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憶娘子

沈家獲罪時,唯一向我伸出援手的是林十娘。
她是與我爹相好的妓子。
「你要活,就隨我進這煙花柳巷。從此,忘記你姓沈,忘記你的生身父母,忘記禮義廉恥,做那下賤賠笑的玩意兒。」
當時的我啐了她一口:「你休想!」
林十娘推開了綺夢樓的後門。
「那行,你走。外面世道自會成全你做人。」
我看見,門外的販夫走卒對我流露出了貪婪又噁心的目光。
似豺狼虎豹垂涎三尺一塊瑩白肥肉般。
這世道,已經容不下清清白白的沈家女。
我轉頭,朝林十娘磕了三個響頭。
改名換姓,成了林十孃的養女,林拾憶。
再十年。
我也成了綺夢樓的名妓。

-1-
永曆十年,深秋。
秋後處斬完。
仍舊熱的天氣,燻得人血都是臭的。
臭不可聞,令人作嘔。
我親眼見到,劊子手一刀一個,極爲利落地砍下了祖父、大伯、三叔、堂哥們的頭顱。
人頭像瓜熟了般沉沉地砸了下去,脖頸處碗大的口子,看得見雪白的脊椎骨與流淌濺出的濃稠血水。
百姓看得格外熱鬧。
一開始還有戲謔與吆喝,到後來砍時一刀一剎的驚呼……
行刑結束,人羣散去後,自有一兩個潑皮無賴吹噓自個膽大,對比起從前看過數次砍頭,評判起劊子手的刀法和身形來。
我本是想哭的。
可看到最後,僅也變得麻木。
屍首,我是不可能收的。
沈家其他男丁非官身者,與女眷一起,都被判了流放嶺南。
不知我爹在牢中,是否會慶幸自己讀書多年,卻屢次科舉不第?
林十娘戴着帷帽,走過來牽我。
「看到了?殺頭不過是一齣戲。殺完了,戲就散了。」
彼時,我穿的是綺夢樓龜奴的綠衣小衫。
連街上的乞丐瞅着我,都目露出戲弄與鄙夷。
「龜兒子,臭婊子,陰陽溝裏儘快活……」
我終是活了過來。
宅門很深,閨閣裏,我從沒聽過這樣腌臢的一句話。
風一吹,熱氣裏蒸騰熟的人血臭氣送到我跟前。
我彎下腰,死命乾嘔。
卻什麼都沒嘔出來。
從天牢被換出來後,我就沒再喫過東西,能嘔出來什麼?
一條狗在街邊竄出來,無端盯着我,齜牙咧嘴,吠叫不止。
林十娘伸手扯過我的後領,俏聲罵道:
「別裝死,看個殺頭叫你看膽怯了。
「出個局,你倒有閒心來此處消遣。
「等回了樓裏,有的罰你這頭王八。」
那些個潑皮無賴聞聲笑了。
乞丐也笑了。
狗被一陣陣怪笑嚇得不知又竄到了何處。
世人喜歡看人被作踐,這作踐得越慘,笑得越歡。
林十娘上了馬車,叫我在車旁跟着。
「做戲做全套。
「你看看樓外的世界,也叫別人看看你,你……自會明白,進樓裏已經是你最好的歸宿。」
我垂眸,看了一路的黃泥路、石板路、鋪磚路……
唯獨不敢再抬頭,看一眼這世道。

-2-
永曆二十年,還是深秋。
長安平康坊有三曲,從北到南分別爲北曲、中曲、南曲。
中曲和南曲居住的都是較爲高雅的風月尋歡地。
可北曲是較爲低下的妓子所在,綺夢樓是北曲第一樓。
近日,來綺夢樓的客人越來越少。
街上的行人不見幾個蹤跡。
寒風打着旋,只見黃土與落葉的塵兒。
今日一早,林十娘將樓裏的姑娘喚來,一律發放了賣身契與路費,讓她們自謀出路。
一時間,姑娘們面面相覷。
誰也不願出頭去做第一個拿賣身契的人。
畢竟,綺夢樓這些年號稱北曲第一樓,如此大的產業,竟真能隨意讓姑娘領走自己的賣身契?
上個月剛紅的春鶯兒,懶懶扶着頭頂嶄新金釵上的流蘇,一步一步風情萬種地扭下了樓。
「媽媽,生意還沒山窮ţų₍水盡,怎麼就要趕我們走?」
林十娘雖是和氣地笑着,語氣卻很鄭重。
「我覺得這樓裏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心煩,還不是儘早收了。」
春鶯兒不信。
樓裏其他的姑娘也不信。
圍着林十娘,紛紛嚷嚷着要給個說法。
「她們居然還想做這皮肉生意?」
發出疑問的是藏身在我房中,睜着一雙好奇眸子的女扮男裝的「貴人」。
「貴人」生得甚美,容貌身段要真放在樓裏,得是下一個紅過三載的頭牌。
「爲什麼?
她們能獲自由,我還給了她們路費。
以後不管是回家嫁人,還是做些小生意……她們見過的那麼多世面和客人,難道就真沒辦法自處?」
我心底冷笑,面上卻是扮作欲言又止的柔弱姿態。
「貴人不知……」
靖忠侯府小侯爺申勒然卻特意打斷我的話。
「你當然不知,這些蹄子天生就是輕佻下賤。
「能夠躺着賺白花花的銀子,你讓她們走正途,做正經營生,她們哪肯費這樣的力氣?」
說罷,還專門背過身來,狠瞪了我一眼。
我識趣地閉了嘴。
「貴人」遺憾又無趣地「哦」了一聲。
「看來,人散漫慣了,想扶正人心,到底是難。」

-3-
申勒然護着「貴人」離開後,林十娘便來了我的房中。
「那名『貴人』可算走了?
「青樓裏能把自己個精心栽培的搖錢樹悉數放了的,古往今來算是頭一遭。
「要不是申小侯爺陪着來,說那位的身份貴不可言,青天白日誰有工夫陪這廝玩這出戏……」
我聽着林十娘唸叨,淺笑着爲她倒了盞茶。
林十娘卻沒有接,反而望着窗外廊下風中搖曳的懸鈴一陣兒後,心緒不寧地嘆了句。
「這樓外的世道,恐怕是要亂了。」
朝堂之上,說是要變法。
革新一派與守舊一派論戰對峙了許久,少不得黨同伐異、排除異己這幾個字。
連年天災,趙地赤地,聽聞救濟銀兩並未發到實處。
北面更是頻頻異動,突厥各部故態復萌,戰事怕是又要起。
最令長安城蒙上一層肅殺之色,便是支持變法的衛國公府韋良府上一夜大火,燒死闔府三百餘人。
一個活人都沒逃出來。
京兆府草草就結了案。
三朝元老、傳承數十載的衛國公府說沒就沒了,老皇帝連吭一聲都沒有。
這世道也不是要亂了?
爾後,各坊市內也設宵禁。
綺夢樓這纔是真的沒人來了。
樓外都亂成這般了,偏偏還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貴人」好尋開心,跑到綺夢樓裏說幫樓裏所有的姑娘重獲良籍……
「重獲良籍?」林十娘笑得輕蔑又涼薄,「一入娼門便都是婊子,真的走出了樓外,有個勞什子清白、自由!」
放是不得放的。
爲求叫「貴人」玩得盡興,林十娘唯有真將樓裏姑娘都聚集到一處,說要遣散了她們。
這戲過於逼真,叫貴人看得卻不怎麼盡興。
可那又如何?
靖忠侯府轉頭就送來了幾千兩的銀票。
林十娘正愁宵禁之事,樓裏被禁,不知要缺多少進項。
如今只需配合演一齣戲,就有筆不小的進賬,總歸能緩和幾日。
我與林十娘正說着話,忽聞敲門聲。
一名新進樓來的婢子,抹了一把眼淚,朝我們跪下了。
「求媽媽,將賣身契還我,放我家去吧……」
看來,今天這出戏演得真真是好,好得都引得底下的人又心存僥倖了。
青樓女子,放在樓裏養是朵花。
放到樓外去,人的鞋底下沾了朵花瓣兒,都能嫌晦氣。
這些年,離開樓裏的不外乎幾條路。
一條是被贖走。
一條是死。
還有一條比死還難受,是逃。

-4-
入了夜。
白日裏護着「貴人」如同眼珠子的申小侯爺,帶着一身潮氣就貿貿然闖入了我的房中。
我睡得極淺,聽見樓下動靜,早醒了。
可申小侯爺最喜扮作土匪,徒增興致,我也只能闔眼裝作無知驚慌。
申小侯爺一遍着急地扯着腰帶,一遍伸手掐上我的纖腰。
我故作害怕地嬌叫了幾聲,胸脯狀似上下起伏地喘息,實則早就蹭上申小侯爺的手臂。
申小侯爺的眼神都變了,從急不可耐變得受用溫酥。
可他手上的動作還是粗魯,一把薅過我的頭髮,將我攬在臂彎中深吻。
長長地吻完了,才發出暢快一聲笑。
「你這妓子,身上Ŧű₋無一處不是軟的,當真是本分得緊。」
我輕笑着吻上他的喉結。
帷幔落下,牀吱吱呀呀地響,這溫柔鄉里廝殺起來也是極爲累人。
天明。
我率先醒過來。
先梳洗好了,再等申小侯爺醒來。
這位爺年輕氣盛,只一夜怕是不盡興,時常天亮後還愛胡鬧一番也是有的。
我既是做妓子的,自然要先準備得宜,好叫這主顧歡喜。
這一次,申小侯爺卻是睡到日上三竿。
我和衣在他身側守着,久了也覺睏乏,隨躺在一起眠了半晌。
申小侯爺醒來,嫺熟地扯開我的衣帶,伸手探入小衣中游走。
我一下子驚醒。
申小侯爺笑說:「好久沒如此盡興,昨夜你伺候得很好,招式可是新學的……」
我佯裝嬌羞,伸手半捂住他的嘴:「羞煞奴家了,不消說……」
申小侯爺不知想起什麼,驟然一怒:「娼家的妓子調笑慣了,手也敢伸到爺臉上……」
說罷,就一腳將我踹下了牀鋪。
下牀來後,還不解氣,一面套着衣服,一面又胡亂踢了我幾腳。
我匍匐在地上,儘量不讓他踢到臉,或是要緊的部位。
申小侯爺罵罵咧咧地走了。
婢子連忙扶我起來。
林十娘送完客後,才趕過來看我。
「拾憶,這申勒然又是爲何痛毆你?」
我吐了口血沫,猶自涼笑。
「又不是第一回了,我怎就知道他爲何動手?」
林十娘命人請來大夫問診,又仔細詢問了我伺候的微末。
「這爺們不就喜好新鮮兒,你是過於盡心,倒叫他疑心你除了他,還伺候了旁人。」
這話,聽得我越發心苦。
從前,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官宦之女,深閨裏哪裏用學這般討好下作的不入流手段。
如今,成了半點朱脣萬人嘗的妓子,反倒被恩客責備伺候得太好了?
見林十娘還想叨唸我幾句,我立即道:
「媽媽,我省得了,申勒然下回來,我必會更加小心伺候着。」
如今,北面幾個郡縣都鬧起來了,趙王受皇帝斥責,已失聖心。
可,北面的軍權大部分掌在靖忠侯手裏。
尊貴如親王,還不如真正兵權在握的軍侯。
更何況,靖忠侯府還出了一位東宮太子妃,那可是將來母儀天下皇后。
將來太子登基,靖忠侯府申家便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外戚,下一任儲君的母族。
申勒然就算把我作踐死了,我怕在死前還得誇一句,「奴,死得榮光」。

-5-
坊內宵禁一直未解,綺夢樓就不敢明着做生意。
林十娘開了後門,叫客人們從僻靜處兒漏夜進。
因我被申小侯爺包了身,上次之事已叫他不快,唯恐再得罪了他,林十娘更是不敢叫我露臉。
爲了攏住那一批客人,林十娘費盡了心思。
除了春鶯兒,又叫好幾個新人開了臉,更是把曾經的舊人也重新調教了番,讓她們陪客人們玩一些偏激又腌臢的遊戲。
春鶯兒倒是風光。
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
不消幾日,她就被一名「貴客」花大價錢點名要伺候。
她只去了一夜,次日就病了,第三日花魁就替換下,掛起翡翠的牌子。
第四日清晨,一卷草蓆從角門運了出去。
世上再沒有了春鶯兒。
那批能冒着宵禁到訪的神祕客人,聽聞都是宮裏來的。
男不男,女不女,作踐起人來,才更加狠辣。
他們是真真正正的奴才。
可奴才底下,還有更賤的螻蟻。
連那些箇舊人都沒想到,自己豁得出去都沒倒下,反而是風頭正盛的頭牌死了。
我在綺夢樓十年,看見如這般的下場也不少了。
可當我看見春鶯兒最是喜歡簪的金釵到了婢子碧池頭上,還是不由得愣了片刻。
碧池就是那日哭求要歸家的那個。
她原先也不叫這名,是年輕白淨的「貴客」醉後見了她,隨口賞的。
「宮裏的貴人說了,賤人就是矯情,賤人就是碧池,哈哈……你就叫碧池。」
她原本是想離開回家的。
聽林十娘說,她既沒打她也沒罵她,而是開了樓裏的後門,讓她走出去。
一如我當年。
她確實鼓足了勇氣走出去了。
可,那些男人像狼羣一樣將她圍了起來,也不知她怎麼做到的,她還是掙脫逃走了。
第二日清晨,她卻渾身傷痕、衣衫襤褸地重新回到了樓裏。
她自己說自己的家人都死了。
林十娘也懶得去辨別真僞。
因爲很多逃出去的女子,也有說自己的家人死了,或者說她們自己的家人情願她們死了。
即便她們的家人還願意她們回去,那些日夜徘徊在綺夢樓附近的男人是不會放過她們的。
到家後,他們自會找上門去,造謠生事、敲詐勒索……
也鬧出過幾條人命,可又如何?
我朝即便不看重女子貞潔,可律法定了良賤不婚。
有誰真覺得從北曲走出來的女子還算良家?
今日看來,她在綺夢樓適應得不錯,如今已在最開臉的新妓子婉真娘子身旁伺候了。

-6-
一個月後,坊內宵禁還未解。
宮裏的那批貴客也不來了。
林十娘瞅着沿街莫名多出來的流民與乞丐,眉頭蹙得更緊了。
閒暇,碧池和婉真娘子學起了詩詞,隨口也能吟出「漢家宮裏柳如絲,上苑桃花連碧池」。
她一邊吟誦,還一邊摸着頭上的金釵。
目光垂落,彷彿在聯想着什麼。
樓裏其他的姑娘笑話她是捏酸賣弄:「都已經是婊子了,還肖想什麼宮裏。」
碧池倒也不動怒,得意笑道:
「我這名字確實是宮裏傳來的。不舒服,也隨我去『貴客』跟前伺候,看看能不能被賞個像阿貓阿狗的好名!」
林十娘覺得,碧池稍加時日也能成角,便想撥來給我。
婉真娘子不樂意不會明說。
碧池仗着膽大,辯駁了兩句。
「我跟着婉真娘子,能學些詩文,跟着拾憶娘子,能學守空門?」
申小侯爺已經許久不來了。
早在十天半個月不來的時候,林十娘就遣人悄悄去請。
結果,那人險險叫靖忠侯知曉了。
之後,哪怕再小心,終叫申小侯爺不悅,打折了那人的兩條腿。
申小侯爺倒是送了錢到樓裏來,權當安撫,可是再不許樓里人去尋他。
林十娘不敢得罪,左右等着包身的期限滿了,就要掛我的牌出來接客了。
我身旁的婢子替我不值。
「待到娘子重新掛牌,焉知樓裏誰是真正的花魁排面!」
呵。
上一任花魁如何死的,怕是全忘了?
就說那婉真娘子也曾在中曲的樓裏受過追捧,最擅長吟詩弄文,是因爲得罪了某個人物,這纔到了北曲。
平康坊中人,管她是何曲,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嫁作商人婦或是官人妾。
或是,年老色衰後又無銀錢傍身,便只能出家爲尼姑或女冠。
最慘怕是根本就活不到那時,某日睜眼便是末日。
明明都是餘生爛在陰溝裏的娼妓,可下賤也要分出個高低。

-7-
在我即要掛牌的前一日,申勒然來了。
他擒着我的下巴,目光得意又高傲,像從我身上享得宛如救世主般的崇拜與感激。
奴顏婢膝這些年,我可太瞭解恩客身上的想法。
靈魂裏已快枯竭死了,軀殼還能做成十足像的戲。
「小侯爺,您……可想煞奴了。」
申小侯爺十分受用,那一夜也往死裏折騰我。
次日清晨,我是真沒法爬起來伺候他。
申小侯爺卻樂了。
「就知道,你這把賤骨頭,不添些藥,是啃不乾淨。如今,真曉得爺們厲害了?」
我被他包身兩年,無不謹慎妥帖,豈能料到他好的竟是這一口。
婢子進來幫我梳洗,我身上添了不少的傷。
再小心上藥,我仍覺得疼。
溫熱眼淚啪嗒一下掉在我手上,燙進了心裏,方覺自己還活着。
林十娘來了,她告訴我,申小侯爺又包了我一年,我不必掛牌了。
可是,這種日子要活到何時?
十年了。
沈家的男丁在流放路上就死折了一半。
我的嫡母害怕流放路上受辱,逼着幾個姐妹在牢獄中懸樑自盡。
臨了,親手扼殺了親骨肉的嫡母,面對我小娘將頭磕得淌了血,纔沒逼我上吊。
「鄒小娘,死是解脫,苟活於世纔是難。你……真不是個好娘。」
小娘只是哭求,讓我活吧,放我有條生路。
嫡母悵然一笑,慷慨赴死。
小娘與我面對着滿囚房內齊齊吊着的屍體,一時間抱頭痛哭,皆是說不出話來。
可到了第二日。
前一刻,嫡母和幾個姐妹的屍體被拖了出去。
下一瞬,我的小娘就被幾名獄卒撕爛了囚服,壓在了身下……

-8-
申勒然再來樓裏的時候,婢子在替我上藥。
見人進來了,手一抖,險些把藥瓶給摔了。
他極少見我不施粉黛,素愁如揉碎了的紙團般的模樣。
「爺下了那麼重的手?」
我沒有力氣起身,心底裏也實在無力。
只想着,今天對他不敬,被他一腳蹬死了,也就此乾淨了。
他卻支開婢子,親自動手幫我施藥,輕輕地塗抹,最後還吹了一口涼氣。
「爺也伺候你一回了,別再耷拉着個臉。」
我撐着起身,攏起衣服,想看他,卻禁不住哭了出來。
「怎麼還委屈?」
申勒然竟慌亂地尋來了帕子,小心翼翼給我擦起眼淚來。
男人骨子確實是賤。
百般討好千般奉承不受用,冷怨着張臉倒勾起了柔腸愧意?
我定定地凝着他,想找出些不那麼畜生的優點來。
可微微一動,傷就疼,不免失笑。
我一身傷都是拜他所賜,不必掛牌接別的客也是拜他所賜。
摧殘與庇護都結在一身,他就是財主恩客,交易罷了,還能尋什麼?
申勒然見我笑了,莫名靦腆了幾分。
「又哭又笑的,難爲你伺候了我那麼久,我竟沒發現你還有這一面。」
那夜,他竟沒動我,反而與我和衣而眠。
樓外的世事襲擾,我身旁總歸還有一人。
只是夜半,申勒然自言自語起來。
「拾憶,我認識的一個人對我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當時就想到了你,俗話說婊子無情,你說是與不是?」
我恐他喜怒無常,又怕他是在試探,乾脆閉目不答。
申勒然冷笑一聲。
「我和你也就只能尋着一時半會兒的開心,我估摸是魘着了,竟會問你。」
我也是魘着了,竟會想從這人身上尋得片刻暖意。

-9-
永曆二十年,剛入冬。
大內就亂了。
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率東宮十率,闖入宮門,意圖逼宮謀反。
老皇帝似乎早有準備,待到東宮一衆殺入皇城,禁軍立即禁閉住宮門。
太子一夥成了甕中之鱉。
不消半日,就被悉數殺盡。
東宮也趁亂,遭到了血洗。
太子妃與諸子葬身於火海之中。
老皇帝次日上朝,卻有御史冒死替廢太子喊冤。
言其若要造反,爲何宮外毫無外援,先前又毫無預兆?
老皇帝閉目不理。
遂又有數名大臣進言,皆被杖斃於宮門之外。
這一場由宮變蔓延開的朝堂梳洗拉開了序幕。
其中被拿下的朝堂大員不知幾多。
作爲廢太子妃昔日孃家的靖忠侯府一夜之間也悉數被捕。
聽聞禁軍拿人的當日,老侯爺稍稍表露不滿,便被一刀削掉了頭顱。
申家完了。
天塌下來了,終歸會砸死幾個墊背的倒黴蛋。
官兵湧入樓中,言明要捉拿謀逆亂黨時,林十娘就在我房中。
她把匆匆把一劑毒藥打開,叫我指尖沾藏了少許。
「真到萬不得已,你纔好用。」
向來圓滑又涼薄的林十娘,嘴脣發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她護不住我了,卻又掙扎着,不願親手將我推出去。
我幻想過無數次,身份被揭穿後,被官兵宛如豬狗般拖回牢獄中的場景。
卻沒想到,這天真的來了,會是因爲申勒然。
保命符成了催命符。
造化真弄人。
我推門下樓,對着搜查的官兵,揚聲道:「奴家在此處,大人不必麻煩了。」
帶隊的首領是個英武的年輕人,不消眯眼上下打量我。
「你就是申勒然相好的姘頭,林拾憶?」
「正是奴家。」
首領不懷好意地笑了下。
「申勒然當真會挑,果真是藏起來的好貨色。隨我們走吧,你到了地方,可得和爺們好好聊聊,你與那謀逆叛臣有何交情……」
我笑意嫣然。
「大人,奴家此去多半是不能再回樓裏了,求大人全了奴家最後一樁心願。」
首領笑道:「你說,我聽着要如何成全?」
「不是難事,叫我向樓裏的媽媽磕個頭,謝過媽媽這些年的教養之恩。」
首領像是聽見了稀罕事兒。
「難怪說,風塵中亦有重情之人。磕吧,磕吧,也是大人我大義。」
我不由一笑,首領瞧了,心神一蕩。
待他側開了身,叫林十娘正對面瞧見了我。
我像十年前入樓一樣,朝她跪下磕頭,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林十娘身旁聚了許多樓裏的姑娘,平素也不是與我有多交好,可眼底亦是閃着動容與悲慼。
待我走後,龜奴問林十娘:「今日可是要關門?」
林十娘擦乾了眼淚,微抬起下巴。
「我女兒給樓裏掙來的高義名聲,怎可浪費?
「今天樓裏的生意接着做,明日我要滿長安都能聽說,我綺夢樓的妓子也是重情重義之人。」

-10-
我在天牢裏見到了申勒然。
以前多威風凜凜的一個小侯爺,如今被折磨得瞧不出個人樣。
他的左腿被打斷了又接回去,打斷了又接回去,反覆多次,已經沒有接回去的必要了。
右手手指被截斷了三根,只剩下小拇指、無名指。
臉,腫得快要裂開的南瓜……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常見的衣衫,我真的認不出這囚徒是申勒然。
我攀着柵欄,蹲下身,輕聲喚他。
「申勒然?」
他纔有了一絲反應,充血的雙眼瞪向我,卻又很快閉上了。
我身後的軍爺恭維道:「項爺使的好手段,人都爛成泥了,還能活着。」
行刑的獄卒狠笑說:「上頭有命令,需要好好伺候,但絕對不能叫他死了,反正玩殘了也不會怪罪……」
我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都這般,我還能利索地死去?
身後的腳步聲朝我走來,下一刻就該碰到我了,我剛要把指尖的毒含入口中……
「你,不許碰她!」
一個熟悉又稚嫩的女聲宛如天籟乍響。
她又急又惱地快步朝我走來,用力地推開了一臉淫笑着的獄卒。
幾名侍衛聚她的身側,嚴聲呵斥:「公主到訪,爾等速速退下。」
我又驚又愕,凝着還做女扮男裝打扮的公主,說不出話來。
公主見到了申勒然的慘狀,心如刀絞,撲簌簌地落下眼淚。
「勒然,原來韋姐姐死了,他們都瞞着我。連大兄(太子)全家也沒了,如今連你也……
「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你們……」

-11-
七公主是當今陛下是過了知天命之年才誕下的,一出生便是千嬌百寵。
唯恐她養不大,老皇帝特令欽天監於朝天樓長供明燈祈福護佑。
待她豆蔻之年,其餘公主皆已離世,她在後宮中的寵幸,更是冠絕皇帝諸女。
便也只有她,敢在老皇帝震怒之下,還闖入天牢帶走罪臣申勒然。
公主將我與申勒然安置在申康坊附近極爲隱蔽的一處別院。
別院佔地不小,亭臺樓閣,曲徑通幽。
更是引了活水造池,搬了塊假山造景。
我沈家還未倒之時,家中園林還稍遜好幾分雅緻精巧。
也對。
靖忠侯府也有三代經營,即便是獲罪落難,也真能有公主如大羅神仙下凡相助。
我本以爲,不必死已是萬幸。
可公主竟要留下我,照拂申勒然。
她見我遲疑。
「你不是他的女票,哦,是……相好?他如今這樣了,當然由你來照顧。」
我柔柔朝她施了一禮。
「奴此等身份,怎配伺候靖忠侯的小侯爺?」
笑死。
我方纔經歷的驚險算什麼?
和一介罪臣扯上關係,是想等着被作踐着死嗎?
她比我還詫異。
「你怎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他們不是說你挺重情義的嗎?
「難道,你們不是真心相愛?
「因他落難了,你還趕到牢中與他同生共死?」
焉知這坊間已將我與申勒然傳什麼鬼的患難真情?
可公主這等良機就在眼前,今日不替自己搏一搏,明日怕是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登時跪了下來,無比鄭重道:
「奴家願意伺候申小侯爺。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行,奴家也願攙扶在旁伴他左右。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提筆,奴家也願爲他寫書畫畫。
「只要有奴家在一日,便不會離開小侯爺。
「可是……可是……」
公主愣怔了一下:「可是啥可是?」
「可奴家的身契還在綺夢樓中,是賤籍,終是不得自由……」
公主定定地審視着我,彷彿想在我臉上捕捉到什麼破綻。
可轉身,也是一嘆。
「我和你較真又有何用?無論如何,如今申勒然也只有你了,他全家……已經沒了。
「本宮從前有很多朋友。可變天之際,本宮誰也沒能保住。
「你不必當作陪他同生共死,只當是幫本宮一個忙,救回這個朋友所剩無幾的求生欲,可好?」
良言一句三冬暖。
我已經很久沒聽過這樣的話,叩頭跪拜都顯得誠心了幾分。
「公主言說幫忙二字實在折煞奴家,奴家不敢不領,只求公主吩咐。」
公主搖頭,伸手托住我行禮的動作。
「別再對我跪了,你要是真救回申勒然,我再給你……工錢?」
話說得再滿,還不如銀子。
我從未見過像七公主般天真悲憫又不失洞察人心的「貴人」。
於是,謝恩應下了這份——差事。

-12-
申勒然再度醒來時,先掙扎着掀被去看自己的雙腿。
接着發現,自己的右手手指僅剩下兩根。
他震驚不已,霍地躺了回去,顫抖的雙手去摸索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腳……
哀號聲響徹屋內,像是一頭無能又悲哀的怪獸。
我在門外聽着,不敢進去。
被包身的兩年,我是怕他多過於敬他的。
待他發作完了,我才進屋內收拾。
申勒然見了我,青白麪容頹然中又抱着一份希冀。
「你爲何在此?可是我父母命你前來……」
我不敢抬眸,只道:「是公主救了你我,此間也是公主所賜。」
申勒然一聽,便猜測到了大概。
「靖忠侯府是不是都完了?」
是完了。
老侯爺被當場砍殺,其餘稍有反抗者,也被隨口尋了理由,就地正法。
在審訊時,侯府中男丁多遭虐殺,女眷也難以倖免。
除了申勒然因去廢太子妃收斂之地祭拜,晚了幾日被擒獲時,侯府幾乎不剩什麼人。
老皇帝是派了與申家有世仇的政敵去清理的門戶。
手段極其狠辣殘忍。
就是申勒然,我也ṭû₉是不眠不休和大夫忙活了好幾天,纔將他養得能清醒過來。
否則,光是截肢,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爲何要我活着?」
「因爲你不能死!」
我既應下了公主的差事,他便不能死。
起碼,暫時不能死。
否則。
我怎麼恢復良籍?
怎麼重新昂首步入世間?
我想握緊了他的手,他卻甩開了我。
「我已是廢了,Ťŭ₎何必苟活於世?」
苟活?
我憶起小娘被凌辱完後,幾名獄卒瞅見縮在角落裏的我。
有一個意猶未盡地來抓我的腿。
「這也太小了,才六歲,能有什麼滋味?」
「怎麼沒有,小的自有可玩的樂趣……」
小娘在磕頭,男人在狂笑,我想吐卻吐不出來。
「華兒,你得活,哪怕是像狗一樣活着。」
沈家沒了,獨留我一人活,也已苟活了十年,是時候該換個活法了。
申勒然尚在崩潰怒吼,我居高臨下地賞了他一記耳光。
「闔家傾覆,血海深仇,你說死了就死了?
「你的命再不值錢,也是公主救的!
「我本以爲你生於靖忠侯府,也算個血性之人,徒留大仇與大恩在世上,只會捶胸頓足一味尋死,確實是人廢了,心也廢了!
「你想當廢人可以,可你必須給我活着……」
我場面話說得極敞亮,心裏也明白,他若死了,那我想脫離賤籍的念想也就斷了。
他便是半死不活,我也需供着,當作今後的安身立命符。

-13-
之後,我照樣伺候他穿衣喫飯,清傷換藥。
可,外傷易治,心傷難醫。
我不願與他說話,他自是平靜得像個死人。
過了大半個月後,他終是可以坐起身來,卻一言不發地盯着自己手腳殘疾的部位。
行刑之人似乎明白如何更好地折辱摧殘於他。
右手斷指,正是拉弓搭箭用到的三指。
左腿神力,助他在蹴鞠場上現威風。
如今,他再也騎不了馬,射不了箭,也無法蹴鞠了。
公主沒再來過,倒是派侍衛崔暉隔三岔五送錢送物。
聽崔暉說,公主因插手靖忠侯府之事,被老皇帝責罰去皇陵思過,並未言明期限。
申勒然聞言,孱弱笑道:「公主大恩,我等廢人該如何相報?」
崔暉與申勒然相識,勸道:
「公主言明是去避禍,囑咐小……申公子務必好生保重,來日必有重逢日。」
又對我轉達公主的話。
「他現在什麼都沒了,還要勞煩娘子費心照顧。」
我應下了,送客回來,申勒然卻是很不自然地盯着我。
「你爲何不回綺夢樓?」
我冷冷道:「若是我回了樓裏,從前與你有過節的仇敵上門滋事,我該如何?」
「那你也可以走?」
「等公主回來了,我自會走……」
申勒然聽出了我的不耐,垂落了眸子。
「你到底……是受我連累的。」
我沒由來地惱怒,纔想譏諷他幾句,卻胸悶噁心得止不住乾嘔了幾下。
申勒然下意識想上前,卻驟然發現單腿根本連路都站不穩。
幾日後,大夫上門看診,幫我也號了脈。
他面色古怪地瞧了我,又瞧了申勒然。
憋了半日,在臨走時,才匆匆對我說明了病症。
「娘子,你是有身了。適才把脈發現娘子似曾飲過大寒之物,體質實在難以受孕,這懷胎十月可是要慎之又慎纔好。」
我如遭電掣。
有身?
如何可能?
我從十五掛牌起,每回必喝避子湯,被申勒然包身的兩年裏也從未有過錯漏。
誠然避子湯並非絕對,樓裏意外有身者十之八九會滑胎,哪怕拖到生產,多半也會血崩或是難產。
青樓女子除了那些難言病症,多半會死在懷胎上的。
我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指尖亦是冰涼。
好不容易纔有了一線生機,怎就懷上那渾人的孩子!
轉身之後,卻又見到申勒然拄杖立在我身後。
他是何時學會了行走?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好似受了極大的刺激,慢慢升騰起了悲喜交加。
我怕得奔回了房中,他則在身後跌跌撞撞地追趕。
「拾憶,你別跑,仔細……仔細孩子。」
他果然都聽見了。
我猛地把門闔上,將他關在了外面。
他在門外苦苦懇求。
「拾憶,你開門,我不會傷害你。我知道孩子必是我的,我求你別怕我。
「這些時日,你待我如何,我都曉得。若是你有旁的人旁的路,你早就走了,可你沒有。
「拾憶,我全家都死絕了,我已是這般廢人模樣。我求你,留下申家最後一點血脈……」
我捂臉痛哭,眼淚根本抹不乾淨。

-14-
我就沒妄想自己能在青樓裏活得長久,更沒奢望過自己能做娘。
那天,我一直沒開門,哭累了,自是躺回牀上歇息。
睡夢間,我聽聞有人在喊娘。
是個小女孩,即將被換出牢房的時候。
林十娘一開始並不是想救我,而是想救爹爹嫡出的女兒,我的三姐姐。
可是嫡母搶先一步讓她自盡了。
上吊那麼多人,三姐姐是第一個將頭伸進腰帶的。
若是她們泉下知道,我活成了這個鬼樣子,必然是要笑話我的。
可是小娘還是要我活下來。
她囑咐過我的:「但凡有條活路,你就活。橫豎命在你自己手裏,可是死了,命就不在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娘。
我是時候該換個活法了。
直到第二日開了門,我才發現申勒然一直坐守在門外,腿傷處又沁出了血。
他虛弱又痛苦地看着我。
「求你,留下他/她……」
我沒有答應。
「留不留得下,要看天意。」
我們都選擇了妥協。
一來這胎不一定坐得住。
二來即便我存心落胎,可也沒把握落了後,我還能活下來。
既然是天公爺非要讓這個孩子託生,那便看他/她的造化。
我懷孕初期,渾身難受。
稍加動彈,便是吐個沒完。
有次,申勒然想靠近照看我,我下意識地將手舉起擋。
我縮得極小心。
申勒然卻深愣住了。
我倆對視,相顧無言。
半晌後,他才恍然道:「我從前……是什麼樣的畜生?難怪你會如此怕我。」
我沒搭理他。
若非他家的案子牽連到了我,我又怎麼會和他再有瓜葛。
僥倖案子當真沒有連累到我,可我懷了他的孩子,這多半要落胎,橫豎也要受罪,性命也是堪憂。
思及如此,我瞪向他越發仇恨,可是不知怎地,莫名還是哭。
「我知你委屈,你別哭,今後我……會對你好。」
他的手剛要觸碰我,我立馬打掉。
「孩子生下來,我就走,你別想有什麼今後!」
申勒然對着我第一次流露出了惶恐與受傷。
可我還是恨啊。
「從前你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我一個妓子有何資格替你生子?
「今日你也不過是一文不值的殘疾,我若不是奉公主之命留在此處,怎會願替你生子?
「我們之間半點情誼都沒有,你妄想說什麼今後!
「被你包身這兩年,動輒打罵輕則試探,稍有不慎你便是殺了我,衙門也不敢尋你一句不是。申勒然,你有當我是個人嗎?誰要與你有什麼今後?」

-15-
永曆二十一年,元旦前夕。
年關將至,小別院並無年節佈置。
平日負責做飯的廚娘告了假,廚房諸多事宜還需我親自動手。
崔暉再來時,我將他請入屋內。
他見到申勒然能拄杖行走,笑出了幾分詫異與欣喜。
「小侯爺,您可算活過來了。」
申勒然神色一變,崔暉立刻改口。
「申公子,是我不是,一時口誤。」
申勒然淡然。
「從前你在七公主身旁當差,是我對你多有不敬,近日承蒙你不棄照拂,我又豈敢責怪?」
呵。
原來他是風光無限的小侯爺,驕傲跋扈,怎會懂得禮賢下士。
想必明中暗裏得罪的人不在少數。
如今,他的罪名雖然被饒恕,可到底是受公主接濟,這等奉養豈會長遠?
他對崔暉說,他如今身殘,可到底在朝堂官場中行走多年,比尋常士子到底有幾分獨到之處,想擇一良主投效之。
崔暉說什麼都不答應。
「公主好不容易纔把你撈出來,你何必再回去蹚朝堂那攤子渾水?
「新黨、舊黨對峙多年,趙王、齊王、晉王哪個是好相與的?
「和廢太子相關的衛國公府韋家,還有你靖忠侯府,幾家有好下場……
「申公子,你聽我一句勸吧,別再想報仇的事情了。」
申勒然感慨道:
「我家一直獨善其身,並未參與新舊兩黨黨爭,卻與前太子落得如此下場。
「可如今,我已並非爲了報仇,而是爲了謀生……」
「廢太子支持新政,令長姐又是昔日太子妃,在外人看來東宮與靖忠侯府便是一體。老侯爺手掌北面兵權,四鎮節度使王世忠調兵行事也需顧及他老人家……」
他們還說了什麼。
我轉身去了小廚房,端回來兩碗糖丸。
因是記得申勒然不愛甜食,於是他那碗只盛得少許。
崔暉對我的稱呼也從「林娘子」變成了「嫂夫人」。
糖元寶喫沒幾口。
崔暉便尋藉口先走了。
申勒然瞧着崔暉那一碗,酸澀道:「他喫了幾口的,都比我的多。」
「愛喫不喫,不喫我拿走。」
申勒然護着自己的。
「誰說我不喫的。」
待咬到我特意夾了料兒的,頓時被辣出了眼淚鼻涕。
「好你個林娘子,使詐啊!」
呵。
在我手底下過活,哪能叫你得意。

-16-
自那天起,申勒然開始用左手練習提筆寫字。
冬日濃墨化不開,浪費紙張過多,怕我責備。
索性在雪地裏,提着根樹枝,寫了推,推了寫,倒也省事兒。
我閒來在窗下做針線,一抬眸,卻見他在雪地裏安靜地凝着我笑。
別苑圍牆外有孩童投擲鞭炮的嬉笑。
四下竟有了幾分歲月靜好。
這個年關,我是和他一塊過了。
靜默了陣兒。
申勒然貌似隨口問的。
「拾憶,可還有小字?」
小字?
沈家世代簪纓。
我父多年科舉不中,平日只喜好附庸風雅,是拈花弄月飲酒作詩的箇中好手。
可嫡母治下寬厚,她不但允許我們這一房女眷讀書識字,更是默許幾個爭寵的妾室寫詩作畫。
妾室生得子嗣,也一律叫她母親,養在她跟前。
所以,妾室無一不服她。
我行七,家中姊妹皆以花取名。
到我小娘生我時,爹隨口說一句那就叫沈花兒吧。
小娘不願我名字太隨意,求問了許多人,知道花同華,才私下又替我取了華兒的小名。
嫡母知道後,也允了,在族譜上也記作沈華兒。
「自是有的,你問來作甚?」
申勒然苦笑。
「你我相識三載有餘,我從未知曉你有小字。」
我沒接他的話。
過往,他幾時把我當作有血有肉之人,估摸着就是個愛不釋手的玩意兒罷了。
我闔上窗戶,不再瞧他。
留他空喊:「那你也告訴我,你小字叫甚?」
待夜裏守歲時,申勒然仍舊鍥而不捨地追問。
我不耐道:「小字華兒。我是被林媽媽收的乾女兒,她叫十娘,我便隨她叫十一娘,可樓裏姑娘行數太多,不易記住,就改了叫拾憶。」
他又問:「我知道你是七歲時進的樓,那你還記得岳父岳母的名諱?」
岳父岳母?這稱呼真新鮮。
「何人能做你申公子的岳父母?是明媒正娶?還是過了衙門婚書?」
「你別惱,我總歸得知道孩兒的外祖家是何人吧。」
我冷冷道:「將來孩兒能生下來,也能將養大,你不要和孩兒提到我。有個做妓子的母親,會連累到孩兒。至於外祖?我那隻生不養的爹姓沈,我小娘姓鄒。若是真的要知道,就說我姓鄒!」
他連聲道:「莫動怒,莫動怒!」

-17-
本是闔家團圓的時節,長安卻迎來了一場驚天譁變。
上元節的東市舉辦燈會,忽有數丈高的燈塔起火坍塌,揚起的火種蔓延開去,一下子燃遍了城內沿街的商鋪民居。
巡城司、京兆府趕過去救火之際,長安西面的金光門大開,京畿大營中一支從趙地剛入京數千人的兵馬趁亂殺入城中,直奔皇城的順意門去。
順意門早有內應,竟大開方便之門,讓這支虎狼軍單刀直入地進了皇城。
老皇帝的又一個兒子——趙王反了!
公主安排的小別院靠近與皇城相鄰的大街。
左皇城右東市,兩處火光照天,滾滾烏煙遮月,殺聲更是依稀可聞。
那夜,我除了將大門閂好,更想搬院內幾筐砂石去堵門口。
申勒然忙阻止我。
「我們這樣矮的院牆,賊人若真想進來,輕輕一攀就能成,你何必白費力氣。」
見我實在是怕,又勸道,「若有賊人趁亂打劫,多半會去三曲或是靠近東市民居,此間乃七公主封地的進奏院後舍宅,一般人不敢擅闖。」
我焉能不怕?
猶記得沈家被抄家時,官兵叫門見不應,徑直一刀劈開門閂。
破門之後,當即處死了門房奴僕。
對記賬冊時,一旦發現有一處錯漏,一刀又是一條人命。
反正死的都是奴籍,末了說一句抗旨不遵,就是主家也要添上一罪。
公然抄家都這般嚴酷,亂軍洗劫哪還講什麼顧慮?
申勒然拄着柺杖立在我身後,鄭重道:「有我在,必會護着你與孩兒。」
我沒回答,眸中自倒映這漫天的火光。

-18-
閉門三日後,坊內里長派人上門整記,我與申勒然才曉得街上事態。
趙王造反當夜,不但帶兵殺入了宮中,更是命人破開了多家官邸,將右相與中書令等大臣擄走以作人質。
北城多個官邸居住的坊市,多人皆遭屠殺。
東市大火天明前就被撲滅,一時死傷無數。
皇城禁軍起初疏於防範,和趙王叛軍廝殺了近一個晝夜,才平定叛亂並將趙王生擒。
爾後,長安城內一派灰燼焦土。
朝堂之上,新舊兩黨對趙王逆案如何處置,又是一番推諉。
唯一一件好事是七公主被召回了大內。
逆案過去整整七日,崔暉纔來探望。
說是宮裏皇后爲救聖駕,受了重傷,命懸一線。
老皇帝倉皇受驚,聖躬不豫。
幸得七公主陪伴身側,聖心稍被安撫。
趙王因大逆不道,已令其自裁。
新舊兩黨吵成了一鍋粥,右相已上奏辭呈,中書令也自罰閉門謝罪。
……
「此番趙王作亂,你猜爲其大開金光門與順意門的是何人?」
申勒然淡淡道:「左右不過是亂臣賊子。」
「是京兆杜家!
「好傢伙,從南衙到北衙,從金吾衛、羽林軍,甚至是陛下親衛千牛衛,都被他們家安插了人。
「近日朝堂就在議論,若非靖忠侯被殺,哪會叫趙王的叛軍走得出京畿大營!
「還有,和杜家並稱『城南韋杜』的衛國公府,若不是能與之抗衡的韋家倒了,怎輪到杜家一門獨大,賊膽包天!」
申勒然聽完,只問了最要緊的。
「有何聖裁?」
崔暉道:「北衙禁軍大將軍杜盛被褫官職,打入天牢,不日處斬。可杜左相只被罰了半年俸祿。」
申勒然沉吟。
「杜盛不過是被杜家推出來的棄子,杜恭、杜博父子仍舊安然無恙。
「便是杜左相多次彈劾前太子,又假傳聖旨,致其率東宮衛兵前往宮中緝拿盜匪,卻被誣陷造反!
「廢太子一死,不過三月,趙王也被教唆着謀逆。
「諸多皇子宛如棋子,皆被杜左相玩弄股掌之間。
「咱們這位陛下,當真不知?」
崔暉臉色都白了。
「申公子,這話可不能隨意說。」
杜左相杜恭是朝堂之上守舊一派。
更是當日陷害廢太子和靖忠侯府的罪魁禍首。
申勒然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可如今,杜家權勢滔天,就算參與了趙王謀逆這樣的重罪,尚能棄車保帥,得存實力。
他要報仇談何容易?

-19-
王皇后薨了。
這位和老皇帝相互扶持走過四十餘載春秋的原配,彌留之際,仍舊掛念着廢太子一門的冤屈。
她一生無所出,可到底親自撫養大了廢太子,又讓東宮幾位小皇孫承歡膝下多年。
可惜臨終前的肺腑之言,到底沒能喚醒老皇帝的遲來醒悟。
趙王被勒令處死後,皇帝下旨將他挫骨揚灰。
因趙王生前與新黨的官員走得較近,新政變法被暫定擱置。
支持新政的右相告老還鄉,中書令被革職奪爵。
老皇帝念在老臣份上,才免了這兩位的死罪。
杜左相雖也遭懲罰,可對比起新黨一派的官員處理,根本不值一提。
一時間,朝堂之上隱成了杜黨一家獨大。
冬去春來。
我身形顯懷的時候,七公主到了別院探望。
她一見我,滿眼驚奇。
「拾憶娘子照顧申勒然,當真是照顧得極好……」
崔暉望天,申勒然看地,皆渾不自在。
我道:「秉公主,妾的身孕六月有餘。」
七公主心算了一下,尷尬地笑了笑。
「對不住了,嫂子。我一時太過開心,主要是崔暉也沒告訴我。」
我更爲惶恐。
「妾當不得公主這般尊稱。」
七公主還有話要說,申勒然直接道:「公主,林娘子執着於身份,你不必再提。」
「好……好。」
待我退下時,還聽見七公主的質問。
「她如今都懷了你的孩子,你連名分都不給的嗎?」
「並非我不願,而是我虧欠她太多,她不願……」

-20-
七公主走後,便讓我與申勒然搬去京畿道藍田縣的莊子。
「如今,長安不太平。
「皇后娘娘走了,宮裏能護佑我的人又少了一位。
「父皇精神不濟,我以要替先皇后守孝爲由,先拒了一波婚配的提議。
「今後也不知誰能繼承大統,反正齊王、晉王兩位皇兄也開始了奪嫡。
「申勒然,我聽崔暉說,你想謀個差事,那你就幫我料理一下我名下的湯沐邑吧。」
七公主的笑容真摯而傷感。
申勒然長嘆。
「我長姐曾是公主伴讀,更是當初太子妃人選之一,所以我們才從小認識。
「不只是我和她,還有衛國公府的韋家兒女等諸多宗親貴胄的子弟。
「那些昔日長大的青梅竹馬,來來去去,到現在也只剩下她還看重年少相識的情誼。」
時隔數月未見,這位小公主眼角眉梢已悄悄斂走了天真率意。
長安城確實不太平。
短短數月,皇家便有兩次謀逆。
乘馬車離開長安時,我忍不住挑簾眺望這座城。
我雖長在長安,奈何在沈家時我是不被看重的庶女,長到六歲都鮮少出過自家府邸。
待到七歲換了身份,入了風流藪澤的平康三曲,爲避人耳目,我更是甚少出現在別人面前。
直到一十三歲,樓內樓外皆知林十娘有位精心栽培的女兒,皆翹首等看我掛牌亮相。
林十娘以月信遲來爲由,拖過了一年多,到了十五時纔將我送到綺夢樓的衆人前面。
進了青樓就沒有不接客的道理,林十娘能拖到如此已然是盡力。
我掛牌後,也正經紅過一陣兒。
林十娘對我可謂殫精竭慮。
在那麼些流連青樓楚館的諸多恩客間,爲我了擇名能撐腰的貴人——衛國公家的幼子韋錦城。
那日,我赴樓外一處賞花宴,被人引到韋錦城面前,正欲與其說話。
一名登徒子身上還染着酒氣,冒冒失失地搶着將我擋住,目光灼灼地笑問:
「今日賞花,我看着滿園花團錦簇都不及你一人,你又是何人?」
那廂,韋錦城像是與這登徒子相熟,笑着搖頭。
「申小侯爺怎可唐突了佳人。」
「這位是……」
我緩緩行禮道:「奴家是綺夢樓的林拾憶。」
「北曲綺夢樓?滿長安有名的歌伎舞伎我都見過,怎就沒見過你。」
話雖說得極孟浪,可人確實是生得丰神俊朗,與風流倜儻的錦城公子站在一處兒,更是賞心悅目。
周圍的女眷,見到此二人,便嬉笑着擁簇了過來。
我得以抽身。
豈料,次日他登了綺夢樓的門,將我包了一年的身。
林十娘奇道:「這一位素有風流之名,可包身之事從未有過,更是交代了要隱祕行事。拾憶,歪打正着,你還真尋了貴人。」
人世曲折,風流雲散。
當初能給我撐腰的貴人,如今也淪落到一起避難。
我不免一笑。
申勒然像是極緊張我,問:「你……可是不捨長安?」
「我笑的是這世道。人生得意時,長安纔是長安,失意時,身在長安亦不知是長安。」
長安,埋葬了我不爲人知的年少與悲哀。
或許走出來後,我才真正能換個活路。

-21-
到了公主受封的湯沐邑,才知藍田不僅有別業莊園,還有店鋪、車坊、碾愷、茶園等等產業。
我朝公主一般出降後,纔會獲封稱號與封邑。
可是七公主極受恩寵,八歲時就受封萬年公主。
本按制,不得以名川大山及畿內縣爲冊名,可陛下還是以國都兩縣之一的萬年縣名賜予她。衆親王皆遙不及。
這食邑應有宮廷派人打理。
可因公主發話,所以申勒然此行赴了個戶曹參軍的職位。
正七品上,掌封戶、田宅、僕從、狩獵等。
聽官職,本以爲是個軍職或是戶事官,沒承想,職責與一般地主無異。
申勒然也始料未及。
「說讓我種田還真讓種田,我何時懂得這些?」
崔暉送來了公主的書信,還有一通亂七八糟的轉述。
「公主說,民以食爲天,希望在田野上……還有天上會飄字兒,那都不是事兒。」
書信更是言簡意賅。
「幹!」
申勒然的沉默震耳欲聾。
崔暉一邊逃,一邊高喊:「申兄保重,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申勒然悶罵道:「幹!」
我撫着肚子,罵他:「滾。」
我們在公主別業的莊園住了下來,戶曹參軍有單獨的官舍與奴僕。
正七品上在長安洛陽根本不入流,在外可比中下縣令、京縣丞。
申勒然免不得茫然失落,而我卻高興得緊。
我爹喫了一輩子的白飯,無官無爵,娶妻生子了,一家子也只能縮在一間二進院落內。
酷暑時節,嫡母纔會帶着家中的兒女回她名下的別業避暑。
她們一走,我和小娘就守着院子,這是一年當中最難得愜意放鬆的時光。
最惱人的是爹爹不捨長安繁華,不願隨嫡母前去別業,只一味沉浸在平康三曲的溫柔脂粉鄉內。
白日回府宿醉疲憊,還需我小娘伺候。
有一年,祖父命三叔將爹爹從平康坊逮了回來,不知雖犯何事,還動了家法伺候。
嫡母不得已才領着兒女匆匆趕回來。
一進門不但是她滿臉不悅,嫡出的兄長姐姐也面上無光。
料誰有這麼一位活到而立之年,還因狎妓被動家法的爹爹,都覺得丟臉。
沒多久,沈家就獲罪了。
我和小娘就從未有過可讓自己做主過的地方。
如今,因着公主慈悲,可讓我在這一方院落中暫領主持,我如何不歡喜?
申勒然當真是我安身立命的一道好符。
爲了犒勞他,夜間我燒了一桌的好菜。
申勒然起初的悶,也受我的歡喜感染。
「你陪我被安置到如此地界,爲何還豁然開朗?」
我不回他。
畢竟,我之心境,他豈能懂。
此後無話。
到了夜間,婢女幫着收拾出了兩間寢房。
當着他的面,我也吩咐婢女。
「我有身,不便伺候大人,需你們機靈些,服侍大人身側。」
幾名婢女有的歡喜,有的沉默,有的不解。
反正申勒然甚是不悅,可他挑不出我的不是。
夜裏,他還是拄杖到了我房中。
「你何必做到如此?我今後身側必只你一人。」
我撫着隆起的腹部。
「你何必言及如此?我們無媒無聘,唯有這孩兒將我們牽連到一處。我也從不敢以正室自居,待你今後有起復時,自可去娶名門望族或是家世清白之妻。」
申勒然氣甚,卻也無理可辯。
此後,申勒然很快投入了職務之中。
公主別業中同是負責同類事務的參軍、典籤等下屬協助他做事。
我打理時發現,官舍中有一處書房,裏面堆藏有一些從仕研讀的書冊。
我三歲開蒙,隨姊妹在家學學些千字文三字經等,到了綺夢樓也學詩文音律,正經入仕治世的學問倒是沒學過。
申勒然夜裏回來,見我捧書在讀,笑問:「可是爲孩兒增補學問?」
我放下書:「是我想學。」
申勒然笑容不減,和我說起了今日視察田間、倉庫、畜寮等四處情況,最後說到了別業與一處古寺相鄰。
「古寺是前朝便有,傳今已過百年,公主此前看中一處水碾,說帶回長安去。」
我不免蹙眉。
公主金尊玉貴,是何稀罕物未曾見過,怎麼會想運走古寺內的一口水碾?
「公主行事,無一處不妙,明日我再替她去討便是。」
申勒然在燭火之下,笑容似乎恢復了往日的朝氣。
分明跑了一日,右腿都累得抽筋,可他心底總歸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處。

-22-
古寺那口水碾,公主府與古寺爭論不下。
古寺住持遂一紙訴狀告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尹是個極爲剛正之人,稍加打聽,便知水碾就是古寺所有。
可下屬聽聞是萬年公主向古寺所討,遂讓府尹千萬慎之。
一樁極爲簡單的案子,有意擱置之下,僅拖了兩月之久。
申勒然與那府尹打過交道後,也道:「官場上不乏變通之輩,我和他說舊的水碾先贈公主,爾後歸贈古寺一口新的罷了。他卻不肯,執意說什麼執法如山,斷不可奪他人之財,公主也不能例外。」
一時間,聽聞的百姓倒是衆口交贊這位府尹,只是此事傳回長安城,萬年公主破天荒叫御史上書參奏。
最後,還是刺史定案,水碾歸古寺所有。
公主雖尊貴,可從不是驕縱之人,怎會如此行事?
申勒然卻是笑意更盛:「反正公主自有打算。」
此後,日日早出晚歸,也不知忙碌何事。
我即將臨盆時,申勒然索性幾日不歸。
我心下茫然,總隱隱覺得要生事端了。
終有一日,婢子在院中便是一聲驚呼,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出去。
只見,申勒然趴在一門板上,背後一片鮮血淋漓,叫人給擡回來的。
我來不及喫驚,只覺下腹一陣墜痛,似有熱液湧出。
那日,我疼了三個時辰,才生下了一女。
申勒然醒得比我還晚。
醒來就抓住人追問,我怎麼不在?可是那歹人上門害了我?
再聽見嬰兒啼哭的聲音,不顧重傷,扶着婢子跑到我房中。
我有氣無力地坐靠在榻上,正抱着女兒。
他怔怔地問:「你?哪來的?」
我產後身子仍是疼,罵他都不利索。
「生的,難不成是買的……」
申勒然哭了。
哭得像我死了一樣。
該死的是,我也哭了。
他就趴在榻旁,忍着疼,小心翼翼地瞧着女兒,背後衣裳都沁出了暗色的血。
我有點不忍心,怕他會疼。
「你快回去吧,鞭傷又裂了。」
「我若是走了,再睡醒來,怕不見了你和孩子。」
「你若是不養好,怕是先不見了你。」

-23-
申勒然Ṭūₖ背後的鞭傷是杜博賞的。
因古寺水碾案,公主在京中備受奚落,一時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王公貴族本就喜好到藍田置辦別業,建造莊園。
是杜博帶人在藍田一帶狩獵,縱馬踏損田地,與申勒然在田間遇見了。
此二人,從前在長安時便是不對付。
當初申勒然入獄,更是杜博親自擒獲。
牢獄中的諸多酷刑,多半也是杜博囑託。
那時,杜博見了申勒然,先是錯愕,再是奚落嘲諷,之後更是一言不合就令人將申勒然架在路邊,自己動手賞他鞭子。
申勒然身邊的下屬無一敢上前。
四下都是別業的佃戶,大多都受過申勒然的恩惠,齊齊下跪求貴人高抬貴手。
杜博興起,隨手賞了一個老佃農幾鞭,抽得人倒地不起,這才滿意離去。
申勒然到底身子骨年輕硬朗,與半年前的天牢酷刑相比,鞭傷還能扛過。
可那老佃農年邁體弱,擡回家沒幾日就嚥了氣。
申勒然恢復後,拄着杖上門叩謝。
那幾名下屬也自罰了一番。
我產後不濟,開始纏綿病榻。
女兒也只能託付給農戶生產過的婦人照拂。
公主親臨了別業,還帶來了宮中御醫,問診喫藥後,我才慢慢緩了過來。
申勒然見我好轉,才鬆了口氣。
「我們好不容易纔有了孩兒,你別撐不下去好嗎?」
我定定看着他,並不怎麼說話。
我的身子我知道,能熬過生產這道鬼門關,那便是萬幸了,今後如何,哪裏敢奢求。
公主倒是來看過我一次。
我想起身,公主讓我不用多禮。
她和上一次看起來又不一樣了,眼神里多了堅定的柔和。
只是悲憫猶在,天真已失。
「我有時挺羨慕申勒然,起碼他在跌入谷底之時,身邊仍有一人與他不離不棄。
「崔暉走了,他待在我身邊十載,我卻沒回過頭好好看看他。等我真的看清他時,他已經不在了。
「……我是公主,受萬民供奉,即便不能插手朝堂政事,可百姓民生,我也想護上一護。可我不知代價,是要我失去崔暉。
「可他們不知,他們既能奪走崔暉,那我亦要讓他們失去最爲珍視之物,譬如權力、地位……」

-24-
很久之後,我才知曉。
崔暉是因對申勒然施以援手,叫杜博報復殺之。
那日申勒然被抽得重傷昏死,我又當即生產。
下屬一看沒了可以主持大局之後,便立刻報回給了公主府。
崔暉知曉後,立刻命長安城有名的大夫,一同與他出城奔赴別業。
待到我的女兒降生,崔暉才稍稍鬆了口。
他滿心歡喜地要回長安,告之公主喜訊,卻在半路遭杜博下屬設伏,背上身中數箭,又被奪走了身上值錢財物,僞裝成被江湖人截殺假象。
直到次日,才被佃戶發現,報至京兆府。
京兆府尹不計前嫌,秉公執法,從崔暉身上與現場查出,絕非一般江湖盜匪作案,而是軍中手法。
審查雖一時難有結果,可此案的蛛絲馬跡還是上呈到了公主府上。
公主府要查一個善於騎射卻漏夜潛出長安的在編軍士,不是什麼難事。
當即便查到了杜左相的門下。
京兆府尹面見公主時,公主感慨:
「沒想到在阿諛奉承、混淆視聽的官場,倒有你這般真正大公無私之人。」
京兆府尹恭敬道:「卑職官職所在,不敢不公。」
「本宮成全你的剛正不阿,藍田別業藏着什麼,本宮想你也清楚。
「崔暉死了,本宮失去了股肱之臣,正好讓你替補上了。
「你莫想拒絕,你替本宮查明真相,杜恭杜博父子便不會放過你。
「你就算不想涉及黨爭,可你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就擋了四面八方許多人的路。
「昔日的靖忠侯府赤膽忠心,也不屑黨爭,可就因爲是太子的妻族,最後落得何等下場。
「你也見過申勒然,他的殘疾何不讓人觸目驚心?
「本是國之棟樑,卻被奸僞殘害至此。
「他已經廢了,可杜博放過他了?
「沒有!
「他不但沒放過他,連本宮的人他也不放過。
「本宮不會迫你,但本宮想爲我朝保住公正不阿之臣。」
京兆府尹思量些時日,終在暗自成了公主門下,次年爲朝臣所薦,升遷爲工部侍郎。

-25-
永曆二十一年,冬。
萬年公主也參與到了朝廷的變法之爭中。
公主支持新政,麾下轉瞬就聚集了本來已落寞的新黨一派。
「一切脫離了時代特徵的變法都是鬼扯。我被罰守皇陵時看農民耕地,也看到新政頒佈,實施皆落空,都在郡縣衙門一張布榜,硬操硬辦。那些莊稼人大字不識,連道理都沒聽明白,就被強行按頭要從他們衙門自己都誤解的新政。
「新政諸多好處,難以實施,不就是因爲沒有百姓基礎?我要在各地辦學,掃盲解困。還要重視商賈,促進民間經濟往來,以致啓發民智之根本。
「舊臣不服,我就和他們辯商鞅變法、王莽新政……我是嘴笨,可我養的門客也不是虛的啊。泱泱華夏幾千年,變法實例多不勝數,你們替……我曰死他們。」
公主參政,日夜與新黨、門客討論新政各項利弊,如何妥帖民生實施。
新政除了均田,更因添了兩稅制。
同時,公主還插手工部在全國挑選能工巧匠,在農科、水利、天文等各方執行改良機械。
老皇帝對於公主的所作所爲並未干涉,反而是很樂見這個小女兒與齊王、晉王兩個兒子相爭,形成三足立鼎之勢。
申勒然被擢升爲公主府的諸議參軍。
我們一道返回了長安。
可如此一來,又遇見了一樁糟心事。
皇后死後,老皇帝曾天下大赦,以慰亡妻。
過了這幾個月,沈家人已從嶺南迴到了長安。
原本我並不曉得,是林十娘從平康坊派人給我送信,我才知曉了此事。
我當即回信ťú⁾,直接說了不認。
已經過了十一年了,我連嫡母、小娘,還有姐妹們究竟葬在何處都不知道,作何要去認那糟糕透頂的老爹。
只求他們千萬別想起我,我也最好當他們都死絕了。
我在長安的道館給嫡母、小娘還有所有姊妹都請了牌位,該行的一套也都行了,只求她們在地底下知曉沈家獲赦能心安釋懷。
我還特意和小娘說了,我生女一事。
女兒滿月時被取名叫申離難。
意爲遠離災難。
申勒然倒不嫌棄我生的是個女兒,女兒也好,將來養大了招婿,照樣延續香火。
畢竟,離難很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
等出了道館,就看見申家的馬車。
申勒然挑開簾子喚我。
他穿着官服,眉宇間像是恢復未出事時般英氣勃發,但也多了番陰沉果決。
斷了的左腿被公主府招募的巧匠安置了一截竹筒做的假肢,站立是無妨,可行走坐轎還是要多加練習。
我想了想,還是上了馬車。
申勒然從懷裏掏出一沓文書遞給我。
「保證你看了歡喜。」
我隱約看見戶籍二字,已是心跳如擂。
端看清楚,真是我的新戶籍,名字也按我從前說的改作了鄒拾憶。
不由喜笑顏開。
申勒然湊了過來,衝我笑中帶着一股殷勤。
「爲夫不負你願,娘子可還開心?」
我一掌將他推遠了去。
他卻存了調情的心思,順勢將我的手掌貼上他的英俊臉頰,再牽引我的指尖劃過他的下頜線,脖頸間性感的筋脈,再伸進他胸膛……
這般挑逗的遊戲,我們過去三年,演練過無數次。
那時,他是恩客,我是妓子。
可如今,我早不願陪他再玩下去。
我另一隻手抬起他的臉,一字一句地問:「申公子,妓子從了良,日後定會對你死心塌地?」
申勒然頓時失了興致,反握住我的手道:「這些時日,我原以爲你已釋然,我們有了孩子,更應當好好地過下去。」
「可我不想!」

-26-
申勒然將我關了起來。
世間男子對付女子,千百年這個辦法最實用。
無論無媒無聘的妾,還是明媒正娶的妻,都是將她們放在一間宅院裏都關起來。
再以身份、地位、權力、情感,又或者是自己作爲誘餌,吊着深宅大院裏女眷因爲各式各樣的誘餌爭鬥,鬥出了惡人、歹人、可憐人。
鬥死了活該,鬥贏了繼續。
不死不休。
女子如何鬥,都不贏權力頂峯的男子。
申勒然的背後,我是第一個被關起來的,誰知道後續還有多少個?
我在綺夢樓看見的每一個男人背後都是一羣女人在爭鬥。
我的嫡母與小娘,一輩子看似不在鬥,可終其一生都沒有屬於自己片刻的自由。
關起來也好,我再不想去看外面的爭鬥。
申勒然也問過我:「你究竟想如何?」
「我是有新的戶籍,可還是得依附着你而活。我想有自己的居所,自己的一方天地,我在裏面可以大聲地笑,大聲地說話,載歌載舞,奏樂寫詩。抑或着可以親手去主導些什麼,有營生,有進項,我可以認認真真地活着,爲自己活着……」
申勒然詫異又無奈地看着我。
「你是我孩子的生母,這世上哪個母親會忍心拋下孩子……」
「你助我脫賤籍,出風塵苦海。我替你生一女,也算延綿後代。這很公平……」
申勒然不願。
「這不是交易,是何公平?」
我出身綺夢樓,從我們相識開始,就是一場混淆了皮肉與情感的交易。
既然是交易,自然討得公平。
之後,申勒然和公主討要了平康坊中我們居住過的小別院,把我遷了過去。
或許是想我睹物思情,會喚回我的溫順與不捨。
我同意遷居,還帶走了公主府的許多藏書。
我的女兒不隨我一起,和乳母一同留在了申勒然的家宅。
有一日,公主微服出訪,到我的這座別院來做客。
我給她遞上了我釀的水酒,又奏上了一曲琵琶。
公主眯着眼睛,笑道:「拾憶娘子果然是個妙人,我是個女子,也喜歡這般款待。」
我出身自平康三曲,如何也學過一些技藝傍身,只是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公主向來不拘身份,對我說了許多話。
「那羣朝臣想到對付我的方式也簡單直接,他們要我嫁人。
「我說要守孝,他們引經據典,說什麼嫁人也是遵循孝道。
「我拿國孝出來擋着,再一個個戳破老臣子們家裏,在國喪期間娶親、納妾、生子生女的一大堆違制之事。父皇看了都震怒了,當即杖責了幾個,下獄了幾個,這才安靜了。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我不想嫁人,可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向父皇奏請入道。
「崔暉死時,我覺得人世間最痛莫過於此。可當我一步步觸及權柄,卻被諸多的人、諸多的事兒、諸多的規矩,力勸束縛。他們要我乖乖回到一個女子應該循規蹈矩的位置上時,我方覺得這纔是世間最痛!」
……
我靜靜地凝聽,甚至不敢有多餘的動作。
我不明白,爲何公主可以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說出這些?
公主盈盈一笑,彷彿看出了我所想。
「是不是奇怪,我爲何會在你面前說這些?
「因爲,我們都是女子,且是這個世道所不容許卻又確實做下越矩之事的女子。
「我是公主,還是整個帝國最受寵的萬年公主!可我弄權參政,那些臣子不許!
「你是妓子,明明是世道逼迫你至此,可世道還是將你視作低等異類,非要你充當逗人取樂的玩意兒才能苟活。」
我震驚又感激地看向公主。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我是要青樓遣散了你們這些姑娘。其實我是真的想救你們,可我發現,最是不敢最是抗拒的,反而是你們!
「你們或許不是不願,而是這個世道根本沒讓你們有別的路可走。我在想失敗的原因,是因爲思想,也是因爲教育。我從變法裏看到了希望,或許我這個身份可以救上一救。
「可變革之路,太難了。
「我從前相信的親情恩義,頃刻間就可以蕩然無存。
「父皇是年邁,可他並不昏聵。
「他崇尚帝王心術,太子推崇新政,觸及了皇家與功臣集團的利益,更挑戰到他的權威,所以東宮必須死。
「趙王謀反,除了受杜家的挑唆,更是因爲他是真的愚蠢。
「趙地之地的災情,他以爲他收買了杜恭就能隱瞞得住。
「北面四鎮節度使王世忠是皇后娘娘的族親,更有那麼多世家勳貴,他怎麼就那麼自信可以瞞天過海?
「最後,他覺得自己橫豎都要死,乾脆帶兵殺入皇城,只求能轟轟烈烈一回,叫父皇對他刮目相看,實在是又蠢又壞!
「有這兩位兄長的例子在前頭,齊王、晉王還是要爭。
「那麼,是不是我也有本事爭上一爭?」
我匍匐跪地,朝公主行個大禮。
公主伸手托住我行禮的動作,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別再對我跪了。我實在是個不守規矩的人,需要你作爲這個時代不那麼恪守規矩的女子,在我身側時刻提醒我,世道在你身上都鑄就了什麼,那我的骨子裏那些反抗與叛逆便是有價值的。」

-27-
公主將我帶回了公主府,做了九品校書一職。
雖然朝廷並不允許女子爲官,可是公主家臣可以遊離於禮法之外。
申勒然倒是意外又欣喜。
等到我休沐時,抱着女兒守着要我團聚。
我心底對着女兒還有一處柔軟,女兒在我懷中也是笑得口水直流。
申勒然和我商量。
「無媒無聘不成體統,我們尋個好日子,辦了正經婚事,可好?」
我如今已是校書郎,到底有份差事與俸祿。
總算是有一份自食其力的盼頭。
作何還要與他成親?
申勒然仍在勸:「只是成親,今後你仍可在公主府供職,我不再攔你,可你不能叫女兒沒名分。」
但他已經做不了我的主,我反過來勸他:
「待你今後娶了正經娘子,離難是嫡是庶,你自有辦法。我信你不會讓女兒受委屈,只盼你莫要再來糾纏我。」
申勒然氣憤卻也無奈。
女兒他自會尋人妥帖照顧,而他也有自己的世仇要報,自己的功名要立。
此後三年,我一直跟隨在公主身側,成了名滿京城的女官鄒大家。
可見我的人多了,自然也被人認出,我曾是平康坊綺夢樓的名妓林拾憶。
起初,對我非議者甚多。
漸漸地,人們發現公主府的家臣大多出身不佳,除了青樓出身的妓子,有被大赦豁免的諸多罪臣,有低階寒門的不第學子,有空有才名的商人之子,有被官府通緝的江湖遊俠,更有采花惡名的假僧等等,竟是些烏合之衆。
其雖奉旨入道,可公主府的諸多待遇遠勝衆親王,可謂是恩寵逾制,貴盛無雙。
更尤其有公主大肆豢養面首,與朝臣通姦的流言傳出。
那三年裏,萬年公主的名聲幾乎成了驕奢淫逸的代名詞。
老皇帝更加年邁了。
可他既不在乎公主的胡作非爲,也沒有在齊王與晉王之中甄選出繼承人來。
畢竟新黨擁護者是個女子,還是貪圖享樂、醉心百工、心無大志的公主,有何懼?
齊王太直,晉王太鈍,這兩個兒子還是不夠鋒利,不能恰到好處制衡世家百官,不能遊刃有餘地縱橫捭闔……
所以,還得是自己,自己才能坐得穩皇帝寶座,自己纔是毋庸置疑的真命天子。
老皇帝做着天下太平的美夢,可底下到底有人忍受不了。
左相杜恭雖爲百官之首,可這些年被新黨幾名中流砥柱連番打擊。
他本有意要在兩個親王間扶持出下一任儲君。
可老皇帝的態度可有可無,對待萬年公主都比兩位親王要寬泛榮寵。
特別是在三年後的今天,天下糧食大豐。
新黨原本在趙地之地實驗的耕作與稅收初見成效,一時風頭無兩。
杜家爲首的舊黨,實在隱忍不下,開始暗中分作兩派,各自支持起齊王與晉王。
杜黨一派,開始有了分崩之兆。

-28-
永曆二十四年,初冬。
申勒然從北面回來述職時,公主正在殿內觀歌舞。
侍女來報,我先出門去見他。
數月不見。
他臉上長了一圈大鬍子,臉也黢黑,倒是眼睛如點墨般漆亮。
我下意識去看他的左腳,見他站立魁梧自然,便也放心了些許。
「我聽聞現在公主府內都喚你爲鄒大家,那我是否要向你行禮?」
我搖頭。
「等歌舞散了,你再進去。」
轉身剛想走,申勒然叫住我,朝我伸出掌心上的一隻精美的鏤空花紋梳篦。
「贈你的禮物。
「縱然做不成夫妻,到底還有幾年舊情,莫要拒絕。」
我自是不肯收。
「昔日送禮還會用匣子贈一副全套的,如今只剩下一件?」
申勒然一怔,窘迫地撓了撓自己的鬍子。
我不禁失笑。
「樂聲已歇,公主這會兒應得空,你去吧。」
等到申勒然述職完畢,我抱着女兒在廊下等他。
女兒與他數月未相見,眼見一個黑臉大鬍子伸手要抱她,登時嚇得不輕。
「阿孃,離難怕。」
申勒然挺不是滋味。
夜間我哄完女兒睡着。
申勒然在外間放下了假肢,見我疲倦道:
「入冬以來,北面突厥已有數次滋擾,四鎮節度使王世忠向朝廷請兵,陛下讓齊王調兵前去支援。按理來說,晉王的封地距北面支援更爲便捷,可陛下還是派了齊王。
「齊王耿直卻急躁,去到北面估計也會催促出兵,速戰速決。
「如此一來,公主的計謀也快要成了。」
我默默頷首,正想離開。
申勒然忽然道,「留下來吧。當初我確實輕賤過你,我也知道你是覺得我娶了你,他朝富貴必然後悔。可這些年我一直未曾娶妻,你應該也明白,我是誠心改之,也是在等着你……」
事情過去多年,其實我早已不那麼怨懟他。
只是,少時的經歷叫我明白,成婚後多是身不由己。
於是,我問他:「你知道我的身世?」
申勒然尷尬點頭,道:「你莫惱,大概查過。你出身吳興沈氏,祖父與伯父都曾京官,後來因被人揭發一樁洛陽要案,闔族被處以重罪……」
我和他談起了多年前的悲劇。
沈家究竟所犯何事,我並不清楚。
令我寒心的是,禍及妻兒的生父在返回長安後,仍舊續了一門親事。
在流放這些年,還生了個私生子。
林十娘倒是曾在街上見過他,可他早已記不得何人是林十娘。
「我這一輩子不算長,看到的也不全是殘缺不堪,世上縱然真有美滿夫妻,可我到底看透了女子要系在男子身上一輩子的悲哀。
「申勒然,當初與你一起,確有我的假意奉承,畢竟我是改名換姓的妓子,你是百裏挑一的顯赫貴人。
「可到如今,我需和你說清,我心中確有過你,可也不願再有你。若是將命系在你身上,是我怕我有朝一日會後悔。」
申勒然驀然道:「哪怕,我心底有你?真心想與你長相廝守?」
長相廝守?
我心底不由一陷,可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已經不想……從一間院子再被關到另一間院子裏了。」
申勒然緊握住拳頭。
「拾憶,你真是狠心。比起你一生都不肯原諒還要狠的是,你告訴我,此一生你都不願再接納我。」

-29-
永曆二十四年,十一月。
前往北境支援的齊王,因受不了突厥挑釁,急於建功,開關門親自追擊突厥騎軍。
哪承想中了調虎離山。
齊王被俘,突厥人裝作齊王軍隊回關,聯合內應,一舉突破了關隘。
突厥一行燒殺劫掠數個縣裏。
最後,齊王還是死在了突厥手裏。
這些事都發生在一日之內。
就是四鎮節度使王世忠也沒想到,從未上過戰場的齊王能這麼虎!
說出關就出關。
白送人頭不說,還白白使得北境失了一處至關重要的關隘與好幾座縣城。
待到王世忠將失地盡數取回,齊王的死訊也報回了朝中。
老皇帝卻執意要追責王世忠,Ṱú⁵派欽使要王世忠入京請罪。
王世忠知道是死路一條,乾脆抗命不遵。
派人把欽使送回長安後,連發數十封請罪書。
可就是不入京,隱有造反之勢。
這時,晉王主動請纓,前往剿叛。
老皇帝當然不允。
齊王已經在北境送了命,晉王還瞎湊什麼鬼熱鬧!
多半是杜黨的門客出的昏招。
遂任命左相杜恭之子杜博爲元帥率軍征討。
公主去齊王在京中的王府弔唁,冷冷看着滿堂哭泣的妻妾子女。
就是不見了齊王生前最寵愛的杜側妃。
她是杜恭之女,齊王出事後,她也在王府裏銷聲匿跡。
齊王妃報了京兆府失蹤,可杜家也不急,好像找不找得到都無所謂般。
此事傳回宮中,老皇帝對杜恭父子更加猜忌。
快到年關時,傳來噩耗。
杜博在前線遭王世忠反殺。
舉朝譁然。
王世忠發討檄文,言朝中奸相當道,迫害忠良,反意已定,麾下四鎮節度使的兵馬蓄勢待發。
新黨一派在公主的授意下,齊齊上書求罷相殺之。
就此,帝相離心。

-30-
一生都在制衡各方在老皇帝,面對朝臣的羣情激憤,頭回發現自己無人可用。
於是,稱病輟朝,躲進了大明宮。
公主入大明宮覲見老皇帝時,見到了被羽林軍架着的喪子喪權又快喪命的左相杜恭,笑意盎然道:
「當日令郎對本宮多有不敬,言一介婦人如何配指點江山、參與政務。可他到死都不知道,王世忠在陣前殺他,是本宮授意!」
杜恭瞪大了蒼老又恨意的眼睛:「你個賤婦!」
「莫要激動。
「當年,本宮在藍田與一古寺爭奪水碾,一是藉此讓所有人都覺得本宮荒唐無稽,別業私下屯糧練兵。
「二,就是要讓你杜家放鬆對本宮的警惕,讓你們覺得崔暉死了,本宮也無能爲力,你杜家自會深覺自己已是權勢滔天,可以欺辱皇親。
「三,你杜傢俬聯突厥,叫突厥覺得你杜家權傾朝野,百官以你爲尊,就是進而進犯北境,侵佔大片國土,也有你杜家主張勸和。
「可突厥狼子野心,父皇怎會容忍其踐踏國威?若是一味退讓,怕是突厥遲早攻入關中,劍指長安,重蹈五胡亂華的覆轍!本宮再順勢參奏,自然讓你成了這般慘狀!」
求其覆滅,必要先讓其瘋狂。
公主所做便是其理。
「這一樁樁一件件可能打爛令郎的臉,說什麼婦人不配參政,我呸!」
杜恭身戴手鐐足鐐,仍想撲上來襲擊公主。
羽林軍卻將他拿得死死的。
公主繼續道:
「你家父子設計陷害前太子,又放火焚燬東宮,縱火燒死衛國公府衆人,還有靖忠侯府等多家的血債,有的是人慢慢與你們清算。
「不妨告知你一聲,令郎在戰場上一刀斬下馬,其實身後也遭了一支毒箭,射箭之人正是昔日靖忠侯府的申勒然!
「本宮告訴你這些,也不怕你告訴別人,因爲如今的本宮比你們父子權勢最盛時,還要一手遮天!」
憤慨無比的杜恭被羽林軍押了下去。
待杜恭走後,公主喚身側的我到跟前,冷聲囑咐:
「讓綺夢樓的人盯住晉王,杜黨羣龍無首,底下支持晉王的人必然會在此時生事。」
說罷,便揚起了笑臉,往老皇帝靜養的寢宮走去。
我亦緊跟其後。

-31-
果不其然。
杜黨之人教唆晉王謀反。
晉王遲鈍,卻也不是傻子,當年趙王的悲劇歷歷在目,萬般不肯答應。
被逼急了,直接讓侍衛把那名提議的門客給殺了,草草埋入了王府後院花園。
可杜黨豈會善罷甘休。
在宮中安插的內應發揮了作用。
他們趁着晉王入宮覲見時,在老皇帝的湯藥中做了手腳。
恰是老皇帝和晉王父子相見時,老皇帝正好毒發。
公主帶兵姍姍來遲,一舉擒下了晉王,又讓太醫趕緊解毒。
晉王百口莫辯。
被公主按住了弒父的把柄。
老皇帝差點歸西,悠悠醒來後,看着泣不成聲的公主,伏地下跪的晉王,心底ṭûₑ也瞭然了幾分。
晉王被幽禁在大內。
千牛衛在大內與晉王府一同搜查。
除了找到那具被殺害的門客屍首,更是在其身上搜到了串通司禮監太監,假矯遺詔,要扶持晉王登基的密信。
一切「水落石出」。
老皇帝痛心疾首。
「他們都死了,朕也快死了,你就等不了那幾天?非要下毒謀反!」
晉王連連否認,說要掏心挖肺驗證清白。
公主徑直丟了把匕首給他。
「即便剖了心,也是血淋淋的一片,豈有青白二色?」
晉王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抓着匕首,抖了半晌,到底連皮都沒劃破。
公主命羽林軍入殿,將在殿內不敬陛下的晉王拉了下去。
晉王哭得着實難看。
公主嘆息:「父皇當真要將這天下留給晉王兄此等軟弱不堪之輩?他是擋得了王世忠,還是擋得了關外突厥?」
白髮蒼蒼的老皇帝頹然坐回到了龍椅上,再望着冷靜自持的公主時,卻忽然哈哈大笑。
「朕這一生養得最好的不是那些兒子,反而是你!
「原來是你!」
公主平靜道:
「父皇殺死了兩個兒子,我也用計毀了兩個哥哥。
「皇室中人,爲了帝位,不都是手染鮮血,身披罪惡?
「父皇,江山岌岌可危,女兒也有力挽狂瀾之能!」
不久,皇帝下了罪己詔。
平昔日廢太子與追隨者之冤屈。
冊封公主爲鎮國萬年公主,領監國之權。
四鎮節度使王世忠也俯首稱罪,欲卸下虎符,返還軍權。
公主擬旨,赦其無罪,令其繼續堅守北境。

-32-
我走在了長安城繁華的大街上。
從皇城出來,一直緩步走到了平康坊,重新踏入了北曲綺夢樓的樓前。
林十娘帶着諸位姑娘已久候我多時。
綺夢樓很早就歸在了公主麾下。
杜家在金吾衛、羽林軍、千牛衛以及朝中安插的人,有許多是綺夢樓的常客。
可在晉王被擒獲的那天,他們或是被絆住起不來,或是被毒殺在了牀榻之上,又或是聽勸臨陣倒戈……
公主控制住了杜家在長安各個軍處安排的勢力。
沒有了軍隊的支持,就剩下杜黨在朝堂上擁護晉王的臣子也成不了氣候。
因爲新黨一派自會將他們打壓下去。
至於民間,公主在長安看似荒唐糟糕的名聲。
可除了京畿道外,天下十五道皆有公主賢名。
而在此前,我帶來了公主的懿旨,廢去綺夢樓衆人賤籍,允入良籍,自此不再作風塵中人。
林十娘將一生的手段與人脈悉數拿出來,成了一家名叫夢坊的酒坊,專供皇家宗室或是教坊司等地。
昔日綺夢樓的衆人或是嫁人,或是離去,或是留下來與林十娘一同經營。
婉真娘子嫁作官員之妾,爾後遂夫去往揚州赴任。
夫君死後,其被正室所不容,卻也在揚州運河旁做起了酒坊生意,成了夢坊在淮南道的分部。昔日頭牌翡翠娘子,沒能活過桃李之年,便香消玉殞。
碧池是一個例外。
她原姓韋,是衛國公府旁支之女。
衛國公府平冤後,她去尋過韋氏的族親,可被趕了出來。
罵她一介娼婦,竟敢妄認是世家之女。
她自此奉道,再不願過問塵世是非。
後來很多年裏,長安城各坊市興辦女學,曾有人延請她爲西席。
她與長安多名文人往來,留下一些才名。
一如公主多年前承諾的一般,她真的還給了綺夢樓諸位姑娘自由與清白。

-33-
永曆二十五年。
老皇帝薨逝後,傳位給了六歲的皇孫(齊王之子),由鎮國萬年長公主繼續攝政。
少帝登基了半月後,突厥、吐蕃兩面來犯,西域諸國也在兩國夾縫中,生出了蠢蠢欲動的脫離我朝的心思。
乾元殿上,少帝聽見一封封奏報,急得不住回頭看向龍椅後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最後更是禁不住哇哇大哭。
朝臣面面相覷。
更有甚者言之鑿鑿,說什麼少帝初登,百業待興,不如和親止戰,可換邦交太平數十載。
長公主在垂簾後冷笑,迫問:
「和親?大臣之意是要送我去做那人質,好讓你們這些尸位素餐之徒,躺在功勞簿安享數十載?」
說罷,揚手擊掌,立刻有禁軍拖拽那提臣至殿上。
長公主大步流星,劍指提臣,斬於百官之前。
「我朝由萬年攝政,斷不會有和親此等示弱辱國之舉。
「國之榮辱,系帝一身,少帝懵懂,不堪大任,由我執政,必振朝綱!」
新黨齊齊下跪,擁立女帝登基,山呼萬歲。
少帝蒙然惶恐間,邁下御臺,一下子就跪滑到了長公主下首。
「姑姑,姑姑……我想回家。」
長公主扶起少帝,溫言道:「小齊王,你可以回家,找你的母妃了。」
「姑姑,我……捨不得你。」
長公主鳳目一瞪,不怒自威。
少帝只好改口,「我捨不得你……累,再抱我上朝。」
「侄兒不怕,今後姑姑可以自己上朝了。」
女帝登基後,王世忠等將領很快肅清了突厥、吐蕃在邊境的威脅。
女帝更是廣發詔書,意思很簡單,不服來戰,打到你們服爲止,再不服滅國吧。
女子當政,其實各地還是有很多反對的聲音。
女帝把這些反對的世家大族官宦權貴都召集了起來,不打也不罵,就讓軍隊押他們到自己的田產上種地。
寒來暑往颳風下雨,一天都得耕種勞作八個時辰。
「不是憂國憂民?連種地都種不明白,還敢爲天下先?」
年底了還辦比賽,看誰家的產地產糧多,就赦免誰。
世家大族出身,哪受得了這樣的罪,爲了免罰只得乖乖掏錢。
御史這時就會參奏他們行賄免刑。
最後,田地充公,家產入庫,更好地壓制了土地兼併。
造反起義的更好對付了,譬如揚州起義的,抓住的戰虜統統去修運河。
各地若有起義者實則寥寥。
因爲新政推行多年,惠及民生,百姓安足。
老百姓喫撐了,纔會去管山高水長的長安城裏皇帝是男是女。
女帝在位第二年就成立了內閣。
「歷史上的昏君都明白,不動好過瞎動。
「我是工科生,有許多事情也不過是照葫蘆畫瓢。
「天下有識之士衆多,科舉革新後,選拔勿論出身,無論是寒門還是平民,皆可入朝爲官。
「至於他們能不能破除世家數百年的壟斷與封鎖,走到內閣中來,我就拭目以待了。」
我守在身側,問道:「晉王與小齊王如何?」
女帝輕啓朱脣。
「朕是皇帝,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晉王貶爲庶人,看守皇陵,永不得赦。
「小齊王讓他進宮來,還有朕許許多多的侄子侄女,也挑些天資聰穎者入宮伴駕,我要看看下一任爲王爲帝者長什麼樣兒?」
我內心仍有顧慮,於是直言進諫:「小齊王曾爲少帝,爲何養虎爲患?」
女帝開懷一笑,目露狡黠戲謔之色。
「我爲帝,從來不是想一味推行女尊男卑,而是男女有才能兼具者,皆可任之。
「小齊王審時度勢、明哲保身的機靈勁兒不錯,若是自小灌輸其男女有才者皆能任之的思想,以男子之身行平權之事,我看那羣士大夫有什麼可曰的?
「至於他長大後能不能當皇帝,以後再說。當個親王天天和士大夫互撕,也不錯。嘿嘿嘿……
「最近朕又有一新想法,推行女戶。不是非等無父無夫無子才能去衙門申報,而是女子只要想且能與男子一般交得起賦稅徭役,便可去申立女戶。
「一開始推行,必會受阻,鄒大家不妨試之?」
我:……
女帝興致勃勃又道:「律法的戶婚,我也想改一改那一妻多妾制,交得起賦稅的貴婦人,一夫多郎如何?」
我:!!!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就從朕那些豢養面首的皇親國戚的姊妹中尋找資深用戶,朕的國庫又要賺得盆滿鉢滿咯~」
「陛下,慎之!」
「朕任性,不慎~」

-34-
和熹二年,陽春三月。
我休沐之日,領着申離難去常樂坊去探望林十娘。
林十娘已兩鬢斑白,腰也有些佝僂,穿着尋常布衣,卻也神清氣爽。
林十娘瞅着申離難,長嘆道:
「當年你入樓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幸好……幸好你遇到貴人,總歸是熬出來了。」
隨即又問我,「你可還記得沈登琅?」
化了灰都記得,那個不盡責卻命長的狗爹啊。
「他遇赦後,不是娶去了一門妻房?近日,他那妻房與小兒子私奔了。」
哼。
背德爬灰戴綠帽。
「可氣死了?」
「沒有,他跑去南城寺廟要出家,被僧人詐說要捐銀,可他哪來的錢財,氣得投河了。」
「可淹死了?」
「沒有,在延祚坊(貧民窟)跟着一名姓羅的雞肆(挑糞工)做活。」
這把年紀,實在是報應。
我對林十娘問出了困擾許多年的問題。
「沈登琅那樣的渾人,您當年爲何敢爲他冒險換出女兒?」
林十娘笑道:「沈登琅曾在樓中爲我提詩助我出名,至於換人之事,實則有一貴人出錢打點。」
「是誰?」
林十娘亦是茫然。
「貴人未曾露面,只留了字條指示要我去做,他還提了一些我的要命把柄,我不得不冒險。」
那貴人多半是嫡母的至親或是至交,這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嫡母那樣好的人,可惜太過剛烈,否則三姐姐或許就有條活路。
三姐姐又是那樣聰穎之人,即便是淪落風塵,也必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辦法。
我活着,從一開始就不是爲自己活着。
申離難忽然上前拉我,要我出酒坊外看什麼。
我一出來,就見到了牽馬挎弓的申勒然。
他學會了用左手搭弓,也是箭無虛發,當初在戰場上也是用左手對杜博報了一箭之仇。
「你回京了?」
「你休沐了?」
我倆都頓了頓,又道:
「你近來可好?」
「你可帶女兒?」
申離難懷裏抱着一團棕色毛團似的東西,嘟嘴炫耀道:「娘,你看!」
我定睛一瞧竟是一隻白熊幼崽,正嚶嚶啼叫。
一雙圓眼珠子轉得鬼迷日眼,分明憨態可掬,卻又覺得像人般有八百個心眼子。
「這是……白熊?」
申勒然道:「回京途中在山林裏撿的。」
白熊極難豢養,宮內珍獸司精心飼養,也很難養得活幼崽。
「快送回去吧,這白熊幼崽離了母熊是極難存活,莫要叫母子分離。」
申勒然沒想到我會這般說,朝申離難伸了伸手。
申離難不捨地把白熊遞了回去。
申勒然送進馬匹側的掛筐內。
「我這就原路送回,估計得隔日才能回長安了。」
我點頭,又想起一件重要之事。
「陛下說,你拒絕承爵?」
「我這般殘疾之身,確不敢承襲祖輩爵位。無爵一身輕,免得真的恢復身份,又有諸多規矩纏身。」
「那申家不是就此沒落?」
申勒然不以爲意。
「各地如今也推舉童子試,聽聞也有推薦女童的,離難可是在宮裏長大,今後少不得入朝爲官做宰。那是開朝以來甚爲罕見的朝中女官,豈不是比我這個廢人承襲爵位,要更光宗耀祖?」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如此之想。
看來,這世道是真的開始變了。
說罷,他翻身上馬,動作利落乾脆,竟看不出改良後的假肢有不便之處。
「拾憶,我先走了,明日宮中一會,你莫要拒絕。」
「好。」
其實,我也知他約相會何事,左右不過是爲了成親。
他不承爵,這些年我也攢了些積蓄,大概也養得起他與女兒。
須臾,我又晃了晃腦子,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混賬事兒。
「拾憶!」
申勒然在馬上喚我,我朝他看去。
他拉着繮繩,坐在馬上笑容燦爛。
「你聽明白你的話了,母子不可分離,那父女也不可。等我回來,必要與你團聚。」
團聚?
我幾時是這個意思。
啊,喂!
可人騎着馬兒,早就跑遠了。
有道是,騎馬踏紅塵,長安重到,人面依前似花好。
申離難牽着林十娘要去東市買胡餅蜜餞。
我目光沿街望去,長安城一派欣欣向榮。
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老有所養……這世道確實是在慢慢變好。
(全文完)
番外申離難
和熹十二年,春闈放榜,我進士中榜。
放榜時,險些被榜下捉妻。
一鉅商郎君跪泣求入贅。
我瞧他模樣俊秀,哭得純良動人、十分可口,故而動心。
小齊王卻臨陣搗亂,將我扛於肩上,顛簸跑至皇城內。
那郎君脣紅齒白,哭得更好看了。
可惜,我們註定無緣。
和熹十二年,四月。
我被召入宮,授祕書省校書郎,負責記錄女帝起居注。
時年,一夫多郎制試行多年,京中貴婦人多是交口稱讚。
可朝臣不乏諸多反對,言及是禮樂崩壞,秩序顛倒!
京中子弟竟熱衷做郎,不再志在娶妻,也不繁衍子嗣!
門第不振,陽奉陰主!
……
女帝直言:「實在諸家之失,教子不嚴!」
另申男子也需恪守三從四德。
又令翰林院重編《男誡》《男訓》《郎則》《郎範》等。
士大夫無不捶胸頓足,羣起奏之。
女帝滿不在乎:「你們娶妻納妾是爲了開枝散葉,繁衍子嗣,又或是想給天底下萬千可憐女子一個家。諸卿用心良苦,京中貴婦亦然,上古之時母系氏族也亦然,怎麼到今朝就不行了?」
士大夫仍不服,且有朝中要員直接罷朝。
次日,女帝親臨該要員府邸,扯其子到人前,言起也想到某郡主府中自薦作小郎。
要員登時要家法伺候,杖責其子。
其子泣涕橫流:「阿爺,兒只是不想努力了,何錯之有!」
女帝嘿嘿一笑:「此乃男子亦需遵循三從四德之重要!」
《男誡》《男訓》《郎則》《郎範》等禮書皆成。
和熹十二年,八月。
小齊王上書,奏請朝廷允推行一夫一妻制。
朝臣稍稍思量後,狂附議。
事後,女帝對着我這個故人之子,倒是毫不避諱。
「沒辦法,朕口條不行,曰不過他們那些寒窗苦讀滿腹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不過,只要朕夠癲,他們受不了,自然會接受最折中的辦法。
「魯迅先生曾說,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一妻多妾與一夫多郎本質上一樣荒唐,可只要足夠荒唐之後,民間和官僚階級纔會覺得一夫一妻最好。」
……
我一邊汗顏,一邊如實記載。
和熹十二年,十月。
我休沐之日,去往藍田探望阿孃。
阿孃閉門著書,許久未見客。
門庭寂寥,唯有阿爺在家中料理。
我對阿孃傳陛下口諭,京中試推行一夫一妻制,需阿孃參與試行。
阿孃面黑如鍋底,指着廊下阿爺罵道:「經年十載,賊心不死,堪爲大丈夫?」
阿爺回敬:「我願做小郎,但你納我後,至此不得再納旁人。」
阿孃無奈遵旨。
不日回京設府,行三媒六聘之禮,迎娶阿爺爲夫。
觀禮之客,個個奇哉。
「閨女都這麼大了,成是何婚?」
「許是黃昏的婚吧。」
待到鬧洞房時,小齊王醉酒當衆磕頭哭喊:「阿爺阿孃,兒心底苦啊。」
在場衆人無不感慨,小齊王思念父母,實乃純孝。
和熹十二年,近年關。
小齊王贈信於我,說要做我唯一的郎?
我撕爛信後,焚之。
速派禮官前往齊王府爲禮教先生。
令其熟讀《男誡》《男訓》《郎則》《郎範》等禮書, 以此修身養性。
和熹十三年, 春。
一夫一妻制在京中成美談。
我奉命,承襲靖忠侯爵位, 無功受祿心中慚愧。
女帝聞之, 又道:「離難崽崽,你要夫君或是郎君否?」
我惶恐拒之。
小齊王於殿後,慟哭流涕,不知悲傷何物。
和熹十五年,夏。
我北上監軍,赴老臣王世忠家宴。
王世忠贈我十名小郎君,其中便有昔日放榜時所見的鉅商之子, 蓮花郎張而之。
我扶其起身,頓覺其俊美無雙,人無一處不妙。
府外稟報,小齊王不請自來,當堂帶走了我。
待到驛館, 小齊王羞憤道:
「侯娘好蠢, 如此多年, 竟還不識本王之心?」
我猜測:「做我唯一的郎?」
小齊王傲嬌問:「可行?」
「唯一的夫……比較好,您是宗親啊,還做過少帝。」
小齊王怒極反笑。
「我就知你不是真心要和我好,一定是畏懼我的權力與地位!
「否則你提我黑歷史幹嘛?是我想做少帝?史書上那麼憨批的少帝,我註定要被貽笑萬年……」
「那要不, 你還是做郎吧。」
小齊王更難過了。
我說了個折中的法子。
「那我嫁你做王妃可好?不然,你品級比我高啊,親王入贅, 御史要參死我的。」
小齊王聽了果真歡喜。
可在回京路上,又患得患失。
「侯娘,可是真心愛我?」
「愛吧,你和我一同長大, 知根知底,性格挺好的, 長相也挺好。」
「原來是因合適, 而非真的愛!」
連日公務繁忙,我不由煩躁。
「我嫁你也不願意, 還非要我證明愛你, 怎麼愛啊?」
小齊王明明長得比我身量還高,卻柔若無骨地靠了過來,揉着我的肩膀,撒嬌道:
「飯煮熟了,我就信了你個直女是真心愛我。」
「???」
小齊王一下子吹滅了帳中燭火。
「喂!你坐我上面作甚?」
「我很做飯!你乖, 先摸摸爲夫的心慌不慌, 不然我就摸摸你的~」
野史記載,齊王擅廚藝。
狗屁!
和熹二十八年。
我與小齊王成婚後,生了諸多子女。
長女承靖忠侯府, 立女戶。
長子養於內廷,過繼爲宗子,女帝親躬養。
其餘子女,承歡阿爺阿孃膝下。
二老晚年分居兩地。
阿孃於藍田別業仍著書, 阿爺於勝業坊中官邸弄孫含飴。
我擔任西域四鎮節度使,齊王隨之,經年難回長安。
(全文真的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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