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岱被逼與我成親的第三年。
他趁我上山禮佛,突然帶兵圍了寺廟。
熊熊烈火中,他居高臨下說:「此後,我只當你死了。」
我如墜冰窖,手中跪滿兩年才爲他求來的治病靈芝,也砸碎在地。
那夜後,苗疆出身的太子妃亡故,他的白月光側妃被扶正。
五年過去,霍景岱突然發作,陷害翎王入獄。
他來王府找到我時,我正把小女兒藏在身後。
他錯愕盯着我微隆的小腹,咬牙切齒道:「你這個……」
「賤人!」
-1-
我以爲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霍景岱。
但這天。
翎王府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馬蹄聲。
我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就見府上那羣平日裏鮮少顯露身影的暗衛。
突然緊張地將我和小女兒圍在中央保護起來。
來不及詢問。
桃花苑的大門,猛地被人狠狠踹開。
一行整裝肅穆的軍隊闖了進來,一分爲二。
沿着牆院將這片院子團團圍住,滴水不漏,與王府的侍衛針鋒相對。
緊接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帶着令人窒息的氣壓,緩緩步入。
五年過去,他紋絲未變。
仍舊是一身幽暗的玄衣,金玉纏枝的腰帶勒出勁瘦的腰身,幹練整潔的束裝襯得他愈發虎背蜂腰,高大俊朗。
通身的肅殺之氣,遠壓周圍所有持刀的士兵。
乍一看,不像太子,倒像個久經沙場的將軍。
霍景岱粗大修長的指骨摩挲着腰間佩劍。
那雙如鷹隼般的鋒銳眼眸死死盯着我,卻一臉面無表情。
着實是瘮人。
「……孃親。」
女兒小棉花有些被嚇到了。
委屈地癟了癟嘴,拽住了我的衣裙。
霍景岱的目光瞬間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的心臟劇烈一跳。
迅速將女兒往我身後藏了藏,竭力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霍景岱冷銳的視線。
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
鋒利刺骨的目光緩緩向上。
像刀尖一寸寸割破皮肉般,所到之處皆讓我恐懼膽顫。
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夏日貪涼,我穿的薄衫,難以遮掩住懷胎四月的孕肚。
我悚然一驚。
還想欲蓋彌彰地掩藏。
卻已經來不及了。
周圍的暗衛盡數被拿下。
霍景岱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跟前。
高大的身形遮蔽日光,如巍峨大山,帶來極強的壓迫感。
他英朗的面容冷峻至極,下顎繃得死緊。
我忍不住後退。
卻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
他的眼眸裏燒出了滔天的怒火。
盯着我的肚子,似要把它灼穿。
他咬牙切齒地開口,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誰、的、孽、種?」
我抿了抿脣,別開臉。
沒有回答他這顯而易見的問題。
這裏是翎王府的後宅。
我懷的,當然是他的九皇弟。
霍景聿的孩子。
下巴被一隻大掌掐住,被迫抬起頭。
霍景岱的眼神彷彿恨死了我,滿臉被背叛的惱怒,青筋都暴起。
他厲聲說:「我放你離開,但我並未允你改嫁!」
「許清北,你好大的膽子!!」
-2-
允不允的。
我現在不都是別人的女人了?
這話我沒敢直接說。
怕霍景岱一怒之下把我砍了。
我毫不懷疑,他是真的下得去手。
當務之急。
是拖延時間,等霍景聿回來。
我垂下眼眸,彷彿被他的吼聲給嚇到,身體瑟縮了一下。
一行晶瑩的淚從臉龐滑落。
哽咽着哭,卻什麼也不說。
霍景岱最不耐煩看我這樣。
曾經我還是他的太子妃時,很多次跟他爭吵過後都氣得忍不住哭。
然後邊哭邊繼續跟他吵。
霍景岱喜歡端莊典雅又講理的淑女。
每每見我這副模樣,都會皺眉轉身就走。
別說哄我。
彷彿再跟我多說一句話。
都是對牛彈琴,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果然,霍景岱又狠狠皺起了眉頭。
他正要開口。
腳下忽然傳來一個稚嫩的哭腔。
「……壞蛋!嗚嗚……放開我孃親!」
小棉花忍着畏懼,哭噎着撲上去打霍景岱的腿。
她人豆丁點大,還沒霍景岱膝蓋那麼高。
卻因爲見我落淚,以爲我被欺負。
着急地想保護我。
霍景岱低頭冷冰冰地看了她一會。
忽然平靜地說:「她跟老九長得很像。」
「都是一副,惹人生厭的模樣。」
話落。
霍景岱剎那間捏住了張口想咬他的小棉花的後頸。
從腰間抽出一把雪白鋒利的短刀。
一瞬間,我簡直魂飛魄散。
再也顧不得其它。
我衝過去緊緊抱住小棉花,失聲道:「殿下!!」
我抬起頭,看着霍景岱居高臨下的視線。
這一次,是真切地恐懼到流淚。
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袍。
哀求道:「……她才三歲,又是個女孩兒,礙不着您什麼事的!」
「求求您……放過她吧!」
我和女兒緊緊依偎在一起,哭得哀傷而可憐。
但霍景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
我曾聽說。
霍景岱年少駐守塞北時,軍紀嚴明,愛護百姓。
哪怕是對戰敗的俘虜,也從不傷及老弱婦孺。
因此很受百姓愛戴,就連敵國的將領也對他欣賞有加。
然而此時此刻,他在看向我們母女時。
眼裏冷漠無雙,沒有一絲動容憐憫。
他伸出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
又讓手下將哭鬧不止的小棉花抱走。
我害怕他對我的女兒做什麼。
驚慌急切地想要去追。
可腕上的手掌如鋼絲鐵鉗一樣牢牢將我桎梏住,紋絲不動。
我怒極了,扭頭瞪他。
破罐子破摔地威脅道:「你究竟想幹什麼?!別忘了,這裏是翎王府,不是你的東宮!」
霍景岱聞言,無動於衷,根本沒有半點忌憚猶豫。
甚至還冷笑一聲。
殘酷地宣佈說:「翎王謀逆,已被壓入天牢,你覺得,他還能護住你?」
轟的一聲,我的腦中瞬間陷入空白。
我難以相信。
明明今早霍景聿離家時,還抱了抱女兒,笑着牽起我的手。
說他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們買些府外的點心。
平日裏他總覺得外頭的東西不乾淨,不許我們多喫。
但偶爾也會經不住妻女一大一小可憐兮兮的懇求。
……他怎麼可能會突然謀逆?
看着我失神悲慟的神情。
霍景岱的眼神逐漸冷了下去。
他嘲諷道:「怎麼,給他當一個見不得人的婢妾就那麼好?讓你這般對他念念不忘?」
「當初做我的太子妃時,怎麼不見你如此奴顏媚骨?」
刺耳不堪的話扎進大腦。
我回過神,看着這個厚顏無恥的罪魁禍首。
忍不住頂嘴道:「是又怎樣?關你屁事!」
霍景岱臉色驟變。
他被我氣得怒火直燒,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咬牙切齒道:「大膽!你這個……賤人!」
-3-
我最終還是沒被掐死。
霍景岱將我綁走。
又重新帶回了他的東宮。
他依然將我安排在原來我住的西苑。
五年過去,這處院落依舊素雅幽靜。
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一片鬱鬱蔥蔥的清雅竹林。
甚至就連湖水裏遊的那兩尾金魚,都是從前模樣。
我看着這熟悉的一切,什麼話也沒說。
但押送我的侍衛季影,生怕我又自作多情一樣。
皺着眉冷聲解釋說:「這院子荒廢已久,還是新任太子妃心善,讓人時常打理,才能維持原狀,可不是殿下懷念舊情。」
季影環抱雙臂,將「新任太子妃」咬字極重。
彷彿在警示我,認清自己現在的身份。
他曾是霍景岱的貼身侍衛。
當初我嫁入東宮時,霍景岱對我極度提防。
特意派了他過來。
明面上保護我的安全,實際卻是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季影自幼伴隨霍景岱一同長大。
地位與旁的侍衛不同。
而他心中的女主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
那就是溫婉賢淑的太傅之女,如今的正牌東宮太子妃。
謝顏姝。
對於我這個苗疆來的橫插一腳的刁蠻公主。
他一向厭惡至極。
之前我還是太子妃時,他對我就有不滿,經常使喚不動。
現在我什麼也不是。
他更加連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他眼神鄙夷不屑。
落在我的小腹上時,更是一副恨不得自戳雙目的嫌惡樣。
他惡聲說:「你一個聲名狼藉的落魄公主,殿下好心放你自由,你本該對殿下感恩戴德!」
「誰曾想,你竟如此不要臉,與野男人珠胎暗結,這和青樓裏那羣娼婦有何區別?!」
「你且等着吧,這次惹怒了殿下將你捉回,有你這蕩婦好受的!」
我想起從前。
我若被他這麼說,一定會氣得要命。
但懲治不了他,只能委屈憤怒地去找霍景岱。
霍景岱則又會毫無例外。
輕拿輕放,偏袒他的侍衛。
並訓誡我,當他的太子妃,要有容人的雅量,心胸不能這麼狹隘。
說我一個主子跟下人斤斤計較,會讓他很丟臉。
明明是我滿腹委屈,受了欺負。
到最後卻還要逼着自己原諒,裝出一副不計較的大度模樣。
那種憋屈和痛苦。
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心酸恍惚。
現在,我不再奢求霍景岱會爲我出氣。
聽着這一番刺耳的話,也能做到心平氣和了。
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的小棉花還在他們手裏呢。
於是我點點頭。
平靜地說:「你說的對。」
季影愣了一下。
似乎對我的忍氣吞聲感到詫異。
但他狐疑地盯了我一會,表情又輕蔑起來。
估計是覺得我這會忍了,扭頭又會偷偷跑去找霍景岱告狀。
霍景岱會幫誰顯而易見。
他等着看我自取其辱。
我不怎麼在意他的想法。
目前唯一讓我牽掛的,就是霍景聿這場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
很明顯,他是被霍景岱陷害的。
兩人奪位之爭已久。
霍景岱雖是太子,但皇后早逝,他的母族勢弱,根基不穩。
而霍景聿的母親高貴妃,深得皇帝愛重,母族又強盛。
加上其餘皇子皆不足氣候。
儲君之位,基本就落在兩人之間了。
雖然今天事發突然。
但我相信,霍景聿應該也留了後手。
我只期盼他快點平反,好讓我早日見到我的小女兒。
其它的,我什麼也不在乎。
我不認爲霍景岱是爲了我,才謀劃出今天這一招。
以爲他抓走我,養在他的東宮,不過是爲了羞辱霍景聿。
以爲他會將我困在這裏,就像將我打入了冷宮。
連再看我一眼都覺得噁心。
但我沒想到。
第二天,霍景岱帶着太醫。
親自來找我了。
-4-
我惴惴不安,捂着肚子。
任憑太醫爲我把脈。
片刻後,只見他收回手,捋了捋鬍鬚。
對一旁負手而立的霍景岱說:「胎相穩固,若要強行墮胎,恐怕會重傷母體。」
最擔心的事還是要發生了。
我腦中嗡嗡作響。
脖子僵硬地慢慢看向霍景岱。
霍景岱微微蹙眉,彷彿在思忖什麼。
過了一會,他沉聲問太醫:「可有辦法保她一條性命?」
我立刻緊張地看向太醫。
然而,太醫避開了我求救的目光。
嘆了口氣,點頭。
希望破滅,我一顆心止不住地下墜。
可我不甘心,咬了咬牙。
起身就往外跑。
然而這只是徒勞的。
我連房門都沒出,就被霍景岱攔腰摟住,無法再行走半步。
屋內的下人和太醫很快悄聲離去。
我憤恨地與霍景岱對視幾息後。
他突然將我打橫抱起,一把丟在了牀上。
我驚呼一聲,ẗṻ⁸下意識護住小腹。
可這舉動落在霍景岱眼裏,令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咬牙質問道:「你曾經對我說的那些話,都被狗喫了嗎?!」
「什麼愛我、喜歡我,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當初說的情真意切,如今看來,果然全都是謊言!!」
他認定了我是個朝三暮四的女人。
不想聽我說話也不管我的反應。
那張結滿了厚繭的寬大手掌,帶着凌冽的肅殺之氣,按在了我的肚子上。
他微微施力,盯着我驚惶恐懼的模樣。
忽然笑了。
他放緩了語調,輕聲說:「你不是很想與我要一個孩子嗎?爲此,當初還不惜下藥引誘我。」
「我成全你。」
「等你日後恢復好身體,我便賜你一個孩子,可好?」
他的掌勁越來越重,我冷汗都瞬間冒了出來。
「不好!」
我抓着他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血肉。
可他依然無動於衷。
我抬起頭,滿是怨恨地盯着他。
「若你是爲了羞辱翎王外加報復我,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入了東宮,不管再怎麼清白,翎王日後都饒不了我。」
「而我如今只是個見不得人的妾室,哪怕腹中是男胎,也不會得到重視,你實在沒必要殺他。」
「至於你剛纔所說的……」
我冷笑一聲,譏諷毫無掩飾。
「殿下莫不是忘了?」
「那個對你滿腔愛意,甘願忍受你所有漠視不公的苗疆太子妃。」
「早就被你親手……燒死在青山寺的火海當中了啊。」
-5-
八年前。
我還是苗疆最受寵的小公主。
因爲在邊境逐鹿遇險,被霍景岱意外救下。
從此對那個騎着高頭大馬,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念念不忘。
事後我打探得知,原來他亦是昭國的太子殿下。
只是年幼喪母,不受皇帝喜愛,自幼征戰在外。
他在邊疆素有美名,軍隊管理也井井有條。
且他不近美色,屋內別說侍妾,就連丫鬟也少見。
樁樁件件,都讓我滿意至極。
我那時正被催婚,愁得很。
於是一下便拍板定案,夫婿人選,就是他了!
我撒潑打滾,吵着鬧着要跟他和親。
當時兩國交好,父王母后見拗不過我,便允了。
有了苗疆這個後盾,霍景岱的太子之位會更穩固。
他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是以苗疆希望與他締結姻親的消息傳過去。
他當即便開始着手準備婚事。
我沾沾自喜,以爲他也對我有意。
直到嫁入東宮後,一切和我想的都不同。
我才知道——
他其實,早已經有了心上人。
因爲我佔了他的太子妃之位。
他那位心上人,不願爲他側妃,與他恩斷義絕。
而她的父親,也不再搖擺站隊。
直接選了翎王,霍景聿。
我起初還心有愧疚,覺得是自己插足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但看見謝家如此絕情做派,我又替霍景岱感到憤憤不平。
兩人既然已經斷絕情誼。
那麼我這個太子妃,當得也是心安理得。
我開始努力討霍景岱開心。
想讓他忘記曾經的白月光,看一看眼前的我。
儘管他對我冷淡,又對我提防。
但我還是天真地往這堵南牆上撞,想用實際行動來融化他這一顆心。
可不知爲何,我總是把事情搞砸。
聽聞他身上有舊傷,久難痊癒。
我便用盡從苗疆帶來的藥材,爲他熬製補藥。
但端過去的補藥,不知爲何,成了催情的藥。
聽說他在朝堂上被人莫名彈劾,受了欺負。
我氣得寫信跟父王告狀,想讓苗疆施壓幫幫他。
結果信沒送出去。
還被那位政敵反咬一口,從我屋中搜出了巫蠱詛咒人偶。
我着急地解釋說這東西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會巫術!
但沒有一個人相信。
苗疆以巫蠱通天之術出名。
我身爲苗疆最受寵的公主,怎麼可能不會?
我越是想親近霍景岱,和他打好關係,越是容易弄巧成拙。
幾次三番下來。
霍景岱非但沒有喜歡上我,反而對我越來越警惕厭惡。
爲表懲戒,他將我身邊所有苗疆的侍女都給遣走。
只給我留下兩個又聾又啞的婢女。
和一個對我沒半點尊敬的侍衛季影。
後來我只能離他遠遠的,不敢再靠近他。
我在昭國沒有朋友。
那些豪門世家的貴婦人也不願意和我來往。
慢慢的,我唯一能做的事。
就只剩下了去寺廟裏爲霍景岱拜佛求平安。
事實上,我們苗疆的人都不信這個。
也是誤打誤撞。
我在青山寺中,意外遇見了我們苗疆上一任的大巫。
他已是耄耋之年,卻依然精神矍鑠。
見到我,他也有些意外。
聽完我的遭遇,更是對我滿懷同情憐惜。
他告訴我,他在佛前種下一株金靈芝。
此靈芝種成後,可活死人,肉白骨。
治霍景岱的舊傷也完全不在話下。
若我能真心祈願,得到神佛憐顧。
待靈芝種成,他可以把它送給我。
我開心得不行,千恩萬謝。
此後,便開始了每隔三日,便沿着小石板路,叩拜上山的祈願。
這一堅持,就是兩年。
兩年後,金靈芝種成。
大巫已經離世,他的弟子將靈芝親手交給了我。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
一陣鐵蹄踏破了寺廟的鐘響,火光沖天而起。
我被漫天大火困在廂房內,不住地咳嗽。
卻看見一個模糊卻熟悉的高大人影,安靜地站在院中。
恍若靈犀一閃。
求救的呼聲卡在了喉嚨裏。
手中爲討好求和的治病靈芝,也沒等到送出的那一刻。
我清晰地聽見了屋外,霍景岱對我下的最後的判詞。
他說。
「你我情分已盡。」
「此後,我只當你死了。」
-6-
我是真的差點死在那一天。
若不是霍景聿突然出現,破窗將我救下。
恐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
爲什麼霍景岱要對我痛下殺手。
原來是我消息閉塞。
在這兩年間,苗疆內亂,旁支奪權。
我父王被亂箭射死,母妃自縊。
我這個公主,也是名存實亡了。
霍景聿安慰我,讓我不要難過害怕。
他說以後他會保護我,照顧我。
他還說。
其實我們自幼就相識了。
而且他遇見我的時間,比霍景岱更早。
但我臉上一派茫然。
茫然之後,是止不住的心慌。
我好像……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了。
我記不起關於年幼時的任何事。
記不起他。
更記不起來,我的父王母妃是什麼模樣。
霍景聿見狀,叫來許多大夫爲我醫治。
但所有人都得不出一個具體的結論。
只能姑且算作是我在大火中驚嚇過度,導致部分記憶喪失了。
我不記得很多事。
但有關霍景岱,我卻一樁一件,都記得格外清楚。
霍景岱還欲狡辯。
說他並非真要我死。
他早在我常住那間廂房修了密道,入口位置也藉由小和尚之口告訴了我。
但他不知道。
他火燒寺廟那天,密道已經被人提前堵死了。
他沒有檢查,也沒有給我第二條生路。
或者說。
他對我的性命,其實並不那麼看重。
從他將我視爲棄子,起了用火將我燒死的念頭那一刻。
我和他,就已經恩斷義絕。
此生都沒可能了。
霍景岱被我決絕的態度給激怒了。
嘶啦一聲。
我的衣裙在他掌下四分五裂。
霍景岱鉗住我的雙手,耐心已經告罄。
他俯在我的耳畔,嗓音沙啞而帶着幾分報復似的痛快。
他說:「當初是你先來招惹我,逼我娶你的。」
「現在你敢捨棄我,去找別的男人?」
「想都別想!」
我想要反駁,卻被他粗魯地堵住了嘴脣。
而後牀幔緩緩垂落。
將我眼中最後一絲希望也給遮掩了。
我以爲我會死在牀上。
但霍景岱嘴上說得兇狠,最後到底是心軟了。
事後,他讓人送來一碗安胎藥。
寬闊的脊背對着我,嗓音晦澀,「我可以留下他,只要你聽話。」
「從今以後,你便是兵部侍郎之女,我會給你一個側妃的位置。」
「但你日後不能拋頭露面,只能待在東宮。」
又是同樣的招數。
隨意給我換個身份,像藏起一隻斷了雙翼的雀。
將我從此束縛在自己的地盤內,任意把玩。
該說不愧是兄弟倆嗎?
我表情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霍景岱見我這模樣,在瞬間意識到他弟弟也曾這樣做過。
他不再多說,臉色難看地走了。
許久後,我起身,想在院子裏透透氣。
被禁錮卻無力反抗的滋味壓得我胸悶氣短。
清淺的夜色中,一柄長劍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連房間門檻都沒邁出去。
季影便故意刁難,譏笑說:「側妃娘娘怕不是忘了?」
「不得殿下允許,你無法外出。」
沒有見到我受罰,反而還重新升了位份。
他本就氣惱。
而霍景岱臨走前下令,讓他繼續跟在我身邊保護我。
更是讓他不服氣。
但他不敢對霍景岱不滿,於是便把氣都撒在我身上。
他用劍柄抵住我的肩膀,往裏用力推了一下。
我沒站穩,差點摔倒。
突然的狀況讓我心慌不已,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我摸了摸肚子,安撫好孩子。
隨後抬起頭。
啪的一聲,狠狠甩了季影一耳光。
-7-
季影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敢對他動手。
明明曾經,我還礙着他是霍景岱貼身侍衛的身份。
對他忌憚有加,甚至偶爾還不得不討好他。
他第一次在我這受到這樣的屈辱。
但我打完之後,就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推開那把劍,徑自走了出去。
季影氣得要命。
但說到底,我也算他半個主子,他不敢真的對我做什麼。
於是他惱火了一陣,忽然消失在夜色裏。
也不知道去幹什麼。
我沒在意。
直到第二天。
太子妃謝顏姝忽然來了我的院子。
而季影就明晃晃地跟在她身旁。
我突然就警惕了起來。
這是我和謝顏姝第一次碰面。
她卻彷彿認識我許久一般,對我的態度熟稔又柔和。
與我擺在明面上的提防不同。
謝顏姝笑得端莊溫婉,安慰我說:「公主不必害怕,我並不是來尋你麻煩的。」
「而是,來幫你的。」
她說,翎王霍景聿,已經平反出獄了。
現在太子黨和翎王黨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
霍景聿已經拿到了霍景岱構陷的證據。
但投鼠忌器。
因爲顧忌我,而遲遲沒有鬧出大的動作。
他甚至向霍景岱表示。
只要將我平安交出。
這次的事,他可以不再追究,將手中搜集到的證據全都銷燬。
然而,霍景岱不願意。
如今謝顏姝已經私下和霍景聿取得了聯繫。
她要幫我,逃離這座東宮。
我看着眼前貌似溫和無害的女子。
腦中想的卻是她曾經拋下霍景岱投靠翎王。
後來我離開,她又成爲了霍景岱的太子妃。
現在,她說得冠冕堂皇,卻是揹着霍景岱繼續和霍景聿私聯。
如此兩面三刀,讓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麼。
可猶豫片刻,我最後還是答應了。
因爲她說,我的女兒小棉花,已經被救回了翎王府。
我根據她的安排,在第三天夜裏,換上了侍女的衣服。
今夜無月,夜色昏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我緊緊抓着季影的劍鞘,一路沒有燈火,我只能跟隨他的腳步。
等到了地方,我才發現,他們給我準備的逃生通道,竟是一個狗洞。
季影抱劍站在一旁,一副幸災樂禍,愛鑽不鑽的模樣。
我咬了咬牙,瞪他一眼。
心裏記下這筆仇,動作迅速地趴下去往外鑽。
鑽到一半,我陡然停了下來。
原本應該漆黑一片的外牆,此刻卻燈火通明。
幽森寒涼的晚風一吹,火光跳動。
剛好映照出了我眼前那雙墨色的錦靴。
我渾身僵硬住。
腦袋卻不死心地慢慢往上抬。
從一雙健壯有力的長腿往上,是熟悉的腰帶和勁瘦的腰身。
再往上。
我對上了霍景岱那張英俊,卻面無表情的臉。
他的眼神很平靜,異常的平靜。
看得我心裏豎起了寒毛。
而在他身後,我看見了依舊笑得溫婉無害的謝顏姝。
她騙了我。
-8-
我又被抓回了西苑。
這一次,霍景岱什麼話也沒說。
他讓人端來一碗烏黑的湯藥。
趁我不注意,突然掐住了我的下顎,強逼我喝了下去。
等將湯藥灌完,他堪稱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背,讓我慢慢止住了咳嗽。
恍若無事發生一樣。
他笑着問我:「清清,你猜我這幾日都在忙什麼?」
他牽着我的手,將我按在椅子上坐下。
看着我的眼睛裏,還有幾分期待。
……簡直說不出來的詭異。
我沒能配合他給出一點回應。
因爲我發現,我的小腹處忽然傳來一股異樣的感受。
起先只是有些不舒服。
可緊接着,我的肚子,慢慢開始痛了起來。
霍景岱彷彿看不見我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我不回應,他就自顧自地揭曉謎底。
一個盤子大的,模樣奇怪,又讓我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的點心,被端了上來。
霍景岱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將我攬入懷。
他用手指抹了一把那柔軟的糕點,把它塗抹在我的嘴脣上。
語氣頗有些懷念地說:「你我雖只朝夕相處了三年,但只有你,對我的生辰最用心。」
「後來這幾年,我又讓廚娘做了許多次,但總是做不出你當年的那個味道。」
見我只盯着那個蛋糕發愣,對他的話沒有半點反應。
霍景岱神情有些失落。
但他很快又笑起來,說:「今日是我生辰,再幫我插一次蠟燭,陪我許願,好嗎?」
生日蛋糕、吹蠟燭、許願……
這是古代人會做的事嗎?
腦中轟鳴白光劈下,一道箭矢命中眉心。
那些塵封已久,已然生鏽的記憶鎖孔,因爲這幾個關鍵鑰匙。
突然卡頓一下,開始緩緩轉動。
難怪我對年幼時的記憶毫無印象。
難怪我初入京都時,所有人都在背地裏說我不識禮數、粗鄙不堪。
就連我的幾個苗疆侍女,也時常對我的舉止感到奇怪。
難怪,我在苗疆時是公主蠱無雙。
來到京都,卻非要給自己改名,叫許清北。
許清北。
清華的清,北大的北。
我爸媽取下這個名字的時候,對我予以厚望。
但十八年後,我卻像一隻怎麼努力撲騰翅膀,也變不成鳳凰的山雞。
最終只考上了一所名不經傳的大學。
我滿心愧疚,以爲爸媽會對我失望難過。
可老爸笑呵呵地出門買了好多菜。
而媽媽則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鼓勵我說:「已經很厲害啦,你可是咱們家第一個大學生呢!」
「快收拾一下,準備洗手喫飯!」
失落忐忑一掃而空。
我高高興興地喫完一桌豐盛的飯菜,喫得肚皮滾圓。
爸媽又給了我一筆旅遊金,讓我在這個高考後的暑假,好好去玩一玩。
我美滋滋地揣上這筆鉅款溜出了門,去找我最好的閨蜜。
閨蜜聽罷,比我還激動,手舞足蹈地開始規劃起旅遊路線。
她放下豪言壯志,說要打一個月工攢下這筆錢,讓我等她一塊。
我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攢不夠的話我替她掏。
於是她跳到我身上抱住我,感動到哭嚎。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汽笛聲由遠及近。
那輛失控的卡車撞上來時,我們已經閃躲不及。
劇痛襲來,好像腦漿都被甩飛了出去。
當我再睜眼時。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送親的馬車浩浩蕩蕩,我身上精美繁複的大紅嫁衣已經穿上。
雖然茫然恐慌。
但再也沒有任何後悔的餘地。
-9-
我腹中的孩子沒了。
霍景岱給我灌下的那碗湯藥,果然是墮胎藥。
他並不擔心我的身體。
因爲在我雙腿流血不止,痛到暈厥以後。
霍景岱確認孩子已無,便立即給我喂下了一小塊金靈芝。
原來靈芝遇火不化。
而當初那場大火之後,霍景岱又讓人在寺廟中搜尋了一遍。
確認無人傷亡。
恰好尋得Ṱũ̂₇了這株金靈芝。
他從大巫的弟子口中得知了這金靈芝的來歷。
和我瞞着他,在山上跪拜爲他祈福的那整整兩年。
他心中,滿是複雜和動容。
從我「死」後那天起,他終於看到了我對他的情意。
曾經對我的那些提防和猜忌,也逐漸雲煙消散。
他開始徹查過往那些疑點重重的事蹟。
最後發現。
那竟然都是霍景聿的手筆。
是霍景聿故意設計陷害,屢屢挑撥我和他之間的關係。
而他不信我的無辜,將賬都算在了我的頭上。
等他糾結再三。
終於下定決心,要將我重新尋回,好好彌補的時候。
他發現。
我成了他最厭惡之人的寵妾。
被養在內宅,連孩子都已經會滿院跑了。
他驚駭、怒不可遏。
他還曾安慰自己,我定是受了霍景聿的脅迫。
可手下人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傳上來。
無一不是寫的我與霍景聿如神仙眷侶,恩愛美滿。
他便怒極起了殺心。
想要將霍景聿置於死地,想將我帶回來,狠狠責罰。
不算長的故事,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霍景岱這五年。
如果不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逃跑。
霍景岱本不想跟我多說這些的。
他以爲,他貴爲太子,難得向我示弱低頭。
至少會讓我看清霍景聿的真面目,不再只想着離開。
但沒想到,我躺在牀上,還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好像他說了那麼多,一句也沒落進我的耳朵裏。
霍景岱有點惱羞成怒,刺我幾句。
我依然對他不理不睬,甚至把頭轉向牆面。
霍景岱氣得一甩袖,起身就走了。
之後幾天,我腦子裏都是渾渾噩噩的,也不願意喫喝。
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日漸消瘦了下去。
霍景岱有些心急,找來很多大夫爲我看診。
他一時不察,就被盯梢已久的霍景聿鑽了空子。
再次回到翎王府。
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滋味。
我在桃花苑的小塌上醒來,頭頂的樹蔭落下一些星碎的光斑。
蟬鳴聲聲,微風習習,夾雜着夏日獨有的炎熱躁意。
一如我在翎王府的許多個平淡午後。
周圍的小桌上擺着清涼的瓜果。
一隻白皙漂亮的修長手掌握着把翠竹摺扇,正輕輕地給我扇風。
見我醒來,霍景聿立即展開了笑顏。
他左眼底下那顆小痣跟着舒展,全無不笑時的陰冷懾人。
他忽的俯下身,熟稔地親了親我的額頭。
嗓音帶着歉意地說:「是我不好,讓清清這些時日受委屈了。」
我沒什麼表情地看着他。
耳邊恍惚又響起了霍景岱的聲音。
當初我是東宮的太子妃,和霍景聿素不相識。
但他卻屢次害我。
不僅將我熬的湯藥換成催情藥,讓霍景岱罵我下賤。
還利用巫蠱Ṭü₉人偶設計我,讓霍景岱疏遠我,讓皇帝疑心苗疆。
導致我身邊的侍女全被送走,最後連苗疆傳來的政變消息都無法收到。
一樁樁一件件,饒是我只是個穿越女,也難以剋制住對他的恨意。
我沒有猶豫,也是不管不顧了。
泄憤似的。
直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10-
霍景聿眼睛微微睜大。
他抬手碰了碰被打的那邊臉頰,彷彿有些詫異。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Ṭű̂₅。
隨後,竟然哼笑了一聲。
主動將另一邊陰柔漂亮的臉龐也湊了過來。
「夠麼?不夠的話,再打一次。」
我沒有再動手。
望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和從前一樣親暱依賴。
霍景聿漸漸收斂起了笑意。
他握着我的手腕骨,貼着皮肉輕輕摩挲。
試探地問道:「清清在生我的氣?可是霍景岱那廝對你說了什麼?」
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小棉花呢?」
他能把我在霍景岱眼皮子底下救出來。
那麼看守沒那麼嚴的小棉花肯定也可以。
我現在根本無心和任何人周旋。
只想快點見到我十月懷胎生下的親生女兒。
霍景聿頓了下,而後笑着說:「我讓人將她帶去東林別院了,最近不太平,她在那更安全。」
我沒有錯過他那一瞬間的遲疑。
又追問了幾次,我的女兒到底在哪裏,我要見她。
但霍景聿滴水不漏,只讓我放寬心。
我沒了辦法,只能安慰自己。
小棉花畢竟是霍景聿的親骨肉,他不可能會傷害她。
沒有了女兒在身邊,我也不用逼着自己和霍景聿裝夫妻情深。
霍景聿接連在我這喫了好幾個閉門羹。
表面依然是溫和平靜的。
但背地裏,卻對手下發了很大的火。
我開始在府內看見越來越多臉上、身上都帶傷的下人。
整個翎王府的上空,彷彿都籠罩着一層淡淡的血腥氣。
霍景聿是皇貴妃之子,自幼千嬌萬寵。
性格也頗爲極端。
若是誰惹他不快,隨手殺人都是常事。
栽贓陷害,屠人滿門,也不是沒做過。
我曾以爲,這都是外界對他的誤傳,亦或是有心之人對他的抹黑。
五年的溫情矇住了我的雙眼。
直到現在,我脫離出來,開始用理智看待每一個蛛絲馬跡。
我發現,傳聞可能並不爲虛。
是霍景聿一直以來,在我面前僞裝得太好了。
其實我始終搞不懂。
霍景聿對我的特別對待,到底從何而來?
他說他年幼時在邊疆遇見過我。
但我八年前才穿過來。
他遇見的人,只可能是原來的苗疆公主。
這麼多年過去,我的性格變化如此之大。
他難道就沒有發現嗎?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這天夜裏,他一刀劈開了門鎖,緩緩推門而入。
那身矜貴的紫袍上沾滿了噴濺的斑駁血跡,他也渾不在意。
見我緊張地站起身,眼裏流露出恐懼。
霍景聿腳步一頓,將手中的刀丟在一旁。
他另一隻手提着個精緻的食盒,輕輕放在了桌上。
他的嗓音也輕,像是在懷念。
他淡淡地笑着說:「點心我給你買回來了,不過,這是最後一次。」
「清清,外頭的東西,總比家裏的好喫,是嗎?」
「叫你如此……念念不忘。」
他話裏話外都意有所指。
我一開始還沒聽明白。
霍景聿乾脆從懷裏掏出一封密信,丟在我腳邊。
我皺眉撿起來一看。
而後,手指攥緊了信紙,死死盯着上面的白紙黑字。
信上寫的是——
我與太子舊情復燃。
太子不僅讓我住回我曾經的太子妃住處,還時常在我房中留宿。
我們兩人夜夜笙歌,行至激烈處,還驚動了胎氣。
我腹中霍景聿的孩子,就是這麼沒的。
落款處,留下了寫信人的名字。
是謝顏姝。
-11-
這封信件的內容。
霍景聿信了一半。
我又氣又急,想要解釋。
卻被霍景聿抬手捂住了嘴。
他垂眸看着我,眼神幽深,無波無瀾。
彷彿颶風暴雨來臨前,最後的平靜。
他沉聲說:「我只問你兩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
他渾身一股瀕臨爆發的恐怖氣勢,就像緊繃到極致的弓弦。
不知道哪一秒會啪的一聲崩裂。
我不敢再激怒他,輕輕點了下頭。
「第一,你和太子,同房了嗎?」
我身體驟然僵硬。
在霍景聿如針尖芒刺一般的目光審視下。
我極爲艱難地,再次點了點頭。
霍景聿不聽解釋,不管我是否被逼迫。
他的手指陷入我的臉頰肉,幾乎要咬碎了牙。
他極力剋制滔天怒火。
冷聲繼續問我:「第二,他給你喂下金靈芝,向你悔悟曾經所作所爲。」
「你心裏……可有一分動容?」
這個問題問得無比苛刻。
霍景聿最是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要我對他全心全意,哪怕對旁人生出一絲的動容都不行。
事實上,這個問題問出來。
他已經不需要我的回答了。
霍景聿雙眸發紅,眼中交織着巨大的恨意與悲痛。
他顫聲說:「我等了你十年,十年啊……」
「他僅是隨手一次搭救,就能讓你不顧我們此前經歷的所有嗎?」
他說起他年少時遠赴邊疆的那場遊歷。
本來是想去尋駐地的霍景岱的晦氣,卻意外遇見了我。
他不斷訴說着我們那段短暫的青梅竹馬,少年情誼。
但見我臉上全是茫然迷惑,彷彿忘得一乾二淨。
他由字字悲愴泣血,逐漸變得扭曲狂暴。
霍景聿突然從牀邊的暗門中取出一個珍藏的寶匣。
他將裏面的東西拿出來,竟然是一個玉砌的小狗印章。
我的手被拽了過去。
霍景聿用力將章蓋在我的掌心。
那力道近乎要把它按進我的骨頭裏去。
他恨聲說:「你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是嗎?」
「我對你來說,就如此不值一提?!」
霍景聿再也受不了了。
他將我推入暗門中,神情冰冷而可怖。
「我來幫你好好想一想。」
「要是再記不起來,你就一直待在裏面吧!」
石壁上的門緩緩關上。
我這才猛然回過神,想要跑出去。
可霍景聿擋在門口,阻止了我。
他讓我眼睜睜看着那扇門一點點關閉。
周圍的漆黑如潮水一般將我淹沒,直接喚醒了我心底最深刻的恐懼。
「霍景聿!!」
我扣在門上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扒下。
然後,門徹底合上,暗門內一絲光亮也無。
任憑我怎麼瘋狂拍打求救,周遭都只剩下死寂。
他知道我最怕黑的。
換句話說,我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症。
除此之外,剛纔那個詭異的印章也讓我心神大亂,內心不住地膽顫。
我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枚玉章上雕刻的,正是我在現代養的小狗。
而霍景聿剛纔在我掌心蓋下的印章,我匆匆一瞥。
愕然發現,那是幾個不同於這個時代的簡體字。
上面寫的是——許清北專屬。
我明明是八年前才穿過來的。
可是在十八年前。
有人將許清北專屬的小狗印章,送給了霍景聿。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混亂、無措、驚慌,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伸展。
讓我幾乎要窒息了。
我神經質地咬着指甲,背緊緊貼着牆緩緩蹲下。
此時此刻,我已經無法再相信自己。
更無法相信腦海中錯亂的記憶。
古代和現代。
霍家兄弟和與我一同出車禍的閨蜜。
到底哪一個纔是真的?!
沒有人能給我答案。
我還要在這間黑得彷彿能吞噬一切的暗室中,接受霍景聿的懲罰。
他這次也是真的狠了心。
足足關了我七天。
除了每日的三餐,有人將喫的經由一個小洞口塞進來。
會帶來短暫的微光。
其餘時候,我都只能蜷縮在角落裏。
獨自與黑暗和恐懼的內心做爭鬥。
在無盡的絕望和割裂的錯亂記憶的雙重重壓下。
第七天,我終於承受不住。
一頭撞了牆。
-12-
我賭贏了。
再次醒來,眼前是熟悉的牀幔。
霍景聿守在我牀邊,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的後怕。
「記不起來就算了,等過幾日我去向父皇請旨,讓你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這個主意其實很荒唐。
畢竟我曾是太子妃,又是異族人,滿朝幾乎都認得我這張臉。
但是皇帝病重了。
如今明面上太子和翎王分庭抗禮,各自把持着一半的朝政。
實際上,翎王的勢力已經佔了上風。
霍景聿想要做什麼,沒人能管得了他。
我神情懨懨,對這件事提不起一點興趣。
於是霍景聿又招手喚來一人。
討好地說:「清清,你看這是誰?」
我目光傾斜,對上了一雙格外熟悉的眼眸。
那雙眼睛讓我愣怔了一瞬。
恍惚間,一個名字就要脫口而出。
那名侍女忽然低頭向我行了個禮,激動地說:「公主殿下,小荷終於找到您了!」
霍景聿說,當初我那四名苗疆侍女被東宮遣送走後。
在路上遇到追殺,最後只活下小荷一個。
她東躲西藏,在外艱難討生活。
直到感覺追殺她的人放棄了,這纔敢回來找我。
苗疆內亂後,與昭國的結盟不復存在。
我們這羣苗疆棄子,自然也成了昭國的累贅。
霍景聿沒有說要幫我追查兇手。
我也識趣地沒有主動要求。
那一口氣散去,我也認清了眼前這個人,只是我的侍女而已。
我讓她繼續跟着我,當我的貼身侍女。
隨着朝廷局勢的緊張,霍景聿留在王府的時間漸漸變少。
我們不約而同地迴避了之前的矛盾,關係倒是緩和了不少。
只是關於小棉花的事。
每次我追問起來,霍景聿總是隨口敷衍或者強行轉移話題。
我意識到,他在阻撓我去看女兒。
很有可能,小棉花已經出事了。
我無法接受,忐忑度日如年。
終於忍不住爆發衝霍景聿發火。
他見瞞不下去了。
嘆了一口氣,才沉聲對我說:「女兒失蹤了。」
當初他派人去東宮將小棉花救回。
沒想到還有另外一股勢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他的人牽制住東宮的侍衛時。
趁亂將小棉花劫走了。
時至今日,霍景聿都沒有找到半點女兒的消息。
他愧對於我,也怕我悲痛傷身。
這才選擇隱瞞下來。
聰明如他,也猜不出這人到底是誰。
既然已經劫走他的女兒,卻又不出面,威脅他向他提任何要求。
他猜不透這人究竟是想做什麼。
小棉花如今是生是死,他也無從得知。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心氣,開始整日坐在房中發呆。
時日一長,霍景聿看不下去。
試探地握住我的手說:「若你願意,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女兒。」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許久,我用了打了他一巴掌,讓他滾。
霍景聿說他愛我,但他並不能切身體會我的感受。
一個孩子而已,雖然曾經他百般疼愛,但也僅限於此。
霍景聿府中沒有別的妻妾。
但在將我帶回來之前。
他府上曾有一個通房。
這個通房丫鬟自幼便陪在他身邊。
還曾爲他生下一個兒子。
只因爲我來到以後,分走了霍景聿所有寵愛。
她便心生嫉妒,設計讓兒子陷害我,說我殘害霍景聿的子嗣。
可誰知。
霍景聿聽完她的狀告,臉色平靜至極。
只一抬手,便讓人將這母子倆壓下去,一起處死了。
這件事的真相,我是許久之後才得知的。
當時霍景聿對我說的是,只將她們母子倆送去了郊外的莊子養着。
現在陡然回想起來。
我才覺出霍景聿的冷心冷情。
這世上他誰都不在意,他只愛他自己。
霍景聿接二連三在我這捱了打,也並不是沒有脾氣。
他生氣了,便冷着我,不再時常來跟我膩着。
事情的轉機,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某天,霍景聿不在府中。
我的侍女小荷忽然塞給我一個包裹。
她定定地看着我,說:「我知道你一直想離開這裏。」
「走吧,我來帶你回家。」
-13-
帝王病重,京城戒嚴。
但小荷卻帶着我,從密道直接離開了京城。
打通這一條通道,她足足花了五年。
我們一路緊趕慢趕,哪怕累得腿都要斷,也都不敢停下。
因爲我們不知道霍景聿什麼時候就會發現,帶兵追趕上來。
且聽說,自我被救走後。
霍景岱也一直沒放棄從霍景聿手中搶走我。
無論落到他們哪一個的手中。
等着我的,都將是永世無法掙脫的囚籠。
我們離開了郊外,大路小路都沒敢走,而是一頭扎進了深山野林。
不知爲何,小荷竟然精通巫蠱之術。
一路上不論蛇鼠毒蟲,還是兇猛野獸,都對我們避而遠之。
眼看離京都越來越遠,那兄弟倆一時追趕不上。
我拽住了小荷,質問她:「你說是你帶走了我的女兒,那她現在到底在哪?」
當時小荷說的那番話,並不能讓我徹底動搖。
且不說我們分別這五年,她獨自經歷了什麼,有沒有可能被人買通。
就算我們回到了苗疆,我一個被廢棄的公主,她一個廢棄公主的侍女。
日子不一定比在京城好過。
可她遞給了我一個頭花。
我一眼認出,那是我女兒小棉花頭上常戴的那朵。
所以哪怕跟着她走,可能又是一個火坑。
我也義無反顧。
我的詢問沒有得到答案。
小荷反而還平靜地問了我一句:「回你原來的家,和一個你被哄騙着生下的女兒相比,誰更重要?」
我心神一震。
難以置信地看着她這張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臉龐。
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地問:「你也是……穿越的?」
小荷沒有正面回答。
但她告訴我。
我曾在青山寺遇見的那位大巫,是她的師傅。
她是苗疆的現任大巫,也是最後一任。
往後,那些傳言可通鬼神,曉造化的巫蠱之術。
將隨着她一起,不復存在了。
她等着我繼續追問。
問她爲什麼要幫我。
或者問到底要怎樣才能回去。
但我略顯拘束地看着她,最後問的是:「……我能帶我女兒一起回去嗎?」
她頓時就被氣笑了。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很熟悉的樣子。
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可以。」
此後一路無話。
我看着她對我擺出來的臭臉,也沒敢再追問女兒的下落。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
我以爲我們要靠雙腿,一路走到苗疆去。
但小荷卻帶着我,不斷往叢林深處鑽。
周遭的景色,不知不覺間開始變化。
越深入,叢林越稀疏。
漸漸的,周Ťûₜ圍變得開闊,道路變得平坦。
但路依舊沒有盡頭,白茫茫地連接着天地,好像只是一場遙不可及Ṫṻₙ的幻境。
我發覺小荷的腳步越來越重,呼吸越來越沉。
她的頭上,也慢慢開始長出了幾縷白髮。
我莫名有些心慌。
我想讓她休息一下。
我們走得亂七八糟,看着人跡罕至,不會那麼容易被追上的。
可她輕輕推開了我的手,沒有停下腳步。
後來,她又牽起了我的手,動作無比自然,好像做過了很多遍一般。
她閒聊似的問我:「哎,你回家以後最想做什麼呢?」
「會大哭一頓?還是大喫大喝,補償自己?」
「你會想要忘掉這一切嗎?」
「會出去旅遊嗎?會的話……你最想去哪裏呢?」
-14-
下雪了。
幾朵清涼的小雪花落在了我的鼻尖。
周圍的景象,竟然又開始變幻了。
我沒有仔細聽她說的話,隨口說了句可能吧。
然後有些忐忑地握緊了她的手,問她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裏?
「你管呢,反正是送你回家的路就行。」
小荷咧開嘴對我笑。
表情輕鬆愉快,眼神里又有些我看不懂的不捨和悲傷。
她的容貌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枯樹皮一樣的皺紋爬滿了整張臉龐,頭髮也變得完全花白。
但她完全不在意。
我們走到了一個石洞口。
天地蒼茫,雪越落越大。
洞口看着不深,裏面卻十分黑暗,幽森得彷彿能吞噬一切。
就在這時,小荷往我手裏塞了個東西。
摸着硬硬的,很小,像某種小動物的骨頭。
這次不等我問。
小荷平靜地說:「這是你女兒的骸骨。」
我的身體驟然僵住了。
小荷嘆了口氣,說:「她ṱü⁼是這個世界的人,不能跟你一起離開。」
「但你要回家,需要她爲你鋪路。」
我猛地扭頭看向她。
雙眼通紅,第一次對她迸發出無比的怨恨與殺意。
可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機會。
小荷像是覺得時間不多了一樣。
飛快地跟我解釋完了一切。
她說,她算出了小棉花的命數。
哪怕現在她不爲我死,之後她也會死在霍景聿的奪嫡之爭裏。
在將我的女兒獻祭之前。
小荷將一切都告訴了我年僅三歲的女兒。
小棉花聽完,幾乎是沒有猶豫,就用力點了點頭。
她認真地告訴小荷,說她願意。
她愛孃親,所以希望孃親回家。
因爲那裏,也有孃親的娘,在等着她。
我泣不成聲,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小荷近乎冷漠地將我拽起來。
指着石洞說:「從這裏進去,一直走,路上不管遇到什麼都不要停下。」
「只要穿過盡頭那扇門,就可以回家了。」
「貝貝,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聽見了嗎?!」
熟悉的稱呼,像一道驚雷劈下。
我震愕地抬起頭,卻措不及防被她一把推進了石洞。
「往前走!我會一直陪着你!」
「走啊!!」
那道聲嘶力竭的嘶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我死死咬住牙,開始向前奮力狂奔。
眼淚模糊了視線,手中那枚骨頭刺穿了血肉。
可我一Ťŭ̀⁹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我滿腦子循環播放曾經與小荷相處的點點滴滴。
但是。
這個傢伙,她太會演了。
我氣得咬牙切齒,也無法在過往裏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小荷,陸知禾。
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的死黨兼閨蜜。
竟然就在我的身邊,偷偷潛伏了這麼久!
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告訴我。
等回家,我一定要揍死她!
不知不覺,我已經從石洞中跑了出去。
眼前是一片白茫雪地,遠處是層巒疊嶂的巍峨雪峯。
陸知禾說的那扇門,就在雪峯腳下。
我正要繼續往前,就聽到身旁一道疑惑的聲音響起。
「清清?」
-15-
霍景岱一身銀盔鎧甲。
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陌生景象。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睛一亮。
但無論他怎麼朝我走,都無法靠近我。
霍景岱皺起了眉,問我:「這是哪裏?爲何會這樣?你……這是要去哪?」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往前走。
「清清!」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霍景聿同樣身披鎧甲,出現在了另一側。
兩人一見面,就下意識動起了兵戈。
但這裏實在太過詭異。
他們之間像是隔着一堵無形的牆,永遠不能接觸到。
霍景聿果斷放棄戰鬥,餘光瞥見我越走越遠。
立馬着急地追了上來。
「清清!你要去哪?回來!」
我沒有停下,甚至還跑了起來。
只覺得就這種程度的幻境,簡直不要太簡單了。
兩個人無法抓住我,或是阻擋我前進的路。
卻可以陰魂不散地跟着我。
喋喋不休,像兩隻討人厭的蒼蠅。
我煩不甚煩,剛想回頭罵一頓,忽然有人替我出了手。
拳頭大的雪球不停地往兩個人身上砸。
熟悉的嗓音帶着晦氣地謾罵。
我一扭頭,就看見穿着校服的陸知禾雙手叉腰。
指着霍景岱罵:「賤人!」
指着霍景聿罵:「你更是賤得沒邊!」
「要不要臉?啊?沒看見她理都不想理你們嗎?怎麼還像兩隻臭蒼蠅一樣圍着她嗡嗡叫?」
「嘴巴要是閒不住,去撿點馬糞喫喫吧,行嗎?」
陸知禾的模樣,和小荷時完全不同。
因此對面兩人都沒能認出她來。
霍景岱第一次被人這樣辱罵,氣得說她:「你好大的膽子!」
陸知禾無語地掏了掏耳朵。
動作粗鄙地往他那一彈,冷笑着說:「我大,你小,怎麼着?」
霍景岱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一旁的霍景聿陰沉着臉。
還算心平氣和,問她說:「你是何人?」
陸知禾順口就是一答:「是你祖宗。」
兩個姓霍的頓時臉都綠了。
我沒忍住,笑了。
陸知禾走過來,豪邁地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一邊帶着我走,一邊繼續精準打擊。
她對霍景岱說:「你以爲她心裏有你?」
「實際上當你太子妃那三年,她對你的百般照顧討好,都只不過是想讓你當她靠山罷了。」
「沒想到你這人這麼靠不住,難怪她果斷改嫁了。」
霍景岱氣極:「你!」
陸知禾一扭頭。
對着霍景聿就是重拳出擊:「笑屁!媳婦怎麼來的,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個陰暗下賤的死瘋子!」
「你知道她爲什麼願意跟着你嗎?」
陸知禾摸了摸下巴,用一種堪稱油膩下流的眼神。
將臉色難看的霍景聿從頭到腳審視了個遍。
最後不屑地說:「要不是你小有姿色,又白送上門,誰願意搭理你?」
霍景聿聽懂了,咬牙道:「你敢說我是小倌?!」
陸知禾攤一攤手,示意你能奈我何?
眼前兩位,一個是東宮太子,一個是最受寵的翎王,天潢貴胄。
此刻卻被陸知禾氣得像瘋子一樣。
在他們反脣相譏之前。
我出聲打斷道:「她說的沒錯。」
兩個男人皆是一愣,難堪地望向我。
我終於能說出心裏一直想說的那句話。
「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喜歡過你們。」
「從來沒有。」
只是我曾經沒得選。
-16-
話落。
兩個人都消失了。
而我也終於走到了最後的那扇門前。
搭在肩上的那隻手,忽然鬆開了。
我不解地扭頭。
卻看見剛纔還罵得張牙舞爪的陸知禾。
此刻臉上帶笑,眼中卻泛起了紅。
我心裏咯噔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突然席捲了我。
我想抓住她的手。
可她卻退後了一步。
我頓時像生鏽了的木頭一樣,手僵硬地伸着,顫抖着。
心裏簌簌往下掉着木渣。
我聽見她用一種輕鬆地口吻說:「貝貝, 你知道嗎,我穿來的時間比你更早。」
「而且, 我是魂穿,你是身穿。」
「我在現代的身體可能已經……被車撞碎了, 碎得不能再拼起來那種。」
我用力捂住了耳朵, 試圖逃避。
嘴脣抖得像帕金森的病人, 「別說、別……別說了…我不聽。」
但沒有用。
她的聲音帶着嘆息, 依然輕輕往我腦海中鑽。
「我想啊, 我已經回不去了, 可你不能陪我留在這裏。」
「你得平安無事, 你得回家。」
「你爸媽還在家裏等着你呢,你剛考上的大學,總得好好去體驗一下大學生活吧。」
「……帶着我的那一份, 一起。」
她魂穿成了大巫的弟子。
哪怕她回不去。
她在這裏也可以有無比光明的未來。
但是, 她說她要爲我回家, 鋪路。
哪怕代價是她自己。
在今天之前,她已經嘗試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沒能成功。
也正是因爲這些嘗試, 我的記憶才變得如此錯亂, 甚至是空白。
她的力量越來越弱,可送我回家需要的能量,依舊是那麼多。
直到我生下我的女兒, 讓她察覺到了新的希望。
聽到這。
我崩潰大哭, 衝她吼道:「可你沒問過我!爲什麼不問我的意見?!」
「如果回家要用你們兩個來換, 我寧願永遠都回不去!!」
陸知禾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
她笑着說:「我們都覺得很值啊。」
「用兩個必死之人的性命, 換重要之人的新生。」
「她願意, 我也願意。」
她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
但最終,她將我扶了起來,對我說:「時間快到了。」
「走吧,回家。」
我不肯進那扇門, 死死抓着她的手。
但這只是徒勞。
因爲陸知禾的身體,開始逐漸變得透明。
她的靈魂正在消散。
她用最後的力氣,紅着眼眶對我說了句:「不許生氣哦, 走你!」
陸知禾一腳狠狠將我踹進了門。
我極力朝她伸出手,想把她一起帶走。
可我的手穿過了她消散的小腿, 什麼也沒抓住。
意識昏迷之際, 我聽見了她最後的聲音。
她說,要幫她照顧好她奶奶。
還有, 如果下輩子還能相遇,我們還要當最好的閨蜜。
前提是,她還有來世。
嘟嘟——
我被汽車鳴笛聲驚醒。
猛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站在斑馬線上,而此時正是紅燈。
馬路上的司機不停按喇叭催促。
我如夢初醒,趕緊過馬路。
眼前的汽車川流不息地駛過,路邊的行人悠閒漫步地交談。
連風都是如此寧靜和諧,吹過頭頂的樹枝嘩嘩作響。
我真的回來了。
我夢遊一般,回到家,和家中壓抑憔悴的父母重逢。
這才知道,我已經消失了整整兩年。
兩年前,陸知禾車禍離世,被我爸媽幫着安葬。
不久後, 陸知禾的奶奶承受不住打擊,抑鬱而終, 也是我爸媽操辦的喪事。
他們早已經將陸知禾當做自己的半個女兒。
但他們的親生女兒, 卻始終無法找到。
直到今天,我終於回來了。
我沒有給自己太多悲傷的時間。
安慰好父母,便重新拾起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沒有忘記陸知禾的話。
我會帶着她和小棉花的那一份。
好好地新生。
好好地活下去。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