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將軍生育五子四女,待我滿頭銀髮時,主母牀前,我的兒女衣不解帶、噓寒問暖。獨我一人蜷縮在石榴園中,病着、痛着,苦苦煎熬着。
我這一生,卑微過、掙扎過、奮力一搏過,到頭來,終不過是這偌大將軍府裏的過客。我於將軍而言,不過是一個污點,玷污了他與主母伉儷情深的佳話;我於主母而言,也只是見證她與將軍情深似海的玩意罷了。
我想孃親了,想爹爹了,想老太君了,想桃紅了,想要離開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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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歲入將軍府,但因將軍府主母體弱多病,難以生養。
入府前是有一層層的篩選,十三名妙齡女子站成一排,由府中教養嬤嬤逐一檢查,三寸金蓮能否站穩於碗中,纖纖細腰是否弱柳扶風,腰臀形狀是否滿如圓月。
最終我被留了下來。而後由一頂小轎,於晚間抬入一座院落。
新婚之夜,當將軍李廣賦挑開我的蓋頭時,我的忐忑不安消失殆盡,只想把自己低入到塵埃裏,他皎皎如天上月,即使什麼也不說,僅僅是淡漠的一個眼神,已讓我覺得自己只是腳下的泥巴。
入門後第二天,我給主母姚採藍磕頭敬茶,主母絲毫沒有難爲我,並賞給我一對翡翠鐲子,將軍與主母並排而坐,我餘光裏看到的都是他對主母的心疼與愧疚。
而我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還來不及憧憬舉案齊眉的美好姻緣,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我知道,我的幸福永遠都不會有了,從此之後,我在將軍府上,是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僅供主人使用而已。等我誕下一兒半女,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如同用舊的器皿,最終被主人隨意丟棄。
接下來的一個月,將軍聽從嬤嬤的囑咐,只在我容易受孕的日子裏,與我同房,但從不與我同榻而眠,牀幃之間也多有不耐,我的生澀與疼痛,在將軍看來不過是麻煩。
我的肚子很爭氣,入府兩個月後,我的月事遲了兩週,貼身丫鬟立刻稟告了老太君,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嬤嬤就請來了郎中相看,隱約已有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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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斷有孕後,我的存在感更低,被更深地雪藏在這方院落裏,主母免了我的請安,老太君派了貼身丫鬟桃紅來照顧我,並給了我許多賞賜,而將軍則完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孕期的日子難捱,頭三個月我喫了就吐,桃紅見我着實可憐,稟了老太君,在這小院裏佈置了小廚房,我心中忐忑,桃紅細聲安慰:「主子不用掛念,這原本也是府中的慣例,自太祖起,各房中凡有孕者,皆可在孩子滿歲前,特設小廚房的。」
孕期三個月後,難捱的孕吐終於結束。在一個黃昏,將軍踏着晚霞而來,越過我,端坐在正廳,我俯身跪迎,將軍看着我一言不發,我心中忐忑。
桃紅見此,上前爲將軍看茶:「爺,晚上要不要留膳呢?」將軍擺擺手,這才喚我起身。
我的心中更加害怕,小心地站在一側,將軍拿起案几上的書隨意翻看,又捱了兩個時辰,將軍卻什麼都沒說走了。
第二天嬤嬤上門,囑咐桃紅,撤了小廚房。院門也自此封閉。除每日喫食外,任何人不能隨意出入。
我心中忐忑、害怕,於惶惶不安中,我終於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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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燒得迷迷糊糊,只隱隱約約看到牀前的人影。
老太君似乎來了,桃紅在彎腰低聲答覆些什麼。還有之前的郎中,也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
我於三日後清醒過來,老太君特意派了嬤嬤送來各類補品與首飾,我雖出身市井,也看得出價值連城,急急跪下謝恩。
桃紅也常在我的耳邊寬慰:「院裏小廚房重新開了,老太君說,等主子身體好了,讓奴婢陪主子常到花園裏逛逛,要是想到外面散散心,提前和嬤嬤招呼一聲,會安排護衛及轎子,讓主子țůₓ儘管放寬了心。」
我感激老太君,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抄了兩本佛經送給老太君。
老太君看到後,毫不吝嗇地誇讚;「你的字很漂亮,這樣漂亮的簪花小楷,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妾身父親是名秀才,於鄉間設私塾育人,妾身是家中獨女,父親平日裏也多有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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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老太君處回來後,我便閉門不出,央了桃紅,爲我尋了字帖,每日在院中曬曬太陽,練練字帖,嬤嬤許是得了老太君的囑咐,時不時來院中照看一下。
桃紅,還有身邊的其他兩個丫鬟,平兒與小滿,卻正是貪玩的年紀,我不願她們因我之故,一個個老氣橫秋。偷偷與嬤嬤商量,能不能置辦些風箏、毽子、皮影、女紅之類的,我身子重不便出門,坐在一旁看丫鬟們嬉戲,也會萬分高興。
嬤嬤辦事非常利索,第二天,東西就到了小院,饒是桃紅最穩重,也逃不過孩子心性,幾個女孩子成日裏踢毽子、放風箏,而陽光此時正灑下屋檐,這樣的日子正好。
轉眼到了除夕,我的肚子已經非常大了,郎中也一再囑咐,生產不過是這三五日。城裏有名的產婆早早安置在院子裏,老太君還不放心,另外從庫房拿了人蔘,一日不落地囑咐。
可是孩子卻遲遲沒有要生的跡象,府裏的人慢慢就開始着手除夕,家裏真正的主子們每到年底最是繁忙,除了高門大戶之間的迎來送往,家裏的賬務盤點也最是緊要。只有桃紅,每日裏詢問着,因我偶爾皺眉而大驚小怪。
我的肚子正是在除夕夜疼起來的,我明顯感覺身下有東西流出,我害怕,喚着桃紅。
因是除夕,家裏僕人多調到前院與主屋做事。我便輕聲叮囑桃紅,莫要聲張,不過一妾室生子而已,萬不能擾了前廳的貴客。只請了產婆進屋,一時間,整個小院靜悄悄的,卻也能有條不紊地燒水、鋪牀。
產婆一遍遍地讓我使勁,可是真疼啊,桃紅衝過來拉住我的手:「主子,疼了就喊喊,別憋着。奴婢害怕,實在不行,你咬奴婢,你咬奴婢的手,奴婢皮糙肉厚,不怕咬的。」
「桃紅,我害怕,我不敢。」
「主子,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將軍會怪我的。」
再往後的事情,我完全記不清了,只是後來聽桃紅講,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最終驚動了老太君,後來將軍和主母也來了,大家都盼着我能好。
但是情況一點都不好,我難產了,產婆哆嗦着詢問「保大還是保小」,大家都看着將軍,將軍沉默了片刻,張口之前卻被老太君攔住了。
「我去看看這個丫頭,她看着不像是福薄的人。」
桃紅告訴我,嬤嬤陪着老太君進了產房,老太君坐在牀前,看着我蒼白的臉色,還有滿鋪子的鮮血,顫抖着手摸着我的臉;「丫頭,別害怕,御醫馬上就到了,會沒事的。」
而我卻突然像迴光返照一樣,突然睜開眼,攥着老太君的手一聲聲地喚「娘」。
「孃親,孃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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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幸的是,孩子終於生下來了。是個小公子。
我沒有看過他一眼,出生後就被抱去主母院中。
只有偶爾漲奶的乳房提醒着我,我原來是生過一個孩子的。
老太君比往日更加憐惜我,嬤嬤總會夜深之後來院中細細叮囑,桃紅比往日更加盡心地照顧我。
我自己私底下偷偷地做些孩子的小衣服,被桃紅髮現後,她紅着眼睛看着我哭,我摸摸傻丫頭的頭:「終歸是第一個孩子,心中難免掛念,以後會好的。」
從此之後的無數個日夜,我就是這樣一針一線地縫着,從深冬慢慢縫到了初夏。
窗外的皚皚白雪,也變成了花團錦簇,紅的、粉的、紫的,一派奼紫嫣紅。但我從來沒有出過這個院子,也從來沒有ṭṻ₎見過孩子。
只有桃紅可憐我,會打聽着告訴我:小公子的奶孃請了五位,每日裏七八個丫鬟輪流照顧着;小公子今日會笑了;小公子滿月抓了一把劍,將軍直誇此兒肖我;小公子能翻身了,既聰明又結實。
這些話,每一句我都放在心裏慢慢地嚼,和着手中的針線,成全了我心底最私密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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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待到百花爭放的盛夏,嬤嬤拿着五百兩銀票交給我,她在我的面前頗有些手足無措,幾次張嘴,卻終沒說出口來。
我心中的石頭卻終於落了地,我想過會默默無言地老死在院中,也想過被隨意發賣,卻做夢也不敢想,似今日這般,拿着銀兩自請離去。
我感念嬤嬤的大恩大德,給嬤嬤行了跪拜大禮:「嬤嬤,此去路途遙遠,請容奴婢收拾幾件換洗衣物。」
「姑娘折殺老奴,老奴心中有愧,只願姑娘今後,萬事順遂,和和美美。」
「嬤嬤,我能不能去給老太君磕個頭……能不能遠遠地看一眼小公子?」
「這會小公子正在老太君屋裏……老太君也是想要見姑娘一面的。」
我便匆忙收拾了包裹,跟着嬤嬤前往老太君的住處。
老太君見到了我,也是紅了眼睛,親親熱熱地把孩子遞給我,我抱着孩子,淚水只一個勁地模糊雙眼,急得我趕緊去擦,生怕少看了一眼孩子。
老太君一聲聲地嘆氣:「是我們將軍府對不起你,你若願聽我的話,便速速離了將軍府,回鄉找個老實人嫁了,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這裏的一切就權當大夢一場。你若捨不得孩子,留在這裏不過是喫不完的苦。這一年多來,我細細瞧你,能識文斷字,又聰慧本分,若不是家裏遭了大難,定也是父母手心裏的嬌嬌女啊。」
老太君的每一句話都砸在我的心上,自孃親、爹爹去世後,從未有人再憐惜過我。我心中明白,老太君是真心爲我考量,像我這樣的ŧù⁻孤女,留在這深宅大院,早晚不過一抔黃土。而我自爹爹去世後,被叔伯賤賣,被人伢子欺凌,早早失去了任性的代價,此時此刻,若感情用事,於我、於小公子都是無妄之災,唯有放手,方能保全彼此。
我抱着孩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太君的大恩大德,奴婢終生難忘,日後定當日日誦經,爲老夫人祈福。當初若非將軍府收留,我早已淪落煙花之地,這個孩子本該是主母的。今日一別,唯願此生,老太君、將軍、主母一生平安喜樂。」
我最後親了親孩子的臉頰,然後把孩子交到了嬤嬤的手中,跪下給老太君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老太君別過頭,揮揮手讓我走。我提了包袱,擦乾了眼睛,由將軍府後門出府。
後門此時停了馬車,車伕奉了老太君的命,要將我安穩地送回老家遼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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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不過匆匆行了一日,便被手持將軍令牌的士兵截下,責令我們即刻返城回府。
待我回到之前的小院,一切如舊,沒有人告訴我爲什麼,只丫環小滿忙着燒熱水,叮囑我,今夜將軍要過來,要我準備好侍寢。
我坐在浴桶裏,用手死死地捂着嘴巴哭泣。直到桶裏的水徹底涼了,才被小滿強硬地拉出來。
「主子,將軍來了是好事,奴婢不明白,主子難道不盼望着將軍來嗎?」
「小滿,我只問你,桃紅哪裏去了?」
「桃紅姐姐回老太君那裏了。主子是不知道,你先前一言不發地走了,滿院子的奴才心中惶恐,您不在了,我們也完全沒了去處,現在您回來,奴婢們真是高興,桃紅姐姐恐怕還不知道您回了呢,知道了,一準高興得很。」
我沒有再說話,小滿便伺候我着了寢衣,默默退下。
將軍來的時候,我沒有像往常一般起身相迎,他也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脫了靴子,坐在牀榻上:「天色已晚,安置吧。」
我愣愣地看着這個人,仔仔細細地探究着他的神情,什麼都沒有,彷彿我從未生子,彷彿我從未離開,我難以自控地責問:「將軍爲什麼要出爾反爾?既放了妾身離去,爲何又做如今這般舉動?」
「將軍府不能只有一位公子,他日我若上了戰場,偌大的將軍府,靠小公子一人終難支撐。而我也不耐煩再去應付一個女人。」
「將軍……我不願意。」
「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決定。將軍府數百口人,依法令而行,奴婢更是如此。」
我滿腔怒火,卻不敢再宣之於口,一介奴婢,還不是任打任殺,但我心中殘留的一點點自尊,終讓我難以主動上前服侍。
將軍見我不識好歹,冷冷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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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將軍不歡而散,卻不想第二日,院中小廝七八人,掀磚挖土,似要修整院子,見我上前,管事的主動奉承;「奴才們該死,擾了主子的清淨,奴才正要稟告主子,趕巧呢這是。將軍一早便吩咐奴才們,務必要給院子種上一排石榴樹,寓意主子多子多福呢,可見將軍看重主子,奴才們也跟着沾光啊。」
我只喃喃道:「多子多福,多子多福,將軍是要多子多福的。」
管事以爲我感念將軍寵愛,又急急歡喜道:「將軍今日還特意爲院子起名叫『石榴園』,將軍說,大俗即大雅,更與這滿園石榴相稱。最遲明日,這牌匾就能做好掛上,這可是咱們院子獨一份的恩寵啊。」
我不耐煩聽下去,又擔心面上生忿,惹人生疑,便藉故甩了丫鬟小廝,一個人回到內室。
我咬着手指,一遍遍地在屋中轉圈,可一切就像我既定的卑微的命運,無論怎麼轉,始終走不出這個屋子。
將軍的意思,不容置喙,老太君的金口玉言都能駁回,我想要再離開,只能重新思量。
我若惹怒將軍,從前有孕,他尚無情,如今這般,只怕叫我生不如死;我若留下,將軍愛重主母,只怕我每生一子,日子就更難過一分。他既要我延續香火,又嫌棄我惹主母傷心,便只能禁我的足,封我的院門,視我如同玩物,隨意擺弄。
我人微言輕,若想活命,只能任人擺佈。
日子且長,一切只待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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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再來我的院子時,我做不到溫柔小意,卻也不敢橫生枝節。
他要,我便給。幸好他於牀榻間多是冷漠,我只生生受着即可。
此後三年,我又兩次懷胎,先後生下雙生子及大小姐,這三個孩子依然一出生就被抱到主母院中。
這三年,石榴園的丫鬟僕從進進出出,但我卻從未踏出一步。將軍念我識趣,對我及院中下人多有賞賜。我從不推拒,悄悄地收拾在我的百寶箱內。
及至我入府第五年,我又生下一女,將軍問我要何賞賜。金銀首飾,我這裏數不勝數。
我只脈脈含情地望他:「妾身唯有一願,感念老太君當年的救命之恩,救我與大公子兩條命,如今,不能時時伺候跟前,羞愧難當。」將軍沉默,既不說答應,也沒說不同意。
第二日,老太君身邊的嬤嬤,時隔四年,又重新踏進了小院,回來的還有我的桃紅。
我便帶着桃紅,無論打雷颳風,日日到老太君跟前伺候。
老太君老了許多,自四年前與將軍大吵一架,便一直沒斷湯藥,我便日日於老太君跟前插科打諢,只願老太君開懷一笑。
後來又偶然從嬤嬤那裏知道,老太君自年輕始,便鍾愛羽衣霓裳舞,只是鮮有人能跳出幾分風采。
我便偷偷練習,多於無人處,跳給老太君看,桃紅與嬤嬤直誇我貌似天仙。
老太君更是歡喜不已,與我講起,當年便是在中秋宮廷宴上,與老將軍相識相愛,尤難忘宴會上的羽衣霓裳舞。
便是與老將軍成婚後,老將軍仍不忘每年中秋請京城第一舞娘來府上舞上一曲。只是自十年前,老將軍去後,第一舞娘也香消玉殞,老太君再無機會悅賞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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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日與老太君相伴,難見將軍一面。
再見將軍,是一個夏日的黃昏,我於百花叢中爲老太君再跳羽衣霓裳舞。
將軍自拱門處,突然現身,我長長的水袖便輕掃過他的臉盤,並拂過他身後的年輕郎君。
我立刻跪下請罪。自我生下二小姐,身體虧損嚴重,幾年來不間斷地生育,損耗的不僅是氣血,我的身段也大打折扣。我的長相不過清秀,當初能從十三個妙齡少女中脫穎而出,不過是勝在身段妖嬈,又能生養。
而自將軍從我的腰間摸到一層肉肉,便漸漸不再來我院中。今日意外相見,我慌張無措,他的眼中卻有一抹異彩閃過。
自那日起,將軍便又留宿我的房中。
我心中暗暗生恨,日子卻只能像以往那樣,我被圈養在小院裏,時時等着將軍的臨幸。只是我現在平添了許多毛病,我開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覺,從前看誰都和藹可親,如今卻看誰都滿眼可憎。連掛在嘴邊十年的笑臉,也難再勾勒出形狀。
小滿與平兒只當我被將軍寵過了頭。只有桃紅陪着我:「主子,不想笑,便不笑吧。要是主子難受,奴婢的肩膀寬闊得很,奴婢不會笑話你的。」
「桃紅,五年了,我不知道還有幾個五年。」
要是有一天,我裝不下去,我不再謹小慎微,不再處處體貼,我想活得像個人,不知這將軍府,還能不能讓我活。
我當時以爲這樣的日子是難熬的,卻不想將軍府的苦,是真的沒有盡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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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帶我出門,參加國公府私宴會。無論是出門,還是去朋友私宴,都是從來沒有過的。
將軍什麼也沒說,只吩咐了桃紅,要細細地將我打扮一番。我與桃紅皆心中猶疑,只撿了素色的衣裙,並頭上幾隻昂貴的珠釵,雖不出挑,卻也不失雅緻。
將軍見我如此這般上了馬車,眉頭微微蹙起,卻也什麼都沒說。
到了國公府私宴會上,主賓歡聚一堂,觥籌交錯間,國公府的小世子走到將軍的身旁,俯着身子將我上上下下地打量:「如此良辰美景,廣賦兄何不請佳人再舞一曲羽衣霓裳舞?」
我震驚地看向將軍,京城文人雅士之間贈送侍妾,多被奉爲雅事一件。更有甚者,將育有子女的貴妾贈送給子嗣稀薄的友人,更被奉爲佳話。至於應友人貴客相邀,遣妾赴宴舞上一曲,則完全不足掛齒。
只是當朝天子即位以來,推崇儒家禮儀,格外重視倫理綱常,是以朝中大臣多投其所好,近年來凡是育有子女者,皆被奉爲良妾,深藏閨中,輕易不接待外客。
將軍端起酒杯,與世子對飲:「此種小事,何足掛齒。」
將軍從頭至尾,未看我一眼,我驚愣在原地,心中恍然明白,怕是來此之前,已經想好將我如舞姬般獻出。
我又轉頭看向國公府的陌上公子,確實是世上無雙,和將軍一樣,高高在上,他們相談正歡。沒有人會在乎螻蟻的想法。
今日當着衆人的面,我若回絕了將軍,讓將軍面上無光,遭人恥笑:連個妾室都不服管教。明日的我恐怕就是一堆白骨。
我若高高興興地應了,別人讚一句「將軍調教有方」,將軍有了排面,他手底下的玩意才能苟延殘喘地多活些時日。
而我只能選擇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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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在國公府一舞成名後,豔名遠播。
自此之後,京中貴人凡有宴會者,多來相邀,將軍從不推拒。
我每日傍晚由一頂小轎,抬入一座座高門大戶,雞鳴前,又由這頂小轎,晃晃悠悠地擡回將軍府後門。
桃紅每日守在門前眺望。
今日我在宰相府,被府上的二公子強灌了幾杯酒,待見了桃紅,酒氣上來,整個人暈暈忽忽,只拉扯着桃紅,慢悠悠地唱着小曲。
「官人誤我墮風塵,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桃紅立刻捂了我的嘴,將我拖拽回臥室,匆匆屏退守夜的人。
她這邊剛放手,我又咿咿呀呀地要唱。
桃紅就抱着我哭,我一看見她的眼淚,就不唱了,乖乖地上牀睡覺。
第二天,我宿醉醒來。桃紅正貼心地給我捶肩捏頭,我卻見她的臉高高腫起,分明是一個巴掌印。
可無論我如何追問,桃紅始終閉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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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遣妾入府歌舞,從來沒有陪酒的規矩。
宰相府的二公子,本也只是家中庶子,原不該如此猖狂。
但將軍府無人過問。我祈求將軍庇護,將軍卻笑我,莫要無事生非,壞了與宰相府的姻親關係。
主母的陪嫁丫鬟,見我急匆匆地來,又灰溜溜地走,捂嘴嘲弄,宰相府的二公子縱是有所越矩,也定是我行事妖媚。
是啊,宰相府的二公子身份高貴,縱是家中庶出,卻是將軍府主母的嫡親弟弟。
我求告無門,宰相府的宴會又不得不去,便時常放一把匕首在身上。
我日日防備,卻終是被設計。
這日宰相府宴會散後,我頭腦昏沉。被一個丫鬟領着出府,道路曲折隱蔽,我漸漸覺出不對。急聲喝令丫鬟。卻不想眼前的丫鬟即刻捂了我的嘴,拖拽着我往廂房裏去。
我掙扎之間,掏出匕首,胡亂刺向丫鬟。
待我醒過神來,丫鬟已倒在了血泊裏。
我驚慌失措,意識更加昏沉,於恍惚間,看到不遠處有侍衛手執燈籠快步跑來。
想來是剛纔丫鬟的驚叫聲引來衆人。我再次拔出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大腿。
待衆人走到跟前,我只淚眼矇矓地喊着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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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將軍府休養數月,但因爲刀口深可見骨,我行走雖與常人無異,跳舞卻是不可能了。每到陰雨天氣,傷口處更是疼痛難忍。
宰相府這幾個月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我與府中丫鬟被江湖刺客重傷,後有府中二公子當街強搶民女,大公子被傳有龍陽之好,宰相府一時間臭不可聞。
我聽到這些的時候,只笑人間太可笑。我當初的拙劣表演,竟也能牽涉出江湖刺客來。
不過這正是我想要的,若我無恙,宰相府爲掩蓋真相,我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心中痛快,將軍卻愁腸百結。
但因主母心中憂憤,將軍便寢食難安。
他常於夜深時,於牀榻間,拿我發泄。
從前他不喜我,尚有幾分貴公子的矜傲。如今我容顏漸衰,又曾淪爲舞姬,輾轉於京城高門大戶之間,他待我更無一絲憐惜。
可是今夜,陰雨綿綿,我腿傷難愈,他卻偏偏不斷施加力量,將我的雙腿強折於胸前,我慘叫連連。
這四四方方的牀幔,於我恰似人間地獄,我哭號慘叫,求着有人能救救我。
我以爲我要死了,卻看到桃紅衝上榻來,將軍完全沒有防備,被桃紅一掌從我的身上推下。
我縮在牀角瑟瑟發抖,將軍雙目赤紅,一巴掌將桃紅扇到牀下。
我眼見着桃紅撞到花瓶,直接倒在一堆碎片之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中驚痛不已,掙扎着從牀上直接撲下去,一路跪爬,一點點地靠近我的桃紅。
將軍猶不解恨,大步下榻,甚至連一件衣服都不曾裹上,一腳一腳地踹在我們身上。我緊緊地抱着桃紅,腹痛難忍,大股大股的血從身下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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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次醒來,已是五日之後。
我腹中鈍痛,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懷孕,就已經失去了它。
桃紅也死了,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柴房裏,她是被折磨死的,受了傷,無人救治,躺在柴房裏,甚至連一杯水都喝不上。
老太君遠在寒山寺中祈福,尚未歸來,石榴園又重新上了鎖。
現在園中,人人自危。我也總把小滿認成桃紅,一時清醒,一時糊塗。院子的人也越發懈怠,人人都緊張着外面的消息,提前謀求出路。
偶爾清醒的時候,聽院子裏的打掃丫鬟小聲嘀咕,主母前些日子懷孕了,這次懷孕已是上天恩賜,卻因爲宰相府的事情憂心不已,胎兒最終也沒保住。這事前段時間捂得嚴,最後還是主母的奶孃喫酒打牌時說漏了嘴。
另有丫鬟接道:「怪不得前段時間,將軍總是黑着一張臉來咱們這院子,哎,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啥,就桃紅姐姐一個人在外面守夜,還死得不明不白的。我現在害怕得很,也不知道,咱們這院子裏,下一個輪到誰。」
又有人唏噓;「發生了啥,我來告訴你,桃紅姐姐平日裏最重規矩,沒想到背地裏騷浪得很,爬將軍的牀,富貴沒到手,反而丟了自己的小命。」
我腦子裏繃着的那根弦,嘣的一聲斷了。
我糊塗的時間越來越多,大部分時候我都枯坐在貴妃榻上,看着窗外的石榴花呵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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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老太君祈福回來,看到我這般模樣,又被突然告知桃紅死了,驚怒之下,一病不起。
半年後,將軍來看我,我對着他呵呵傻笑。
他蹙着眉,盯着我許久:「是我……對不起你。」
他對不起我,然後將我遠遠地打發到了莊子上去。
我到了莊子上,又冷又餓,管事的也總罵我是瘋子。
再後來,見我無人問津,對着我更是非打即罵。
直到老太君身邊的嬤嬤來接我,將我送到老太君京郊的雅園。這本是她的嫁妝,依山傍水,漫山遍野都種滿了桃花。
嬤嬤給我梳頭,給我洗澡,每日裏將我打扮得乾乾淨淨的。
又請了郎中來看,一個個都搖頭晃腦,說我得了癔症,自己不願意醒來。可我一直睜着眼睛啊。
嬤嬤聽了只是掉眼淚。
我來的時候已是深秋,嬤嬤一直陪着我,待到春天來臨的時候,嬤嬤指着滿山的桃花:「姑娘快看,桃花紅了。」
是呀,桃花紅了。
桃紅了。
桃紅了。
漫山遍野的紅。
也是柴房裏洗不乾淨的紅。
卻還沒有人來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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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園的桃花,開在山上,也開在我的心裏。
我的病竟一點點地好轉了,乍一瞧,與之前並無二樣。
我隨嬤嬤返回將軍府,老太君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時隔一年後,我們又能坐在一起安安穩穩地喫個早飯。
等晚間休息,老太君留我在她的院裏休息。我搖了搖頭,還是回到了石榴園中。
小滿、平兒,其他人都在。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回來的第三天,將軍再次登門。我笑意盈盈地給他奉茶,這對將軍很受用。
晚間於榻間,我使盡渾身解數,勾得將軍情難自控。將軍待我也越發溫柔。
我陪伴將軍近七年,爲將軍生育三子兩女。得到的只是:淪爲舞姬,被人羞辱;懷有身孕,被人毆打;絕望發瘋,被人遺棄。
如今再見我,他心中那一點點難得的愧疚,因爲我的溫柔小意,一點點地放大。
我於這小小的石榴園裏,依靠這一點點的愧疚,如履薄冰地謀算着。
我對將軍更加溫柔如水,也更加謹慎卑微,更是再未跨出石榴園一步,連老太君也不見了。只每日於園中讀書練字。
將軍來時,我言笑晏晏,他有時不順心,動輒對我橫眉冷對。我只乖巧地跪在他的身側,像一隻小貓,只等他心情好了,擼擼毛,他就開心不已。將軍時常感嘆;「還是你這裏省心,採藍若有你一半貼心,我這一生便真真圓滿。
「我與採藍自幼相識,她性格孤傲,卻自小才名遠播,就連皇后對她,也是多有寵愛。」
「主母向來都是最好的。」
「猶記年少時,她調皮,鬧着摘果子,我便站在樹下高高地舉着她;她愛熱鬧,留戀市井繁華,我便扮作小廝,日日守在她的身旁,既不毀她清譽,又能護她周全;每每下了學堂,我早早跑到東市,買了年糕給她送去,在她家磨磨蹭蹭至晚間,那時候母親總是笑話我,說我是潑出門的兒郎。」
「將軍與主母兩小無猜,自是與別人不同的。」
「採藍的膽子也大得很,我們成婚不久,陛下便急召我出征,我不捨卻無奈。不想那丫頭膽大包天,對外謊稱生病,閉門謝客。卻悄悄扮作商旅,一路隨我來到邊疆,我這一生定不負她。」
「主母待將軍的情誼,自是天下無雙的。」
將軍絮絮叨叨地講,我坐在他的懷裏時不時地應和。有時候與主母鬧了彆扭,他也會詢問我,能不能想法子叫主母開懷。
「主母既然留戀市井繁華,不如將軍學個變臉,定能逗得主母開心,比得上世間的任何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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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與主母的感情越來越好,來我這裏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只有與主母置氣時,他纔會來我這院子裏坐一坐。
他來的次數少了,卻比之前待我多了幾分憐惜。
「你沒事也多到花園裏走走,成日裏窩在這院子裏。再好的身體也都垮了。」
我淚盈於睫,楚楚可憐地依偎在他的懷裏:「妾身知道了。」
七年歲月已逝,這個多次封我院門,逼我一生蜷縮在石榴園的男人,七年後,終於鬆了口,我原也是配在這將軍府裏走一走的。
將軍府很大,七年的時光裏,我卻只走過兩條路:一條通往後門的路,從那裏入府,又從那裏夜夜輾轉在高門大戶之間;另一條是給老太君請安的路,順着小路,於清晨和傍晚,悄悄地來去。
七年的時間,我第一次站在了將軍府的後花園裏,在陽光下,在來來往往的奴僕間。
小滿陪着我,我倚靠在荷花池旁,喂着池子裏的鯉魚,看它們爭相討主子的歡心。
我也曾在這裏遇到過我的孩子。他們從我眼前目不斜視地走過,和他們的父親,和將軍府的主母,和我曾經見過的高門子弟,一模一樣。
我屈膝給我的孩子們請安。
「大公子好。」
「二小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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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戰事再起,天子命李廣賦將軍即刻掛帥出征。
主母第一次喊我去主屋問話。
我隨主母身邊的大丫鬟進去,怯怯地跪在地上,主屋擺設無一不精緻,主母更是光彩奪目,如珠如玉。
主母身邊的嬤嬤亦在打量我,我雖比主母年少八歲,可無論是身段還是臉盤,都差主母遠矣。她看我的目光裏都漸漸有了嘲諷和輕慢。
主母揮退身邊人,我的身子俯得更低。
「將軍不日將遠赴邊疆,此去生死難料,歸期難定,他又向來不會照顧自己。我原是想陪着去的,但是家中孩子難以割捨,老太君也臥病在牀。你在將軍身邊伺候多年,他用慣了你,你此次陪他前去,用心伺候,待此次歸來,我便做主,放你歸鄉。
「此事我已稟了皇后,雖不合禮數,但也不是沒有前例。你只管安心跟着。」
我口中諾諾稱是。主母揮手令我退下。
我於七日後隨將軍部隊出發,長途跋涉一個月後到達瞭城。
瞭城內人人皆露驚慌之色,大街上人煙稀少,且皆行事匆匆。偶見路邊孩童更是哭啼不止,個個面黃肌瘦。
大將軍持虎符接管城中一切事務。也早有部將爲我們安排了住所,小院的前主人乃是城中富戶,早已攜着家眷南逃避難去了。
我隨小滿將落腳的小院收拾妥當,小院雖然空置已久,但是傢俱尚完整。至晚間將軍歸來,我與小滿勉強做出一桌飯菜。
待喫了晚飯,我讓小滿早早安置了休息。我一人於竈間燒了一鍋水,給將軍仔仔細細地洗了腳,用心服侍他躺下。將軍累極,片刻就閉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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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城易守難攻,將軍改變前任守軍的作戰方法,只守在城中閉門不出,任敵軍在外肆意叫囂怒罵。甚至遣使爲將軍送來女人衣物。
此時已是隆冬,北方草原地區本就缺衣少食,瞭城久攻不下,城外的士兵已漸有潰敗之態。但瞭城內也是哀鴻遍野,戰事曠日持久,城中富商曾聯手哄擡物價,將城中銀錢剝削幾輪,榨無可榨,又紛紛舉家搬Ṱú₂遷,空留一座千瘡百孔的城。
軍師部下皆愁眉不展,謀士賈羽祕密地給將軍提議,瞭城西出一百里處,有一天然糧倉。
幾日後,將軍悄悄指給賈羽一支暗衛,帶回滿滿幾車鮮肉。道是京城糧草已到,與民同慶。城中老幼皆歡欣鼓舞。
我於夜間戰戰兢兢,幾次從夢中醒來,大喊大叫,將軍一巴掌呼在我的臉上,直罵我:「婦人之仁。」
我驚戰不安,卻不敢再打擾將軍休息,只蜷縮在牀角,睜眼到天亮。
待到雞鳴,匆忙收拾了自己,給將軍做了幾碗素菜。又服侍着將軍用餐。
將軍難得對我有幾分憐愛,喚我坐在一起,與他同食,見我依舊魂不守舍,責令我跪下反省。
「婦人之仁,不要誤我大事。此事若在城中泄露半分消息,我拿你是問。」
將軍走後,我一人枯坐園中。
天然糧倉,乃遼縣上百口老弱婦孺。
因爲靠近邊疆,連年募兵,村中男丁多戰死沙場,老人失去了兒子,女人失去了丈夫,卻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難以養活。
待爹爹帶着我和孃親來到此地時,這裏的女人多是做着皮肉生意,養活着一家老小。
這裏聲名狼藉,不斷有守城士兵,或者往來商旅之人,來此尋歡作樂。
爹爹憐惜她們,但自己身無長物,只能儘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在村中設立私塾,孩童無論男女,皆可於此讀書,不收束脩。
他們那麼努力地活着,卻依然逃不過「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命運。
將軍不過自導自演了一出土匪戲碼,他們便都變成了這滿城喫食。
自此之後,遼縣沒有了。鄰居家的小黃狗,和爹爹私塾裏努力攢錢,約定待我及笄上門求娶的小小郎君,全部都沒有了。
我終於無鄉可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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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至此一月未歸,只派了小廝取走常用衣物。
待我再見到將軍時,已是滿城歡呼,敵軍已退,瞭城安矣。
將軍親率一組親兵,夜襲敵營,燒其糧草,聲名大振。滿城百姓,無不歡欣雀躍。
將軍見到我,意氣風發。我與他翻滾牀榻,昏天暗地。
將軍饜足,與我相依於牀榻,纏綿不已,之前的不愉快彷彿從未發生。
瞭城危機已解,但城中百業凋零。將軍走後Ṱù₉,府衙知府出身寒門,難以支撐。而將軍出身高門,京城姻親、子弟、同僚不計其數,將軍夫人深得皇后喜愛,將軍本人又聖眷正隆,於此地大刀闊斧地改革一番,無人敢也無人能取其性命。
聖上命將軍留下,此後五年,將軍與富商握手言和,大批富商陸續返回瞭城,城中百業漸漸興旺。
這五年中,北方敵寇每年秋冬依然屢次侵犯,將軍傷其精銳,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時之間,難以杜絕。
第六年,瞭城內,百姓只知李廣賦將軍,而不識當朝天子。
第七年,天子急召將軍回京,然北方敵寇突然大肆進攻,將軍不得不留守瞭城。休戰之後,有北方外族常出入將軍小院。
在瞭城的這七年,我先後又生育二子二女,出生後,將軍另外安排奶孃照顧,孩子半歲後,隨奶孃返回京師,仍放在主母名下。
我與幾個孩子,每年不過除夕得見一面,七年四次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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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八年,天子一天三次下令召回將軍,並隨信奉上主母的頭上步搖。將軍和我才終於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我先去看了老太君。
老太君已經認不得人了,身邊伺候的老嬤嬤也已經故去。如今在老太君身邊伺Ṫū₇候的人,看着雖也盡心,卻只把老太君當木頭人般伺候,院子裏死氣沉沉。
我知道,老太君定是不喜歡的。
我便懇請將軍,自己留在老太君身邊伺候。將軍許我,白天伺候,晚間依然回石榴園。
我夜半回到石榴園中,多半時候將軍也在。我如今已經二十九歲,又多年在瞭城風吹日曬,容顏早已不再。將軍雖已經年過四十,卻依然英姿勃發。
我伺候他洗漱,他也不喜歡再假手於人。瞭城八年,許多習慣已經深入骨子。我們躺在牀上,他的手一遍遍地撫摸着我的臉。
「老太君快要不行了,你多陪陪她。她雖然不是我的生母,卻對我有養育之恩。你代我,多儘儘孝。
「如今回了京城Ŧū⁰,你也多置辦些衣服首飾。」
「妾身都曉得了。」
將軍翻身壓在我的身上,一夜芙蓉帳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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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第二年,老太君去世了。走的時候,身邊只有我一人。
那是一個很明媚的清晨,老太君的精神出奇地好,她喚來院子裏的管事,拿了賬本與我一筆筆地核對,鋪子、莊子和許多書畫、珍玩,這些都是她的嫁妝,待她去後,留給我傍身;一會又迷糊起來,一遍遍叫着我「巧姐兒」,那是她唯一的女兒,Ţù⁴婚嫁不過一年,就不幸死於難產,一屍兩命。
待到太陽昇到正午當空,日光正好,老太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院裏的管事在我的面前咚咚磕頭,請我爲老太君做主。老太君的身子雖不硬朗,但也不至於這麼快撒手西歸,他心有疑慮,幾番查找,纔在藥渣裏發現了貓膩。
我抱着老太君坐到傍晚,心裏最後的一點暖意層層剝離。
偌大的將軍府,無人真心待她。她卻從不虧欠任何人。她悉心教導將軍,替老將軍守住了將軍府;她從不苛責主母,省去晨昏定醒,早早給予中饋之權。就連我,卑賤如塵埃,也得她多年照拂。
我這樣的人,是不配的。
我欺瞞老太君,我知她痛失愛女,便於我難產中算計她,喊她「孃親」,求她庇護。
她庇佑了我,我卻任她這般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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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二天清晨,丫鬟們推開房門,驚嚇不已。
我竟已是滿頭華髮。
將軍與主母也姍姍而至,從我手裏搶走老太君。
老太君死後,極盡榮寵,哀樂三日不停,聖上親臨將軍府,追封一品誥命,並大赦天下。
老太君去世後,子孫皆要服喪三年。但是大公子已經年十五,只能儘快成婚。
婚事由主母操持,定的是宰相府的嫡親姑娘,兩家人親上加親。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快速過禮。日期也很快定了下來。
而我孤身一人被主母下令鎖在石榴園中。此時小滿早已嫁人,園中只有一聾啞婆婆。
一日三餐,有時有人送,有時就不小心被忘了,如同我這個人。
待到將軍想起我時,我已如垂暮老人。他見我如此,有意外,卻又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我依然伺候他洗漱,他依然抱着我,撥弄着我的手指。
「你現在可真是醜啊。」
「是啊,妾身自己也自慚形穢。」
「……等我們回了瞭城,找最好的女醫給你調養。」
「主母不會同意的。」
「你不要怪她。成婚時,我承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後也曾許下重諾,所有子嗣交由她撫養。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瞭城八年,每次孩子們走了,你都要大病一場,我便欲將小小姐交給你撫養。我沒有料到採藍會失聲痛哭,她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只是這樣,便要了老太君的命嗎?主母只要有一點點不開心了,便要奴婢千倍百倍地去償還?如果是這樣,那奴婢現在確實是生不如死。」
「你不是一直很聰明嗎?」將軍突然發怒,惡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
我是一直很聰明,我閉園不出,我尋求老太君的庇護,我也從不主動出現在孩子們的面前。瞭城內的鬼鬼魅魅,我更是視而不見。
我心裏清楚得很,將軍如今捨不得我,不過因爲,我是他的習慣,也是他心中的惡。他從不曾善待我,將我如同玩物般隨意處置。在我面前,他可以不是世人眼中的明月,也可以化作惡鬼,他的野心、他的無情,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看不起我,可這世間,偏只有我最能懂他,他自己也曾說過:「好幾次都想弄死你算了,不過你很機靈,每次都做對了選擇。留你在身邊,尚有幾分樂趣。」
可惜他們這些貴人們不知道,狗急了也會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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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留在我的院中不過一夜,主母便一病不起了。我的兒女,守在她的牀前,個個噓寒問暖。
我躺在石榴園中,形同厲鬼,桀桀大笑。
我的兒女們爲主母不平。女兒們結伴來到石榴園,叫嬤嬤扒了我的衣衫,綁於園中, 賜我鞭刑。兒子們由大公子帶着,跪在將軍書房前, 請求他們的父親立即杖斃了我。
奴僕至我的房中一通打砸。可惜我的屋內, 除了被褥,不過兩個窿衣篋而已。便有奴僕爲討主人開心,興沖沖地將窿衣篋砸在院中。裏面全都是孩童大大小小的衣物,一共九個包裹。衆人全都呆愣在場。
將軍怒氣衝衝地來到院中,看到的是這般景象。
瞭城八年,我做針線活時並不避諱他, 他見過幾回,還嘲笑過我何必多此一舉。可他不知,我竟是做了這麼多。而我自己這幾年, 日日夜夜伴在他的身側,每季的換洗衣物不過兩件。
跟來的兒子們和女兒們也都看到了,他們也許終於想起來什麼,可是, 很快又別過了頭。
將軍上前爲我披上外衫, 下令將當日院中的奴僕全都亂棍打死。
主母第二日也踏進了石榴園, 我入府十五年,這是她第二次主動見我。更是第一次踏入石榴園。
她出身高貴, 根本不屑跟小妾一般見識。只要她皺一皺眉,自然有無數人替她出氣。她只需放任不管,一切就會如她所願。
她知道我歸鄉心切, 知道將軍無心於我,所以迫我與將軍同去瞭城。
可是她不知道,自桃紅死後, 我只想血債血償。
此時, 她親自派人將我送上馬車,她笑意盈盈:「我說過, 要送你歸鄉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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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京三日,解決了押送我回鄉的小廝, 用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毒藥。
我離京十天,京城就變了天。
將軍府大公子大婚當天, 被御林軍包圍查抄。將軍李廣賦通敵證據確鑿,大將軍被當場誅殺,主母及將軍子女,皆收押至死牢。宰相府也受到牽連,數百人下了大牢。
半個月後, 我與老太君的管事會合,管事帶來聖上口諭, 賜我免死金牌, 贈我黃金萬兩。
一個月後,我與管事回到遼縣。這裏慢慢又有了人煙。戰亂之後, 普通百姓流離失所,遼縣城內卻有不少良田,便有膽子大的擇此棲身。後來, 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這座空城又重新有了生機。
一年後,我於遼縣病逝。窗外柳樹成蔭,桃花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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