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得了抑鬱症

外婆嚥氣時,年過六十的我媽拉着九十歲的外婆,說自己伺候了她大半輩子,爲啥她還是看不上自己?
外婆鬆開我媽,撐着一口氣等我大舅和小姨。
到死也沒回答我媽。
那之後,我媽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屋裏,躺在牀上。
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渾身都疼,手抖得厲害。
大家都說,我媽沒了媽,傷心過度。
只有我知道,她是病了。
而且已經病了半輩子。

-1-
我發現我媽不對勁,是在外婆葬禮結束後。
比起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小姨,悶頭抽菸的大舅。
我媽顯得沒心沒肺。
我媽一直在忙活接待參加喪禮的親朋,主持各項事務。
偶爾閒下來的時候,她會發呆。
她說她哭不出來。
外公去世後,外婆就一直和我媽住在一起。
她生活極講究,但身體不好,有點癡呆,又沒有很嚴重。
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她要遛彎,要排隊買雞蛋,要去看戲聽曲。
可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突然想不起來家在哪,自己是誰了。
最嚇人的,是她有一次站在馬路中間,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麼了,還尿溼了褲子。
液體滴在地上,她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斑馬線上嚎啕大哭。
整個路段因爲她,擁堵了半個小時。
這種是最磨人的。
鬧了幾次,加上我外婆規矩太多,扔垃圾都要戴專門的手套,還見不得人稍稍歇息,請的保姆受不了,都伺候不長久就走了。
我媽被逼得沒辦法,就辦了提前退休。
一心一意地在家照顧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喫喝拉撒。
外婆雖然經常失禁,但是身上永遠都是香香的,一點老人味都沒有。
頭髮永遠梳得整整齊齊別在耳後,用的是外婆最喜歡的上海老式桂花膏。
這都是我媽的功勞。
可我媽永遠是簡單的短髮,一身舊衣服,洗到看不出曾經是什麼顏色,也不捨得扔。
我媽曾是我們市裏的特級中學教師。
那時候,即便是市一中,能評上特級的也沒幾個。
講臺是她曾經揮灑青春,得到社會認可和尊敬的崗位。
我可以想象她做這個決定多難過。
那時,她還不到五十。
離退那天,她回家很晚,回到家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
可她什麼也沒說。
從外婆癌症晚期住院開始,我媽僱了一個看護和自己換班,幾乎是衣不解帶地在醫院伺候外婆。
那點養老金和半生的積蓄基本都貼到了外婆身上。
在醫生明確告知外婆不可能好轉後,她就忙着開始準備最好的壽衣、壽材。
那時候網上已經有專門賣這些東西的直播間。
她就那麼守着看主播一件一件地試,直到看到覺得外婆會滿意的。
我媽一直給人感覺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一般。
外婆病到後期,整個人都是糊塗的,認不得人了。
臨走時,腦子卻突然清醒過來。
我媽握着外婆的手,問她可有什麼交代的。
外婆甩開了我媽,一直喊着大舅和小姨的名字。
我媽終於繃不住了。
「媽!我伺候了你半輩子,我哪裏不好,你爲啥就是一直看不上我?」
外婆到死也沒給我媽一個答案,她冷冷地瞥了我媽一眼,沒有搭理。
撐着一口氣,在看到終於趕來的大舅和小姨,交代了遺囑藏在哪兒後,終於放心了。
歡喜地瞑了目。
葬禮結束,我媽好像終於意識到,外婆死了,她這輩子不可能得到外婆的答案了。
這個念頭蠶食她的理智,折磨她的餘生。
不得解脫。
她就像一根長期繃緊的滿弦。
「嘭」的一聲,終於垮了。

-2-
我媽是家裏的老二。
上面一個老大是哥哥,下面有個老幺,是妹妹。
我媽出生在 60 年代。
即便是那個年代,外婆家條件都算頂好的。
外婆是上海人,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長得又好。
只是趕上五六十年代的時候,知識分子上山下鄉,纔去的小地方。
她心氣高,挑來挑去,耽誤得年紀大了,退而求其次選了農村出身,但長得好、工作好的外公。
我媽剛出生時,外婆說她身子不好,就把剛出生的我媽送去農村。
我媽是跟着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喝羊奶混着小米湯長大的。
只有過年才能看到懷裏抱着小妹、手裏扯着大哥的外公外婆回老家。
後來政策寬鬆了,外婆雖然因爲各種原因,沒有回成上海。
可跟着外公已經回到市區國有單位上班,條件也已算很好。
他們沒有接回我媽。
一直到我媽七歲,必須要上小學了,才被送回了自己城裏的家。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水是不需要用扁擔挑到水缸的,水龍頭一擰就會「嘩啦啦」地流。
原來菜不需要自己挖土埋種子,去菜市場買,就能買到。
原來小孩衣服可以不是用大人的衣服一針一線,眯着眼睛在油燈下改的。
大哥和小妹的大件衣服,都是每年從成衣店裏定的。
家裏還有那個時候十分稀罕的縫紉機。
大舅他們的小件衣服,外婆會踩着縫紉機親手做。
我媽第一天回城裏的家時,外婆開門後沒有接她帶來的一麻袋花生,一直皺着眉頭捂着鼻子,盯着她露出腳趾的布鞋。
她那時候小,可已經意識到被嫌棄了,腳趾蜷縮着往裏躲,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可想起我太姥姥臨行時的交代,第一天我媽就開始很自覺地幫外婆承擔家務。
開始,外婆會嫌我媽嘴巴不甜,還滿嘴土話;
嫌棄她皮膚黝黑,挑剔我奶奶教我媽的衛生習慣。
可後來發現我媽小小年紀,就眼裏全是活,不但會洗衣服拖地,還會做飯帶妹妹後,漸漸地把家務交給了我媽媽。
可那時候的我媽也才七歲啊,洗碗都要踩着板凳踮着腳。
因爲營養跟不上,我媽還沒有小姨個子高。
直接穿小姨不要的衣服就可以。
開始小姨和大舅對家裏突然多出個人很不高興,特別是更年幼的小姨,又是哭又是鬧,甚至故意把褲子尿溼。
外婆只能無奈地邊哄她,邊指揮我媽洗褲子、拖地。
大舅和小姨都以爲糖果和寵愛會被分走一份,就聯合起來欺負我媽。
可後來發現,糖果從沒少過,寵愛在對比之下變得更明顯。
我媽甚至還會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分給他倆。
外婆也經常誇我媽「懂事」。
可其實我媽甚至比我大舅還小,比小姨也只大兩歲而已。
慢慢的,我媽終於融進了這個家。
是靠着每天喫剩飯、拖地洗碗、幫小姨梳頭蓋被、幫大舅拎包換來的。
我媽成績很好,很乖。
是外婆最省心最懂事的孩子。
哪怕在人生大事上,只要外婆說「東」,她就不會說「西」。
那句「懂事」,終於成了困住她大半生的「詛咒」。
所以後來,大哥考上了上海的大學,趕上出國熱,外婆砸鍋賣鐵支持大舅去了漂亮國。
小妹成績不好,開店創業,外婆賣掉城裏的房子給她。
只有我媽,按照外婆的要求,考了本地的大專,分配到學校當老師,早早就結婚,又離婚。
外公去世後,她賣掉了單位分配的房子。
加上全部積蓄,東借西借,終於買了套大房子,只爲給講究居住環境、愛曬太陽愛養花草的外婆養老。
即便上學時,她成績比大舅更好。
即便她的夢想是學醫,成爲兒科大拿。
但是外婆說,大專包分配,畢業就能掙錢,報答父母。
留在本地家裏也好照應他們。
我媽咬着牙哭了一夜,還是答應了。
外婆說,以後老了,希望有孩子能在身邊照顧。
外婆還說,她最心疼我媽,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
我那個傻乎乎的媽,信了。
或者她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以至於外婆臨終時,當她看到外婆的遺囑,她苦苦支撐的那個脆弱信念,崩塌了。
她問外婆,那個憋在她心裏半個世紀的問題。
可外婆到死,也沒回答她。
這是要困死她,逼瘋她!

-3-
葬禮結束後,我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三天三夜。
我急得想砸門。
哭着求她別嚇唬我。
她打開門,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瘦了一大圈,她垂着眼皮說。
「囡囡,媽肯定喫飯,你別擔心。可媽太累了。」
「媽這大半輩子總覺得困,你外婆以前總說我懶,現在沒人說我了,我才終於可以好好歇一歇,你就讓媽多睡會兒吧。」
即便是對着我這個女兒說話,她的聲音裏都帶着商量,甚至是祈求。
我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抱着她,才發現她渾身瘦得硌人。
我是真怕我媽出事。
可她不願意去我那住。
我每天抽空或者請人把飯菜做好,放在冰箱裏,從監控裏盯着她,定時出來熱熱喫。
還把我家粘人的金漸層「薯條」送來,讓我媽做鏟屎官喂貓糧。
下班我就帶着女兒一起去我媽那裏。
她最疼我女兒,圓滾滾的可愛得要命,見到孩子,我媽眉頭纔會舒展一些。
才能時不時笑兩聲。
女兒成了我哄我媽的必殺技。
我媽就是這樣,她不讓外婆操心,也不讓我牽腸掛肚。
她善良得幾乎懦弱。
一生都把別人的感受放在首位。
每次到了喫飯時間,她就跟上了發條似的,機械地坐在監控下面,一點點喫掉。
然後洗乾淨碗,又關上門回去睡覺。
我下班就立馬回她家陪着她,強迫她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
天天躺着,好人也能躺出問題。
我老公也會安排週末帶我們出遊,戶外燒烤,纏着我媽一起去,讓她沒法躲在屋裏。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我媽雖然還是喜歡關着自己,可總算和我說話的字數變多了。
可偏偏這時候,大舅和小姨拿着遺囑找上了門。
說,要賣掉房子。
讓我媽搬走。
那房子是在外婆名下,外婆的遺囑裏,明確把房子留給了大舅和小姨,一人一半。
這些年,這套房子因爲學區位置,翻了有六七倍。
現在的市場均價在 400 萬。
一人一半,大舅和小姨,一人兩百萬。
可這房子的出資款,全是我媽拿的啊!
那是我媽一輩子的積蓄啊!
我從監控裏看到我媽低得越來越低的頭,氣得血都飆到了腦子裏。
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他們!
我要把欺負我媽的狗屁大舅、自私小姨,都殺了!
我開着車,瘋了一樣往我媽家衝去!

-4-
門虛掩着,基本可以看見門內的情況。
飆了一路車,這會子我反而冷靜下來。
我看到現在房間裏和剛纔監控看到的不同,屋裏不只有大舅和小姨。
連我那個沒見過幾次的舅媽和小姨夫也到了。
「你說這房子是你付錢買的,你有什麼證據?這房本上可只有咱媽一個人的名字啊!」
「姐,做人可不能那麼自私!我們和大哥大嫂都商量過了,你照顧媽這麼多年也不容易,葬禮也都是你操心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媽的遺囑我們先不說,我們還是願意把房子分三分之一給你的,這房子現在市價有四百萬啊,我和大哥已經做了最大的犧牲!可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想獨佔!」
小姨指責我媽「自私」的時候,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脖子氣得發紅。
舅媽接過話:「是啊,大妹妹。而且你侄子準備結婚裝修房子,正是用錢的時候,他可是你唯一的侄子,你不說多盡點心,居然還……怎麼會有人這麼做姑姑啊!」
「按道理我們直接賣掉,不需要通知你,找警察直接把你攆出去都不過分。都是親戚,互相留下餘地不好嗎?」
我媽氣得掉眼淚。
「把房子賣了,你讓我住哪?媽當時一直租在出租房裏,我心疼她纔有買房的想法。當時爲了買這個房子,賣了自己的家,還到處借錢,花了十年才還清外債。媽當年哄着我,只寫她一個人的名字,說自己名字才住着安心,所以才只有她名字。你們摸摸良心,她的錢都給你們出國的出國,做生意的做生意,怎麼可能還有錢買房子?爸走後,媽都是我照顧的,你們一個個混得那麼好,是出過錢還是出過力?現在爲了房子攆我走,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大舅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
「這是什麼話?我們怎麼沒有良心了?我們混得好,難道不是我們自己努力的結果嗎?你知道我當年在國外喫了多少苦,纔有的今天?」
「我和你嫂子在大城市打拼,距離遠,想盡孝心,自然沒你方便。可逢年過節買的東西少嗎?」
「你自己沒出息,眼界又短,願意窩在小地方圖Ţū⁸安逸,領一輩子死工資也是活該!」
「你搬到你女兒那邊不就行了,她現在不是很有錢嗎,會讓你流落街頭嗎?你爲什麼非要搞得現在這麼難堪呢?」
舅媽翻白眼:「就是,小地方的就是小地方,不知道阿拉大城市日子多難喲!」
小姨夫也幫腔:「是啊,大姐,你的話,連我聽着也不開心的。我和慧慧雖然在本地,可我們做生意的不比你們這樣的清閒,忙得天天腳不着地。可媽哪次住院我們沒去看望,沒買營養品啊!」
小姨聲調越來越高,手指頭幾乎要指到我媽鼻子。
「陳淑芬,我忍你很久了,現在大家都在,我也不怕挑明!媽不糊塗的時候,經常給我打電話,抱怨喫得不好,我們買那麼多營養品怕是都喫到你肚子裏了吧!」
住院時,我們也要出錢的,可媽說自己有錢,不讓我們出,我們纔沒出的!
「可我們來之前查了媽的銀行賬戶,她每個月七八千養老金,這麼多年了,現在裏面居然只剩三千塊!媽說過錢都給你保管的,錢都花哪了?」
「就算這房子裏有你的錢,那也不可能是全部,不然你會只寫媽一個人的名字?你有這麼好心?還有,你拿什麼證明,媽的養老金都用在她身上了,你敢說你和媽住一起這麼多年,不是爲了她的養老金,不是爲了這房子?!ŧüₙ」
四張嘴輪着對我媽炮轟。
雖然知道大舅小姨的目標是分房子,可拿我媽照顧外婆不盡心、有所圖謀說事,簡直就是殺人誅心。
外婆時不時犯糊塗,喉嚨卡到硬物可能直接就會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媽跟着外婆,喫了十多年細軟的飯菜。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打電話和小姨抱怨,我媽故意苛待她。
我媽嘴脣肉眼可見地哆嗦,保持着一個「啊」的口型。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一個人,另一個人的機關槍就已經無縫對接地開始接住衝鋒火焰。
最後留在嘴巴縫裏的只剩下蒼白的、驚恐的、顫抖的那個「啊」。
「你們怎麼能這樣啊,你們怎麼能這樣啊!」
我看着這四個人窮圖匕現的嘴臉,滿天飛的唾沫星。
拳頭捏得死死的。
好好好!好的很!!
這是以爲我媽身後都死絕了,是吧!
我鉚足了勁。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
一腳把門從外面狠狠踹開。

-5-
姨夫瞳孔微縮:「楠楠,你怎麼回來了?」
他穿着皮夾克染着黃毛追小姨那會,我小小年紀就敢帶着人堵他。
打他我也是第一個往上衝。
我說是外婆看不上他,讓我打的,這慫貨屁也不敢對我放。
那時候小姨已經和上兩個黃毛離婚,奈何小姨口味始終如一。
外婆看到這種類型就崩潰,發着瘋逼小姨分手。
外婆一反對,小姨就偷家裏的錢和黃毛跑。
那些年,不知道偷了外婆和我媽多少錢。
我自然是不在乎他們如何,我有記憶以來,小姨就一直在戀愛、私奔、離婚、回家哭的路上來回往返,樂此不疲。
這套我都看膩了。
我只是怕再看到我媽一次次操碎心,偷偷哭。
後來,他們又結婚了,還一起創業,居然到現在沒有離婚。
可我每次見到他,還是叫他「三姨夫」。
畢竟之前有個「姨夫」和「二țú⁾姨夫」。
他倆氣得七竅生煙,只可惜,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
小時候不能,現在更不能。
所以,他到現在對我都很忌憚。
屋裏沒人說話了,靜得好像不是塞滿了人。
我鼻子裏悶哼。
「對啊,我怎麼回來了?難爲你們算準了我這個時候不在家,特意趕過來!」
我「咔噠」一聲,反手把門鎖了。
算清楚賬之前,誰也別走。
舅媽臉色都變了:「楠楠,你這是幹什麼?」
大舅結婚晚,堂弟比我小了七歲。
四歲那年,大舅和舅媽才第一次帶他來我們家。
說男孩子這個年齡,正是調皮的時候,讓我這個當姐姐的多包容些。
那天,我頭髮被薅禿一塊,鼻血直流。
不過,堂弟也沒好哪去。
直接被送去了醫院的骨科急診。
那之後,外公外婆想孫子了,只能打電話,或者坐車去上海。
我也不知道我隨了誰,從小到大,我就沒怕過誰。
學校裏,我是孩子頭,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總是留着短髮,插着褲兜橫着走。
有點像現在流行的「哪吒」。
學習上,我聰明又肯下苦功,年年全校第一,老師對我又愛又恨。
家裏家外,不服就幹,誰也別想惹我。
外婆有嚴重的潔癖,外公上牀都得換家居服。
牀單一天換一套。
只有我,敢端着碗,坐在她牀上。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翹着腿喫。
她居然也沒說過我一次。
畢竟,我是真的可能直接把飯倒在她心愛的蠶絲被子上。
他們不是沒打過我,只是打服我之前,先被我反殺了。
我頭上纏着白紗布,都敢把房子的窗簾直接點了。
或者直接一個報警電話,說他們虐待祖國花朵。
我知道,他們真的怕我。
因爲我橫起來,是不要命的。
我也不是天生如此,只是從外婆這一家子身上,我早早就學會了,什麼叫「軟柿子纔好捏」。
什麼叫「見人下菜碟」。
也早早就知道,就算是血緣這東西,也分個「三六九等」、「高低貴賤」。
同樣是自己生的,手心和手背之外,還有個腳心和腳背。
腳心腳背之外,還有需要修剪的指甲、礙眼的腳皮。
怎麼會一樣呢!
誰他媽的說都一樣!?
血緣之間,如果你操控着對方,那不是你多精明。
其實不過是對方骨子裏的真心、缺愛和善良。
外婆總說,我一身反骨,是個刺頭,一點不像我媽。
可其實我知道,我骨子裏很像她。
像她一樣,聰明肯學,愛恨分明,對任何困難都不畏懼。
可和我不同的是,她的身上有座五指山。
她不是逃不掉,是從來也沒想過逃。
而如果非要說,這世界上,有什麼山,是我「林勝楠」也肯承認翻不過去的。
那就只有我媽。
她也是一座山,是我的山。
是我一生永遠也翻不過去,也不想翻的「山」。
就像我曾經死死拖住她的人生往下沉,她也從來不覺得我是「累贅」,是「討債鬼」,沒有想過放開我的手,是一樣的。
我媽看到我,有點慌張地擦擦眼淚,笑着說:
「楠楠!大舅他們是來收拾你外婆遺物的!」

-6-
我媽每次遇到難事,都會笑着騙我。
可她笑的樣子真的很假,她是個蹩腳的演員,每一次都讓我一眼看穿。
我也笑着叫了一聲「媽」。
然後皮笑肉不笑地掃了一眼屋裏的其他人。
「我剛在外面聽你們聊得不是蠻好的,繼續聊啊。」
小姨和小姨夫、舅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第一個開口。
剛纔攻城伐地的架勢呢,我還以爲多有本事呢?
大舅看了一圈,居然笑了。
「怎麼,我們做長輩的,商量事情,還要和你一個小輩彙報?」
「讀了幾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我找了個舒適的姿勢,翹起腿,開始陰陽怪氣。
「確實讀到狗肚子裏了。可比不上堂弟,想從狗肚子裏掏出書,都掏不出來,哦,狗屎可能掏一大碗,畢竟臭味相投嘛。」
堂弟是他們的命根子,是七寸。
既然決定開戰,哪有不掐七寸的道理。
大舅氣得直接站起來:「你,你你!陳淑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我搖頭,不知道漂亮國到底怎麼教育「精英」的,把大舅教得這樣沒意思,太容易破防。
我扭頭看看我媽。
如果你問我,爲什麼在這樣的家,能如此囂張地長這麼大。
我媽就是答案。
我媽變了臉,站起身來。
「我教出的女兒咋啦,國內名校畢業,市特級人才引進計劃要回來的,不比你高考 250 分,花錢去國外野雞大學混假文憑的兒子強!?」
看到了吧。
我媽一輩子在這個家,慫得像倭瓜,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
可她也有她的「七寸」,那是誰也不能碰的「底線」。
她的「七寸」,就是我。
從小到大,我就像她的膝蓋下兩寸的那塊血肉,你敢碰我,她就敢爆起腿,踢你。
我出生的時候,因爲我爸「重男輕女」的觀念,全家一起幫他打掩護去瞞着我媽,把我遠遠的送了人。
她還在月子,得知了消息。
趿着拖鞋哭着坐了一天一夜火車,跑到甘肅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找到那戶人家,跪着要回了我。
後來,我腸套疊,很嚴重。
很多人都說我長不大。
是她天天跑醫院,硬生生自學了生理鹽水灌腸,整整三年才把我養好,這期間,她沒有睡過一個整覺。
各種辛苦,無法描述。
我爸說的對,我就是「累贅」,硬生生想拖死我媽。
也是那時候,我爸跟我媽提出了離婚。
有我這樣的累贅,她卻和我爸說,她堅持不會再生,怕對不住我。
我爸是我媽第一個動心的男人,我爸提出離婚後,她一個星期暴瘦了十斤。
可她爲了我,還是咬着牙同意了。
他們離婚後,我的名字,也從「林生男」變成了「林勝楠」。
我看着我媽像被按了特殊「按鈕」一樣,終於燃起了鬥志,忍住了笑意。
轉頭,晴轉多雲地看着大舅和舅媽。
「大城市裏打拼多辛苦啊!大舅和舅媽你們可是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方都有兩套大房子哎!真是了不起!」
「我沒記錯,外婆說過,大舅你第一套房子是外婆娘家拆遷得來的。那可是浦東的老房子啊,拆了三套,外婆得了一套,就直接轉到你名下了對吧!您不是年少有爲的人才,那個年代鍍金留學生呢,怎麼還是靠外婆給的啊,不知道還以爲你們打拼靠自己買的呢!」
我媽小時候,外婆經常帶大舅和小姨去上海。
聽說上海故居地段好,二十米就有我媽一直心心念唸的南翔小籠包。
可我媽只能留在 H 市幹家務,唯一去的一次,買了那麼多南翔,唯獨沒給她留。
哪怕一個都沒有!
「怎麼,我媽就活該一輩子是小地方的,房子沒份,喫個包子,也不配?」
「你們在外地伺候外婆不方便,怎麼一聽到有遺囑,就立馬屁顛屁顛跑回來了?這不是也挺快的嘛。嘖嘖,剛聽大舅那麼說,我還以爲咱們省會小地方沒和大上海通高鐵呢!」
舅媽扶着幾乎站不穩的大舅,急得大叫。
「他們姓陳的分家產,你一個外姓的,有什麼資格說話?」
我冷笑:「是啊,我外姓沒資格,看來舅媽這是準備要磕頭改姓了。」
舅媽氣得尖叫,忍不住伸手撕扯我。
我媽一個激靈把我護在身後,可沒想到,叫得更大聲的居然是小姨。

-7-
「什麼?你上海那套大房子是拆遷的!!你不是說是靠自己賺錢買的嗎?好啊,好啊,這是當我是傻子呢!」
「啊啊!媽,當時大哥去國外就把家裏榨乾了,居然還給上海的房子!你怎麼能這麼偏心!」
小姨和我媽是兩個極端。
我媽是但凡這個事情她喫虧能風平浪靜,那什麼委屈她都能嚥下去。
小姨剛好相反,她強勢慣了,性子一點就炸。
誰都能喫虧,唯獨她不可以。
「拆遷的事情,連林勝楠一個小輩都知道,爲什麼就我不知道?好哇!怪不得後來再也沒帶我們去過上海喫小籠包!問她就說身體不舒服,不想去!原來一直瞞着我!要不是今天被林勝楠捅了出來,你們這是要心安理得住一輩子啊!」
我媽這房子怎麼能和上海的大房子相提並論?
小姨擺明直接撕破臉,大舅臉都青了。
舅媽也跳腳:「你哥是你家唯一的男孩,不給他給誰,給你還是給你的幾個黃毛老公?你逼着我公公婆婆賣掉房子給你開店的事,我和你哥和你計較了嗎?」
這下,我姨夫臉上也徹底掛不住了。
「那怎麼能一樣,那才幾個錢!我就說你們夫妻倆怎麼變得那麼大方,敢情是喫了肉,所以看我喝點湯,自然不計較。」
眼見着小姨已經要上去扯舅媽的頭髮,姨夫也沒有去拉。
大舅在兩人中間被兩邊人扯來扯去,進口的衣服被扯成皺巴巴的抹布。
我在旁邊添油加醋。
「對了,媽,外婆的養老金一個月七八千,咋一點不剩啊,是不是都偷偷轉給堂弟了啊。他新買的特斯拉,首付就是外婆給的吧。」
「哦,表妹上次是不是打電話給外婆說想要新包,外婆沒給錢吧。掛掉電話,是不是說她一個丫頭片子,賠錢貨,怎麼好意思問她要錢啊!」
小姨徹底炸了,姨夫也氣瘋了。
四個人扭麻花一樣扭在一起。
什麼難聽話都衝着對方出了口。
大舅他們罵小姨家,一家子混混,一輩子都是「搖花手」的老黃毛老太妹。
小姨家罵大舅家,全家白眼狼,裝逼玩意,喫人肉不吐骨頭。
四個人身上不同程度掛了彩。
可惜了小姨新做的指甲,刮在舅媽臉上開了花。
可惜舅媽新做的頭髮,變成了老拖把。
大舅和姨夫更是已經拳拳到肉,誰是誰的親戚,錢面前,親戚算個鳥。
只剩下牆上照片裏黑白色的外婆,還在抿着嘴,優雅地、事不關己地、一成不變地笑。
我媽慌了神,拉大哥也不是,拉小妹被人推。
我朝我媽使個眼色,讓她站遠點,別被誤傷。
我媽嘆口氣,手不知道放哪地退了兩步。
趁他們打起來,我進了廚房和衛生間一會兒。
把廚餘垃圾、冰箱裏的剩菜、放了幾年沒人敢開的鯡魚罐頭、垃圾桶的廚餘垃圾、衛生間擦腚的紙簍子、貓砂盆裏剷出的屎粑粑,全都沖水攪和在一個大盆裏。
盆裏的水散發着渾濁但「迷人」的氣味,對人類的胃口實在是不太友好。
我憋着氣把盆端出來,趁着他們四個扭在一起。
大喊一聲:「媽,快躲開!」
在我媽「哎呦」一聲,碎步跑開的瞬間。
我盆裏的固態和液體混合物,穩、準、狠地朝扭成麻花的四個人身上潑去!!

-8-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男男女女,高音低音,尖叫聲此起彼伏。
那叫一個慘絕人寰。
大舅不小心吸到嘴裏一根「薯條」的粑粑,趴在地上瘋狂嘔吐,可惜了那身進口鑲着大 LOGO 的奢牌衣服。
舅媽臉是淡淡的黃色水漬,妝已經花了,掛着一片一片的浸透的不知道白色絮狀物。
無法接受地尖叫大哭。
小姨最搞笑,她正全神貫注扯着舅媽頭髮,臉紅脖子粗要他們夫妻倆還房子。
突然一盆散發着特殊氣味的冷冷的混合物潑下來,都懵了。
手指停在半空,目光迷茫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
其實要說,我還是最佩服姨夫。
他算是反應最快的。
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東西,乾嘔了一陣,看着手上正拿着電油鋸把玩的我,什麼也沒說,先衝上去把門解鎖打開了。
然後回頭攔着抱反應過來要找我拼命的小姨,硬生生把她泥鰍一樣翻騰着的她,抱出了我媽家。
大舅和舅媽折騰了一小會,也很快咬着牙,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我老公因爲看監控也知道了事情過程。
一邊喊「打架居然不叫我」,一邊開車往我媽家趕。
趕回來時,正看到我在滂臭的房間裏,翹着二郎腿,打電話預約保潔。
而我媽一會說,請保潔做什麼,她能打掃。
我說,媽,你閨女有出息,有錢,僱的起保潔你不知道嗎?
哦,對,其實不預約也行。
一會又問我,怎麼家裏啥時候放了個電油鋸,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說,我放的,因爲好使啊。
這玩意介於熱武器和冷兵器之間,震懾力無敵。
歹徒看到都要抖三抖。
最重要的是不犯法!
他們離開我家後,就報了警。
我聽到警車的聲音,抱着我媽哭死哭活,大舅和小姨想讓我坐牢,讓我媽一定保護我。
我老公正好看到這一幕,表情十分精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苦心經營多年的強悍高冷人設,不復存在了。

-9-
我們這個大家庭再相聚,是在派出所的調解室裏。
我家有監控,全程無死角提供。
事情經過清清楚楚,責任分明。
他們身上的傷痕,是他們爲那個拆遷房「互毆」導致的。
和我沒關係。
而我的那盆混合物,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
我敢做,就對事態後期發展做了基本評估。
家庭內部矛盾嘛,結果無非就是商量解決,息事寧人,以和爲貴。
鑑於「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所以調解時,建議我賠償他們被損毀的服裝,還有人體表皮清潔的費用。
我很有禮貌、很得體地道了歉,表示前面是自己情緒失控了。
然後當着警察的面,很痛快就給他們轉了名牌衣服和洗浴的錢。
對這個結果,大舅和小姨四個人顯然不滿意,火力一直朝着我媽開,叫囂着要警察把我關起來,大喊大叫的,還要找律師。
一個個掛着臭臉,可又不敢再惹我。
這幫慫貨,連和我目光對視都不敢。
畢竟,我真的會發瘋。
再不講理的人,也怕瘋子。
我聽說要找律師,沉默了一下。
我在想,剛纔不該強迫我老公留在我媽那打掃衛生,不然這會還能給我老公作爲合夥人的律所介紹一下業務。
而我媽好像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之前怯懦的氣質,像個戰鬥的母雞,當着警察的面,控訴大舅和小姨一家如何欺負我一個小輩。
警察都被吵得頭疼,看到我媽就皺着眉頭。
調解的工作人員最後換成了一個年紀偏大的「大姐」,和我媽說了很多共情的話,我媽憤怒的心情才慢慢平息。
我看着我媽,從頭到尾,她說的都是我這個女兒受了多大委屈。
一個字也沒有提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不公,多少痛苦。
這就是我的媽媽。
我翻不過去,也不想翻,想背在身上一輩子的「大山」。
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山」,對吧。
可她一個字不提她承受了什麼,不代表我也會如此。
不「以牙還牙」「錙銖必較」,那我豈不是白白被人當做「瘋子」?
鬧騰到天黑,終於回家。
我老公帶着女兒來接我們時,身上臭烘烘的,臉色更臭。
「林勝楠,我堂堂金牌律師,是按小時收費的!你居然讓我收拾那些東西!」
我被逗得肚子疼。
操作了一會手機,然後扭頭對着正摟着我女兒的我媽,神祕地壞笑。
「媽,這段時間,您先關機。」

-10-
這個事情的處理需要時間,我都交給我老公,畢竟經濟糾紛這種事情,是他的專業領域。
而我因爲手上的項目已經尾聲,可以放手給下面人。
所以,外號「工作狂」,連着七年年假一天沒請休的我,這次推掉了後面的項目,和總部請了一個大長假。
錢可以慢慢賺。
你有能力有技術有頭腦,好項目會追着去找你。
我的腦海浮現我媽的那張診斷書,心如刀絞。
眼下,什麼也沒我媽重要。
我開着車,帶着我媽,去了她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的老屋。
距離不算遠,開三個小時,但是路很好,寬闊平坦。
這些年,城市農村的基礎建設都做得很好。
沿途風景滿眼青翠,山清水秀。
讓人渾身看了,渾身筋骨舒暢。
我媽的童年,就是在這裏度過的。
我沒見過我太姥姥,我媽回城後,外婆就再也不願意去村裏。
她去世前,外公每年過年還是會帶着我媽回去住幾天。
我媽說,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我媽說,我太姥姥特別疼她。
她有五個孩子,每家都甩給她一個孩子帶,非常辛苦。
那時候,包括我媽在內,她總共要照顧六個孫輩。
只有我媽一個是女孩,可她卻最疼她。
因爲我媽是唯一的女孩,她晚上也總是抱着我媽睡。
但對所有孩子,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如果糖不夠分,她就會把糖全部融了,化成糖水,再分成六份。
也不會讓哪個孩子喫不到。
她說,不能讓懂事的孩子卻喫了虧。
七歲時,我媽被接走那年。
她深怕外婆不喜歡我媽,提前給她做了一身花布衣服,抹上平時捨不得用的香脂。
交代她一定要勤快,要懂事。
這樣爸媽就會喜歡你。
只是那身花布衣服,在回家的第二天,就被外婆帶着手套,連同那雙因爲走太久山路而破洞的布鞋,一起扔在了垃圾箱裏。
我媽哭了很久。
到現在,買衣服也喜歡買花布的,可能也是因爲那段往事。
一路我媽都沒有睡。
她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一幀幀不斷退後。
沒有說話。到了地方,看見那個已經多年無人居住、倒塌破敗的老屋。
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下意識地喊了聲:「奶……」
彷彿她從沒有長大。
彷彿那裏還站着一個佝僂的老人,拄着柺杖,在等待年幼的她回來。

-11-
我們安頓在距離最近的鎮上。
正好遇到趕大集,我媽帶着我那個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女兒,新奇地這也喫,那也買。
這件事,在外婆Ţũ⁵住院之前,我就已經開始籌劃了。
直到外婆去世後,看到我媽的診斷書,我才知道,自己再不行動,以後就只會徒留悔恨。
我在鎮上聯繫了約好的包工頭和建材供應商。
拿着我擬定的圖紙,在飯館和他們商量着開工事宜。
這草圖是我根據我媽的夢想作爲創作素材畫的,在保留太姥姥一些老物件的基礎上,推倒老屋,蓋一座新房出來。
這個計劃我醞釀很久了,包括宅基地的歸屬問題,工人的聯繫。
現在天ṭù₊氣熱,正是蓋房的好時候。
我們就這樣在這裏,待了兩個月,每天忙忙碌碌。
連紅豆湯圓一樣的圓滾滾的女兒都被曬黑了,變成了棗泥口味。
餡料還是外露的。
但是總算看着青瓦白牆的房子,拔地而起。
我媽半個世紀的心願,其實只需要兩個月,就可以有血有肉地實現。
院子從一片廢墟,變成兩層的新徽派,加上偌大的中式庭院。
現在繡球苗還小,薔薇花藤還很細。
不過沒關係。
院子裏有最好的陽光,有山上引流的山泉。
院子外的圍牆和青石板,到處撒的都是月見草的花種。
麥子再熟一次,這院落一定比莫奈的花園更加迷人。
按照當地習俗,上樑那天,我們要慶賀一番。
我媽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鞭炮炸個不停。
糖果、硬幣、花生撒得到處都是。
村裏的居民已經沒人不認識我媽了,可民風淳樸,聽說是老陳家的後人來蓋房子,都跑來慶賀。
按照當地規矩,我們要擺宴請幹活的工人和幫忙的村民喫飯。
村裏很久沒有那麼熱鬧了。
氣氛好得不行。
安靜的村莊,那天的寧靜被打破了一般,熱鬧了整整一天。
我知道,能回到這裏,是我媽一直的心願。
她半生被外婆困住,後被我牽絆。
現在也算得償所願。
雖然用的都是最環保的材料,可新房子到底有些氣味,需要透氣。
上樑那晚,我們就睡在新房子的院子裏。
女兒沒有這樣睡過,看着蚊帳外的星空,興奮到凌晨都不肯睡着。
我媽的扇子還在她身上不停地搖啊搖。
生怕她熱着,生怕哪個不長眼的蚊子鑽進來咬她。
就像太姥姥對小時候的她那樣。
就像她小時候,對我那樣。
蟬叫蛙鳴,日落月升。
三個女子,三個年代,一老一中一幼的悄悄話,被藏在月光朦朧的蚊帳裏。
我媽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的山。
我媽的山,是外婆。
她說,她生我的時候,就在想,此生,絕不讓我像她一樣長大。
外婆是她一輩子都無法翻越的大山,壓在心裏,沉得透不過氣。
我說,她也是我的山。
更是我的軟肋。
是我的鎧甲。
給了我沉甸甸的偏愛,更托住我的脊樑。
她對誰都是壓着腰,垂着眉。
可偏偏,老師跑去和她告狀我打架鬥毆時,她堅定地相信我的話,站在我身前,和捱揍的家長據理力爭,和不理解的老師擺事實講道理;
外婆他們喫飯不給我上桌時,你直接掀翻了飯桌。
你聲音很低,甚至發抖,可卻異常堅定。
「飯是我做的!我女兒不配喫,那你們也都別喫!」
陳淑芬啊。
我親愛的媽媽,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你自己承擔了上一代給予的痛苦,半生不得解脫,卻沒有延續到下一代。
你爲你「年幼不可得之物」壓彎了腰。
可你彎下腰,把苦難在你這一代生生阻斷。
然後低下頭,用一身是傷的身體,爲我遮住風雨,對年幼的我說。
「女兒,向前走,別怕,有媽在!」
沒有你,我的脊樑可能早就彎了。
沒有你,我怎麼有勇氣對着全世界的不公和偏見,亮出獠牙。
沒有你,我怎麼可能那麼驕傲地、自尊自立地拼殺出自己的天地,變得比你更豐盈強大!然後站在你面前,反過來想保護你,拖着你的脊樑。
有了你的託舉,我才發誓,此生一定讓我的女兒託舉得更高。
媽……
外婆配不上做你的好。
別再爲不愛你的人難過了……
血緣算個屁,它只是起點,不是終點。
我只信冥冥之中,人與人互相托舉的緣分。
女兒聽不懂大人說的是什麼,只是眨着大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們。
她突然模仿起我們的話,嘟着嘴巴。
「媽媽不是大山,媽媽纔不是我的大山!媽媽是翅膀,媽媽的懷抱軟軟的,媽媽會帶着寶貝飛!」
女兒的聲音太甜,把我和我媽逗得破涕爲笑。
我們一左一右抱着她,三個人,一張牀。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扇風中,清涼的夜色裏,終於沉沉入睡。
夢裏,我好像也被一雙翅膀摟在了懷裏。
夢裏,那座山柔軟的,變成了羽毛。
而我的媽媽,身後也裹住了一對溫柔的翅膀……

-12-
上樑後的第二天,我們準備返程。
這裏,以後就是我們週末,還有孩子寒暑假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的樂園。
我和我媽已經忍不住開ṱű̂⁹始規劃在院子裏再種些什麼花草。
要不要再開闢一塊菜地,該種些什麼樣的果蔬。
我媽說現在可真方便,才兩三個小時就到了。
她小時候,翻山越嶺的,走路去鎮上就要兩個小時,再坐馬車,再轉大車。
凌晨四點出發,到天黑才能趕回城裏。
不知道多麻煩。
絮絮叨叨中,我媽打開了已經關機兩個月的手機。
看着手機裏爆炸的紅色圈圈。
99+的未接電話,99+的未讀短信,99+的未讀微信。
她驚呆了。

-13-
我讓我媽關機,是因爲我太瞭解她有多心軟。
她軟了半輩子,你想讓她突然完全硬起來,那是「癡人說夢」。
我真怕小姨和大舅說了什麼,她真會妥協。
可我不是她。
那座山倒了。
從今以後,誰也別想欺負我媽。
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先過我這一關。
後續處理,我交給了我老公。
術業有專攻嘛。
目標只有兩個。
第一要證明房子是我媽出資購買的,屬於我媽個人財產,和我外婆無關,遺囑無效。
第二要統計我媽爲照顧外婆生病付出的勞務和資金,向我大舅和小姨兩家均攤過去幾十年的贍養費用。
老公早就不想忍我外婆一家。
如今私事公辦,我們前腳離開,他後腳就一臉亢奮地開始起草律師函。
順手把我剪輯好的視頻也發了出去。
我都能想象,他坐在律所的旋轉椅子上,壞笑着轉圈圈的嘚瑟模樣!
這兩個月,我往親大舅小姨四個人身上「潑屎」的戰績,讓我徹底出了名。
視頻做了剪輯,但是依然很長。
因爲視頻裏附帶了外婆的醫囑,外婆住院後我媽和大舅、小姨詳細的出入院記錄。
我媽辦理提前退休後,伺候外婆的監控日常和開支數據。
外婆賬戶給大孫子十年的轉賬金額明細。
日常補品服用監控。
最重要的,我媽當年爲了賣房記錄,借款借條,買房的銀行轉賬記錄。
我深知,任何的賣慘和控訴,在實打實的「數據」面前,都會顯得蒼白。
外婆當時忽悠我媽拿現金去買房,我就覺得不對勁,直接殺回家攔住了我媽,叮囑她不要告訴外婆。
幸虧我媽一直不明白爲什麼不能用現金,可還是聽了我的話。
大舅小姨他們也就是知道這點,才以爲我媽沒有證據自證購買款的資金來源。
有這些證據和記錄,想打官司,太容易了。
但我想讓全世界的人知道,這幫鳥人欺負了我媽大半輩子!

-14-
「也就是說這房子,這個外婆鬧着讓二女兒買房子的時候就已經在算計留給兒子和小女兒了啊!天哪,不是說老年癡呆嗎,我怎麼感覺比猴還精!」
「這簡直就是城市版的曹心柔啊,哈哈哈,過癮,過癮!可惜城裏沒有糞池,不然現場肯定更精彩!」
「我也是家裏的老二,我真的很懂這個阿姨的感受。你最體諒爸媽辛苦,可他們只覺得你最好欺負。只是我比阿姨幸運的是,我還年輕,及時清醒,再也沒有做他們的血包。」
「誰知道照顧一個老年癡呆十幾年如一日是多麼煉獄的生活嗎?而且看老太太的樣子,比女兒都顯得白淨,照顧得多好啊。那個大舅和小姨到底是怎麼有臉指責的啊,是出錢還是出力了啊!」
「是啊,看入院記錄,小姨一家子是每次入院後,操心累人的事情都搞完了,纔來看一眼,出院約個車接一下。老大更誇張,幾個電話,就哄得老太太喜笑顏開。這老太太可真是拎不清啊。」
「啊啊,看得我氣死了!這都能忍!這阿姨要是這都能原諒,我非心梗!!」
「上海房子給老大,自費出國全支持!賣房款給老三,保姆級伺候給老二!現在還算計老二唯一的房產。這東西要是沒死,我直接殺到醫院去罵!」
難聽的話也有,還不少Ţũ̂²。
主要是指責我媽的不爭氣,活了大半輩子還活不明白,活該被吸血。
但是大部分留言都是爲我媽感到氣憤和不公。
怒其不爭的話,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說過。
我甚至哭着讓我媽二選一。
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也是那時候,我媽說了那句我記了一輩子的話。
「囡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大山。」
而我長大後,聽到了這句話的另外一個版本。
「人終究要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

-15-
我老公是知名律師,經常分享案例普法,粉絲衆多。
在這個事情上,他處理得可真是人才。
我讓他抽空幫我做視頻剪輯和整理發出去,他居然直接發到了自己賬號下面。
聽說當天評論區直接就炸了。
關注的人也越來越多。
看大舅和小姨的電話和微信就知道,他們的信息都被直接人肉了出來。
大舅和舅媽直接在家人羣裏質問。
舅媽長達 60 秒的大哭語音,一天一百多條,不間斷地發。
說堂弟的婚禮取消了。
特斯拉車牌號都被髮出來了,每天都是私信,問他們一家子「人血饅頭」好不好喫。
小姨和姨夫打的是柔情牌,私信我媽。
說已經嚴重影響到他們的生意了。
他們是做連鎖餐飲的。
他們店裏的外賣評論區都被惡評攻陷了。
每天的惡評都是 99+。
說他們是真的不知道房子是我媽的錢,遺囑裏是真的一個字都沒說啊。
我媽看了一路,一路無言。
最後,才嘆口氣問我。
「其實媽不怕沒了房子,只怕最後什麼也沒給你剩下,怕成爲你的負擔。」
「楠楠,你是不是也覺得媽窩囊。媽沒給你做好榜樣……」
我從後視鏡裏看着我媽低垂的臉。
「媽,你覺得你女兒好嗎?」
我媽立馬直起腰:「當然好,我女兒是最好的孩子!」
我笑出聲:「那既然你把我教得那麼好,怎麼還說沒有做好榜樣呢?」
「那時候你只是一個孩子,你不知道在大人們不講理的世界裏,該怎麼做纔是對的;可等你自己做了媽媽,卻無師自通知道怎麼做一個好媽媽,知道怎麼偏愛自己的孩子。別苛責自己,讓所有人都滿意,你不是聖人!」
我沉下聲音:「媽,小時候我也氣你,怪你傻。」
「可更多的是心疼你。」
「我曾覺得這種情緒很複雜。」
「可如今,我只想保護你,做你的鎧甲……」
路上風景和來時一樣美。
我的媽媽臉朝向窗外,突然泣不成聲。

-16-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
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
小姨和大舅兩家因爲大舅上海的那套房子,撕得醜態畢露, 還打上官司, 徹底決裂。
他們之間的狗屁倒竈, 我不關心。
我忙着事業,忙着家人,他們對我來說是餐後八卦。
不過,我倒是喜歡他們鬧。
鬧得越大越好, 鬧到最後, 最好是小姨贏了。
因爲那就輪到我打官司,去要我媽的那三分之一。
那我老公律所又多新業務了。
外婆遺囑判定無效後, 房子完全歸屬到了我媽名下。
我媽再也不想回到那裏,乾脆直接賣掉,搬到了我家,幫我帶孩子。
房子賣了整整 420 萬,我媽成了有錢的小老太太。
笑容爬到了眼角。
調解後,大舅和大姨又各自補償ṱű̂₀了我媽二十萬。
我媽原本所剩無幾的賬戶, 突然華麗麗地躺下了 460 萬。
可那兩家子鳥人, 還是不甘心地繼續找事,鬧騰。
最終, 在我「戲精」老公雪花片一樣的律師函裏,我大舅和小姨一家,終於徹底消停。
奈何我老公不肯消停。
小時候,他還是個「豆芽菜」一樣的弱雞時,就喜歡跟在氣質豪橫的我屁股後面。
不知道被我大舅、三個黃毛「姨夫」輪番欺負了多少回。
這些年, 心裏憋着氣, 不敢撒。
如今撕破臉, 興奮得像打了雞血。
心情不好,找到茬就開始給我小姨大舅他們發各種名義的律師函。
簡直人間惡魔。
我忍不住感嘆,得罪懂法的「小人」,可實在太可怕了。
我媽花了半年時間,一門心思地學開車。
成功拿到了駕照。
來回在市區和老屋奔波。
把院子打理得頗爲雅緻。
把我女兒徹底曬成了黑芝麻餡的湯圓。
當然還是餡料在外的那種。
還學習這種網絡文案,視頻製作,居然真的讓太姥姥那邊的老屋成了小有名氣的民宿。
每個月都能接到不少年輕人的訂單。
慢慢地,我帶她去醫院複診的時間間隔越來越久。
從兩個星期, 變成了一個月一次。
然後是兩個月, 最後成了半年。
她還是會鑽牛角尖,特別是如果大舅小姨一家子陰魂不散的糾纏的時候。
可軀體化的症狀肉眼可見地好轉。
後來,那兩家人徹徹底底老實了。
沒了外婆和這兩家人的糾纏, 她才突然意識到, 自己的世界可以如此清淨。
大約過了兩年, 我們再去醫院, 醫生已經告知可以嘗試完全停藥了。
我媽是因爲缺愛得了病。
愛, 自然也是她唯一的解藥。
此生,我會給她很多愛,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愛,去覆蓋她流血了半個世紀的傷口。
報答她爲我遮風擋雨的前半生。
記憶裏,那張慘白的「重度抑鬱, 嚴重自殺傾向」的診斷書,被我藏在了櫃子裏。
我知道,她已經開始了新生命。
即便已經過了六十歲才重新開始, 可又如何?
生命何時重啓,原本就沒有人,有資格去定義。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