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偌大的宴席上,靜得可怕。
他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直挺挺地跪在父皇面前,低着頭沉聲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甘願與公主解除婚約。」
父皇一怒之下,將面前几案上的茶盞砸到了他的腦袋上,滾燙的茶水帶着鮮紅的血順着他的額頭流至鬢角,再滴落到衣領上。
「父皇……」我忙拉着父皇的袖子,「父皇息怒。」
我知道,其實不是他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他。楊珏出身華陰楊氏,祖上出了三個皇后、四位丞相、六員大將,是真真正正的郡望之府、簪纓世家。
若非是因爲母妃與他姑姑楊妃交好,這婚事自是輪不到我的,我該有自知之明的。
「請陛下收回成命,臣甘願受任何處罰。」他抬起頭直視着父皇,眼神里分明就是堅定與不屈。
我忽然就想放棄了,強迫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又有什麼意思呢?但偏偏我心裏怎麼如此難受。
父皇雖怒極反笑,但我知道,他不會真的處罰楊珏。邊關大亂,他纔剛剛立了戰功回來,若此刻受懲,必會寒了將士們的心。
所以這個臺階,得需要我來給。
我跪在楊珏旁邊,強壓住內心的酸澀:「父皇,既然楊小將軍不願,便算了罷。」
此話一落,他猛然轉頭看我,似乎是極爲驚訝,我別過臉不去看他,只安安靜靜地跪在大殿上。
四周的竊竊私語全數進了我的耳朵裏,平日裏看不慣我的貴女們也都鄙夷不屑地看着我。是了,一朵肆意生長的野花怎麼能配得上名貴的瓷器花瓶呢?
父皇沉吟了片刻,繼而開口:「如此,那便算了。」
「多謝父皇。」
「多謝陛下。」
異口同聲,這大概是我頭一次與他心意相通。
父皇又似乎是覺得虧欠於我,下令允我出宮立府,又賞了萬兩黃金、三對瑪瑙環、五套汝瓷茶具和其他數不清的寶貝。
我想回到自己的位上,楊珏卻拉住了我的袖子,他那雙眼睛可真好看,像小時候一樣,我聽見他說:「多謝。」
「不必。」我拂開他的手,渾渾噩噩地坐回到座位上,只覺得渾身發冷。
一直捱到傍晚才結束,等他們都走後,我也不知道是怎麼踏出這道門的。
外面雪下得真大啊,風裹挾着雪花飄飄灑灑,不一會兒就落滿了我整個肩頭,我眨了眨眼,睫毛上也落了幾朵雪花。
我輕呼了一口氣,白霧瞬間升騰。
「喂,你是何人,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我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抬眼一看,才發現假山後邊出來了一位紅衣男子,披着厚厚的白色狐裘,一雙狹長的鳳眸,眼尾旁長了顆妖豔的痣,整個人吊兒郎當卻又異常明豔熱烈。
「我、我……」
還沒等我說完,他突然湊近,左手託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原是個小結巴啊。」
「小結巴,你一個人在這兒不冷嗎?」他指了指我凍得通紅的鼻子,忽然又攥起了我的手,「手也這麼涼。」
溫熱乾燥的手包裹着我凍得像胡蘿蔔的手,不知怎地,忽然就很想哭。
他忽然急起來:「啊喂,你、你別哭啊。」

-2-
我硬生生地將眼淚憋了回去,帶着鼻音囔囔地反駁:「我纔不是小結巴。」
「那……」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六公主芫華。」
「啊哈哈。」
他突然尬笑出聲,隨即放開我的手,似自來熟一般一下子圈住我的脖子:「負心漢可一點兒都不值得。」
原來我被退婚這事兒早就被ẗů₉旁人知道了,估計整個京城都傳遍了吧。
「你、你放開!我要回宮了!」我倆現在這樣的姿勢實在是不合禮法。
人人都道六公主禮數週全,其實我真的很羨慕旁的姐姐妹妹們,她們可以毫不避諱地跟父皇撒嬌,可以任性妄爲,但我偏偏不可以,因爲我沒那個資格,若非是十歲那年我替父皇擋了一劍,恐怕現在還在冷宮苦苦地度日。
母妃時常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阿芫要聽話。」
我記了好久,久到這句話我時常在心裏反覆咀嚼。
我聽見他「嘖」的一聲,然後就鬆開了我。
「沒意思。」
是挺沒意思的,像我這樣循規蹈矩的人該是人人都不喜歡的。
我低下了頭,髮絲上融化的雪順着額頭往下滑落,倒像是我真的哭了似的。
一陣暖意襲來,我這才發現他冷着臉把狐裘搭在了我的身上,然後竟規規整整地繫了個……蝴蝶結。
「你……」
「我送你回去。」他大步地走在前面,火紅色的衣衫彷彿燃燒着的火苗,蓬勃而熱烈。
我深吸了一口氣,順着他踩過的腳印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名滿京城的瑞王世子衛裕安。
咳……不是才華名滿京城,而是紈絝之名天下皆知。鬥雞、遛狗、耍蛐蛐,就沒有他不幹的,可真是離經叛道。
我從四姐那裏聽到了好多Ţü₇八卦事兒,說他有次去鬥蛐蛐,瑞王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地將其帶回了家。
還有上一次,他把家裏打鳴的大公雞帶去了鬥雞場,結果被揍了一頓,半個月都下不來牀。
諸如此類,多得數不清。
往日我與顧家小姐最爲親近,她生辰邀了衆人,也給我送來了拜帖。
那日我換上了蔥青色的暗花細絲褶緞裙,鬢間戴了只金鑲珠石蝴蝶簪,仔細地遮了眼下的青黑,輸人不輸陣,總得讓人知道我並未因退婚之事而日漸消沉哪。
我到時時辰已經不早了,衆人已來得差不多,顧煙在門口相迎。
「怎來得這樣晚?」顧煙挽住我的胳膊,嗔怪道。
「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故而晚了些。」我從侍女的手中接過盒子,獻寶似的遞給她,「吶,禮物,生辰快樂!」
「就知道阿芫最好了,楊珏他……」顧煙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有些忐忑地看着我,「阿芫……」
「不妨事的。」見我真的沒在意,她又開心地拉起我的手,貼近了我的耳朵悄聲地說,「一會兒給你講個開心的事兒,權當賠禮了。」

-3-
過了影壁,又繞過迴廊,顧煙的生辰宴就在府中的蘭亭舉辦,一抬眼就能看到小花園裏團團簇簇地擠在一起的紅梅骨朵,大雪壓枝,好一番傲雪凌霜的姿態。
顧夫人坐在主位上,見我過來忙站起身來,規矩地行了一禮:「參見六公主。」
我連忙上前扶起她:「芫華是小輩又與煙姐姐親近,夫人不必多禮。」
她將我引到一旁的座位上,召來丫鬟奉上茶水,又背過身笑着對衆人說:「今日你們小輩齊聚,我這個老頑固就不打擾你們了。」
少了拘束,大家也都活泛了起來,一時間蘭亭裏倒是熱鬧非常。
顧煙湊到我跟前:「剛剛你是沒來,我還頭一次見吳晚梔喫癟呢,可真解氣。」
吳晚梔其人,是光祿大夫吳崇的獨女,自小被當成寶貝疙瘩養着,故而成了驕蠻的性子,平日裏沒少欺負人,便是我也被她明裏暗裏地貶過幾次。
我端起茶盞輕呷了一口,茶香四溢,頓時覺得胃裏一陣暖意:「怎麼回事兒啊?」
顧煙又挪了挪,隔着小几案湊近了些:「她沒事兒非要往楊珏身邊湊,哪料楊珏根本不顧她的臉面,這會兒子她正氣着呢。」
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不願的事兒是萬萬不會去做的。
我抬眼望去,吳晚梔正坐在對面,雙手不停地絞弄着帕子,直搞得皺皺巴巴得不成樣子。
楊珏則隔得很遠,他正站在紅梅之下,枝丫擋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是身姿挺拔,不怪乎吳晚梔喜歡纏着他。
顧煙察覺到我的視線,攏住了我的手:「天涯何處無芳草,阿芫,改日我必定託母親給你找一個更好的。」
我忽的笑出聲:「好,我等着。」
宴席開始,大家便都不再死板地坐在椅子上,顧煙張羅着小廝將用的東西搬了過來。
一個挺新奇的玩意兒,鐵製的圓環,中部往裏凹陷,像是條小溪流,跟三月裏玩的曲水流觴有些相似。
「這鐵製的『曲水流觴』是父親半月前帶回來的,雖說小了點兒,但應該是還可以的。」
大家都熟知規矩,她便也不再贅述,只吩咐丫鬟在環內灌滿水,圓環到底是比不上真的曲水流觴,尋常酒杯放上必然玩不起來,於是她便丟了朵梅花進去。
我恰巧與楊珏坐了對面,一時間有些尷尬,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氣氛一時間有些冷凝。
「玩什麼呢?」一道桀驁的聲音傳來,打破了這氛圍。
顧煙慌忙地起身走到那人跟前,語氣還帶着驚訝和不敢置信:「表哥,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啊?」
「能能能!」顧煙似小雞啄米一般狠狠地點了幾下頭,引着他過來坐下。
我偏頭看了一眼,是他,衛裕安。

-4-
他在顧煙的位置上落座,與我相鄰。
「小結巴,又見面了。」
我略顯敷衍地回了句「世子別來無恙」,便不再搭理他。
他也不生氣,只是不規矩地翹起了腿,百無聊賴地摳着面前酒樽上雕刻的花鳥紋。
第一輪,梅花剛好停在衛裕安面前。顧煙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一個問題、作首詩,或者喝下面前酒樽裏的酒,表哥選哪個?」
「回答問題。」
「表哥最近可有什麼好事?」
「嗯……」他沉吟了片刻,「若說是失而復得,可算?」
「當然算,只是不知是什麼東西?」
「那便是第二個問題了。」衛裕安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又將目光落到酒樽的花紋上邊。
第二輪,不巧梅花正好停到我面前。
「回答問題。」
這次輪到吳晚梔問問題了,她來勢洶洶,問的問題也有些針對:「六公主與楊小將軍退婚可後悔?」
話音剛落,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偷瞄了一眼楊珏,他剛好抬起頭,我的視線與他的交匯,立馬心虛地別開臉。
見我遲遲不回答,她又提醒道:「回答不出來可是要受懲罰的,需得把面前的酒喝光。」
自我替父皇擋了一劍之後,便落下了病根,這酒是不能碰的,但如今實是騎虎難下。
「我……」我哆嗦着手準備去拿那杯酒,心裏卻暗想着喝完我就立馬回宮找陳太醫。
一隻纖長如暖玉一般的手攔下,從我手中奪過了酒杯:「我替她。」
說罷一飲而盡,我看得清楚,衛裕安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瞟了我一眼。
在衆人的視線之外,他扯過我隱在桌下的左手,微涼的指尖在上面劃過,帶來些癢意,最後留下來四個字。
「從心所欲。」
我忽然覺得,雖然他平日名聲實爲不佳,但真是個通透的妙人。
「嘶……」對面的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氣。
原是楊珏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茶盞,滾燙的水直接澆了他一身,整個手背都泛起了紅。
顧煙作爲東道主,自然是要注意今日來的人的安全:「沒事吧?」
「不妨事。」他咬了咬牙,眼眶都憋得通紅,偏臉色與嘴脣白得不像話。
「施兒,快帶楊公子去偏廳換件衣服。」
楊珏起身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有道視線落在了我身上,但我也明白,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即便我再不願意,也與他絕無可能,還不如早早地歇了自己的那份小心思。
他只看了一瞬,便跟着丫鬟去了。
出了這事兒,剩下的人也沒什麼心情玩,都又待了一會兒,便推脫家裏邊有事兒,急急忙忙地回了。
顧煙送完客人,終於顧得上我與衛裕安了,她喘了口氣說道:「今日真累。」
「煙姐姐回去好生歇着吧,宮裏的馬車一會兒就到了。」
「那好吧。」她又轉頭對着衛裕安道,「表哥,你顧着點兒阿芫,別出什麼事兒。」
「知道了。」
……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我輕咳了一下開口打破了這寧靜:「今日……多謝。」
衛裕安還是吊兒郎當地笑:「怎麼謝?」
我是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問出這樣的話,於是只能肉疼地開口:「改日邀你喫福瑞德的餐飯。」

-5-
還是白茫茫的一片,遠處的馬車輪「吱呀吱呀」地滾過昨日新下的雪,留下一道道的痕跡。
「馬車到了,我該走了。」
「等等。」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天寒地凍的,以後穿厚一點。」
「多謝。」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
上了馬車,我撩開側邊的簾,衛裕安還站在石獅子旁,他忽然呼出一口白霧,正兒八經地說:「小結巴,我希望你能記住今天的話。」
「不喜歡的事情不必太在意,只兩個字,『從心』便好。」
他的眼睛亮亮的,瞳仁黑白分明,清澈得看不出任何雜念,我莫名地生出一絲感恩之情,於是重重地點了下頭。
他看見了忽然爽朗地笑出聲,又恢復了那桀驁不馴的樣子,目送着馬車離開。
年關將至,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雪。
儘管第二日起來,門外的雪已然齊膝之深,但宮裏仍舊熱熱鬧鬧的。
除夕那天,我早早地就派人告知了皇后娘娘,說我身體抱恙,晚宴該是去不了了。
房中的炭火燒得足足的,我窩在錦被裏不想起牀,沈嬤嬤和凝雁正在外間縫製着今晚守歲抓的小福包。
我聽着外邊簌簌的雪聲,一時覺得有些煩躁:「嬤嬤,幾時了?」
「回公主,巳時三刻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起身,跟着她們一同縫起了福包。
……
京城的冬天一向寒冷而漫長,直等到二月才破冰春回。
我坐在院子靠牆處的鞦韆上蕩啊蕩,杏花都露出了嫩綠的小花苞,牆頭上突然探出個人影,用紅色的髮帶扎着高馬尾,鬼鬼祟祟的。
那人露出了雙眼睛,詫異地問:「誒,你怎麼在這兒啊?」
「世子真是膽兒肥啊,皇宮的牆都敢爬。」
他尬笑了兩聲,把話題扯回到我身上:「還說呢,說好的請我去福瑞德,這都兩個月了還沒兌現,債主只好親自上門了。」
衛裕安利落地翻過來坐在牆頭,又幹脆地跳下來,猛地把我扯到角落裏,捂住了我的嘴巴。
沈嬤嬤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奇了怪了,剛剛還聽到Ťú⁽有動靜呢。」
待聽到腳步聲漸遠之後,他才放開。
「擅闖皇宮,世子不怕被治罪嗎?」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阿芫不說,誰知道呢?」他傲嬌地一仰頭,雙手抱臂。
嘖,小算盤打得可真好。
「花朝節,外邊可熱鬧了,去嗎?」他一屁股坐在我剛剛蕩的鞦韆上,支撐的木架子都晃了兩下。
「你別把鞦韆給我搞壞了!」不過這鞦韆確實很小,他坐上憋屈得很,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臉懵的感覺。
「……去吧。」反正我在宮裏待得都快發黴了,今日正好出去轉轉。
只是我沒想到衛裕安說的帶我出去竟是……一起爬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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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裕安你不能再高點兒嗎?我夠不到……」
我提着裙子,費勁巴拉地把胳膊往上伸,可是怎麼都夠不到牆頭凸起的那塊磚。這皇宮的牆太高,也不知道他剛剛是怎麼爬上來的。
他在下邊小聲地咕噥着,儘管我豎起了耳朵但依舊聽不清他說的什麼,只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幾個字:「你再踮踮腳。」
「那你保證我不會掉下去——」
這高度,萬一掉下去了不得需要在牀上躺上十天半個月?我不禁想,我不會成爲本朝第一個從牆上掉下去的公主吧?
「好好好,我保證,姑奶奶你快點兒,我快堅持不住了!」
我一咬牙橫下心來,踮了踮腳,試圖藉助他肩部的力量,猛地往上一探,終於攀上了那高牆。
現在與剛剛整一個大反轉,我在牆頭上坐着,他在牆下站着。
「這也太難了吧。」
「等我上去。」衛裕安擦了擦額角的汗,輕輕地一蹬,就和我一樣坐上了牆頭,得意地笑:「怎麼樣,好玩吧?」
我撇了撇嘴,根本不想搭他的話,翻牆一點兒都不好玩,也不知他是怎麼如此樂此不疲的。
「走吧。」他一翻身順利地跳下牆,一邊還招呼着讓我趕快跳下去。
我往下一看,一陣眩暈感直衝腦殼,剛ṭũ⁸剛上來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會兒才發覺這牆更高了。
「我不敢……」說這話時,我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沒事兒,我接着你。」
衛裕安抱臂,清亮的眼睛在太陽底下閃着細碎的光,紅色的髮帶上沾了點灰塵,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但我現在根本沒有什麼心情取笑他。
我往下一看,立馬閉上眼又縮了回去,恍恍惚惚地覺得牆下的地都是在晃的。
「你不下來我可就真的走了啊——」
他拉長了語調,繼而轉身拍拍衣衫上的褶皺和灰塵,做勢要走。
「誒,別走!」
見他依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一着急,也不管後果是什麼了,心一橫眼一閉就跳了下來。
預想的疼痛並沒有傳來,我只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還有細碎的呼吸聲,四周縈繞着的清甜的桃子味一股腦地湧入鼻腔,然後在腦海中迸裂、瀰漫。
「都說了會接住你的。」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極爲冒犯、不經大腦思考地問出了這個問題:「衛裕安,你用的什麼香料啊?」
問題一出,他似乎有些怔愣,我立馬改口:「我什麼也沒問,你別放在心上。」
……
花朝節是百花生辰,京城的少男少女們在今日都會一同去踏青賞花,然後於花神廟祭拜花神。文人墨客則會一同賞花觀景、飲酒賦詩。
我和衛裕安在街上游蕩,賣花的小丫頭不時地叫賣:「漂亮的鮮花嘞——」
「你不是急着要去福瑞德嗎,怎麼逛起來了?」我看着這路越走越偏,甚至於還有往反方向走的趨勢,忍不住開口。
「嘖,既然某人急着請我喫飯,那恭敬不如從命嘍。」

-7-
福瑞德生意興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亦官家小姐平日最常來的地方。
小二整張臉擠成了苦瓜:「小姐,真不是我們不願意,樓上實在是沒有雅間了。要不然您先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再去問問?」
衛裕安靠着牆揹着光看不出喜怒,我無奈只能點點頭。
小二一溜煙地就跑去了二樓,好半晌纔下來,面上帶了份喜色:「小姐若是不介意,樓上有位客人願意合桌。」
今日出來一次不容易,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一下衛裕安的意見,他一個眼神掃過來,遲疑地點了點頭。
待上了二樓,環境乾淨雅緻,小二走在最前邊帶着我們去了最靠裏的一間,門口立着個凶神惡煞的侍衛,我感覺有些眼熟,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
推開門撩開乳白色的紗簾,裏面只坐了一位客人,他聽到動靜略微偏頭,我這纔看清那極爲熟悉的一張臉——楊珏。
沒想到這樣也能碰到他,衛裕安頓時垮下了臉。
楊珏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纏枝紋蜀錦長袍,甚至還在腰間掛了一塊月牙形的玉佩,端的是一派謙謙公子的姿態,與常年一身玄色衣衫無甚裝飾的模樣大相徑庭。
「竟是你?」衛裕安對他沒什麼好印象,說話也咄咄逼人,不帶一絲客氣。
小二一聽,立馬討巧道:「您幾位竟然認識,那真是太巧了。」說完便後退幾步出了包間的門,還順帶關上。
「世子幸會。」楊珏只當聽不出衛裕安語氣中的敵意,只和煦地笑,轉過頭來便對着我道,「公主別來無恙。」
雖我已決心與他劃清界限,但到底還是埋怨的,若不是他當衆退婚,我也不會落得個被人恥笑的地步。
現如今倒是體會到了進退兩難的滋味,整個人如坐鍼氈,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本公主一切安好,有勞將軍費心了。」
衛裕安緩下了情緒,扯着我的袖子,挑了挑眉悄聲地問:「阿芫想喫什麼?」
「今日是請你,自當是你喜歡什麼便是什麼。」
衛裕安去尋小二,包間裏頓時只剩下我與楊珏二人。
這位置臨街,開着窗便能輕而易舉地聽到下邊的小販的喧鬧聲,我覺着不自在,就放空腦袋仔細地聽着。
一時無話。
他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阿芫,是我對不起你。」
「有用嗎?」我瞥了他一眼,不禁失笑,怪不得母妃總說,道歉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挽回不了什麼,也彌補不了什麼,說到底不過是句空泛的話罷了,「不過也好,好聚好散總比日後相看兩厭來得好些,這麼說來還是有點兒好處的。」
他撫在茶盞上的手一縮,眉頭一皺又逐漸舒展開來,脣角無力地勾了勾,竟顯出幾分心酸來。
我沒來由得生出幾分怒意,他這般模樣倒像是我不對了似的。

-8-
猶記得我與楊珏初識是一個晴朗的春日,萬物復甦,草長鶯飛。
天氣極好,起早我便想着去放紙鳶。春日裏風大,還沒等紙鳶飛得有多高,牽引的線便斷了,等我順着紙鳶掉落的方向追去時,那裏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灼灼桃花在暖陽下燦爛得耀眼,他躺在御花園西南角的一顆花樹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上,隨手把一本發黃缺角的《詩經》蓋在臉上,濃密的烏髮微微下垂,懸在空氣裏。
他手中還攥着我花花綠綠的紙鳶,斷了的那部分細線沒規矩地糾纏在一起。
似是察覺到了動靜,他掀開了書,微闔的眼也緩緩地睜開,Ṭű₄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眸,略上挑,穠麗而淡漠,瞳仁在日光下呈棕褐色,仿若晶瑩剔透的琥珀一般。
「那是我的紙鳶。」
他不發一言,隨手將紙鳶丟給我,繼而彎腰把樹底的書撿起來,我一瞥,那頁寫着《桃夭》,這首詩我在父皇宮裏的畫像上見過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一股莫名的悸動在心底泛起。
後來,我日日翹首以盼,孤零零地站在太學門口等他下課,得來的是他不發一語、恍若陌生人的擦肩而過。我以爲他是被夫子訓誡而不開心。
親手交給他自己扎破了無數次指尖才繡成的錦囊,卻被無情地丟棄。我覺得是手藝太差。
……
我徒步上洛雲山,三拜九叩地去相國寺爲他祈福,願他早日攻克強敵,平平安安地班師回朝。
我天真地以爲,只要等他回來,我就能實現自己的心意,與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明明婚約也是他自己……答應的。
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過,從來沒想過他會不願意,會當衆拒絕。
就連這唯一的一次「阿芫」,都是這樣的情境下叫出的。
我只覺得自己可悲。
衛裕安說得對,楊珏他……不值得。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那顆躁動不已的心,猛灌了一口茶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到底是物是人非。
「楊珏,唯願我與你譬如參與商,此後再無瓜葛。」
我起身後退了兩步,沒有再去看他一眼,推門而出。門外那個凶神惡煞的侍衛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頭收回了視線,隨即默默地讓開了路。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音,也許是真的,也許只是我聽錯了,可這都跟我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衛裕安從樓梯旁過來,面露不解:「怎麼出來了?」
「不太想喫了,衛裕安,改日再請你吧。」我揪住他的衣袖,直捏得光滑的錦緞皺巴巴的:「我想回去了。」
「好,我帶你回家。」
他將衣袖從我手中抽出,挽住我的胳膊,不再多問。

-9-
自楊珏當衆退婚起,已有大半年了,父皇命人在宮外修建的公主府也已落成。
我從皇宮出來,搬進了泗水街上的公主府。公主府四周盡是些文人雅士的居所,平日裏最是安靜,偶爾也能聽到隔牆人家對月暢飲、舉杯邀月,倒也是個妙趣橫生之處。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凝雁派人在府中的池塘裏種了滿湖的荷花,風一吹,水珠渾圓地在荷葉上滾落,湖面蕩起層層漣漪。
我躺在湖心涼亭中的躺椅上,擺弄着手中的團扇,帶着荷香的風陣陣襲來。
沒了皇宮的阻礙,衛裕安翻牆更加便利,對此我也表示見怪不怪了。至於每次的出場方式,真是……一言難盡。
剛搬入公主府的那天,他從公主府後院的廚房翻了進來,結果被圈養的公雞追個不停,落了滿身的零碎雞毛,甚至於時常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都亂蓬蓬的,還有隻五彩斑斕的尾羽斜插進發絲中央。
「阿芫,你這府中養的大公雞……甚是厲害。」
我強迫自己忍住不笑,最後還是憋不住瘋狂地笑起來,直笑得肚子隱隱生疼。
他用哀怨的眼神斜睨了我一眼,語不驚人死不休:「送我一隻,改日培養培養送去鬥雞場,想來能當個『常勝將軍』。」
想及此,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幾滴水珠不經意地落到我額角處,我疑惑地起身卻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正打算重新躺回去,結果水面一陣巨大的漣漪,衛裕安破水而出,露出來頭和脖子,右手手臂還攀着涼亭的木圍欄。
還是這麼一言難盡,果然不該有什麼期待的。
他頂着一隻折斷了莖的巨大荷葉,像極了戴一頂綠色的帽子。
「阿芫,小爺我來了。」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沒理他。
他左手在水中胡亂地摸了兩下,獻寶似的拿出來一捧蓮蓬,青青翠翠的,還帶着些圓滾滾的水珠,看起來鮮嫩極了。
「送給你!」一副求表揚的模樣。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一捧蓮蓬,放到了躺椅旁的桌子上,他還在水下,沒怎麼移動。
「還不上來?」我狀似無意地提醒。
衛裕安卻露出了促狹的笑,又立馬轉換成可憐巴巴的樣子:「小爺我都給你摘蓮蓬了,阿芫都不知道拉我一把……」
雖知他是裝可憐,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了手。甫一抓住他的手,一股沁涼就在我手心擴散,就連炎夏的燥熱都緩和了不少。
他就着我的手,撐着木圍欄,縱身一躍便落到了涼亭裏,嘩啦啦的水淌了滿地。
黑色的勁裝溼噠噠地裹在身上,胳膊上一層薄薄的肌肉在這般情境下一覽無餘,我默默地別開臉,隨手扔給他一件素色的披風,不自然地開口:「快裹上,不要着涼了。」
「多謝阿芫。」
他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一屁股坐在我的躺椅邊上,硬生生地將在躺椅上坐的我擠到一旁。
袖子沾了水汽,我推了推他:「你離我遠點兒,把我的衣服都搞溼了。」

-10-
「帶你去個好地方。」他忽然神神祕祕地伏到我耳旁,鳳眸微眨,語氣還帶着點兒狡黠。
「那……那你總得先把衣服換了吧。」
他又唉聲嘆氣起來,胡亂地抹着髮絲上滴下來的水:「唉,真是麻煩呢。」
從府中找了兩件普通款式的男裝,換上之後,他便帶我去了城西錦巳街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樓。
正打算進去,他忽然又攔住我:「把這個戴上。」他將一條白色的紗巾圍到了我的臉上,只露出眼睛和額頭。
「我穿着男裝呢,這算什麼打扮!」
我只知道本朝女子出門時常以紗巾遮面,但如今我是男裝打扮,未免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了。
「讓你戴你就戴着吧。」他扯過我的手,帶我進了小樓的大門。
甫一進門,就有一股濁氣衝來,屋子裏陰暗非常,蠟燭被風吹得忽明忽暗,仔細聽還能聽到樓上的喧鬧。
「誒,厲害!」
「這個不行……」
這樣類似的話時不時地就飄進我的耳朵裏。我湊近了衛裕安,悄聲地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他面色坦然地回答:「鬥雞場。」
「什麼?!」竟是鬥雞場?「你帶我來這裏作甚,我又不會。」
「帶你瞭解瞭解。」沒頭沒尾地說了這句話之後,他便不再言語,只是拉着我到了樓上。
一羣人圍成了個圈,有些人高興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則是唉聲嘆氣,臉皺成苦瓜。
「衛世子終於來了啊,都好幾個月沒見了,我還以爲你改過自新了呢。」人羣裏出現了一位玄衣男子,臉上有道疤,從眼角一直蔓延到臉頰處,看起來有些可怕,我不禁攥緊了衛裕安的手。
他略微摩挲了一下我的指尖,無聲地安撫着。
「這位是?」玄衣男子又將視線移到我身上,盯了好一會兒纔開口,「早前坊間傳聞……衛世子好龍陽,這不會是真的吧?只是付某想不通,爲何這位小公子要遮面,不肯以貌示人呢?」
「付老闆真會開玩笑,好了別逗她了。」衛裕安突然笑着開口,劍拔弩張的局面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
「開個玩笑,這位小公子別放在心上。」玄衣男子付老闆衝着我鞠了一禮,原本有些猙獰的面龐莫名地帶了些和善。
這讓我一時摸不住頭腦,只能像跟屁蟲一樣跟在衛裕安身後,他走哪兒我跟到哪兒。
人羣裏是個環形的臺子,中間凹陷進去成一個圓,兩隻威風凜凜的大公雞在裏邊亂鬥,雞毛飛上天,又輕飄飄地晃悠着飄到地上。
裏邊盡是些五彩斑斕的尾羽,即便已經很凌亂了,但沒人注意,他們只是盯着裏邊的兩隻公雞,目光灼灼,瞳仁半晌一動不動。
我打眼望過去,右邊那隻公雞身量小些,已經傷痕累累,翅膀根部露着鮮紅的皮肉,淅淅瀝瀝的血往外流着,沾到羽毛便黏連在一起,變成個黑乎乎的血塊。
而另一隻腳上纏着白線,正得意地圍着它轉,還時不時地在喉嚨間發出「咕咕」的叫聲。

-11-
「阿芫,你猜哪隻會勝?」
「右邊那隻,足上纏着白線的。」
衛裕安斜睨了我一眼,忽而笑道:「我怎麼覺着是另一隻呢。」
「是嗎?那且看看吧。」
那隻傷痕累累的公雞的確不錯,但……儘管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能耐,此時也是使不出來幾分的。
縱那隻公雞綠豆眼目光銳利,腳下力道也驚人,但總是回天乏術,我不認爲它還有逆風翻盤的可能。
兩隻公雞在場內鬥得火熱,人羣裏竊竊私語。
忽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鞋子踢踏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鬥雞場的小廝貼近了付老闆的耳朵,不知在說些什麼,繼而他得到示意又湊到衛裕安身旁:「衛世子,瑞王來了,想是又來找你的吧?……」
身邊的人都調侃地笑道:「衛世子早些溜吧,省的又被打得半個月下不了牀……」
我透過窗戶往下看,一身玄鐵盔甲的瑞王正大步地往這邊趕來,日光將盔甲映得鋥光發亮。他頭髮全部束起來,面色不虞,一副旁人不得置喙的表情,手中還緊緊地攥着一條帶着倒鉤的鞭子。
來不及多說什麼,衛裕安連忙拉住我的袖子,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腕,從側門溜了。
我本以爲這樣就沒什麼事兒了,沒想到瑞王動作極快,僅是這一會兒就跟了上來,粗獷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怒意:「你個臭小子,又想帶壞哪家的公子,趕緊給老子停下!」
身後是氣急敗壞的聲音,沿途的百姓頻頻側目,但隨即又瞭然地轉回頭,想來這樣的情景見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沒了什麼吸引力。
衛裕安帶着我七拐八拐,一直從錦巳街穿了兩條街道來到泗水街,最後拐到個隱蔽的小巷子。
總算能歇會兒了,我氣喘吁吁的,緩和了好久才道:「衛裕安,咱們也算是有過命的交情了。」
若是被瑞王抓到,我去鬥雞場的事兒約莫會捅到父皇那裏去,那時候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既是有了過命的交情,那阿芫爲何還如此生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霎時令我生了幾分不好意思。
「如何才叫不生分?」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會兒下巴,最後煞有其事地道:「比如,叫我裕安、阿裕什麼的……」
「……裕安。」
「你幹嗎!」我一驚。
他自顧自地垂首將下巴抵在我肩頭,嘟囔道:「就靠一會兒,好累啊。」
「就、就一會兒。」我伸出手指頭在他面前比了個一。
「嗯。」衛裕安呼出的熱氣掃過我的脖頸,帶來異樣的感覺,我只覺得渾身戰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耳根也發燙。
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胸腔震動,似乎是在忍住不笑,隨即便是一陣低低的輕笑聲:「阿芫這麼容易害羞啊。」
潑皮無賴。
我猛地推開他,扯下臉上圍的紗巾丟給他。
「誒,別走那麼快啊!」
「阿芫,我錯了,我錯了嘛。」
「等等我……」

-12-
人一閒,最愛聽的就是八卦。
近日京城裏茶餘飯後的談資主要圍繞着兩件事。
即便是我不常出門,傳言也如白花花的紙片兒一般飄進了公主府,想不知道都難。
其一是驃騎將軍楊珏生了場大病,至今都在府中休養,近日來避不見人,霎時朝野內外震動,議論猜測紛紛。
雖說我已然決定與他劃清界限,但到底還是有過些兒時情誼的,總不能視而不見。
我吩咐凝雁備了份薄禮,然後派人送去了楊府。
其二是瑞王世子不聽管教,私自出府鬥雞被逮了個正着,瑞王怒其不爭只能家法伺候,世子如今關着禁閉。
依衛裕安的歡脫性子,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出門,倒是爲難他了。
……
馬車在瑞王府停了下來,我藉着凝雁的手從上面下來。
初秋的風已然帶了涼意,絲絲縷縷地直往衣服裏鑽。
我輕攏了一下身上的薄斗篷,瑞王府正門前的牌匾是父皇親自寫就的,很是豪華、奢侈。門口的石獅子也刻畫得栩栩如生、威風凜凜。
我提前遞了拜帖,府中的小廝早已等候多時,見我一來便引着去了後院。
甫一進門就看到瑞王妃慵懶地坐在主位上,一身荷紫色衣裳,鬢邊簪着和合二仙紅寶石步搖,眉目舒展,一顰一笑間恍若神仙妃子。她不常參加宮宴,這還是我第一次與她相見。
我不禁暗歎,不愧是讓瑞王甘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女子,果真不俗,想來衛裕安應是大半遺傳了母親的容貌,那雙含情的鳳眼仿若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顧煙坐在瑞王妃下首,微微頷首衝我點了點頭。
瑞王妃緩步從位子上起來,親暱地拉過我的手:「早就聽過六公主了,今日才得一見,快過來坐。」
「說曹操曹操到,可見背後不能隨隨便便地議論人。」顧煙捂嘴偷笑。
瑞王妃也笑道:「剛剛煙兒還說呢,央我有什麼好的都給你留意一下。」
看着顧煙與瑞王妃揶揄的表情,我不禁開口:「啊?」
我不該如何是好,只好訥訥地低下了頭。
「今日也是趕巧,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來看裕安。」瑞王妃以手扶鬢,吩咐着身旁的丫鬟,「去把世子叫過來。」
「是。」小姑娘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對了,前幾日王爺帶回來幾壺西域貢的美人醉,你們也來試試看。」
瑞王妃是察言觀色的能手,見我面露難色便道:「芫華不必擔心,這美人醉味道甘美,嘗不出半分酒氣,倒像是葡萄汁一般。」
乳白色的小瓷杯裏盛滿了深紫色的液體,顏色對比鮮明。
我略微呷了一口,果然如瑞王妃所說,絲毫不見酒氣反而醇香撲鼻。

-13-
「母親,您找我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衛裕安繞過繡着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屏風過來,一身天水碧的蜀錦長衫,頭髮半披,來時匆忙,額角還帶着一層薄汗。
「阿芫,你怎麼來了!」他眸色驟然一亮,直直地衝我走過來。
顧煙見狀,佯裝着喫醋道:「誒,表哥只看得見阿芫,我這個大活人坐在這兒愣是半分沒瞧見。」
「真叫人心寒呢。」她眨了眨眼睛,扶額故作高深。
「煙表妹說笑了。」衛裕安及時地停下腳步,坐在一旁的圓凳上。
我頓時呼出了口氣,心下的石頭落了地,剛剛真是生怕他不管不顧地迎上來。
「好了,芫華和煙兒是來探望你的。」
瑞王妃突然出聲,目光不斷地在我與衛裕安間往返遊弋,半晌似瞭然地道:「我也累了,裕安你帶芫華和煙兒隨便逛逛。」
「好。」
……
「表哥,我家裏有急事,先走一步。」
顧煙剛出門就連忙開口,還不等我說句話就風一般快地帶着隨行的丫鬟走了。
「誒,別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拐過長廊,繞過涼亭,逐漸消失在視線中。
我跟在衛裕安身後,一時無話。
「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沒預兆地突然停下腳步,我一下子撞到他後背,直磕得鼻樑生疼。
衛裕安回身,伸手輕揉着我的鼻頭,無可奈何地道:「怎的這麼不小心?」
半蹲着與我平視:「阿芫這麼傻,可怎麼是好。」
「衛!裕!安!」竟然罵我傻,我咬牙切齒地拂開他的手,別過臉就往前走,「我覺得我這個公主,根本就沒在你這兒享受過公主一樣的待遇。」
我一屁股坐在涼亭的石凳上,秋來花園旁的都凋零殘敗,唯菊花開得正豔,倒是應了那句「我花開後百花殺」。
「生氣了?」
我沒好氣地回:「這難道還不明顯嗎?」
「那你過來一點,我告訴你爲什麼。」
我略微地往他身邊挪了挪:「說吧。」
「因爲……」他突然湊近,左手攬住腰,右手抬起我的下巴,接着微涼的薄脣就抵了上來,反覆輾轉碾磨,過了好久纔不依不捨地放開。
「因爲沒把你當公主,而是當成了阿芫,獨一無二的阿芫。」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沒在楊珏那裏得到的回應,卻全數在衛裕安這裏得到了,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油嘴滑舌!潑皮無賴!流氓!」
我的臉一下子爆紅,心下卻莫名的悸動。
衛裕安一副無所謂隨你怎麼說的表情,頗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怎麼地腦子一抽筋,竟鼓起勇氣將他抵在石桌旁,飛快地親了一下他的脣角。
「扯平了。」
沒想到這次卻是衛裕安紅了臉,脖頸耳根都染上了酡紅,故意避開我的視線不敢正眼瞧。
我敲了敲石桌,發出沉悶的碰撞聲:「我還以爲你多有能耐呢。」
「也不過如此嘛。」

-14-
衛裕安因着不能隨意出門,於是便隔三岔五地派人送來些千奇百怪的東西。
前幾日是隻半大的小貓,黑白相間,一雙碧綠色的眼睛圓滾滾的,常伏在我腳邊打盹,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怎麼叫都叫不起來。
今日又派人送來了一個小木盒。
顧煙在旁邊坐着,眼睛直往我手裏瞄。
「我就知道,你倆肯定有問題……」她攥住我的手腕,作誓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快說,你們二人發展到哪種地步了?」
「好姐姐,你別爲難我了。」
「唉,枉我還巴巴兒地幫人留意着好的,誰料人自己就有了中意的。」顧煙別開臉又偷偷摸摸地瞥了我兩眼,重重地嘆了口氣,「唉。」
「好了,我說還不行嘛。」我攥住她的衣袖,俯身貼到她耳朵旁,壓下聲音道,「左不過是才與他心意相通,就是上次去拜訪瑞王府的時候。」
顧煙點點頭,一副瞭然的模樣,卻道:「沒枉費我一番心意給你倆找單獨相處的機會。」
「你……早就知道了?」
顧煙撇撇嘴,Ŧű̂₀頗爲驕傲地抬起下巴:「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快打開盒子看看。」見我沒什麼動作,她又急忙地催促着我。
盒子一打開,首先入目的是一張折了兩折的黃紙,有部分墨汁洇到了背面,下面是一塊丹紅色的寶相花紋蜀錦布。
紙張上筆跡囂張,龍飛鳳舞地寫着一段話。
「阿芫,見信如晤。昨日我聽府中的丫鬟說,民間有風俗,男子中意女子會送簪子玉鐲給她,女子則會繡只錦囊當作回禮。衛裕安」
我往下一翻,果真蜀錦布中包着一根金簪和一隻玉鐲。
金簪用掐絲金線做出了百蝶穿花的形狀,蝴蝶小巧精緻,仿若展翅欲飛,眼睛的部分還用了細碎的紅珊瑚作爲點綴。玉鐲用羊脂白玉製成,瑩潤剔透,觸手生溫,光澤成色皆爲上品。
「沒想到表哥還挺會討女孩子歡心。」顧煙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學着夫子像模像樣地點了點頭。
衛裕安這樣,明擺着就是讓我給他繡錦囊,信中雖說並未提及讓我做,但這做派……一切皆在不言中。
顧煙又似想起來什麼,突然問道:「你可去見過楊珏了?他病得挺嚴重的。」
「並未,只是派人去了一趟。」
「也好,你如今與他是該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
送顧煙出了公主府的門,我一個人坐在房中盯着那木盒子發呆,紅色的蜀錦將這一片都映成了粉色。
繡個什麼好呢?
還是繡幾朵郁李花穩妥。

-15-
京城的冬日至,轉眼又是一年。
我仍記得去歲這個時候,我還滿懷欣喜地等着楊珏回來娶我,怎麼都沒料到僅僅一年,就物是人非。
衛裕安收到錦囊後,着急忙慌地寫了條子派人過來,上書:「自當珍而重之,日日不離身。」
少時我也曾爲楊珏縫製錦囊,只是被棄之如敝履,一個嫌惡,一個萬般愛惜,這天差地別的待遇,說起來也真是魔幻。
沈嬤嬤和凝雁已經開始張羅着採買過年用的物品,公主府的大門上也貼了喜慶的對聯,就連窗戶上都貼上了各式各樣的窗花。
一覺醒來,小院子裏那株凌霜的紅梅綻了花朵,大雪將枝幹壓彎垂到地上,門前的雪足有幾尺之深。
我推開房門,深吸了一口氣,是白茫茫真乾淨的氣息。
父皇決議在除夕夜前幾天前往京郊的狩獵場。
往常這樣的活動只由男子參與,但今年我朝勝了西邊的犬戎,逼得其後退五十里,父皇龍顏大悅,便允了女子參加。
後宮衆人與世家女子皆是頭一回來狩獵場,見什麼都好奇。樹上跳下只松鼠,便都圍成一圈逗弄着,嚇得那毛茸茸的一團一溜煙就上躥下跳地跑了。
父皇在木屋前交代了幾句話,我半句都沒聽進去,心思早不知道飛哪兒去了,四下打量着找尋衛裕安的位置。
「阿芫!」忽然覺得肩頭被人輕拍了一下,我連忙轉回頭。
衛裕安還是一身耀眼的火紅,他穿紅色並不顯媚俗,反而帶了絲明豔的少年氣,白色的兔毛領襯得皮膚更加白皙,他眨了眨眼篤定地道:「今年我必是第一。」
衛裕安攥着我的手去選駿馬,路過木屋的時候,碰巧看到楊珏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起來似乎是已經大好了,只是面色依舊蒼白,整個人裹在厚厚的大氅裏,露出來半張臉。
……
「阿芫,這小紅馬最適合你了。」衛裕安指着馬廄裏那隻溫順的小紅馬,繼而伸手撫了撫它的頭。
「我嘛,就要這一匹了。」他視線一轉,目光落在一旁的黑色駿馬身上,黑馬毛色潤滑,鼻孔不時地呼出熱氣,看起來威風凜凜的。
待選完駿馬之後,我將裙襬隨意地綁了起來,蹬着小紅馬側邊的馬鐙一翻身就越了上去,然後解開綁着衣服的細線整理好裙襬。
上次騎馬還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也不知如今生疏了沒有。
「裕安,不如我們比比誰更快?」我挑眉略帶挑釁地看着他,眼睛彎成了月牙。
「比就比!」他騎着馬靠近,與我並排,用只有我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曖昧地道:「若是我贏了,阿芫需得答應做我的妻。」
我愣了片刻,正視着他的眼睛緩緩道:「裕安,你要知道,若是你真的娶了我,此後仕途便再與你無關,你真的心甘情願嗎?」
見我表情嚴肅,他忽地笑出聲來,又藉着衣袖的遮擋牽上了我的手細細地摩挲:「我原以爲你明白的。」
「明白什麼?」
「上次我帶你去錦巳街鬥雞場,便是爲了讓你明白。」
「阿芫,我衛裕安沒什麼大志向,於仕途之事也不感興趣,所以你不必有什麼負疚,這都是我心甘情願。」

-16-
狩獵場西北角有顆百年的老松樹,我們約定誰先到達那裏,誰就獲勝。
我率先一步拔得頭籌,回頭促狹地看了一眼衛裕安,用口形悄聲地比畫:「我會贏的。」
衛裕安眉頭一挑:「且看吧。」
我夾了一下馬肚,將手中的小鞭子抽到馬屁股上,小紅馬一驚,跑得更快了。
馬蹄「噠噠」地踩過厚重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不出一會兒,便人跡罕至,偶爾有幾隻出來覓食的小鹿從林中穿過。
我深呼一口氣,白霧模糊了視線。
身後傳來一陣陣有規律的踩踏聲,我回過頭才發現剛剛落後的衛裕安就跟在後邊,烏黑的髮絲飛揚。
我正想衝他笑,卻發現他變了臉色,面容一瞬間煞白,沒了半分血色。
「小心!」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小紅馬的前蹄撞到了絆馬索,一陣下墜感立馬包圍了我,接着就是天翻地覆的感覺。
落地的一瞬間,我滿腦子只有兩個字:想吐。
胳膊被尖利的石頭劃出了個大口子,正往外「簌簌」地流着血,染紅了衣袖,身體沒如預料中的撞上堅硬的石頭,反而覺得觸感軟軟的。
「嘶——」倒抽氣的聲音。
接着是一聲有氣無力的話:「阿芫,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忍着胳膊上的痛將他扶起來,撥開他額間的碎髮,「衛裕安,你個大傻瓜!你不要命了,那麼遠的距離也敢衝過來!」
他沒答話,小心翼翼地將我臉頰旁的頭髮撥到耳後,然後將整張臉埋到我脖頸處,胳膊牢牢地鉗制住我的腰,禁錮在他懷裏,嘟囔道:「我害怕你有什麼事。」
「你沒事吧?」
「沒事,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他轉了一圈,示意自己沒什麼大礙。
現如今一匹馬受了傷,另一匹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只能寄希望於有人早點發現人少了兩個。
衛裕安摟着我的腰感嘆:「好在狩獵場沒什麼生猛的野獸,不然我倆的小命都要留這兒了。」
我們二人互相攙扶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走累了就歇一會兒,衛裕安靠在我肩頭,一時無話。
「裕安,我答應嫁給你了。」
沒人應。
「裕安?」
還是沒什麼反應。
「衛裕安!」我的手伸進大氅裏邊,攬住他的腰,結果卻摸到了一手的血,溼噠噠地黏在手心。
如衛裕安所說,我真傻。那麼大的衝擊力,怎麼可能會沒事?我用力地將他扶了起來,將他的左臂環在我頸間,右手攬着他的腰,試圖帶着他往前走。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力氣,衛裕安再怎麼說也是個成年男子,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得嚇人。
若是再得不到醫治,恐怕……我不敢再往下想。
……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猛地抬頭,峯迴路轉。
「阿芫!」楊珏從馬上跳下來,臉頰因爲着急泛上了淡粉色,額間也冒着細汗。
我攥住他的袖子,皺起眉頭:「快救他,救救裕安。」
他將我扶了起來,一時沒有說話,旁邊的侍衛沒得到命令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逐漸着了急。
「我求求你,救他。」

-17-
「……好。」
他忽然伸手想去拂去我髮絲上殘留的落雪,我下意識地後退躲避。
接着就聽到他仿若天外來的虛無縹緲的聲音:「你放心,我會救他的。」
侍衛得令連忙去攙扶起靠在樹邊的衛裕安,我衝楊珏點了點頭,不冷不熱地道了句:「多謝。」
我剛想轉身去查看衛裕安的狀況,不料卻被他拉住了袖子,楊珏面部表情的扯住我的手,捏得我手腕生疼,把我往他來時騎的那匹馬身旁帶:「你跟我回去。」
「你幹嗎!」
他嘴角僵硬地扯出來一絲笑,是氣急之下做出的表情:「他的命你看得比什麼都重,那你的胳膊難道就不要了嗎?」
我抽出手,別開臉不去看他:「我自己騎馬回去。」
他驀地軟下表情,好言好語地勸告:「阿芫聽話,不要任性。」
「你拖得,他可拖不得。」
無奈之下,我只好答應與他共乘一騎。
等到了狩獵場附近的別院之時,天已經傍晚了,灰白色的雲朵團在一起,積成層巒疊嶂的模樣,約莫着又要下一場大雪。
隨行的太醫連忙進了房間裏爲衛裕安診治。
我幫着脫下他身上的大氅,這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後背的傷勢。
血與衣黏連在一起,劃開的口子皮肉外翻,顏色發白,沒半點兒血色,整個後背慘不忍睹。
我顫着手用火烤過的小刀劃開黏在一起的衣服,衛裕安無意識地皺眉,呼吸也急促了一瞬。
太醫捋了一下鬍子,皺着眉用小刀一點一點地將髒污壞死的皮肉割掉,吩咐身旁的小童將藥箱中的傷藥粉拿來均勻地撒在上面,接着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
「回公主,傷口處理好了,只是當務之急是要讓世子降溫。」
「知道了。」
送了太醫出去,我吩咐凝雁去取了幾盆冷井水,一盆放在一邊,另外幾盆放在雪窩中待更涼了之後便取回來更換。
我打溼了帕子敷在他額頭處,擦拭頸窩胸口。
如此反覆幾十遍之後,再觸摸之時,已然不似一開始那般滾燙了。
溫度穩定了之後,便換成溫水。
謝天謝地。
凝雁皺着眉,啜嚅地道:「殿下,奴婢給您處理一下胳膊吧。」
我點點頭,她上了藥纏上紗布之後,又不知如何開口,吞吞吐吐地好一會兒纔開口:「殿下,楊小將軍在外邊等了兩個時辰了,您……」
……
外邊的天整個都黑了,一掀開擋風的簾子就有一陣冷風往人身上撲。楊珏站在雪地裏,肩頭落滿了剛下的新雪。
「今日多謝你。」
「應該的。」他目光往我左臂上一瞟,「沒事吧?」
「無事,只是輕傷。」我將手中的湯婆子塞到他手裏,「天那麼冷,回吧。」
他仿若沒聽見似的,盯着我的眼睛忽然輕笑了一聲,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笑,一霎時彷彿雪都融了。
「阿芫,謝謝你。」謝謝你對我沒那麼冷漠,只是這話他沒說出來。
我不懂他爲什麼要說謝謝,但是我也沒心思去猜了。

-18-
這件事牽扯甚廣,絆馬索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皇家狩獵場?
父皇順藤摸瓜地扯出一連串兒的罪臣,爲首的人乃是前朝餘孽,隱姓埋名幾十年,只爲誅殺皇族,做着光復前朝的美夢。
只可惜一朝夢碎,萬事成空。
衛裕安醒了之後便移回了瑞王府,我時常去探望他。
自狩獵場之事過後,他便時常要我待在他身側,往日也沒覺得他那麼黏人,如今的做派更像是小孩子了。
元宵節那日,他向父皇求了旨賜婚,父皇很爽快地同意了。
也是,瑞王功高蓋主,是本朝最有權勢的異姓王之一,父皇有意打壓卻找不出理由,如今送上門的自然沒有不用之理。
光是駙馬仕途之事上的壓制,就足夠了。
一個沒有未來的王府,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
三月十九良辰吉日,宜嫁娶,婚期便定在這一日。
時間緊任務重,嫁衣是輪Ṭŭ₌不着我自己繡了,公主府請了十幾個技藝精湛的繡娘來縫製我出嫁用的婚服蓋頭,最後再由我縫上最後幾針便算作是自己繡的了。
二月二那日,瑞王府派人抬來聘禮,流水一般地用擔子抬進了公主府。
沈嬤嬤笑得嘴都合不攏。
只是很快地我就發現了不對勁,這擔子的數量未免也過於多了些。公主府前院放滿了紅綢蓋着的聘禮擔子,只是分隔於兩邊。
我見到了那日在福瑞德見到的侍衛,楊珏身邊的。那侍衛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在下恭賀公主殿下,這些都是將軍給您的禮物。」
他的目光掃過左邊的這一排擔子。
「擡回去。」
侍衛又低下頭:「將軍請您無論如何都務必收下。」
「楊珏呢?」
「北疆戰事喫緊,將軍這會兒已然出城百里了。」那侍衛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親手交到我手中,「信是將軍留給您的。」
我將信封撕開,裏面的信紙上規規整整地只寫了十六個字。
平安喜樂,無災無禍。
舉案齊眉,兒孫滿堂。
大抵世間最美好的祝願也不過如此。
「在下告退。」
那侍衛匆匆忙忙地走了。
凝雁有些手足無措:「殿下……這怎麼辦?」
「吩咐庫房列好單子,收起來吧。」
第二日。
「殿下,庫房的人已經列好單子了,裏邊就連您從前說過的冰花芙蓉玉、雞血梅花琉璃珠也有呢。Ṫüₘ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多了只玉鐲,依奴婢瞧着該是成對的,不過這裏只有一隻。殿下過目。」凝雁說着便想將單子和玉鐲遞到我手中。
「不用管了,既已清點好,單子便收了吧。」我剪下瓶中花朵的雜枝,沒有在意。
婚禮那日熱鬧得很。
一大早天還未亮便被叫醒,全福太太爲我梳着頭髮。
這位全福太太乃是衡王府的老王妃,六親皆在,兒女雙全,是難得的有福之人。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髮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

-19-
我被全福太太扶着出了房門,手心被塞了條紅綢,我略微低頭瞄見了那頭瑩白的手,頓時覺得無比安心。
轎子繞了一大圈,在瑞王府停下。
衛裕安撩開轎簾,牽住我的手:「阿芫,到了。」
門口的鞭炮聲噼裏啪啦,賓客們祝福、恭維的話源源不斷。
跨過火盆,來到正廳。
父皇坐在上首,瑞王和瑞王妃坐在兩側。
「一拜天地!」我回身向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父皇他們連聲說好。
「夫妻對拜!」
我與衛裕安相對而立,緩緩下拜,隱約聽到他低低的笑聲,接着耳邊便只剩下了賓客們喧鬧、調侃的聲音。
「送入洞房——禮成!」
我被簇擁着送進了房間,四處皆是一片紅,牀榻的錦被上灑滿了花生、桂圓之類的乾果,圖一個「早生貴子」的好彩頭。
桌上擺着酒壺和杯子,我坐在凳子上安安靜靜地等着。
「吱呀——」門被打開,輕輕的腳步聲彷彿踏在我心上。心跳如擂鼓,我一瞬間竟有些緊張。
衛裕安緩緩地掀開蓋頭,四目相對:「阿芫,我好開心。」
「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我躲避着他的視線,不敢正眼看他,只覺得耳根發燙。
「我都兩個月沒見到你了。」他越說表情便越發委屈,「得補回來。」
合巹酒下肚,衛裕安的眼神越發……不對勁。
「阿芫……」
「嗯?」
……
巫山雲雨共相赴,鴛鴦錦被翻紅浪。
……
這之後的日子很悠閒,除了……咳,不提也罷。
我與衛裕安相對而坐,我執白子,他執黑子。
凝雁匆忙地趕來,「殿下,宮中傳出來了北疆八百里急報。」
「楊將軍……身殞。」
我怔愣了片刻,手中的白子還是沒落下去。
「阿芫……」衛裕安牽過我的手。
我衝他笑笑:「沒什麼,只是覺得可惜。」
大千世界,萬物都燃盡一生。
做一隻小鳥多好。
來生只要飛得高。
(正文完)
楊珏番外
楊珏忽然想起初見公主時的場景。
和煦的天,御花園的桃花一朵擠着一朵,團團簇簇地擁在一起,斷了線的紙鳶飄着落在他的手邊。
夫子留下的課業還沒背會,他猛地蓋住臉,長嘆一聲。
輕緩的腳步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來人是個小丫頭,鵝黃色的衣衫像極了盛開的棣棠花,嫩綠的枝丫都冒着生機,好似手指一點便能沾上些清晨的露水。
「那是我的紙鳶。」小丫頭怯生生地解釋,清澈的瞳仁映出他的影子。
他偏生出了一股躁意,冷着臉將紙鳶塞到了她的手裏,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背的那篇詩,莫名地好像有些理解了。
後來,小丫頭常常找機會接近他。
楊珏自小的家教便是不能隨隨便便地相信一個莫名其妙對你好的人。
他像一隻刺蝟,豎起渾身的尖刺拒絕來人的一切好意,卻在不經意間沉淪,一點點地露出自己溫暖柔軟的肚子,展示出自己的軟肋。
他對小丫頭時常冷冰冰的,面上也沒什麼表情,甚至沒正兒八經地說上幾句話。
可是真當她因故沒來太學等他的時候,他又覺得不該是這樣。
那日天邊的火燒雲顏色絢麗,彷彿天宮仙子打落的染料,他站在角落裏等啊等,一直等到天色漸暗,也沒等來那人,面上的落寞無論怎樣都掩蓋不住。
小丫頭興高采烈地跟他分享宮裏的趣事,還把自己繡的錦囊遞給他,也不知他腦子當時是不是抽風了,竟然因爲聽旁人說她與御史家的小公子多說了句話,便順手丟了。
晚間躺在牀上,他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摸黑去了草叢,費了好大氣力去尋那枚錦囊,此後錦囊便塞在他胸前靠近心臟的位置,半刻不曾離身。
再次去皇宮的時候,姑姑楊妃正爲他物色着京城各家的貴女,他隨意地翻看了幾頁便將冊子撂到一邊,隨口提起了六公主芫華。
對方苦口婆心地勸說:「阿芫是個好姑娘,但阿珏,她不適合你,你得擔起楊府的未來。」
「姑姑,我只要她。」那是他第一次跟平日裏最親近的姑姑犟嘴。
小丫頭只當是故去的母妃與楊妃交好的緣故,哪料想是他從中斡旋。
賜婚的聖旨傳遍了東西六宮,傳遍了整個京都,誰人不知六公主芫華與楊府公子楊珏訂了婚。
如今便只等她及笄了。
他想着日後他與小丫頭定然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做對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卻沒想到北疆的戰事越發危急。
他甚至來不及好好地跟小丫頭告別。
北疆的風景與京城大不相同。
他想着以後一定要帶着小丫頭四處轉轉,去看看江南的灰瓦白牆和如畫山水,來北疆體會一下漠漠黃沙和都關的月。
北疆也有春桃呢,開得一樣穠麗,香得痛痛快快。
不過戰事一直拖着沒什麼進展,他想速戰速決。早一點回京去取了他拜託玉器大師制的一對玉鐲,他想親自去參加小丫頭的及笄禮,然後親手將及笄禮物交到她手中。
於是原定六個月才能打完的仗,硬生生地被他縮成四個月。
大漠風沙襲人,冬日一至,便更加難捱。暴風雪迷眼,最後一場決勝戰役他們被困在了敵人的包圍圈。
淬了毒的流矢不長眼,恰好便紮在他的胸口,破空的羽箭沒入皮肉,那一瞬間他心跳如擂鼓,滿腦子裏想的是這場仗敗了怎麼辦?回不去京都怎麼辦?還有……小丫頭怎麼辦?
風裹挾着雪花直往眼睛裏鑽,援軍到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然白得不像話,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臉色還是雪色哪個更白。
他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裏親眼見到六公主嫁與他,紅綢將臉頰映成胭脂色,她穿着熱烈又帶着蓬勃生機的紅色婚服,金釵步搖晃盪,小丫頭還帶着他送的玉鐲,一抬手噹啷作響。
夢外,醫術精湛的老軍醫使盡渾身解數,幸而保全了他的性命。
「將軍做好心理準備,您傷了根本,每日需得按時服藥,此外,恐怕……撐不了幾年時間了。」
「知道了。」
半晌才聽到他平靜不帶一絲波瀾的聲音。
從滿懷期待到一朝夢破,需要多長時間?
他冒着大雪趕回京,終於趕上了小丫頭的及笄禮。
回京之後的第一件事,他當衆退了婚。
說什麼的都有,他什麼都不在乎。只是看到對面那人一瞬的錯愕,他竟懦夫似的想逃。
那天的雪好大,稱得上百年難遇。
雪花「簌簌」地落滿了他整個肩頭,頭絲上也是,就連睫毛上也落了幾朵,化開後分不清到底是雪水還是淚水。
沒人知道,他在雪地裏站了多久,目睹心愛的姑娘灰了心喪了氣,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向旁人。
他還是放不下,顧煙跟公主關係好,她的生辰想必小丫頭怎麼着也得來。他自私地想着,只看一眼便好,自以爲裝得毫無破綻,實則拙劣不堪。
……
他常常一個人,也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着。
庫房裏堆積的珍寶落了灰,每件都切中女兒家的喜好,原本是他一件一件地尋來用作給她的聘禮,不過如今該是用不上了。
她喜歡上了旁人,衛裕安受傷之時她的擔憂不是假的,這樣的表情曾經獨屬他一人,而今再與他毫無瓜葛。
元宵節那日,陛下爲小丫頭賜了婚,許的正是瑞王世子。
二月二那天他又從京城啓程回到北疆。
聘禮做了禮物,總歸是有些用途了。
爲免她不收,他還特意留下封信,短短十六字的祝願,他來來回回地寫了好幾遍。
……
北疆春日極短,桃花開了滿山,一彎弦月朦朦朧朧。
「我曾想過,帶她來北疆,瞧瞧漫漫的黃沙,看看都關的月亮,抑或是灼灼的春桃,可是都沒機會了。」
「以後會有另一個人陪着她,去江南也好,來北疆也好,哪兒都好。」
侍衛常青問他後悔與否。
他拈着一朵春桃,輕柔地撫摸着花瓣:「後悔?我從不後悔。即便是再選一次,我依舊會那麼做。」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昂起頭望着天邊的月。
他說:「常青你瞧,月有陰晴圓缺,人也有悲歡離合。」
「沒什麼可後悔遺憾的。」
可是他嘴脣一瞬間的翕動,和驟然收緊、現出青筋的手是掩不住的。
他轉了話頭,忽而問:「讓你去方大師那裏取的東西呢?」
退了婚之後,玉鐲便沒取回來。
常青拿出小木盒,跪地請罪。
「將軍恕罪,常青私心留了一隻在公主府。」將軍的心意他想讓公主知道。
「罷了,反正她也不會瞧,都無所謂了。」
他接過,從裏邊拿出了另一隻,靜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驚世駭俗地套上了自己的手腕。
煙粉色的玉鐲剔透無瑕,對着月亮透出一陣冷光,他突然笑出聲:「真好看。」
「手鐲好看,月也是。」
「只是……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鄉。」
「而今,舉目見月……不見君。」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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