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常說:「你若是男孩子就好了。」
小時候,我總認爲他重男輕女。
後來我才知道。
他只是懂我的難過。
-1-
「不是和你說了,別人家過年,人家兒女都帶錢回來。」
「我讓你沒有一萬塊就別回來的呢?你聽不到嗎?真是養你也沒用。」
我過年纔回來一次。
放下行李,就聽見我媽在我耳邊唸叨。
我直接回她:「媽,我這隻耳朵聽不見。」
她終於住了嘴。
我買了些禮品,最後提着到了離爸媽家不遠的破舊老房子。
老房子還是古老的小瓦房。
和旁邊兩層磚瓦房格格不入。
這裏住着我的爺爺。
我剛到門口,看見他在抽菸。
常年勞作的手指,別說指甲蓋,連指甲縫都是黢黑的。
洗不掉的。
無論是這手間的泥,還是這滿身的辛勞。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
連忙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大孫女回來啦?」
雖然有怨恨。
我知道他們都是我唯一的親人。
爺爺還是會偷偷在我口袋裏塞糖的爺爺。
我走近他,把禮品放下:「買的奶粉要記得喝,放壞了就浪費錢了。」
老人家捨不得錢,提多了錢,他就不敢把東西放到過期,再在特定的時間又把過期的東西討好似的交還到我手上。
爺爺身子骨看着還算硬朗。
他把煙往地上一丟,顧不得踩滅,就到我跟前:「哭了?你媽說你了?」
我點點頭。
又搖搖頭。
「我爸媽想讓我嫁人,我纔剛工作,我還小。」
爺爺總是在這時候會感嘆一句:「要是你是男孩子就好了。」
這麼多年,我每次聽到這句話,都會激起怨恨。
可是這一次。
是他說話的語氣不一樣了,還是察覺他手指間乾裂的痕跡越發嚴重了?
我突然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2-
爺爺發現我還愣在門口,知道我還在難受。
「我給你媽去說說。」
我從小就要逃離這個村子。
也成功了。
這一次我回來,就是因爲我媽給我發的信息。
【你爺爺不太好了,你都不願意回來看看他嗎?】
直到我見到爺爺,就知道他們在騙我。
她和爸爸就是這樣認識的,在她對感情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瞭解的情況下,二十歲不到她就嫁給了我爸。
我爸愛打人,她也嘗試過逃跑。
後來在別人的勸說下,她也習慣了。
好像不被打的家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這個村子就是這麼封建。
即便現在不那麼貧窮。
可是人的心還是窮的。
「沒事,我回來兩天就走,我還要回去上班的。」
「妞妞真厲害。」爺爺雖然重男輕女,但是他對我還是很好的。
我從小就會有種錯亂。
他到底愛我還是不愛我?
沒多久,我媽又追了上來。
這兩年,我和她的關係也越發惡劣。
原先還同情她被打的處境,可大了就發現,她也想控制我的人生,甚至覺得我也應該像她一樣乖乖生活在這個村子裏。
可憐之人就有了可恨之處。
「和你說兩句你就跑,回頭王二家就來了,你別亂跑了。」
爺爺插了話:「劉星妤她媽,孩子還小。你別聽我那兒子的。」
這時候我爸也衝了出來。
「老頭子你說什麼呢?」
「小什麼小,她媽像她這麼大,她都出來兩年了。」
我忍不住反駁:「我在外面工作,找對象不是比村裏好,你爲什麼非要我嫁回來?」
我媽看着我,一字一句,惡狠狠:「你左耳都聽不見,別人家誰能看上你?那都是騙你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她。ţṻ⁻
我的耳朵是爸爸打聾的。
可媽媽也是懦弱的。
我求媽媽帶我去看,媽媽卻勸我只要睡一覺就好了。
我忍了很久很久,還是不行。
我哭鬧疼,她卻求我別惹爸爸生氣。
我耳朵裏又疼又嗡嗡響了一晚上。
最後我哭着跑去找了爺爺。
奶奶早就去世,爸爸對爺爺也不好。
他一個人住的屋子,夜裏黑漆漆的,只有個破蠟燭有着搖曳又微弱的光。
可是那時候,這是我人生裏唯一的光了。
爺爺帶着我敲開了村裏衛生院的醫生宿舍的門。
裏面住着的醫生是個老頭子。
他罵罵咧咧地,寒冷的冬天,來不及穿大棉褲。
可是後來見到我,又低頭給我看了。
「這娃的耳朵怕是不太好,老劉,你要不送鎮上吧,我這裏也就治個跌打頭疼的。」
雖然這樣說,他還給我耳朵裏滴了點東西。
我那會還小,天真地以爲,耳朵喫了藥,明天就能好了。
爸爸認爲我矯情,ŧũ̂₈媽媽不敢給我治,爺爺也沒有錢。
我的耳朵還是聾了。
那會,爺爺就說了一句:「妞妞,你要是男孩就好了。」
我想,如果是男孩子,我的耳朵就能治好了。
-3-
王家老二看着像個病秧子。
整個人瘦瘦弱弱像是能被風吹跑。
個子矮,說話也像個蚊子。
就在村子裏乾乾雜活,連養活自己都難。
人比我大了十歲。
我對他提不起興趣,卻被我媽壓着坐在屋子裏相親。
今晚ťŭ₃就是大年三十,我卻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我媽看着很滿意:「人長得白白淨淨,挺好。」
對面王成媽看我也滿意:「這姑娘去了大城市就是好看,看着就時髦,配我們家王成肯定合適。」
我媽立刻也誇我,眼神示意我的臀部:「我家一看就是好生養的。」
我沒說話,連個眼神都沒給。
我早就重新定了車票,不出意外,待兩天已經是極限。
兩個媒人聊得開心。
我卻和王成相顧無言。
因爲我爸媽,我這輩子連結婚的想法都沒有。
這時,我爸從外面回來了。
年紀大了,他喫喝玩樂的性子也沒有變。
這會剛從牌桌上下來。
氣得罵罵咧咧:「他媽的,那ţű̂₄姓黃的肯定是做局了,合起夥來騙老子錢。」
見到家裏的陌生人。
他皺着眉頭問:「誰啊?」
我媽立刻討好:「你忘了,這不是你介紹的王家二小子,人家帶着誠意來的,你姑娘嫁過去肯定是個好的。」
我爸一屁股坐在家裏亂糟糟的牀邊,又抽起了煙:「哎對對對,彩禮能給多少啊?」
我不想看他們的嘴臉,可這時候,我想要順利離開,也不適合和他們鬧翻。
好不容易應付完王成母子。
我媽前腳把他們送出門。
我爸手邊的東西就砸在了我的腳下。
「你擺臉給誰看呢?這些年你花了老子這麼多錢,這一次也該你還錢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他又開始罵:「我就說不能給她讀那麼多書,都讀傻了。不結婚家裏哪來的錢?」
說着他又順手抓着東西扔在我媽身上:「臭婆娘你還非要弄個什麼相親,相什麼相,就他家給的錢最多,我看這個就成。」
我媽連閃躲都沒用,額頭很快紅腫了起來。
我覺得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我要儘快想辦法走人。
當晚,是大年三十。
我看着我媽在廚房忙碌。
也算是拼拼湊湊弄了點菜。
我問我爸:「爺爺呢?他怎麼還沒來?」
我爸喝着老酒看着我張口就來:「老不死的喫什麼喫?早點死了纔好。活着就是浪費錢。」
-4-
他們對我很摳門。
事實上對自己也挺摳門。
大年三十,三個人面前也就三個菜。
肉菜也就是一隻雞。
我爸幾顆花生米就能把自己灌醉,他大口吃着雞肉,生怕我和我媽搶肉了。
就這樣,我媽還給我爸準備了好多瓶新的白酒。
我爸難得誇了我媽:「這酒太便宜辣得很,下次買點好的。」
沒多久,他就倒下了。
我主動收拾了桌上的剩菜,端到廚房。
想了想,還是偷偷拿了個碗,裏面塞了最後剩的雞肉和雞湯。
天黑了,村子裏的歡聲笑語並沒有結束。
過年晚睡的人很多。
我猜他們一定坐在電視機前嘮嗑等着春晚。
只有我家,除了我爸的呼嚕聲,就是我媽在一邊嘆氣。
我慢步在路上,空氣中瀰漫着鞭炮的味道。
爺爺的屋子裏黑漆漆的。
我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老頭纔來開門。
他一看見我,立刻就笑了:「妞妞,喫了嗎?」
碗裏沒剩什麼好肉,我有些尷尬。
可我還是把碗遞過去:「我爸讓我送點肉給你喫。」
他大概一開始就知道我在說謊,沒有反駁,只是勸我:「你早點回去,別惹他們生氣。」
「沒事,他們睡了。」
好在雞肉燉得爛,就是沒幾顆牙的爺爺都能嚼得動這剩下的難嚼的雞胸肉。
我們這個家,我媽恨我爸。
我爸恨世道不公,沒讓他莫名其妙成爲一個有錢人,年輕時就搶家裏的錢對着爺爺奶奶說:「你們把我生出來,就該給我花錢。」
只有我,對爺爺的感情有些不一樣。
爺爺的右手有些不靈活。
不是因爲老了,是因爲小時候摟着我被爸爸的棍棒打到了。
那時他爲了護我,這根手指就再也伸不直了。
可是他打不過爸爸,只能用怒罵指責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爸當時笑得得意:「養不起就別生,誰讓你生我的?」
爺爺的桌上還剩着半碗麪。
酸菜加面一起煮的。
看着讓人心酸。
大概是難喫又沒有胃口,他只喫了半碗就停了。
「湯冷了,熱熱喫。」
他剛嚐了兩口我纔想起來。
農村的土竈子鍋大,一碗小小的雞湯看起來寒酸極了。
爺倆圍着鍋竈,點了火倒是暖和了許多。
「爺,後天我就走了。」
「走了好。」他站起身,緊張地搓手,又轉身去房間裏,不一會手上就拿着個塑料袋出來。
裏面裝了一沓錢。
零零散散又皺皺巴巴。
「爺爺,我能自己賺錢。」
他把錢推到我手上:「爺知道,錢給你,我沒用。」
他哪裏是沒用,他只是不用。
他喫了幾口就不喫了,我問他不再喫點,他卻說喫多了不消化。
「新年快樂啊,爺爺。」
我這樣說,他笑着看我:「以後回去,好好照顧自己。」
「好,爺爺我要是想你怎麼辦?」
他搖搖頭:「別想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這句話突然讓我難過了。
窗戶外面漸漸安靜了。
別人是過年,闔家歡樂,其樂融融。
我在這裏問:「爺爺,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呢?」
-5-
我偷偷收拾了行李。
可是又怕有變動,想了想,乾脆最後又把行李原封不動放回去了。
只不過是些衣服物件,沒了就沒了吧。
我只要能回去,怎麼樣都好。
可我想得簡單了。
臨出發前一晚。
我藏在包裏夾層的身份證件不見了。
-6-
我知道這事和我爸媽肯定有關係。
只不過我媽不承認:「你的包我又沒拿過,身份證關我什麼事?」
我其實沒有和媽媽說,只要有手機也是可以的。
身份證就當丟了便是。
只是一時間想跑,估計還有點麻煩。
我假裝回不去,歇斯底里衝着我爸媽吼:「你快把身份證還給我,我今天就得走,我公司老闆讓我回去工作,我要是回不去,這份工資就保不住了。」
我爸得意:「保不住就保不住,你正好結婚。」
我媽坐在牀邊織毛衣,一點緊張都沒有:「要我說這身份證就丟得好,這就是天意,你留下來結婚不就挺好的。回頭年紀大了,生孩子不好。」
真是可笑。
她自己恨過,可是她居然也想拉我進火坑。
「爸媽,我現在一個月工資可以超過五千元。」其實我隱瞞了真實收入,我怕她覺得我可以賣出更高的價格。
果不其然,我爸一聽就樂了:「那你結完婚你們一起去上班,這彩禮可不能三萬了。」
「我現在不回去,這工作就沒了,你們放我回去,我以後每個月給你們轉錢。」
她笑了笑:「你以爲我不懂,你回去了之後還能回來?更別說錢了,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要?」
我爸推搡着我媽出門,出門前順手把我的房門鎖上了。
「痰盂屋裏頭有,你就待着吧,這兩天人家就來提親了。」
這是鐵了心要我嫁。
一整天,除了給我送了兩頓喫的喝的,我爸媽再也沒出現。
只有到了傍晚,爺爺才慢悠悠出現在我的窗戶前。
他從窗戶裏遞進來一把小刀。
「妞妞,收好。」
我一時間分不清,他是想讓我撬鎖,還是想讓我留着自衛。
這時,我在角落看見媽媽的鞋子。
我只能放大聲音說:「爺爺,我媽把我的身份證搶走了,我走不了了。」
然後我哇哇哭。
我媽心滿意足離開了。
-7-
我聽見我媽又捱打了。
我爸喝多了。
他在那罵:「什麼,人家不要了,憑什麼不要了?」
我媽唯唯諾諾:「劉星妤一個月能賺五千多,3 萬太少了,我讓給加點。」
「加你個頭加。」聽起來我爸直接踹在了我媽身上,「你這婆娘,就是幫倒忙,老子明天去說。」
「孩子他爸,可是娃一個月五千,讓她給我們賺錢不行嗎?」
「那老子這個月怎麼辦?」我聽着聲音氣急敗壞,「嫁出去收一筆,以後上班也讓她給,老子不信她嫁人了就賺不到錢。」
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我在手機裏申請了電子身份證。
又重新預定了新日期的返程票。
可是我最重要的,是要從村子裏跑出去。
這件事,我發現身份證不見了之後就試過,失敗了。
我們這村偏僻。
火車下來要轉汽車,汽車到了之後還得搭電動三蹦子才能進村。
我爸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別想着跑,這村子裏沒人敢帶你出去,你死了心。要不結了婚,讓你老公領你一起出去。」
我看着他就恨。
「你這種當父親的,你這輩子都別想贏。」
這句話就像踩了他的尾巴,他急得跳腳。
當晚,我就沒了晚餐。
第二天一大早,王成就來提親了。
他手上就拎着點村裏小賣部那些雜牌的禮品,還捆着兩隻雞。
我爸笑嘻嘻:「一個村的,沒那些個講究。今晚你們擺幾桌就成,人你直接可以接走。」
王成看着我站在窗戶裏瞪他。
他笑得傻兮兮:「我今晚就來接你。」
我爸忍不住提醒:「你說的三萬塊,可不能少。你要是錢不到位,人你是帶不走的。」
他們就這樣,無論我在窗口裏怎麼罵,自己商量着婚禮的事宜。
我明明是他們口中的主角,卻如同不需要參與一般。
王成臨走前還湊到我跟前笑:「媳婦,以後我會對你好的,你跟我放心。」
我罵他滾,他也真不惱。
一時間,像是陷入了死局。
我踹了很久的門,根本打不開。
晚上真要嫁過去,我不敢想會發生什麼事。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
我媽拿着紅色的襖子進了屋。
「嫁人了就喜慶點,這大紅色還是媽給你挑的,好看不?」
我跪下來求她:「媽,我求你了。你嫁給我爸,你難道甘心嗎?你天天被打,你難道開心嗎?」
她愣了一下。
最後還是說道:「王成不是你爸,他看着就老實,不會對你動手的。」
我死活不肯去村裏祠堂拜拜。
我媽怕我鬧事,乾脆直接把我鎖在屋裏。
就這樣,我爸還不放心,來檢查了兩回。
所謂我大喜的日子。
只需要王成一個人在外面應酬。
喜宴就擺在不遠處的空地上。
我即便出不去,也能依稀聽見那邊傳來熱鬧的動靜。
正當我絕望時,我看見爺爺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鑰匙,直接給我開了鎖。
又指着東邊的牆頭:「我把三輪車放牆頭,你爬過去就能看到,你快走。」
-8-
「爺爺?」
這事很快就會事發,如果被發現了,爺爺估計也討不了好。
「我沒事,你快走。」
他推着我往牆頭。
那邊已經墊好了磚頭。
藉着月色,我爬到了上面,弓着腰怕被人發現。
又聽見爺爺喚我。
我低下頭,他從口袋裏掏出我的身份證,夠着手遞給我。
「走了,別回來。」
-9-
這是爺爺唯一的交通工具。
可我真不會騎三輪車。
我試着騎了一段路,土路又顛簸,我又失去了平衡,車就翻了。
我一頭栽到了田埂裏。
好在冬天穿得厚,雖說疼,也沒真傷着。
我把車一丟,開始跑步。
我也不記得跑了多久,只覺得腿都開始發抖。
可是這大半夜的,我到底能跑到哪裏去?
好在我記憶力好,也是村裏的大路就這麼一條。我不敢上大路,只能穿梭在小路里往外跑。
一路似乎毫無動靜,根本沒有人追。
我這才放心一點。
結果沒多久,我就聽到了有人追過來的聲音。
我能聽見我的名字,甚至聽見了我爸和我媽的聲音。
我嚇得躲在樹後,只求不被人看見。
這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嚇得崩潰,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周圍都有來往的聲音。
有人清晰地喊着:「新娘子跑了,抓住她。」
這是第一次,聽見村裏那些熟悉的聲音讓我覺得恐懼。
「老劉家的,你可是錢都收了。」
「你家是騙錢的吧?」
「快抓啊,抓住的有賞。」
……
我慢慢挪到某家的羊圈裏,這才暫時躲避了追捕。
可讓我震驚的是,很快我聽見附近有了腳步聲。
就在我心跳提到了嗓子眼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我的媽媽她探出了頭。
那一瞬間,我是絕望的。
伴隨着她的出現,是有人在附近大喊:
「劉星妤她媽,你找着沒啊?不是你家藏着人了吧?」
-10-
我媽看到我的那一瞬間。
卻對我豎起了手指,放在嘴邊。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對我豎着手指,指了指外邊的方向,然後又指了指家裏一個大水缸。
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直接過去,她已經掀開了蓋子等着我。
我剛蹲進去,就聽見周圍有人和我媽吵起來的聲音:「我說你是不是故意的,騙了錢就把你女兒放跑了。」
我媽罵罵咧咧:「放屁,我把她身份證都藏起來了,這死丫頭躲哪裏,被我抓到我打斷她的腿。」
「人跑了你肯定要退錢。」
「退個屁,你找我男人去,錢是他收的,人抓到不就行了。」
兩個人爭論了一番,動靜沒了。
又過了一會,水缸的蓋子被人打開,我看到媽媽焦急的臉。
「快點出來,從這裏走,這會他們都去西邊了,往北邊跑。」
說完她就急匆匆走了。
我打開手上的紙條,裏面是一張手繪的地圖。
雖然很是簡陋,看起來也很倉促,但是標明瞭家家戶戶,甚至指明瞭方向。
我眼睛好像酸了。
可我來不及多想,我只能跑。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按着圖紙,從北邊繞着到了車站。
大晚上的車站沒有發的車,卻有工作人員。
我看見他們的時候,忍不住直接哭了出來。
可我依然沒敢說自己的情況,只是告訴他們我家裏現在突發了急事,現在要回家。
別人看我哭哭啼啼,也不好多問。
只能勸我平復心情。
我在車站找了個角落窩着,想了想並沒有買最早回 A 城的票。
甚至害怕被追到,也不敢開附近的賓館旅店。
有好心的工作人員收留,還給我找了衣服和喫的。
「要幫你報警嗎?」
我抓着面前的姐姐:「姐姐,別報警,這是家事,我怕回頭讓我和家裏協商。」
有些事,被抓到了我爸媽就能有各種說法。
說不定我就成了收了彩禮還跑了的新娘子。
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對方又問:「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說?」
「我買最早的票去別的城市。我不能讓他們把我抓回去嫁人。姐姐,他們爲了錢,想把我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病秧子換錢。我不會打擾你工作,我在廁所蹲着就行。」
和我預想的差不多。
很快他們就有人找了過來。
凌晨的車站幾乎沒人。
他們嚷嚷的聲音一下子就被聽到了。
「我家媳婦跑了,你們有沒有看到?」
「天殺的,她收了我好多錢,怎麼就跑了呢?騙子啊!」
-11-
我已經沒心思管自己是不是丟臉了。
這會天已經開始微微亮了。
我躲在廁所裏,半天沒敢出門。
我很害怕工作人員聽了這些之後,認爲我真的是騙子,直接把我交出去。
就在我瑟瑟發抖的時候,有人敲了門。
「劉星妤,你在裏面嗎?」
是媽媽的聲音。
可是我不敢應答也不敢說話。
從廁所隔間上方丟進來一把剪刀和一套男裝。
隔間外是人離開的腳步聲。
我立刻換上衣服,對着剪刀發了呆。
她的出現讓我意識到女廁所並不安全。ṱű₊
我掏出剪刀剪了頭髮,最後都扔到垃圾桶裏。
沒敢從廁所正門出去,只能從窗戶爬了出去。
我躲得了一時,還是得坐上車纔行。
這裏一定是他們守候的最終目的地。
我一直等到了人漸漸多的時候,這時候已經開始了返鄉高峯。
我卡着最後的點混着人羣到了檢票口。
檢票口的這五分鐘,估計是我這輩子最難的五分鐘。
雖然換了造型,我還是怕被認出來。
好在,直到車子開動了我才真的放心下來。
車子啓動的那一瞬間,我從車窗外看到了媽媽的身影。
她站在那裏什麼也沒說,卻像是什麼都說了一樣。
隔着車窗,我都能看清她微紅的雙眼。
我輕輕和她搖了搖手,她就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入了人羣。
這時候我才摸到了我的口袋。
這是她給我準備的衣服。
口袋裏塞了幾百塊錢。
-12-
我隨機買的車票把我送到了別的城市。
我又輾轉回到了出租屋。
我在外這兩年,只告訴父母自己在哪個城市,並沒有說具體的位置。
爲了避免其他情況,我還是搬家到了別的城市。
到了這時,我仔細盤算,這才發現了這幾年的問題。
明明從小媽媽是個一直維護我的媽媽,爲什麼我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她卻突然變了樣呢?
這是不是說明,媽媽根本沒有變樣子?
她一直在我面前演別人?
我想到她在過年前就說的話:「你要是沒準備一萬塊給家裏,你就別回來了。」
很可能她根本就是在提示我別回家。
我更換了手機號。
重新聯繫媽媽。
我打電話過去,她聽見我聲音就直接說:「我沒錢。」
話筒那邊傳來我爸的聲音:「誰啊?」
我媽又說:「詐騙的,說是買保險。」
我忍着難受,對着那邊又說了一句:「媽媽,我想你了。」
我媽停頓了一下,我爸在旁邊罵罵咧咧:「你他媽不會掛了啊?」
一聽就是又喝多了酒。
我媽立刻對着手機也罵:「說了不買,神經病啊。」
電話一下子就掛斷了。
-13-
好久不見爺爺和媽媽,我有些患得患失。
我不知道媽媽是抱着怎樣的心情,一個人面對我那酒鬼爸爸。
會不會她還在捱打?
可是媽媽好像拒絕和我聯繫,我即便聯繫她也得不到回應。
這個年過得我很是疲憊。
甚至有一種衆叛親離的感覺。
大概過了三個月,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爸他死了。」
我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聲音,熟悉得讓我直接落了淚:「媽媽,你怎麼樣了?」
那邊的聲音很是疲憊:「你爸我已經埋在土裏了,回頭我帶着你爺爺去找你。你不用回村子裏來,媽怕你再遇到什麼事。」
千言萬語,最後匯成的只有一句話:「媽媽,對不起。」
我誤會她了。
「妞妞,沒事,媽媽終於可以來找你了。」
也就三天,媽媽真帶着爺爺來找我了。
這時候,我看着媽媽像是老了十歲。
頭髮也白了好多。
「媽,我爸是怎麼死的?」
我租的房子位置不夠睡,已經在找新的房子。
我媽嘆了口氣:「我根本打不過你爸,你爺爺年紀大了也拿他沒辦法。他愛喝酒,我只能多買酒給他。」
「這次他喝多了中毒,送到醫院就來不及了。」
媽媽握着我的手都在顫抖:「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她很早就被家裏人嫁給了我爸,她老實又善良,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擺脫我爸。
她恨他恨到要死,可是這個只會幹活的家庭主婦,無能爲力。
她抱着我:「你受苦了。媽媽不敢聯繫你,我怕他找到你。我只能罵你,我以爲你你這樣,你就不會和家裏聯繫了。騙你爺爺生病讓你回家的也是他。」
爺爺在一邊和我說:「都怪我,生了這麼個畜生。你跑了之後,對方鬧着要退錢,你爸氣得和別人打架,還把你媽揍了一頓。你媽一直瞞着,連我都不知道她其實一直在幫你。」
他說得自己臉紅,甚至嗆咳了起來。
可是我沒聽完,就知道後續,媽媽一定又受苦了。
「媽媽讓你受委屈了,是媽媽不好。媽媽喫過的苦,怎麼捨得你再喫呢。」
爺爺在一邊罵:「劉星妤媽媽,都是我那畜生兒子惹的事,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我媽擦着淚看我:「你爺也不容易,平時連頓好飯都喫不上。」
她又看着我租的房子:「我們都來找你,是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
怎麼會麻煩,這大概是我這些年最開心的時刻了。
可是,我總是有預感些什麼。
所以我時常拿起相機開始記錄。
-14-
我做了一大桌的好喫的,成功把爺爺喫進了醫院。
我以爲是食物中毒,他上吐下瀉好生折騰。
可醫生說的話,也成功讓我哭成了淚人。
他說:「你爺爺好像腸胃很有問題,他應該常年喫那些沒油水的,現在受不住這些好喫的。想要調養,只能慢慢來,而且他年紀大了。」
我趴在他的牀前,看着他嘔吐又掛水,很是愧疚。
他卻安慰我:「孩子,這不是你的事,是爺爺貪喫了。」
哪裏是他貪喫了。
是我勸他喫的,他只是格外聽話,更加不願意辜負我的心意。
爺爺也老了,會時不時就睡着。
他常常會給我回憶起我的童年:「你小時候很乖,捱了打也不和我說。」
我笑了笑:「爺爺,爸爸也打你了吧?」
我小時候不敢訴苦,是因爲爸爸告訴我,我要是鬧他就乾脆打死我。
我問了一個好奇的問題:「爸爸去世了,你難受嗎?」
「難受,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他想了想告訴我,「那會我們生了三個,家裏窮,活下來的就只有你爸爸。我和你奶奶打小就寵他,誰知道養出了這麼個孩子?」
他又接了一句:「可是他這種人,除了喝酒就是打人,死了也是活該。就是可憐你們娘倆了,以後家裏也沒個男人撐着。」
難的從來不是家裏有沒有男人。
難的只是想永遠在一起的ƭų₂人很難長久。
我新換了一個兩居室的房子。
我給爺爺換上了嶄新的四件套。
和他老房子裏早就破破爛爛又縫縫補補的四件套不一樣了。
我甚至不敢看他激動的臉,他總是看起來又開心又悲傷。
他總是念叨:「有了妞妞,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媽媽也跟着我找了個班上,白天我們都不在家,晚上回到家,爺爺已經努力做一些飯菜。
我每天都會給爺爺錄視頻。
直到有一天,他說:「妞妞,你給我拍張照吧?」
我愣住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他安慰我:「人總是要死的。」
「那你怕死嗎,爺爺?」
他搖搖頭:「沒死,我有你。死了,我就去找你奶奶。兩邊都是我的親人,我爲什麼怕?」
他看起來神色帶着憂傷:「就是我沒照顧好你,讓你跟着我喫苦了。」
小時候,爸爸總是忙着喝酒鬧事。
媽媽忙着農活,爺爺就會來接送我上下學。
其實只是很近的路,我很小的時候就記得住的路。
可他依然不放心,必須要來接送我。
現在和媽媽晚上睡在一起,她突然告訴我:「我之所以帶你爺爺來,其實你爺爺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原來那時候家裏窮,爸爸更加不想養一個丫頭片子。
趁着我媽和我爺爺不在家,直接把我送了人。
我媽跪着求我爸告訴她我在哪。
卻被我爸直接踹了一腳。
後來,我就這樣在這家人家裏住了一年。
我像是個催子的工具。
一去這家人就被改名成了招娣。
而我爺爺和我媽媽,周圍村子裏挨家挨戶找,這才用了一年時間把我帶回了家。
我好像已經不記得這段經歷了。
因爲帶回來我纔不到三歲。
可爺爺說,接我回家的那時候,我瘦得皮包骨。
當時他就抱着我說:「你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15-
媽媽常說對不起我,找回來我之後,我小時候總是缺乏安全感。
我總是哭,睡覺也容易驚醒,根本不能離開人。
爸爸天天什麼活也不做,我媽一個人又上班又要幹農活,她忙的時候,就是爺爺帶着我。
爺爺也得忙農活,太忙的時候,就用繩子把我拴在能看得見的地方。
有時候,顧不上,我沒辦法上廁所, 還能弄到褲子上都是屎,又餓得直哭。
這些我好像已經記不得了。
也可能是選擇性忘卻了。
「我天天恨不得你爸死,可他這種壞人居然活了這麼久。」
「我不敢跑,我跑了你怎麼辦?他們那麼多人盯着我, 我怎麼帶你一起跑?」
她大概腦子裏就沒有捨棄我這個方案。
「你Ŧù₅爺爺你要對他好點,他爲了你也喫了不少苦。你爸不肯養你,你媽一個人也不夠,他賺的錢都用來給你上學了。」
「他自己不認識兩個字, 只是聽人說,學習就可以不用種地幹農活,還能賺很多錢。」
「他想你能過上好日子。」
之前觀察得不明顯。
其實爺爺的個子挺高的。
可是現在看起來,佝僂着背, 好像比我高不了多少。
他現在徹底閒了下來, 反而不適應,每天在家不是打掃衛生就是做飯。
其實爺爺做飯真的不好喫, 他原先就沒幾個調料,常年喫點油鹽就沒了。
我下班回來,乾脆給爺爺錄像,直接放在了短視頻賬號。
沒什麼人看。
我只想留住爺爺的影像, 因爲他掛在嘴邊的就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每天拍一條。
拍到第 32 條的時候。
這個視頻就終止了。
爺爺去世的那天, 媽媽在家。
她慌忙給我打電話, 我連工位上的水杯都打翻了。
他走得毫無徵兆,甚至前一天還在和我說:「妞妞, 明天爺爺給你買你愛喫的小籠包。」
第二天,我的早餐就是小籠包。
我狼吞虎嚥,甚至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品嚐。
嘴裏叼了一個,再用塑料袋扯了兩個。
我打車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哭。
我還記得可以騎在爺爺脖子上, 從他手裏搶喫的, 每一次都能搶到。
我也記得他幹完農活,黝黑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糖遞給懵懂的我。
我也記得他在我身後大喊:「跑慢點……」
爺爺買的小籠包,他自己沒捨得喫, 還留在桌上。
Ţű̂ₒ他好像怕死在別人的出租屋裏,掙扎着走到了馬路邊,最後倒在了地上。
最後紀念爺爺的視頻, 紅了。
標題是:【爺爺澆灌的花朵長大了, 只是澆灌的人沒了。】
-16-
我把爺爺葬在了奶奶身邊。
沒什麼儀式。
只是一捧黃土就埋了他。
爺爺像是生來就這麼老,註定要當我的爺爺。
記憶裏的他就是泛白的衣服和帶着皺紋的臉。
媽媽整理爺爺衣服的時候,從他的口袋摸出來一張字條。
上面的文字因爲爺爺本來就不怎麼識字, 外加臨死前沒什麼勁,看起來歪歪倒倒,辨認不清。
我很想知道,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 他到底說了什麼。
於是上網尋求網友的幫助。
大家各抒己見。
最後我在其中看到一條。
他寫的是:【不難過,爺爺抱抱你。】
想來,這句話會在任何時候,在我撐不住的時候, 變成任何字來守護我。
我蹲在墓碑前。
擦了擦墓碑:「劉勇,你真的很勇敢。」
爺爺叫劉勇,他真的很勇敢。
他曾經從別人的手裏把我搶了回來。
「我會好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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