回到了幾年前,江子瀾剛出生的時候。
我照顧他太累,所以不知不覺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是下班晚歸的江呈將我抱起來,上樓,溫柔地將我放在牀上。
他撥開我額前的發,給了我一個輕柔的吻。
「晚安,老婆。」
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爲,我是可以和他過一輩子的。
後來我明白,一輩子太長,沒有誰能陪誰完整走完這一生。
他是我的過客,是我平靜的生活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也僅此而已了。
江呈,我和你,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是,到此爲止了。
番外 1
江呈和林梔離婚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江家的氣氛都很低迷。
那個不受所有人歡迎的女人終於離開,但預料之中的解脫並沒有到來。
江呈向來話少,離婚之後,話就更少了。
他忙於工作,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就算回家,往往也是倒頭就睡。
江子瀾倒是沒心沒肺,整天拉着保姆的手跑東跑西,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鬧。
但某一天,他突然問了一句。
「媽媽呢?」
保姆不知道該怎麼回。
江子瀾很主動,他趴到桌子下,衣櫃裏,花園中,找了半天,一無所獲。
咦?媽媽到底躲哪兒去啦?
小孩子忘性大,但江子瀾很聰明。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上一次和林梔見面的場景。
那天早上,林梔出門前,笑着彎腰,摸摸他的腦袋:「子瀾,媽媽要走了。」
「我以前總希望你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孩,但我現在明白,你和我不一樣,你有任性的資本。」
「往後的日子,要開心快樂哦。」
那時,江子瀾並未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他厭煩林梔的說教,反感林梔對他的管制。
但這個時刻,當他又想起那些話,當他環顧這棟偌大的別墅,發現任何角落都不再有林梔的身影。
他終於後知後覺,開始覺得難過。
那天傍晚,江呈回家,江子瀾破天荒主動拉住他的手。
「爸爸,你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
江呈停下腳步,低頭看他。
江子瀾稚嫩的臉上,眉頭蹙起:「你能不能主動跟媽媽道歉和好啊?我都好久沒看到她了。」
「我想喫媽媽做的糖醋排骨啦,今晚可以喫到嗎?」
江呈看着江子瀾臉上的理所當然,先是面無表情,隨即逐漸浮現出一個惡劣的笑。
「我沒和她吵架,我和她離婚了。
「你知道什麼是離婚嗎?離婚就是,她不要你了。
「她不會再見你了,不管你想做任何事,她都不會再管你了。
「她拋棄了你,明白嗎?」
他彷彿很享受江子瀾臉上的恐懼,又重複了一次:「江子瀾,她不要你了。她以後會有別的小孩,比你更聽話更可愛,你在她心裏,已經沒有任何重量了。」
「你撒謊!媽媽纔不會不要我!」江子瀾尖叫起來,「你纔是被拋棄的那個!媽媽說過的,她最愛我!」
「她騙了你!」江呈笑出聲,「江子瀾,你被騙啦!最愛你?呵,這種鬼話你也信?」
「江呈,你對着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呢!」江家長輩匆匆趕到,一把將情緒崩潰的江子瀾抱在懷裏低聲哄着,「子瀾別哭,爸爸逗你玩呢。」
「我要媽媽!」
「媽媽最近有事,回老家了,過幾天就回來,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現在就要見到她!」江子瀾用力掙扎。
江呈最厭惡的,就是江子瀾任性的模樣。
他冷漠地看着江子瀾哭鬧,就像旁觀的局外人,沒有一絲情緒。
甚至在江子瀾哭到幾乎嘔吐時,他也只是皺了皺眉,轉身上樓。
臥室的所有陳設,都和林梔離開前一模一樣。
包括牆上的巨幅婚紗照。
江呈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他以前和夏織鬧分手的時候,拉黑刪號扔定情信物,一氣呵成,恨不得所有和對方有關的物品都徹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但和林梔離婚,他什麼都沒扔。
彷彿扔了,就是輸了。
他竭力讓自己保持情緒穩定,以此證明林梔的離開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他想,不過一個不愛的女人,離婚於他而言,是解脫纔是。
和林梔離婚半年後,夏織主動問他,要不要結婚。
江呈沉默半晌,道:「算了吧,江子瀾前兩天還鬧着要找她。我要是和你結婚,他指不定怎麼發脾氣大鬧天宮。」
夏織看着他的眼睛,問他:「你不和我結婚,真的只是因爲江子瀾?」
「不然呢?」
夏織笑了,略帶嘲諷:「江呈,我有時候很佩服你。畢竟你連自己都騙。」
江呈不明白,他騙自己什麼了?
番外 2
江子瀾十八歲那年,江呈依舊單身。
但林梔結婚了。
她嫁給了一名程序員,靦腆話少但對她很好。
或許愛屋及烏,連江子瀾這個繼子,程序員也多有關心。
結婚那天,江子瀾去參加了婚禮。
回來之後,飯桌上,他主動和江呈提了兩句,說婚禮現場氣氛很好,客人不多,但很熱鬧。
江呈聞言,只是沉默地咀嚼着嘴裏的食物,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予。
這是父子倆一貫的相處方式。
他們之間,親情不多,言語不多,就像典型的豪門家庭,禮貌有餘,親密不足。
所以江子瀾不知道,其實婚禮那天江呈也去了。
不僅去了,還送了紅包。
裏面是一張銀行卡。
林梔沒要。
「收着吧。我知道你並不需要這個,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
「別的我也給不了你什麼了。」
林梔搖搖頭:「你不需要給我任何東西。」
她穿着簡單的裙子,比不得她和江呈結婚時的隆重,臉上的笑容卻要真實得多。
江呈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狼狽落淚,然後祈求林梔,能不能不要結婚,不要拋棄他。
化妝間很安靜,有人來敲門:「新娘子準備好了嗎?要上臺咯。」
「好了。」林梔站起身,問江呈,「子瀾也在外面,不然一起喫個飯再走?」
「不了。」江呈搖頭,站起身,率先朝門口走去。
手握住門把手,江呈突然出聲:「對了,有些事我一直沒跟你說過。」
「嗯?」
「我以前,喫過江子瀾和奶奶的醋。」
林梔詫異:「你說什麼?」
「所有人都說你愛慘了我, 但我總覺得,在你心裏,奶奶比我更重要。」江呈的語氣平靜無波,「所以我一直不太高興。」
「後來江子瀾出生,不管我和你在做什麼事, 只要江子瀾一哭,你眼裏就再沒有我。」江呈說,「所以, 我也一直都挺討厭江子瀾的。」
「可能我潛意識裏, 總想佔有你全部的注意。」江呈自嘲地笑笑, 「可惜我沒那麼好的福氣。」
所以連帶原本擁有的,都一併失去。
「還有, 我沒有酒後亂性。那個晚上,我很清醒。」江呈終於回頭,看着林梔,「以後要是過得不開心了, 隨時找我。但如果過得很開心, 就別告訴我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好人。看到你的幸福不是我, 我其實還挺想搞破壞的。」
從程序員出現在林梔身邊的第一天開始, 江呈其實就知道了。
心底的破壞慾瞬間衝破牢籠,他像只醜陋的爬蟲,在陰暗中虎視眈眈,謀劃着想要毀掉林梔的第二春。
但是, 林梔笑得真好看啊。
她看起來,真的好幸福。
不親眼見證林梔和程序員的婚禮,已經是江呈能給出的, 最大的祝福。
難過嗎?
難過的。
遺憾嗎?
遺憾的。
但再難過, 再遺憾,這輩子, 他和林梔, 也只能是到此爲止了。
江呈想起那年, 他和林梔的初見。
他被外婆派去接從鄉下來的土包子, 其實很不情願。在見到林梔的前一秒,他還在手機上和朋友吐槽。
但是他抬頭, 在看到林梔的剎那, 他幾乎停滯呼吸。
她就像涼爽的風,將盛夏所有的炎熱滾燙一併捲走,只留下枝頭的蟬鳴和樹梢間細碎的陽光。
悸動,是一瞬間。
他做了許多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 在每一個生活的空隙, 視線都不自覺在她身上停駐。
等他回過神, 他們之間已經無法回頭了。
他眼睜睜看着她身上的陽光越來越少,陰影越來越大。
那時,他真的認爲, 她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
迷迷糊糊中, 江呈似乎做夢了。
夢裏,他回到兩人結婚的那天,司儀舉着話筒問他:「無論貧窮富貴, 疾病健康,江呈先生,你願意娶林梔小姐爲妻嗎?」
他聽到自己的回答: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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