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鎮北軍副將賀知洵成婚的第四年。
他從別的女子帳中醒來。
將軍做主,讓他納那女子爲妾。
軍中人人都好奇着。
大婚時,對天起誓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賀副將會如何抉擇。
而我,素有潑辣之名,向來眼中容不得一點沙子。
就在大家等着看好戲時。
我風輕雲淡的安排了一頂小轎,將那女子接進了府中。
當着衆人的面,巧笑嫣然的喝下了那杯妾室茶。
-1-
賀知洵一夜未歸那晚。
我急得口中生皰,夜不能寐。
派出去的小廝回來報信。
今日軍中斬了隱匿在城中的細作,將軍高興。
讓大家放開了懷喫酒,不醉不歸。
我心下一沉。
別人我不清楚,賀知洵那飽經風霜的胃。
哪裏能經得住烈酒澆灌。
若當真飲上一宿,怕是半條命都要丟在將軍府上。
我正欲起輦去接他。
小廝連忙道:
「夫人,將軍特意叮囑,今夜難得興起,家眷且放寬心,保管將各位將領照顧地好好的。」
將軍行事向來豪放不羈。
如今話都說到這番境地,我再上趕着過去倒顯得小肚雞腸,好賴不分了。
也令夫君日後難做。
罷了。
人雖然不去了,可心中掛念着他的身子。
我吩咐僕婦多煮些解酒甜湯。
讓小廝帶回去,務必勸解夫君少喝幾杯。
-2-
次日清晨,將軍府上來人。
支支吾吾,話都說不清楚。
只道是將軍讓我快去府上一趟。
我又驚又怕,莫不是夫君出了什麼事?
提着一顆心,我匆匆趕到了將軍府。
直到看見安坐在廳中的賀知洵時。
我心中的石頭方纔落地。
可眼前一片沉寂怪異的氣氛,又讓我心生忐忑。
將軍坐在主位之上,滿臉爲難模樣。
坐在下首的賀知洵,面色黑如鍋底。
堂中還跪着一嬌弱女子。
正低聲細泣。
我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預感,本來匆忙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聽見響動聲。
那女子回過頭來,花容月貌的臉上掛滿淚水。
我見猶憐。
見來人是我。
她匍匐在地的身影連忙朝我爬來。
緊緊抓住我的裙襬。
「夫人,求求您大人大量,救奴婢一命。」
「奴婢日後一定當牛做馬,安分守己的伺候您和老爺。」
她哭的我莫名其妙。
也膽顫心驚。
我抬起頭,懷疑的目光朝賀知洵射去。
試圖從他臉上捕捉些清白的證據。
可一向正直坦蕩的人,此刻卻也擰緊了眉頭。
目光閃爍。
「咳咳……」
將軍清了清嗓子。
「那個沈氏啊,昨夜小蓮去送解酒湯時,被顧副將誤認成了夫人你,這才……咳,不小心犯下了一樁糊塗事。」
「不過要我說啊,這倒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諸位將領府上,誰家後院沒有幾房妾室伺候着呢?」
「也就是顧副將情深意重,這些年府中只你一人。」
他頓了頓,眼神意味深長地落在我身上。
「如今你二人成婚已有四年,膝下卻仍無子嗣。」
「不如就趁此機會,將小蓮納進府裏,爲顧家開枝散葉,也算是全了他們這場露水情緣。」
「你覺得如何?」
將軍的一番話砸下來。
字字句句,如鈍刀剜心。
昨夜他說會好生照看各位將領。
原來竟是這麼個照看法。
將自家的使喚奴婢照看到了下屬的榻上去了。
胸中翻湧的怒意與痛楚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面上勉強維持着從容的儀態。
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死死地扣進掌心。
皮肉裂開時的痛感讓我還保持着一絲清醒。
我深吸一口氣。
越過滿臉無謂的將軍。
徑直走到賀知洵的面前。
迫使着他與我對視。
「夫君,也是這般想法嗎?」
面前人出門時板正的衣袍,此時有些凌亂鬆垮的耷拉在身上,衣側的暗釦還系錯了兩處。
大抵是,着急忙了慌吧。
我腦中忍不住想象着,昨夜他與那女子悱惻相依、耳鬢廝磨的場景。
一陣陣酸澀自心底蔓延開來。
又翻滾着湧向胃間。
令人作嘔,又十分難受。
見我紅了眼眶。
他也慌張了起來,眼中盛滿了愧疚。
懊惱地伸出手指按壓着兩側的太陽穴。
「夫人,昨晚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我從未想過,做任何對不住你的事。」
「若你不願意,我絕不勉強。」
他眼中的無措與疼惜,不似作假。
我亂作一團的心又似乎有了些支撐。
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呢。
賀知洵待我的好,北境城中人人知曉。
當年我們大婚之時。
他更是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對天起誓。
「我待司容之情誼,天地可鑑,山海不移。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生二心,天地不容,孤寡此生。」
-3-
見賀知洵不鬆口,我亦不表態。
跪倒在地的女子哭的更悽婉了。
「如今我清白已失,既然顧大人與夫人容不得我,奴婢也無臉再苟活於世了。」
「奴婢卑賤,顧大人乃軍中豪傑,人中龍鳳。能蒙大人一夜垂憐,亦是奴的福份。」
「只願來世,生於良家,再來伺候大人。」
那女子抬起臉,一副決絕模樣。
踉蹌着站起身子。
忽地朝廳中粗壯的立柱上奮力撞去。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
身旁的賀知洵瞳孔驟縮,厲聲喝到。
「當心!」
話音未落,他人便已如離弦之箭般衝出。
我只覺一陣勁風掠過。
便被他用力過猛的臂膀,撞的連退數步。
腰身重重的磕在了一旁的高几上。
如尖錐刺入脊髓,疼的我兩眼發黑。
而另一頭。
那尋死的女子卻安然無恙的栽倒在賀知洵懷裏。
正仰着臉,一雙霧蒙Ŧũ̂³蒙的眼睛欲說還迎。
賀知洵攔抱着她。
雖眉頭緊蹙,眼中卻閃過一抹……心疼之色。
與我的端莊大氣不一樣。
那雙小鹿般溼漉、委屈、又充滿愛慕的眸子。
看着既純真又溫柔,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賀知洵似乎忘了我還在他身後。
沉聲道。
「姑娘莫要做傻事。」
「是我考慮不周。」
「昨晚的事,雖非我所願,但既已發生,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好!好!好!」
將軍拍着手掌,叫好着聲走上前來。
「不愧是我們軍中的好男兒,敢做敢當!」
「蓮兒雖是我府上的丫鬟,卻也是我夫人房裏的一等丫頭,此般入賀府爲妾,將軍府上也會爲她備上一份嫁妝。」
「賀副將,你可得好好待她。」
有將軍撐腰。
那喚做蓮兒的女子,再次眼含淚水的跪倒在地。
「謝將軍。」
「謝賀大人。」
她同將軍一樣,未曾將一旁的我放在眼裏。
只要賀知洵應下,此事便成了。
叫我來,不過是通知下我做個見證,好將此事過個明路罷了。
我跌坐在地,強忍着疼痛。
看見背對着我的高大熟悉背影。
思慮片刻後…輕輕頷了首。
一瞬間。
我心中一直以來的驕傲、堅守,轟然垮塌。
五臟六腑如刀割般絞痛不止。
賀知洵的首肯,打破了我心中的最後一絲幻想。
原來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到頭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笑話罷了。
似纔想起我一般,他驀地回過頭來。
本來舒展開來的面容,驚恐地僵硬在了臉上。
「夫人,你……你怎麼了?」
我蒼白着一張臉。
攔住他欲扶起我的雙手。
輕笑道。
「不如我把這正妻之位也讓出來,如何?」
目光觸及他背後臉色晦暗不明的將軍。
我冷笑着勾起脣角。
「將軍,可還滿意?」
-4-
回府的路上,我半躺在轎中的軟塌上。
後腰處仍舊火辣辣的作疼。
但身體上的痛楚,抵不上此刻我心底萬分之一的煎熬。
將軍府裏的一幕幕。
早已將我擊碎的潰不成軍。
賀知洵坐在我對面,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我。
「司容,都是我的錯。」
「你生氣也好,打我也罷,只要你能發泄出心中的怒火。」
「休妻之話,日後不可再提,今生今世,我賀知洵的妻子都只會是你。」
見我垂首不語,他有些焦急。
「司容,我發誓,我待那女子絕無男女之情。」
「但剛纔情形你也見着了,我若不表態,蓮兒會尋死,將軍也不會就此作罷。」
我胸口微震。
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蓮兒……這名字你倒是記得挺熟的。」
「我……」
他有些語噎,似還想找補。
卻囁嚅着嘴脣半天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我直視着他的雙眼,讓他的慌亂無處可逃。
「你可還記得成婚之日曾承諾過我什麼?」
提起我們的成婚,他緊繃的情緒放鬆了些許。
或是腦中回想起了當日的盛景。
他拉過我的手,語氣平緩溫和。
「司容,我記得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此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莫要氣壞了身子。」
「你相信我,我從無二心,昨日之事亦非我所願,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飲酒。」
「只是此事發生在將軍府上,若處理不妥誤人性命,我們日後也恐難安寧。」
看着他認真,熱切的臉龐。
我有些恍惚。
我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昨夜與她人在牀榻之間水乳交融,享受魚水之歡。
今日便俯在我跟前看似悔恨,實則風輕雲淡的分析着此事利弊。
我有些倦了。
可我也明白,如若我真不鬆口。
明日大街小巷便會傳遍我善妒、容不得人的蜚語。
我除開是賀知洵的夫人,還是顧氏一族的宗婦。
看似萬般選擇,實則無一退路。
-5-
宋蓮兒進門那日,雖是一頂小轎從側門抬入。
可將軍府上有意抬舉她。
陪嫁的物什足足給了十二擔。
北境城裏,怕是沒有哪家小妾的排場能夠越過她去。
我與將軍夫人雖來往不多,但依着幾次宴會上的觀察,她行事進退有度,極重規矩。
按理說。
此次鬧劇本該掩人耳目草草收場便罷。
爲何將軍府上還這般大張旗鼓?
按下心中疑惑。
我端坐在堂上,指尖漫不經心地輕叩着桌面。
不一會,宋蓮兒一襲粉色嫁衣嫋娜而來。
二八年華,正是嬌嫩的年紀。
即便身着粉色,依舊嬌豔動人。
她儀態自然的跪在我面前。
接過丫鬟盤中的熱茶,舉過頭頂。
「夫人,請用茶。」
舉手投足間。
全然不見當日跪倒在地小心翼翼之態。
將軍府上的麼麼還侯在廳外。
時不時的抬起眼皮打量着裏頭的情形。
我揚起脣角,巧笑嫣然。
從手腕上退下一隻羊脂玉鐲,執過她的手,給她緩緩戴上。
「顧府比不得將軍府,繁華簇錦,倒是委屈你了。」
「今日既入了府,便是自家姐妹,往後還需盡心侍奉主君。這茶……我便受了。」
我端起茶杯,輕泯了一口。
正欲擱下茶盞。
宋蓮兒手中的托盤忽地失了力,朝着地面墜去。
幸虧我眼疾手快,穩穩地接住了茶杯。
茶水晃悠一圈,滴水未落。
我盯着她有些驚慌的臉。
將杯盞塞進她的懷裏。
「宋姨娘,這下可得拿穩了。」
「不然大家還以爲,是我在爲難你。」
今日這茶杯若是落在了地上。
我這當家主母苛待新妾的名頭怕是徹底坐實了。
剛入門便來這一出,她倒是有恃無恐。
就是不知,她背後的依仗到底是什麼?
見我輕鬆化解這小伎倆。
她臉色難看的厲害。
卻又不敢反駁我什麼。
只低着頭咬緊嘴脣,不知道在思忖些什麼。
我淡淡的收回目光。
她最好,是個安分的……
-6-
晚間,我正倚在貴妃塌上看書。
賀知洵下值回來,徑直來了我的房間。
見到門廊處掛着的紅色燈籠,他有些茫然。
「今日宋蓮兒入府,夫君應當去西苑。」
我沒有抬頭,沉浸在手中的這本札記中。
隨口說道。
儘管過了這些時日。
我仍舊無法像從前一般,心無芥蒂的與他相處。
好在近來軍中事物繁忙。
晨間我還未睡醒,他便去了大營。
夜裏我熄了燈,他還不曾歸來。
不與他碰面,沒有親密接觸。
我心中的噁心感散去不少。
因着我的提醒。
來人輕快的腳步停在了屋子中央。
片刻後。
他大步朝我走來,將我攬入懷中。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可此刻我卻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或是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他稍稍鬆開了些禁錮。
語氣難掩疲憊之色。
「司容,你知道的,讓她入門不過是權宜之策。」
「我心中,從始至終,只有夫人一人。」
「你若不喜歡,待日後找個事由將她遠遠打發了便是。」
從前他這般軟語。
我會心花怒放、嬌笑着回應他。
可如今聽着,心中只剩萬般無奈。
甚至連扯出一個笑臉,都變得艱難起來。
索性乾脆不笑了。
我合上書籍。
「夫君晚間應當還有政務要忙,我先歇下了。」
「今夜你若要歇在此處,我讓人將旁室安排妥當。」
我欲轉身要走,被他從背後一把抱住。
他緊緊的摟着我,似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
「司容,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寬宥我。」
說實話,我也不知。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尋常。
成婚這四年來,算得上是我偷來的好日子。
如今,不過是大夢一場迴歸現實罷了。
可我,仍舊無法說服自己。
同其他的女人,來分享自己的夫君。
這些天Ŧū₄。
只要一想到,那晚他與別的女子共赴雲雨。
我便噁心難過的喫不下飯,睡不着覺。
可這些話,我該如何說出口。
一句善妒,便可將我貶進塵埃。
我沒有回應他。
他有些急不可耐的想要證明些什麼,手指粗糲的扯着我的衣帶。
喘息聲纔剛剛響起。
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
他手指一頓,充耳不聞,繼續着手頭的動作。
可外頭的人,也彷彿有天大的急事一般。
不住的敲打着門檐。
「主君、夫人,不好啦。」
興致被打擾,他終是抽出了手。
替我攏好衣裳。
臉色陰沉着去開了門。
「何事?」
他語氣中的隱怒讓來人有些顫巍。
只得硬着頭皮吞吐道。
「主君,宋姨娘體恤您上值辛苦,晚間特意給您燉煮了蔘湯。」
「方纔聽聞您回府,她一時激動不小心打翻了湯罐,雙手燙的厲害……」
我隱在屋中,並未出面。
只聽見賀知洵的一聲聲怒吼。
「燙傷了找郎中去啊,找我有何用?」
「才入府第一天,就這般毛毛躁躁。」
「今天摔了湯罐,明日是不是得燒了屋子。」
「何事不能讓下人幹,非得……」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透過窗欞,我瞧見垂花門處。
宋蓮兒正盈盈而立。
月光的映照下,襯得她恍若仙人一般。
仙子垂淚,誰能不動懷呢。
-7-
那夜。
賀知洵讓人拿着他的帖子去尋了城中的名醫。
「她從將軍府來,如若剛到咱們府上,便出了事,將軍那邊不好交代。」
他解釋的情真意切。
我附和着點點頭。
「夫君所言甚是。」
「宋姨娘那邊,就全耐夫君多費心了。」
不等他再多言,我便回了房。
我靜靜的躺在牀榻之上。
聽着他在門前躊躇許久。
終是嘆了口氣,出了院子。
次日醒來,貼身丫頭便與我低聲道。
「夫人,昨晚主君去的書房。」
「聽說,西苑那邊的燈亮了整晚。」
我怔了怔,隨即擺擺手。
「日後不必再同我彙報這些了。」
宋蓮兒既進了府,又是個有手段的。
不是今日,便是來日。
又有什麼區別呢。
妾室茶都喝了,沒道理我還要攔着不讓她承歡。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
不過月餘,西苑便傳來了有孕的喜訊。
府醫來主院報喜那日。
恰逢賀知洵休沐,我們難得地湊在一起用早飯。
聽聞消息時。
他手中的調羹直愣愣的砸在了碗間。
引起一陣清脆的激盪之聲。
呆滯片刻後,他霍然站起身。
眉眼間是掩藏不住的激動與喜悅。
「當真?」
府醫點頭。
「千真萬確。」
他又驚又喜,在堂中興奮地來回走動。
「賞、賞、通通有賞。」
與他的喜悅相比。
我的沉默,在此刻看起來格格不入。
主院裏,大多都是我陪嫁帶來的人。
見他這般雀躍,甚至有些失態。
都小小心翼翼的朝我投來目光。
我恍若未聞般緊盯着府醫的神色。
他是府中的老人,性格執拗,從不說誑語。
如此,宋蓮兒有孕,那便是真的了。
我思忖許久。
將手中的調羹輕擱在一旁。
神色鄭重道。
「丁大夫,眼下是否能看出胎兒的月份大小?」
我與賀知洵成婚四年,一直毫無動靜。
母親爲我尋來的聖手。
都說我身體無礙,氣血充足。
次數多了,她反倒暗示我。
問題未必出在我的身上。
可這種事情,我怎好意思同賀知洵說明。
便只當是子女緣分未到。
宋蓮兒入府才月餘。
怎就這般的湊巧,說有就有了。
府醫還未回話,高大的身影便籠罩在了我的眼前。
自高而下,有些不滿的審視着我。
「司容,你是何意?」
揮退衆人後,他沉坐在我面前。
「司容,你知道的,我們賀家三代單傳。這些年,我心中時常惶恐,擔心府中的香火斷送在我這裏。」
「你別胡想,我與宋氏只有在將軍府上稀裏糊塗的那次,或許是命運的安排,特意爲我們送來一個孩兒。」
「他以後會喊你母親,日後也無人再敢嘲諷我們府上後繼無人了。」
他揚眉吐氣一般,長呼一口氣。
眉眼含笑。
在北疆多年,賀知洵也滄桑了許多。
笑起來眼尾的褶子一層又一層。
他似乎很久沒有如此這般開懷過了。
過去那些年。
我以爲他同我一樣,對待子嗣問題平常心。
甚至我們還一起討論過。
若是再過兩年,仍無動靜。
就從宗族裏過繼一個孩子。
……
說不出的疲憊,我埋下頭掩下了眼中的溼意。
「既如此,那便祝夫君得償所願。」
見我如此說道,他擰緊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司容,你能理解我,真的太好了。」
「我事物繁忙,日後宋氏那邊,還得辛苦你多費心,好生照料她。」
「這個孩子,容不得一絲閃失。」
我記不得他都說了些什麼,只一顧的點着頭。
交代完後,他滿臉興奮的往西苑大步走去。
看着他輕快倉促的背影。
我眯起眼睛。
吩咐一旁的春臨,出去查點事情。
賀知洵可以不管不顧的喜當爹。
我可不願不清不楚的給人做母親。
-8-
因着孩子的緣故,宋氏在府中的地位水漲船高。
她一改入府時的小心翼翼,每日扶着肚子在庭院中來回走道。
不出兩日,連府中的狗都知曉她有了身孕,見着人,遠遠地繞着路躲開。
管事來報。
宋氏還去親自去了大廚房,將衆人敲打了一番。
明裏暗裏地炫耀着自己肚中懷着的可是府中長子,未來最尊貴的小主子。
時令生鮮,要求日日都先緊着西苑的來。
一日五餐,從滋補燕窩到名貴食材。
得換着花樣按時按點送到西苑。
她初來乍到,便這般做派。
衆人雖看不慣,可礙於她爭氣的肚子。
到底沒人敢說些什麼。
我擺擺手,讓管事安排下去,照她說的來辦。
窮人乍富,這點眼Ṫṻ⁷界,不Ŧũₜ值一提。
倒是近來公務繁忙的賀知洵,下值的時間也愈發早了。
雖每日回府後,他還是雷打不動的先來主院尋我,陪我用餐。
可話裏話外,三兩句他便又將話題繞回到了西苑那邊。
今日晚膳才用兩口,他便狀若無意的說道:
「近日宋氏胃口不佳,喜愛酸口,我記得夫人城郊的小院裏,好似種有一顆青梅樹。」
我用餐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沒有否認。
他繼續道:
「那宅子荒住已久,倒是可惜了那棵青梅樹,不如明日便將那樹移來西苑。夫人意下如何?」
他記得那顆青梅樹。
卻不記得那是我父親戰死北境前,親手爲我植下的。
當年父親寄回京城的信裏寫道:
「春深日暖,爲父於院中栽得青梅一株。待碩實累累,恰是闔家北境團圓之期,盼囡囡見梅喜笑顏開。」
可惜我沒有等到父親凱旋歸來接我們的那日。
那顆樹也成了父親留給我的最後念想。
可我從此不敢再見青梅。
嫁予賀知洵後,我安排人好生照看那棵樹,年年青梅豐收的季節,便採摘下來,送給周邊的村民。
那是父親守衛這片土地保護過的百姓。
看着眼前人沉浸在即將爲人父的喜悅中,絲毫不覺此般有何不妥。
我心中一片冷意。
將手中碗碟,重重擱在桌上。
抬起眼皮睥睨了他一眼。
「既然夫君都已想好了,那明日我便飛書給母親,讓她去父親的冢前,替我問問他老人家同不同意!」
沉悶的一記響聲讓他清醒了些。
彷彿纔想起其中緣故,他神色驟變,臉色難看的厲害。
半會功夫,才尷尬吱唔道。
「夫人,是我失言了。」
「此事不值一提,切不可驚動岳母。」
他小心看着我的臉色。
試圖再解釋些什麼。
我冷冷的抬起臉,與他四目相對。
有些話,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夫君與宋姨娘僅在將軍府上度過一夜,且當日你飲酒甚多,神志不清…….」
「你當真能確定她腹中孩兒便是賀家的血脈嗎?」
託春臨出去查探的消息。
樣樣事都透露着怪異。
無論我與賀知洵現下如何,我們都是名義上的夫妻,榮辱與共。
所以,即便是潑上一盆冷水。
我還是將心中疑惑拋了出來,試圖警醒他。
「況且此人身份蹊蹺,我讓人悄悄去打探了番,將軍夫人身旁從未有過名爲宋蓮兒的侍女……」
「夠了!」
賀知洵放下筷子,冷聲打斷我:
「司容,成婚四年來,我自問對你百般體貼,萬事以你爲先,從不要求你如何溫柔賢良。」
「納妾之事,我自知理虧,無論你如何冷落我,我都受着。」
「可宋氏不過是一屆弱女子,當日也是我醉酒後唐突了她,她性烈差點以性命自證還不夠嗎?你不該這般詆譭她。」
「這四年來,你一直無身孕,我雖不在乎。可如今孩子隨機緣來了,我便不能不負責任。」
我與賀知洵鮮少吵架。
他體諒我自幼在生在京城,錦衣玉食嬌養長大,婚後隨他奔赴千里,駐紮在這貧瘠荒涼的北境城,諸多艱辛不易。
我心疼他,征戰沙場九死一生,常常憂思難寐殫精竭慮。府中府外、人情世故打理的井井有條,舒適愜意,從不讓他多費心思。
過去偶爾拌嘴,都是夫妻閨房情趣間的逗樂。
他這般冷臉訓斥我,還是頭一次。
一時間。
我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爲了那孩子,還是爲了宋蓮兒。
他甚至,都不願聽完,我到底查到了些什麼。
我自嘲的輕笑了聲。
這些時日來積攢的情緒在胸膛中濃烈的翻湧着。
有失望,有不甘,有痛楚,還有自省。
對,是自省。
我怪自己過於計較,爲什麼別的女子可以,而我不可以。
才讓他夾在中間這般難做。
我甚至想過,如若這宋氏身世清清白白,爲人本分。
便與她和諧共處,日子總是要往前看的。
可事情還未落定,我沒料想到,第一個與我翻臉的便是賀知洵。
我高估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那女子的分量。
心中鬱結難解。
我忽地發了狂般,將餐桌上的飯菜掃落在地。
杯盞四飛,湯水搖曳。
我與賀知洵身上,都一片狼藉。
他瞪大了眼睛,見我癲瘋模樣。
似想攔住我,被我一掌打落了手臂。
「滾出去!」
在我厲聲怒吼中,他也怒火難抑。
往日俊秀爾雅的臉龐黑的厲害。
「你簡直,不可理喻。」
「你看看你現在,哪裏還有一絲京中貴女的模樣。」
「滾出去!」
我抓起手旁碎裂的盤盞,朝他砸了過去。
他沒有躲閃開,碎片劃過他的額頭。
血水很快順着他的臉龐滴落而下。
他眼中,凝滿了失望。
轉身大步離去。
-9-
自那日鬧僵後,我與賀知洵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一般。
不再碰面,亦不再關心對方。
他吩咐管家將主院他的物品都搬到書房。
我亦沒有攔着。
管事苦着一張臉對我道:
「夫人,主君不過是一時氣昏了頭,他心中是有夫人的。」
他期盼的望着我,期待我去同賀知洵說兩句軟話。
就像從前那般,每次賀知洵心中煩憂,我便嬉鬧着去哄哄兩句,他便很快喜笑顏開。
可這次,不一樣了。
管事見我冷着臉,輕嘆了口氣,終是搬着東西離開了。
我呆在主院中修身養性了月餘,府中的事全都交由管事,拿不定主意的便讓他去問賀知洵。
窩在院裏,經歷了反反覆覆的內心折磨、煎熬後,我忽地想通了許多事情。
我吩咐春臨,想辦法幫我約見下將軍夫人。
莫要驚動將軍。
時隔月餘,再次走出我的主院,府中陳列、景觀好似變化很大,有些陌生。
過去疏朗有致的庭院,如今看着雖精巧雅緻了些,卻有些小家子氣,不像是賀知洵的喜好。
行至後院的花園中,不湊巧,碰上了一對壁人。
賀知洵正扶着嬌弱的宋氏,在海棠樹下散步。
他一隻手攬在她的腰後,另一隻手扶在她並不顯懷的肚子上。
兩人正低着頭細語,宋氏一臉嬌俏羞怯模樣。
而我的夫君,正眉眼含笑,神情自在鬆快。
怪我,煞了風景。
賀知洵抬起臉望見我的那一刻,眼中一片慌亂,兩隻手無措的收回。
腳步微動,似想朝我走來。
又忽地想起來了什麼,他身形未動,偏過了頭去。
一副並不想見我的模樣。
倒是宋氏,瞧見我,笑容堆滿了臉頰。
「夫人來啦,方纔還在同主君說,好久未見夫人,心中十分掛念。」
「聽聞夫人不適,需要好生修養,奴婢也不敢私自擾了夫人清雅。」
我點點頭,不置可否
正準備轉身離去。
宋氏忙道:
「夫人靜修這段時日,家裏事務無人打理,主君公務繁忙,奴婢斗膽擅專,夫人莫怪。」
「如今夫人身姿清朗,我再管家,怕是不太合適。」
難怪,府中變化如此之大。
她自謙擅專,可如若不是賀知洵的默許,管家之權又如何能到得了她的手中。
面對她的挑釁,賀知洵的冷視。
我以爲我會很難過。
可此刻我心中,竟毫無波瀾。
我擺擺手。
「沒什麼不合適的,府中打理的挺好,你繼續管着吧。」
聞言,不止宋氏僵了笑臉。
連賀知洵都錯愕的抬起了臉。
無視兩人的探究,我快步出了花園。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古人誠不欺我。
-10-
與將軍夫人會面的前一晚,賀知洵踏進了主院。
見我正在練習書法,他站在門廊處,沒有出聲,靜靜地看着我。
直到我擱下狼毫。
他才緩步進來,溫聲道:
「夫人,這些日子清瘦了許多。」
「是爲夫的錯,不該與你鬥氣,說那般傷你的話。」
我抬起頭來目色平靜的看着他,無悲無喜。
他將管事牌子,輕放在了一旁桌上。
似在告訴我,將主權歸還於我。
我有些好笑,這隨時可以被取代、施捨般的尊嚴。
他憑什麼覺得我想要。
我目色掃過書桌。
「正好,我也有東西給你。」
我從書架中,抽出一張疊好的文書,遞給了他。
見我神色平靜地回應他,他面上一喜。
接過文書後,便直接打開了來。
看清內容後,他臉上笑意一點點褪去,神情凝重。
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
「司容,你要與我和離?」
我目光坦然,代表了我的態度。
他有些失控地將手中的和離書撕碎,雙眼一片猩紅。
「你做夢,我決不許,你離開我。」
「此生此世,你只能是我的妻。」
我有些無奈,但總歸,有些話要說明白。
「這些時日我想了許多…….」
「賀知洵,當年求娶我的人許多,只有你對我承諾,此生僅我一人,我才關注到了你。」
「我本可同其他女子一樣,按照世俗教條,做一個溫順大度的當家主母,不必與夫君多麼恩愛,只用相敬如賓,便可過好這一生。」
「是你,給了我希望,讓我覺得女子不必依附男子的意志生活,讓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受約束,全憑心意。」
「我應該感謝你,讓我輕鬆快活的度過了這幾年。」
「可奢望終究是奢望,不是嗎?」
賀知洵呆立在一旁,片刻後,他有些艱難地ťũ̂ₕ下定着決心:
「司容,我承諾你的,從未忘記。」
「待她生下孩子後,我便賜她金銀,讓她出府。」
「我們還是同從前一樣,可好?」
從前一樣,從前還能回去嗎。
我紅了眼眶。
「賀知洵,將軍府上那夜若是醉酒誤事。這月餘,你宿在她房中十日,可是情非得已?」
望着他蒼白一片的臉,我眼淚止不住的掉落。
曾經說着,相愛兩不疑的人。
如今,怎麼就走到了這個地步呢。
-11-
茶樓的天字號包廂裏,將軍夫人姍姍來遲。
我們各自留了人守在外頭。
她本不想來的,我尋她何事她約莫知道的七七八八。
可事態遠比她想象地嚴峻多了。
託人給她送了一樣東西后,她便應下了邀約。
「你手中,爲何有那害人的東西?」
她說的害人東西,是一塊北漠蠻荒部落獨有的香料,用來遮掩身上的氣味。
我天生鼻子靈敏,那日在將軍府上,便聞到了一絲怪異的香味。
想到軍中最近捉拿了許多來自北漠蠻荒族的細作,衆人身上染上些味道也ṱṻ₄不奇怪。
可我府中,這月餘。
氣味雖淡,卻經久未散。
那日在花園中,宋氏靠近我的那一刻,被遮蓋的另一種氣味,再次傳入我的鼻息。
有些事情,突然在我腦中明朗了起來。
看着眼前雖妝扮得當,卻難掩憔悴的夫人,我乾脆開門見山。
「宋蓮兒,腹中孩兒是將軍的,對嗎?」
她驚愕的抬起眼睛。
沒有動怒和反駁,那便是真的了。
時間緊,未等她回答,我繼續說道。
「將軍此人雖豪邁不羈,可日常並不是多管閒事之人,更未聽說過對府中小廝侍從的寬待之舉,爲何會爲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侍女,逼迫得力的將領納妾?」
「甚至,親備了十二擔嫁妝給足她體面。」
「當日,趁着忙碌我讓人打探了番,嫁妝多是金銀玉石,寶刀利劍,應當不是夫人讓人安排的,而北境城中,能有這般實力的,只有將軍了。」
看着面前人,越來越黯淡的神色,我知曉我都猜對了。
我突然替我們女子的宿命,感到悲哀。
將軍夫人,同我一樣,都是將門之女。
她的父親,比我的父親倖運,如今官拜一品,駐守在京中。
按理說,她應當比我更有底氣。
可即便這樣,面對夫君的荒唐醜事,她亦是咬碎了牙往肚裏吞。
甚至還幫他打起了掩護。
「將人送進我們府中,的確足夠掩人耳目,畢竟誰都以爲,我們府上盼孩子盼瘋了。」
「可是夫人,你可知曉,那女子懷孕事小,而將軍在走的卻是另一條不歸之路?」
「你的母族、你的孩兒,都會因此遭受牽連,萬劫不復。」
「這片土地,是我們的父輩無數人用身軀與鮮血,才換來的短暫和平。如今百姓們好不容易纔過上了安生日子,絕不可再讓狼子野心的人裏外勾連,破了這北域關。」
夫人沉默了許久,忽地抬起了頭。
「你不怕我,同將軍揭發你嗎?」
我笑了笑。
「夫人,我第一次見你,是四年前剛進城的那日。你帶人在城門外施粥,有個小乞兒心急衝撞了你,你摸了摸他的頭,笑着告訴他,別急日後不會再捱餓了。」
「來見你之前,我收集了不少證據,寄到了京中。即便我是微光,爲了那些遭受戰亂流離失所的人們,我也想試一試。」
「而夫人,無論是爲了百姓,還是爲了你的母族和孩子,都會與我做出同樣的選擇。」
自古以來,戰場就是男人們的場地。
我們這些後院女子,在他們眼中,成不了氣候,也無需提防。
可他們不知。
京中貴門中養出的女子。
最善謀計,也懂潛蟄。
-12-
賀知洵拖着不肯給我和離書,我倒並不心急。
他每日懺悔似的在我院裏。
細細訴說着我們過往情誼。
很動人,有些情景我都忘了,他還記得。
我不懷疑,他曾經對我情深似海。
可人心善變。
將軍府上的那晚,明明他醉的一塌糊塗。
可他信誓旦旦,宋氏的孩兒便是那晚有的。
他從未醉過。
或許說,他半推半就的自我沉醉其中。
畢竟,清醒的時候。
他只能做光明磊落、溫文爾雅、對我忠心不逾的君子。
孩子。
不過是他能名正言順留下宋氏的藉口。
還能讓我因爲無所出,心懷愧疚地接納那對母子。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何況,那般楚楚動人,又嬌媚百生的女子。
可惜,他看輕了我。
也看輕了我對他的感情。
或許,換個人,我就容忍了。
可是,真正深愛過的人,如何能心無結締呢。
-13-
護國將軍,率軍視察北境那日。
鎮北將軍攜各將領及家眷迎接。
將軍府中酣暢熱鬧之時。
幾支軍隊悄然接管了四方城門。
烽火燃起之時。
護國大將軍砸了酒杯,起身宣讀聖旨。
繳收鎮北將軍軍符,及手中軍權。
押解衆人回京覆命。
鎮北將軍慌了神,號令府中軍士,突破重圍。
重重有賞。
事情發生得太快,衆人毫無防備,將軍府中亂成了一片。
刀劍聲,驚叫聲,不絕入耳。
在此之前,將軍夫人藉故看戲引走了大部分家眷。
我本該一同離去的,可賀知洵時刻緊跟着我,試圖挽留我們破碎的感情。
怕打草驚蛇,我便放棄了。
事起時。
一旁的賀知洵,也瞪大了眼。
滿臉的驚慌模樣,不似僞裝。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要應對哪一邊。
只好抽出劍擋在我面前。
護着我往後退。
「司容,別害怕,我會護着你。」
「一會出了門,往西跑,不必管我。」
他一邊應敵,一邊輕聲安撫我。
我應該動容的。
可我的心,這段時日早就堅若磐石了。
我毫不猶豫的轉身,朝西門跑了出去。
順道,從外邊鎖上了門。
避免奸細從中逃脫。
-14-
鎮北軍被押解回京的那日。
兄長也趕來北境城中接我回府了。
我在校場中,碰見了戴着銬鐐的賀知洵。
無論他是否參與其中。
瀆職與窩藏細作的罪名怕是不好洗去。
而我,託將軍夫人進言。
倒成了此次剿滅叛軍的重功之臣了。
兄長說,沒拿到和離書也不要緊。
到時同聖上求個恩典,將我的婚事作罷便是。
校場上。
賀知洵垂喪着臉,凌亂的髮絲遮住了臉龐。
看見我時,他眼中多了些亮光。
揭開了嘴扯出了一絲笑意。
「司容,見到你安然無恙,真好。」
「是我,沒有信守承諾忘了初心,我活該被誆騙。」
「只是辛苦你, 陪我在這艱苦之地白白喫了四年苦頭。」
他笑着笑着, 溼了眼眶。
看着他期盼的目光, 我沒有說出任何寬慰他的話。
夫妻一場, 各自離散。
有時事, 既回不了ŧũ̂ₚ頭, 那便不必徒留念想。
在他們隊伍的最後,
我瞧見,被拖在地上的宋蓮兒。
滿是塵污的衣裙中, 一片黑紅之色。
望向她虛弱的眼神。
我問出了心中許久的疑惑。
「我不明白, 作爲一名細作, 你應當更小心謹慎些纔是, 爲何反倒是處處挑釁我。」
她嗤笑了一聲。
許久沒有聲息。
我當她不願說, 準備轉身離去。
卻聽見她充滿憎恨的聲音。
「我最討厭你們中原的貴女了,除了家世明明一無所長,卻坐享其成享受着最豐富的資源。而我們,明明付出了所有,卻只能潛伏在不毛之地,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特別是你,我還未到北境城中,便聽聞鎮北軍副將與夫人情比金堅的故事,我倒是好奇, 到底有多金堅。」
「不成想,也不過如此。那日在將軍府上,賀大人在我身上的狂浪模樣, 嘖嘖……」
我點點頭。
並未生氣。
最痛的那個階段, 在無數個煎熬的夜裏。
慢慢釋懷了。
我悲憫地望着她。
「我們之所以能夠享受豐富的物資,是因爲我們的父輩們足夠努力,足夠勤勞。是他們開疆擴土ƭṻ³,拋頭顱灑熱血,替我們打下的這一片安和之地。」
「我們得來的一切, 從不是坐享其成!」
她怔了怔,終是低下了頭去。
-15-
出城時, 管家追上了我。
遞給我一個匣子, 說是賀知洵特意叮囑他。
若日後局勢動亂, 他不在城中。
務必將此物交由給我。
我打開匣子。
一封簽過字的和離書齊整地躺在匣子中。
我展開來, 看了許久。
一滴淚水砸落在了紙張間,暈染了開來。
我眯起眼睛。
望着遠處,漫天黃沙。
不由想起隨賀知洵剛來城中那日。
因受不了此地的乾燥氣候。
我渾身長滿了疹子,模樣要多醜有多醜。
可賀知洵, 眼裏似乎看不見這些紅紅點點。
雙手捧起我的臉。
心疼地親吻着我的額頭。
雙目微紅,眼神堅定的對我說道。
「司容,我一定會努力建功立業,讓你過上最好的日子。」
我打趣道。
「等日子好了, 你會不會嫌棄我被這北境的風霜吹得乾裂的臉。」
他一本正經, 神色鄭重道。
「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都是我賀知洵此生最愛的人。」
「我便是辜負了我自己,也絕不會負你!」
少年的諾言, 早已隨風飄散在了這廣闊之地。
從此,山高路遠,各奔前程。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