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

嫁給裴衍的第十年,他立嫡姐爲後。
命我以身飼蠱,替她解毒。
「沅沅,忘憂蠱而已。忘記一切煩憂,不好嗎?」
挺好的。
我當着他的面服下那枚忘憂蠱,如他所願,開始「忘憂」。
忘記被他貶妻爲妾。
忘記他賜下的那碗落胎藥。
忘記曾經愛他如命。
後來我不解地問婢女:
「陛下好生奇怪。
「我對他笑了啊,他怎麼還哭呢?」

-1-
我一直以爲我和裴衍是相愛的。
成婚十年,我陪着他從廢太子到萬人之上。
無數個夜晚,他一邊喘息一邊扣着我的手:
「沅沅,幸而有你。」
直到封后詔書上寫的,並不是我的名字。
宋知微。
他不顧羣臣反對,堅持立蜀王遺孀、我的嫡姐爲後。
「沅沅,她畢竟是你的姐姐,總不能委屈了她。
「不叫她做皇后,難道要做姐姐的,日日跪你?」
彼時他望着我,滿臉的理所當然。
一如此時。
「沅沅,她畢竟是你的姐姐,你難道要見死不救?」
那個滿心都是我的少年,不知何時,心中換了人。
宋知微要後位,他雙手奉上。
宋知微中了毒,他毫不猶豫要我以身飼蠱。
「以身飼蠱」,四個字,說來容易。
卻要飼蠱人全身骨血被蠱蟲噬咬七日七夜。
最後引出一碗鮮血,方可解百毒。
我望着裴衍,喉頭酸脹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的。
那巫醫,就是他千方百計尋來的。
可即便知道要經歷怎樣的煎熬,他依然義無反顧,要我去養那蠱蟲。
因爲我是宋知微唯一的妹妹。
我的血,在宋知微身上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沅沅,忘憂蠱而已。」
裴衍放低了姿態。
蹲下身子,握住我的手,眼底都是溫柔:
「苦得一時,卻能忘記一切煩憂,不好嗎?」
我壓住舌底腥甜,扯出一抹笑意:
「好啊。」
忘記一切煩憂,求之不得。

-2-
傍晚時,宋知微派人傳我過去。
如裴衍所願。
我和宋知微相見,她不用跪我。
而是我跪她。
我服服帖帖地跪在地上,宋知微斜倚在矮榻上。
「聽說,妹妹願以身飼蠱,替我解毒?」
進宮三個月,宋知微養得白皙紅潤。
不等我回話,嫣然一笑:
「真是辛苦妹妹了。
「李嬤嬤,將上次陛下替我求來的送子觀音,賞給妹妹吧。
「哦,差點忘了,妹妹如今的身子,怕是觀音親臨,都束手無策了。」
她「撲哧」一笑,宮娥們都跟着低笑出聲。
瞧,這就是我人見人愛的姐姐。
父親疼她。
因我出生時,她大病一場,便覺是我克她。
狠心將我送到莊子裏。
母親憐她。
當年與裴衍有婚約的是她。
可裴衍被廢,她不願出嫁。
母親便將我接回府,替她出嫁。
如今,連裴衍也愛她。
「何事笑得如此開心啊?」
說曹操曹操到。
裴衍踏着步子入殿。
嗤笑聲戛然而止。
我始終低着頭:「她們在笑臣妾這母雞,永遠下不出蛋了。」
裴衍面色驟冷:「放肆!」
宮娥們齊齊跪下。
「誰讓宸妃跪着的?
「朕說過,宸妃在朕面前都不用跪!
「你們哪來的膽子……」
「夫君~」宋知微婀娜地站起身。
扯了扯裴衍的袖子:「那麼兇做什麼?」
「都嚇到臣妾腹中的孩兒了。」
我眼睫一顫。
抬眸,宋知微正嬌嗔地將裴衍的手往他小腹上放。
裴衍又是小心,又是新奇地碰着她的小腹。
察覺到我的目光,看過來,脣動了動。
撇開眼。

-3-
難怪裴衍這麼急啊。
宋知微的毒,早在蜀地就被人下了。
不會令她喪命,卻會讓她不易有孕。
即便有孕,也會小產。
她才入宮三個月而已,就已經懷了裴衍的孩子。
那孩子幾個月了?
恐怕,兩人早有首尾了吧?
也是。
我自小都在莊子裏,真正與裴衍青梅竹馬的,從來都是宋知微。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御花園裏,下意識摸自己的小腹。
我也曾有過一個孩子。
可是六個月時,被裴衍一碗落胎藥,打掉了。
那時他摟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親吻我:
「沅沅,若不用她引起父皇的注意,我就要被父皇忘掉了。
「做一輩子廢太子便罷了,我怎麼忍心,叫你跟着我喫一輩子的苦?
「沅沅,別怕,你是我的妻,將來,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現在,他的妻另有其人。
會和他有很多很多孩子的,也另有其人。
回到宸露宮,琳琅嚇了一跳。
「娘娘!皇后又磋磨您了嗎?!」
我搖頭。
我只是有些不習慣罷了。
不習慣短短幾個月,身邊的一切都變了。
待我睡一覺。
睡一覺就好了。
我沐浴,換掉衣裳,這一覺,卻夢到許多前塵往事。
我和裴衍,其實遠不止十年情分。
我十歲時,便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他丟了身上的玉佩,慌張尋找。
是我撿到,交還與他。
他回京之後,特地寫信來以示感謝。
那之後,我們通了五年的信。
在我及笄那年,互訴衷腸。
所以我從未想過,他真正愛的,會是宋知微。
所以新婚夜,我在蓋頭下見到他身上的玉佩時,驚喜萬分。
我夢見我顧不上矜持,欣喜地掀起蓋頭。
少年郎一身紅色喜服,眼裏是遮掩不住的驚豔。
愣怔良久,莞爾一笑,風流作揖:
「爲夫的錯,叫娘子久等了。」
那時候他說,無論他將來是太子,還是皇帝。
都永遠是我夫君。
我一個人的夫君。
可今日,我聽見宋知微喊他「夫君」了。
喊得好甜。
心裏一陣密密匝匝地疼。
我睜開眼,就見裴衍正望着我。

-4-
他很少會在晚上過來。
往往來了沒半個時辰,就會被宋知微喊走。
此刻他在夜色中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像極了那些年同牀共枕的日子。
夜半睜開眼,眸中只有彼此。
「做噩夢了?」
裴衍掰開我扣得死緊的手。
「知微驕縱慣了,莫要怪她。」
原來是爲了宋知微。
我拂開他的手,翻過身。
「給朕臉色?」
裴衍沉聲:「沅沅,你不乖。」
捏着我的後頸就吻下來。
久違的氣息侵入,久違到有些陌生。
我突然想到,他或許纔剛剛這樣親過宋知微。
一陣反胃,猛地推開他。
裴衍的臉色變得難看。
「沅沅,你嫌朕?」
扣着我的手腕就要再來。
我的眼淚掉下來。
裴衍「嘖」了一聲。
「怎的日子好過了,還哭得多了?」
他停下,放軟了語調,細細擦拭我落下的ṱŭ̀ₙ淚。
他慣來知道如何拿捏我。
知道我從小被扔到莊子裏,沒得到過多少關愛。
知道他是我唯一碰觸過的溫暖,輕易離不開他。
知道我全心全意愛着他。
但凡溫柔一些,我就拿他沒有辦法。
「今日你也聽到了,知微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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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是善良,忍心看着孩子就那麼沒了?
「朕再三與巫師確認過,飼蠱只是會喫些皮肉之苦,不會傷及根本。
「那蠱蟲還會爲你解憂,興許你就不會這般愛哭了。」
裴衍笑着點了點我的鼻子。
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的喉頭又像灌滿重物,發不出丁點聲音。
「陛下,皇后娘娘頭疼不止,請您過去一趟。」
來了,真準時。
裴衍這次倒沒像前幾次那麼急忙離去。
看了一眼殿外,將我攬入懷裏,輕輕撫着我的發:
「沅沅,待你爲知微解了毒。
「待你忘記過去那些不開心。
「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陛下!」外面的宮人催促。
裴衍放開我,轉身。
「陛下。」我喊住他。
「巫師何時可製出忘憂蠱?」
裴衍回頭:「忘憂蠱已在京中。」
「那明日一早。」
我望着他,望着曾刻在心底的少年郎:
「明日一早,請巫師入宮。」

-5-
我不知道忘憂蠱是否會讓我和裴衍重新開始。
我沒有選擇。
我的父母,我的夫君,都盼着我給宋知微解毒。
第二日,我的宸露宮前所未有地熱鬧。
我的丞相父親,誥命母親,皇帝夫君,皇后姐姐。
歡聚一堂。
四個人,四雙眼睛,各含笑意地盯着我。
盯着那盞盛有蠱蟲的茶,遞到我眼前。
我看着茶底那枚蜘蛛似的黑色蟲子,摳緊了手心。
我害怕蟲子。
莊子裏的惡僕,曾經報復我在母親面前告狀,夜半往我牀上丟了滿牀的蟲子。
「沅沅。」裴衍出聲。
夾着幾分警告意味。
我將下脣咬出了血腥味,端起那杯茶盞,一口飲下。
父親當即大笑:
「皇后娘娘洪福齊天,預祝陛下、娘娘,喜得貴子!」
母親當即扶住宋知微:
「那骯髒之物,娘娘可有被嚇到?」
宋知微無奈嗔道:
「阿爹,阿孃,你們該多關心妹妹纔是。
「妹妹,我來扶你去內殿休息。」
她一臉擔憂地扶起我,轉身時,卻在我耳邊低笑:
「明珠蒙塵終有時。
「傻妹妹,你還真噹噹年的太子殿下,有那麼些閒工夫,與你互訴衷腸?」

-6-
明珠蒙塵終有時。
當年裴衍給我寫信:
【佳人如明珠,明珠蒙塵,無人識。
【但,終有時。】
他說我是蒙塵的明珠。
說我很好。
說我值得被愛。
他的這句話,就如一道清亮的月光,照進我陰暗晦沉的生命。
可宋知微是怎麼知道的呢?
由不得我多想,蠱蟲入體那一刻,已經開始啃噬我的骨肉。
我躺在牀上,渾身都在顫抖,卻拼了命地咬着牙齒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會被人笑的。
我在裴衍落魄時嫁給他,以太子妃的身份進宮。
最終卻得封一個「宸妃」。
他們早笑掉大牙了。
再叫他們知道裴衍爲了他的皇后,讓我淪爲藥鼎。
我又要成街頭巷尾的笑料了。
我把自己蜷成一團,就像小時候想要人抱,卻無論如何都喊不來人時那樣。
我好像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沉溺到令人窒息的疼痛中,全是那些讓我不堪的、痛苦的畫面。
冰冷的莊子,給我臉色的下人。
疾言厲色的母親:
「他們苛待你?你堂堂相府小姐,他們爲何苛待你?
「你不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是不是你舉止不當?言行不當?!」
冷漠寡言的父親。
笑裏藏刀的姐姐:
「妹妹長得真好看,還是別院的山水養人,該不會怪阿爹阿孃從不來看你吧?」
盛大的封后典禮,我的夫君,我的姐姐。
「不愧是陛下不顧羣臣反對也要立的皇后,比那狐媚子似的二小姐端莊多了!」
「獨寵十年有什麼用?十年無所出,陛下沒休了她算仁至義盡!」
下身撕裂般的疼,甚至還有幾聲微弱的嬰兒啼哭:
「唉,好俊的一位小郡主。」
「到底誰給夫人下的藥,真是作孽啊!」
不。
不是的。
我的人生不至於如此不堪。
裴衍不是這樣的。
他一個從未進過廚房的人,爲了我學做長壽麪。
一個最要顏面的人,爲了我的生辰禮四處借銀子。
在最需要低調的時候,因人說我幾句閒話,當街與人大打出手。
回到東宮後他連拒三次陛下賜予的美人。
獨寵我一個。
他總是摟着我:
「沅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總有一日,你會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我要將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切捧到你面前!」
他還給我寫過那麼多信。
因着他的頻頻來信,莊子裏的下人才沒再敢欺負我。
他說我是他最寶貴的明珠。
「明珠蒙塵終有時。」
可,宋知微如何知道的?
是……他和宋知微一起,逗我的遊戲嗎?
都是……假的嗎?
我猛地睜眼,疼痛利刃般穿透我全身各個角落。
我從牀上爬起來:
「夫君,夫君?」
琳琅匆匆趕來:「娘娘,娘娘怎麼了?」
「陛下,陛下呢?」
「我……我疼……」我的眼淚落了滿臉,「我好疼。」
那蠱蟲彷彿要往我心底最深處鑽。
將我整顆心都吞食乾淨。
「娘娘……陛下這個時ŧũ⁺候……」琳琅也跟着哭,「在皇后宮中啊。」
轟——
我跌坐在地上。
彷彿有什麼轟然倒塌。
隨之而來的是一口鮮血。
假的啊。
都是,假的啊。
什麼明珠,什麼夫妻,都是假的。
「娘娘,奴婢……奴婢這就去找陛下!」
我躺在冰涼的地上,望着窗外清幽的月光。
致命的疼痛過後,竟只剩下微癢的酥麻。
那些讓我痛苦的畫面逐漸斑駁,遠去。
又重新在腦中成形。
還是原來的模樣,卻又有哪裏不一樣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腦中反反覆覆,就兩句話: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
無嗔、無恨、無癡、無念。
也罷,無愛。
我從地上爬起來。
外面傳來琳琅歡欣的叫喊:
「娘娘,陛下來了,娘娘!」

-7-
宋知微和裴衍一起來的。
一進門,就紅着眼往裏奔:
「我的好妹妹,可叫你受苦了!」
進到裏屋,見我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一愣。
裴衍隨之入內,見到我亦是一愣。
「夫君,你說得對,那點痛處對妹妹來說,果然算不得什麼。」
宋知微回頭,嬌嗔地往裴衍懷裏鑽。
我偏了偏腦袋。
奇怪。
我的反應,好像有些不對。
宋知微喊裴衍「夫君」,我應該難過的。
可現下,內心竟然平靜無瀾。
「不過妹妹,你爲何將房間砸成這副模樣?
「那塊玉,是陛下做太子時的佩玉吧?」
我環顧四周。
一些記憶襲入腦海。
我很疼。
不分日夜地疼。
疼到後來忍無可忍,將目光所及的東西全砸了。
那塊玉的確是裴衍的。
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我一直很寶貝。
現在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裴衍皺眉,顯然不悅:
「既然無恙,在發什麼瘋?!」
掃到我的腳,眉頭皺得更緊:
「鞋都不穿,是怕自己不受傷?!」
抬步就要過來。
「哎呀……」
宋知微一聲驚呼,淚濛濛:「陛下……」
她故意,踩到了一塊破碎的瓷片上。
「知微!」裴衍轉身就將宋知微抱起來。
「沅沅,你實在是不懂事!」
狠狠瞪我一眼。
「傳太醫!」
我默默看着他匆忙離去的背影。
默默看着宋知微朝着我露出挑釁的笑。
摸了摸心口。
奇怪。
毫無感覺。

-8-
這個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確切地說,是我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我不愛出宸露宮。
皇宮裏的一草一木,都讓我想到我被貶妻爲妾。
想到裴衍或許曾帶着宋知微攜手共遊過。
可如今。
御花園的花那麼豔,碧波湖的湖水那麼綠。
春光正好,我爲何不去遊賞呢?
從前聽見鳳儀宮的消息就會心中悶痛。
陛下又給皇后娘娘賞賜了。
陛下與皇后娘娘絲竹整晚,徹夜未眠。
陛下又爲皇后娘娘誤早朝了。
現如今。
鳳儀宮的事,與我有何關係呢?
甚至想起從前與裴衍的種種,我心中也一片平靜。
那些心動,那些心痛。
統統消失不見。
我發現這個世界前所未有地清澈、朗淨。
我的靈臺也從未有過地清明、透晰。
以至於裴衍身邊的內侍過來讓我準備準備,待會兒巫師過來取血的時候。
我的第一反應是:爲什麼?
我的血,爲何要給旁的人解毒啊?
取血,很疼的。
我不願意。
我命琳琅帶人關上宸露宮的門。
將巫師等一衆人都關在門外。
我雖不得寵,到底是這後宮的唯二女人之一。
宮門不開,無人敢硬闖。
很快,宸露宮外傳來裴衍暴怒的聲音:
「宋沅!你到底在胡鬧些什麼?!」

-9-
其實裴衍很少發怒。
至少在我面前是這樣。
因爲我總是將他放在首位。
他說什麼,我都聽。
即便不高興,他柔聲哄一鬨,也就好了。
此次大抵是大功就要告成,我卻臨陣反悔,叫他氣急敗壞了。
他沉着臉進來時,我正在繡花。
「沅沅,你這是何意?知微的身子都四個月了,多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進宮三個月,有四個月的身子。
倒是挺好意思說出口。
我沒抬頭。
「我知你怨朕那七日不曾來看你,可前有國事繁忙,後有中宮孕像不穩。
「平日你最是懂事,這次鬧得過了!」
我仍舊繡着花。
「更何況,朕可有騙你?你是否毫髮無損?!」
我拉長線絲。
「沅沅。」熟悉的招數,溫柔起來了。
「你乖一些,隨朕過去,嗯?」
我感受着心口。
沒有異常。
與剛剛看到他那張臉時一樣,一片平靜。
「陛下。」我看着繡繃上的花樣,「我會過去的。」
「待給皇后娘娘送終時。」
「放肆!」
裴衍突然一聲暴喝。
隨之,外頭齊整整的利刃出鞘聲。
他帶了金吾衛。
將我宸露宮包圍了。
腦中清醒地推演:敵衆我寡,硬碰硬,無勝算。
「宋沅,你……」
「走吧。」我放下繡繃,起身。
「沅沅。」
裴衍突然扣住我的手腕:「你回頭。」
「看着我。」

-10-
我望着裴衍。
比他初進門時,更加細緻地望着他。
從眉到眼,從眼到脣。
也比剛剛更加清晰地感覺到,內心的無波。
裴衍臉上突然閃過一抹少見的慌亂,扣着我的手都收緊。
「沅沅,你……」
「陛下!皇后娘娘腹痛難止,在鳳儀宮……」
裴衍迅速地恢復常色,不待來報的侍從話說完,就拽着我疾步往鳳儀宮去。
宋知微當然沒有腹痛難止。
她的慣用伎倆罷了。
見到我時,眼底甚至湧現熟悉的、屬於勝利者的隱笑。
她的確贏了。
這毒在她身上十年了。
蜀王府上一位異族小妾,在她嫁入蜀王府第一日就下給她了。
因爲過於陰毒,一直無解。
如今卻要我的血來救她。
但我望着她,與看着裴衍時一無二致。
內心毫無波瀾。
一直到匕首劃破手腕,鮮血湧出,我仍舊一臉平靜。
不只心理上的疼痛,生理上的疼痛,竟然也消失了。
我特地轉了轉手腕。
真的,一點感覺都無。
倒是裴衍緊着嗓子喊了一聲「沅沅」。
轉轉手腕而已,又不影響血的功效。
緊張個什麼?
大抵是我面上的不屑太明顯,離開時,裴衍又攔住了我。
「沅沅,你到底怎麼了?」
他看起來有些煩躁。
「我高興啊。」我回他,「終於完成使命,可以功成身退了。」
「朕知道你委屈,朕諾過你,Ŧú⁴這件事後……」
「這件事後,陛下就好生在鳳儀宮陪皇后娘娘,與皇后娘娘琴瑟和美,不必去宸露宮了。」
「宋沅!」裴衍面色驟冷,「使性子也要有個度!」
「我沒有使性子啊。」
我說的是實話。
「陛下,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現在宸露宮了。」
雖則對他毫無感覺,連厭惡的感覺都無。
可我並不願意被一羣金吾衛包圍着,隨時可能被強迫去做不願意做的事。
「好,好得很!」
裴衍咬着牙笑了:「宋沅,你莫要來求朕!」
甩袖離去。

-11-
我有些理解裴衍的憤怒。
過去那麼些年,我從未忤逆過他。
即便是他賜我落胎藥時,我也只是哭着求他:
「我不怕陪你喫苦,我不要那尊貴的位子,我只想與你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
「夫君,你再想想好不好?再想一想。
「她已經六個月大了啊!」
如今只是一碗血而已,怎就耍脾氣了呢?
我也能理解他讓我飼蠱地理所當然。
我可是能爲他擋刀的人。
那年他復位在即,朝廷裏有人急紅了眼,幾撥人馬同時刺殺。
我毫不猶豫地爲他擋了一刀。
從肩胛骨到後腰,深可見骨的一道傷,在牀上趴了兩個月纔好。
那時我都未喊過一聲痛。
只是七個日夜的蠱蟲噬咬而已,算什麼呢?
我倒是不理解自己。
爲何要這樣豁出性命地去愛一個男人?
過去那些記憶,已經激不起我內心的一絲漣漪,我無從考究。
但這個,不重要了。
裴衍果真再沒踏足宸露宮。
他日日都去鳳儀宮。
生怕人不知皇后娘娘得寵似的,做點什麼都陣仗極大。
琳琅總忍不住在我耳邊嘟囔。
我左耳進右耳出,記不住多少。
不僅琳琅與我說的我記不住多少。
我發現過去的許多事情,長時間沒有回憶,也漸漸變得模糊了。
就像走在路邊看過的一片落葉,一棵小草。
無足輕重的事情,誰會牢牢記得它的模樣呢?
只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件事不得不提上日程。
御花園的花看膩了。
碧波湖的湖水,遊膩了。
這皇宮,我待不下去了。
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攔住了剛剛去鳳儀宮看過宋知微的父親。

-12-
忘憂蠱真是個好東西。
我對着父親時,竟也毫無情緒。
乃至我將要做的事情告訴父親,父親大斥我瘋了的時候。
我也一臉平靜地望着他。
「父親,當年你將姐姐嫁給蜀王,便是站了蜀王的隊對嗎?
「我和廢太子,都是你的棄子。
「當年太子被廢,你……」
「你閉嘴!」父親的臉色紙一般蒼白。
我偏偏腦袋:「所以父親,你幫我嗎?」
他和曾經的我一樣。
沒有選擇。
曾經的我總想得到他們的愛。
他們爲何不喜歡我呢?
我有哪裏做得不好呢?
是不是乖巧一點,順從一點,他們就會愛我多一點?
所以即便手中有他們的把柄,也從來不用。
如今我不這樣想了。
我不要別人愛我了。
我要自己愛自己。
父親沒有讓我失望,很快爲我安排好了一切。
端陽節,宮中有宴。
屆時在宸露宮放一把大火,「宸妃」葬身火海,我則趁亂出宮。
想到即將離開這深深宮牆,我心中雀躍無比。
以至於在御花園撞到裴衍和宋知微,都沒影響我的好心情。
這個時節,荷花開得正盛。
兩人正在涼亭裏賞花。
宋知微的身子都六個月了,想來並不想看到我。
因此我只遙遙行了一禮,便打算離開。
不想剛轉身,就聽宋知微一聲嬌呼。
回頭,就見裴衍捏着她的下巴吻下去。
我不解地望着他們。
要親,找個宮殿親不好嗎?
光天化日的,宮娥們都羞得抬不起頭了。
我「嘖嘖」兩聲,再度轉身。
才走兩步,背後瓷器碎裂的聲音。
裴衍將手邊茶盞砸了。

-13-
我大抵是得罪裴衍了。
他突然降了我的位分。
將我從「宸妃」,降成了「宸嬪」。
瞧,指望別人愛你,就是這麼個結果。
他想給時未必慷慨大方,不想給時,卻乾脆果決。
我並不在意。
降爲嬪更好,端陽節的宴席,我都不用坐在裴衍身邊。
我安心等着端陽節。
宋知微來過一次。
嘲笑我寵愛沒了,連妃位都沒了。
我沒理她。
她困惑地看了我很久,最後冷笑:
「妹妹長進了,玩兒起欲擒故縱了?
「陛下恐怕不喫這套。」
揚着下巴走了。
裴衍來過兩次。
兩次都只ƭū́ₗ在門口駐足片刻,走了。
甚合我心意。
端陽節前,我又見了父親一次,確保一切準備妥當。
可那日,到底出了岔子。
並且,是完全在我țů₀意料之外的岔子。

-14-
按制,嬪,是得坐在下座的。
可裴衍身邊的內侍,仍舊將我引到了他身旁。
給我留的位置,甚至在宋知微之上。
宋知微快要用眼刀將我給剮了。
下面的禮官都紛紛搖頭。
裴衍拽着我坐下:「滿意了?」
我不理解他何處來的這三個字,沒回。
他用力放下酒盞:
「宋沅,你究竟要鬧到幾時?!」
我更不解了:
「我何時鬧了?」
要飼蠱我飼了,要放血我放了。
如今宋知微的肚子高隆,比正常孕婦豐腴得多呢。
「每次都是朕哄你,你就不能哄一鬨朕?!」
變故就發生在此時。
今夜是裴衍登基以來的第一場宮廷夜宴,來者衆多。
衆人方纔剛剛落座,酒都還未上齊。
穿着宮裝的「宮娥」,路過主座前方時,突然抽出腰間長劍。
猝不及防就朝裴衍刺來。
緊接着,更多的「宮娥」「金吾衛」,抽劍的抽劍,拔刀的拔刀。
現場驚叫聲四起,一片混亂。
我腦中清醒地推演:刺客,目標裴衍,此處危險。
跑!
裴衍躲過了那一劍,我提着裙裾便想跑。
不想被他拽了回去:「你跟着朕!」
我纔不要跟着他。
那羣刺客就是衝着他來的。
可裴衍將我拽得死緊,令我幾乎與他寸步不離。
金吾衛迅速出動,將大部分刺客包圍。
可他們都穿着一樣的衣裳。
前方人猝不及防轉身,劍卻刺偏,直直朝着我而來。
幾乎不用任何思考,我反手拉過拽着我的裴衍,讓他擋在我身前。
我感知不到痛。
可是,會死啊。
我不想死。
還是他死吧。
利刃刺穿胸膛時,裴衍猶自不敢相信。
倏而看向我的眼裏,有震驚,有不可置信,有名爲疼痛的東西,激起驚濤駭浪。
隨着那一劍拔出,又片片龜裂。

-15-
我自然沒能出宮。
皇宮出了那麼多刺客,皇帝甚至遇刺。
當夜,宮中亂成一鍋粥。
父親安排的一應計劃未能付諸實踐。
這之後,我也沒機會出宮了。
裴衍不知爲何,不去鳳儀宮,竟搬到我的宸露宮來了。
搬來便罷,還總也不消停。
「朕叫你看着我!」
聽,又開始咆哮了。
我抬起眼,看着他。
「不是這樣的!」又崩潰了。
「不是這樣的沅沅,你看朕的眼神,不該是這樣!」
「那該是怎樣?陛下你說,我做。」
我真是困死了。
裴衍赤紅着眼,倏地站起身。
扣着我的下巴,急切地吻下來。
我眨眨眼。
很自然地想到那日在御花園,他和宋知微吻在一起的樣子。
但是,沒有任何感覺。
既不噁心,也不反胃。
我想睡覺,所以他將我往牀上推,我也就躺下。
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成親十年,我們之間做過無數次。
可我有些忘記以前是什麼感覺了。
我望着晃動的帷幔,以前也是這樣無聊嗎?
一朵祥雲,兩朵祥雲,三朵祥雲……
任由裴衍如何動作,我認真地數着帷幔上繡的祥雲。
裴衍的傷還沒好。
鮮血順着他胸膛往下流,滴答,滴答,落在我身上。
我仍舊數着祥雲。
他自己選擇的崩開傷口,與我並無關係。
裴衍卻突然發了怒,欺下身,對着我的肩膀就是一口。
他的脣上也染了血。
但我感覺不到痛的。
我迷茫地看着他。
咬我做什麼?
裴衍再度崩潰了。
他緊緊抱着我,聲音幾近抽噎:
「沅沅,你怎麼了?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動作頓了頓,接着急急抽身。
連身上的血都不擦,披上外衫就往外去。
「傳巫醫!
「給朕傳巫醫!」

-16-
我側身在屏風後,看到裴衍拿劍指着跪在地上的巫師:
「你到底給沅沅服了什麼?
「她爲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他本就面容冷峻,此時披着長髮,敞着Ţŭ⁸黑衫,露出淌血的胸膛。
嚇得巫師面無人色,直直磕頭:
「陛下,草民給娘娘服下的,確是忘憂蠱無誤啊!」
「既是忘憂蠱,她怎會一副看陌生人的表情看朕?!」
「想來是……」
巫師喃喃,轉了話鋒:
「陛下,忘憂蠱會令人忘記一切憂愁,亦忘記這憂愁的來源,想來是……」
他沒敢再說下去,但裴衍已經猜到了後話。
面色驀然煞白。
「胡說八道!若只是忘憂蠱,她怎會連皮膚的痛感都再察覺不到?!」
「陛下,娘娘,娘娘是否有過極致的皮肉之痛?若有過……忘憂蠱的確會讓娘娘失去痛覺……」
裴衍的臉又白了一度。
也不知是想到那個被他拿掉的孩子,還是想到我爲他擋下的那一刀。
執劍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羅剎似的指着巫醫:「解蠱之法,交出來。」
「陛下,下蠱之前草民就向陛下交代過。
「蠱蟲一旦入體,便與血肉融爲一體,再無回頭路可走!
「但是……
「但那蠱蟲,若覺宿主體內再無『憂愁』可食……」
巫師重重一個磕頭:
「自然會離開,尋找下任宿主!」

-17-
裴衍像變了個人。
他恢復了我的妃位。
從前鳳儀宮的諸多賞賜,開始往宸露宮來。
他的傷好了,卻不肯搬離宸露宮。
日日夜夜地跟在我後面。
「沅沅,你可還記得這個?這是你嫁給我的第一年,爲我繡的。」
我望着那個有些破舊的香囊:
「我記得的。」
「那這個呢?那年冬日雪大,你想給我做雙兔絨手套,又不捨殺兔子,將那兔子追得滿院跑。」
「記得啊。」
「還有那年。」裴衍的眸子越說越亮。
「那年新年,我們一道去歲鳴山祈福,祈佑……」
「我都記得。」我平靜地望着他,「所以呢?」
裴衍的眸子倏然黯淡。
「沒關係沅沅。」他強扯出一份笑意,「忘憂蠱而已。」
「待那蠱蟲離開你,你就好了。
「你會好起來的。
「沅沅,我們之間還有諸多誤會,你聽朕說。」
裴衍又開始說前些日子的冷落。
說他只是氣我將他送我的玉佩砸碎了。
氣我對他冷言冷語。
他不知從何處找到那些玉佩的碎片,將它們粘合了起來。
「你看,朕親自動的手,還和以前一樣不是嗎?」
我懷疑他眼神有問題:「很醜,扔掉吧。」
一句實話而已,裴衍卻紅了眼圈。
「沒關係,沒關係。」
他接着說宋知微那句「明珠蒙塵終有時」。
說宋知微只是看到了我當年寫給他的回信。
「那些信朕一直珍藏着,累時便翻出來看一看。
「並非有意叫她看見。」
我點點頭:「哦。」
「還有立後一事。」
裴衍握住我的手:
「沅沅,蜀王未死,江山未穩,宋知微那個皇后,本就是立給外人看的。」

-18-
裴衍居然說宋知微腹中的孩子,與他沒有半分關係。
那孩子,是蜀王的。
蜀王詐死逃生,帶走了他暗藏的諸多死士。
敵在暗,他在明。
他立宋知微爲後,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那個孩子,是要激蜀王現身。
「那是他唯一的子嗣,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即便暫不現身,那孩子也是他永遠的把柄。
「況且,朕算對了不是嗎?
「端陽節他就按捺不住動手了!」
換在從前,裴衍與我解釋這些,我大約要喜極而泣。
可現下,我也就是聽着而已。
「沅沅,待這件事結束,朕便會廢了宋知微。
「朕許諾過你……」
我打了個哈欠:「陛下,臣妾困了。」
「家國大事,您還是與您的謀士共議吧。」
我真困了。
入裏殿,關上門,安眠無夢。
裴衍說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罷。
我並未放在心上。
它們於我而言,與秋天快到了,葉子要變黃了沒什ţūⁱ麼兩樣。
而他跟在我身後,說些或許從前的我愛聽的話。
也與一隻夏日的蚊蟲在嗡嗡叫沒什麼區別。
我每日繡繡花,睡睡覺,日子過得很快。
秋日真正到來時,宋知微誕下一名男嬰。
裴衍大肆昭告天下。
孩子滿月時,他又大張旗鼓,要帶嬰孩和皇后去秋狩。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但我讓他帶上我時,他還是欣然應允。
「沅沅,最後一步,你信朕。」
出發前夜,我去了一趟鳳儀宮。

-19-
端陽節之後,鳳儀宮便一直被金吾衛包圍。
但這些日子裴衍待我可說得上奉若珍寶。
並沒有人攔我。
孩子長得很像宋知微。
「性子倒是像你。」
宋知微將他抱在懷裏,說出來的話仍舊不太好聽:
「半天吭不出一聲,餓了都不會哭,蠢死了。」
我已經打算走了。
她又說:
「別怪做姐姐的總與你作對。
「裴衍娶我,以我爲質,羞我辱我。
「我憑什麼讓你好過?」
我垂着眼。
對爭論這些不感興趣。
她又問:「妹妹,你真打算這麼做?」
這是她第一次正經喊我妹妹。
不帶嘲諷,不帶奚落。
我也便抬眸。
「裴衍沒碰過我。」宋知微哂笑,「除了那次在涼亭。」
「我一喊他就過來,無非怕我對腹中孩子動手。」
我困惑地望着她。
「姐姐假戲真做了?」
明明上一息還在控訴裴衍對他的種種惡行。
這會兒,卻又替他說起話來。
宋知微捂着肚子大笑:
「忘憂蠱,真是個好東西啊。」
笑着笑着,落了淚:
「去吧,只要你將來不後悔。」
我抬步:「也盼望姐姐,莫要臨陣生悔。」

-20-
我把裴衍賣了。
他以宋知微和孩子爲餌,給蜀王機會劫人。
蜀王明知是局,倘若去,必定傾盡全力。
秋狩,會是生死之戰。
我告訴宋知微,我願助蜀王一臂之力。
裴衍日夜將我掛在眼皮子底下,屆時他要如何佈局,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
宋知微問我爲何。
我直白地告訴她:「因爲我要跑啊。」
誰要整日同一只蚊蟲待在一起呢。
可上次端陽節,蜀王的暗線被清除。
父親的耳目竟全在其中。
父親再幫不到我了。
事情如我所料。
裴衍不曾對我設防,甚至恨不得將前因後果仔仔細細扒給我聽。
宋知微也果真一直與蜀王有聯繫,將消息遞了出去。
當日,裴衍心情極佳。
「沅沅,等我回來。」
他摟着我,仿若當年那個眼中只有我的少年郎。
「好呀,我等你。」
我應着他,仿若當年那個心中只有他的良家妻。
臨出門前,裴衍突然回頭。
「沅沅,你對我笑一笑。」
我一愣。
放下繡繃,望着他彎眉。
他卻突然撇開眼。
握着長弓的手微微顫抖。
「沒關係。」他又呢喃這三個字。
也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
重新看向我:「等我回來。」
掀簾離去。

-21-
我當然不會等他回來。
畢竟,他能不能活着回來都未可知。
裴衍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帶着琳琅,兩人一車,離開了駐紮地。
多年後我才聽說這一日,血染山林。
早就戰死的蜀王殿下「起死回生」,帶着數百精衛突襲新帝。
新帝原有親兵在側,卻被人切斷首尾,斷了聯繫。
被困在山谷,鏖戰三日。
三個日夜裏,皇后娘娘戰損,剛剛滿月的皇子命喪當場。
新帝傷心欲絕之下,暴怒而起。
蜀王被斬於刀下,死無完屍。
而當下的我,無暇關注山林。
三日時間,將將夠我和琳琅離開崇山峻嶺。
又三日,我們接近北境。
再三日,邊關近在眼前。
出了邊關,就是鄰國。
大夏之外,另有七國,風土各異,民俗各異。
自可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餘生。
我們一日未歇,拿着早就備好的通關文牒,眼看就要過去。
馬鞭揚起時,身後疾馳的馬蹄聲,伴隨一道厲喝:
「慢着!」

-22-
濃烈的血腥味,穿過馬車的車壁,飄在鼻尖。
天略黑,風略沉。
我坐在馬車裏。
「宋沅,下來。」
熟悉的聲音,壓着怒意。
「宋沅,你現在下來。」
「你做的那些,朕不追究。
我望着車簾外的影影綽綽,沒動。
「宋沅,到底還有哪些事情是你不滿的?」
裴衍的聲音幾乎帶着哽咽:
「你下車,朕一一解釋給你聽。
「朕已親自將蜀王斬殺,再無人能阻攔我們了。
「今後我們……」
「我們沒有今後了。」我打斷他,「陛下,我並不想與你有什麼『今後』。」
「不可能!」裴衍突然踉蹌兩步,沒站穩,扶住了車轅。
「沅沅,怪我,是我不好。」裴衍啞聲道,「你聽話,隨我回去。」
「你只是被那蠱蟲控制了,你忘了,忘了你有多愛我。」
裴衍又往前了兩步。
馬兒焦躁地踢地。
裴衍似乎一個沒扶穩,跌在地上。
有人去扶他,被他喝開:「滾!」
「沅沅,你忘了,從前你事事以我爲先。
「你熬紅了雙眼爲我做衣裳。
「捨不得用度卻爲我做羹湯。
「你將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怎麼可能不在意我的死活?
「怎麼可能要離我而去?
「怎麼可能……」
「陛下也說,那是從前了。」
我淡漠地打斷他:「裴衍,我不愛你了。」
因爲不愛,所以看得清楚。
車轅又是一陣異響。
風來,撩動車簾。
露出簾後的人。
裴衍缺了一條胳膊。
大約是爲了趕路,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上下都是幹掉的血漬,臉色極度地蒼白。
他幾乎是趴在車架上。
雙目通紅。
「你又何故做出如此深情模樣?」
我並不避諱地與他對視:
「裴衍,你也沒有多愛我。」
「不!」他激動道,「沅沅,從前有諸多不得已,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你陪我喫了那麼多苦……」
「不得已嗎?」
我靜靜地望着他:
「裴衍,如果那個孩子,是男嬰, 你還會那麼決絕地不要他嗎?」
裴衍一怔,似乎費了番力氣, 纔想起我說的「孩子」, 是誰。
「若是男嬰,那是皇長孫,那不一樣……」
「不是不一樣。」我淡漠道,「你明明有許多其他的法子破局。」
「卻偏偏選了犧牲她,犧牲我。
「正如對付蜀王。
「你已登基,他已敗北, 你要掃除後患,大可從長計議。」
「你偏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法子。
「只因這些法子,見效最快, 損失卻最小。
「或許你是在意我的。
「但你也在意你的權勢、你的地位、你的臉面。
「你爲何偏要娶拒過你的宋知微呢?
「你看不透宋知微故意刺痛我的伎倆嗎?卻還配合演戲,爲何?
「裴衍,我是你衆多在意裏,最微末的存在。」
曾經我困頓。
不解。
他明明愛我的啊。
我們有過那麼美好的回憶, 攜手走過了那麼泥濘的歲月。
爲何他要那樣對我呢?
身在局外才看明白。
愛, 大抵也是愛的。
沒那麼多罷了。
「裴衍, 這樣的愛,我不稀罕。」
裴衍搖頭。
「不……不是這樣……
「沅沅, 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是愛你的……」
他居然是有眼淚的。
淚水順着臉頰,融化了乾涸的血。
跟着他的手一起, 拍打着車架。
「你下車,沅沅,我向你解釋, 當年我想娶的人本就是你, 配合宋知微演戲是因爲宮中蜀王耳目……」
「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吧。」
我起身,掀開車簾, 與他咫尺之間。
我抓起馬鞭:
「讓我來看看, 你到底有多愛我。
「裴衍,現在, 我想走。
「你是成全我,還是成全你自己?」
裴衍幾乎站立不穩, 仰首望着我。
顫着手就想來抓我。
「髒。」
他的手頓住。
黑眸深處迸現出刻骨的絕望。
我沒再看他,也沒管他靠在馬車前的身子。
高揚馬鞭:「駕!」

-23-
同樣是在多年後,我聽人說起這一日。
深情的新帝鏖戰三日後,不顧自身傷勢,不眠不休七個日夜。
追逐自己的意中人。
可惜妾心如鐵。
那日邊關人人都瞧着, 馬車決絕而去。
本就傷痕累累的人,險些命喪當場。
被侍衛救下後的第一反應仍是追逐。
直到最後體力不支, 倒在塵土中。
我沒有回頭。
並不知曉這傳聞是真是假。
只知駛過關口那一瞬, 心尖都彷彿長了雙翅。
又駛過護城河,琳琅纔敢從馬車裏鑽出來。
「姑娘, 我們去哪裏?」
她接過馬鞭。
我讓她將車停在一處靜謐的湖邊。
天正藍,水正清。
我取下隨身的竹筒,放出等候已久的蠱蟲。
「去吧, 尋你的下一任宿主去。」
我不再怕它了。
比它更可怕的情關,我都闖過了。
自此,天高海闊。
都是我的自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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