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躺平了

我是個年老色衰的貴妃。在我八十歲這年,七十七歲的皇上突然翻了我的牌子。
記得上次他翻我的牌子,還是五十年前。
想當年……
我也曾是寵冠六宮的貴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寶貝,是讓他愛到無法自拔的女人……
一夜之間,突然就失寵了,我已經想不起來原因。而這一失寵,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後,皇上他竟又想起了我。

-1-
時隔太久,我都忘了侍寢啥流程了。匆忙翻出一條年輕時愛穿的紅裙子,抖了抖灰。妝還沒化好,皇上就已經駕到了。
七十七的老頭子,腳速還挺快。
五十年未見,他已是滿頭銀髮,目光滄桑。卻不顯老邁,身姿依然高大挺拔,更顯帝王的沉穩威嚴。
他和我面對面坐着,大眼瞪小眼。五十年沒見,一時不知道該聊些啥好。
還是我,率先打破了五十年的沉默:
「皇上,您喫了嗎?」
他瞅着我。年輕時清亮的星眸,現在依然灼灼生輝。
「貴妃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年輕美麗啊,不像朕,老成這樣了……」
我心說皇上真會夸人,誇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年輕美麗。
「知道朕爲何五十年不來見你?」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
五十年前,我曾是後宮最得寵的女人,皇上天天都召我侍寢。
有天早上起晚了,他着急上朝,發現衣襟破了個洞,我就幫他縫了一下,不小心把針留在衣服上了。
結果,扎破了皇上的乳頭。
然後我就失寵了。這一失寵,就是五十年。
伴君如伴虎啊!
剛開始,我也奮力挽回。我去皇上的寢宮門口磕頭賠禮,抄了一萬遍經書懺悔自己的罪過,大冬天穿着皇上最喜歡的紅裙子在雪地裏跳舞……可這些都沒用,他再也不搭理我了。
掙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選擇躺平。
這一躺平,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來,我無人問津。沒有了隆重聖眷,曾經繁華喧囂的美滿宮慢慢沉寂下來,冰綃帷幔落了灰,白玉地磚失了光澤。
而我,也漸漸花容凋謝,年華老去。
可神奇的是,五十年來,皇上一直沒有降我的位份,我名義上還是僅次於皇后的貴妃。我不覺得皇上是在唸舊情,他應該是忘了,徹底把我忘了。
今天,他又突然想起了我,來找我侍寢了。
不過,我這把老骨頭,侍寢……臣妾有點做不到啊。
我看皇上也夠嗆,七十七了,真的還能……行麼?
夜裏,我和皇上並排躺着,保持距離。
過了一會兒,皇上拉住了我的小手手。
哦不,已經是老手手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湊近了一點,胳膊搭在我的肚子上。
然後,頭貼着我的臉。
再然後,把我整個摟進懷裏。
越摟越緊,彷彿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裏去。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睡着了。
我……我這平靜了五十年的興致剛被勾起來,人家卻睡着了……
唉,看來人老了,精力還是不行了。不像當年,從天黑膩歪到天亮不帶休息的,大臣們經常看到皇上頂着黑眼圈來上早朝。
「娘子,娘子……」他在夢裏喃喃。
Ṱū¹娘子。
好久遠的稱呼啊。
自從他做了皇上,我當了貴妃,他就再也沒有叫過我「娘子」,我也再沒稱過他「相公」。
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妾。他更是我的君上,我是他萬千臣民中的一員。
也曾山盟海誓,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後來還不是後宮佳麗三千人,我只能從三千寵愛中分杯羹。
再後來,我就什麼都失去了。
唉,都過去了。我們已老,青春已逝。不必計較了。
他睡着沒多會兒,我也困了,慢慢閉上眼,做起夢來。
夢裏,回到了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2-
那是多久以很久前了,應該是……七十年前。
那年我十歲,皇上七歲。那時我還不是貴妃,他也還不是皇上。
我們的相識過程比較浪漫,他是我從亂葬崗裏挖出來的。
我從小是個流浪女,無父無母,靠着乞討、坑蒙拐騙、偷雞摸狗,自己養大自己。某天,我聽說城郊亂葬崗又拉來一批死人,就趁夜深人靜,到亂葬崗來摸死人身上的財物。
這回手氣賊好,在一個死小孩身上,摸到了一塊金牌牌。
我把金牌牌揣進懷裏,正準備走,那小孩突然詐屍了,一把抓住我的腳踝,「不許拿我的東西!」
大半夜的,我被一個死人從城北追到城南。最後堵在一個死衚衕裏。
他把我打了一頓,在我身上摸了一通,也沒摸到他的金牌牌。
而我,卻賴上他了。
「你輕薄我,嗚嗚嗚……」
「我的貞潔沒了,沒法活了,嚶嚶嚶……」
他被我弄尷尬了。
一時間,男默女淚。
他嘆了口氣,蹲到我面前。「男子漢大丈夫,我既然壞了你的貞潔,就會負責到底。你跟了我吧,做我的妃……我的小妾。」
「做你的小妾?」我抬起頭,望着他的小臉,「敢問這位公子,您幾歲了?」
「我七歲。」
喲吼,一個七歲的小子,要納一個十歲的姑娘爲妾。
我說:「我要當妻,不要當妾!」
他皺眉:「你這女子,出身卑微,怎配當我的妻?」
「你不想要回你的牌子了嗎?」
「……好吧。」
於是,在這個夜晚,髒亂逼仄的小巷子裏,我和他,在幾隻老鼠的見證下,結爲夫妻。
拜完天地之後,我們互通了姓名和生辰。
他叫晨朗,生於清晨。
我叫小滿,生於小滿。
既然已經結爲夫妻,我就帶他回了我的家——城南貧民巷裏的一個草棚子。
草棚子不夠大,兩個人有點擠不下,只能緊緊挨在一起躺着。
「你知道這算什麼嗎?」他問我。
「什麼?」
「洞房花燭夜。」
「洞房花燭夜是什麼意思?」
「男女結爲夫妻,一起過的第一夜,就叫洞房花燭夜。」
「哦,洞房花燭夜要幹些什麼呢?」
「這個我還不清楚,我奶孃說,要等我長大點兒,才能教我。」
「你親孃呢?」
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的低聲抽泣。
「可憐的相公喲……」我抱緊他,相依相偎着,就睡着了。
既然成了家,我們就要好好一起過日子。
晨朗也不問我要金牌子了,他讓我幫他存好,說將來會有大用。
我本來想偷摸着去把金牌子賣了,但我怕被晨朗打死,還是先忍忍。
多了一個夫君,就多了一張喫飯的嘴,要更努力地乞討、坑蒙拐騙、偷雞摸狗,才能養活我們自己。
剛開始,晨朗還不願意跟我「同流合污」。後來他屈服於飢餓,跟我混了。
有了武功高強的晨朗協助,我們每天收穫滿滿。
今天摸只雞回來烤,明天抓只兔子回來啃,後天偷兩件舊衣服穿,日子是越過越紅火。
我倆喫得好,長得也快,不到兩年的時間,晨朗的個頭已經要超過我了,晚上在草棚子裏擠在一起睡覺,很不舒服。
晨朗說,咱們要換個大點的房子住。
我撓頭,這有點難啊,京城房價太高。
晨朗說包在他身上,他要幹票大的。
我說:「夫君啊,你別太勉強,實在不行,咱還有你那塊金牌牌……」
他眼睛一瞪:「永遠別打我那塊牌子的主意!記住了沒?」
「記住了……」
這天他很晚纔回來,把一顆大大圓圓的珠子在我眼前晃悠,「娘子,夜明珠,老值錢了,從當朝太師家偷來的,你相公我厲害吧?」
「這個有點厲害哦,相公親一個!」
「娘子親一個!」
我們住上了大房子。是一個茅草屋,能擺下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一個竈,一張牀。
晨朗說,那顆夜明珠,買更大的房子都沒問題,但畢竟是偷來的東西,要低調。剩下的錢留着慢慢花,以後還要養孩子。
我已經對這個茅草屋很滿意了,只是有點好奇:「相公啊,咱們的孩子,從哪來?」
晨朗說:「我奶孃說過,男女結爲夫妻後,就會有孩子的。」
「那我們怎麼沒有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幾年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爲什麼我們沒有孩子?」
「那就再等等吧。可能我們的孩子還在地裏發芽呢,等他長熟了,就落到咱家來了。」
「嗯,娘子此話有理。」

-3-
在這個茅草屋,我倆終於睡上了真正的牀。
他貼緊我:「娘子,抱着你,真舒服。」
黑夜裏,他看不見我通紅的臉。我十二歲了,不是小丫頭了。
晨朗也飛快地長高。又過了一年,他已經高出我一個頭了。
某天,我正睡得香,突然被一聲慘叫嚇醒。
慘叫是晨朗發出的。
「啊——娘子!娘子!你流血了!好多血啊!」
我懵了,爬起來一看,我的裙子、牀單都被血染紅了。
我也跟着他慘叫起來。
「啊——相公!相公!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嗚嗚嗚嗚相公我不想拋下你一個人哇……」
「娘子,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哇……」
我倆抱頭痛哭了一會兒,還是晨朗先冷靜下來。「娘子,我帶你去看大夫!」
他抱着我一路狂奔到醫館。
大夫上前看了我的情況,嘴角勾起一縷神祕的笑容。
他跟晨朗說:「孩子,你跟我進裏屋來,我單獨跟你說。」
我在外面忐忑等待。等晨朗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把自己葬哪兒都想好了。
晨朗竟也一點不慌張了,帶着跟大夫一樣神祕的笑容。
他揹着我往家走。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感覺到,我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
回到家,他關好門,讓我躺在牀上,倒了一碗熱水讓我喝。
「娘子,大夫說,這不是病,你已經到了可以生孩子的年紀啦。」
「真的?那我們馬上就要有孩子了?」
他嘆口氣,「不行,還得再等等……再等我幾年,我才能讓你有孩子。」
我不明所以,但他讓我等,那我就等他咯。
日子一天天過去,晨朗的個頭更高了,聲音粗了,嘴角長出了細細的胡茬。面容褪去了孩子氣,漸漸地眉眼深邃,鼻樑高挺,下頜硬朗。
有一次我聽鄰家的媳婦議論,「那家的少年郎,長得真俊……」
這年四月廿八,小滿節氣,我的十七歲生辰。
晨朗不知從哪搞來了一罈好酒,一兩牛肉。我倆點着蠟燭,喝着好酒,就着牛肉,真真神仙一般。
後來,醉了。晨朗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火辣辣的,滾燙燙的,燒得我心頭髮慌。
「娘子,天色晚了,我們睡覺吧。」
我剛站起來,他突然把我打橫抱起。
「娘子,你不要生氣,不要打我哦。」
「我爲什麼要打你……餵你幹什麼,我要打你了!」
……
第二天早上,我不理晨朗了。
「娘子娘子。」他嬉皮笑臉,「別生氣,爲夫給你賠罪!你想要啥,給你買。」
「我想……想要一條紅裙子!」我記得鄰家的女孩出嫁時,一身大紅嫁衣,美慘了。
晨朗帶着我去布店選布料,店老闆見我們衣着寒酸,扔來兩匹暗紅色的麻布,看着髒髒的,不像嫁衣的色澤。
晨朗說:「給我拿雲緞來。」
我不知道他說的雲緞是什麼。當老闆把一匹紅色雲緞擺到我們面前時,我眼睛差點瞎掉。
真好看啊,勻勻膩膩,光光亮亮,不似人間之物。
晨朗豪橫地扔了一包銀錠在桌上,「就用這匹緞子,爲我娘子量身定做一條裙子。」
我怨晨朗亂花錢。他說:「錢花在娘子身上,值得很。不過以後得省着點兒花了,等有了孩子,花錢的地方就多了。」
是嗎?我們快有孩子了嗎?
兩天後,裙子做好了。我穿在身上,站在陽光下,美美地轉了一個圈圈。
晨朗看癡了,好半天才說:「娘子,你知道嗎?你就像一朵盛放的紅牡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傾城絕色。」
他可會遣詞用句了。這些年他一直在讀書,只要手頭有點閒錢,就去買舊書。我問他這麼刻苦幹啥,以後想當大官嗎?
他抱住我:「娘子,我跟你發誓,我不會再讓我的女人喫更多苦了,往後的日子,只會越來越甜美。」
我不曉得他哪來的底氣,不知道他有什麼計劃。這些我都不多問。我的人生,能活到現在,活成這樣,已經是奇蹟。我不奢求更多。
我說:「永遠在一起吧,不要分開。」
「永遠是多遠?太虛了,定個期限吧。」
「到我八十歲吧,你陪我到八十歲。」
「一言爲定,我爲娘子支棱到八十歲!」

-4-
又過了半年,平靜的生活出了點小波瀾。
當朝皇上,駕崩了。
三個月國喪,整個京城禁市,掛白幡,居民禁着鮮衣。
我的紅裙子,也收進箱子裏了。
其實皇上死不死的,跟我們這些草民沒啥關係。不管誰坐天下,我們的日子都是苦的。
而晨朗卻越來越深沉。經常夜裏我醒來,發現他坐在桌邊沉思,緊縮的眉頭,幽暗的目光,不似一個天真少年。
他發現我正在觀察他,神色驀然變得柔和,「娘子,沒睡啊?」
「醒了,沒你抱着,冷。」
他笑了,過來抱着我。他的身子又寬又暖,我像個貓咪一樣團在他懷裏,好舒坦。
「娘子,我的那塊牌子,你還留着吧?」他突然問道。
「留着呢留着呢,沒敢賣,怕被你揍,哈哈。」
「那你明天拿來給我吧。」
我心裏一突突,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那塊金牌牌,就像是我牽住他的繩子。當初他爲了金牌牌追着我滿街跑,爲了金牌牌和我結爲夫妻,然後我們相依爲命,一起長大成人,我替他存着金牌牌,他乖乖留在我身邊。
如果我把金牌牌還給他,他會不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呢?
他掐了一下我的屁股,「瞎想什麼呢?以爲我要跑是吧?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你趕我都趕不走。」
第二天,我把金牌牌還給晨朗。他注視着它很久,才鄭重地伸手接了過去。彷彿這塊小牌子,承載着某種很沉重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我正在做飯,晨朗在牀上睡懶覺。
忽聽屋外一陣喧鬧,我打開門,好傢伙!
一大夥官兵,站在我家門口,那威風凜凜的氣勢,簡直要把我家的茅草屋給壓倒。
街坊鄰居都消失不見了。本條街最兇的狗都夾着尾巴在牆角哆嗦。
我預感到,這夥人,是衝着晨朗來的。
我還是趕緊把他交出去,我鍋裏飯要糊了。
「晨朗,出來!」我喊他。
他懶洋洋地坐起身,不高不低地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那夥官兵向兩旁分開,走出來一個身穿華服、頭戴官帽的老者,神色沉頓,不怒自威。
他站在門口,回答道:「來者,太師霍風。」
太師?完犢子了,來要夜明珠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沒做,跟我沒關係。我轉身回去做飯,飯要糊了。
「噹啷」。我聽到有聲響。回頭一看,是晨朗把那塊他視如珍寶的金牌牌扔到了門口。
太師撿起金牌,看了兩眼,一撩袍擺,跪了!
嘩啦啦啦——其餘官兵一齊跪下。
太師道:「參見皇太孫殿下!」
「參見皇太孫殿下!」官兵齊喊,響聲震天。
我感覺茅草屋晃了兩晃。
晨朗緩緩站起身,理了理衣襬。他穿的是破舊麻布衫,胳膊肘還有我給他縫的兩塊補丁,可他整個人,卻顯出一種高貴不凡的氣度。
這種貴氣,不是喬張做致,而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優越氣度,天生的貴人之姿。
驀地,我覺得這個晨朗好陌生。
我跟他相處多年,在我面前,他就是個可愛、平凡、溫暖又小無賴的丈夫。可現在,面對這些足以把小老百姓嚇死的官兵和太師,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們剛纔叫他什麼來着?皇太孫。
他走到門口,彎腰攙起太師,「太師,不必多禮。」
太師道:「這麼多年,委屈太孫殿下了。今日,老臣奉先帝遺命,恭迎太孫回宮!」
晨朗沒有回覆他,卻轉過頭望向我。
我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廢話:「你可以不走嗎?」
「你當然跟我一起走。」
我不想走,我捨不得這個家。
可我知道,晨朗是一定會走的。而沒有他的家,就不是家了。
我在屋裏磨嘰了半天,把這個小家的每一處都摸索了一遍。最後只帶走了一樣東西:晨朗送我的紅裙子。
我們坐上了寬敞豪華的馬車,官兵開道,行人避讓。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會以如此氣派的行頭進入皇宮,這天底下最森嚴禁密之地。

-5-
一晃進宮已經三日,我沒再見過晨朗。
我被安頓在一座豪華的宮殿裏,有很多人伺候。他們對我畢恭畢敬,可我問他們晨朗在哪,他們都當沒聽見。
只有一次,一個老宮女私下跟我說:「太孫要做皇上了,夫人您將來就是皇妃,不要心急,等着享福吧。」
皇妃?我怎麼覺得這個詞聽着有點刺耳呢。
放在普通的有錢人家,不就是小妾嗎?
第四天晚上,晨朗終於來找我了。
我差點沒認出他。
一身黑錦黃龍錦袍,頭戴金冠,腳踏赤色蛟龍描金靴,被侍衛和宮人簇擁着,潑天的尊貴豪橫。
他屏退衆人,空蕩蕩的宮殿裏獨留我們兩個。
我都不敢靠近他。他衣服上那條龍太可怕了。
「娘子,生我氣了?」他主動過來要抱我,「娘子,你別這樣拉長着臉啊,我好怕。」
好吧,這一開口,還是我的晨朗。
我撲到他懷裏,狠狠地掐他捏他,「想死你了我的臭男人,四天不來見我,你死哪去了?」
「他們抓着我不放,一會兒要我去給先帝扶靈,一會兒去祭拜太廟,一會兒又接見大臣,好多好多事,我睡覺都睡不成。」
「你要當皇帝了?」我仰起頭,發現他胡茬長長了,個子好像又長高了,我現在只到他的胸口了。
曾經比我矮大半個頭,騎在我背上亂摸我的七歲小屁孩,如今長高了,長大了,竟然還要成爲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皇帝了。
我多麼希望這是在做夢。一夢醒來,我和他還躺在茅草屋窄窄的木板牀上,相依相偎,打情罵俏。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拉我坐到榻上,摟着我,「娘子,我跟你講講我的身世吧。」
好吧,憋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要跟我坦白他的底細了。
在亂葬崗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身世不是很一般。但我從來不問。
「娘子,我的父親劉潤,是先帝的嫡長子,週歲就被封爲皇太子。而我,劉晨朗,是父親的嫡長子,週歲就被封爲皇太孫。所以我生來就是要做皇帝的,沒有人曾懷疑過。直到……」
直到,他的祖父,也就是駕崩不久的先帝武宗,越老越糊塗,寵上了一個姓姜的宮女,還把那宮女封爲了貴妃。
姜貴妃很爭氣,在先帝六十五歲時,生下了皇子。先帝老來得子,非常得意,把姜貴妃母子寵得不着邊際,皇后和太子都受到冷落。
漸漸地,年老體弱的皇帝,對年富力強的太子起了猜忌之心,總懷疑太子想謀權篡位。
而姜貴妃爲了上位,整日煽風點火,挑撥太子和武宗的關係。
她還使出一個毒招——構陷皇后用巫蠱之術咒皇帝早死。
武宗怒不可遏,命皇后自裁。
太子爲母爭辯,更激化了父子矛盾,武宗決定廢掉太子。
在滿朝文武的強烈反對下,這個荒唐的決定一時無法實現,武宗便下令封禁東宮,將太子一家圈進在東宮內,聽候處置。
一番折騰之後,武宗病倒了。
朝政大權,暫時落到了姜貴妃的哥哥,尚書令姜牧手裏。
就在這期間,朝中親太子的大臣遭到了或明或暗的排擠和清理。
不久之後,一個天乾物燥風疾的夜晚,東宮失火。
很多人至今難忘那晚的慘象。東宮之內,火光沖天,濃煙瀰漫,呼救聲、嚎叫聲,慘絕人寰。可禁衛軍稱沒得到皇上諭旨,拒不開放東宮宮禁,也不進去救火。任憑東宮內二百多條性命,葬送在火海中。
太子,太子妃,以及太子的兩子一女,無一倖免。
「其實,還有一人倖免,那就是我。」晨朗說。
東宮後院有一個洞,正好夠他瘦小的身子鑽進鑽出。以前他常瞞着嬤嬤從這裏溜出去玩,這次卻成了他的逃生之路。
逃出火海後,他扒上一輛往宮外運送屍體的馬車,離開了皇宮。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皇太孫劉晨朗這個人了。雖然那時他還小,已經隱隱約約知道,姜貴妃不會喜歡他活着。皇宮這個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人當作屍體扔到了亂葬崗,這就像一個昭示:皇太孫劉晨朗已死。重生過來的,是一個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人。
唯一能證明他過往身份的,就是那個「金牌牌」——武宗御賜的皇太孫符信。
據說,武宗病癒清醒後,聽聞東宮噩耗,默默良久。此後多年,他都沒有再立新後,也不立新太子。
後來他猝然駕崩,皇位由誰繼承,就成了個問題。
姜貴妃想把自己的兒子推上皇位,就在這時,霍太師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太孫,堅稱他纔是皇位的正統繼承人。
聽到這,我有一個疑問:「霍太師怎麼知道你還活着?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晨朗看着我,不說話。
我好像猜到了什麼。
「那年,你去太師家偷夜明珠,其實是?」
其實,他不是去偷夜明珠的,而是去找太師求救的。
晨朗赧然,「娘子,你很聰明……」
晨朗告訴我,他小時候經常去太師家玩耍,與太師相熟。那晚他壯起膽子,去找太師相認,太師見太孫竟還活着,與他抱頭痛哭。
但那時,姜貴妃的權勢如日中天,武宗的態度也諱莫如深。太師讓晨朗先蟄伏等待,萬萬不可過早暴露。
武宗駕崩後這些天,經過激烈的角力,太師一派獲勝,姜貴妃被逼給武宗殉葬,她的兒子也被外放藩國。
蟄伏多年的皇太孫,終於重獲本屬於他的皇位。
聽完晨朗的故事,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原來是我天真了,我以爲這些年只有我和他相依相守,其實他身後還有霍太師的暗中保護和支持。
我心思單純地跟他過日子,人家卻是在臥薪嚐膽。皇宮纔是他心中真正的家,那個茅草屋,並不是。
我第一次,對我的夫君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明天他就要登基了。而這對我意味着什麼,我還沒有想明白。
「娘子,爲何愁眉苦臉?」晨朗看出我臉色不對,「你該高興纔對,我當了皇帝,你就是皇后,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跟你許諾過的。」
「哦,是嗎?我可以當皇后嗎?」
「當然!」
「那你會納妃子嗎?」
「當然不會!不管我是皇帝還是平民,我都只愛娘子你一個人。」
我扯了扯嘴角,靠在他懷裏。

-6-
第二日,正式舉行登基大典。我的夫君劉晨朗,成爲大雲朝第四代帝王。
我在宮殿裏枯坐了一整天。直到夜深,正準備睡下,忽聽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當了皇上,派頭果然不一樣了。
眼前這個身穿明黃龍袍的人,我很難把他與那穿麻布補丁衣衫的少年想象成同一個人。宮女提醒我跪地行禮,我都不知該怎麼跪。
晨朗連忙說:「你不用跪我,以後都不用跪。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你我之間,永遠不變。」
「娘子,我已經跟太師說了,要儘快立你當皇后。」他親暱地拉着我往寢臥走,又回頭瞪那些宮人,「你們別跟着了,我要跟娘子單獨待着。」
我問他:「太師會同意嗎?」
「同意不同意,由不得他。你是我的妻,這是不爭的事實,難道當了皇帝就可以不要結髮妻子了嗎?」
……
大出晨朗所料,霍太師反對我當皇后。
理由是:沒有理由。
不管晨朗怎麼說怎麼求,他就是不同意。晨朗雖然是皇帝,還沒到親政的年齡,目前由太師佐政,太師說一不二,晨朗竟也毫無辦法。
他只能跟太師死磕。
有一天中午,我正打盹兒,霍太師親自來見我了。
他往太師椅上一靠,也不看我,倨傲至極。
在他心裏,我大概就是個不值一顧的賤民。
「你與皇上,是夫妻?」他問我。
「是。」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可曾有父母之命?」
「沒有。」
「可曾有媒妁之言?」
「沒有。」
「可曾有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迎親的六禮?」
「沒有。」
「呵,那這婚姻可不作數,你,充其量只是個妾,還是個賤妾。」
我問道:「太師家中,可有納妾?」
他瞥我一眼,「這是我的家事。」
「她們陪您生活起居,爲您生兒育女,爲您操勞一生,她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可在您眼裏,她們就只是輕賤的物件兒?」
霍太師道:「沒錯。連同她們所生的子女,都是賤的。」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原是我不配。」
霍太師道:「你自幼陪伴皇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封個妃子,本本分分待在後宮,還是可以的。」
我說:「我會勸服皇上,在立後一事上聽從您的安排。作爲交換,也請您幫我兩件事,可以嗎?」
「你講。」
「第一,送我出宮。皇上他不會放我走,我需要您的幫助。」
霍太師這才正眼望向我,略帶驚訝:「你要出宮?」
我說:「皇上愛我可深了,您希望將來我把皇后的寵愛都爭走嗎?」
他恍然,似是想到了姜貴妃的前車之鑑。
「好,我答應你。第二件事是什麼?」
「這第二件事,是您要答應給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現在還沒想好,您只要答應給我就行,放心,您給得起。」
「好,我答應。」
「太師您是個爽落之人,那就一言爲定。」

-7-
當晚,晨朗一聽我要放棄皇后之位,暴跳如雷。
「娘子,咱們不能跟他妥協,我會爲你爭取到的,你要相信我!」
可是我不想爭啊,我只想躺平。
我讓他稍安勿躁,把利弊條分縷析:
「第一,沒有太師的幫助,你當不了皇帝。他對你恩情大如山,現在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不是跟他對着幹的時候。
第二,你還沒有親政,朝堂兇險,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你一路走下去,要靠太師扶持,現在你剛剛登基,就在立後的事情上與他對着幹,他以後還會盡心幫你嗎?
第三,太師權勢之大,恐怕超出你我想象,姜貴妃都鬥不過他,他能立你,也能廢你,惹惱了他,我們都會沒命……」
晨朗聽了我的話,默默良久,眼眶忽地紅了。
「娘子……我不想娶別的女人當皇后。」
我亦落淚:「我也不想你娶別人啊!我心痛如割,可是無可奈何。」
我倆抱頭痛哭,親吻,想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骨子裏,再也不分開。
後來他累了困了,好幾天沒睡好覺,實在撐不住了。
睡着之前,他喃喃道:「娘子,我不願負你,真的不願……」
我心想,晨朗,從你私下與太師相認之時,從你跟他回宮之時,從你登上皇位之時,你就該想到,我們會有這一天。
第二天,晨朗醒來時,我已經不在他枕畔。我坐着太師爲我安排的馬車,出了皇宮,離開城北。
我承認我懶,我沒有鬥志。自由自在慣了,我不想鬥,不想卷,我只想躺平,展展的平。
我回到原來的茅草屋,忙活整天,收拾一新。這裏從此還是我的家。
當晚,晨朗居然就找過來了。他沒有帶侍從,穿着便衣騎着馬,滿頭是汗。
「你果然在這!」他氣得夠嗆,「你爲什麼要跑?你不要我了嗎?」
「沒有不要你啊。我只是不想待在皇宮,回咱原來的家住,不可以嗎?」
「這不牛郎織女嗎?我不同意!」
「那你也搬回來住唄。」
「你……」晨朗無語。
他抱住我,開始耍賴:「娘子,跟我回去好不好,就算當不了皇后,你可以當貴妃,我只寵你一個人,一輩子只寵你一個人!」
我冷漠地推開他,「我不做姜貴妃,你也不要做武宗。」
晨朗一愣,眼中泛起苦澀。
「沒事啦,別難過。」我安慰他,「我還是你的娘子,你還是我的相公,你有空了,隨時可以回來看我。你要是怕我被別的男子勾搭走,那就派兵把守着我,這總可以放心了吧?」
他被我逗得哭笑不得,「我娘子纔不會被別的男子勾搭走,我的娘子永遠只愛我一個。」
他這話,又孩裏孩氣的。我這才意識到,他雖然長得很高了,也是天下地位最高的人了,卻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那,娘子,咱們會一直這樣牛郎織女嗎?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身邊呢?」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捧着他的臉,殷切地說:「晨朗,我盼你快快長大,盼你親政,盼你獨立。等你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輔佐,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治理天下。」
「好,娘子,你等我長大。」
這一晚,我們在窄窄的木板牀相依相偎,睡得很香。第二天晨朗說,在宮裏那麼多天都睡不踏實,還是回到這裏睡得香。
我跟他一樣的感覺。
可是他必須要走了,不能像以前那樣陪我度過上午,中午,下午,一整天。
他黏着我不肯走,最後被我給踹走的。他走後,不大的茅草屋顯得空蕩蕩的,我的心也空了。可從今以後,我必須適應沒有他的日子,他也要適應沒有我的日子。
之後的日子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孤獨難熬,晨朗經常溜出宮來找我。他尚未親政,朝政都由霍太師領銜的佐政大臣打理,他樂得清閒,經常往我這跑。
霍太師大抵也是知道此事的,但Ṱûₜ沒有干預我們。
有一天,晨朗是黑着臉來的。我問他誰惹他生氣了,他沉默半天,跟我說:「霍太師說我該立皇后了。」
「哦。」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心裏雖然難受得要命,還是保持冷靜,「皇后可能會是誰呀?」
「霍太師的嫡女,霍子楊。」
哈,果然。我早就料到,霍太師會把皇后之位安排給霍家女子。
「她人怎麼樣,你見過嗎?」
晨朗答:「其實,我和她打小就認識。五六歲那會兒,她來宮中和我一起玩耍。所以,我倒也不討厭她……但也不會喜歡她,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我心說,嘿,原來你倆五六歲就勾搭上了啊。
晨朗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瞪我一眼。
我笑道:「好啦好啦,彆氣了,娶個知根知底的女子,總比娶個沒見過面的陌生人要強。反正立皇后只是完成個任務而已,不影響咱們。」
我勸了半天,晨朗才被我勸服了。
這天,是一個良辰吉日,帝后舉行大婚。
我來了葵水,疼得在牀上打滾。以前,晨朗會用他溫熱的大手替我暖肚子,給我燒熱水喝,幫我清洗髒掉的衣褲,晚上無慾無求地抱着我睡覺。
而今晚,他將會抱着另一個女人睡覺。
我疼得徹夜未睡,疼得眼淚不止,怎麼會這麼疼呢,來個葵水而已。
第二天,已經疼麻了,我才睡着。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晚上,晨朗居然來了。
「娘子,你沒事吧?」他見我一臉菜色、奄奄一息躺在牀上,嚇得聲音發顫:「娘子你不要想不開啊,娘子你不要丟下我啊!」
我擺擺手,有氣無力:「我沒事,別咒我死,求你了。」
他湊過來就要抱我,我下意識躲了一下。
他一愣,訥訥地:「娘子,你,是不是嫌棄我了?嫌我碰了別的女人,髒了,所以不願意再讓我碰你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點道理。
他說:「娘子,我對天發誓,昨晚我一個手指頭都沒碰她!」
我簡直快信了。
「真的,娘子!你說我少年火旺的,可面對她,完全無慾無求,就……根本不行……」
我:「???」
「娘子,完了,我可能只對你纔有感覺……你可不要拋下我啊。」他耍着賴皮,硬是把我往裏擠,最後在我身邊大喇喇地躺下。
晚上,他老老實實抱着我,用大手給我暖肚子。第二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着,平淡中摻雜着喜怒哀樂。我和晨朗還和原來一樣,皇后的存在並沒有對我們產生任何影響,她只是個擺設。
又過了幾個月,到了四月廿八,小滿時節,我的生辰。
前一晚晨朗說好要來陪我過生辰的,我忙活了一天,親手準備了一桌菜,等他回來。
可等來等去,菜都涼了,夜都深了,他都沒來。
第二天,他也沒來。
第三天,第四天……
過了大半個月,他都沒再露面。
我很焦慮,不知他出了什麼事。病了?被廢了?被暗殺了?
就在我快要坐不住,要勇闖皇宮的時候,他來了。
看上去健健康康,我總算放心了。
可感覺他怪怪的。
以前一回來就黏上來,抱我啃我。
這次很講禮貌,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直視我。
我一下子猜出了什麼。從小養到大的夫君,我太瞭解他了。
我喝了口水,「說吧,是不是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他一驚,「你都知道了?」
我故作深沉。
他慌了,「娘子,我沒想到,你的生辰和皇后的生辰是同一天。那天宮裏擺了宴席,太師他們都在,我走不開,然後,然後就被莫名其妙灌醉了,那酒有問題啊,我喝了好熱,好難受,皇后扶我回房睡覺,一覺醒來,我就發現,我跟她……」
好吧,交代得還挺主動。
我竟沒有太多難受的感覺。可能是已經做了無數次心理準備,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
皇帝一直不和皇后圓房,這怎麼可能呢?
而且,以後他還會有別的妃嬪。隨着他漸漸長大,他會發現,作爲一個男人,特別是有權有勢的男人,根本做不到從一而終。
從古至今,幾無例外。
「所以,你就不來見我了啊?害我擔心得要命。」
「我沒臉見你啊,娘子……這半個多月,我都在想怎麼跟你交代……」
我說:「那你跟我講講,皇后是個怎樣的人?我很好奇。」
「她啊……怎麼說呢。」他搓着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你倆有些地方挺像的。」
「哦?比如?」
「你倆生辰是同一天,而且你倆長得還有那麼三分相像……娘子你別生氣啊,可能我是太想你了,看誰都像你……」
我點點頭:「最近我也是,看誰都像你。」
他困惑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圓,「你看了哪個野男人?」
我也學着他瞪眼睛,「不就眼前這個!」
他撲上來:「我可不是野男人,我是你相公!」

-8-
日子繼續一天天過去,晨朗在成長,在變化。
做皇帝的磨練是很殘酷的,少年心性在朝堂爭鬥的一遍遍洗刷中,褪去了天真稚氣,變得堅硬深沉。
亦如我所料,隨着他年齡增長,他後宮的女人也在增加。
皇后是他最難破的第一戒。第一個戒一旦破了,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唯一不變的是,他一直對我保持着依戀。這種依戀,包含着熾熱不息的愛,從小到大的習慣,還有深深的愧疚。
我又能拿他怎麼辦呢。是我的讓步和縱容,造就了我們今天的局面。我只能接受,不想爭,隨他去吧。
晨朗十七歲那年,第一個皇子誕生了,他做父親了。
又過半年,一子一女陸續誕生。
而我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他很急。
我問他急什麼,他現在已經不缺子嗣。他索性說了實話:「我總有種感覺,你遲早有一天會離開我。如果有個孩子,就能拴住你,你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直到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
我說:「這你不用擔心,不管有沒有孩子,我都會陪着你,直到八十歲。」
「好,那我就爲你支棱到八十歲。」他壞笑着把我抱起。
晨朗十八歲了,親政了。
雖說親政了,霍太師人走茶不涼,重要朝政還把持在他手中,皇帝仍是個跛腳鴨。
親政以後,晨朗比以前忙碌了,來我這裏漸漸來得少了。有時一個月纔來一次。
他提過好幾次,讓我搬宮裏去住,正式封妃。我不願意,他很生氣,拂Ŧũ̂₊袖而去,整整兩個月沒來找我。
我知道,他不再是那個聽我話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脾氣了,他不喜歡被人頂撞,他習慣了所有人巴着他,順從他,乞求他的聖寵。
他再來時,我還是一副愛咋咋地的樣子。
他扶着額頭:「唉,我真的是拿你沒辦法。」
我扶着額頭:「唉,我懶得很,不想去後宮那種是非之地,就讓我自己在這苟着吧,好不好嘛。」ťŭ̀ₔ
「好吧好吧,唉。」
又過了兩天,晨朗再來找我,竟然帶了一衆太監和侍衛。
他以前從不會這麼興師動衆,都是悄悄來,悄悄走,不驚擾一草一木。
而這次這氣勢,本條街最兇的狗都嚇得夾着尾巴躲在牆角瑟瑟發抖。
他不說話,直接讓太監宣旨。前面是冗長的一段套話,我都沒太聽懂。就有一句聽懂了:
「……着封滿貴妃,賜居美滿宮……」
然後幾個太監就開始幫我收拾行李,請我上馬車。
我就無語。前兩天剛勸住,他又犯什麼毛病?直接給我封貴妃了?
我火了:「幹嘛?我說了,我不進宮!我不當妃子!貴的也不當!」
晨朗一臉漠然:「由不得你。」
「爲什麼啊?給個解釋行麼?我們之前不是才說好的麼?」
「不是我需要給你解釋,是你要給我一個解釋。」他指着竈上一碗喝剩的藥湯,「那是什麼藥?
我說:「是,溫陽補氣的藥啊,我喫着調理身體的。」
晨朗冷笑。「我前天走的時候,你還沒睡醒,我就取了一些藥渣回去給太醫驗。太醫驗過,說這是苛子草,俗稱,避子藥。」
他頓了一下,又說:「後宮有幾個嬪妃我不喜歡,不想讓她們有孕,就讓她們喫這種藥。那你呢?娘子,我的娘子,是誰讓你喫避子藥的?」
我沒法回答他。
「你還記得麼?好久好久以前,我們就盼着孩子的降臨。」他陷入回憶,「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夫妻怎樣纔能有孩子。後來,我們長大了,再後來,我們圓房了……我一直盼啊盼,期盼你的肚子鼓起來。在我心裏,她們生的孩子都不是我的孩子,只有我和你的孩子,纔是我的孩子。我一直在企盼真正當上父親的那天。」
「可是……」他憤怒、失望、悲哀,「可是你根本不想生下我們的孩子,你一直都拿我當小孩耍!」
我低聲說:「這……可能是個誤會,大夫給我抓錯藥了,你等我會兒,我去找那個庸醫算賬……」
「呵,呵呵!」他笑,「這些年,是不是我太慣着你了?你不願意跟我進宮住,我答應了。你不願意當我的妃子,我依你。現在,你連我的孩子都不願生,你是不是想離開我?也許哪天,你就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你!」
我苦笑:「夫妻?晨朗,我們早都不是夫妻了,你還不願承認這一點麼?」
他一下子炸了,「承認什麼?我一直拿你當我的妻!我們說好相守到八十歲,你想提前跑路麼?從今往後,我不慣着你了,跟我回宮!」
我還想再最後掙扎一下,他說:「你想抗旨?」
這是他第一次拿皇帝的威嚴壓我。
我還能說什麼?
我坐上馬車,沒走多遠,聽到一陣巨響。我推開車窗回望,看見我的茅草屋,房頂被掀掉了。
我的家,被拆了。
馬車進了皇宮,駛入深處的後宮,這個無數女人都向往,我卻避之不及的地方。
往後餘生,我再也沒有從這裏出去。

-9-
我是滿貴妃,住在美滿宮。
起初,宮裏的人對我的到來抱着複雜的心情。驚訝,好奇,嫉妒,防備。
我不年輕了,比皇上還大三歲。也不算美麗,後宮那麼多絕色,我排不上老幾。我的身世也很差勁,連「良家女」都不算。
可我一冒出來,就是僅次於皇后的貴妃,就佔據了皇帝所有的寵愛。
鮮有人知曉我和晨朗的過往。他們只覺得這事兒不可理喻。甚至有人說我是姜貴妃重生,專門來噁心霍皇后和霍太師的。
晨朗聽說這些風言風語,嚴懲了幾個人,震懾了一下後宮。但人言可畏,皇宮畢竟是皇宮,我和他再不能像尋常夫妻那樣相處了。
爲了他作爲皇帝的尊嚴,也爲了我不被人揣測攻擊,我需要學會做一個真正的妃子。
第一堂課,學會向他下跪行禮。
當我第一次向他下跪,恭敬地說「臣妾參見皇上」時,感覺彆扭極了。
我們的關係,Ṫŭ̀⁴到底不復從前了。他是君,我是臣。他在上,我在下。我成了他的附庸,他的從屬,他的物件兒。
他趕緊把我扶起來,看得出他也很尷尬。
宮廷家宴時,我不能坐在他身邊,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喫飯。我坐在下方,上方是皇后。我不但要向皇帝下跪,還要向皇后下跪。
霍皇后對我的態度,始終是愛答不理,她像她的父親一樣倨傲,不把我放在眼裏。
好在她也從不爲難我。
直到有一次,我犯了「大忌」。
那天我閒着無聊,隨手翻了翻以前的老物什。翻出了晨朗送我的那條紅裙子。
時隔經年,它依然鮮豔如新。
想當年,我十七歲,如被雨露滋潤的花苞,嬌豔盛開,是我一生中最驚豔的光景。
我忽然起了興致,換上這條裙子,美滋滋地去找晨朗,想給他個小驚喜。
路上,撞見了霍皇后。
她立馬變了臉色。怒喝:「大膽!」
我茫然。咋了?
然後我才知道,在宮裏,正紅色,是隻有皇后才能用的顏色。
即便我是貴妃,也只能穿嫣紅、粉紅。
我觸犯忌諱,在禮制上僭越,在皇后看來,是公然挑戰她的地位。
她拿住我這個把柄,開始大做文章,鬧得後宮前朝人盡皆知。
荒誕的流言也開始四處飄散:滿貴妃是姜貴妃再世,姜貴妃的陰魂要繼續禍亂劉家王朝。
鋪天蓋地的惡意向我襲來。後宮排擠我,前朝咒罵我,民間編歌謠諷刺我。
連已經殉葬的姜貴妃都被我「連累」,霍太師命人把她移出武宗的陵寢,屍體貼上符咒,焚屍揚灰。
甚至,姜貴妃外放藩國的兒子,也被迫自盡。
我這一條紅裙,竟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從始至終,作爲皇帝的晨朗,都堅定站在我這一邊。
他爲我爭辯,爲我頂住皇后和大臣們的壓力。甚至在風口浪尖時,夜夜召我侍寢,宣誓他的態度。
直到有一天,天乾物燥風疾的一個傍晚,皇宮某處失火了。
失火的地方,正是東宮。
二十年前,東宮被大火燒燬,後來重新修葺,一直無人居住。如今這場大火,來得十分詭異。
這一晚,霍太師領着滿朝大臣跪在宮門口,靜默不語。
姜貴妃亂政十餘年,逼死皇后,又害太子全家死在烈火中,給雲朝刻下了太深的傷痕,以致於史官都不知該如何書寫。如今新帝繼位已十年有餘,可人人都怕再出一個姜貴妃,怕武宗一朝的亂象再現。
這場東宮大火,彷彿是老天爺給當朝天子的警告。
大火撲滅後,晨朗在廢墟前跪了很久。
我遠遠看着他。他穿着龍袍的背影,寬闊,高大,卻也孤獨,惆悵。
當年親人葬身火海的慘狀,一定令他終身難忘。親眼看着至親之人在生死邊緣掙扎,他撕心裂肺,他痛苦不堪,卻也無能爲力。
我對他是如此感同身受。我的親生母親,也是被燒死的。我眼睜睜看着她變成火人,狂奔,慘叫,哀嚎,最終倒地不起,化爲焦炭。那年我七歲。
火滅之後,又狂風大作,伴隨着雨夾雪,更是詭譎。
我把傘撐到晨朗的頭頂,「皇上,咱們回去吧。」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望着我。「朕到底做錯了什麼,連老天爺都要懲罰朕?」
我想了想,回答他:
「你最大的罪過,可能就是做了皇帝,還肆無忌憚地愛一個女人。」
他大爲困惑。
「明明,我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愛你的,爲何現在成了罪過……」
「因爲他們被姜貴妃嚇怕了呀。」我苦笑,「他們說,我像極了當年的姜貴妃。出身低賤,不年輕也不貌美,莫名其妙獨佔聖寵,把皇帝迷得神魂顛倒,不是女妖成精就是女鬼附體……」
「你不是妖,也不是鬼。你是把我從亂葬崗裏救出來的菩薩,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
他和我相互攙扶着,打着一把傘,慢慢行走在溼滑的宮道上。
小時候,在外面偷雞摸狗受了傷,我們都是這樣互相攙扶着回家。
回到美滿宮,已是後半夜。我們緊緊抱在一起,一刻沒有分開。
我感覺,這也許是我們的最後一夜了。
他吻我,在我耳邊說:「娘子,求你,先委屈一陣子,給我點時間,等我徹底擺脫霍太師的掌控,收拾了霍家,不再受任何人的擺佈,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起牀去上朝,發現衣襟破了。我想讓宮女找件新的衣服來,他說不要,非要我幫他縫。
以前,他的衣衫破了,都是我替他縫。縫裂口,打補丁,接袖子……要是沒有我,他得裸着長大。哈哈。
現在不缺衣服了,衣服破了再換一件就好,幹嘛老盯着這一件。
「你慢慢縫,想跟你最後多待會兒。」他說。
我鼻子一酸。原來,相處只剩下最後這一點時間了。
我縫得很仔細,又很恍惚。手上在動作,心裏全是捨不得。
以至於最後,忘了把針取下來。
他走的時候,回頭望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是笑着的。眼尾卻垂着,沒有笑意。

-10-
我失寵了。
因爲我留在皇上衣服上的針,把皇上的乳頭扎破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傷,但他就是不理我了,不見我了。
失去皇帝的寵愛,我墜落得很快。
後宮誰都敢瞧不起我,明裏暗裏欺負我一下。霍皇后也開始有怨報怨,罰我的俸祿,裁我的宮人,晨昏定省的時候讓我一直跪着不許起來。
其實我無所謂這些,已經打算躺平,但躺平之前還得象徵性掙扎一下,做些挽回動作。我想去找皇上挽回一下。我抄了一萬遍經書懺悔自己的罪過,我在他寢殿外磕頭道歉,磕得額頭起包。磕到第三天,從窗戶扔出一個紙團,我撿起來一看,上面寫着:
「傻娘子,意思意思就行了,求你別再磕了,我心疼要死,我給你磕頭行不。快回去吧,下雪了。親你,愛你,想你。」
一夜大雪。
第二天早上,世界銀裝素裹。好美啊。
我洗了臉,梳好頭,化上精緻濃豔的妝容。穿哪件衣服呢?我拿起了那件雲緞紅裙。
牡丹不會在雪天盛開,我偏要盛開一次。
我一身紅裙,光着腳丫,在雪地裏邊走邊跳舞。宮人看到了,都是一臉懵,退避一旁,小聲嘀咕「滿貴妃是不是瘋了……」
動靜越鬧越Ŧůₐ大,最後引來了霍皇后。
她看我不記上次的教訓,再穿上紅裙,又是輕蔑又是憎惡,就要叫人把我抓起來。
「誰敢動本宮!」我厲聲喝道,「本宮是姜貴妃!」
所聞之人,皆大驚失色。
霍皇后冷笑,「裝神弄鬼,黔驢技窮。」
我走到她跟前,低聲說:「霍小滿,我要見太師大人。」
她杏眼圓睜:「你,你怎麼知道……」
對呀,我怎麼知道她的乳名?
很巧,她的乳名也叫小滿,但那是七歲前。七歲後,就沒人這麼叫過她了。連皇上也不知道皇后曾有個乳名叫小滿。
而我卻知道。
鬼是什麼都知道的。
我幽幽地說:「我是姜貴妃,我要見太師,不然,我的魂魄會纏着你,讓你日夜不得安寧。還有,那晚東宮大火,是你放的吧?」
我臉色煞白,嘴脣血紅,頭髮漆黑,紅裙妖豔,赤足站在雪地裏,目光冰冷幽暗。
霍皇后連連往後退,「我叫我父親來,叫他來收拾你……」
我轉過身,飄遠,留下一句:「今夜子時,我在美滿宮等太師。」
子時,月黯,風疾,宜鬧鬼。
霍太師單槍匹馬來的,是個猛人。
我一身紅裙,坐在殿裏等他。
殿裏燭火通明,四處散發着松香。
太師走到我面前,俯視我,「滿貴妃,現在不用裝神弄鬼了,說吧,爲什麼要見我?」
我抬起頭țù¹,幽怨地望着他,「大人,我是雪兒啊,您不認得我了嗎?」
霍太師虎軀一震,瞳孔微縮。「你到底是誰?」
我淚水漣漣,抓住他的衣袖,攀上他的胳膊,「我是雪兒啊,我死的時候好慘啊,大人,我好慘啊……」
他沒有推開我,任由我抱着他,纏着他。過了很久,他說道:「你不是雪兒,你是她的女兒,小滿。」
「噗,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原來爹爹還記得我啊。」
他嘆氣,「原來你還活着,怪不得覺得你有幾分眼熟……」
「爹爹希望我死嗎?不,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我是賤妾所生的女兒,生下來就是賤的,不配擁有您的關愛。」
「這些年,是爲父虧待了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還記得那年,我跟您做的交易嗎?我讓出皇后之位,您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您已經做了,第二件事,是要給我一樣東西。」
「嗯,我記得。你想要什麼東西?」
「我想要,我想要……」我琢磨着,忽然嘿嘿一笑,「我想要您的命。」
與此同時,我長袖一甩,打翻了燭臺。燭火掉在地上,嘩地一下就騰起火舌。
殿裏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塗上了松油,遇火即燃。
等霍太師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我剛纔抱着他時,把我的衣帶和他的衣帶打了個死結,他想往外跑,我卻使勁往裏拽。火勢越來越大,把我們包圍。
「你知道我娘死前有多痛嗎?你也嚐嚐她的感受吧!」我開心地笑着。
我的孃親,名叫雪兒,是個清純如雪的女子。她是我父親的妾,我小的時候,印象中,父親每個月會來我孃親房中一兩次。高興時,他還會抱着我玩兩下。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我懂事了,才知道,父親並不拿我當回事。我只是他衆多庶出子女中的一個,他看重的只有正妻所生的子女。
府裏的管事也經常教育我們,嫡庶有別,正房的公子小姐纔是主子,要對他們恭敬順從。
我的父親有很多妾,我的孃親在其中並不算特別。雖然她滿心愛着我父親,天天唸叨着我父親,她卻沒有從我父親那裏獲得同等的愛,連尊重都沒有。
高興了,寵她兩下。不高興了,隨意打罵。
妾,對我父親來說,只是玩物,喜歡的時候玩弄玩弄,不喜歡了就隨手破壞、傷害,棄擲一邊。甚至可以當禮物送人。
有一次,家裏大宴賓客,一位貴客看上了我孃親,向我父親討要。我父親竟毫不猶豫答應了。
我孃親抵死不從。我父親惱了,他喝了很多酒,雙目通紅,賓客走後,他把她打了一頓,還不解氣,抓起油燈砸在她身上,一下子燎着了她的長髮。
我孃親驚叫,慌忙拍打頭髮上的火,火又纏上了她的衣服。她向周圍求救,我父親警告下人:「誰都不許救她!」然後搖晃着醉步,走了……
她很快成了一團火人,橫衝亂撞,掙扎,打滾,哀嚎。最後沒了聲響,靜靜躺在烈火中,開到荼靡,凋落成灰。
而我,被鎖在裏屋,透過窗戶,看着這一切。
第二天,我父親酒醒了,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頭,命人把我孃親好好安葬了。從此再也不提。
然後,很奇怪地,他把嫡女的乳名改了。他的嫡女霍子楊,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於小滿時節,乳名都叫小滿。府裏習慣稱她大小滿小姐,稱我小小滿小姐。我倆長得也有點像。
如此相似的兩姐妹,卻因爲一嫡一庶,一個生來就在天上住,一個就註定在泥潭裏翻不了身。
現在回想,我父親改了嫡女的名字,不讓她與雪兒的女兒同名,也是因爲做了虧心事,心虛。
幾天後,我從這個家逃出去了。
那時,我父親還不是太師,我也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後來,我一個人流浪,天天都在發愁怎麼養活自己,漸漸就把過去的一切淡忘。忘了我的爹,也忘了我的娘。
有些事你不忘卻,就沒法活下去。
我麻木地活着,直到遇見晨朗。
他是我的朗朗清晨,我的璨璨陽光。他是我的夥伴,我的親人,我此生最愛的少年郎。
可就是這生命中唯一的光,還是被我父親奪走了。
他來茅草屋接晨朗的時候,他沒認出我,我卻一眼認出了他。
這也正常。他沒怎麼變,只是老了些。而我女大十八變,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何況,我只是個他沒重視過的庶女,他大概早都不記得生過我這個女兒。
當時,我就想抄起菜刀衝上去要了他的命,爲我孃親報仇。
但我忍了,爲了晨朗。
在宮裏他來見我,說我是「賤妾」時,我又想要他的命,但我還是忍了,爲了晨朗。
他把他嫡出的女兒塞給晨朗做皇后,我更想要他的命,但我忍了,爲了晨朗。
晨朗說我喝的是避子藥,我就猜到是我那好爹爹乾的好事,他怕我生下孩子牽絆住皇帝,就偷偷把我的溫陽藥換成避子藥。
我一忍再忍,都是爲了晨朗。
晨朗還沒長大,晨朗的帝位還不穩固,晨朗還需要太師的扶持……只有等晨朗真正獨立了,能自己治理天下,而太師成爲他的累贅、掣肘他的皇權時,我纔敢下手。
我是一定要下手的。他奪走了我的母親,又奪走我的丈夫。我生而爲妾之子,我不想再當妾,我要當堂堂正正的妻,我的孩子不是庶子,我們不是輕賤的玩意兒,我們是有尊嚴的人……
我從小逃離那個家,獨立自由地活着,努力守護茅草屋裏的幸福。到頭來一切一切,都被這個「父親」毀掉。
餘生,我都要跟別的女人爭搶一個男人,這種滋味太難受了,我一刻都忍不了。
我想要獨佔晨朗,可是我不能獨佔皇帝的寵愛。
他們給我的生活,根本讓我無法活!
我看似與世無爭,可心裏埋着最深的執念與仇恨。我和晨朗走到如今這個境地,也許他也有錯,我也有錯,可我不忍心苛責他,只能懲罰我自己。
我把僅有的溫柔都給了晨朗,剩下的,就是至死不休的怨念。
這怨念,終化作熊熊大火,燒死我自己,也燒死我父親——這個燒死我孃的男人!
反正,晨朗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太師了。晨朗二十七歲了,太師還在背後操弄朝政,真的很討厭。晨朗投鼠忌器,一時鬥不過他,那就讓我來吧,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替晨朗解決掉他成長路上最後一個絆腳石。
大火將我和我父親包圍。他痛苦地嘶嚎,掙扎,簡直就是一頭野獸。而我,穿着鮮豔如嫁衣的紅裙,笑着閉上眼,這是我生而爲人,最後的優雅。

-11-
一閉眼,一睜眼,一場夢過去,五十年彈指一揮間。
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貴妃。七十七歲的皇上睡在我身邊,緊緊抱着我,還像個七歲孩子。
他抱着的,其實只是一條紅裙子。也不是當初我穿的那條,那條已經在大火中跟我一起灰飛煙滅。他後來重新定做了一條,就掛在修葺一新的美滿宮裏,一掛就是五十年。
每到晚上,我的魂魄就穿上這條紅裙子,在美滿宮裏遊蕩,等待。
我在等他來,我想給他侍寢,我想獨佔他的愛。
可他再也沒來過。
直到今天,四月廿八,小滿時節,我的八十歲生辰,他突然來了。
原來,他還記得那個「八十歲」的諾言。
他對着紅裙子說話,抱着紅裙子睡覺,又抱着紅裙子醒來。
他醒來了,對着空蕩蕩的紅裙子,又Ṱū₌問了那個問題:「知道朕爲何五十年不來見你?」
爲什麼?難道不是因爲我扎破了他的乳頭?
他說:「我恨你,我好恨你。說好了一輩子在一起,說了無數遍,你卻用那種方式離開了我,也不問我同意不同意。你知道這對我意味着什麼嗎?我所有的天真無邪在你身上,我最真摯純粹的愛在你身上,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苦和甜,這羈絆太深太深了,已經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你,卻硬生生將它剜走,讓我生不如死。你死了,就跟我自己死了一樣,可我還要穿着這身龍袍,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
他哭了,老淚縱橫。「你好狠,我好恨,怎麼遇到了你,怎麼愛上了你,生生被你折磨了五十年,心裏難受,說都沒處說。直到今天,你八十歲生辰,我才終於能鼓起勇氣,來罵你一頓……娘子,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他一連說了幾十個「好想你」,似是把這五十年的思念都說盡了。
天,也亮了。
而我久久不散的執念,在我滿八十歲這天,倏然解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在消散,慢慢湮滅在晨光中。最後,我努力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相公,來世,還希望能在亂葬崗挖到你。再見。」
他好像聽到了我的話,喃喃道:「娘子,再見。」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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