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舌

借住在我家的男生偷走了我的貼身衣物。
我找媽媽評理。
她卻捂着我的嘴,告誡:「女兒,別聲張。」
「爲了媽媽的事業,你要乖一些。」

-1-
我媽諸事平平,但我讀書很厲害。
於是,很多人都找她取經。
「女兒這麼聰明,你是怎麼培養的?給我們講講吧。」
開始,我媽很謙虛。
「也沒什麼。給孩子養成好習慣,她自己就會學。」
後來,找我媽求助的人更多了。
她也衍生出一套理論。
「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要兩手抓。家庭教育是爲學校教育打基礎。」
「多讀名著,可以明理……」
我媽侃侃而談,旁人虛心受教。
我有些難爲情,不讓她講。
她卻說,這是與人爲善。
有一次,過年的聚會上,親戚們又傳閱了我的滿分成績單。
大舅半是羨慕,半是感嘆: 「姐,我真想把孩子送你家,讓你教她,又怕姐夫不願意。」
我爸還沒說話,我媽已搶先答應: 「這有什麼?不打緊的,送來吧!」
沒兩天,大舅的女兒住進我家,跟我同睡一張牀。
表姐比我高兩個年級。
但我會做的題目,她都不會做。
我媽每天給她輔導功課,查漏補缺。
一個學期後,表姐在學校的名次提高了整整三百位。
有了成功範例,親戚們都躍躍欲試。
第二個住進我家的,是姨媽家的表弟。
「這渾小子,我管不住!姐,有勞你費心。」
表弟被慣壞了,張口閉口,都是三字經。
我媽挺有主意,教書先育人,幾個月工夫,硬是把他的性子扭了過來。
雖然讀書還是磕磕絆絆,但表弟整個人氣質都變了。
漸漸地,親友們達成了共識。
要是孩子有點「毛病」,就往我家送。
於是,借宿我家的,除了表姐、表弟,又多了鄰居的侄女。
然而,我家只有兩間臥室。
住不開,怎麼辦?
我媽把我臥室的牀賣掉,買了兩張上下鋪。
原先我還興奮家裏多了玩伴,但現在,我不開心了。
我向媽媽抗議。
但我媽苦口婆心地勸我:「做人不能太自私。」
「教書育人是高尚的事。多做高尚的事,人生纔有意義。」
我不耐煩聽這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爲了騰空間,我的書櫃被賣掉了。
而且,我的媽媽被分成了好多份。
以前下班後,她全身心都在我身上。
現在她要給先給三個人輔導作業,之後才能輪到我。
假如我在學校遇到什麼事情,想跟媽媽說幾句悄悄話。
她一定會拒絕。
「爾雅,媽媽太累了,明天再說吧。」

-2-
家裏孩子多,吵吵鬧鬧,我爸很有意見。
「這些年,你動不動貼補孃家,我就不說什麼了。但你連孩子都幫他們養,太過分了吧?」
媽媽不屑一顧:「小孩子家,能喫你幾口飯,就摳成這樣?」
兩人大吵一架,誰都說服不了誰。
正好,廠裏有個外派的機會,我爸做甩手掌櫃,跑到外地躲清靜去了。
爸爸走的那天,我媽抹了一晚上的淚。
然而第二天起來,她又神采奕奕的,照看這個,關懷那個,好不慈祥。Ṱü³
轉年,迎來好消息。
鄰居的侄女在我家借宿一年,居然成功考上二本。
此前,她是連大專分數線都夠不到的。
鄰居阿姨喜出望外,專門在本市最好的酒樓宴請,還給我媽封了個大紅包。
「王姐,您真是我家的恩人!」
這天,媽媽喝了不少酒,整個人都喜氣洋洋。
我默默盯着我媽的笑臉。
心想,我討厭這個姐姐。
她睡覺打呼嚕還磨牙。
她諷刺我看的小說是「文字垃圾」。
我攢幾個月零花錢買的漂亮本子,放着不捨得用,她拿來就寫寫畫畫。
我不依,她卻一臉無所謂。
「不就是幾個本子嗎?我賠你就是了。」
我人小,嘴皮子沒她利索。找媽媽評理,她卻說:「爾雅,你和姐姐不是好朋友嗎?做朋友就要互相分享。」
我還想爭辯,媽媽拉下臉。
「不許自私。」
「自私都是壞孩子。」
我生怕自己變成媽媽口中的壞孩子,只能無奈閉嘴。
能送走這尊「佛」,我很開心。
但是,這個姐姐剛走,又住過來一個姐姐。
沒完沒了。
因爲我媽根本無法拒絕旁人的請求。
一年到頭任勞任怨,換來親戚交口稱讚。
看得出來,媽媽挺享受這種感覺。
可我不明白。
把自家弄得人仰馬翻,只爲了讓親戚朋友感激她,這是什麼心理?
終於,在小舅提出,要把他領導的兒子也介紹過來寄宿的時候,我搶先拒絕。
「住不開了!我家本來就不大。」
「再說,我媽又上班,又帶孩子,累得很。你是她弟,爲什麼不體諒她?」
小舅的表情有點尷尬。
很快,我被兩位舅母帶到裏屋。
兩個人輪流勸我。
「爾雅,你媽媽在做善事。你不能讓她失望。」
「你要聽媽媽的話。」
小孩子怎麼可能拗得過大人。小舅領導的兒子還是住進來了。
聽說,作爲回報,小舅年底評了個先進。
出力受累的人是我媽,得好處的反而是旁人?
我爲此悶悶不樂。
我媽卻不當回事。
「一家人,分什麼彼此。我弟過得好,就是我過得好。」

-3-
我初三那年,媽媽的工廠效益不佳,她乾脆拿了買斷的錢,專門做起「家庭寄宿」的生意。
是親戚,就象徵性每月收一二百的飯錢。是熟人,就收五百。
在我們這座小城,越來越多的人外出謀生,孩子無人照應,託付給靠譜的人家,家人也好放心。
我媽甚至租下鄰居的房子,改造爲教室。
現在,她可以幫助更多人了。
此時的她,因爲無微不至地關懷着孩子們,已經擁有了「王媽媽」的美稱。
家裏人多,家務也多。
雖然僱了個鐘點工,但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
於是,時不時,我得摘菜、洗菜、洗碗、拖地。
家裏的這些孩子,卻因爲是「客人」,什麼都不必做。
「不能讓客人沾手,這是禮數。」
哪怕我提前做完作業也不能休息。因爲我要幫忙,給家裏的小祖宗們聽寫單詞。
我媽的理由是,溫故而知新,這對我來講,也是好事。
她滿肚子都是大道理。
但我也想像同齡人那樣,擁有正常的娛樂時間。
徹底激發我不滿的,是我的內衣丟了。
原本以爲是晾在陽臺,被風吹走的。
但我拖地的時候,在隔壁房間的牀底下找到了它。
粉紅色碎花的棉質布料,曾經遮蓋過少女最私密的部位。
而現在,它佈滿了令人作嘔的污漬。
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朝我媽嘶吼。
「還不把他們趕走嗎?你腦țũ̂ₐ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我是你親生女兒,我受這種委屈,你還要坐視不理?」
淚眼矇矓中,我媽快步上前,一把捂住我的嘴。
「爾雅,別作聲。」
「要是傳出去,誰還敢把女孩子往咱家送?」
我整個人如墜冰窟。
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人,她絕對不是我媽。
不顧滿臉淚痕的我,她忙着聯繫師傅,給臥室加門鎖。
又挨個給男生談心,普及生理知識。
唯獨到了我這裏,大概是忙累了,Ṱū́⁰只說了一句。
「你是我的女兒,更應該體諒我的苦衷。」
我不願意去想媽媽有什麼苦衷。
我只知道,我纔是受到心理創傷的那一個。
爲什麼她不能多關注我?
慢慢地,我變得沉默、孤僻。討厭人多的場合。
看到異性,總是抑制不住反感與戒備。
每天放學,我都是最晚出校門的。
門衛大叔偶爾打趣我:「你這個學生,怎麼不急着回家呢?」
有什麼可回的。
我的家裏,擠滿了陌生人。
與其說它是家,不如說是旅館。
這天,跨進家門的前一刻,我聽到我媽在跟人打電話。
「是,我不是老師,但我教孩子比老師都厲害。您就放心送來吧。」
「去打聽打聽,我閨女是一中的第一名。現在照片還貼在光榮榜上呢!」
原來,我是這所「家庭學校」的活招牌。
——雖然招牌她自己,恨透了這件事。

-4-
我駐足的當口,有個男生從身後走過,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煙味。
我知道他是誰。
同班同學,符晨。
因爲抽菸和打遊戲的劣跡,被強行送到我媽媽這裏寄宿。
他爲表抗議,又是絕食,又是「靜坐」,折騰了好幾天。
最近,在我媽媽的嚴格管束下,他總算安生不少。
我不想搭理符晨,他卻想搭理我。
長臂一伸,擋我去路。
「喲,咱們學霸,也有不高興的時候?」
我生硬道:「不關你的事。」
符晨吊兒郎當地倚在牆上:「莊爾雅。我知道能讓你開心的事。想不想試試?」
我警惕地後退兩步。
他卻一臉無辜:「怕什麼?我又不會喫了你。」
直覺告訴我,符晨所謂的「開心的事」,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但此刻,血液在沸騰。
我有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
壞孩子是做不了「活招牌」的。
如果我不再優秀的話,媽媽的「學校」,興許就開不下去了。
我橫下心: 「好。」
符晨眼睛一亮: 「行。明天放學,你等我。」
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
但符晨自然知道,哪裏可以矇混過關。
放學後,他帶着我,在小巷子裏左拐右拐,貓腰進了個不起眼的小門兒。
裏邊,別有洞天。
符晨熟練地帶我開了一臺機器。
「我教你玩遊戲,最近挺火的。」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很多人都會沉迷於此。
因爲,在虛擬世界橫衝直撞,可以讓人忘記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煩憂。
見我上手,符晨體貼地給我戴上耳機,隔絕一切噪音。
「好玩嗎?」
「你慢慢玩。我去給你買瓶飲料。」
我點點頭,再次投入廝殺。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雙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頭,頓時呆住。
幾個成年人正一臉嚴肅地盯着我。
其中一個,是我們學校的德育主任。
環顧四周,符晨不見蹤影。
我的心狂跳起來。
所有偷摸上網的中學生都被登記名字,叫來家長。
我報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德育主任愣了一下。
他又看了看我,嘀咕:「這不是光榮榜上的小姑娘嗎?」
在我媽媽的交涉下,我只得了個口頭警告。
當着老師的面,我媽還能強顏歡笑。
「這孩子必定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我回家以後,一定好好批評她。」
一旦回到家,隔絕衆人視線,她便變了臉。
抬起手想打我,卻又打不下去。
最後,顫聲罵道:「莊爾雅。瞧瞧你這是做了什麼事?」
「外面的孩子都拿你當榜樣,你怎麼偏偏不爭氣!」
我低着頭,滿腹委屈。
外間突然喧鬧起來。
是符晨的爸爸來接兒子回家,還滿口嚷嚷,要退掉住宿費。
「她自己閨女都偷着上網打遊戲,怎麼教育我兒子?」
我媽堆起笑,迎過去:「符晨爸爸,借一步說話?爾雅的事,我跟您解釋……」
角落裏的男生,無所適從地甩着他肩上的書包。
見我冷冷地盯着他,符晨瑟縮一下。
但我已經明白過來。
狠狠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你,陷害我。」
符晨不願意住在這兒,所以設了圈套,引我上鉤。
不然,爲什麼我剛被警告,他爸爸就要領他回家呢。
符晨張了張嘴,好像要道歉。
但卻又揚起笑臉,像是在承認:
「要不,讓你打我兩下,出出氣?」

-5-
這句話無異於挑釁。
我真的上去打他了。
可惜我力氣太小。
只在符晨臉上撓了一道血痕,就被人扯開。
符晨捂着臉,抬手不讓他爸追究。
「快走吧。這地方我不想待了。」
經過此事,我媽媽的「學校ťū́⁷」慢慢空了幾張牀位。
她動輒就是唉聲嘆氣。
明明實現了目的,但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快樂。
因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的口頭警告,人盡皆知。
所有人都說, 「好學生」莊爾雅,變壞了。
原本屬於我的市級三好學生獎勵,被挪到了旁人身上。
最喜歡我的班主任也不再單獨給我講題。
圍繞在我身邊的同學也沒了蹤跡。
我整日形單影隻。
每每碰到符晨,他就好像不認識我一樣,躲得遠遠的。
幼稚,且可笑。
我想,我學到一個教訓。
以自我墮落來傷害家人,是愚蠢的做法。
因爲,會有更令人作嘔的人,踩着你的痛楚,嘲笑你、侮辱你、編排你,巴不得看你笑話。
向下,是不可取的。
我只能往上爬。
以前我自詡「天賦型」選手,無須太過用功,就能遊刃有餘地應對考試。
但現在,我輸不起了。
這個學期,我兩耳不聞窗外事,玩命一般地咬牙苦學。
我需要一點成績,來狠狠打符晨的臉。
我也確實ẗŭ̀ₑ成功了。
期末聯考,我拿了全市第五。
這是我們小鎮中學擁有過的最好成績。
不出意外,幾天後,我又在我媽媽的「家庭學校」裏見到了符晨。
他整個人都怏怏不樂,見了我,更是猶如耗子見貓。
我也沒怎麼爲難他。
不過就是索要一點代價罷了。
把錢包丟回去時,符晨好奇: 「你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我簡短回答:「沒什麼。」
「離家出走而已。」
符晨不信。
「就你,還離家出走?你往哪裏走?」
但我說到做到。
那天一早,我坐上了長途汽車。
我要去外地,找爸爸。
我早就想好了說辭。
養孩子又不是媽媽一個人的事。
爸爸也該管我的。
坐了四小時的車,終於找到了我爸的辦公室。
許是太興奮,我沒留意到被我問路的門衛露出複雜眼神。
爸爸見到我,驚駭不已: 「爾雅,你怎ţũₔ麼來了?」
我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徑直提出: 「爸,讓我跟你在這邊讀書吧。我媽太過分了,我不想跟……」
話未說完,屋外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咳嗽。
然後,慢慢走進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態度倨傲。
我愣在當場。
我爸尷尬地搓着手。
「爾雅,我就不瞞你啦。我和你媽早離婚了。怕影響你學習,沒告訴你。
「你李阿姨呢,是爸爸的初戀……當年陰差陽錯沒能在一起,遺憾了很多年。現在有緣分,又在一家公司,所以就……
「你快要有個小弟弟了,你高不高興?」

-6-
好像有人照我的腦袋打了一棍。
又疼,又茫然無措。
以前從未留意過的各種細節都浮出水面。
爲什麼爸媽經常吵架。
爲什麼爸爸搬走後,一兩年纔回家一次,住不了幾天又離開。
爲什麼這些年,媽媽絕口不提爸爸。
我不想哭,這樣會顯得幼稚。
可是最後還是沉Ŧũ̂ₒ默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爸爸看着我,又心疼,又無奈: 「也罷。」
「你在我這裏散散心也好。」
然而這晚,我睡下不久,就被爭吵聲驚醒。
李阿姨聲音尖刻: 「趕緊送她回去。我一個孕婦,怎麼幫你帶孩子?你有點常識行嗎?」
我爸也是怒氣衝衝: 「她媽那個樣子,我都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她是我閨女,我還能讓她睡大街?」
「她是你閨女,我肚子裏的不是你兒子嗎?行,我明天就把這孽障打了,讓你跟女兒團圓。」
我爸好像貓咪被掐住脖子,一聲不吭了。
我咬着被角,茫然盯着漆黑暗淡的屋頂。
天大地大,我甚至找不到一張獨屬於我的牀鋪。
翌日,我主動提出回家。
看得出來,我爸如釋重負。
臨走時,他安慰我: 「爾雅,有什麼困難,你儘管告訴爸爸。」
我低着頭,沒答話。
我的困難是什麼,他難道不知道嗎?
不過是視而不見罷了。
意外的是,對我這次離經叛道的逃跑,媽媽居然沒有罵我。
甚至,也沒有跟我講什麼大道理。
而是含着淚,向我解釋。
「你爸說要追求真愛。我是求也求了,罵也罵了,都不中用。
「原本跟他說好,先瞞着你,等你高考以後再說。現在既然你知道了,我就把話說開——你爸沒了,現在媽媽唯一的指望就是你。
「你得好好學習,給我爭氣。」
雖然仍然是命令的用詞,但多了幾絲哀婉的語氣。
在我小時候,父母感情還是不錯的。
他們會在週末帶我去公園。
家裏拮据,爸爸只捨得買兩根雪糕。
一根給我,一根給媽媽。
相濡以沫十多年,他變心的時候,她應當也很難過吧。
日光下,媽媽的眼角已經爬滿紋路。
我心裏一酸,點頭道: 「行,你別哭了。我……我不會讓別人看我們笑話。」
當家庭的三角形已不再穩固,或許,餘下的兩角,應該彼此支撐纔是。
因這段插曲,我和媽媽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日子看似平靜地過下去。
但,這不過是暴雨來臨前的平靜罷了。
高二這年,爲參加市裏的作文比賽,我寫了兩篇稿子,從中選出一篇去參賽。
非常幸運,獲得了第一名。
然而,第三名的文章登報,我才知道,那也是我寫的。
署名作者是趙仕。
這是我小舅領導的兒子,也是我家的「vip」客戶。
我跟趙仕沒有任何交集。
但稿子放在我書包裏,我晚上回家的時候,媽媽可以看到。
這段時間我們的關係緩和,偶爾,她會到我書桌邊看一看我。
也許就是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我的稿子。
我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7-
還沒去質問,媽媽倒先來跟我道歉了,還買來最新款的手機當作賠罪。
「爾雅,媽媽也是沒辦法。趙仕的成績總是不提升,他爸很有意見。拿個獎,也是想寬一寬他爸的心。
「你是我的女兒,你要站在我這一邊。
「你看,你同時拿了第一和第三,這不正好說明,你的水平,其實相當優秀呀。」
我是女兒,所以媽媽就可以拿走我的智力成果?
因爲我「優秀」,就要賙濟身邊不優秀的人?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把手機託在手心,擺弄幾下,似笑非笑。
「媽,我的稿子放在書包裏,你是怎麼拿到它,又怎麼給別人抄的呢?」
見我沒有發火,我媽也鬆懈下來。
「比賽規則,一人只能投一篇。你另一篇作文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給趙仕。我也讓他加了些自己的創意,沒全抄。」
小時候,我曾因爲說謊被媽媽罰站。
現在,她幫別人說謊,就不怕我不高興嗎?
我握着手機,站起來: 「學累了,我出門轉一轉。」
剛剛,我開了錄音。
有起因,有過程,有結果,應該能證明點什麼的。
然而到派出所,得到的卻只是推諉。
「姑娘,這種小事不值得報案。」
我不爲所動: 「著作權是我的,她這是侵權,爲什麼不能報案?」
民警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你要告你媽侵權?別鬧了,哪有閨女這麼對她媽的。」
我竭力忍住淚水: 「明知有親密關係而傷害我,不是更可惡嗎?」
民警嘆口氣: 「早點回家吧。你媽生了你,又拉扯你長大,這個恩情你要牢記。哪能恩將仇報?」
早有人認出我是誰,又通知了我媽媽。
她把我從派出所領出來。
大概是氣急了,搶過新手機就往水泥地上砸。
屏幕上裂開蛛網一樣細密的紋路。
她喘着粗氣,恨道: 「我給你買大幾千的手機,就是讓你拿來對付我的?」
「莊爾雅,你真是沒良心!以後你別叫我媽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我媽能這樣想,我很欣慰。
因爲,我也不想喊她媽媽。
我們冷戰了好幾個星期。
她不喊我,我不理她。
不論如何,寒假是躲不過去的。
這是輔導學生的黃金時段。
高三學業緊張。儘管我只放兩週的假,但我媽已經甩來一張課表。
上午教初三數學,下午補英語,晚上教物理化學。
我知道,她不捨得花錢聘請外人,就用我做免費勞力。
我指着自己從學校帶回來的教輔資料,提醒她。
「明年我就要高考了。」
然而我媽卻固執己見:「菜販的孩子幫着賣菜,理髮的孩子幫着掃地,誰都知道替媽媽分擔辛苦,怎麼就你這麼金貴?」
跟她講道理是浪費時間。
我咬牙道: 「行,我教。」

-8-
被安排給我的小男生非常難搞。哄也好,騙也罷,總歸是不肯學習。
我不想教,他不想學,何必互相爲難。
乾脆我從書桌裏拿出漫畫: 「我幫你做作業,你負責玩。」
「就當咱倆的祕密,別告訴別人。」
然而,我沒糊弄過去。
因爲我媽抽查作業,發覺了不對。
她避開衆人,質問我:「莊爾雅你是不是想砸我招牌?」
我無所謂道: 「砸就砸唄。招牌是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多年來,我從未當面給我媽難堪。
這次的反應太激烈,果然,她立刻被激怒。
「喫我的,住我的,讓你做點事,看你什麼態度!」
「我養你長到十八歲,容易嗎?你有本事,就把你花的錢都還我。以後別叫我媽。」
今天寒潮降溫。
但我義無反顧走出家門。
上次去找爸爸的時候,我已經留意到了長途車站的牌子。
簡單的線條,代表着城市之間的聯結。
此刻,我盯着它,認真地計算着。
我手裏攢了大幾百的零花錢。
只需二十塊錢,就能去一座新的城市。
三十塊錢就能住最廉價的賓館。
我可以做家教來養活自己。
再不濟,臨近過年,不少餐廳都缺人,我可以打點零工。
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
那個夜晚,我爲自己可悲的十七歲人生,想出了無數種可能。
每一種,都不太理想。
買票離開是很簡單的事。
但是離開以後,如何生活,是很複雜的事。
我必須把一切都規劃妥當。
現在,絕對不是最佳時機。
放空自己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名字。
是符晨。
他似乎剛從鄰市走完親戚回來。眼神掃過我的揹包,似笑非笑: 「又想跑?」
「你說,我要不要跟王阿姨報個信兒?」
我冷冷道: 「去告。你恐怕也沒有別的本事了。」
我態度很差,符晨卻不以爲意。在我旁邊坐下,伸個懶腰。
從前並沒發覺此人這麼愛說話。我一聲不吭,他也能唸叨個不停。
「這回你想跑哪兒去?
「要不,你到我家當閨女吧。我媽可喜歡你了。天天在我面前唸叨你。
「父母這種生物吧,挺奇怪。永遠覺得別人家的孩子好。」
我終於吐出兩個字: 「不去。」
「爲什麼?」
「因爲你很吵。」
拜符晨的喋喋不休所賜,方纔心裏的怨懟全都變成了嫌棄。
我默默起身,想回家。
符晨卻喊住我:「莊爾雅,過完年,我就出國讀語言了。」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跟我提這個:「所以呢?」
他清了清嗓子,很真誠地說:「提前祝你考個好學校。」
我頓了一下腳步,並沒跟符晨說再見。
畢竟對我來說,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同學而已。
生活一團糟,我沒有心情跟他交流。
到家後,我並不意外媽媽對我冷嘲熱諷。
「我以爲你真有骨氣呢。」
「到最後,不還是要乖乖回到我身邊來?」
我捏着書包的帶子,扯了下嘴角。
「是啊,我現在是沒骨氣。」
但是,總有一天,骨氣會攢夠的。

-9-
我決心要考到很遠的地方讀書,然後再也不回來。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大過年的,我媽累病了,直不起腰。
醫生說,她是腰椎間盤突出,建議做個小手術。術後,需要絕對臥牀休息。
得知她要照顧十多個孩子的起居飲食,醫生非常詫異: 「這些孩子是孤兒嗎?爲什麼他們的父母不能養,要託你養?」
我媽絮絮叨叨解釋半天,醫生也無奈了。
「少管幾個孩子吧。自己的身體,你自己不愛惜,誰愛惜?」
於是,親戚都聚在一處,商量我媽媽的病情,以及,是否要退掉一些孩子。
對他們來講,顯然是第二個議題更重要。
姨媽朋友的女兒不能退,因爲姨媽欠了人情。
小舅領導的兒子不能退,因爲指望領導提拔。
大舅母的外甥女也不能退,因爲「這孩子淘氣,她媽管不住」。
我冷眼旁觀,每一個託關係讓我媽照顧的人,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好處。
然而,需要他們把好處吐出來的時候,卻個個都是藉口了。
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大舅用一種篤定的口吻說: 「要我說,都不用退。」
「爾雅馬上讀大學了,讓她接手,不是很妥當嗎?女兒繼承媽媽的事業,說起來也好聽。」
衆人先是困惑,繼而點頭,紛紛稱是。
「爾雅聰明,肯定能接手。」
「白天上課,晚上回家幫媽媽照顧學生。連住宿費都可以省了。」
你一言我一語,沒人問我願不願意。
本市的師範大學是二本。
而我的模考成績,從來都是重本水平。
總算他們想到我纔是這個計劃的實施者,徵詢我的意見: 「爾雅,你說呢?」
面對殷切的目光,我扯了扯嘴角。
「舅舅的法子也不錯。」
然後,轉頭看向舅母:「您在家當主婦也有一兩年了,幫我打下手吧?」
舅母尷尬地搖頭: 「我不行。我怕麻煩,你弟弟的作業我都懶得檢查。」
我順勢接話:「是啊,我也怕麻煩。咱倆都怕麻煩,所以要我說,別做這個寄宿的生意好了。一勞永逸解決問題。」
從所有人懊惱的神色來看,他們勢必是不同意的。
媽媽打着圓場,將人送走。
我則屏息靜氣,等着她回來罵我。
果然,她拉下臉來。
「我養你十八年,用得到你的時候,你推三阻四個什麼勁兒。」
我毫不示弱。
「你也養了他們的孩子很多年,現在你病了,他們誰替你想了嗎?」
孃家人敲骨吸髓,都恨不得拿她論斤賣,她還矇在鼓裏呢。
更何況:「要真是忙生計也罷了,小舅媽在家寧可打麻將都不願輔導孩子,圖省事讓你管。擺明了是在佔你便宜,你還要讓他們佔便宜多久?」
我句句緊逼。
我媽語塞,但終究勉強道: 「我是個女人,又離了婚,你還是個孩子。我不倚仗你舅舅,還能倚仗誰?」
「我多替他們做一點事,將來我們母女有麻煩,他們纔會幫忙呀。」

-10-
這個世界上,有人,也有籠子。
有的人會躲開籠子。
但有的人,會主動把自己關進去。旁人想救她,都無從下手。
甚至她還會把去救她的人,也拖進去。
讓我犧牲自己的前途來供養親戚,除非是瘋了。
我冷冷吐出幾個字。
「你聽好。」
「要麼你現在就把我打死。要是打不死,我就要去讀我想讀的大學。」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挺可怕。
因爲我媽臉色慘白。
她努力維持着長輩一貫的氣勢,但顫抖的雙手顯然說明,她此時心情複雜。
但她還是沒放棄。硬的不行,又來軟的。
「孩子,別犟了,聽媽媽的話。考本市,離媽媽近一點。」
「外面的世界很艱苦,沒人幫襯,你過不下去的。」
她字字懇切。
我卻半點都不信。
與柔弱的媽媽相比,我可能天生有反骨。
不論家人怎麼勸,我咬定了要考我想去的學校。
在高三最後的時間裏,旁的家長在琢磨,如何讓孩子多考幾分。
我的家長,動不動抹淚。
「腰真疼啊。
「我命苦。沒人幫我,都要自己熬。
「生女兒幹什麼?一點用都沒有。」
每句話都在「內涵」我。
但假如我真的被她動搖了心智,那我從前十多年付出的辛勞,又算什麼?
家人不幫我,我只能向其他人求助。
我向學校申請住宿。
小鎮高中的住宿條件很差,但凡在學校附近有房子的家庭,都不會讓孩子住校。
尤其是臨近高考,不少家長都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
留在學校宿舍的,基本上都是些考不上學的「混子」。
我不在乎物質條件,也不關注室友在打遊戲、談戀愛,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心無旁騖學習的空間。
我的努力沒有浪費。
查到高考分數的那天,緊繃多日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我的分數,幾乎可以去任何一所我想要去的學校。
得知這個喜訊,我媽也哭了。
哭完,她興致勃勃地挨個給親戚朋友報喜。
「爾雅考了 630 分。
「我說什麼?還是我會教孩子吧!
「明年您也把孩子送來,我教一教她,保證也能讀個好大學。」
我望着她手舞足蹈的背影,略帶悲哀地想,這麼多年,我都是媽媽的「活招牌」。
現在,我依然是。
那就……讓她再高興一陣子吧。
因爲,我很快就會徹底離開她。
出分之後,是志願填報。
這些天,我收到了不少親戚「關切」的短信和電話。
但我一概沒理,按我心意,填報了千里之外的高校。
對於我的「叛逆」,媽媽居然沒有再勸說。
或許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我已經長大了嗎?
但我很快就明白,她是不可能放手的。
志願填報截止日前一夜,我聽見客廳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悄悄起身,隔着門縫,看到我媽在擺弄家裏的臺式電腦。
屏幕上的界面,非常熟悉。
雖然早做好了防備,但我心裏仍然一涼。
我裝作半夢半醒,打着哈欠去了洗手間。然後又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回到臥室。
我知道,電腦前的我媽,一定先是不安,又是僥倖。
所以,在關上門之前,我輕輕喊了她一聲。
「媽。」
「志願只能改兩次。」

-11-
在安靜的夜裏,我的聲音格外清晰。
她的身子震了一下,很快笑道: 「我不改你的志願。我就是……想看看你填對了沒有。」
我也笑了。
「沒什麼,我不過白說一句——您想改也改不了。」
「因爲修改的次數,我已經用完了。」
我慢慢關上了臥室的房門。
前幾天,我還在自責,爲什麼要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我的媽媽。
但現在,我很慶幸。
臥室裏依舊是熟悉的兩張上下牀,四人同寢。
從前我恨透了與人共享。
但因爲有了奔向自由的期待,再回頭來看,竟然覺得也沒什麼難的。
也許被打敗的困難,就不再難了。
等我讀了大學,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然而,哪怕相隔千里,我媽仍然有辦法使喚我。
大一課程這麼多,晚上六七點,她還總給我打視頻電話。
「你幫給學生講幾道題。」
「晚課?什麼課安排在晚上?肯定不重要。」
這種說法簡直荒唐。
我賭氣把課表發她,誰知她「退而求其次」,要求我中午休息的時候連視頻。
假如我真按她的設想繼續助人爲樂,我連去食堂喫飯都沒時間。
至於週末,更是動不動就發來幾道題目,讓我幫着講解。
我屢次拒絕,但我媽也另有對策。
她聯繫到了我的輔導員。
「家裏生計艱難,我身體又不好,需要女兒幫襯。」
「麻煩您跟孩子說一說,我們家不像別人家大富大貴,什麼旅行啊、玩耍啊,那是萬萬要不得的。」
導員信以爲真,還問我,是否需要申請貧困生補助。
在辦公室被追問家境如何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彷彿油鍋上的螞蟻。
又急又恨,滿是絕望。
但這些並不是全部。
開學沒多久,大舅媽突然到學校來看我。
她還帶來了一位中年女人,介紹說,這是舅媽在 A 城的朋友,得知我在此地讀書,所以來看看。
阿姨慈眉善目,滿臉堆笑:「我也是 A 城出生的。以後有時間,上阿姨家來坐一坐。」
原本我以爲只是朋友的客套。
但幾天後,我媽突然發給我一張陌生人的照片。
男人長相身材倒是中上。
學歷工作也無可指摘。
只是,我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我媽要我加此人的微信:「多聊天,熱情點。
「是你舅大領導的親戚。人家說了,他家找兒媳婦,要找年紀小、家世清白、單純善良的女孩子。
「咱家家境是配不上了,但他媽媽說,你聰明,也長得好,一看見你真人,她就喜歡。」
原來,舅媽帶來的女人,並不是什麼朋友。
而是來相我的!
知曉這一切的我媽,不只沒有拒絕,甚至連一句提示都沒有。
太荒唐了。
我徑直回覆:「不加。」
「我剛十八歲,她給我介紹二十八歲的男人,是什麼居心?」

-12-
爲了勸我,我媽一連發來四條語音,每條都是令人窒息的 60 秒。
她說,自己就是爲了照顧弟妹,耽誤了親事。到三十歲,才找了我爸湊合結婚。
所以她身爲母親,要提前爲女兒計劃。
聽起來是很合理的邏輯。
假如我再笨一些,興許我還會感動。
但此刻我只覺得後背發涼。
這些年,我服從過,抗爭過,虛與委蛇過,據理力爭過。
都沒用。
我以爲出逃是有用的。
我成功地逃了一千公里。
但這個距離,顯然不夠遠,畢竟我還是逃不出家人的掌控。
從前我的設想,是等讀書畢業,徹底與家裏斷了音訊。
但我真的能保證,媽媽不會再試圖干涉我嗎?
深入骨髓的掌控,如影隨形。
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由和愜意之中。
只有我,每天都在憂慮。
該怎麼做,才能逃得更遠?
這段時間,我瘋狂地刷遍了學校裏的畢業生論壇帖子。又四處去打聽,已畢業的學長學姐都做了什麼。
然後試圖判斷,在我的案例中,是否適用。
直到我在論壇刷到一條帖子。
某位機械學院的大神自學德語,去歐洲留學,成功地拿到了獎學金。
我突然有了個模糊的想法。
假如我能逃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是就足夠遙遠了呢?
歐洲很多公立大學免除學費,保證金也不多,這是優勢。
但我不會德語,這是劣勢。
不過我的專業是工科,對語言的要求沒有那麼高。
在我權衡利弊的時候,我媽催了無數次添加好友,我都裝聾作啞。
直到她心酸地表示,對方等不及,已經找了更合適的兒媳對象。
「人家歡天喜地地同意了。這麼好的機會,誰像你一樣傻。」
「說是過年就領證。」
二十八歲又不算大,爲什麼這樣着急結婚?
我滿腹疑惑,嘗試用對方的電話號碼在幾大短視頻平臺搜索用戶。
無果。
又查了學校和名字,依然無果。
但是以郵箱後綴爲關鍵詞去檢索的時候,終於發覺了端倪。
他爲什麼要找女朋友?
他應該找男朋友纔對。
我咽不下這口氣,質問我媽:「他騙婚,你們不知道嗎?」
看起來,有可能是知道的。
我媽支支吾吾,一會兒說「舅媽怎麼會害你」,一會兒又改口:「等孩子生了,你把錢攥手裏,痛痛快快的,不也很好嗎。」
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不信媽媽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無非兩相比較,她覺得女兒更不重要些罷了。
這次失敗的「相親」給我敲響了警鐘。
我想,沒有太多時間供我猶豫了。
在我媽聯合她的親戚把我賣掉之前,就選這條路吧。
雖然它佈滿荊棘。
但是,如果一條路容易走,那走的人肯定就多了,怎麼會輪到我?
我不怕路難走。
我只怕達不到目標。
我當真去圖書館借了德語書,又到處搜免費的課程。
因爲需要用績點申請 aps 審覈,我每節課都是第一個進教室,聽課、作業也一絲不苟。
課後的時間,更是被我塞滿了兼職家教。
什麼賺錢,做什麼。
讀書的保證金需要一萬多歐,我必須靠自己攢出來。

-13-
爲防止我媽發覺我的異樣,我動了不少心思。
我精確記錄她的每一個需求,每拒絕她兩三次,就答應一次。
寒暑假回家時,也無怨無悔地幫她輔導學生。
我的乖順,有目共睹。
不少親戚都明裏暗裏誇過我。
「爾雅長大懂事啦!以前還叛逆,現在知道替媽媽分憂。」
「哦——你弟弟數學不好,你再多給他講幾道題。」
我半低着頭,監督我的小表弟做幾何題目。
但卷子下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德語單詞。
我在心裏反駁他們——
是的。我長大,懂事了。
所以我知道,我要離開。
而且我也知道,離開以後,該如何生活。
我隱忍了這麼多年,退讓了這麼多年,終於,好運氣像影子一樣站在我身邊。
雖然錄取率不到 5%,但我依然拿到了夢校的 offer。
零基礎考到德語 C2,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難。
就連保證金,也堪堪在截止日期前存到了足夠的金額。
每一步都精準地按我計劃推進。
大二結束,我將所有的材料都妥帖存好,然後從容地回家過暑假。
按媽媽的要求,我每天在家照管十來個孩子。
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很多年。
假如我不做些抗爭,會繼續過很多年。
進進出出的學生家長,有時候會跟我搭話。
有一位阿姨挺喜歡我,總勸我:「小姑娘家,多出去玩玩,別老悶在家裏」。
我禮貌性的笑容還沒擺出來,我媽已經接過話頭。
「她不悶。」
「她陪着我,怎麼會悶呢?」
於是那個阿姨不再說話了。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高中同學舉辦了聚會。
以前我不愛參加這種活動。
但現在,因爲很快要離開,我有些割捨不下。
同學見面,氣氛挺熱烈。
有些意外的是,我見到了符晨。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他坐到我旁邊。
舉手投足,氣質沉穩不少。
席間,他突然向我敬酒道歉。
「莊爾雅,當年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陷害你。」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什麼?」
符晨彷彿是鼓足了勇氣。
「高二那年,我帶你去打遊戲,真的是隻想讓你開心一點。誰知我剛走,就撞上領導抓學生上網。
「一堆老師把網吧圍住,我連摸進去報信都做不到。
「又恰好碰上我爸路過你家,就……把我接回了家。」
原來是這件事。
難爲他記了這麼久。
我坦然道: 「沒關係的。其實,我早都忘了。」
符晨的眼神有些落寞。
「但是,我一直忘不掉。」
這一刻,我好像後知後覺地,感知到了什麼。
原來,在那段困苦難熬的日子裏,有人在關注我,也想逗我開心。
雖然他幫我找的「開心」,有些離經叛道。
散場的時候,符晨挨個兒加我們的微信,「查漏補缺」。
我任由他添加我爲好友,並在他的臉上,讀到了心願得償的興奮。
恐怕他很快會失望的。
因爲今天見面,不過是道別而已。
未來,我已經不打算和任何人聯繫了。

-14-
經過媽媽多年的努力,時至今日,我的家已經面目全非。
一層是「教室」,二層是「宿舍」。
挺像一所真正的學校。
回到家的時候,教室裏,幾個學生圍在一起,翻看志願書。
他們開學讀高三,現在正懷揣期待。
有人說 A 大好,有人說 B 大好。
還有人提到了一個學校的名字,笑說: 「這個學校是不是沒啥名氣?咱們這兒考它的人不多吧。」
沒人接茬的話,這個話題就過去了。可是在一旁批卷子的我媽,突然開口。
「這學校很好。阿姨當年考上這裏……校長都來家裏道喜。」
我路過教室的腳步停了一下。
我自以爲知道媽媽的很多事,但這顯然是我從未了解過的內容。
我猶豫着問出來:「那爲什麼沒有去讀?」
我媽頭也不抬: 「你姥不讓。
「你姥說,教書匠窮,沒前途。
「再說,她守寡早,我又是家裏的長女。我在家,能幫着照顧弟弟妹妹。我走遠了,就沒人幫她帶孩子啦。」
媽媽語氣平靜,好像在講一個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可是我知道,她一直把最小的姨媽拉扯到十八歲,才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
甚至,大舅比她小五歲,大舅的女兒反比我大兩歲。
她把很多年的人生,都獻給了自己的家庭,無怨無悔。
好像從中得到了什麼樂趣一樣。
有個學生追問: 「不遺憾嗎?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呀!」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
單薄的嘴脣抿得很緊,還在微微顫抖,彷彿下一瞬,就要哭喊出來似的。
然而,她很快綻開笑容。
「那是我親媽,我怎麼能不聽她的?」
大概是臉上的皺紋太多了,她的笑,倒真有些像滑稽的哭。
這個話題沒意思,幾個學生又回去研究志願書。
而我媽,依舊在臺燈下寫着什麼。
我知道,那是她的「教案」。
她會記錄每個孩子的學習進度,然後彙報給他們的家長。
雖然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她比親生的父母還要盡心盡力。
也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位老師。
從前我只會鄙夷她「自我感動」。
但現在,我只覺悲哀。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媽媽不懂我。
她不知道什麼是盼望,什麼是理想,什麼是委屈,什麼是絕望。
所以她纔會要求我委曲求全,甚至試圖折斷我的翅膀。
原來,她都懂。
她把自己曾經遭受過的一切,都延續到了女兒身上。
在看到我倔強且憤怒的眼神的時候,她有沒有想到過三十年前的自己?
也許是有的吧。
可是,她順從了。
所以她以爲,我也會順從。
今夜無眠。
我縮在被窩,來回翻看着手機郵箱裏的郵件。
反覆說服自己——
莊爾雅。
你不要聽媽媽的話。
第二天,是個尋常的夏日。
按照 A 大開學的日子,我該啓程去讀大三。
我爲家裏的小孩子們切好瓜果,聽寫單詞,然後拎起行李箱,來到媽媽的身邊。
其實很想跟她說點什麼告別的話。
記得小時候,我很樂意跟她分享每天的見聞。
但自從她把越來越多的孩子帶回家裏,我就不愛說話了。
尤其是此刻,她正忙着跟某個家長打電話,只簡單地朝我揮一揮手。
對於永別來講,這個告別有些不夠隆重。
但,無所謂了。
我去的是火車站。
登上的卻是另一趟列車。
它的終點,是機場。
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回 A 大讀書。
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填好了休學申請的各種材料。
幾天後,它會被我的室友發現。
至於是否符合學校規則,都不再重要。因爲我已決定在另一個國度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那裏也許充滿了艱難。
但我不怕。
託運,安檢,登機的前一刻,我小心翼翼抽出手機卡,將它塞進行李箱深處。
應該是用不到了。
和過去切割,要越徹底越好。
我知道,一天後,學校會發現我沒有報到。
然後,室友會看到我的休學申請材料。
他們會向媽媽覈實我的行蹤。
真相揭開的一刻,媽媽也許會憤怒,也許會後悔,也許會傷心。
但我知道,我不會回頭了。
佈滿荊棘的道路上總是盛開着鮮花。
我的人生,選擇不聽媽媽的話。
15. 番外
符晨一直覺得,莊爾雅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她很少說話,更不愛笑。每天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成績很好,老師常喊她到黑板上做題。
符晨總是故意把胳膊架在桌子邊。
這樣,她走過去的時候,衣服會碰到他的手臂。
這已經是他能想到最接近她的方式。
在又一次因爲學習成績引發家庭矛盾的時候,符晨媽媽決定,將他送到一個「王阿姨」的託管班。
據說,王阿姨比老師還厲害,能管得住孩子。
符晨原本是不樂意去的。
直到他發現,王阿姨的女兒,就是莊爾雅。
隨着時間推移,他逐漸有些了悟,爲什麼莊爾雅總是不快樂。
因爲她要做很多家務。
她還要幫媽媽輔導學生。
甚至,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他剛搬進去不ťṻ₆久,王阿姨家就發生了一件什麼事。
問旁人,都是諱莫如深。他只知道,莊爾雅作爲受害者,一直怏怏不樂。
符晨是鼓起勇氣提出帶莊爾雅去打遊戲的。
他沒經驗,不懂如何哄女孩子開心。只猜測,自己喜歡的,她也許會喜歡。
好心辦壞事。
遇上老師抽查,害得莊爾雅背了個口頭警告。
符晨不敢辯解,只寄希望於她打他的那一巴掌,能讓她好受一些。
好在,真正的強者,不會輕易言輸。
莊爾雅就是這樣的人。
符晨漸漸發現,一切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都非常合理。
她威脅他,他覺得她有勇氣。
她離家出走,他覺得她有想法。
她拿獎,他覺得,「本該如此」。
就連她拒絕加他好友,他也心領神會——她這樣優秀,確實應當不屑跟自己交流。
而他,只敢藉着無意義的唸叨,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媽媽很喜歡你。」
「要不,你給我家當閨女吧。」
然而回應他的,只是她一個淡漠的眼神。
符晨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纔敢把遲來的道歉說出口。
並不意外,莊爾雅好像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好——雖然他午夜夢迴,總是懊悔。
有意思的事情千千萬萬,他當年爲什麼要帶她打遊戲呢?
真是腦子有包。
符晨是在深夜接到同學羣裏消息的。
本該大三開學的莊爾雅,並沒有去報到。
她留下一張退學申請書,就徹底失去了蹤跡。
幾經查找,終於發現,她居然是去歐洲讀書了。
兩年的時間裏,她悄無聲息地辦好了一切手續。
室友見過她苦練德語,但以爲只是愛好。
老師知道她申請 aps,但以爲是家人默許。
導員聽說她經常兼職,但聯想到她家人提到家境困難,也沒有當回事。
整整兩年,她沒跟任何一個人提起她的計劃。
但她顯然成功了。
據說她家裏人又是驚詫,又是氣憤。
以舅舅爲首的親戚狠狠在校園裏鬧了一場。
質問學校爲何給孩子開具成績單、在讀證明等材料。
原本學校挺同情這個「叛逆學生」的家人,但發覺他們不講道理後,就能躲就躲。
求助學校無果,莊爾雅的媽媽又開始輾轉託人,與當地學校取得聯繫,要求給孩子退學。
被學校不軟不硬地頂回來。
「學生已經是成年人,我們理解她並不需要監護人。」
也有當地華人幫忙聯繫。
但也不知道莊爾雅同他們說了什麼,這些熱心人最後也拒絕幫忙牽線搭橋。
王阿姨找遍了女兒的同學,拜託他們聯繫她。
然而,誰都找不到人。
誰都沒能想到,看似溫柔的莊爾雅,居然下了這麼大的決心。
家人無奈辦了旅遊簽證,去親自找她。
但房東拒絕讓他們進門。
五大三粗的舅舅破口大罵。
「有本事她別躲。」
「喝幾口洋墨水就忘了她舅,數典忘祖的東西。看我不把她腿打折了。」
涉及人身威脅,房東就報了警。
警察局「一日遊」之後,舅舅蔫了。
沒人再敢輕舉妄動。
據說,回國後,王阿姨對衆人哭訴。
「我這麼一個熱心的人,怎麼養出她這種狠心的女兒。」
「必定是隨了她爸。」
親戚們都贊同這話。
「姐,我給你說過什麼?女孩子不能讀太多書。你看,讀着讀着,人就跑了!」
安慰半天,得出結論:「就當爾雅死在外面了。以後,你安心照管我家的孩子,讓他們給你養老。」
於是,王阿姨絕口不提女兒了。
寄宿的生意照舊一年一年做下去。
只是當有一天,她腰痛難忍,需要靜養的時候,曾經圍繞在她身邊,跟她一起罵女兒不孝的親戚,一個躲得比一個遠。
反倒是被她罵了幾年的女兒,託人寄回一筆錢。
只不過,有個挺奇怪的備註。
「撫養費。0~5 歲。」
王阿姨本以爲女兒是回心轉意了。
但誰知道,依舊是杳無音信。又過一陣子,收到了另一筆錢。
「撫養費。5~10 歲。」
王阿姨這時候開始慌了。
逢人就講,以前是罵過女兒,讓把養她長大的錢還回來。
「你有本事,就把你花的錢都還我。以後別叫我媽。」
所以,女兒退錢,說明什麼呢?
難道母女親情也能斷嗎?
開始,人們還同情。
後來也煩了。
「你早年對她好點兒,也不至於落下現在這樣。」
「丫頭小小年紀就要幫你弄那麼多孩子,心裏肯定有怨氣。」
她卻還與人爭辯。
「我還待她不好嗎?我小時候,我媽拿燒火棍打我。我可從來沒打過她。」
符晨畢業回國的時候,出於惻隱,去拜訪過王阿姨。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因爲他提到,莊爾雅在高中的時候,總是鬱鬱寡歡。
做母親的立刻變了臉色。
「我就知道!她早就想離開我了,對不對?」
「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縱着她到外地讀書。」
她對女兒只有怨恨。
卻從未想過,爲什麼她們的關係會變成這樣。
符晨突然明白,爲什麼莊爾雅要逃。
因爲總有一些父母,從不認爲自己有錯。
他起身要走。臨出門的時候,王阿姨還在唸叨。
「這種晦氣女兒,誰愛要誰要吧。」
符晨終於忍不住道:「我媽媽很喜歡她。」
「您不要,我們家要。」
後來,很多年,符晨都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
他本以爲,以後都不會再遇到這個人了。
然而,某次公司外派出差,他居然遇到了一位與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
在某個科技企業的研發部門,做到了高層的位置。
若非姓氏相同,他幾乎都不敢相信是她。
會議結束,符晨沒有猶豫,主動上前。
「爾雅?」
時隔多年,他早已不是那個毛躁且幼稚的少年。
她也不再是陰鬱而敏感的少女。
兩個人的談話,既有多年不見的疏遠,也有舊友重逢的親近。
這麼多年,他設想過很多回,她會成長爲什麼樣子。
現在的她,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理智,沉穩,依舊帶着隱隱的「生人勿進」的氣場。
莊爾雅這一路走到現在,挺不容易。
但臉上的平靜說明,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交談話題逐漸深入,符晨已有些走神,在思考,是否把沉寂了十多年的那點旖旎情思說出來。
莊爾雅卻主動打開手機,給他看家人的合影。
襁褓裏的小女孩玉雪可愛。
符晨的嗓子哽住,勉強笑了:「孩子……很像你。」
他搜腸刮肚,想再說點什麼誇獎之詞,以掩飾自己的落寞與遺憾。
她倒是很從容。
「我很愛我的女兒。我願意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我會呵護她長大,也會教她很多道理。我想,最重要的一個道理就是……
「孩子,你可以不聽媽媽的話。」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