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有璟

夫君爲還賭債,要把我和閨女賣了換錢。
我們娘倆像牲畜一樣被綁到街上叫賣。
「一大一小,可爲奴爲娼。價高者得!」
出價最高的那人,是最低賤的仵作。
他非但不要我們爲奴爲娼,還要娶我做他的娘子。
可他惡鬼纏身,已經害死了兩任前妻。
衆人皆說,我嫁過去等於送死。
可後來,誰也沒想到,死的會是我那負心的丈夫。

-1-
趙大善又喝得爛醉,晃悠悠地踏進了門。
見他抬起手,我下意識地把閨女護進懷裏。
可我閉緊雙眼後,習以爲常的拳打腳踢卻沒有落下來。
今日……竟然不捱打。
難不成是賭坊裏贏了錢?
還未等我細想。
趙大善就將拇指粗的麻繩套在我們娘倆身上,打了死結。
「當家的,你這是何意?」
我有些恐慌,掙扎着問他。
可他卻一言不發地點燃了竈火,拿了一旁的火鉗伸進去烤。
那竈膛裏的火,越燒越旺。
我的心也跳得愈發厲害。
同趙大善成親七年,我對他再瞭解不過。
他雖名字帶善,爲人卻陰毒齷齪。
不光好喫懶做,還嗜賭又酗酒。
喝多了我們娘倆要捱打,賭輸了還要捱打。
這會兒他越不作聲,就越是讓人害怕。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當家的,你倒是說話啊?我和盼娣可是做錯了什麼?」
衣裳洗乾淨了,今日做繡活兒領的銅板也上交了。
米缸裏的米我們也未敢多喫一口。
這到底是怎麼了呢?
趙大善過來了,燙紅了的火鉗上夾着的,竟然是刻着賤民二字的鐵烙!
「要不是你這個喪門星,我怎麼會總是輸錢?」
他粗暴地撕扯開我肩上的衣裳。
「今日就把你倆發賣爲奴,換了銀子還債!」
滾燙的鐵烙壓到肩上,我疼得驚叫出聲,淚水在頃刻間湧出。
他的手又伸向盼娣,我慌了神。
「趙大善,她可是你親閨女啊!」
「什麼親不親的?老子要的是帶把兒的!小賠錢貨就是拿來換銀子的!」
不要,不要啊!
「當家的,求你了。將我賣了不要緊,可盼娣還是個孩子啊。求你了,放過她吧。」
我聲淚俱下,拼了命地掙扎,想要護住盼娣。
麻繩將手臂都勒麻了,卻無濟於事。
「盼娣!盼娣!」
在盼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中,我和她徹底淪爲了賤籍。
「別哭,我兒不哭……娘在呢,我兒莫怕……」
我想抱抱她,卻只能無力地匍匐在地上蠕動。
疼,太疼了。傷口是疼的。做孃的心啊,更是疼。
「趙大善,虎毒還不食子,你簡直是個畜生啊!」
往日對我拳打腳踢,爲了盼娣我都忍了。
可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連親生骨肉都不願放過。
這可是賤籍啊!一輩子再難擺脫的印記。
我這輩子,頭一回對他發了狠,撲上去一口咬得他臉上鮮血直流。
「賤人!還敢咬我?將你賣進青樓就老實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連拖帶拽地把我們娘倆扔上了板車。
往日,都是我和盼娣推着車去接醉倒的他。
可憐我的兒,頭一次叫爹爹推着走,卻是要被賣了換錢。
到了街上,賣喫食的,賣牲畜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趙大善眼珠子一轉,也扯着嗓子吆喝上了。
「賣女人了!一大一小,可爲奴也可爲娼!價高者得嘞!」

-2-
我們娘倆如同旁邊攤位的貓狗,被用繩子拴着供人圍觀。
有人上前捏開我的嘴巴,說要看看牙口。
也有人用貪婪的眼睛打量我的屁股,考慮我是否好ṭû₋生育。
盼娣哭得沒了聲。
我用身子將她臉擋着,小聲安撫。
「好孩子,別怕。有娘在。」
她靠在我身上,用臉蛋蹭我的後背。
其實,我早已怕得要命。
可我不敢發抖,生怕我的盼娣驚出什麼毛病。
「五兩銀子吧!正好我們竈房還缺兩個幫工。」
酒樓的五嬸兒咬咬牙出了價。
許是看我們可憐了,我朝她遞了個感激的眼神。
若是真能到酒樓去幫工,倒也是件好事。
可很快,審視過我屁股的那人開口了。
「兩個大活人,都是能生養的。我出八兩!」
「十兩,我帶去青樓做兩朵金花兒。」
「十五兩!買回去給我們家老爺嚐嚐鮮。」
…Ţŭₘ…
價出得越高,就越是要命的去處。
我看向趙大善,低聲祈求。
「盼娣到底是你的骨肉,不說別的,好歹給孩子一條活路吧!」
「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
他對着衆人尷尬一笑,照着我臉上就是兩個巴掌。
「沒調教好不懂事兒,回去狠打幾頓就老實了。」
一直等了好半刻,都不見人再出價。
趙大善急了,竟直接掀開了我的肚子。
「諸位看看,這婆娘肯定能生,旁邊這個就是她生的丫頭。買回去又能幹活兒,又能享樂,還能給你生孩子!」
說着,他又扯着盼娣的衣領將她提起來。
「這個小的,再有五年就滿十二,她娘能生,她就一樣能生!」
我心疼得再也忍不住,想開口罵他。
可他還捏着盼娣,我只好作罷。
「十五兩,真的沒有再高嗎?」
他又一次吆喝上。
「若是再沒出價的,這對兒金花可就賣到劉員外府上了!」
劉,劉員外?
我驚得兩眼發黑。
他可是出了名地有怪癖,從青樓買回去的姑娘,不過月餘就一身爛肉地扔出來。
這怎麼行?
我正欲再次祈求趙大善時,身後卻傳來一道陰冷的聲音。
「二十兩!
「我家正好缺媳婦兒。」
媳婦兒?不是奴也不是娼,這是做正頭娘子的意思啊!
原以爲這下能換個好去處。
可扭過頭看到來人時,我的心卻徹底涼了。

-3-
出價最高的,竟然是胡巴。
他是蓉城唯一的仵作。
整個城裏除了賤民外,最低賤的人。
城中衆人對他避之不及,也不全是因爲身份。
最嚇人的是他常年與死人打交道,早已惡鬼纏身。
聽說已經害死了兩任前妻。
被他買回去,無異於送死。
可不等我開口乞求,趙大善已經蹦得老高。
「胡巴兄弟,二十兩銀子。出價無悔!」
胡巴從破破爛爛的上衣裏摸出個鼓囊囊的袋子,丟到趙大善手上纔開口。
「你點點,正好二十兩。買定離手。」
在衆人一片唏噓中,趙大善將銀子數了又數,又放到嘴裏咬咬,這才滿意地笑了。
「銀子沒問題。胡巴兄弟,待會兒我就給你送到院子裏去!」
面對喪了良心的人,所有的祈求都是徒勞。
趙大善很快就將我和盼娣推到西街角里,胡巴那陰森森的院子門口。
我們像是兩個破布袋子,被他丟進院中。
麻繩鬆開,他陰狠地留了句話。
「你們是賤籍,若是敢逃走,按照律法必誅九族。」
我自然不敢帶着盼娣逃,畢竟遙遠的邊疆小城裏還有我的族親。
繩子一鬆開,我就將盼娣抱進懷裏。
「好孩子,你受苦了。萬事有娘在呢。」
我可憐的盼娣像只貓兒縮在我懷裏,眼淚都流乾了。
嗚嗚嗚,一陣陰風吹過,帶起院中那口老井的呼嘯聲。
我和盼娣嚇得抱成一團。
「別怕,娘在,娘在。」
我嘴上安慰盼娣,自己卻也嚇得不住顫抖。
井中的嗚咽聲愈演愈烈,我死死地將盼娣護在懷裏Ṫüⁿ,用手蓋住她的耳朵。
「別怕,我兒別怕。」
我強打精神,佯裝鎮定地對着老井開口。
「冤親債主也好,牛鬼蛇神也罷。要索命就來索我的,莫要作害我兒!」
身後,木門吱呀一聲響了。
有男子開口說話。
「這院子格局不好,風大了就怪叫,沒什麼可怕的。」
是胡巴回來了。
他一隻手將我懷裏正哭的盼娣提起來,另一隻手拉起早已嚇成爛泥的我。
「鬼有什麼好怕的,又不害人。真正可怕的呀,是人!」

-4-
驚魂未定,我跟着胡巴木訥地走進屋裏。
他懷中,盼娣像是受了驚,一雙眼睛都要失了神。
可盼娣早慧,即便如此,小小的人兒卻不吭一聲。
我壯着膽開口。
「那個,當,當家的,孩子身上邋遢,叫我抱着吧。」
胡巴皺了眉,將我和盼娣細細打量。
是生氣了,還是哪裏不滿?
才生出的那點兒膽量又如退潮般消散。
我接過盼娣,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像曾經多少次等候趙大善的謾罵那樣,等着他。
可他卻沒暴跳如雷,只輕聲說。
「姑娘家的,弄乾淨些。我去燒水,梳洗了再睡。」
他轉身進了竈房。
我鬆了口氣,替盼娣摩挲後背。
等等,梳洗了再睡……莫非是?
才放鬆的心又七上八下地打鼓。
「水好了,快來洗。」
聽他來喚,我抱着盼娣,心不在焉地跟過去。
「你們倆沒換洗衣裳,天色晚了,就先都穿我的。」
直到人走,我都心亂如麻,什麼也沒聽進去。
盼娣倒先一溜煙鑽進浴桶裏。
「阿孃,咱們在家還從未泡過浴,這裏還有皁角呢!這下好好洗洗。」
到底是個孩子,一點兒新鮮事就能哄了。
可那皁角金貴,想必不是給我們用的。
熱騰騰的水霧侵入眼中化作淚,我邊替盼娣擦身上,邊安慰她。
「就是不用那皁角,娘也能給你洗乾淨。」
磨磨蹭蹭地梳洗好,一直捱到水都冷了,我才抱着盼娣出去。
左想右想,我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
「當家的,孩子還小,今日又受了驚,夜裏只怕睡不安生。同,同房的事……」
我越說聲音越小,胡巴的耳朵好像有些紅了。
「你們今日纔來,時候不早了。其他的事情,日後再說。」
拋開惡鬼纏身不說,我恍惚中竟覺得這胡巴,也不像人們說得陰冷可怖。
我安頓了盼娣起身去倒水時,胡巴跟了過來。
許是看桶裏沒有一點兒浮沫,他又皺起眉。
「爲何不用皁角?」
大概是嫌棄我們娘倆不乾淨。
我有些尷尬,垂下頭小聲回應。
「下次,下次我一定收拾乾淨。」
胡巴不作聲了,自顧自鋪了被褥到地上。
「今兒風大,怕你們夜裏害怕。我就在這屋裏睡。」
早就聽說他討不到媳婦。
花了重金買下我們,大概也是怕我們跑了,故意守着。
我心裏雖不情願,卻也能理解。

-5-
這一晚,我不敢睡着,連呼吸都是小心的。
盼娣這小鬼頭,也不敢睡。
月色下,我瞧見她瞪大了那雙亮閃閃的眼睛,對着胡巴看了又看。
直到胡巴發出輕微的鼾聲,她才湊到我耳邊輕聲開口。
「阿孃,這個阿叔是好人。」
「盼娣爲何覺得他好?」
「她不打我,也不打娘……」
盼娣沒說幾句就睡了過去。
我替她輕輕拍着,死死地咬住嘴脣不敢哭出聲。
原來在她心中,不像她爹那樣拳打腳踢的,就算得上是好人。
天色有些微微亮,我輕手輕腳地摸下了牀。
到了這個時辰,我要起來煮醒酒湯,做好早飯。
這是趙大善定下的規矩,備着他醒來享用。
其實,他那樣好喫懶做的人,根本不會醒這麼早的。
可我卻得日日備着,不敢偷懶。
因爲我知道,若是哪天他當真早醒了卻不見餐食,定是又要對我拳打腳踢。
「幹嘛去?」
腳底下,胡巴壓着嗓子問話。
我下意識地緊張,說話都帶上些結巴。
「我,我不知你起這麼早,實在對不起,我現在就去弄飯!」
胡巴有些不耐煩。
「哪裏是起得早,我是被你吵醒了。哪有人家這樣早就起來弄飯?」
我戰戰兢兢地坐回牀上,本想開口解釋的,又怕更招他煩。
這會兒他又轉過身去睡了,若是待會兒清醒了,還不知要如何怪罪。
胡巴醒時,盼娣也醒了。
我生怕他當着孩子找我算賬,縮着脖子問。
「當家的,要不我先去弄飯?」
他不作聲,想必是答應了。
我帶着盼娣進了伙房,卻被眼前的喫食驚得要掉了下巴。
案板上擺滿了提前發好的白麪饅頭,籃子裏還有幾把新鮮小青菜。
這還不算完,豬油、白糖、官鹽,應有盡有。
沒想到,他一個仵作,衆人瞧不上的下九流,倒還是個富戶。
盼娣從未喫過一頓好的,悄悄嚥了口唾沫。
這孩子受了驚,昨兒也沒喫什麼,想必是餓了。
我不疑有他,洗了手開始弄飯。
依着胡巴那個身形,兩個饅頭夠了。
從案板上拿兩個蒸上,又把青菜切碎了,計劃煮一大鍋湯。
到處沒找到雜糧,我叫盼娣出去問問。
不一會兒盼娣手舞足蹈地跑回來。
「娘,娘!阿叔說家裏沒備雜糧,讓咱們也喫饅頭。」
我正備菜的手頓了頓。
白麪精貴,他怎麼捨得叫我們也喫?
左思右想,我又往蒸籠裏添進去一個饅頭。
白胖胖的饅頭蒸好後,我挑出一個最小的,掰了塊兒拿給盼娣喫,剩下的一併掰碎了扔到兩碗菜湯裏。
「盼娣,咱們喝菜饃湯,叫你阿叔喫饅頭。」
可飯菜剛端上桌子,胡巴卻不高興了。
他眉頭緊緊擰着。
「就只做了這些?」
這些還少哇?
我有些詫異,卻不敢反問,將跟ŧù₂前的菜饃湯也推過去。
「那今兒你就湊合着把我這一碗也喫了,知道了你的食量,我下次多弄些。」
他沒答覆,伸手將軟乎乎的饅頭一分兩半,竟是遞給了我和盼娣。
這……是何意?
見我和盼娣不敢接,他又開口。
「我是問你和孩子,只喫這些哪能夠?」
那冒着熱氣的饅頭被他強行塞到了我和盼娣手裏。
我鼻子一酸,心裏發苦得厲害。
就連才認識了一天的胡巴都知道叫我們娘倆喫飽肚子。
可伺候了趙大善這麼些年,他卻從沒考慮過我們。
家裏的精米白麪,那都是隻有他才能喫的。
我和盼娣就是喫雜糧飯,都不能敞開了肚皮。
只因我們是女子,凡事都要以一家之主爲先。
被苛待了八年,我從不像這樣委屈的。
今日卻因着一個饅頭落了淚。
胡巴見我落淚,又皺起眉毛。
「大早上的哭什麼?福氣都叫你哭沒了。待會兒還有一屁股活兒要做,快喫吧,喫飽了好乾活。」
我明白了。這是怕我們喫不飽,幹不動活兒。
畢竟他是花了大價錢的。
我也不敢再哭,拍着胸脯向他保證。
「當家的,你放心。我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勤快,一定不耽誤幹活!」
後面幾日,我漸漸摸清了胡巴的意思。
他雖性格陰冷,可卻不在喫食上苛待我們。
要是飯做得少了,反而要皺眉。
肚子裏喫得多,我做起活來也確實更有勁兒。
盼娣如同菜色的臉蛋兒也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

-6-
胡巴早早地喫了飯去衙門當差。
我就帶着盼娣,在這陰森森的院子裏熱火朝天地大掃除。
常年不擦抹的窗臺、門框都積了灰。
我們用皁角水擦了足足五遍,直擦到那窗臺在太陽下都反光。
院裏的青石板上,像是蒙上了黑黑的泥巴。
我在前邊兒刷,盼娣跟在後面擦。
用了三個晌午,將院子收拾得像是新鋪了地。
盼娣喝着我新煮的豆湯,神色擔憂地問。
「阿孃,這院子沒幾日就收拾完了。到時候沒活兒幹了,咱們還能喫飽飯不?」
這麼小的盼娣,本該和街上那些孩子一樣嬉笑打鬧。
可投胎到我的肚子裏,卻要因喫喝問題整日提心吊膽。
我心疼地摸摸她有些發黃的頭髮。
「能喫飽,只要娘在,你就一定能喫飽飯。」
胡巴捨得叫我們喫飽飯的目的,我不想去深究。
我只知道,能讓我們比從前過得好,他就是好人。
院子收拾完了,我就去接繡活兒做。
每日勤着做,少說也換得到三五個銅錢。
我把換來的銅錢都收到盒子Ţŭ₂裏,盤算着攢夠一吊就交給他。
總歸我有點用處,他就不會跟我們翻臉。
胡巴沐休這日,我本計劃叫住他聊聊,將新攢的銅錢交給他。
可他先一步開了口。
「給盼娣收拾收拾,我帶你們出去。」
我不敢忤逆,戰戰兢兢地去抱盼娣。
出了院子卻見他推了輛板車。
「孩子還小着,放到板車上推着去。」
盼娣當即嚇得哭出了聲。
我的心也țù₃提到了嗓子眼。
他,難不成是又要將我們賣了?
我邊祈求地問他。
「當家的,這幾日可是我們有哪裏做得不好?若你不滿意,只管開口跟我提。前些日子我也做了不少繡活兒,本攢了銅錢就要拿給你的……」
胡巴嘆了口氣,打斷了我。
「你這是想哪去了?我帶你們上街,不是要賣了你們。」
我看他的眼神,清澈柔和。
不像趙大善的眼睛裏,全是算計。
應該是真的吧?
可不論真假,我和盼娣也只能乖乖聽話。
一路忐忑地跟着他到了正街,這裏都是正規商行,不允許做人口交易。
見他停到成衣店門口,我徹底放了心。
他衣裳破破爛爛的,也是該再做兩身新的。
只是這買成衣哪有自己縫划算?
我壯着膽子,拉住他的袖口。
「當家的,可是要添置衣裳?不如買些布料我回去縫,我手藝好着,這店裏衣裳有些還是我做的呢。」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沒再多說,抱起盼娣拐到了前邊的布行。
「一大一小,推薦些時興的料子。」
我被他的話,驚得愣在了原地。
這是要給我們娘倆買衣裳啊?
老闆娘眉開眼笑地拿出一匹水紅色料子放到我身上比畫。
「你這媳婦生得嬌,水紅色正配。又顯得人白。」
又捏了捏盼娣的小臉。
「閨女也怪可愛,穿個湖藍色,俏皮得很。那劉員外家的千金也穿這湖藍色。」
我連連擺手,碰都不敢碰那金貴的料子。
「不用,實在用不着。當家的倒是該做身新的,我們娘倆就用你的舊衣裳改兩套。」
老闆娘眯着眼睛打趣。
「胡巴兄弟你這真是有福氣,這樣體己的媳婦能被你娶到了。」
胡巴的耳根子又紅了,丟了銅錢拿了布就跑。
我追在後頭,急得嗓子冒煙。
「當家的,這樣貴的布料合該是那嬌娘子才穿的,你說說,買給我們作甚?」
他把盼娣重新放回板車上,抬起頭。
「你沒聽老闆娘說嗎?你們娘倆生得嬌,這樣的料子襯得上。」
這下輪到我羞紅了臉。
心裏酸得又要落淚。
活了半輩子,趙大善只當我是個粗鄙不堪的喪門星。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和盼娣也能和嬌這個字沾上邊兒。
「那你呢?你是一家之主,理應先緊着給你做衣裳的。」
胡巴拽了拽發皺的衣襬,推着板車邊走邊說。
「我和死人打交道,要穿那麼好作甚?嫁漢嫁漢,穿衣喫飯。給你們買衣裳是應該的,別去想那麼多。」
日光下的胡巴,背影高大。
板車上的盼娣再不像來時那般緊張,伸着腦袋東張西望。
若說往日對胡巴,是爲了盼娣而討好。
這會兒,我卻發自內心地有些心疼起他了。
從前做姑娘的時候,我像是弟弟的丫鬟。
後來,爹孃爲了弟弟把我賣給趙大善,我又像是他的丫鬟。
從沒有人說過,我也配得上喫飽飯,我也配得上新衣裳。

-7-
到了家,我將一吊銅錢拿給他。
甚至心中有些期盼。
他會不會像那些殷實人家一樣,將錢財都叫我管着。
可他沒有推脫,很快就收到了袖子裏。
我心中有些失落,卻很快就好了。
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不捱打,喫得飽,又有新衣裳穿。
人是不能太過貪心的。
不等我想太多,他忽然開了口。
「繡活兒確實辛苦你了,往後可以少做些,護着眼睛要緊。」
我滿足地笑了。
至少,胡巴是個會疼人的。
正午他出了門,說家裏晚上要來客。
叫我和盼娣都穿上新衣裳。
我帶着盼娣將竈房裏的臘肉臘雞都切了洗了,配上小青菜燉上一大鍋。
擔心客人帶孩子,我又蒸了幾個糖三角。
小蔥拌豆腐,鹽焗雞蛋羹。
將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菜做出來後,我才帶着盼娣換上了新做的衣裳。
胡巴也帶着人回來了,正在屋裏談事情。
盼娣早就饞得直流口水。
我拉着她蹲在竈房裏,掰開一個糖三角。
「待會兒家裏來人,咱們把菜端出去就走,千萬不能多話知道嗎?」
盼娣邊喫邊點頭。
那糖三角熱騰騰的湯汁流出來,甜進了我和盼娣心裏。
我們將菜品端出去擺好,正欲離去時,胡巴卻將我叫住。
「你竈房裏還有活兒啊?」
「怎麼了?」
「收拾了趕快過來喫,叫盼娣別在竈房玩了,快來喫。」
女子能上桌嗎?
這不合乎規矩,會讓來客笑話的。
趙大善說過,若是我和盼娣同他在一個桌子喫飯,別人會看不起他的。
我正欲開口推脫,一旁一襲青衫的客人卻衝我點了點頭。
「這就是嫂子吧?真賢惠,比我家那個老虎強多了。快帶着我侄女兒來喫飯啊,有活兒叫胡巴大哥去幹!」
我有些蒙,轉身去竈房裏抱着盼娣坐過來。
直等我們來了,胡巴才招呼着客人動了筷子。
酒過三巡後,我們才從胡巴的口中,聽到了更大的驚喜。
原來,這位客人是書院先生家的公子。
曾經胡巴救過他一次。
這次特意到來,是爲了給我們家盼娣拜師的!
送盼娣去書院讀書這種天大的好事,就是在夢裏我都沒敢奢望過。
可胡巴卻將銀子整整齊齊地擺了出來。
「盼娣讀書的事兒,還請錦公子你多多費心了。」
「不過一個學位,包在我身上。只是你這閨女叫盼娣,到了學校要招笑的,不如給她改了。」
錦公子摸了摸盼娣的頭,出聲道。
胡巴有些茫然,抬起頭問。
「爲何招笑?可有什麼深意?」
「你一個胡人不懂也正常。這是盼着生個弟弟的意思呢!」
錦公子說完,盼娣羞紅了臉。
胡巴抱起盼娣,聲音有些自責。
「倒是我沒考慮到這些。錦公子博學,不如今日替她賜個名?」
從此後,盼娣不再是趙大善家裏,整日捱打的喪門星趙盼娣了。
她叫孫鳴鸞,小字璟璟。
取自璟璟白虎,鳴鸞翱翔。
寓意她不再被前塵過往所牽絆,從此後如白虎般閃耀光彩,如鳴鸞般自由翱翔。
之所以姓孫,是因爲我姓孫。
而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胡巴是個胡人,沒有漢人的名姓。

-8-
璟璟正式進了書院。
胡巴如往常,整日到衙門裏忙。
我就像大多數女子那樣,在家相夫教子。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璟璟卻出了事。
劉員外家的外室庶女,當街叫家丁綁了璟璟。
一口咬定璟璟在書院裏偷了她的毛筆。
我和胡巴趕到時,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璟璟哭得聲嘶力竭,一次又一次地哭喊着。
「我沒有偷你的東西,真的沒有ṭů⁼。」
可那姑娘卻說。
「你娘水性楊花,你的新爹又是個下九流的仵作。難怪教養出你這樣偷雞摸狗的壞種!」
璟璟氣急了,大聲爭辯。
「我娘纔沒有水性楊花,是趙大善先將我們賣了的。況且我爹也不是下九流,他是好人,世上再沒比他還要好的人!」
胡巴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緊,擠開人羣衝了進去。
「你說我閨女偷你的東西,可有證據?」
那姑娘見胡巴陰冷,嚇得一哆嗦。
「整個書院就你們家最窮,不是璟璟又會是誰?」
周圍的人也紛紛附和。
「就是,不是她偷的,還能有誰呢?」
「窮人志短,這麼小就學着偷東西。」
胡巴沒再爭辯,蹲下抱起璟璟。
「璟璟,你老實跟我說,偷了沒偷?」
璟璟抱住胡巴,哭得更大聲了。
「沒有,我沒有!」
胡巴一臉正色,拉着那姑娘的家丁就走。
「你家小姐說偷了,我家閨女說沒偷。乾脆到衙門,到衙門查查到底偷了沒偷!」
家丁正欲跟上,那姑娘卻有些猶豫,漲紅了臉。
「區區一支毛筆,何至於弄到衙門裏去?不嫌丟人的。」
說完,竟帶着人馬頭也不回地逃了。
胡巴轉過身對着圍觀的衆人,擲地有聲。
「看到了嗎?若真是我閨女,她爲何不跟我到衙門?你們無非是欺負我胡巴下九流,欺負我家璟璟沒靠山。
「那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我胡巴雖無甚本事,到底還是和地府牽扯的,若誰再欺我妻女,當心着夜裏鬼敲門!」
衆人嚇得哄散走了。
人羣中,趙大善也腳底抹油地溜了。
我看到了,璟璟也看到了。
原來,他這個親生爹爹,竟早就擠進來看上了熱鬧。
當天夜裏,胡巴不在家。
第二日,那位小姐就嚇得起了高熱,說是見鬼了。
從此後書院裏再沒人敢欺負璟璟。
可街坊鄰居卻愈發躲着胡巴,都說他是惡鬼纏身,遲早剋死我們娘倆。
他明知道這些人的做派,可爲了我和璟璟,卻還是讓流言蜚語都轉頭向他。
璟璟不像從前那麼怕他,下了學會湊到他跟前聊天。
璟璟問他。
「阿叔啊,你那日是爲何能篤定了我沒有偷東西?」
胡巴摸着她的腦袋,臉上帶着淺笑。
「他們這些人,只要是另類的人,都會天然地瞧不起。我是胡人,他們是漢人。我小時候,也被誣陷過。」
原來胡巴也曾受過這樣的欺負。
他娘是個胡人,母國戰敗後被當作軍妓送進了軍營。
生下他以後,他那個當百夫長的爹卻嫌棄他血統不純,拒不讓他們娘倆認祖歸宗。
沒辦法,他娘爲他起名胡巴,靠皮肉生意拉扯他長大。
後來,他娘也走了。
爲了活命,他只能自己找個營生餬口。
可因血統出身,哪怕是個馬伕,都無人要他。
逼不得已,他才做了仵作,成了城中最下九流的人。
我們如今,有他在身後撐着,可他年幼時,卻是孤獨又無助的。
璟璟猛地將他抱住,心疼地流淚。
「阿叔,我一定好好學,以後做個大人物。等我大了,我就護着你和娘,誰也不能欺負你們!」
「璟璟,你現在不怕我了?」
璟璟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怕,一點都不怕。阿叔纔不是惡鬼纏身,阿叔就像個神仙,不打我和娘,還能給我們好多好喫的,還能幫我收拾壞蛋!阿叔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夜裏,我摟着璟璟問她。
「你覺得胡巴阿叔待你好不好?」
「當然好。」
「那往後,你就當他是你親爹那樣對待,叫他阿爹。可以嗎?」
璟璟往我懷裏鑽了鑽,點點頭。
「只要娘答應,我就叫他做爹。」
第二日,璟璟去喚他時改了口。
「阿爹,喫飯了!」
胡巴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抱起璟璟親了一口。
「好閨女,走,喫飯!」

-9-
璟璟愈發地崇拜她的新爹。
整日將阿爹掛在嘴邊。
今天阿爹又給雕了小木馬,明天阿爹又給買了糖人兒。
她爹也愈發疼她,那日專找了我說。
「孩子學業重,你辛苦點,往後別叫她幹活了。」
就連出門,街坊都說。
「你們這一家三口,真是看着像,合該是一家人。」
快到年關了,城中出了大案,河中連着三日都有死屍。
胡巴忙得不行,回來得也晚。
小年這天,璟璟書院裏放了假。
我帶着她上街採辦年貨,又給胡巴買了新料子和棉花,想着給他做身新衣裳。
璟璟給他選了青色的料子,說街上的官老爺都這麼穿。
晚上她又追着我到了竈房,懷裏抱着一籃洋芋。
「阿孃,用洋芋燒肉,我爹愛喫,多做點兒。」
我笑着打趣。
「你呀,現在有了爹就忘了娘。」
可一直等到好晚,菜涼了又熱,胡巴都沒回來。
璟璟先坐不住了。
「阿孃,你說我爹幹啥去了?怎的還不回?」
我心裏也急得七上八下,卻仍耐着性子安撫她。
「許是有事兒呢,你爹最近本就忙得很。」
可一直到打更人的梆子聲敲到了子時,胡巴都還沒回來。Ţųₘ
再不能等了,我給璟璟套上棉襖。
「走,咱們到衙門去尋你爹爹。」
我和璟璟提着個微微亮的油燈,一點點往衙門尋。
冬夜的風,如同惡鬼的咆哮,嚇得我們縮在一起。
「是我爹!」
璟璟快步跑過去,看到渾身是傷的胡巴靠在牆根兒上,氣息都是微弱的。
我嚇得丟掉了手裏的油燈。
「當家的,當家的!」
我和璟璟一前一後將他帶回去,點了燈查看。
這才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傷,觸目驚心。
衣服上的血已凍幹了,硬邦邦的。
再往下看去,我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右腿,竟已被打得血肉模糊,骨頭都斷了,只剩薄薄一層皮掛着。
我心疼地哭出了聲。
叫璟璟去燒水來給他擦洗。
胡巴睜開眼睛,氣若游絲。
「我,我可能不成了,你們娘倆的身契,就在木盒子裏。你去,你去拿着,地契也在……」
璟璟進來時,就看到這一幕。
她嚇得尖叫出聲,手中的一盆熱水摔到地上。
聽到胡巴的話,她瘋跑進屋,打開木盒子翻找。
胡巴艱難地扭頭看她,眼中閃過感傷和失落。
「都在裏邊兒,還有銀子……」
不止胡巴失望,我也失望,起身去叫她。
「璟璟!你阿爹待你這麼好,這時候你怎能只顧着銀錢?!」
璟璟卻不理我們,將裏邊所有東西都抱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胡巴哭出聲。
「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養好啊……」
胡巴擦了我的眼淚,笑了。
「璟璟是個聰明孩子,這樣倒也挺好。」

-10-
可不出一會兒,璟璟卻渾身污泥地帶着個郎中回來了。
那郎中襖子裏還穿着寢衣,放下藥箱就感慨。
「你這個閨女,沒白疼啊。抱着一箱子亂七八糟地,在我們府門口鬼哭狼嚎,頭都磕出了血了。」
胡巴的眼中閃出晶瑩。
郎中見了他這一身的傷,也倒吸一口涼氣。
「怎的傷得這般嚇人?衙門裏的那些個人啊,真是好狠的心!」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人受傷了,是要求醫的。
從前三天一頓打,我習慣了受傷就拿帕子擦。
竟不如一個孩子辦事兒周全。
我也急忙跪到了郎中腳跟前。
「神醫,救救我們當家的,不論多少銀錢,你只管開口,我的身契地契都在這兒,若是不夠,我往後的還能慢慢兒償還……」
胡巴卻艱難地支起身子擺手。
「不用管我了,你們倆,拿了身契走。不治,不賣身。」
我們一家三口哭作一團,場面混亂。
郎中卻將我和璟璟都拉起來。
「多大的事,哭成這樣。又不是要生離死別的。身上都是小問題,止血藥草敷了就管。唯獨這個腿傷,費點兒事。」
我抱着璟璟起身,忙騰出地方給他。
「那勞煩您再給瞧瞧,腿上怎麼治?」
「腿保不住了,往後只怕是個瘸子。」
他的話音剛落,我抱着璟璟跌坐在地上。
爲什麼?
爲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呢?
胡巴這麼好,原以爲他苦夠了。
我早在心裏暗暗發誓,要待他好一輩子。
可好日子還沒來,爲何就生出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我們一家歷經了幾次的沉浮。
好消息是胡巴活了。
壞消息是他的腿是真的不成了。
郎中走後,我按照他留下的方子替胡巴擦洗身上。
他喫了一丸提氣的藥,也有了精神。
羞紅着臉躲我。
「我自己來吧還是……」
我推開他擋着的手,一點點地替他擦,眼淚掉到他傷處,疼得他嘶一聲。
「前胸後背都是傷,你怎麼自己來?我是你娶回來的媳婦兒,跟我有什麼羞的?」
我們這對兒夫妻,沒有經歷過洞房花燭,也沒有經歷過耳鬢廝磨。
倒是在這樣的陰差陽錯下,靠近了彼此。
經此一難,我的繡活兒停了。
每日都得小心伺候着胡巴,早中晚上藥,得擦洗三遍。
璟璟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自發地替我去做飯,收拾院子。
本預備着開年再和她分房睡的,這下也提前了。
胡巴心疼閨女,說他的病已經好了,叫我別再管他。
璟璟卻衝到房裏來,叫他不許再推脫。
其實胡巴的傷一定是疼的,可他卻不吭一聲。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他才勉強能下地走走。
璟璟上街給他選了一根刻着福壽綿長的柺杖。
見他一瘸一拐地,我們娘倆都紅了眼圈。
他卻還有心思打趣。
「這是好事兒啊,本來仵作那個行當就是腦袋別褲腰上的。捱打本就是常事兒了。這次我瘸了,也正好再不用去了。」
我輕輕給他一拳。
「你也知道仵作這行要人命,當初又爲何做這個?」
他假意閃躲。
「當初那不是一人喫飽全家不餓嗎?那時我可真是不怕死,倒是如今有了妻女,不想死了。」
璟璟低着頭抹眼淚,他又笑道。
「要不是你爹我做仵作攢了錢,這輩子哪能有你和你娘?」

-11-
我們在眼淚裏度過了第一個新年。
那身青色衣裳,終於穿在了胡巴身上。
璟璟見了直誇讚他,玉樹臨風,儀表堂堂。
我和胡巴也正式睡到了一張牀上。
前陣子他傷着,我倒是沒覺得害羞。
如今他大好,我卻羞得連頭都藏進被窩裏去。
他從身後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
「娘子,你可是嫌棄我了?」
我本僵着的身子一下子彈起來,惱怒至極。
「誰嫌棄你了?不許你這麼說。」
見我氣急,他得逞地大笑,將我攬進懷中。
我這才反應過來叫他戲耍了,伸手擰他腰上的肉。
「嘶,疼疼……」
忽然想起他還傷着,記得我扒開他衣裳看。
「是不是傷到你了?」
卻看他整個人壓到我身上,笑得人心裏發麻。
「你真是個笨蛋。」
男女之事,水到渠成。
從前和他做一家人,像是搭夥過日子,只要璟璟好,我便好得很。
可不知爲何,今夜這心裏卻是醋得厲害,翻來覆去睡不着。
胡巴在身後問我。
「可是我魯莽了,你不開心?」
我覺得他在男女情愛上,一點都不聰明。
「我的情況你也都知曉,被趙大善那個殺千刀的賣到你家來。可你呢?你從前的兩任媳婦,爲何從不曾提起?」
他微微一愣,才笑了出聲。
「嬌娘子啊,原來是喫醋了。」
胡巴解釋了好半天,我終於聽明白了。
哪來的什麼兩任前妻,惡鬼纏身害死媳婦兒更是無稽之談。
從前他確實是撿過兩個女人。
一個是被劉員外糟蹋過,打得只剩爛肉的青樓女子。
胡巴見人還喘氣,就撿回來醫治。
可剛抬進家門,人就走了。
見我出神,他又追着解釋。
「你可別以爲我喜歡她啊,只是我娘,我娘也是青樓的,那裏邊的女人啊,不容易。」
我朝他臉上親了一口。
「我知道,我是覺得你很善良。那另一個呢?」
另一個,也是撿的。
是個還剩半口氣的乞兒。
胡巴將人帶回來,好喫好喝着養活了。
可那乞兒身上染了癆疾,藥石無醫。
沒活了半年就死了。
胡巴說。
「我娘死後,我也乞討過,這城裏的乞兒啊,不容易。」
你看,這就是我的夫君。
他受過的苦,從不願叫別人再受一次。
可我心裏卻酸得厲害,甚至有點生氣。
「那我呢?也是你的大發慈悲嗎?你可真是菩薩心腸呢!」
我背過身去,不論他如何叫都不再理他。
倒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我怕。
我怕他說出了真相,我會難過。
我們就這樣,成了真的夫妻。
街坊鄰居都打趣,問我何時再給胡巴家生個老二。
就連璟璟都來問我。
「娘,你是不是要給我生個弟弟妹妹玩兒?」
我捂着璟璟的嘴,羞紅了臉。
「你一個姑娘家的,怎的說出這般不知羞的話。往後可不許了。」
可沒過多久,我卻尤其喜歡喫辣。
若是不辣,喫什麼就吐什麼。
胡巴嚇得夠嗆,扶着我就要到醫館。
還真是個傻子,我笑得直不起腰。
「當家的,你沒聽聞過女子有孕都是這般嗎?」
他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後恨不能蹦起來,拄着柺杖走過來,在我肚子上摸了又摸。
「孩兒他娘,你這是,這是,當真?」
我沒想到,看着黑壯的漢子,竟會因有個子嗣感動到流淚。
可看他這樣,我又有些擔心。
老話說酸兒辣女。
如今我這般喜歡辣味兒,只怕肚子裏又是個閨女。
若是……生了個閨女,我們娘仨的日子還能好嗎?
我有些猶豫,小心地開口問他。
「當家的,你是想要小子還是想要閨女?」
他認真地想了好半晌,纔出聲。
「想要一個小子。」
我有些慌了,他卻繼續說。
「若是生個小子,往後能護着你們,待咱們死了,璟璟也能有個孃家。」
「若是閨女呢?」
胡巴終於懂了我的意思,他拉起我的手。
「若是姑娘,那就和璟璟一樣捧在手心裏。我一個人護着你們娘仨。」

-12-
璟璟讀書要花錢,我肚子裏又有了一個。
胡巴不能再去當仵作了,乾脆每日編了竹簍拿到街上去賣。
按照他說的,就是乞討也要讓我們娘仨喫飽飯。
本來璟璟不願再去書院,可胡巴卻不肯。
他說:「只有多讀書的人,纔不會苦。」
快到我臨盆的那天,他還是編了竹簍上街。
璟璟也早早地去了書院。
家中卻來了不速之客,趙大善。
他帶着一幫地痞流氓進了門。
「爺爺們,就是這裏。我閨女家。待我叫她拿了地契,就給你們填上窟窿。」
我聞聲出來,他看到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時,眼中閃過一抹憤恨。
「浪蹄子,跟誰都能捲進一個被窩。水性楊花的賤女人。」
我好像不似從前那般怕他,抄起掃把趕他。
「我現在已是胡巴的媳婦,趙大善我勸你尊重點兒。」
他卻擼起袖子就要打我。
「幾天不打你,你要上天?看老子今兒不打死你這個浪貨。」
我倒是不怕捱打。
可我卻擔心腹中的孩子。
他一腳將我踹倒在地,疼得我冷汗直冒。
我不敢想,若是這個孩子有了閃失,胡巴該多傷心。
我也氣恨自己,好日子過多了。
竟然忘了趙大善是個多麼齷齪可恨的人。
就在這時,胡巴跑了回來。
「媳婦兒!」
他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護住我,嚇得六神無主。
「趙大善!你已經將她們賣給了我。如今爲何又找來?」
一旁的地痞也看向趙大善。
胡巴抱着我頭也不回就要去醫館。
趙大善攔着不讓。
「你這個瘸子,若拿不出銀子,今日就別想出這個門。讓你的孩子生生耗死!」
這做派,就連一旁的地痞都看不下去。
「人命關天,先去請郎中來。婦人就不要挪動了,要債的事兒待會兒再說。」
他們押着趙大善走了。
郎中和璟璟回來了。
見了來人,胡巴哭着跪到郎中跟前,一個大男人,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神醫,求你了。一定要救我媳婦兒,保大,保大!」
郎中嘆了口氣,連連搖搖頭。
我們三人一時間,都驚地屏住呼吸。
可他捏了捏鬍子,卻說。
「你這一家人好是可笑,不過是摔了一下,胎兒好着呢。怎的每次都毛毛躁躁的,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真是折煞老夫。」
郎中揹着箱子走,胡巴也鬆了口氣。
他徑直拿着屋裏的榔頭就出去了。
我想起身追,又怕傷了胎兒。
「當家的,當家的別去。」
可他卻不聽,璟璟也氣惱地跟出去。

-13-
再回來時,父女二人就說一切都處置妥了。
起因是趙大善又去賭了,欠下了賭坊的錢。
拿不出銀子,賭坊就要剁了他的手腳。
他一口咬定了璟璟是他的閨女,說成什麼都要璟璟替父還債。
可那賭坊的地痞卻是講理的人。
看了身契,瞭解了來龍去脈,便不再找我們糾纏。
原以爲經此一鬧,他不會再尋來。
可誰知他竟恬不知恥,在正街上開始喊冤,敗壞璟璟的名聲。
「你們是不知那丫頭多麼歹毒,我可是她的親爹啊,可她卻不管我,還巴不得我死了纔好。你們說說,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趙大善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簡直畜生不如。還讀什麼書?往後誰敢娶她這樣的人?」
街上的人都感慨萬千,直說我們璟璟枉爲人子。
胡巴急了,收拾出木盒子裏攢下的銀子。
「孩子的名聲重要,這次咱們給他還了,只要他能不再找麻煩。」
我抹着淚,自責得不行。
「當家的,我們倆真是給你惹了大麻煩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胡巴拿着銀錢正欲走時,璟璟卻回來攔下了他。
「不許,這個錢是留着弟弟妹妹唸書用的。不許給那個王八蛋!」
「弟弟妹妹的事兒往後再說,現在他到處敗你名聲,你未來可怎麼辦?」
胡巴問她。
她一臉正色地從木匣子裏拿出了身契。
「我去街上,實話實說。與他對峙。」
「不行,你是賤籍的事兒還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下若是說了,叫書院裏的人怎麼看你?」
當年我們被打上賤籍的事情。
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
通常來說,奴婢都是買回去了才上烙印。
胡巴對外說的一直都是娶我做媳婦, 所以大傢伙根本沒料到我們早被趙大善那個殺千刀的打了賤籍。
璟璟沒有一點退縮。
「阿爹, 我是什麼籍不重要,就如同你是不是漢人,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能把日子過好。別人笑話別人的去,和咱們沒關係。」
「那你往後如何嫁人?」
「若真心喜歡,我是什麼人他都要娶我。只有不喜歡的人, 纔會關心我的身份。若我嫁給不喜歡我的人,那還不如不嫁。」
胡巴還是不答應,拉着璟璟不許她走。
璟璟問他。
「爹你既然這樣在乎臉面,當時又爲何要爲了我,裝鬼去嚇劉家小姐?」
「這不一樣!」
「這一樣,你是我爹, 我是你閨女。你教會我不畏出身, 抬頭做人。這會兒又爲何退縮了?」
胡巴看着日益長大的璟璟, 點了點頭。
「好,好孩子。」

-14-
璟璟揭穿了趙大善最後一層遮羞布。
這下整個城裏的人都知道了,他居然爲了還債, 親手將妻女打上賤籍。
他不僅要自己還上賭債,還被所有人唾棄。
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從嘲笑璟璟人窮志短,嘲笑胡巴惡鬼纏身,又轉變成了嘲笑趙大善。
我們家從三口人變成四口, 添了個閨女。
快要過年了。
胡巴早早地買回來對子燈籠, 還置辦了好多的年貨。
「去年出了那事兒, 咱們家也沒過個好年, 今年咱們紅紅火火地過個年!」
璟璟抱着妹妹, 興奮地指揮着胡巴貼對子。
等過年的事兒都妥當了, 胡巴拿了銅錢給璟璟。
「閨女,我在家照看你娘和妹妹, 你拿着錢上街去,零嘴兒什麼的, 看着喜歡買點兒。」
璟璟蹦蹦跳跳地出門,大包小包買了好些個東西回來。
有我的,有妹妹的。
最重要的還是給她爹買的, 一雙護膝。
胡巴高興壞了,當即套到膝蓋上。
「還是閨女好,閨女知道心疼人。」
待胡巴到竈房裏忙活, 璟璟湊到我耳朵前,說她在街上遇到了趙大善。
「阿孃,你都不知道, 他的手腳各斷了一隻,看着要死不活的。」
我正抱着老二餵奶,沒回應她。
她又問我。
「阿孃, 你說他是不是活該?」
「就是活該, 死了纔好。」
沒想到, 我一語成讖。
大年初一這天,隔壁的嬸子帶了孫兒來家裏拜年。
她抓了把瓜子和我聊閒天。
「街上有個斷了手腳的男的,昨夜凍死了!看着倒像是那個趙大善。」
我給孩子換尿布的手頓了頓, 笑了。
「活該。」
嬸子沒再說這個事兒,抬着頭看向窗外皚皚白雪。
「瑞雪兆豐年啊!今年是個好年份。」
「是啊,今年是個好年份。往後都是好年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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