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寶,回家了

村裏人都說我的瘋娘生不出孩子了。
可是六歲那年,我突然有了個四歲的弟弟。
他長得白嫩,會認字,會說外語。
奶奶給他取名字,福寶。
他哭着說,自己叫高深。
後來,爹舉起棍子,打得他改了口。
福寶開始叫我「姐」。
因這一聲悲慼的「姐」,我踏上了萬里尋親路。

-1-
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快遞站送快遞。
站長花姐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東北女人,膀大腰圓,性子風風火火,對我極好。
她有個四歲的兒子,叫小寶。
花姐的工作忙,就把小寶放在快遞站散養。
小寶很調皮,見誰都敢叫囂幾句。
獨獨見了我,他會乖順地跟在我身邊。
時間久了,我就習慣有這麼個小跟屁蟲。
我教他九九乘法表,說幾句簡單的英語。
學到點皮毛,他就顛顛兒地跑隔壁糧店,和那隻看家狗去 say hello。
狗子聽得煩了,汪汪衝他一頓吼。
他嚇得屁滾尿流,跑回快遞站找支援。
四歲的小寶,人嫌狗惡,渾身髒兮兮的。
到了冬天頭髮打結,鼻涕橫流,大家夥兒都笑他。
他就躲在門口的角落裏自己玩石子兒。
有一次,我忘了拿一個兩天前要配送的快遞。
電瓶車還沒開出巷口,我趕緊拐回去了。
還沒停穩,就聽見隔壁的狗子汪汪狂吠,追着一輛金盃跑了出去。
我看了一眼,覺察出不對。
也就三五分鐘前,小寶還在門口玩石子。
現在空蕩蕩的,沒了吵鬧。
我趕緊轉動鑰匙追上那輛車。
巷口的拐角不好轉彎,金盃停了一下。
我將加速拉到底,電動車橫在了金盃前面。
「臭娘們,不要命啦!」駕駛座上的男人探出腦袋,罵道。
驚魂甫定,狗子的汪汪聲引來了羣衆的圍觀。
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小寶被封條捂住嘴,在後座上掙扎。
有人舉着手機拍,有人在幫忙報警。
花姐從人羣中衝出來,披頭散髮,目眥欲裂,哭天搶地,用手砸着金盃車。
駕駛座的男人見勢不妙,一踩油門,踏過我的電動車。
衆人做羣鳥散去,我抱着狗子躲到了一旁。
警車的鳴笛聲讓我心安,我躺在水泥地上終於鬆了口氣。

-2-
小寶是花姐的老來子,是她的命根子。
此後,她便將我視作救命恩人。
她偶爾會勸我:「娟兒,你學歷不錯,要不面試一下坐班的工作,女孩送快遞太苦了。
「你有啥困難,和姐說,姐能幫你的,絕不惜力!」
我笑着搖頭。
她單身一人,漂泊異鄉,獨自帶娃,箇中苦難也只能自己往肚子裏咽。
我的事又怎麼好意思麻煩她。
幸好送快遞掙錢多。
我的花費不多,已經攢了一筆錢。
我想盡早給福寶換上義眼,萬一哪天找到了他的生父生母,他能顯得精神些。
堅持送快遞,還有一個原因。
我想給福寶找到他的家。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換一個站點。
許州這個地方太大Ṭű³了,快遞站有一百多個。
遇到收件人爲「高」姓的快遞,我總是懷着期待。
我無數次敲響別人的家門,詢問十六年前有沒有走失一個男孩。
他叫高深。

-3-
我的手邊只有一張像素很低的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福寶很黑很瘦。
一隻眼睛大大的,沒有青年人的神采,透着驚恐。
另一隻眼球乾癟,深深地凹進去了,一層鬆垮的皮耷拉着。
細如竹籤的手抬起,指着鏡頭。
那天他對我說:「姐,算了吧,被爹知道,會打死你的。」
我拍完這張照片,就被爹拖進柴房裏揍。
粗壯的樹棍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胸前、腿上、肚子上。
我被打得血肉模糊,意識混沌。
我將手機緊緊揣在胸前。
福寶在我身邊,哭着喊着:「爹,別打姐了,我會聽話的,我不出門,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
娘在井邊打水,撲通一聲掉入了井中。
她死了,我活了。
村裏人都說我娘是個瘋子。
這個瘋子腦子時常不清楚,但在打水一事上從未出過錯。
她死後,爹迎進門一個寡婦。
寡婦本不願跟她。
因着村長一句「娟花可是村裏正經出的第一個大學生,日後肯定賺大錢」。
我和福寶有了後媽。
後媽有一兒一女,整日裏想的都是把老李家用得上的東西往親兒子那裏送。
爹知道,但他裝瞎,把氣都撒在福寶身上。
我走後,福寶的日子更難過了。

-4-
在我詢問是否走失過一個叫高深的孩子時,有部分客人會好奇。
我會盡量簡短地說明。
「他叫高深,四歲時走失。
「走失時穿着紅色羽絨服,揹着一個小書包。
「書包裏有一枚黃色三角形狀的物件和一本《小王子》。」
有人會想看一眼照片。
儘管在我說明福寶瞎了一隻眼之後,還是有人因爲看了一眼照片而被嚇到。
我喫到的兩個投訴皆因於此。
花姐聽說後,抱着我哭了幾次。
「妹子,我把你當親妹子的。
「你救了小寶,就是救了我。
「我幫你一起找弟弟!」
花姐在許州認識一些人,但都不是專業尋人的。
「花兒,咱可以找警察啊,你弟弟的生父母肯定會報警登記啊。」
「去過了,沒有我弟的失蹤尋人記錄。」
剛到許州時,我在室友的提點下,來過警察局。
民警很熱心,幫我查了很久。
沒有失蹤的名叫高深的報警記錄。
我沒有詳細信息,也提供不了相關證據。
我知道他們也是盡力了,便不再隔三岔五地找警察。
「妹子,你咋知道他的親生父母在許州呢?」
在我幾乎送遍全許州的快遞後,花姐心疼地問我。
我喝了兩口啤酒,想起了很久之前,福寶剛到我家的情景。

-5-
那年我六歲。
因爲是個丫頭,從小到大沒少被奶奶打罵。
爹是個瘸子,脾氣火爆,生起氣來把人往死裏打。
我寧願在奶奶跟前討罵。
奶奶下手黑,但老了,力氣不大,我還能受得住。
她說話難聽,什麼屎尿屁,婊子賤人狗娘養,信手拈來。
我娘是個失心瘋,整日被鐵鏈子鎖着,身上一股子怪味。
時間久了,她也學會了奶奶那一套,罵起人來,歇斯底里。
福寶被小叔牽着進屋時,黑黢黢的屋子亮堂了起來。
他長得粉嫩可愛,眼睛圓溜溜的,像過年時家裏貼的年畫娃娃。
他哭得嗓子都啞了,還在那裏叫着「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我小心翼翼地挪過去,想要牽他的手。
被奶奶一把打掉。
「別碰我的乖孫!」
奶奶強硬地抱起福寶,對小叔說:「這娃娃長得真不錯,花了不少錢吧。」
小叔擺擺手,說:「娘,有孫子您就抱着,管那麼多幹啥子嘛。只是這娃娃四歲,已經懂些事了,不好養熟。」
Ṫų₀「才四歲,我都以爲他六七歲了,這城裏的娃娃長得就是好。」
爹這才插上嘴,他擦着雙掌,眼睛眯着,脣角都咧到後耳根了。
那時的我,站在福寶身邊,瘦得像根杆子,看不清誰大誰小。
但視覺上的衝擊不是一般大。
我瘋癲的娘也像是清醒了一般,抱着福寶不撒手。
「乖寶,乖寶,是媽媽,是媽媽啊!」
福寶嫌惡地推開她:「你不是我媽媽,你真臭!
「我叫高深,我媽媽叫趙美蘭,手機號碼是 138156……」
小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他頓時哇哇直哭。
力道不小,福寶的臉立馬腫起來。
「以後聽見他叨叨這些話就打,往死裏打,別手下留情!」
奶奶心疼極了,哄騙着福寶。
「乖啊,不哭了,你叫福寶,李福寶,這兒就是你的家。」
爹倒是聽了小叔的話,在福寶哭着找媽媽時,總是打得他嘴角流血。
福寶鬧了幾日,身上被打得青紫,一動就疼。
他很討厭我,我一靠近,他就轉身跑開,嘴裏嘀咕着我聽不懂的話。
過了半年,奶奶讓他和我一起上山割豬草。
他每日就揹着小書包和我上山。
他年紀小,長得又粉嫩,不像是能幹活的樣子。
我就讓他在石頭上坐着,從懷裏拿出還有些熱氣的餅子給他喫。
起初他會嫌惡地扔掉,我就撿起來擦擦,自己往嘴裏塞。
後來他會小口小口地喫,看着那本翻爛的《小王子》。

-6-
我十歲了,只知道割豬草餵豬,我羨慕他能識字讀書。
「福寶,你能教我識字嗎?」我緊張地問他。
他開始教我數字。
我說:「你之前說的那個手機號碼,咱可以給他記下來,等有了電話……」
正巧被回鄉的小叔聽到。
小叔將這事告訴了爹。
爹宿醉了一晚上,腦袋尚不清醒,舉起燒煤的鐵夾子就來打我。
福寶跟着我跑,爹舉起尖利的一頭想要刺向我時,福寶擋在我身前。
痛苦的孩提慘叫聲,濃重的血腥味,瘋子的尖叫,滿目的猩紅……
我跌坐在地上……
瞎眼的本該是我啊。
福寶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嘴裏唸叨着:「姐姐,姐姐,我說過會保護你。」
奶奶從外頭進來,見此情狀,跑到燒火的鍋爐旁,抓了一把灰,撒在傷口處。
村裏沒有郎中,我哭着起身跑出去,一路跑一路問。
「哪裏有郎中,我弟弟受傷了,哪裏有郎中……」
鄰村的老郎中被我尋來了。
他看了福寶一眼,直搖頭。
「可惜了這個娃娃,眼睛是保不住了,如果能到市裏的醫院說不定……」
他找了一圈,連張像模像樣的凳子都沒找到,便不再說下去。
傻子娘抱着福寶,溫聲細語地安慰。
我從沒見過她這副樣子,她的瘋病似乎好了。
我哭着問郎中:「那我弟弟會不會死。」
他流了那麼多血……
奶奶拎起掃帚就來打我。
「都是你這個掃把精,害得福寶這樣,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沒有躲,任由她撒氣。
爹嘆了口氣,啐了口濃痰:「怪這娃娃命不好啊。」
郎中也不想多待,拿起藥箱準備離開。
「我給娃娃開幾帖藥……」
「啥藥啊!不用開,我瞧着沒啥事。」
奶奶一聽要開方子,從地上躥起來。
「這娃娃燒着呢。」
「不用,山裏孩子哪這麼金貴,養兩日就好了!」
郎中嘆息,搖着頭離開了。

-7-
我整日陪在福寶身邊。
奶奶把我拎出來,嘴裏罵着:「死丫頭,想偷懶是吧,趕緊去打水,回來做飯!」
娘又開始發癲,被爹鎖在豬圈裏。
我拿着擔子和水桶出門,聽見爹和小叔在院子裏講話。
「有家人出兩萬想買個男娃。
「福寶我本來就是在這裏放段日子,找到買家就出掉的。
「現在這事鬧的,哥,這錢你得補給我啊。」
爹抽着旱菸,一聽這話,急了。
「福寶是你孝敬咱孃的,要錢沒有!」
「我怎麼攤上你這個大哥,你的婆娘也是我給你白白搞來的。」
爹瞧了一眼圈裏的瘋女人,生氣道:「不能生孩子的瘋婆娘,你還好意思要錢!」
小叔突然笑了。
「嘿,我領回來時,她不瘋不傻吧,我本來留着自己用的,你直接給人家辦了,把人家搞得瘋瘋癲癲。
「再說,不能生,娟子哪來的。還不是你把人身子搞壞了。
「得得得,算我倒黴,攤上你這哥哥,我警告你,福寶你在家藏好了,他爹孃滿世界找他呢。
「他被發現了,我們誰也逃不了!」
爹聽了,臉上的肉開始發顫,聲音也抖了。
「不是,你不是從許州拐來的嘛,這麼遠還能找來?蒙我呢。」
小叔沒了耐心,朝他吼道:「讓你幹啥就幹啥!再囉嗦剁了你!」
奶奶聽見他倆的爭吵,拿着殺豬刀急吼吼地跑出來。
「老孃還沒死呢!」
我躲在門後邊,默默地記下那個叫「許州」的地名。
還有,福寶的原名,他叫高深。
我記不清他孃的名字和那一串陌生的號碼。
等他醒來,我要向他問清楚。
我幫他一起記住。
他回家的希望會不會多一點點?

-8-
大病一場後,福寶更沉默了。
我想逗他說幾句話,只能迎來他不屬於孩童的冷漠眼神。
他成了「獨眼龍」,成了全村孩子欺負的對象。
村裏沒人管束的孩子不僅追着他嘲諷他,還用石子扔他。
他從不反抗。
我心疼他,每次都在山裏找更大的石頭,去找那些欺負福寶的人報仇。
村長的兒子也不例外。
有次把錢大壯打出了血窟窿,村長媳婦來家裏鬧,奶奶將我打了個半死。
福寶就坐在我牀邊,用手勾着我的手。
「姐姐,疼嗎?」
他不再是年畫娃娃了,他瘦了,黑了,髒兮兮,變得和我一樣。
他還壞了一隻眼。
我的眼淚奔湧而出,從沒有人替我擋爹的毒手,也不曾有人關心過我。
福寶,姐對不起你。
福寶,謝謝你!
我從來沒有哭過,即使餓得啃草皮,被打得滿地打滾,我都不會流眼淚。
我從小知道,哭沒用,只會被他們打得更狠。
這裏的人都這樣,對於貧窮,心安理得,對於弱者,從不手軟。
傷還沒好,我就被趕下牀來做活。
福寶跟着我,我在上山的路上問他。
「還記得你親孃的名字不,還有那什麼手機號碼?」
他一隻眼睛驚恐地望着我,嘴脣哆嗦着。
「福寶,你想回家不?回你自己的家。」
福寶使勁地搖頭。
最初一段時間他總是找媽媽,總是背那串數字。
爹一聽到,就左右開弓地打,漸漸地,他就不念叨了。
他該是被爹的拳頭打怕了。

-9-
村長帶來一個好消息。
鎮上來了領導,說要給村裏扶貧,發了一堆的種子農具之類的,分派給各戶。
爹聽了,十分高興,給福寶和我一人丟了塊水果糖。
後來才知道,他把種子賣了,農具也當廢鐵賣了,得了五十塊錢。
他用這錢在隔壁村買了三瓶酒,拿酒的時候順手偷了一把糖。
村裏的男人都這樣幹。
幾次之後,領導明白過來給東西沒用,就準備辦學校,搞免費教育,從根子上改變。
我聽了很高興,福寶能上學了!
福寶也難得地笑了,夢裏也在背詩。
如果手裏有一把刀,我會毫不猶豫地刺向我的爹。
他不讓福寶上學,即使不用他花一分錢!
奶奶也不想讓福寶出門,嘴裏說着:「唸書多苦啊,咱福寶可不遭那罪。」
福寶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抬頭時那眼睛裏的痛苦,扎得我的心很痛。
村長來勸:「附近幾個村的孩子都要去,不管男娃女娃,不要錢的,讓去的孩子家裏每月還能有補貼,十塊錢哩,不幹活還能白得十塊錢!」
爹爲這每月十塊錢動心了,他終於鬆口。
「讓娟兒去。」
我厭惡那時的自己,有那麼一刻,我極度狂喜。
我竟然可以上學!
奶奶說,上學可以,但不能耽誤家裏的活。
冷靜下來後,我更加堅定要努力學習。
這是福寶和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我走不出去,福寶會永遠困在這個家裏。

-10-
我開始了求學生涯。
學校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每天四點起牀,跑着去上學。
因爲遠,村裏的孩子漸漸都棄學了。
我們村就剩下我和錢大壯。
錢大壯的村長爹,每日騎着村裏唯一的一輛自行車,送他上學。
也就堅持了兩年。
後來,變成了我一個人。
我必須努力學習。
第一堂課,劉校長說:「知識改變命運,能讓我們插上翅膀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我想去許州,我想幫福寶回家!
我也想做完這些之後,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學校的老師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大都是來自城市的大學生。
山區窮苦,水電不通,粗糧也很難喫上,沒有誰願意長久地留下來。
我的學習很刻苦,四年後,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中學。
劉校長說:「娟花,你得繼續唸書。」
我拿着成績單回家,想着要說的話。
他們是不會同意的,而我想爭取一下。
爹正喝着酒,臉色黑紅,嘴裏嘀嘀咕咕着,「廢物,連個菜也做不好。」
他和奶奶坐在矮凳上喫飯,桌上只有一盤炒煳了的番薯根。
奶奶給福寶夾了一根菜,說着:「別讓娟兒去上啥子學了,都上了這麼些年了,也沒往家裏掙幾個子兒,家裏的豬也沒她在時,長得好了,她啊,養豬是一把好手。」
娘和福寶捧着裂口的碗,蹲在一旁扒着玉米糊糊。
福寶一聽,立馬抬頭:「奶,我可以把豬養好的,我多割豬草,多餵它們,我會做好的,別不讓姐讀書。」
娘看福寶如此激動,變得着急起來,她一着急就犯病,咦咦嗷嗷地怪叫起來。
福寶忙放了碗安撫她。
爹不耐煩,甩了筷子,罵道:「管好你自個兒吧,瞎了一隻眼,村裏哪個女人還會跟你,我老李家必須得有後,都別喫了,出去找媳婦兒生娃娃去!」
福寶的頭慢慢低下去。
「兒子你糊塗啊,咱家不是有個現成的,還有老李家血脈……」
我又驚又怕,抹了把眼淚進門。
「爹,福寶才十二歲,哪能生孩子!」

-11-
這時門口傳來咳嗽聲。
村長提着油燈進了屋:「娟花!李娟花在屋裏頭嗎?」
奶奶見村長來家,忙騰出她坐的矮凳:「哎喲,貴客啊,村長您咋來了。」
村長正了正衣領子,從兜裏掏出煙盒,給爹遞了一根。
爹瞧見了煙,眼睛都亮了,忙接過,在鼻尖聞了聞,戀戀不捨地擱在了右耳。
「有啥事,您儘管吩咐。」
點頭哈腰的模樣和慣常的兇橫,天差地別。
「今兒劉校長來找我,說起娟花的成績,她考了第一,能去鎮上上中學,怕你們不同意,讓我來做做工作。」
「村長,您也瞧見了,俺ƭŭ̀₋們家這情況,哪有錢送娟兒上學。」
「錢的事就別擔心了,我來解決,不過我有個要求。」
「啥要求?」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村長側過身子,看着我,上下打量,笑道:「這事兒你做不了主,我得和你爹商量。」
爹聽了,腰板兒一挺,聲音也大了:「村長,也不是錢的事兒,她娘是個瘋婆子,弟弟是個瞎子,我娘年紀也大了,家裏不能沒有娟兒幫忙啊。」
「大根啊,不是我說,你這見識真夠短的,現在誰家能有個會讀書的,那可是光耀門楣的事情,你ŧű₅家倒好,不用花錢了還不給上。
「我就直說了,娟花的學費我來出,不過等她回村後,得嫁給我家大壯,做大壯媳婦!」
奶奶忙說:「那可不成!我家娟兒……」
「好!我同意!」
奶奶瞪大那昏黃的眼球,憤怒得像是要把我撕碎,抓起木棍就來打我。
「賤蹄子,這事兒還輪不到你做主!」
村長很高興,掏出口袋裏的煙盒,扔給尚不清醒的爹。
「嫁給我們家,不會虧了你的。
「娟兒,回頭讓大壯帶你去集市扯塊花布,做幾身衣裳,穿到新學校去!」
我呆呆地蹲在角落,福寶遠遠地看着我,一隻眼睛裏滿是擔憂。

-12-
磕磕絆絆地過了三年。
初中畢業後,我拿着成績單去找曾經的劉校長。
我想讓他知道,當初對我的期待有了好的結果。
她老了很多,拄着用樹枝做成的柺棍。
還是那副老花鏡,鏡腿已經瘸了,勉強用白膠布裹着。
她盯着我的成績單許久,聲音顫巍又掩飾不住的激動。
「我沒看錯你,你是讀書的好苗子,娟花,你得考出去啊。」
動情處,她掩面而泣。
「山裏能考出去一個孩子,我死而無憾啊。」
我握着她皸裂的手,很難受。
「校長,當初謝謝你幫我找村長說情,隔這麼久來見您,是想有個好結果,不然沒臉見您。」
她摘下眼睛,擦乾眼淚,說:「當時我也沒把握,正好趕上鎮上領導視察,抓教育,我就和他說了你的情況,領導很重視,就免了你的所有學雜費,還爭取到一筆貧困補助。」
我聽完,頓悟,村長這招使得不錯。
拿公家的錢,做自己的人情。
「校長,可有什麼證明嗎?」
劉校長聽我這麼問,覺察出問題,我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她。
她氣得拍桌子:「娟花,你受委屈了,當時考慮到你家裏的情況,這筆錢,我拜託了校領導給你發放,沒和你說清楚,是我疏忽了。」
劉校長走到辦公室,從最下邊的抽屜裏拿出一沓發黃的文件。
「在你之後也有兩個孩子考上鎮上的中學了。
「我按照當時你的情況向教育局申請了補助。
「這是你的補助申領材料,教育局蓋了章的。」
我大致看了一眼,說:「校長,將來我可能用得上,麻煩您幫我好好保存。」

-13-
回村路上,天色已黑,四下無人,村頭草垛上傳出聲響。
是福寶的聲音!
我趕忙跑過去,就看見錢大壯將整個身子壓在福寶身上。
福寶死死拉緊身下打滿補丁的舊棉褲,掙扎的聲音裏滿是隱忍。
我抓起草垛旁的鐵鍬狠狠朝錢大壯身上砸去。
「哎喲!」錢大壯叫得悽慘。
我拉起福寶往村裏跑。
「福寶,他是不是總欺負你。」
他的頭埋得更低了,一言不發。
「你再等等姐,姐會讓他們自食惡果的!」
村子偏遠,村長的話就像聖旨一樣。
即使有人告到鎮上,也就來個人說幾句不痛不癢的。
到頭來,告發人的日子就更難了。
「姐,奶奶這幾天總唸叨着讓你回來,不讓你念書了。」
他的傷眼在黑夜裏顯得可憐。
我不敢看他,不是害怕,而是深深地愧疚。
他本該像小王子一樣地長大,偏落到此地,遭受這樣的折磨。
「放心,姐有辦法。」
初中三年,不敢有絲毫懈怠,我的成績依舊亮眼。
一年前,班主任和我說了一個好消息。
「娟花,現在好多熱心人,都在幫扶山區女童返回學校。
「有人聯繫了學校,我將你的情況上報了,有戶人家說要資助你上學。
「上到大學哦。
「所以啊,你要好好努力,你有機會考上大學的。」
我聽完,哭了很久。
年輕老師就這麼陪着我,她不出言安慰,只是眼眶泛紅。
好像自從有了福寶,我的人生一路遇好人。

-14-
「不行!你都多大了,學那麼多有啥用!別想着偷懶不幹活!」
奶奶老了,脾氣卻更上一層樓。
村長聽聞我回來,拎着兩瓶酒上門來議親。
「我兒媳婦兒回來了!」聲音從大老遠傳來。
身邊跟着破了相的錢大壯。
錢大壯一進屋眼神就四處亂瞟,見着福寶,一雙豆眼冒出綠光來。
我將福寶拉到身後。
「村長,我這正和家裏商量呢,有好心人資助我接着讀,我想等我在外頭站穩腳跟了,我就帶着大壯一起出去,城裏掙錢機會多,到時候我們有更多的錢來孝敬您,我也能給我奶和爹賺點錢養老。」
儘管心裏噁心,面上還要說着好話,如果不經過這一關,我連家門都出不了。
村長沒說話,想了很久:「我咋知道你不會反悔,到時候你不嫁我兒子了咋整。」
錢大壯倒是開心:「爹,我想去城裏生活。」
村長拍着他腦門,怒道:「外頭哪有家裏舒服,在外面惹了事,爹可罩不住你!」
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村長對我繼續上學的事情並不支持,他攛掇我爹讓我趕緊嫁過去。
晚上,我偷偷去找爹。
他正在破木板牀上折騰娘,我撇開眼,不忍多看。
「爹。」
「啥事兒?」
他語氣裏充斥着慾望沒被滿足的憤怒:「有屁快放!」
我將布包裏的兩張一百紙幣遞給他,說:「城裏有人資助我,說只要我定期寄過去成績單,他們就會一直給我寄錢。」
爹看了錢,渾濁的眼睛開始放光。
「這年頭還有這種蠢貨吶。
「咳,你是個好孩子,還知道孝敬老子。」
我趕緊趁熱打鐵:「爹,等我考出來,找了工作,賺的錢能更多!
「我早嫁到錢家的話,錢不能給家裏,還只能孝敬村長和他老婆。
「村長老婆您也知道,我過去不要緊,就怕照顧不到家裏。」
爹一貫討厭村長,隔三岔五吐槽,拿着雞毛當令箭。
這遇上了,還得客客氣氣俯首帖耳。
他早就煩了。
「我老李家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得上他來管!」
娘縮在角落裏,渾身顫抖,只敢偷偷地翻着眼皮看我。
對於瘋娘,我一直是厭惡的。
因爲她的存在,我經常被恥笑,周圍的人沒人願意和我玩。
離開時劉校長給我抓了一把糖,我摸出兩顆給她。
爹兀自看着紙鈔開心,赤腳下牀想找個地兒藏起來。
「那我還能去學校嗎?」
「上!接着上!難得碰上個傻子。」
懸着的心,漸漸放下。
奶奶雖兇,但沒什麼主見。
爹雖不成氣候,但家裏事還得他做主。
剩下的糖和四張十塊的紙幣,我放在了福寶的小書包裏。
自從壞了一隻眼後,他就不看書了。
我摸着那本硬皮封面,趁着月光,看了起來。
這是家裏的唯一一本讀物,早就被我們翻過無數遍。

-15-
拿到大學通知書那天,村頭放起了炮仗。
村長請了一個吹拉彈奏的隊伍,見人就說:「我兒媳婦考上大學了!」
附近幾個村裏沒出過大學生,好多人來圍觀。
嗑着瓜子說着酸話。
「上大學可費錢了,咱們附近誰家能供得起大學生?」
「學那麼多有啥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
「對啊,我家隔壁仨閨女,去南方打工三年,房子都翻新好幾次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也不知誰家這麼倒黴,替別人家養孩子。」
「……」
村長拿着一個花環,向我走來,要給我掛脖子上。
我後退兩步,他的眼神立馬變了。
「咋啦,考上就不認了!
「你可別忘了,是我供你上的學,你蓋手印的字據我還留着。」
我拿着錄取通知書,笑道:「怎麼能忘了村長呢,可是我咋聽說,我中學那會兒的學費是國家給的補助呢。」
「聽誰瞎說八道!」
我掏出從劉老師那裏複印的貧困申領資料,遞給村長。
不過他不識字,那我就說給他聽!
「還有,您之前私吞的那些貧困救助,慫恿村民賣掉種子器具,好讓國家一直補助的事情,要不要我都說出來。
「我這個兒媳婦,你家還要嗎?」
他聽見我的話,臉色立馬變了。
背後的嗩吶突然一響。
「都別吹了!」村長啐了我一口,「忘恩負義的玩意兒!」
他氣沖沖地離開了。
回到家,看着院子裏堆起來的好東西。
奶奶跑過來,手舞足蹈:「我的天爺咧,長這麼大沒見過這些好東西。」
福寶說,這些都是昨晚上村長弄來的,說是聘禮。
我沒說話,讓她再高興會兒吧。
不一會兒,村長領着一羣人來搬東西。
奶奶抱着其中一箱子布匹,死活不讓搬。
「給了的東西咋還能要回去!
「昨兒不是說得好好的,都歸我們老李家!
「要拿走就從我身上踩過去!」
錢大壯踩着老人的肉肚皮就過去了:「你這老貨,滾一邊去!」
「李娟花不嫁我們錢家了,這聘禮我們拿回去一點毛病沒有。
「不問你家要損失就不錯了,耽誤了我家大壯這麼些年!」
村長站在一旁,指揮着他們,「小心些,有幾隻酒杯,貴着呢!
「咦,少了兩壇酒!」
這時候,爹醉醺醺地出來,抱着村長喊:「親家,酒不錯,不錯!」
說完,癱倒在地。
奶奶拿起掃把來打我,福寶將我護在身後。
我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掃把,狠力敲砸外面的缸。
「要嫁你去嫁!」
她沒想到我會反抗,瞪着眼,要喫人的樣子:「真是反了你了!」
腦上充血,暈過去了!

-16-
奶奶癱了,整日躺在牀上叫喚。
給她端過去的飯菜,她嫌涼,扔出去老遠。
沒人慣着她!
愛喫不喫!
奶奶不頂事了,爹就不鎖着娘了,會讓她打理一下家務。
大一結束,我賺了點錢,將同學淘汰下來的二手手機買了下來。
買手機是爲了方便兼職,也是爲了給福寶拍幾張照片。
福寶長大了,長期的山村生活改變了他的容貌。
營養不良讓他變得面黃肌瘦,絲毫看不出一點城裏人的樣子。
但我還是想試一試,萬一他的親生父母能認出來呢。
福寶面對鏡頭很緊張。
「姐,我不想回去了。我現在……」
他的眼中泛着淚,「姐,算了吧,被爹知道,會打死你的。」
說完,他恐懼地看向我身後。
爹將我拖進了柴房,狠命揍我。
「心野了,膽也肥了,看老子不揍死你!」
他從沒見過,所以並沒有收走手機。
只是聽見了我和福寶的對話。
「娘!娘跳井了!」
福寶的聲音傳來,爹愣了一下,衝出柴房。
我勉力起身,跟了出去。
福寶叫來了鄰居,大家幫忙將娘撈了出來。
我第一次認真看清孃的臉,儘管是面朝黃土的黑黃,但難掩秀麗。

-17-
面對孃的離世,我並不傷心,莫名覺得,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福寶很傷心,我竟不知他倆何時產生了感情。
他將我帶到破屋後面的草房,扒拉了一叢叢枯草,掘開一些泥土。
泥土下面藏着好幾張破草紙。
草紙上有血跡。
「救命!」
「救救我!」
「生不如死。」
「我想死。」
「……」
我害怕地縮在一旁,看向福寶。
「我經常看到娘回來這裏,就發現了這些。姐,你之前不是總丟筆嘛,是娘拿的。」
我驚詫道:「娘認識字!」
「她有時發病會念詩,有一首我小時候學過,是靜夜思。」
福寶難得提起小時候的事情,獨眼裏充滿憂傷。
「福寶!姐會帶你離開!」
娘走了,爹對福寶看得更嚴了。
我本想帶他一起走,還沒走出村口,就被一羣人攔下。
「福寶不能走!」
福寶拉扯着我的衣袖:「姐,你走吧,不然我們都走不了!」
我離開時沒Ṫũ̂⁹敢看他的臉。

-18-
四年來,我一直在許州,找高姓人家。
室友說:「直接去找警察幫忙會快很多。」
我才知道,城裏是真的有爲人民服務的公僕的。
只是,檔案裏確實沒有一個叫高深的男孩,在那幾年走失。
去得多了,我也明白會耽誤人家的工作。
後來,我發現送快遞可以接觸到許州很多的本地人。
我應聘了快遞站的兼職。
大四結束時,一直資助我的好心人問我,畢業後有何打算,如果想繼續讀研,他還是會給予一些資助。
我有手機時,第一時間聯繫他們,表達感謝。
我用兼職賺的錢買了便宜的禮品去見了資助人。
資助我的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妻,他們住在離許州不遠的城市。
見到我時,他們很意外,也很高興。
老婦人帶我參觀了他們的家,不大,卻很溫馨,只是有間房門一直鎖着。
「這間房是我女兒的。」她一提到女兒,聲音開始哽咽,「她失蹤很多年了,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老婆子,開心的日子說這些幹啥!」老爺子的氣息不穩,看來也困在了過去。
「資助貧困生一直是我女兒想做的事情,我們也只是想做一些事情,積些福報,希望我女兒在某個地方能好好活着。」
老婦人打開房門,房間裏錯落有致,東西排放很規律。
牀頭有一張很大的藝術照片。
照片裏的女孩笑得十分燦爛,那熟悉的臉龐讓我渾身一顫。

-19-
「可憐我的孩子。」老婦人摸着照片陷入回憶,「剛生完囡囡就失蹤了。」
「有孩子?」我詫異道。
老爺子坐在牀邊上,痛心疾首。
「我們有個外孫女,算來比你年長几歲,可憐她小時候沒了生母,父親又是個沒良心的,我女兒才失蹤一年,就另娶了。
「孩子,結婚就跟投胎一樣,前者有的選擇,你要慎重。」
我聽小叔叔喝醉酒說過,娘是被人賣掉的。
說來奇怪,那人反而給了他一筆錢,只要求把女人賣到一輩子出不去的地方。
我以爲娘無依無靠,卻沒想到有一對疼愛她的父母。
老人華髮,一直在等着她回家。
我沒告訴老人,他們的女兒曾經被人當牲畜一般,用一根鐵鏈子鎖在豬圈。
我也不想和他們說,她已經死了。
我會常來,一爲感念幫我讀書的恩情,二爲娘不能盡的孝道。

-20-
畢業後,我仍堅持送快遞。
認識了花姐,偶然救下了小寶。
其實,我很喜歡小寶,他有着孩子該有的模樣,像極了福寶剛來家的模樣。
花姐最近認識了一位道上的大哥,頗有些門路。
她帶着我去見他。
我簡單說明了來意。
大哥十分高大,眼神兇狠,外表粗獷,看着不像好說話的。
他盯着我,像野獸見到了獵物。
我的身上密密麻麻起了層雞皮疙瘩。
「這麼多年過去了,找起來恐怕有些難度。
「現在都是高科技,基因檢測啥的。
「你要不回去一趟,搞幾根你弟的頭髮什麼的。
「咱按着 DNA 找。
「妹子,你看成不。」
我思索片刻:「那費用?」
「先找,找到了再談成不?」
花姐將我攬在身後:「是我的自家妹子,成哥肯定能給優惠。」
「好說好說。」
回到快遞站,我找了張紙條,寫下村裏的具體地址。
花姐看着紙條:「這地兒可難找啊。」
「花姐,我這次去,怕是難回來。
「如果過了一個月我還沒回許州,就把這個地址給成哥。
「如果他不願意,就算了,你也別來找我。
「會有危險!」
花姐不甚在意,笑道:「娟兒,你這是回家,怎麼說得像是尋死。」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拍打自己的嘴。
「花姐,謝謝你!」

-21-
村裏沒什麼變化。
只是將近十年未歸的小叔回家了,他的腿跛了,走起路來費勁。
他回來不久後,奶奶就死在了牀上。
聽福寶說,是小叔不讓人送飯,想餓死她。
奶奶的房間最大,現在被小叔佔着。
爹擺了兩桌酒席,娶了村頭的寡婦。
寡婦整日裏指使福寶幹活,打罵也是家常便飯。
我進院子時,正好聽見寡婦的叫罵聲。
「狗東西,只知道喫飯!幹活去!」
她拿着棍棒打着福寶,福寶不動,像死了一般。
我趕緊跑過去,推開那女人:「福寶!」
福寶慢慢地抬起頭,眼底一片死灰,靈魂像被掏空了。
「姐……你回來了。」
寡婦罵罵咧咧地起身,看見我,並不認識。
我的穿着在城裏不起眼,甚至很破舊。
但在這個閉塞的村莊,就顯得十分貴氣。
寡婦不敢大聲呵斥我,進裏屋找到爹。
爹見我拎着箱子,一把奪過去翻看。
小叔也從裏屋出來,見我,兩眼放光:「我家的大學生回來了啊。」
他一瘸一拐地靠近我,想摸我的頭,被我躲過去了。
他尷尬地在衣服上蹭着抬起的那隻手,說:「外面的世界好玩吧。」
我沒理他,拉着福寶進屋。
福寶說,我如果不回來,過幾天他就要去城裏了。
「爲什麼,小叔和爹都不會讓你出村。」
他平靜地說着,無波無瀾。
原來小叔落魄回家,過了幾天平靜日子,又打起了福寶的主意。
他攛掇爹,讓福寶去城裏乞討。
福寶長得十分瘦弱,瞎了一隻眼。
在小叔看來不夠慘,他正想着打斷福寶的腿,讓他看起來更慘些。
「畜生!」我安慰福寶,「放心,姐這回是帶你離開的。」
福寶搖搖頭,絕望地說:「出不去的,我一輩子就耗這兒了。」
「總有辦法的!」

-22-
我的箱子裏有一張存摺,假的。
小叔在那邊費勁地數着零,越來越興奮。
「發了,哥,發了啊。」
爹不明所以:「這破紙這麼值錢?」
「傻哥哥,這紙不值錢,值錢的是裏面的數字。」
寡婦也湊過來,眼神貪婪:「那小叔子,這值多少錢呢。
「村長的話果然沒錯,大學生就是能掙錢!」
小叔防備地看着他:「這是我們老李家的錢,和你有什麼關係!」
「咋和我沒關呢,我是你老李家的媳婦兒!」
「去去去,一邊兒去!」
晚上,寡婦的兒子就來替他娘討公道來了。
他長得並不健壯,但對付殘腿的小叔和醉鬼爹,綽綽有餘。
我看着他將兩個老逼登打得哭爹喊娘,冷冷地在一旁圍觀。
「福寶,福寶,趕緊來,有人打你老子了!」
爹在地上一邊滾一邊喊。
福寶並未上前,看着地上的老頭,嘴角勾起一抹笑。
「貴生,別打小叔,給那老貨點教訓就好,娘還要在這家待下去的。」
寡婦兒子看着寡婦:「娘,你有病啊,在這家當牛做馬的,也沒見討了什麼好,還待着,幹啥啊。」
「哎,幹啥,給你找媳婦啊,春花走了好幾年了,她也沒給你留個後,也該再討一個了。」
「咋,你還想着讓他家大學生嫁給我啊。」
寡婦看了我一眼,挑剔道:「年紀是大了點,但能賺錢啊,也不用給彩禮,白白得一媳婦兒!」

-23-
福寶將我護在身後,說:「這女的一直在打你主意,老頭同意了。」
寡婦進門後,就不消停,家裏的活兒也不幹。
奶奶躺在牀上,屎尿混在一起,她也不收拾。
奶奶起初還有力氣罵兩句,寡婦可不慣着她,隔着門板也要罵回去。
鄉里鄉親的都來看熱鬧,給寡婦加油。
奶奶潑辣不講理,心思歹毒。
村裏的女人,都被她罵過,沒人同情她。
寡婦不僅打罵也不給飯喫不給水喝,隔段時間,扔點喫食進去。
沒人管他,也沒人敢真的餓死她。
寡婦怕鬼神,不敢殺人。
直到小叔回家,覺得這娘留着糟蹋糧食,無甚用處。
他便攛掇寡婦徹底餓死了他老孃。
寡婦總跟村裏人閒聊,知道我在城裏掙錢多,起了讓她兒子娶我的心思。
在她看來,出嫁從夫,女人嘛,再厲害也是需要男人,聽男人話的。
起初爹不樂意,還想着奶奶死前唸叨的事。
奶奶一直想讓我和福寶一起過日子,生個男孩,既有了老李家的血脈還能姓李。
即使退了村長給的聘禮,讓她痛心疾首,不過她後來覺得是冥冥之中的註定,是老李家的祖宗顯靈,告訴她,娟花得和福寶在一起。
再多的錢財也抵不過李家無後的罪過啊。
我想,她到死也不瞑目。
寡婦來了後,對我爹威逼利誘。
一心讓我嫁給她兒子,同意生的第一個兒子隨母姓。
爹爲了過幾天省心日子,覺得和誰生都一樣,只要跟着姓李就行,便應了下來。

-24-
我回來之前,有不好的預感,所以給花姐留了地址。
沒承想,帶福寶出村的阻攔,變了這麼多。
爹找到我,說:「娟子,你小叔說你不去,這錢取不出來。
「爹帶你去鎮上,咱取點錢出來,孝敬孝敬你爹我。」
我抬着被粗繩捆綁的手腳,說:「這咋出門呢?」
「爹給你解開,不過,你要乖乖的。」
我被解了綁,爹拉我起來說:「咱這就出發!」
門口蹲坐着小叔,他抬頭諂媚地笑:「娟子,帶小叔一起去唄。」
寡婦在院子裏打水,側着耳朵偷聽我們講話。
「存摺裏的這筆錢,我本來就是打算給爹養老的。
「現在他想用,我就帶他去取出來。
「不過這筆錢挺大,得去市裏的銀行。」
小叔懷疑地看着我,我知道這招對他來說,可能會行不通。
「怎麼可能要去市裏?」
我直接坐在門檻上:「裏面有多少錢你數過沒?
「鎮上的銀行能拿出來五百萬?」
小叔說:「也不用一下全拿出來吧,一點一點取也不是不行。」
我看了眼寡婦,笑道:「我娘說了,結婚後讓我帶貴生去城裏幹活,我這不年不節的也回不來,順道我想更改一下戶名,以後我爹就能自己取錢了。」
爹聽完後,兩眼泛光,激動不已:「我養了個好女兒啊。」
「爹,帶上戶口本,我們先去辦個身份證。」
爹一瘸一拐地去拿本子。
小叔看着我們扮演父女情深的戲碼,一直沒說話。
「那你們去吧,我在家等你們回來。」
「一起去吧,小叔,我還想給你們置辦幾身衣裳,過年穿啊。」
小叔從小就愛俏,跛了,也得把自己拾掇好。
自他回來後,寡婦更不想離開這個家了。
「那……行吧!
「不過手機給我保管!」

-25-
小叔看着莊嚴的警察大廳,雙腿瑟瑟發抖,不敢進去。
「來這幹啥!」
我笑着說:「拍照啊,得給我爹辦個身份證。」
「那我在外面等你們。」
爹沒來過城裏,看什麼都稀奇。
我挽着他進去。
「警察,我要報案!」
爹驚恐地看着我,試圖掙脫我的手臂。
不過,他老了,又是個瘸子,能跑多遠呢。
爹被扣下。
我帶着警察去找小叔。
小叔早就跑沒影了。
不過四處的攝像頭,他又能躲到哪裏去呢。
「證據呢?」警察問我。
「我就是證據!還有福寶!」
警察問我:「福寶是誰?」
「是我弟弟。
「哦,不對。
「他是二十年前被拐到我家的小男孩。」
很多年前,我就想到報警這條路。
只是鎮上的警力有限,不死人,沒人會引起重視,尤其是這種子告父的案子。
村裏閉塞,村長一手遮天,若不讓出去,被弄死在山裏也是正常。
基層民警不會做升不了職還給自己惹一身腥的事。
幸好,小叔回來了,他的罪行足夠被市局立案了。

-26-
經過警方調查,發現小叔本就是在案人員,涉嫌故意殺人罪、拐賣婦女兒童罪、強姦罪等數項罪名。
每一項罪名都夠他死一次了。
至於我從未出過村的老爹,那就一輩子在牢獄裏安心待着吧Ṭű̂₆。
警察告訴我,他至今仍在獄中喊冤。
「如果無知就可以免罪,那麼善良永遠都是免罪金牌。」
他生性本惡,小叔也是如此,像極了奶奶。
如果沒有福寶,我是不是也是這樣,把作惡當作日常,不自愛,不良善,匆忙結下惡的種子,一代又一代。
警察握着我的手,說:「要是每個公民都能像您一樣,大膽揭發親人罪行,還社會公平就好了,謝謝你!」
我向他鞠了一躬,彎腰的時候,眼淚落到了地上。
「應該感謝的是我。」
我不曾感受過家的溫暖,所以對於骨肉至親,除了憤恨並無其他。

-27-
天空放晴了,風也變得暖了起來。
福寶在村頭等着我,我笑着走過去。
「姐,有一羣人說來找你,我讓他們先在家休息。」
應該是花姐,除了她,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果然,她坐在屋裏頭,見我回來,大大咧咧地喊着「花兒,花兒」。
我的眼眶溼潤了,沒想到她真的爲ƭü¹我跨了千山萬水。
「花姐。」
成哥走到我們旁邊,憨笑着:「這地兒夠破的啊,不過風景不錯。
「明兒去爬山,就當公司團建了。」
橫七豎八坐着的小弟一片怨聲載道。
「老大,不成啊,腰不行了。」
「老大,腿走好幾天道兒了,站不起來了!」
「我行!我還能幹!」
「幹他孃的!幹!」
福寶站在一旁,眼中落下一滴淚。
我以爲他不喜歡家裏這麼多人:「我讓他們離開吧。」
「不。」他看着我,「姐,我喜歡這種熱鬧的感覺。」
成哥沒去爬山,帶着一幫小弟去了村長家。
「妹子,哥不能白來一趟,今兒就幫你把仇都報了!」
我沒拒絕,帶着一行人去了村長家。
將村長揍了個半死,把他家裏的好東西搬出來,發給村裏喫不上飯的困難戶。
還有錢大壯!
我永遠忘不了他將福寶壓在草垛上的情形。
既然他不想要傳宗接代了,我就幫他一下!
至於寡婦和寡婦兒子,就算了吧。
我並不想讓我的奶奶在九泉之下過得舒心。

-28-
福寶回了許州,但他終日待在屋裏。
在成哥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福寶的親人。
原來,福寶不叫高深,他叫高琛。
他被拐兩年後,父母感情破裂,離異了。
父親另娶,移民去了國外。
母親失去兒子,鬱鬱寡歡,五年前病逝了。
不過,幸好他有個姐姐,親姐姐!

-29-
高靜是個很漂亮的城裏姑娘,也是在她的幫助下,我們順利獲取了福寶的準確信息。
她在經營一家「幫你回家」的社會公益組織,已經幫助很多走失兒童回了家。
我和她說起福寶在小山村裏所經受的磨難。
她的臉色發灰,脣色蒼白,一雙眼睛透着驚恐。
「要去見見福……高琛嗎?
「他要是知道你爲他做了這些,一定很欣慰。」
因爲弟弟的走失,而熱心公益。
「我不敢見他。他被壞人拐走那天,我看到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抱走,我沒有喊人。
「自從有了他之後,爸爸媽媽的愛就全給了他。
「我的嫉妒毀了他,毀了這個家。」
我舉起的手,在看到她如死灰般的眼神中,放下了。
「福寶很愛你,他在爲我擋鐵鉗子的時候,一直唸叨,姐姐,我會保護你。
「他從來只叫我姐,就那次,叫了姐姐。
「我想,在他心裏,你永遠是他的姐姐!
「他走失時,揹包裏有個黃色的三角狀物件,是一張紙疊的,那是什麼?」
高靜痛苦地捂住臉,彎下腰哭喊出聲。
「那是母親在觀音廟裏求來的平安符,我和琛琛,一人一個!
「琛琛!琛琛!姐姐錯了!姐姐錯了!」

-30-
我帶福寶去醫院檢查。
檢查結果並不樂觀,長期被凌辱打罵,他的身體和精神都趨於崩潰。
醫生說,他的眼睛壞死很久,受傷時也沒及時處理,有癌變的可能。
我聽完後,心情沉重,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他。
回家時,福寶正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看得很認真。
他聽見我回來,忙起身:「姐,回來啦!」
我抱住福寶,他的身子一僵:「姐,有人欺負你了?」
我搖搖頭,問他:「福寶,你有什麼願望嗎?」
「小時候,我想像小王子一樣去冒險, 去周遊世界,去地球以外的地方。
「現在,我只想和姐好好生活。」
他是笑着說的, 但我的心裏苦得發慌。

-31-
確診那天, 我找到了高靜。
「醫生說, 高琛得了骨癌,晚期。」
高靜跌坐在地上, 無聲地哭泣。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 我帶着高琛去了許州的城市花園。
花園深處,走出來一個女人。
她打扮得體,厚重的脂粉也掩飾不住倦容。
「琛琛!」
福寶牽着我的手鬆開, 我看着他奮力地跑向高靜。

-32-
我回村前買了一個雕刻着鈴蘭的精緻骨灰盒。
娘應該是個愛美的女孩子, 她遇人不淑,身世可憐。
若死後仍困死在這個令她痛恨的地方, 該多麼痛苦!
我回到了去過一次的破舊公寓。
老婦人在家侍弄花草,老ṭűₕ爺子去菜市場買菜。
家裏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
我猜, 這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
她長得更像娘一些。
我將骨灰盒遞給老人。
「阿婆,我帶您的女兒回家了。」
女孩看着我,不可置信。
「騙子!快離開我家!」
老婦人一手扶着額頭,另一隻孱弱的手阻止了女孩。
「這麼多年了, 我早知道她凶多吉少了。
「在我死之前, 有了她的消息,我心安了。」
我沒有和她說,我是孃的女兒。
如果有選擇,娘也不會認我吧。
我見證了她的痛苦人生。
那瘋癲的歲月她該是多麼絕望啊。
我將孃的經歷告訴了年輕的女孩, 女孩罵我瘋子, 轉身奪路而逃。
如果善惡有報,那麼孃的丈夫,應該是個什麼結果呢?
我以孃的名字給他寫了一封信。
那字字句句的詛咒,我相信將時刻伴隨着他的下半輩子。
可是這樣的人, 怎麼配有小半輩子。
高靜帶着福寶去「冒險」了。
我回了小鄉村。
劉校長老了, 頭髮花白, 滿臉溝壑。
我到學校報到時, 她正坐在操場上的椅子上曬太陽。
我走到她身邊,在她身邊蹲下。
「劉校長,我是新來的老師, 來向您報到!」
「啊,新老師?」她立刻睜開了眼睛,「聽說來了就不走了啊。」
「對啊, 不走了!」我握着她的手,「給您帶的見面禮!」
「不走了好啊, 不走就好啊。」
她的耳朵有些背了,我將眼鏡盒放在她手裏。
她摸着,慢慢綻開笑容。
「眼鏡啊, 我已經用不上啦, 現在戴了也看不清字了。
「你留着吧, 以後會用得上的。」
遠處,一羣孩子跑過來,嘰嘰喳喳圍着我。
我看到了好多髒兮兮的女孩。
她們眼神透亮, 流露出對知識的探求,對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渴盼。
她們,像極了曾經的我。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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