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陵成爲太子的那日,也是我自請和親大梁的日子。
當日他不顧儀態攔下和親隊伍,紅着眼問我:「柳姐姐,你當真要嫁給那癡傻皇子?」
我平靜笑道:「大梁予我尊榮,我自然是要嫁的。」
三年後,大昭鐵騎踏開梁都城門。
一身玄甲的謝清陵提着劍闖入我寢殿,掐着我的臉冷笑。
「大梁國運已盡,姐姐要的尊榮,如今看來只有孤能給得起了。」
1.
梁都城裏兵戈聲過重,在皇宮裏都能聽得真切。
侍衛滿身血污前來稟告,大昭太子謝清陵已帶兵破了城門,馬上就要攻進皇宮了。
年長的宮人哭喊着跪了一地,求我帶着五殿下趕緊離開。
江映白放下手裏的兔兒爺,一臉認真:「本王不走,我和阿枝說好了要守在皇宮的。」
我笑笑,安撫地握了握江映白的手。
大昭與大梁對峙已有兩年,但自從大昭主將換成了謝清陵,戰局便一下子被扭轉了。
大昭黑甲軍勢如破竹,一下子打到了大梁的城門口。
梁帝曾想拿我祭旗,逼大昭退兵,是五殿下江映白哭着擋在我前面,才讓我撿回一條性命。
江映白雖癡傻,但卻待我極好,若沒有他,在梁皇宮裏我不知已死過幾回。
殿門突然被人粗暴踹開,士兵一下子圍攏我們。
一身玄甲的挺拔少年跨門而入,我突然晃神,三年時間他又長高了許多,眉目也愈發俊秀。
謝清陵將劍對準江映白,我立刻將他護在身後。
「五皇子心智不過十歲孩童,請殿下莫要傷他性命。」
謝清陵緩緩收了劍,語氣滿是嘲意:「柳姐姐,相處不過三年,你竟這般護着這個傻子。」
「你爲何不問問,這三年我過得好不好?」
我驟然頓住,張了張口,最終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謝清陵一字一句,冷笑着對我說:「大梁國運已盡,姐姐要的尊榮,如今看來只有孤能給得起了。」
我心底默默苦笑了一聲。
隔了三年了,謝清陵竟還是恨我的。
2.
我叫柳枝,原是清河郡郡守柳崇之的女兒。
十歲以前我爹還沒有因爲亂黨案被誣入獄,我也像尋常姑娘那樣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娘是清河郡唯一的女夫子,但她身上卻沒有尋常先生的迂腐,從不把女戒強加在姑娘們的課業裏。
她總是教導我:「阿枝,女子不該寓於四方天地,可遨遊於三尺書堂,亦可奔跑在廣闊麥場。」
家庭薰染下,我從小便涉獵廣泛,尤其偏愛政論、兵書、博弈。
人人都說這些不是女子該學的東西。
我爹孃卻不在意,反而替我尋來更多相關的書籍。
我跟我爹吹牛,我長大想成爲大昭朝堂上第一位女官。
我爹笑了笑,說:「那你可跟着你娘好好唸書了,阿爹等着你跟我做同僚呢。」
可他還沒等到這一天,便被捲入到齊王亂黨的謀逆案中,被迫當了那替死的羔羊之一。
齊王謀逆一案,凡是有牽連的官員全部誅殺,親眷連坐,婦孺貶爲官奴。
阿孃得知我爹的死訊,當場昏了過去。
醒來後她沉默了許久,一邊掉眼淚一邊做了一碗麪條讓我喫。
我那時小,儘管哭紅了眼睛,但還是抱着麪碗喫了個精光。
阿孃親了親我的發頂,說了許多聲對不起,然後支我去街上買包子。
方買完包子歸家,便看見阿孃已經吊死在了院子裏的歪脖柳樹上。
包子散落一地,我痛哭流涕,卻也逃不過被人捆走的命運。
我被貶爲了官奴,關在幾十人一間屋子的掖庭司。
點着蠟燭看書,書被人撕碎。
找來樹皮寫字,被看守毒打。
宮女們嘲笑我:「都是下賤身份的人了,還拿自己當小姐呢。」
日子黯淡無光,我卻沒有放棄,憑着自己的卓識慢慢走到宮中貴人的眼裏。
那日,不知爲何雲貴妃一眼便選中了我。
四下無人,她紅着眼顫聲問我,是不是蕭婉的女兒。
我才知道,原來我娘與雲貴妃在宮外有過一段車笠之交。
她死前曾給雲貴妃寫過一封書信,求她在宮中能庇佑我一二。
於是雲貴妃幫我換了身份,洗去奴籍,成了她的遠房侄女。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謝清陵。
3.
彼時的雲貴妃聖眷正濃。
謝清陵雖然只有五歲,卻在一衆皇子中格外聰慧,因而偏得聖上寵愛。
雲貴妃拉着我的手走進庭院時,謝清陵正一個人練劍。
他人雖稚氣,握劍的手卻格外穩當,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樣。
雲貴妃笑着喊他:「阿陵,快過來見見柳姐姐。」
熹微的晨光下,謝清陵抬眸看向我,露出一個稚嫩的笑容。
「神仙姐姐是來看我練劍的嗎?」
我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深覺那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眼睛。
那天風吹梨花,捲過天地萬物,也短暫驅散了我心中長久的陰霾。
從那時起,我成了錦安宮裏的柳姑娘,恍若又有了一個新家。
雲貴妃待我極好,讓我同謝清陵一起讀書寫字。
謝清陵是皮猴性子,案前寫字坐不住一刻,而我卻安安靜靜,有時候一寫就是幾個時辰。
雲貴妃總是揪着謝清陵的耳朵,恨鐵不成鋼罵道:「阿陵,你看看姐姐多用功!」
而對我,雲貴妃總會柔柔道:「阿枝,其實不用那麼刻苦,要多玩玩纔好,你還是個孩子呀。」
我知道雲貴妃是怕我被父輩仇恨矇蔽雙眼,想讓我像個正常孩子一樣長大。
可我性格內斂,不知該如何報答她,只能把這份好加倍還在謝清陵的身上。
謝清陵不喜讀書,我便絞盡腦汁把知識掰碎了,用有趣的方式講給他。
謝清陵闖了禍,我總是第一個擋在他前面向雲貴妃求情。
我待謝清陵好,在皇宮裏他也最聽我的話。
雲貴妃總是無奈搖搖頭,嘆道:「阿陵何時才能長大?柳姐姐總不能陪着你一輩子。」
謝清陵嘴硬:「如何不能!」
雲貴妃笑了笑:「姐姐長大了也要嫁人的呀。」
謝清陵冷哼一聲,孤傲地扭頭就走,一整天都不再理我們。
我原以爲長久的傷痛會在這樣溫暖的日子裏慢慢結痂,後知後覺才恍然了悟,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幸運。
4.
今年春日草長鶯飛,與曾經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從模糊的回憶中回神,我對上了謝清陵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我輕聲懇求。
「殿下,放過五皇子吧,他不會有什麼威脅的。」
梁帝已在城樓自戕殉國,大梁皇室子弟也大都戰死,唯一的活着的皇子便是江映白。
按理,他也是該處死的,可他罪不至死。
耳邊沉默了許久。
謝清陵冷冷道:「江映白不死,你便願意永遠作他的妻,守着他一輩子嗎?」
他盯着我,目光裏帶着深不見底的落寞。
「明明是你當初承諾,只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做我的後盾。」
「柳枝,你就是個騙子。」
我的心似乎在滴血。
是,這些都是我說的。
然而在趟過了險象環生的奪嫡鬥爭,我卻揹着謝清陵,接下了昭帝的密旨。
和親大梁,嫁癡傻五皇子江映白。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謝清陵永遠安全。
……
那時我十五歲那年,謝清陵十歲。
風水輪流轉,殊榮不長久。
昭帝南巡返京,帶回一個嬌滴滴的年輕美人,名喚錦淑,賜封號錦嬪。
此後日子,原本獨屬於雲貴妃的聖寵全都被錦嬪奪了去。
我與謝清陵一歲歲長大,雲貴妃也一年年老去。
宛宛類卿,昭帝總說錦嬪長得像雲貴妃年輕時的模樣,因而格外偏寵她。
不出一年時間,錦嬪有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偏生她不安分,總是變着花樣給雲貴妃使壞。
昭帝卻置若罔聞,反而一日日疏遠雲貴妃。
我與謝清陵氣憤至極,可雲貴妃卻平淡笑笑。曰:”美人遲暮本是常事,聖上不喜也是常事。”
她步步退讓,錦嬪卻得寸進尺,不惜以殺掉自己腹中孩子爲代價來陷害雲貴妃。
錦嬪在昭帝懷裏哭得肝腸寸斷,昭帝氣憤至極,不分青紅皁白便將雲貴妃打入冷宮。
宮門合上的那一刻,我知道雲貴妃的心便死了。
她一日日枯槁下去,終於纏綿病榻,沉痾難醫。
重病彌留之際,雲貴妃單獨把我叫到跟前。
她紅着眼對我說:
「阿枝,我對不起你,本來想讓你無憂無慮長大就好,現在卻要食言了。」
「阿陵太單純了,我怕他將來應付不了路上的危險,你是個聰明孩子,我想把阿陵託付給你。」
「原諒我只是個自私的母親……」
我沉默着跪下去,向雲貴妃行了個長長的跪拜禮。
眼淚一滴又一滴,砸落在冷硬的地板上。
「娘娘走好。」
雲貴妃給了我第二次新生的機會,我想,哪怕她要我將骨血剖出來報答她,我也一定不會猶豫半刻。
5.
謝清陵最終還是沒有殺江映白。
因爲昭帝派人傳旨,將江映白俘送入京,賜封違命侯。
而我是三年前入大梁和親的,如今大梁亡國,我重返故都,身份上怎麼說都是尷尬的。
大昭王殿上,昭帝設宴,爲此戰班師的將領接風洗塵。
美其名曰,也順道迎接違命侯遠道而來。
江映白同我坐在一處,他低頭玩弄酒盞的模樣,惹笑了一衆大昭皇族。
「這就是大梁的違命侯?看來真的傻到連自己國家亡了都不知道。」
「是啊,大梁皇嗣竟是這般模樣。」
我怕江映白聽了難過,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這一幕卻清晰落入了謝清陵的眼睛。
謝清陵是太子,坐在皇帝下首,身邊緊挨着的是薛丞相的千金薛瑩。
傳言薛瑩喜歡謝清陵很久了。
丞相和昭帝也有意二人結爲連理,如今所有人都默認,薛瑩就是未來的太子妃。
酒過三巡。
薛瑩突然舉着酒盞笑着來到我跟前。
「柳姐姐歷經三年險阻纔回京,這杯酒敬你。」
薛瑩眉頭一蹙,有意無意看向高位上的昭帝。
「只是不知,柳姐姐如今的身份該是大昭的公主,還是違命侯夫人?」
話音落下,衆人竊竊私語。
她是在藉機羞辱於我。
我舉杯飲酒,而後平靜地看向薛瑩。
「是陛下聖明,柳枝才得幸重返故土,於我而言,大昭子民便是最好的身份。」
氣氛有些微妙,江映白有些害怕地扯了扯我的衣角:「阿枝別說了,我害怕。」
薛瑩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昭帝出言打斷。
「說得好,大昭子民便是最好的身份,見賞!」
我看着昭帝溫和的笑容,突然覺得有些噁心。
因爲三年前,他也是這副善人臉孔,卻狠心到要逼謝清陵去死。
6.
殘月爬上天穹,這場所謂的接風宴也就結束了。
我將江映白安置好,自己卻了無睡意,於是披上一件外衫,站在庭院外的水榭看月亮。
那時候的錦安宮裏,充斥着歡聲笑語。
晚上睡不着,雲貴妃便會帶着我和謝清陵在樓閣上賞月。
後來我們還是會在寂寥的深夜看月亮,只不過影子從三隻變成了兩隻。
謝清陵說:「柳姐姐,我以後沒有母親了。」
我指了指月亮,輕聲說:「你母親和我母親一樣,都去月亮上看我們了呀。」
他搖搖頭,哽咽道:「姐姐別哄我,我知道母親死了,她回不來了。」
「我好想快快長大啊,這樣就能保護你,不受母親受的那種欺負。」
我當時愣了會兒,險些落下眼淚。
就在不久之前,謝清陵還是個混世小少年,說自己要是將來沒出息,就一輩子賴着我和雲貴妃。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長得比我高了,心思也更沉穩了。
我想保護他,他也想保護我。
我摸了摸謝清陵的腦袋,笑着說:「阿陵向前走就是了,姐姐會永遠陪着你,永遠做那個給你託底的人。」
此後的路便如我所預料那般,是走在刀尖上的。
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推入萬丈深谷,永不見天日。
昭帝沒有立後,因此嫡子無所出。但在四個皇子裏,謝清陵永遠都是最出挑的那一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衆人環顧窺伺太子之位,生怕謝清陵入主東宮,聯合起來想置他於死地。
就像在行宮別院,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謝清陵被其他皇子派來的刺客刺傷,再偏一點就是心臟位置。
謝清陵昏迷七個日夜,我便在佛像前點了七日的香。
一邊流淚祈願神佛憐憫,一邊蒐集證據揪出幕後主使。
我夜夜失眠落淚,生怕謝清陵就此殞命,但好在他最後還是醒來了。
燈影搖晃,我問他:「阿陵,你想做太子嗎?」
謝清陵不想,我是知道的。他只想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散漫過完一生。
可我還是要問。
因爲就算不爭不搶,一樣有可能死在暗無天日的奪嫡鬥爭裏。
我要他好好活着,我要他步步青雲。
謝清陵笑着問我:「姐姐想讓我做太子嗎?」
「是。」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我凝視着他,眼淚不自覺地滑落。
謝清陵慌亂地抬手替我擦掉臉上的淚。
「姐姐別哭了,我答應你,一定會成爲太子的。」
7.
景和三年,大皇子死於逼宮謀反罪。
同年,三皇子與七皇子相繼請旨前往封地,遠離京畿。
這條路上終於只剩謝清陵一個人了。
但這一切的發生從來不是偶然。
政論、兵法、謀略、攻心。
我與謝清陵,都付出了太多太多努力。
曾經派人刺殺謝清陵的便是大皇子,我便從他開始,一點點蒐集罪證,引導官署徹查。
三皇子和七皇子也曾想靠着背後的母族爭一爭。
但他們太過平庸軟弱,最終還是不敵謝清陵的盛氣,敗下陣來。
人人都疑惑,六殿下謝清陵分明沒有強大的母族依靠,緣何能與其他皇子抗衡?
他們說一定是背後有高人指點。
謝清陵挑着眉,笑得張揚。
「阿枝,你現在可是我背後不爲人知的女軍師呀。」
我看着謝清陵明媚的笑容,故意板着臉敲他腦袋:「我可是你姐姐,喊我什麼呢?」
謝清陵無知無覺點點頭,故意大喊:「唔,母老虎要喫人咯!」
說完便不再看我,逃也似的離去。
我搖搖頭,啞然失笑。
舊年添新歲,我曾天真地祈禱往後歲月都能有如今朝笑語。
可不知爲何總是事與願違。
第二年孟夏,錦嬪再次誕下一小皇子,對峙已久的大梁突然命人送來賀禮,慶賀小皇子降生。
與賀禮一同送來的還有大梁的休戰書,但條件便是擇一公主前去和親。
公主們得知要嫁的是大梁癡傻的五皇子,便都哭鬧着不願前去和親。
昭帝的態度始終不明朗,卻在一個黃昏突然下旨,讓謝清陵帶一萬將士迎戰大梁。
可他明明知道大梁陳兵十萬,一萬將士又怎麼能敵呢?
昭帝不想送自己的女兒去和親,卻也…不在乎謝清陵的死活。
只因爲錦嬪誕下的,是皇子。
我苦心籌謀,覺得一切都盡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我卻忘了,自己根本無力與昭帝抗衡。
我跪在御書房外求見,一下一下磕着頭,直到鮮血順着鼻樑滑落。
御書房的門終於開了。
昭帝屏退衆人,和煦道:「有何事求朕替你做主啊?」
我紅了眼眶,字字泣血。
「求陛下開恩,不要讓六殿下前去迎戰,兵力太過懸殊,他會死的。」
昭帝若有所思看着我,突然冷冷笑了:「看來柳姑娘對兵法瞭解甚多啊。」
「可是無人願意前去和親,便只能讓阿陵――」
「我願意。」
我垂下眼睫,一叩到底:「臣女甘願代公主,前去大梁和親。」
8.
江映白的違命侯只做了短短七日。
欽天監不知受了何人恩惠,向昭帝稟告,紫微星異象,恐怕是大梁皇子入京封侯招致的禍患。
昭帝便剝奪江映白封號,將其囚禁於漆園。
而我卻依舊被以公主規制對待,甚至有了自己單獨的宮殿。
我問過婢女一回,何時能放江映白出來
婢女支支吾吾,只說了句:「公主不該過問這些。」
我笑了,後來安安靜靜待在宮殿,竟也不曾問過一回。
謝清陵是在一個黃昏來見我。
我一個人獨自坐在樹下,聽見身後樹枝咔嚓聲,知道有人來了。
謝清陵坐在我對面,良久纔出聲。
「姐姐爲何待我如此冷漠?三年了,你難道就沒有一句話想對我說嗎?」
我看着謝清陵,眼裏閃過裂隙。
「殿下,今日你不該來見我的。」
昭帝賜我宮殿,看似是殊榮。
但其實是爲掣肘謝清陵,要他乖乖聽自己的話。
昭帝是在警示,柳枝的命握在他的手裏。
我起身要走,謝清陵卻拉住我的胳膊。
「陛下要我與薛瑩成婚。」
我點點頭朝他露出一個笑,「那就提前恭賀殿下。」
「柳枝!」謝清陵突然怒了。
「只要你一句話,我立馬放棄這婚約。」
我轉身,繼續端着一臉燦爛的笑容看他。
「殿下,我無話可講。」
謝清陵終於怒而拂袖而去。
可謝清陵走後,笑着笑着,我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我分明是有好多的話要對我的阿陵講的,但我現在不能,也不敢講。
因爲前頭的險路還沒有走完,我還要爲枉死的至親至愛討回公道,我不能拖累他。
既然我已經滿身黑暗了,那就把僅剩的光明,留給阿陵吧。
我要阿陵乾乾淨淨地,走上高臺。
白鴿撲簌着翅膀落在石案上,我從中取出信件,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姑娘,宮外皆已準備妥當。」
我抬眸望向天空,似山雨欲來。
9.
不久後,賣糖葫蘆的蓑翁走街串巷。
街市上幼童蹦跳着來往,各自手裏便多了一根糖葫蘆。
不過半月的光景,皇城內便掀起了沸沸揚揚的謠傳。
「皇心狹,囚弱嗣,天不喜,罰惡行。」
打油詩傳到皇宮裏,昭帝震怒,派遣黑甲軍前往鎮壓傳謠者,一時間人心惶惶。
可越怕什麼便越來什麼,不知怎的又牽連出了十多年前的齊王亂黨案。
六月飄雪,有人憤懣不已,高呼定是聖上斷了冤案。
文人舉子聯名血諫,昭帝終於慌了。
他單獨召我入殿,慌不擇路道:「賜寧,你在大梁三年,你告訴朕,江映白是真傻還是假傻?」
賜寧賜寧,賜予兩國安寧。這是三年前和親時昭帝給我的封號。
我笑意淡淡,意有所指道:「陛下既已送違命侯入漆園,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麼?」
「您是天下之主,真真假假又何必在意。」
昭帝愣了一愣,突然緊張道:
「不,朕在意,朕是天下明君!來人,快去把江映白放出來!」
君王受命於天,昭帝並非全然信奉。
他真正怕的,是天下人的唾棄。
我偏要故意觸他逆鱗。
「難道陛下也聽說宮外的謠言了嗎?他們說曾經的齊王亂黨案……」
「放肆!」
昭帝抄起桌案上的硯臺狠狠砸向我的額頭,瞬間鮮血直流。
我依舊面不改色。
「既然那打油詩裏說上天要懲罰宮裏惡人,陛下挑選一個推出去便是。」
「您,依舊還是天下人的明君,穩坐高臺。」
10.
錦嬪被打入天牢,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宮外的謠言傳得再沸沸揚揚,也至多保下江映白。
齊王亂黨案盤根錯節,即使衆人血諫,也無異於蜉蝣撼樹。
但這些於現在的我而言,已經足夠。
昭帝近來多夢魘,時常在夢裏看見雲貴妃哭泣。
他感到害怕,便將錦嬪推了出去承受所謂天罰。
看來他清楚得很,曾經就是錦嬪陷害了雲貴妃的元兇。
錦嬪朱釵亂晃,狼狽地抱着昭帝的腿痛哭。
「陛下,臣妾罪大惡極,是我害了雲貴妃,可是皇兒他才三歲啊,他不能沒有母親――」
昭帝毫不留情踹開錦嬪。
「毒婦,離朕遠點!」
錦嬪下了獄,她的孩子再無人看顧,自然成了無本之木。
我去獄中看錦嬪,她宮裙凌亂,狼狽瑟縮在角落。
看見我,她趕緊匍匐上前,不停地對我磕頭。
「阿枝,我皇兒還小,他什麼都不知道,求你放過他,他也是阿陵的弟弟啊!」
我慢慢蹲下身,抬起錦嬪的下巴。
「把酒喝下去,我就成全你。」
錦嬪猶豫着拿起酒杯,咬着牙,終於一飲而盡。
她希冀地看向我,我卻突然笑了:「我是該成全你――」
「成全你們母子二人黃泉路上作伴好麼?」
錦嬪一愣,瘋了一般撲向我,「你個惡毒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她瞪着我,終於嘴角滲血,慢慢嚥了氣。
走出天牢,我的腳步突然有些虛浮。
我本想殺了錦嬪的孩子。
可是最終沒能狠心動手。
罷了,讓錦嬪帶着遺恨去死,便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11.
昭帝向來喜好丹藥,但只是偶爾服用調理。
自錦嬪身死獄中,昭帝整日夢魘不斷,氣血虧空,愈發依賴丹藥,最後竟斷不得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丹藥其實有問題的。
昭帝思念雲貴妃,便時常宣我入殿,讓我爲他講述雲貴妃的往事。
這一日昭帝剛宣我入殿,一身青色道袍的煉丹道士也受命前來。
他雙手合十,緩緩行禮。
「陛下,您要的增壽丹,貧道已經煉成了。」
昭帝頓時笑逐顏開。
「太好了!說吧,道長想要什麼賞賜?」
那道士卻掐指一算,搖搖頭對昭帝說:「貧道所求不過大昭國祚綿長,可如今看來――」
昭帝急了:「看來如何?」
道士捋捋鬍鬚,接着道:「兩國爭戰殺孽過重,已觸怒上蒼,陛下唯有在政事上陰陽裨補,方乃解決之道。」
「不過這些話陛下不可告與旁人,否則就會折損陽壽,死後形神俱滅啊。」
昭帝嚇得臉色慘白,我卻在心裏大笑。
若在旁人看來,此等瘋癲的大逆不道之言,定然是不可信的。
可惜昭帝現在的腦子,早已被丹藥禍害得糊塗,對道士的話深信不疑。
在道士的引導下,昭帝當場便點了我成爲他的女近臣。
期月之後,皇城裏的輿論便轉了向。
只因皇帝身邊多了一位女近臣。
女子爲官本就爲世俗所不容,哪怕我只是一小小的御批女官。
人人都說我要效仿先朝女帝,要將大昭改朝換代。
我默不作聲,只是在昭帝身邊日復一日低頭執筆。
起初,昭帝還對我有着提防,後來見我乖順又省心,便逐漸放鬆了警惕。
昭帝悠閒地捻着暖玉,笑道:「近來我極少夢到阿雲,看來她是原諒朕了。」
「賀喜陛下得償所願。」
我垂下眼睫行禮,擋住眼底一絲陰霾。
是嗎?我想,他快笑不長久了。
12.
謝清陵沒有騙我,昭帝與丞相都有意促成他與薛瑩的婚事。
他幾次三番想要見我,卻都被我以事務繁忙爲由拒絕了。
不久,昭帝便下旨爲二人賜婚。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謝清陵竟公然在朝堂上當着百官的面抗旨。
昭帝急火攻心,命人鞭笞謝清陵,鮮血暈染衣料,觸目驚心。
我聽着宮女們的閒談,執筆的手忽然一抖。
雲貴妃剛走的那段日子裏,謝清陵沒少受到其他皇子的欺負,時常渾身是傷。
我問他疼不疼,小少年總是一臉倔強背過臉。
「這點小傷算什麼。」
但我替他上藥時,繃緊的肌肉卻是騙不了人的。
更深夜重,我終於耐不住煎熬,悄悄來到謝清陵的住處,想看一眼他的情況。
房間裏只點着一盞昏暗的燈,想來應是睡下了,我轉身欲離去,卻突然撞在一人的胸膛上。
謝清陵臉色蒼白,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擔心我。」
原來是一出苦肉計。
我泰然自若地往門口走。
「睡不着恰好走到此處,就順道來看看殿下的情況。」
「既無事,那我便先走了。」
說罷,我轉身衣袖一角卻被人緊緊捏住。
謝清陵沙啞着嗓子,委屈道:「我背上的傷還沒有上藥,你不能留下替我上完藥再走嗎?」
我無奈嘆了口氣,終是應下了。
他脊背上的鞭傷觸目驚心,新傷混着戰場廝殺遺留下來的舊傷,我忍不住紅了眼圈。
謝清陵卻笑得肆意:「以前你就是這麼給我塗藥的。」
見我不說話,謝清陵便自顧自道:
「母親還在的時候總與我說,將來一定要娶個自己真正喜歡的姑娘。姐姐你可知道,我一點也不喜歡那薛瑩。」
謝清陵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將藥收好,平靜地對謝清陵說:「阿陵,很多時候喜歡與否是身不由己的,你是太子,你有你該走的道路。」
謝清陵眼裏的星光慢慢寂滅。
我逃也似的遁入夜色,只能假裝自己沒有聽到最後那句話。
因爲謝清陵說:「若我喜歡的人是姐姐你,又該當如何?」
13.
替昭帝御批奏摺的時日裏,我已逐漸摸清了朝堂暗流裏的忠奸兩派。
借職務之便,我曾偷偷看過齊王亂黨案的卷宗,裏面疑點重重,似乎有什麼被刻意抹去。
多方線索查證,我才知道原來卷宗中抹去的是萬人血書的存在。
齊王並非亂黨,而是心懷百姓。
皇城裏的舉子曾萬人血書進諫,爲齊王喊冤,也爲公義而鳴。
血書呈給薛丞相,最終卻被昭帝和丞相共同壓了下來,再不見真相。
若是能將血書公之於衆,亂黨案昭雪,便有八分的勝算。
可惜年歲太久,血書早已不知所蹤。
謝清陵抗旨的第三日便主動向昭帝認錯,應下了婚約。
他似乎變了副模樣,不怎麼關心政事,時常與薛瑩一起觀花賞月,遊湖對弈。
丞相府拜謁的次數多了,薛丞相便默認了謝清陵是自己的女婿。
而我每日躬身爲昭帝批摺子,也無心猜測謝清陵的意圖。
我在默默等待一個時機。
終於,萬壽節這天昭帝宴請羣臣,我知道機會來了。
宴會上昭帝喝得酩酊大醉,因此無法登上城樓與民同慶,便由太子謝清陵代行。
「來人,給朕倒些水來!」
空蕩蕩的寢殿裏只有昭帝一人,他實在是有些醉了,竟把我看成了雲貴妃。
昭帝向我揮揮手。
「阿雲你看,我沒殺阿陵,就算他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一樣讓他做了太子……」
我心裏猛然一驚。
原來謝清陵竟不是昭帝的親生子。
我一言不發走上前,手裏拿着的是是擬好的罪己詔。
昭帝眯了眯眼:「原來是你啊,賜寧。不過這麼晚了,你來此處做什麼?」
我垂下眼睫,將罪己詔緩緩展開:
「我今日來啊,是要替亂黨案中枉死的人,向陛下討一個說法。」
昭帝勃然大怒,指着我說:「亂黨案早已定案,何來枉死一說?」
我笑了:「十年前萬人血書爲忠義之士鳴冤,最終卻了無波瀾。若不是心虛,陛下與丞相爲何要掩蓋真相?」
「罪己詔在此,陛下自己向天下萬民謝罪吧。」
昭帝強裝鎮定。
「可笑!你拿什麼和朕談條件?」
我指了指桌案上的丹藥,「就憑這個。」
14.
我以有毒的丹藥爲要挾,最終與昭帝達成了約定。
他若將亂黨案真相大白天下,我便把解藥給他。
那日早朝,昭帝宣我入殿。
衆大臣不解,紛紛問詢昭帝,宣賜寧公主入殿聽政是何故?
昭帝沉默不語,卻突然問丞相:
「薛相,十年前的齊王亂黨案是你親自調查的,定案可有不公之處?」
薛相拱手作答,詳細如斯。
我突然反應過來,昭帝騙了我。
他是想當着百官的面給我定下一個誣陷君王的大罪。
昭帝冷冷看向我。
「既如此,那賜寧說的亂黨案有冤情,便是信口開河,質疑君王!」
我捏緊了手指,面無表情地看着羣臣議論。
昭帝揮手:「來人,將她押下去,即刻――」
「陛下且慢!」
凌厲的聲音穿透大殿:「若是有此物爲證呢?」
我回眸看去,謝清陵逆着光走進來,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份萬人血書。
長卷鋪開,不同姓名,不同字體,卻都由萬千舉子的鮮血書成。
滿殿譁然。
薛丞相變了臉色:「這不可能,我明明……」
謝清陵看向昭帝,一字一句:
「陛下,齊王到底是否謀逆,亂黨案是否有冤情,我想十年前您就很清楚吧。」
「紙,是永遠都包不住火的。」
昭帝瞪大了眼,一大口鮮血噴薄而出。
15.
那日亂黨案真相終於大白,昭帝也突然暴斃於朝堂之上。
只因他中的毒根本無藥可解。
不等大理寺徹查昭帝死因,我便當堂認下了毒殺昭帝的罪名。
衆大臣驚愕憤恨,高呼着要我給昭帝陪葬。
「縱然陛下有錯,但你絕不該毒害他!」
「太子殿下,賜寧公主心腸歹毒如此,應即刻下旨誅殺她!」
我筆直跪在大殿上,承受着衆人的攻伐, 而謝清陵眼圈猩紅,緊緊盯着我。
抬眸相視,我恍惚地笑:「殿下,不能回頭了。」
此番朝堂之上, 我沒想到昭帝會毀約。
我更沒想到謝清陵假意與薛瑩投情,竟是爲在丞相府找到那捲血書。
可是阿陵怎麼能捲入這場鬥爭呢?
他是要乾乾淨淨做好一個明君的。
我知道昭帝必死無疑, 可眼下謝清陵捲了進來,就必須有人擔下弒君的罪名。
否則將來定會有人說,是謝清陵迫不及待想坐上皇位,才用血書逼死昭帝。
那樣的話,亂黨案的真相便沒了意義,也無人會在意了。
我在陰暗的地牢裏寫信, 燭火晃動, 突然黑衣落拓。
謝清陵顫抖着抱住我, 聲音晦澀。
「姐姐爲何要當着所有人的面一人承擔所有?你總是這樣, 所有危險的事都要自己做,從來不肯告訴我。」
「昭帝本就該死,我會好好護你,不會讓你給他陪葬的。」
謝清陵告訴我, 他並非昭帝親子,生父其實是枉死的齊王。
雲貴妃本是齊王妃,奈何昭帝覬覦,便設法除掉了齊王,將她搶進後宮。
這樁皇族祕辛被掩蓋得很好,謝清陵也假裝忘卻兒時記憶, 隱忍蟄伏多年。
謝清陵耳尖微紅,避開我的目光。
「我心悅你,你肯定早就知道的。」
「如今塵埃落定, 我也不想當皇帝, 你且等我一日,處理好所有的事務我就帶你出宮可好?」
我輕輕笑, 笑聲漸漸化作悲泣:「好,都聽阿陵的。」
謝清陵以爲我是喜極而泣, 將我抱得更緊一些,就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放手。
「那你等我,我很快就來接你。」
16.
火光映紅天幕, 謝清陵瘋了一般往地牢方向趕來。
我的脊背貼着地牢冰冷的牆, 一寸寸滑落。
對不起啊阿陵, 等不到你來接我了。
我這一生揹負了太多東西, 趟過無數詭譎艱險, 已經沒有力氣回應他赤誠濃烈的感情了。
爲父親昭雪, 我做到了。
對雲貴妃的承諾, 也不算罔顧。
我想, 我再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謝清陵會成爲一個好皇帝, 然後娶妻生子,圓圓滿滿度過這一生。
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啊,可爲什麼我眼裏的淚久久不能止息?
恍惚間,我似乎看見春日梨花綻落庭院,少年眉眼璀璨如星河, 笑着向我伸出手:
「阿枝,我心悅你,那你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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