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子牌匾忽然掉下來時,我匆忙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被碎片劃傷腿。
孃親認爲是我嫉妒妹妹,故意讓她腿上留疤做不得皇妃。
她憤怒地打斷了我的雙手,將我丟進小池塘裏冷靜反省。
妹妹恨我打亂她安排的英雄救美戲碼。
那一夜冰冷的池水浸透全身,再睜眼我又回到了鋪子裏。
眼看着妹妹走到那鬆動的牌匾下,我挨着母親的罵低頭撥弄着算珠。
-1-
眼前首飾金晃晃的光刺着我的雙眼。
這是孃親給妹妹準備的嫁妝。
我在櫃檯後撥弄着算盤,餘光瞥了一眼門前搖搖欲墜的招牌。
「孃親,這首飾當真是給我的陪嫁?」
「你可是孃親的心頭肉,不給你給誰?」
「那姐姐……沒有嗎?」
林皎月輕咬着下脣佯裝爲難,將好不容易從首飾上移開的目光投向我。
林皎月身上穿着的是三日前鋪子裏新進最貴的料子。
月白色的紗裙上繡着奪目豔麗的牡丹花,此時被她絞在手中揉作一團。
而我身上的衣裙是鋪子中賣剩下的料子勉強做的。
來回漿洗替換,邊角都已洗褪色。
孃親卻還是嫌棄我敗家,平白耗費店中的料子。
所以我與林皎月從來都是不同ťųₑ的。
她是孃親的心頭肉,而我是那鞋底泥。
提起我,孃親面色轉冷。
「她就是粗使婆子的命,哪配戴這麼好的首飾。
像不得你,我們月兒生來就是要做皇妃的人。」
孃親篤信命數,所以在我們幼時便找了算命先生爲我們姐妹二人測命。
妹妹是皇妃命,而我是個庸碌婆子的命。
近日鎮子裏傳言,會來一個王爺微服私訪。
孃親覺得時機成熟便將鋪子裏的銀兩盡數拿出,買了這套首飾。
預計將妹妹送上皇妃的位置。
林皎月被母親一番話說得嬌羞地低下了頭。
孃親一邊說着一邊剜了我一眼。
「月兒的首飾你都不許碰,要是粗手粗腳碰壞了,我饒不了你。」
我含糊應了一聲,加重了手上撥弄算珠的力度。
只聽算珠力聲越來越吵。
孃親終於無法忍耐,罵罵咧咧地繞進櫃檯。
「作死啊,算個賬跟打仗似的。」
更是在看到我算錯了一條賬目後,奪過算盤在我背上連打三下。
「廢物東西,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蠢豬,早知那年便將你二兩銀子賣了去。」
背部火辣辣地疼,也不敢哼一聲,只因若是喊疼了,便會被打得更狠。
那年林皎月染了疫病,孃親讓我貼身照顧,所以纔沒將我賣出去。
舊事重提倒像是孃親不忍骨肉分離才做出的決定。
余光中我看見林皎月趁着孃親不注意,已站到了牌匾下。
-2-
我垂目,強忍着背上的疼痛開口。
「孃親,院子裏新進了一批料子,還沒點清。」
我話音剛落,又一算盤重重地落在我的背上。
「那你還不趕快去?!耽誤了店裏的生意看我不打死你,淨知道讓我操心,不及你妹妹一半懂事!」
說話間我衝進後院,不願被待會兒發生的事波及。
我剛踏進後院,門口不適時地發出「嘭」一聲巨響。
孃親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門外看。
只見我們鋪子門上的招牌掉了下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而林皎月瑟縮在一位素未謀面身着華服的貴公子懷中一臉仰慕。
孃親瞪大雙眼立刻衝出櫃檯將林皎月從那位公子懷中扒拉出來。
而我從後院「衝了出來」姍姍來遲。
「哪裏來的孟浪紈絝,敢輕薄……」
「孃親,是這位公子救了女兒。」
林皎月伸手扯動孃親的衣角,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這一被打斷,孃親定睛一看,眼前的公子:面如冠玉,衣服用料是上好的江南錦緞,袖口還精心繡了一圈金線,腰間佩玉,顯然非富即貴。
孃親一時間看愣了神。
「這,這位公子是……?」
「本、在下姓徐,單名一個桓字。」
那人用詞轉圜生硬,生怕別人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母親恍然大悟,當今奕王單名一個桓字。
只怕眼前這就是那位「微服私訪」的奕王。
孃親連忙笑着將人請進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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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前還不忘踹我一腳,低聲罵着。
「還不滾去倒茶。」
我看着那位公子熟悉的眉眼在心中嘲笑。
就算喬裝打扮後我也認得他。
此人不過是南村窮酸書生,早已娶妻不說更是數次落榜。
林皎月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她看上了這書生的皮囊,上趕着嫁與他。
她明知孃親不會同意這門親事,所以才與書生商量好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
其目的就是爲了嫁給他,只等生米煮成熟飯再順勢接受林家的接濟,日子定然不會差。
前世我不忍林皎月嫁給徐且桓受苦,纔將那出「英雄救美」的戲碼打亂。
卻落得孃親毒打的下場。
在我被繩索捆住扔下池塘的時候,我以爲出現在池塘邊的林皎月是來救我的。
可沒想到,她只是走近塘邊,狠狠地朝我扔了幾塊石頭。
石頭砸破我的額角,她卻淚珠欲墜。
「林青塵,若非你橫加干涉,我和桓郎的婚事早就定下來了。
這麼愛多管閒事,你怎麼不去死?」
如她所願,我已死過一回,不會再多管閒事。
-3-
二人與徐且桓相談甚歡。
他明言對林皎月一見鍾情不僅當面提親,更是順水推舟住了下來。
房間就在林皎月隔壁,全然不顧男女大防。
入夜後房中更是傳出旖旎之音,在孃親的縱容下傳遍了林家整個小院落。
隔日我房中的一應物品盡數被騰空。
轉而放置了林皎月許多鮮亮的衣裙、首飾。
我被迫搬去更小的雜貨間。
在孃親終日謾罵聲和林皎月的嬌笑聲中度日如年。
林皎月在等她的婚期。
我也在等,等一個可以永遠離開的機會。
機會很快就會來了。
在篤定林皎月的婚事不會再出現意外時,孃親終於想起我也是她的女兒。
長姐未嫁、妹妹先行出閣,對林皎月的名聲不好。
對林皎月名聲不利的事情,孃親不會做。
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皎如天上月,容不得一點瑕疵。
所以孃親很快替我敲定了夫婿——南村的劉姓屠夫。
聽說妻子早喪帶有一個兒子獨自生活。
那是我在徐且桓上門前千挑萬選才僱上的人。
他願意出三兩銀的高價彩禮,只是提出要求,要一份斷親書。
出嫁後,我的生死林家不得再插手。
這與賣女無異,可孃親沒有絲毫猶豫和遲疑。
等到出嫁那日,她從首飾匣子中挑挑揀揀。
最終抽出一支銅色髮簪別在我髮間。
這支簪子不足一錢。
是我的生身母親,給我的嫁妝。
不是家貧拿不出更好的,是她捨不得。
她不願意在我身上多費一文錢。
我心中清明,不僅因爲那算命的。
更因爲,我肖爹爹,而林皎月肖孃親。
她恨爹爹沒本事只開得一家鋪子便早早撒手人寰。
害她沒做成富商娘子,還要拖帶着兩個孩子無法改嫁。
這份怨恨日復一日,隨着我們的長大變本加厲。
她將所有Ṫű̂₍的愛意傾注在林皎月身上。
將所有不公的遭遇與恨意、不滿,報復在我身上。
縱使這些年我耗費心力經營鋪子,不與妹妹爭搶。
也還是免不了日日苛責、打罵。
不知等她知曉被捧在心尖上長大的林皎月竟然聯合外人矇騙她。
又會作何反應?
從林家出來後,我從劉大哥手中得到了那份斷親書。
還有他親手寫下的放妻書。
薄薄一頁紙,寥寥數筆。
往後的日子,我只爲自己而活。
-4-
我「出嫁後」林氏迫不及待地對外宣佈了林皎月和徐且桓的婚期。
我因去向未定,還借住在劉大哥家中,偶爾幫忙去照看一下攤子。
一時間鎮上的鄉親都知道林皎月要嫁給上京的徐姓貴公子。
她的姐姐林青塵嫁的卻是村中的小屠夫。
肉攤上許多熟客並不知道我便是那林青塵,在我面前大肆議論。
劉大哥怕我心裏不舒服便讓我早早回家。
卻不想途中恰巧碰見一乞兒被幾個地痞纏上。
這些事情在我們這個小鎮上見怪不怪,我本不欲多管閒事。
誰知那乞兒直挺挺往我這邊撲來,長手一伸便拽Ŧűₘ住了我的裙角。
導致我原本就不富裕的荷包更加雪上加霜。
那乞兒髮長蓋過眉眼,下半張臉髒兮兮滿是泥灰,忽然平白露出一口白牙。
他咧着嘴朗聲笑着。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話音才落撒開腿便要溜。
幸而我眼疾手快一下就揪住了他的衣領。
我咬着牙憤憤開口。
「還我的銀子!」
這些銀子是我連日來給劉大哥打零工賺來,準備去邊上鎮子租鋪子討生活用的。
這一折騰全沒了。
乞兒連忙擺手道他沒有銀子。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看着還算康健,雖然沒有銀子,做個苦力也不錯。
他答應在還清銀錢前都在我手底下做工。
於是被截走的一吊錢被我換了一個乞兒苦力。
由於銀錢不多我將去隔壁鎮的想法打消,直接選定現在鎮子內的鋪子。
劉大哥聽聞了我想開鋪子的想法後想與我合資經營,一邊賣豬肉一邊賣熟食。
既節約了成本,又拓寬了銷路。
我們二人一拍即合。
幾番研究下,乞兒尹釗也幫忙出了主意,沒多久我們的鋪子便正式落成。
開業當日卻迎來了不速之客。
因爲銀兩不多我們選定的鋪子較爲偏僻,離主街更是遠之又遠。
只不過原先來買肉的熟客較多倒也不算冷清。
林氏和林皎月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了消息,特意趕來湊熱鬧。
他們不知何時買了一輛馬車,還請了兩個僕從。
碩大的馬車往小巷子一停,瞬間便隔絕了人流。
她們二人被僕從一手一個攙着從馬車上緩步下來。
林皎月高昂着頭,高高的髮髻上斜插着四五支金簪。
她的目光將整個鋪子來回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用帕子遮住了口鼻。
翻了個白眼,眼裏滿是鄙夷地別過頭去。
-5-
林氏面色蠟黃,看起來精神有些不濟,但嘴角的笑意輕蔑。
「青塵,要是日子過不下去不如來林家的鋪子做工,我到底是你母親,不會眼睜睜看着你被餓死。」
「也不至於爲了生計在這犄角旮旯的巷子裏討生活。」
我沉默着沒有說話,劉大哥從鋪子中躋身出來。
「林大娘,當初說好的,三兩銀子彩禮,斷親書一簽,青塵妹子便是我家的人了。」
林氏臉上掛不住面子,還要再說什麼,林皎月連忙將她攬在身後。
「姐夫,我們也是心疼姐姐出來拋頭露面纔想出手相幫的,你若不肯那便算了。」
畢竟日子都是自己的,偏要過苦,也別怪今後鄉里鄉親閒話孃家不幫你們。」
她一邊說着目光一邊往我身上掃。
「不必了,多謝林夫人和林小姐好意。」
我看了她二人傲人的神色開口拒絕。
林皎月卻還不死心,壓低了聲音附在我耳邊。
「姐姐,年後我們與奕王便會一同北上,你要是現在回來管着鋪子,屆時爹爹的鋪子便是你的,下半生便喫穿不愁了。」
我訝異地側目看了她一眼。
只見林皎月眉眼間帶着些許暴躁,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
「妹妹是爲了你好,你寧願待在暗巷中賣豬肉也不願意回去經營爹爹留下的鋪子嗎?」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仰臉笑得開懷,清亮的笑聲在狹小的巷子中迴盪。
在場衆人皆爲之一驚。
她們這是搞不定鋪子的生意,想讓我回去繼續爲他們做牛做馬。
林氏或許對徐且桓是奕王這件事深信不疑,但這場戲的「班主」可是林皎月。
她會不知道徐且桓是誰?年後北上這個謊言騙騙旁人就算了,卻還想用此來矇騙我。
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將眼角因爲激烈的情緒滲出幾滴淚珠擦去。
「不必了,今後我就是沿街乞討也不用林家照拂。」
林皎月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林氏打斷。
「沒良心的白眼狼,這可是你說的!日後你妹妹富貴了別舔着臉上門!」
說着便將林皎月一手拽上了馬車。
兩人自討沒趣,應該有段時間不會見到他們了。
兩個僕從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門前的攤子上拿了兩吊肉,轉身也要走。
被忽然出現的尹釗攔住,不得已給了錢。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後,毫無存在感的尹釗湊到我身旁,低聲問道。
「她要嫁給奕王?哪個奕王?」
-6-
我被ƭűⁿ嚇了一跳,轉眼一看他面色古怪,倒也沒太在意,埋頭繼續琢磨手裏的香料。
「當今陛下的同胞弟弟,謝桓。」
話音剛落,尹釗「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還將我原本歸類好的一盤香料打翻。
我將目光從被打翻的香料上移到尹釗臉上。
「你這麼激動幹嘛?」
他臉上閃過一絲心虛,很快便消失不見,旋即俯身幫我篩選香料。
「我就是好奇,奕王沒有妻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邊城的小鎮上娶妻。」
聽聲音還有些咬牙切齒,我看着他良久。
就連乞兒都明白的道理,林氏卻想不明白。
她甚至執着於奕王就是爲了林皎月來的。
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命中註定?比情愛重要的事情數不勝數。
「誰知道呢?」
鋪子臨近打烊的時尹釗不知道去了哪裏。
倒是有一位娘子額頭冒着細汗,手中提着竹筐。
未進門前就探頭探腦地在門前詢問。
「劉大哥在嗎?」
「劉大哥不在,娘子要買些什麼?」
見我回答後她才放心地走了進來。
「給我拿點下水吧。」
我按她的意思給她取了些豬下水,正好十錢。
那娘子皺了皺眉,擺手說只要五錢。
我看她應該是熟客,拿了五錢的下水還多送了一些腸子。
沒承想她拿在手中掂量一番後,皺起眉頭,卻是嫌少了。
「妹子,你莫不是訛我?往日劉大哥給的可不止這些。」
我重新拿秤砣當她的面稱了一遍,明明白白地七錢下水,只收五錢她卻還嫌少。
她目光左右遊離,奪過我手中的下水留下五錢銅板便走了。
等劉大哥回來一問才知道是村裏的徐娘子。
平日裏只在村裏佔些便宜,鮮少來鎮上。
今天到鎮子裏來,估計是徒步走來找在鎮子裏埋頭苦讀的相公。
我沉思片刻發問。
「她相公莫不是徐且桓。」
「好像是這個名。」
隔日鋪子開門時尹釗就趴在櫃檯前睡覺。
他控訴我昨夜將他關在了鋪子中一宿。
我很是冤枉,昨夜找了一圈確實不知道他仍在鋪子裏。
好說歹說給他劃了五文的賬他才消停。
轉而又聽說徐娘子昨夜坐在官府門前哭了一宿,直喊自己相公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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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徐娘子到鎮上找徐且桓。
想着給自家相公讀書月餘未歸家,定然辛苦,想着給他做頓好喫的再回去。
誰曾想到了家中租給徐且桓的那間小屋子竟然空無一人,只餘幾本書。
桌上都已落了厚厚一層灰,一看就已許久無人居住。
徐娘子大驚,連忙跑去官府報案。
官府的官差不知是何原因,拒不受理,所以徐娘子纔在府衙門前哭了一宿。
徐娘子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條麻繩,放言徐且桓若出了三長兩短,自己也要吊死在府衙門前。
衙役被鬧得心煩意亂,一早便帶人去了林家。
在林家找到了正懷抱着林皎月吟詩作對的徐且桓。
聽說闖進房中時依稀可見身着單衣的林皎月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更是當衆將一個錢袋子扔進了徐且桓懷中,順帶還啐了口唾沫。
「麻煩玩意。」
事情發酵到午時,聽說林家已然是鬧得天翻地覆。
徐娘子氣紅了臉指着徐且桓的鼻子問林皎月是誰。
林皎月指着徐娘子質問徐且桓爲什麼還沒有休妻。
林氏被一場意外當場氣得暈了過去。
尹釗繪聲繪色地將自己一早出去打聽到的八卦如數分享。
說完看我面無表情地還在配比滷料的香料,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你就不關心你那被人矇騙的母親和妹妹?」
我一時沒聽清,讓他將櫃檯上的香葉再多拿一些給我。
直到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才從滷料配方中抽神出來正視他。
「她們活該。」
尹釗聞言一愣,面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Ṫúₜ她們畢竟是你的血親,怎的還落井下石?」
我的手一頓將盤中的香料盡數倒入罐中,合上了蓋子。
「你不是也在落井下石?」
「我怎麼一樣,我是外人,她們又不是我的…。」
「她們不是我的親人。」我打斷了尹釗接下來要說的話。
「不是僅有血脈相連的人就配稱爲親人,有些道理也只能用在正確的人身上。」
尹釗一時語塞,幾次想開口,話到嘴邊依舊嚥了下去。
後來的幾日,我鮮少見到尹釗出現在鋪子裏。
劉大哥看出我們之間的異樣也試圖想去開導尹釗。
被我制止了。
人生經歷不同,做出的決定必然也就不同。
他終究是要離去的,沒必要過多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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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貪慕虛榮,招了個冒牌貴女婿一事在鎮子裏鬧得沸沸揚揚。
林家的鋪子也好久不曾開門了。
又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偶然路過林家鋪子時,往內瞥了一眼。
櫃檯前坐着的竟然是徐娘子。
而徐且桓也坐在鋪子中飲茶。
我訝異了一瞬便推着我進貨的小車離去了。
後來林皎月應該是偷跑了出來。
彼時我沒在鋪子裏,等我回到時。
她站在鋪子門口焦躁地來回踱步。
已全然沒有了當日放下豪言壯語的神氣模樣。
她雙手託着已顯懷的小腹,站在人羣中面對着衆人的指指點點。
見我來了之後她連忙撥開人羣,撲上來緊緊揪住我的手臂。
「姐姐,徐娘子那個賤人不讓我見桓郎,鋪子的地契也在她手裏。」
我看着她面色蒼白憔悴。
原本纖長白嫩、不沾陽春水的十指現在紅腫得像是個小蘿蔔頭。
「你是我的同胞姐姐,即便孃親曾偏心於我,但我未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忍心袖手旁觀看我做妾嗎?」
「只要你幫我見到桓郎,我一定能說服他休了那個賤人,到時才能拿回爹爹留下的鋪子和院子。」
見她急紅雙眼,我仿若又見到了上一世的那一幕。
她也是急紅了雙眼,臉頰還掛着淚珠。
她罵我多管閒事,朝我扔拳頭大的石頭,讓我去死。
我救過她一次,爲此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現在這一切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我忽然有些疑惑她當初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沒設想到如今的情形嗎?
爲人妾室必受正室制衡,何況還是徐且桓那個懦夫。
或許是察覺到我冷淡的目光,林皎月更加用力地攥住了我的雙手。
沒等我反應過來,徐娘子帶着兩個衙役便往這邊來了。
林皎月見了匆忙往我的鋪子內躲,卻被衙役衝上來一把抓住手腕。
徐娘子緊盯着我,眼神中滿是警告。
「妾室出逃有違律法,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想偷拐我徐家的人,我第一個不放過她。」
林皎月哭嚎着,雙眼中滿是恨意地盯着我。
我以爲看到林皎月現在慘痛的模樣我會心生快感。
她終於也嚐到了曾經我被苛責的千分之一苦楚。
可我心中卻沒有一絲快感,甚至倍感淒涼。
今時今日,她仍舊不覺得自己當初做下的決定有錯。
她的希望依舊依附在一個已經全然不顧及她生死的男人身上。
「這是你想看到嗎?」
尹釗的聲音忽然落在耳邊,我四下望去周遭無人。
一抬頭,尹釗竟然叼了條狗尾巴草倚在屋頂上。
「你或許聽過一個詞,叫作繭自縛。
「她現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若想救她,你自去便是。」
尹釗沒有搭話,良久我在屋內似乎聽到他幽幽嘆了口氣。
-9-
又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林皎月使了什麼法子帶着林氏離開了林家原來的院子,住進了一條偏僻的矮巷中。
自那以後林氏日日上門廝鬧,每鬧上一回都要順走點東西。
原本不想在鎮上開鋪子也曾顧慮萬一她們過得不順了來找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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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成真了,還拖累了劉大哥的生意。
鬧了幾回之後,每次她們一來尹釗便皺眉。
一次深夜,我正思索着解決的法子。
尹釗敲響了我的房門,遞給我一兩銀。
「時間來不及,我明日便走了。」
我收下銀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初見時他確實一副乞丐模樣,雖然洗乾淨後容貌秀麗,還有幾分像女子,但是世上相貌好的人比比皆是,也不足爲奇。
我曾還沾沾自喜,撿了個漂亮乞丐,若今後無事還是個長工。
直到我發現他談吐間大概是讀許多書,我才驚覺他或許不是乞丐。
所以我知道他終歸是要走的。
闔上房門之際,尹釗又道。
「對不起。」
我不明所以,他接着道。
「我以爲天下父母皆愛子如命,即便偶有隔閡,亦無傷大雅。
「我想着即將遠行,你身邊能有血脈相連的親人照顧,我也能放心些。
「沒想到反而給你添了更大的麻煩。」
我怔住,他這麼說我倒是明白了。
原來林氏和林皎月竟然是他從林家想辦法弄出來的,一時無言。
一股無名火從心中升騰,好不容易穩住情緒,只聽尹釗又說。
「下次、下次我來幫你一起……」
我深吸一口氣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了,我知你一片好意,只是有些事情未知全貌前,擅自替他人做主本就逾矩。」
「既然銀錢已經還清了,我們日後也不必再見。」
說罷房門一關,尹釗門外的影子由月光投射進房中。
影子待在原地一動不動。
半晌才轉身離去。
隔日一早,院子裏已沒了尹釗的蹤跡。
我照例拿着準備好的東西到鋪子開門,卻見鋪子前守着兩名衙役。
連日來從鋪子裏順走東西已經無法滿足林氏的貪慾。
竟然一紙狀書告我偷竊林家財物,讓我悉數歸還。
-10-
我跟衙差回了官府,只見林皎月和林氏已跪在公堂之下。
林氏對着縣令連磕三個響頭。
說我出嫁前偷了林家的財物和肉鋪方子,後面開的鋪子得歸林家所有。
看我揹着一個包裹,便指摘我要畏罪潛逃。
林皎月更是言語刻薄。
「姐姐新嫁便開了鋪子,不是手腳不乾淨偷了家裏的接濟夫家是什麼?妹妹勸你早早認下,免受皮肉之苦。」
眼看着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我將背上一直揹着的布包卸下攤開堂前。
內裏只一封手書、一支銅簪,一身純紅嫁衣和一套洗泛白的雜色布衣。
是我從林家帶走的所有。
在我闡明鋪子是劉大哥拿錢與我合開並拿出滷製肉鋪全過程不斷改良的方子呈給縣令後,林氏面露慍色,站起來就想走。
「慢着。」
我從袖中拿出登記在冊林氏從鋪子裏順走的東西明細,整整三頁。
統計下來足足五兩銀。
「民女要吿林氏偷竊,此乃明細,街坊鄰居皆可爲證。」
圍觀的百姓發出竊竊私語。
紛紛願意爲我指證林氏。
林氏大怒,巴掌下一刻便落在了我臉上。
「你的良心被狗喫了?!你是我的女兒!沒有我生養,哪來你今日?還敢告我?!」
縣令接過呈上來的單子和那份斷親書, 皺了眉。
隨後衙役更是將林氏母女住處中搜出的東西上呈。
林氏被判誣告, 連打十板子。
林皎月跪坐在地上,雙手捧着已經快足月的肚子淚眼矇矓。
「姐姐, 一個鋪子而已,你何至於想要孃親的命?
「我們不過是想借用一下Ṫű⁺,我只要有錢了就能見到桓郎, 到時候鋪子定然會還給你的!」
我耳邊充斥着林氏的叫罵聲,一時間也沒聽清楚她說的什麼。
突然府衙外馬踏聲飛揚, 一衆人在府衙門前下馬。
「奕王到——」
我回首一看。
爲首的男子一身大紅錦袍, 腰間佩刀, 劍眉入鬢, 一雙墨色的眸子不怒自威。
他身側跟着一位俊麗的少年郎, 長眉若柳, 眸子乾淨明亮。
一襲月白色的長衫襯得他的身形筆直修長。
不是尹釗又是誰?
尹釗三步並作兩步越過奕王直奔我身側將我從地上扶起。
他俯身在我耳邊低聲問詢,呼出的熱氣灼傷了我的耳廓。
「沒事吧?」
我搖搖頭。
畢竟是第一次見王公貴人。
我一抬眼就撞上奕王打量的目光,腿不由自主地又軟了幾分。
被尹釗及時扶住。
「你別嚇她。林娘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11-
我目光遊移,落在還在受刑的林氏身上。
纔將被打了五板子的林氏看見奕王后眼中忽然迸發出熾熱的目光。
她在這時仍舊沒有忘記算命先生的話。
轉而看向呆坐在堂前愣住的林皎月。
「月兒!還不拜見奕王!」
林皎月癡癡地望着奕王的臉, 面上不自覺染上了紅暈,竟也沒聽見林氏的話。
全讓忘記了她放在心頭一口一個的桓郎。
奕王的目光未分給他分毫, 竟朝我拱手做禮。
「這段時間王妃給娘子添了不少麻煩。」
我想起今晨塞進荷包裏的一兩銀, 只感覺荷包在發燙。
連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
忽而腦子一宕, 王妃?誰是王妃?尹釗?
我大驚, 腦子裏如同一團漿糊, 心臟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着。
眼前全是我對尹釗呼來喝去讓他幫忙搬東西拿香料的場景。
再回過神時,尹釗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上京,上京開鋪子比鎮子上要賺得多。
我搖頭謝絕。
我明白上京貴人多機遇更多,但以我現在的才能支撐不起這樣大的野心。
生於斯長於斯,我的志向僅僅只有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她無奈地聳肩, 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府衙前她將自己的荷包放在我手中, 說算她入股我的鋪子, 讓我留着分紅。
她還會再回來幫我做工, 讓我一定要好好地。
走之前她說, 她叫尹昭, 還有對不起。
昭, 是每一日新起的日頭和希望。
奕王一行人沒有耽擱太久, 林氏的板子還得繼續。
林皎月還未從那一眼中回過神來。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 望向他們遠行的一隊人馬。
「沒關係。」
尹昭本可以一走了之,但她選擇再回來一趟。
其意不言而喻。
-12-
林皎月一出府衙的門便被徐家的人帶走。
沒幾日生下一對龍鳳胎, 被抱到了徐娘子身邊撫養。
而她又被關了起來。
林氏被府衙的板子打沒了半條命, 丟出府衙門前曬了半日。
最後還是衙役去徐家找來人, 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人領了回去。
沒過三日人便沒了, 一卷草蓆拖出了城。
我打着算盤算着鋪子裏的盈利。
自從鎮上的人知道先前在我這做工的「俊俏郎君」竟然是奕王妃, 都聞風而來,鋪子的生意好了十倍不止。
每月的盈利也從不到十兩銀暴增到五十兩。
我算清了店面的賬,將劉大哥和尹昭的分紅留下後拿上我的那部分走向原先的林家鋪子。
林家鋪子被徐家人改了招牌,原先的牌匾丟在角落裏落了灰。
我提出想用二兩銀子買那破牌匾的時候徐娘子沒有一絲猶豫。
鋪子不重要,鋪子的牌匾纔是重要的。
因爲那是爹爹生前寫下的最後幾個字。
拿回牌匾,便相當於拿回了鋪子。
不多時, 我在原來鋪子的隔街重開了林家的布莊鋪子。
再次聽聞到林皎月的消息已是兩年後。
聽說她又懷了身子。
偶有路過徐家鋪子時,那對龍鳳胎已經能在鋪子裏蹣跚學步。
咿咿呀呀地拽着徐娘子的衣角叫孃親。
只是總不見徐且桓的身影。
後來聽說他在進京趕考的路上被山匪亂刀砍死了。
徐家出喪那日我沒去,卻收到了徐娘子託人送來的銀子。
是她接手前鋪子的盈利。
林皎月仍舊被徐娘子困在屋子裏。
而她生下的孩子依舊歸徐娘子撫養。
早年的皇妃命成了街頭巷尾暢談的笑意。
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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