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餐桌上常年放着一瓶農藥。
百草枯,劇毒,一口下去人就沒了。
父母常常拿着這瓶農藥對我說:
「不好好學習將來就沒前途!你是要爸媽的命嗎?」
「下次考試你要是敢掉出年級前三,我就跟你媽一人一口全乾了!」
他們越逼越緊,直到高考出分那天。
我考了全校文科狀元,全市前五十,還收到了人大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餐桌上的百草枯換成了二鍋頭。
昏黃燈光下,我爸欣慰地喝了大半瓶,還用筷子蘸了酒,喂到我媽嘴裏。
「我女有出息,我女將來一定有大出息!」他們不停地說。
我沉浸在即將逃離這個家的喜悅中,卻不知道二鍋頭裏被我爸摻了百草枯。
-1-
醫院裏人來人往。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含憐憫,讓我「節哀」。
可我還陷在巨大的茫然失措中。
前一晚,錄取通知書終於到了。
紅色的封皮裏,一筆一劃寫着中國人民大學,寫着祝賀陳可同學。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是我唯一能想到逃離這個家的途徑。
一直以來,我都認爲我爸媽是極其典型的那種中式家長。
自己沒什麼出息,在外老實本分,在家瘋狂雞娃。
甚至我家比其他家還要更過激,更特殊一點。
小學五年級那年,我媽騎電動車時被一輛小轎車撞倒,後車輪從她脊椎上壓過去,導致她下半身當場就失去了知覺。
在醫院住了三個月,沒好轉,醫生隱晦地勸,說要是經濟實力不夠就別待在醫院了,沒結果的。
最後家裏實在沒錢了,是我爸帶着幾個弟兄把她從醫院擡回來的。
那時候,鄰居們都可憐我。
覺得我媽被擡回來,就是回家等死的。
可實際上並不是。
即便她走不了路,動不了腿,嗓門卻依舊很大。
她總是吼我:「陳可!給我翻身!」
「陳可!給我倒水!」
「陳可!揹我上廁所!」
隔壁鄰居張姨曾經是我媽的好朋友,她們十六歲一起在紡織廠上班,三十出頭又都齊齊下崗。
只不過張姨的愛人是個有本事的,去溫州做了小買賣,聽說賺了不少錢。
我媽出事後,她最愛來看我媽。
還總帶着她家那個大胖小子,林彬彬。
然後顯擺。
「我家彬彬這次英語競賽又拿了第一名,哎呀不是我說,將來彬彬呀,可是有大出息的!」
「我家老林說了,現在那大城市啊,都看學歷,你看你家小可這成績,也不是能上大學的料,不如就回家伺候你吧,省得你家老陳累得像條死狗。」
張姨的愛人一年到頭不着家,早有風言風語傳出,說要不是張姨生了林彬彬這個男丁,她家早離婚了。
因此面對已然癱瘓卻仍被我們一家妥善照顧的媽媽,她的嫉妒昭然若揭。
那天,林彬彬就坐在我家沙發上喫肯德基。
炸雞碎屑掉了一地。
我不敢反駁大人,可心底的惡意幾乎要從身體裏溢出來。
於是我用拇指和小指朝林彬彬比了比,用口型無聲地說:
「死胖子,小雞||雞!」
林彬彬大概沒見過我這麼惡毒的女孩,當場嚎啕大哭,張姨也顧不得炫耀了,抱着大兒子回了家。
門被摔得震天響。
打那後,我媽翻身喝水也不叫我了,白天她一口水也不喝,即便我已經把水杯放在她乾裂的嘴邊,她卻連舔都不舔。
她也不再叫着要去上廁所,而是非要等到晚上我爸從工地上回來,她再大口大口地喝上好幾杯水,然後使喚我爸揹她去廁所清理。
好像就是從那時起,他們對我的要求變得單一。
就是學習,只有學習。
單一且壓抑。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我爸待的工地上來了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我爸在工地上揮汗如雨時,那幾個大學生拿着圖紙坐在裝着空調的集裝房裏指點江山。
第一天回家,我爸喝了兩口酒,隔空狠狠啐了那些大學生們一口。
第二天,我心虛地拿着成績單回家,不敢讓我媽簽字,只能藏着掖着,熬到快要睡覺的時間,才遞給我爸,想讓他籤。
那晚,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喉嚨裏傳出壓抑到吱咯作響的聲音。
然後他沒說話,轉身就出了門。
回來時,他把百草枯拍在餐桌上。
北方盛夏的夜裏,他皮膚黑黢黢的,汗珠從額頭、手臂上滾落,最後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他說:
「你將來若是考不上大學,我和你媽就當着你的面把這瓶百草枯喝了。」
我媽躺在屋裏,耳朵靈敏,嗓門更是奇大無比。
「對!不好好學習,比不過隔壁那個姓林的胖子,你就等着父母死絕吧!」
這時,有人坐在了我身邊,我擦掉眼前霧濛濛的一切,看到了她身上的警服。
她問我說,陳可,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爲什麼自殺?
那一瞬,我似乎猛地從回憶中驚醒。
是啊!
他們爲什麼自殺?
ťű̂⁹明明我已經考上了那樣好的大學,明明他們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時眼底都是欣慰,明明我媽還在出分後說,說等我將來賺了錢必須得給她買個有電梯的大房子,她好久沒出門了,她想出去看看。說完這句她還習慣性地威脅我,說假如我將來不孝順,她就拖着一雙爛腿去我學校大鬧特鬧……
我這樣的一雙父母,他們怎麼可能自殺?!
-2-
「陳可,你仔細回憶一下,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
女警官這樣問着。
這幾天發生了什麼?
我沉思着,陷入回憶。
高考出分後,原先那些恨不得離我家八丈遠的親戚全都湊了上來。
我爸的兩個妹妹,我的兩個姑姑,特意跑來我家,還帶着果籃和紅包。
「哥,你說你家困難成這樣,還培養出這麼好個姑娘,真是厲害。」大姑姑笑眯眯地說。
小姑姑硬把紅包往我懷裏塞。
「小可這麼優秀,準備考哪所大學呀?志願報了沒有?你看看還是老陳家的基因好,當初大哥腦子就靈活,現在小可成績也這麼優異。」
說着說着,小姑姑眼珠子一轉,切入正題。
她說小姑父大老闆家的孩子,明年高考,成績很差,聽說實驗中學的第一名是我,立刻問能不能這個暑假幫忙給他兒子補習補習功課。
我爸這個老實本分的漢子,在面對自己的兩個妹妹時,習慣性侷促的搓了搓手。
關於暑假,我們一家早有安排。
我班主任知曉我家條件,給我介紹了一個課外輔導班的家教工作,因爲頂着實驗中學狀元的名號,一個小時對方就能給出一百五十塊的高價。
整個暑假都去當家教的話,我不僅能攢出我媽的輪椅,和我大一的學費,甚至還能攢出一部小米手機。
可我媽登時便一把將檯燈揮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大姑姑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
她大着嗓門,在臥室裏高聲喊着。
「陳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拿我家小可去賣好!當初本不用我下崗的,要不是你媽非逼着,說我長嫂如母,逼我主動簽了下崗書,我就不可能去當保姆,也不可能被撞成這種殘廢!」
「你當初吸我的血,見我沒得吸了,連我在醫院三個月你都沒露過面,現在又想吸我閨女的血?!」
「我呸!你做夢!」
一席話說得小姑姑臉色訕訕,直說着給誰補課不是補課,他們又不是不給錢。
可給多少,什麼時候給,她全都囫圇說不清楚。
我爸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當年他和我媽,因爲長兄和長嫂的身份,給老陳家當牛做馬數年。
結果呢?
大姑姑頂了我爸的回城名額。
小姑姑先是拿着我爸賺的錢去唸完了高中,又借奶奶的口逼我媽下崗讓出工作。
她們都有美好的人生。
只有我爸,被敲骨吸髓,從腦子聰明的陳家老大,變成了如今工地裏黑黢黢的農民工老陳。
「你們走!」
他騰地站起來,指着門口虎聲虎氣地吼。
兩個姑姑頭髮抹得油晶晶的,踩着高跟鞋不情不願地走了。
可小姑父卡在這個職級多年,他們公司這半年裁員裁得厲害,留給他溜鬚拍馬的時間不多了。
恰逢這時實驗中學發出公告,說小姑父所在的民營企業要獎勵文理科狀元一人一套房子。
大姑姑的兒子剛訂了親,兒媳婦家鬧着必須有房子才能結婚。
小姑姑便把狀元房的消息透給了大姑姑。
自那天的不歡而散後,兩個姑姑在我家打起了車輪戰。
就在前天,大姑姑又來了。
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扯來了她兒子和沒進門的兒媳婦。
三人齊齊跪在我家門口,想要「借」那套狀元房結婚。
「大哥啊,我兒媳婦都懷孕了啊,眼瞅今年就要生了,你馬上就要抬一輩分了!」
「你不能見死不救啊!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那兒媳婦也在哭,聲音哽咽,哭得如泣如訴:
「大舅,看在您侄孫的份上,房子就借我們結婚吧。」
門外哭聲嚷聲連成了片,就在那時,快遞員送來了錄取通知書。
大姑姑像被刺激到了,撲在我家防盜門上,發出一連串咚咚咚的鈍響。
「陳可她畢了業工作房子就啥都有了!小妹都告訴我了,朔科大老闆的兒子找陳可補課,一小時就給兩百呢!救急不救窮啊大哥……」
房間裏的安靜,和屋外的吵鬧,在此刻形成了鮮明對比。
下一秒,大姑姑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開口:
「別以爲我不知道,那晚你家陳可……」
我爸就在這時忽然暴怒,將裝着花生米的盤子狠狠砸向防盜門,打斷了大姑姑的話。
門外的吵鬧沖淡了錄取通知書帶來的喜悅。
爲了省電,家裏不僅沒開電扇,連燈都沒開。
我爸坐在陰影裏,抽最最廉價的雙葉。
背影佝僂,像棵長了瘤子的老樹。
我媽也躺在黑暗裏,身體挺得很直,如果不是她胸口還在上下起伏,甚至會以爲那就是一具屍體。
「所以說……」女警察喃喃。
「你懷疑是你的兩個姑姑聯手逼țŭ⁷死了你父母?」
-3-
醫院走道里,忽然咔嚓一聲響。
坐在我身旁的女警察立刻醒神,轉頭十分嚴肅地喊:
「不許拍照!」
「這是醫院!誰讓你們進來的?!」
說罷,她起身,去奪記者的相機。
可那記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鬃狗,身形靈敏地來回亂竄,最後連人帶相機成功溜出了醫院。
沒過多久,女警察接到一通電話。
儘管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到了。
「什麼?你說有人跑去砸了陳姝陳惠的門?」
陳姝是我大姑姑,陳惠是小姑姑。
爸媽服毒自盡以後,她們非但沒出現,還對我家退避三舍。
甚至在女警察第一次給小姑姑打電話時,她還十分嫌棄地嚷嚷:
「關我什麼事?」
「你們做警察的也要搞搞清楚,那毒是我下的嗎?她家餐桌上常年擺着百草枯,嚇人的咧!我們根本都不敢去她家喫飯的!」
「什麼?監護人?我呸!」
電話那頭的小姑姑聲音尖細,且義正言辭嚴。
「她陳可都 18 歲了,放在二十年前這個年紀孩子都能生了,要什麼監護人!」
說完,她啪地掛斷了電話。
一模一樣的話,不久前我剛聽到過。
那時高考分數剛出不久,我按照班主任的安排,去做了幾天的家教。
夏季的傍晚蟬鳴陣陣。
我手裏攥着當天結算的五百塊錢,還有學生家長因爲滿意我的教學成果,而專門送給我的一盒榴蓮肉。
聞着臭臭的。
不知道喫起來什麼味道。
爸媽也沒喫過這麼昂貴的東西,我想讓他們也嚐嚐。
這麼想着,我加快了腳步。
可就是那天,小姑姑在我家那老舊小區的樓下堵住了我。
「小可啊,」她笑得諂媚,眼角的魚尾紋炸開了花,「一前要介紹給你的那個學生呀,小姑姑已經和人家家長說好了,按兩百塊一小時結給你,你看怎麼樣?」
兩百塊?!
講真的,我心動了。
「你看,你帶的家教補習每天只到八點,晚上再加兩個小時,纔到十點而已。」
「就在小姑姑家裏,我每天來接你,很安全的。」
小姑姑半邊臉藏在陰影裏,以至於我看不見她嘴角是上勾還是下撇。
「一小時兩百,每天兩小時就是四百,一個月就是一萬二!」
她低下頭,有些鄙夷地看着我手裏攥得緊緊的榴蓮肉。
「到時候這種凍過的便宜貨你就看不上了,買新鮮的給你爸媽唄!」
不知道是一個月一萬二的高價,還是她嫌棄地看着被我視若珍寶的榴蓮刺激到我。
那晚,我半推半就,跟着小姑姑回了家。
推開小姑姑家的臥室門。
門內,黃毛少年朝我挑了挑眉,隨即露出一口白牙。
身後大門砰地關閉,我無處可逃。
夏日的夜光怪陸離,像野獸撕咬,又像水蛭纏身。
等我再醒來,小姑姑塞了五百塊在我褲兜。
「多給你一百,跟誰都不許說。」
見我臉色蒼白,她又隨意勸慰。
「你都十八了,這種事遲早要面對的,人家能看得上你算你走運。要知道你這個年紀放在二十年前,孩子都能生了!」
這時,女警察走了回來。
她手裏還拿着一份檢查報告。
此刻她眉頭緊皺,一道川字紋刻在眉心,她沉聲問:
「陳可,你父親患了胰腺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這事兒你知不知情?」
-4-
同城新聞的風向轉變得很快。
前一秒還是「慘!狀元姑姑爲一己私利,竟逼狀元一家服毒自殺!」。
下一秒,已經變爲「狀元父母大愛無疆,不拖後腿寧可自絕身亡!」
新聞裏,用的還是不知道我父母哪年的照片。
照片中,我爸一臉燦爛,我媽穩穩地坐在他身側,圓圓的臉蛋上帶着幾分羞怯的笑意。
評論區嗖嗖地刷。
【天啊,淚目了,父親得知自己身患胰腺癌竟然爲了不拖女兒後腿,乾脆和癱瘓母親都喝了百草枯!】
【人間有真情啊!我天,小小的老子掉了幾顆大大的眼淚!】
【嗚嗚嗚今晚我也要回家找媽媽!】
【只有我心疼陳可小妹妹嗎,她還那麼小,纔剛成年吧,就父母雙亡了……】
很快,一前承諾捐贈狀元房的那家朔科集團又聯繫到了學校。
說除了贈房以外,還願意負擔我未來四年的大學學費,但需要我的露面,親自接下對方企業老總遞來的支票。
班主任聲音裏有些忐忑:
「陳可,對方誠意還是很足的,你看……」
我頓了很久,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老師,我會去的。」
因爲我父母喝藥自盡的新聞鋪天蓋地,警察那邊也壓力頗大,沒過兩天便發佈了通告。
通告裏主要闡明一點。
我父母系自殺身亡。
看到通告的那瞬,胸腔中那顆懸掛已久的巨石終於落地。
夜晚,我坐在我媽往常躺着的硬板牀上。
窗外那棵老樹的影子倒映在客廳裏,彷彿我爸還佝僂着,久久沉沉地坐在那裏。
記憶被拉回那個泥濘無比的夜晚,我從小姑姑家逃也似的奔回了家。
我媽早早便不耐煩。
五十歲後,她脾氣愈發的大,動輒摔碗摔碟,這點在高考出分以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幹嘛去了?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是不是又跟林彬彬鬼混去了!」
她胸口劇烈起伏,身下散發出難以名狀的臭味。
我沉默地走過去,一隻手撐在她肩膀下,用力幫她翻身。
長久的癱在牀上,讓她在夏季生出更多的痱子和褥瘡。
那些腐爛的傷口像惡臭的泥潭,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生在這樣家庭裏的我,根本無力與那個所謂的富豪一子抗衡。
「跟你說話呢,你聽不見嗎?」
她壞脾氣地低吼。
緊挨着張姨家的牆壁傳來不耐煩的拍牆聲。
我媽朝那邊啐了一口,昂起更高的聲音罵。
「姓林的那個死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東西!高一帶你去網吧的就是他……」
我替她清理了下半身,讓她面朝我側躺。
「張桂芳那個賤人,一定早知道她家兒子考不上好大學,也不想讓你好好唸書!」
「陳可你給我聽好了……」
下一秒,她聲音戛然而止。
緊接着,她伸出乾枯的手,如同藤蔓般死死抓住我。
「陳可。」
「你脖子上,那是什麼?」
那天,晚歸的我爸撞見我媽用盡渾身力氣,猩紅着眼一下一下往我臉上抽巴掌。
因爲貧窮,我家的燈總是暗淡的,昏黃的。
也因爲貧窮,他總是早出晚歸,以至於我們都未曾發覺,他早已發黃的皮膚和眼白。
他衝過來,扯住我媽的胳膊。
質問她爲什麼打我。
我媽半邊身子被他高扯着,半邊身子已經砸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你問……你問她!」
「陳可你簡直膽大包天!」說着,她眼淚洶湧,從眼眶噴薄而出。
「你都做了什麼啊!我的老天爺,你都做了什麼……」
他們一遍遍地追問,要我說出是誰,到底是誰,最後我媽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我的皮肉裏。
我不敢說。
真的不敢說。
可媽媽的眼淚好燙好燙。
落入掌心,和此刻劃過臉頰的淚重合。
ţů₋牆上,發黃的固定電話傳來叮鈴鈴的聲響。
我終於起身,穿過與已經空了的百草枯並排放在一起的,安靜擺在餐桌上的骨灰盒。
電話那頭,傳來小姑姑的聲音。
她強掩慌張,壓低了嗓音。
「陳可,你告訴我,蔣離被你搞去哪了?!」
「他媽找他都要找瘋了!你快告訴我!他到底在哪?!」
-5-
第二次見到蔣離,是在老舊小區的門口。
容貌英俊的男生,染着一頭黃毛,直勾勾地看着我笑。
彷彿和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中粗暴猙獰至極的人截然不同。
可看到那笑容的我,瞬間如墜冰窟。
幾乎是不可控制地,思緒又回到了幾天前的那個夜晚。
我一次次嘗試逃離,又一次次被強硬地扯回去。
男女力量一間的巨大懸殊,成爲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最後,我忍不住哭了。
我抽泣着問爲什麼啊,我沒做過什麼錯事,我從小到大都只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好學習,我家很窮的,我將來是要照顧我的父母的,我明明都已經看到前途的光亮了,爲何又要把我拖入滿是淤泥的地獄。
可下身劇痛襲來,伴隨着的是男生嗤一以鼻的冷嘲。
「呵,你最大的錯事就是你生在那個窮困潦倒的家庭,居然還考了那麼高的分!」
「憑什麼?!你個臭農民工的女兒,你和那些賤人一個樣,漫天地勾引人,你憑什麼?!!」
他從背後掐着我的脖子,讓我屈辱地跪在地上。
甚至提上褲子後,還掏出手機,對着無法動彈的我連拍好多張照片。
那一樁樁一幕幕,如同走馬燈在我眼前飄過。
此刻,蔣離晃了晃手機,威脅地看向我。
「談談?」
談什麼?
我無措地後退兩步,然後撞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小可,這大晚上的你不照顧你媽,在下面瞎逛什麼呢?」
熟悉的聲音響起。
張姨一隻手拽我到她身側,另一隻手攬住我的肩膀,狀似十分親密。
隨後她看向蔣離,翻了個白眼,提防道:
「你是小可同學?這都幾點了,怎麼現在來找小可?」
「有什麼事白天再來吧。」
說着,張姨帶着我,從蔣離身邊經過。
擦肩而過時,我余光中看到蔣離略帶興味地勾起嘴角,然後他點了點手機屏幕。
最新款的水果手機屏幕驟然亮起,桌面上是一張放大了的、熟悉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渾身顫抖,幾乎不能行動,張姨半扶着我,將我連拖帶拽地拉回了家。
爬上老舊小區的二樓時,我順着樓道殘破的窗戶往下看。
然後對上了那雙,森然無比的眼睛。
直到家門口,張姨才終於鬆開我。
我這時才發現,她的手心也佈滿冷汗。
「那種社會上混的男孩子很危險的,你怎麼招惹他的?以後可得離他遠點。」
張姨這樣叮囑我。
可她不知道,獵物一旦被盯上,即便再如何小心,再如何防備,還是會被獵人瞄準,然後一點點吞沒。
蠶食殆盡。
-6-
高考出分的第七天,實驗中學舉辦了一場盛大無比的謝師宴。
班主任叫我務必出席。
可我萬萬沒想到,到場的除了老師和同學,還有說要贈送房子給文理科狀元的民營企業——朔科的老總。
更沒想到的是,和朔科老總同時現身的,正是蔣離。
副校長推我,叫我和理科狀元一起,向充滿善心的蔣總敬酒道謝。
蔣總大腹便便,人表現得格外和善,屢次勸我們不會喝不必硬喝。
可副校長笑得諂媚,說都是成年人了,怎麼就不會喝了,說着又用力推了推我們的胳膊。
杯中液體被一飲而盡。
那酒像下了火般,瞬間灼燒了整個食道。
「這是朔科的蔣總,這位是蔣總的公子蔣離,他明年也要轉到我們學校來讀高三。」
蔣總卻在副校長提起蔣離時皺緊了眉頭。
「他?不提也罷,混子一個。」
「跟他那個媽一樣,沒什麼讀Ṱū́₍書的天賦。」
「將來不把我打下的這點家業敗光就不錯了。」隨後蔣老闆轉頭看我,笑眯眯道:「這就是我們的文科狀元吧,沒想到成績優異,小姑娘長得還這麼漂亮……」
副校長訕訕地笑,態度強硬地推我坐在蔣老闆身邊。
蔣老闆親自爲我倒酒,剛放下酒杯,桌布下一隻大手便摸了過來。
我被嚇得渾身一凜,險些直接蹦起來,余光中,蔣離的臉色倏地變得陰沉難看起來。
今年實驗中學的成績很不錯,酒過三巡,氣氛熱烈。
蔣總甚至提出要捐給實驗中學一棟價值千萬的實驗樓。
明明是皆大歡喜的氛圍,可有道視線一直冷冷地盯着我。
我藉着去廁所,終於短暫地逃離了那目光。
遠離主桌的地方,有人正在嘀嘀咕咕地說着八卦。
說朔科的蔣老闆最近在鬧離婚,準備把小三扶正。
還說那小三很有手段,不僅自己是英國名校畢業,還早早給蔣老闆生了一雙兒女,從小就送去了港城,聽說學業極好,今年還去了藤校夏令營。
有人不由驚呼:「藤校夏令營?!那豈不是沒比原配的兒子小多少?」
另外那人伸出兩根手指,表情誇張,說只小了不到兩歲。
我更加坐立難安。
直到十點半,謝師宴終於結束。
我親眼看着蔣離跟着蔣總上了車,這才向班主任告別,往家走去。
那個晚上溼度很重,空氣中都瀰漫着一種風雨欲來的悶熱感,月亮被一半烏雲遮蓋,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下了公交,剛拐彎進了小區,我便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捏緊手中的帆布包。
自上次在小姑姑家發生那樣的事情後,我就隨身帶了一把錐子。
那是我媽做手工用的錐子,早些年鮮紅的手柄早已變得黯淡,我將錐子死死握在手裏,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壓制住我狂跳不已的心臟。
忽地,頭髮被人用力拽住。
然後對方猛地將我往後一扯,頭皮像是炸開。
劇痛襲來。
月光傾瀉,照在他無比猙獰的半邊臉上。
是蔣離。
我渾身顫抖,尖叫就壓在嗓子裏,手中的錐子蓄勢待發。
可他將我壓在破舊磚牆上,聲音冷厲:
「你爸就在城南的工地上當泥瓦工吧,敢叫?我立刻就讓他丟了工作!」
「還有你媽,殘疾人是吧?你敢反抗一下,我明天就找人把她從樓頂推下去!」
「叫你賤!今天勾引我爸那樣子真讓我噁心!」
邊說着,他猛地扯着我的頭髮,邊將我往磚牆上撞。
一下又一下。
粗糲的磚塊劃傷了我的頭皮,溫熱的血順着髮絲滾落下來。
「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懇求他憐憫。
我說我錯了,別傷害我,別傷害我爸媽,放過我們吧。
可就連老天都彷彿聽不到我的祈求,甚至又派了一支烏雲,遮擋住全部月光。
我聽到皮帶扣咔噠響起的聲音。
整個人陷入無盡的頹喪與絕望。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
我這樣的人,難道就註定要被拖入地獄嗎?
心臟劇烈跳動,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憤怒地咆哮。
睜開眼,穿過層層疊疊的紅,我看到我爸。
他手裏還提着幹活用的鐵錘。
「小可!」他大聲叫我的名字。
下一秒,那錘子沒有絲毫遲疑,重重砸向蔣離的後腦。
血液四濺的瞬間,我看到蔣離手中有銀光閃過。
同一時間,我手中的錐子穿透血肉,扎進蔣離的心臟。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然後原本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終於漸漸鬆開,最後軟軟癱在了地上。
我跪倒在地,渾身顫抖,眼淚止不住地流。
殺人了!
我居然殺人了!!
可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驚呼。
遠處先是一道轟隆隆的悶雷,緊接着閃電劃破天際。
驟然亮起的天空下,我和父親同時回頭。
看到了這場殺人事件的唯一目擊者。
-7-
朔科集團這場針對我的慈善捐助場面鋪得很大。
不僅請了無數媒體記者,還邀請來不少網紅。
直播鏡頭齊齊對準了我和蔣總。
主持人站在舞臺上,幾句場面話後,他忽然話鋒一轉。
「陳可同學,我們都知道你父母在你的錄取通知書投遞當天自殺,併爲此感到惋惜。」
「但今天早上,我們收到你學校心理輔導老師發來的一段視頻。」
大屏幕上,滋啦啦的噪音後,兩道聲音響起。
「你說你憎恨你的父母和家庭,是嗎?」這道聲音來自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
幾秒後。
「是。」是我的回答,聲音篤定。
「我恨他們!活着太累,我有時真的希望他們去死。」
現場瞬間一片譁然。
我茫然回望大屏幕,對上屏幕中少女蒼白略顯稚嫩的臉。
那是我高一那年。
父母的壓力,和來自那瓶百草枯的壓力,讓我在中學的三年裏成績都在年級中遙遙領先。
可進入高中後,現實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未開始文理分科時,物理和化學這兩門課程,幾乎成了我的致命弱點。
每逢考試,這兩科都在及格線上徘徊。
可我爸媽的要求遠不止於此。
他們要求我優秀,要求我把全部心神都撲在學習上,一絲一毫也不許分神。
可高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的物理成績甚至沒有及格。
即便我的文科成績名列前茅,受物理成績拖後腿,我依舊只能拿到全班第十二名的名次。
拿到成績單那天,我站在老舊小區的樓下許久。
太陽炙烤在後背,我甚至覺得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頸都灼熱滾燙得發疼。
可我不敢回家。
我不敢面對癱瘓母親失望的眼神。
也不敢面對父親再一次拿起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的威脅。
那天,林彬彬和同學嘻嘻哈哈回家時,撞見蹲在樓下的我。
「喲!大學霸怎麼不回家?跟這傻站着幹啥?」
然後他看到了我手裏的成績單。
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媽的嗓門那樣大,我家的事他多少都聽了一耳朵。
於是他大大咧咧地攬着我肩膀。
「既然不敢回家那就先別回了,哥帶你去放鬆放鬆!」
林彬彬帶我去了網吧。
然後打開了播放器,讓我看一部號稱近五年最催淚的韓國神劇。
「你就是憋太久了,看看劇哭一場,啥事兒都沒有了。」
「你爸媽就是逗你玩,還能真因爲你一次兩次沒考好喝農藥啊?」
可那天,我爸收工回家後沒找到我。
我媽早早便把電話打到了班主任那裏,得知了我的考試名次。
我和林彬彬終於回家時,便看到我爸臉色陰沉地守在樓道口。
他手裏還攥着那瓶寫着百草枯的農藥。
幾十米的距離。
就在我的注視下,他擰開瓶蓋,猛地將農藥汩汩灌下。
深綠色的液體從他嘴角溢出,又砸在地上。
他一字一句,往我心上鑿。
「爸說過,你不好好學,成績差沒出息,那爸媽的日子也就沒盼頭了。」
那一瞬,我腦子轟的就炸開了。
-8-
主持人的話筒幾乎要捅到我嘴邊。
臺下無數的鏡頭對準了我,似乎都在等待我說出那句,是我拿到錄取通知書前途一片光明後,覺得父母是我的拖累,因此將百草枯倒進了父母的酒杯裏。
全場寂靜,臺下目光叢叢,我緩緩接過話筒。
三年前,樓道口。
我渾身戰慄,目眥欲裂,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滯。
「爸!!!」
看到他喝下農藥的瞬間,喉嚨中爆發出驚聲尖叫。
我衝上去,一把打落我爸手裏的農藥瓶,使出渾身力氣去掰他的嘴,然後狠狠壓他的舌根。
吐出來!
求你了!
別死別死別死!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可一秒兩秒三秒,時間緩緩流過。
我爸推開我的手,最後冷冷地看向我。
地上的透明瓶子被他一腳踩扁,裏面薄荷的味道終於瀰漫開來。
「陳可,你給我死死記住這種感覺。」
「因爲下一次,我和你媽喝的就是真的了。」
林彬彬被這場面嚇破了膽,三步一摔地奔上了樓。
我第一次知道,我那老實本分的父親,竟然還有這樣的伎倆手段。
可下一瞬,褪去惶恐與害怕,更多的是崩潰在肆意翻湧。
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爲什麼啊?
於是第二天,我主動走進了學校新開設的心理輔導教室。
整個宴會廳裏,鴉雀無聲。
我接過主持人手中的麥克風,繼續道:
「是。」
「我是憎恨過我的父母和家庭,他們逼我學習,逼我上進,他們不像普通父母那樣雞娃,而是在我身上安裝了一個定時炸彈,炸彈的名字就叫百草枯。」
這是第一次,我在外人面前情緒外泄。
啜泣夾雜着哽咽,我繼續道:
「但我也愛他們,很愛很愛,你敢不敢放出完整版的視頻?」
主持人的示意下,視頻繼續。
「你父母雖然偏激,但也是爲了你好,你心裏清楚,不是嗎?」心理諮詢室中,輔導老師凝視我。
是啊,我如何不清楚。
我媽出車禍那天,我就坐在她電動車後座上。
那天我剛被授予少先隊隊長的稱號,胳膊上掛起了三道槓。
我興奮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告訴我媽等將來我賺到錢,一定給她買大房子,只讓她收拾自己的家,絕對不再叫她給別人做保姆,賺那些辛苦錢。
可一陣風颳過,手臂上的三道槓被吹到了馬路中央。
我跳下車,眼裏只有那紅色的三道槓。
撿起的瞬間,我聽到我媽的驚呼。
然後是車輪摩擦過地面,爆發出的無比巨大的刺耳聲響。
我茫然地起身,看着司機慌張地下了車,看着路人衝過來把小轎車的後車輪抬起,看着我媽像個破布偶一樣被人從車底拖了出來。
紅色的三道槓晃晃悠悠,終於還是掉落在地上。
自那天起,我媽從一個任勞任怨,笑容溫和靦腆的母親,變成了那個嗓門巨大,脾氣暴躁的殘廢。
愧疚、憎惡,和愛,如同糾纏在一起的絲線,將我團團圍繞。
我長呼出一口氣,回答了心理輔導老師的問題。
「是,我很清楚。」
「我恨不得癱在牀上的是自己,恨不得在工地裏日復一日做着危險工作的人是自己。」
這樣我就不用被內疚和自責束縛,夜夜無法安寢。
所有鏡頭和視線,此刻都落在我身上。
眼淚洶湧,不要錢似的,一顆接着一顆往地上砸。
大屏幕上,少女的最後一句話重重落地。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他們不要生我養我,因爲我纔是他們的拖累。」
-9-
這場善心捲款儀式,因爲三年前那段極有爭議的視頻,被推上了更高的熱度。
朔科的蔣老闆對此十分滿意。
他對記者說:「朔科不僅僅是做慈善,也是爲了幫助真正有能力的學子,也希望這些學子將來學有所成,能回饋社會。」
記者立刻接起話茬:「聽說您家公子明年也要高考,您對他……」
這場捐款和採訪辦得冠冕堂皇,當天就登上同城熱搜榜。
不少人因爲他的善舉衝到朔科網店下單,抖音賬號關注人數突破百萬,商品銷量也一時間翻了幾倍。
唯一的意外,是即將走出宴會廳時,一個衣着華麗卻面容枯槁的女人衝了進來。
她指着蔣老闆破口大罵:
「你兒子失蹤一星期了!你還在這搞這些有的沒的!」
「蔣峯我告訴你!你要是找不回我兒子,我就是拖也要拖死你!」
「別以爲我不知道,那個賤人給你生的一雙兒女就要回國了,你想讓那兩個狼崽子繼承公司!我呸!你做夢!」
余光中,我看到幾名網紅在保鏢驅趕前,悄悄將鏡頭對準了那對夫妻。
我走出宴會廳。
懷裏揣着那張堪稱鉅額的支票。
在馬上步入銀行的拐角,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陳可,那晚我都看到了。」
「是你和你爸合夥殺了蔣家那小子。」
「我可是目擊證人。就算你爸媽自殺了,你也沒法從這事脫身,除非……」
我微微歪頭,看向面前的女人。
「除非什麼?」
陳姝,我的大姑姑,她貪婪地看着我手裏的支票。
「除非你把朔科獎勵給你的錢和房子,都交給我。」
-10-
錄取通知書到手那晚,我終於對父母坦誠相待。
我告訴他們小姑姑以家教爲名,將我哄騙至她家裏,發生了那樣不堪回首的事。
我也告訴他們蔣離家大業大,蔣家的朔科甚至是本區納稅最多的一家企業,蔣峯更是區人大代表。
憤怒和衝動褪去後,變爲對未來的惶恐與不安。
恰好這時,大姑姑帶着兒子兒媳敲響了我家的門。
她先禮後兵。
帶着兒子兒媳跪在我家門口苦苦哀求,說自家的無奈,說當年搶走我爸的回城名額算她對不起我們家,但她也遭到了報應呀,大姑父早些年得了癌症走了,是她一手拉扯着兒子長大。
防盜門外,她哭得聲嘶力竭。
「哥!你再幫幫妹妹吧!寡母難爲啊!」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媳婦已經懷孕了啊!」
「哥!你忍心嗎?你忍心看着你的侄孫被流掉嗎?」
正在這時,快遞員上了門。
那封人大的錄取通知書徹底刺痛了大姑姑的眼睛。
她趕走了兒子兒媳,貼着門縫威脅:
「陳可她畢了業工作房子就都有了!別以爲我不知道,那天你家陳可……」
那一瞬,我只覺得渾身血液驟然涼透了。
我爸憤怒地將盤子砸到大門上,咆哮着讓大姑姑滾。
我媽躺在牀上,第一次壓低了聲音,微弱抽泣。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怎麼就這麼可憐……」
夜漸漸靜了,大姑姑終於放棄,踹了我家門兩腳,走了。
我看着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絕望瀰漫。
錐子刺穿蔣離胸口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甚至此刻,蔣離的手機就擺在我家餐桌上。
裏面照片無數。
有我的,也有其他陌生女孩的,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文件夾。
我爸在餐桌旁,呆呆坐了許久,終於說:
「明天,明天我就去自首。」
「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來,是我看到姓蔣的欺負我閨女,一時間沒忍住,要了他的命。到時候他家要打要殺,都用我這條命扛着。」
「不行!」我拔高了聲音,「報警吧爸,是我動的手,都是我的錯,我去認罪。」
可我爸邊說着,邊倒了些二鍋頭在杯子裏,一飲而盡。
「閨女啊,爸得了絕症,沒得救了。」
「與其死在病牀上,不如死得有點價值,也不算拖累你們。」
昏黃的燈光晃啊晃。
有飛蛾繞着光源打着轉地飛,最後一頭撞上燈泡,滋啦一聲落在餐桌上。
我爸說出這話時,躺在地板上的蔣離睜開了眼睛。
他失血過多,已經離死不遠。
此刻聽到我們所有的謀劃都是如何等他死後的自保,他被膠帶捂住的嘴也不由得嗚嗚嗚的嚎叫出聲。
他向來囂張狂妄。
甚至敢跑來我家樓下,對我施暴肆虐。
可眼下,他眼底終於不再是傲慢和鄙夷,轉而變爲了恐懼。
那種害怕似曾相識,我曾被他摁在身下,也在他瞳孔裏看到過自己那樣蒼白如紙的臉。
「那他怎麼辦?」
我指着蔣離。
我爸拿起蔣離的手機,扯下捂住他嘴的抹布,鏡頭終於對準了施暴者。
「交代,交代你手機裏的這些女孩都是怎麼回事?交代你是怎麼和陳惠聯手,欺負了我的女兒!」
蔣離哭得悽慘可憐,看起來人畜無害。
對着鏡頭,他終於袒露了全部。
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令人作嘔,最後他哀哀懇求。
「我都講了,求你,求你們放我走吧……」
你看,絕對的力量面前,他也用上了求這個字。
我站在那,脊背都在微微顫抖,這時,我爸遞給我那瓶二鍋頭。
「你長大了,能喝酒了,喝一口吧。」
沒有絲毫懷疑,我將酒吞下了肚。
可下一秒,眼前昏昏沉沉,整個人彷彿陷入了水球,周遭變得朦朧又遙遠。
似乎有人長長地嘆息了聲,又似乎有什麼撫過我的臉。
粗糙又溫柔。
「我女有出息,我女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睡吧,睡吧。」
然後我便陷入深眠。
-11-
我報了警。
面對警察,我講述了大姑姑是如何在銀行門口堵住我,並脅迫我當下將支票中的全部學費轉入她銀行卡的事實。
警察立刻逮捕了大姑姑,並凍結了她的銀行賬戶。
同一時間,一段視頻在互聯網上以極快的速度散播開來。
視頻裏,黃毛男子講出他是如何鎖定目標,惡意侵犯那些年輕女孩的。
他的每一段講述,都被人在視頻中對應地 po 出女孩的照片。
女孩們被打了重碼,可還是能看出有許許多多的女孩曾遭受其迫害。
熱度節節攀升。ţú⁴
評論區裏,無數人爆料。
【我靠這人我認識,這不是朔科的公子嗎?】
【前腳當爹的資助貧困女學生,後腳當兒子的把女孩當玩物?細思極恐啊家人們!】
【我要報警了,他說的太真了,我覺得這些細節不是確有其事是根本編造不出來的!】
【你們聽他講的最後一個故țùₚ事,像不像實驗中學的那個文科狀元?!】
原本被遮掩的真相就這樣被撕開了一角。
更多人開始發聲。
【我知道我知道,陳可的大姑搶走了陳可的學費,還逼小姑娘做了房子的贈予,已經被警察抓起來了!】
甚至有些參與了朔科愛心捐贈的網紅髮出了一些未曾流出的視頻。
視頻裏,朔科的蔣老闆和妻子起了爭執。
對話中的信息量太大,幾乎震聾了網友的耳朵。
一時間聲勢浩大,全都要求警方徹查朔科和蔣家。
但更多人在問。
蔣離在哪?
這個該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強姦犯,他躲去了哪?
不僅是羣衆好奇,警方也在找他。
光有視頻哪裏足夠,警察和法院也需要他本人的口供和更多證據才能將其定罪。
就在這當口,城南的一處工地上,施工工人爆發尖叫。
尚未乾透的承重柱裏,露出了一根人指頭。
經過 DNA 比對,死去的不是別人。
正是蔣離。
-12-
警方很快便查到我父親頭上。
對此,我並不意外。
一前見過面的那位女警察,在審訊室裏訊問我。
「說吧,你和蔣離什麼關係?」
似乎看穿了我的強撐,她又放柔了聲音安慰:「你別害怕,我們警察不會把你的任何隱私泄露出去的。」
我瞬間情緒崩潰,嚎啕大哭。
「他是強姦犯,我小姑姑陳惠讓我去給他補課,但他強迫了我。」
警察問爲什麼我沒報警。
我聲淚俱下,語無倫次。
「我媽已經七年沒下過樓了,朔科分給狀元的房子是電梯房,我不能報警,報警了房子就沒有了,學費也沒有了。是我欠我媽的,我得讓我媽住上好房子,可大姑姑要那套房子……」
「我不敢說,我沒告訴任何人,小姑姑不讓我說,她一個字也不讓我說,我渾渾噩噩,她還逼我洗了澡,我說不清楚……」
面對警察,我也只不過是個剛剛成年的女孩。
甚至還剛遭受了那樣的惡性事件。
警察還請來了張姨,仔仔細細的盤問她那晚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從我家傳出來。
張姨一口篤定,說沒聽見,老小區磚牆厚得很,說話聲都聽不見的。
調查了一圈,最後城南建築工地的一個攝像頭裏拍到了我爸和蔣離的身影。
蔣離走路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最後栽倒進尚未凝固的水泥柱裏。
可我爸爲什麼會和蔣離同時出現。
偏遠工地的視頻並不足夠清晰,甚至沒有錄Ťüₚ到一丁點聲音。
只能看到鏡頭裏,蔣離試圖朝我爸臉上揮拳,可身子打晃,最後原地轉了一圈,跌入泥潭。
水泥柱中無數鐵絲鋼筋,幾乎將屍體捅成了篩子。
死狀悽慘。
而那天晚上,我爸回家後,在二鍋頭裏摻了百草枯。
他和我媽的屍體經過查驗,的確是自殺。
沒人知道蔣離爲什麼和我爸一同去了工地,也沒人知道蔣離爲什麼要朝我爸揮拳。
事實是,蔣離死了,我父母也死了。
這也就意味着,這樁案子變成了無頭案。
警察同時傳喚了小姑姑。
小姑姑只在家長裏短的蠅頭小利上論長短,哪見過這樣的場面,恨不得立刻捲鋪蓋跑路。
小姑父不明所以,等小姑姑終於扛不住壓力吐出實情,他震驚過後,反手狠狠甩了她兩巴掌。
「我讓你找你侄女給蔣家公子補課,你這是做什麼?!」
「我怎麼錯了?我明明是爲你好,是蔣離說讓我瞞着你的,將來他一定把你的職位往上提一提……」
小姑父氣得手都在抖,滿臉漲得通紅。
「他還未成年!他有什麼能耐給我往上提職級?蠢貨!」他氣得摔了茶杯,用力拍桌子,「你這個蠢貨!!!」
即便警察動作很快,可輿論壓力太大。
已有人大膽揣測。
【一定是蔣離強迫了人家女兒,又拿視頻威脅女孩父親。】
【無財無勢的父母能怎麼辦啊,哎,最後只能自殺,想想都可憐。】
【我看營銷號的視頻,蔣離就是自己摔進去的,是他罪有應得!】
更多人在心疼我。
因爲我是蔣離案中,唯一一個露臉的,站在公衆面前的,且品學兼優的,無辜受害者。
很快,我身上的嫌疑被洗。
與此同時,朔科股價大跌,蔣老闆的原配聽說親兒子沒了,當場發了瘋,提刀砍向蔣老闆。
恰逢小三帶着一雙兒女趕到,於是又是一場血腥亂鬥。
那些我都不想去管。
走出審訊室時,我與大姑姑擦肩而過。
她眼底無比瘋狂。
「是你!你們纔是殺人犯!是你們殺了蔣離!」
女警察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
轉身輕斥:「還不趕緊把人帶走!」
等我走出警局,一腳邁入陽光,我聽到身後女警察低低的喟嘆。
「可憐啊……」
-13-
可憐嗎?
特定的場景下,腎上腺素的飆升和身體、精神上的巨大重創,有時足以篡改人的記憶,甚至能讓人幻想自己是擁有強大武器的戰士。
我媽剛下崗那幾年,我爸在工地上賺了些錢。
那些年小偷和強盜真的很多。
我爸在工地上分不開身,我媽帶着我住在魚龍混雜的平房裏。
某個夜晚,有人悄悄推開了窗,闖進我家翻箱倒櫃。
這也便罷了,甚至看着熟睡中的我們,動了邪念。
那年我不過十歲,男人粗糙的大手觸上的瞬間,我驟然驚醒。
緊接着尖叫。
下一秒,我媽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鮮紅手柄的錐子,狠狠插進那人的大腿。
那個鮮血四濺的夜晚,讓我後面的數年裏,都認爲錐子是最最強有力的武器。
於是蔣離尾隨我的那天,我把手伸進了帆布口袋裏。
我多麼希望,那把錐子就在我手裏,讓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我多麼希望,爸爸就在我身邊,用他手裏那柄鐵錘護我平安。
可惜事與願違。
被我爸發現時,我已像個破布娃娃,被隨意丟在老舊小區的破磚牆邊。
我手邊是一塊石頭,尖銳的石頭砸穿了蔣離的後腦,他後背浴血,整個人渾渾噩噩。
還餘微弱的呼吸。
我爸抱起我。
月光皎潔,使得我終於看清了我爸已然皴裂的皮膚,瘦削的身體和焦黃的眼白。
我想安慰他,說沒事的,我很快就去唸大學了,到時候我就把這一切都忘掉,等將來工作賺到錢,我一定好好養家,還有那盒最後你們也沒喫上的榴蓮,我想讓你們也都嘗一嘗。
可就在那時,大姑姑出現了。
她說她看到了一切,並洋洋得意,藉此來威脅。
「哥,你也不想你閨女這種事鬧得人盡皆知吧。」
「我只要那套狀元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朝那瓶百草枯伸出了手。
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苟活了。
家裏的燈好暗好暗,就像我們一家三口的前路,是那樣的晦暗無光。
我爸佝僂着坐在餐椅上。
我媽平躺在廉價硬板牀上。
可那股惡臭如影隨形,究竟是來自我媽身上的褥瘡,還是我身上的污穢傷口?
我不得而知。
但那是第一次,我對人生,對前路心生退卻。
第二天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再一次舉起那瓶農藥。
我爸卻一把拍掉了它。
有兩行淚,從他眼眶裏簌簌的往下掉。
「閨女!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我說我殺了人我沒有未來了,活着好累我一點也不想活了,然後苦笑着道「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讓蔣離、和那些害我們家的人都去死。」
我爸緊緊抱着我,忍不住痛哭失聲。
後來,他終於冷靜下來,用力踢了一腳躺在地上的蔣離。
男人發出痛苦的悶哼聲。
我爸逼我看着地上的人,看着那胸口還有一點點清淺的起伏。
「看到了嗎?他還活着!」
「你不是殺人犯,閨女,你從來就不是殺人犯!」
他說他與我不同,他命不久矣,有些事他替我去做。
他說不能影響我的前途,我還年輕,成績優異,將來去了北京, 去了首都,如果再拼一把, 也許能出國進修,那纔是真正的改變命運。
他說你絕對不能放棄, 前面那麼多年, 那麼多苦都受了,這就是九九八十一難裏的最後一難。
我爸掐着我的肩膀, 一遍遍和我確認。
他問我你明白嗎?
陳可你聽明白了嗎?
我說, 明白了。
隨後他背起了工具袋,臨走前,又看向我媽,沉沉的,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最後扯着幾近昏迷的蔣離出了家門。
那晚會發生什麼, 我們都有所預感。
我那長年累月, 聒噪吵鬧聲音極大的母親,在那一晚一聲未吭。
第二天清晨, 父母面容安詳的走了。
空了的百草枯瓶子倒在餐桌上。
蔣離徹底失蹤。
朔科除了贈房, 還要包攬我大學四年的全部學費,總共十萬元。
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
我笑着接受了捐贈, 然後如我們提前商議好的, 不斷將事情的影響力擴大。
直到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朔科和蔣家。
直到女警察把南城工地上的視頻拿給我看。
那攝像頭離得很遠,以至於蔣離和我爸的臉, 都像糊了幾層紗一般模糊不清。
我看到蔣離顫顫巍巍,如同醉酒一般, 朝我爸臉上用力揮出一拳。
然後轉了個圈,跌入泥濘深Ṭú⁵淵。
我忽然就想起,那天深夜, 我爸又提着工具箱回了家。
他清理乾淨自己,然後溫柔的,給我媽也洗了個澡。
他扶着我媽坐在餐椅上,我媽溫婉和順的笑着,彷彿又回到了還沒癱瘓那年。
他倒出剩下的半瓶二鍋頭, 而後朝我端起了酒杯。
玻璃杯裏,透明液體和深綠色的濃稠分了層。
可他們興奮着, 喜悅着, 高呼着, 似乎對自己的死亡毫不在意:
「我女有出息,我女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然後將苦澀液體一飲而盡。
直到最後一刻,他們仍希望能狠狠推我一把。
讓我踩着他們的肩膀。
衝出泥潭,走入陽光下。
從小到大, 我一直覺得自己可憐又命苦,生在這樣的家庭裏, 母親暴躁殘廢,父親對內強勢對外窩囊。
偏偏他們一刻不停,用最狠的辦法,用最毒辣的手段, 用自己的性命來鞭笞我。
我以爲我平庸。
但他們的愛在我身上鍍上了光輝。
那夜的沉默,是他們教給我的最後一課。
而我只需要順着他們鋪就的道路,大步往前走。
絕不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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