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君子

徐晏初君子端方。
嫁予他一世,我活得足夠體面尊榮。
但,無趣。
因此重生後,我選擇嫁給他的孿生弟弟徐泠初。
洞房夜果然招式多多,回味無窮。
直到,我瞥見他骶骨處,那顆熟悉的紅痣。
娘咧,難道雙生子真的連痣都長得一樣?

-1-
我娘和靖海王妃是手帕交,我自小就和靖海王世子徐晏初訂下了婚約。
頂着上京第一淑女的名頭,我 16 歲嫁給徐晏初,一生舉案齊眉。
隨着他在朝堂步步高昇,我也在貴婦圈呼風喚雨。
誰見了不說是一對璧人。
他這個人吧,屬實也無可挑剔。
但無可挑剔本身就很有問題。
他循規蹈矩,每邁一步的步距都彷彿用尺子量過般精準。
朝食永遠是胡麻畢羅,櫻桃上市的時候換成櫻桃畢羅。
飲酒只飲我親手釀的梨花白。
有一次我端上新釀的梅子酒,他硬是一口不嘗。
更別提牀笫之間一成不變。
無趣。
太無趣了。
臨命終時,他在牀邊深情款款地握住我的手,說:
「玲瓏,你等着我,下輩子我還要娶你。」
那雙永遠靜水流深的眼眸中竟泛起淚光。
聞言,我瞪大雙眼,一口氣沒上來,去了。

-2-
醒來時,我回到十一歲那年,娘喜滋滋地告訴我,要爲我和徐晏初訂下婚約。
前世那口氣還哽在喉嚨裏,我拽着她的袖子嚎啕大哭:「不要不要我不嫁!」
嚇得我娘一邊用蘇繡帕子給我擦眼淚一邊哄:
「怎麼了這是?你一向同徐晏初玩得很好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還以爲是樁好姻緣呢!」
是啊,小時候我確實和徐晏初玩得更好些。
哪怕我捉弄他,玩過火了他也不會生氣。
徐泠初那個皮猴子就不一樣了。
等等,徐泠初?
我低頭拽着孃的袖子說:「娘,女兒心中喜歡的是徐泠初。」
我娘一愣。
半晌嘀咕了一句:「不愧是雙子座。善變。」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擺擺手道:「雖說都是靖海王府的小王子,出生時間也就相差了一刻鐘,可畢竟徐泠初是次子,將來襲爵的可是哥哥。」
「且,徐泠初那孩子幼時天賦過人,如今卻玩心太重,未必能成大器。看來,當年那道士的批命不見得準。」
靖海王府喜得雙生子,有一遊方道士說,兩位王子一人沉穩端方,一人聰明伶俐,珠聯璧合,尤其是小王子,更是人中龍鳳。
娘說的都在理,但活完了一輩子,我實在害怕了那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
我鑽進孃的懷裏撒嬌:「爵不爵的不重要,反正娘不會讓我過苦日子的!」
我娘是丞相嫡女,精通喫喝玩樂。
我爹是太子太傅,位高權重。
左右,我嫁給誰都不會過苦日子。
重要的是,找個有趣的人。
以及,器大哪有活好重要。

-3-
徐泠初是個有趣的人。
前世,他就是京中出了名的浪蕩子。
與君子端方的徐晏初形成鮮明對比。
小時候他倆還經常同我一起玩耍,後來我與徐晏初定親,他便不怎麼來尋我了。
我嫁入靖海王府後,他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偶爾別人問起,婆母都說他外出遊歷,志在山水。
坊間倒是時常傳出他的大作,有時是書法,有時是丹青,甚至有時候連食譜都寫。
徐晏初都兒女繞膝了,他也不成婚。
各府的貴婦有意打探,婆母也只說,犬子頑劣,隨他去罷。
聽起來也不像是心有所屬的樣子。
徐晏初是天子近臣,不是陪天子封禪就是代天子南巡。
我百無聊賴,悄悄經營了一家小酒館,得了空,便溜去小酒館賣酒。
一個初夏的夜晚,有人站在院中的紫藤下,說要買一壺紫藤酒。
我一聽聲音,嚇得趕緊戴上面紗,深深低着頭拿酒出來,收了錢就想溜。
對方嗓音帶笑:
「今夜月色正好,娘子可願同飲。」
我愣愣地抬頭,見來人頭戴白玉冠,身着紫襴衫,月色下笑容肆意,說不盡的風流,翩翩然彷彿紫藤花妖落入人間。
嚇死我了,還以爲是徐晏初提前回京了。
這麼一看,應該是我那小叔子。
我擺擺手,溜之大吉。
後來,徐泠初隔三差五地來,把每一款酒都喝了一遍,評論得頭頭是道。
只除了梅子酒。
這小子,平時極少在府中,連家宴都不怎麼露面,倒是有閒泡在我這小酒館。
他也知情識趣,不再邀我同飲,也不問我爲何一直戴着面紗。
甚好。

-4-
我與徐泠初訂下婚約後,徐晏初倒是來找過我。
不過十三歲的少年,已有了將來老成的做派,抿着脣,剋制又拘謹。
「穆小姐,爲何,爲何……」
我斂衽行禮,嗓音低柔,拿着十足的閨秀範道:
「世子前途無量,玲瓏蒲柳之姿,萬萬不敢高攀。」
我就找個志同道合的酒友瀟灑度日好了。
他悵然離去後,垂花門轉角處,十三歲的徐泠初看着我笑:
「玲瓏,去西郊遊湖可好?」
我眼睛一亮,使人通報了娘,便喜滋滋同他去了。
娘貼心地給我們準備了食盒,玩得累了,婢女拿出食盒。
徐泠初眼睛都看直了:「上京的貴婦中,再沒有穆夫人這般好手藝了!」
「若是哪家館子能有這樣的點心,我日日都去!」
他喫着紫藤餅,又說着話,一不當心就噎着了。
婢女連忙遞上酒壺。
他灌了幾口,順過氣來,又朝我舉杯:「走一個。」
我心裏暗笑,這雙生子,真是天壤之別。
雖說外表一模一樣,可徐晏初,食不言寢不語,從來沒有噎到過。
酒一入口,我楞了:「怎麼是梅子酒?」
徐泠初一仰頭又是一杯:「穆夫人親手釀的?真真是瓊漿玉液!」
我心頭湧上一絲怪異:他們兩兄弟,前世不是都不喝梅子酒嗎?
迎面而來一艘畫舫,上面的妙齡女子看見徐泠初,嬌笑着扔了幾枝芍藥過來,可巧,正好落入他懷中。
是了,前世他就是京中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
我搶了一枝粉芍藥拿在手中把玩,他面上一喜,剛要開口,卻聽到我說:
「擲花給你的女子雖美,皮膚卻略黑了些,不如邊上那位黃衫女子白皙。」
他見我毫無Ṭū₆醋意,自己倒先撅起嘴來:「玲瓏,我是你未婚夫,你爲何不喫味?」
這,這叫我如何回答?
我確實喜歡他,可僅僅是對玩伴的喜歡,喫醋是斷斷不至於的。
不過,他這噘嘴的樣子屬實有趣,在徐晏初喜怒不行於色的臉上,我可從未看到過。
我便繼續逗他:「反正靖海王府規矩大,她們入不了府的。要是家世合適的,我替你抬幾位也無妨。」
聞言,他瞪大了那雙顧盼風流的丹鳳眼:「穆玲瓏!你再不拘小節,一個未婚的姑娘家,怎的說這種話!」
怪哉,一般男人聽見妻子這樣說,不應該高興還來不及嗎?
除了徐晏初。
前世成婚三年,我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婆母請了人爲我調養身體。
我一碗碗苦藥灌下去,實在難熬,便提出爲他納妾。
他從書卷上抬頭,淡漠地望我一眼:「此話,今後休要再提。」
到了晚上,他卻前所未有的賣力,發了狠地折騰,讓我直呼受不住。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被狠狠地封住嘴脣。
翌日清晨我還沒睜眼,一想起昨晚ŧü₅,臉就燒得慌。
想和他說幾句體己話,一摸身邊,卻發現被褥早就涼了。
他外出公幹,數月後回來,我已經懷了身孕。
從此又恢復了相敬如賓。
那一晚,也被我們默契地遺忘了。

-5-
遊湖之後,徐泠初有一陣子沒來找我。
大約是在鬧彆扭吧。
不過我纔不急。
我娘說了,男人不能慣着。
再說了,我很忙。
忙着跟我娘學釀酒學廚藝。
等做成幾道點心順手給他送去,還不把他哄成小娃娃,嘿嘿。
可那日馬球會上,我找了又找,也沒見着他。
忽然有人出言諷刺:「眼巴巴地找誰呢?脖子都拉長了。」
切,康儀翁主總是這般煩人,不搭理她就對了。
她出身高貴,還是徐家兄弟的表妹,從小看我不順眼。
前世婚後也沒少給我使絆子。
我拿團扇遮面,望天,假裝沒有聽見。
她卻擋住我的去路,和同伴大聲蛐蛐我:
「有些人大約是掃帚星轉世吧,要不然怎麼才訂婚不久,未婚夫家就連連出事呢?」
我一聽,趕快追問出了什麼事。
她嗤笑一聲:「真可憐,還未過門就不得夫家歡心呢。連對方家的事都不知道,怕不是人家的意中人吧。」
我反脣相譏:「某人若是削尖了腦袋想進東宮,勸你還是管好自己這張嘴,免得禍從口出。Ṫŭ⁼」
前世,她一直同我爭第一淑女的名頭,爲的就是佈局嫁入東宮。
可惜不如我娘會造勢,這名頭成了我的。
最後她到底如願嫁給了太子,後來卻一夜之間莫名失了君心,只能潦草度日。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七上八下的,連馬球也顧不上看,便趕去靖海王府。

-6-
王妃見了我,拉着我的手一通心肝寶貝的叫。
我陪她閒話片刻,給她嚐了自己做的點心,又拐着彎地說要送去給徐泠初嚐嚐。
王妃喝口茶,幽幽嘆氣,道:
「也罷。你去見見那孩子,沒準能治他的心病。」
心病?
他向來沒心沒肺的,能有什麼心病?
下人將我引到書房。
我見徐泠初坐在湘妃竹簾的陰影裏,俊朗的臉上神色鬱郁,彷彿一夜之間多了許多心事。
我屏住呼吸悄悄走進去,細微的浮塵在光線裏跳動,終究是驚擾了他。
他驀然抬頭看向我。
那一眼望來,我竟有種錯覺,彷彿兩人之間隔的不是區區幾步之遙,而是一生一世的距離。
他那雙澄澈的眼中,多了許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不似從前一眼見底。
我定定神,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
「吶,我答應過要做點心給你喫的。我娘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
他眼中一震。
隨後拿起一塊荷花酥,邊喫邊咂摸我的話。
「玲瓏,拜託你一件事好嗎?」
半晌,他忽然鄭重其事地說。
我不明所以。
「年底,我父王的生辰宴,不要來。」

-7-
出來的時候恰巧遇見徐晏初。
他拄着根柺杖,原來是腳受傷了。
見我提着食盒,他極力壓抑上揚的嘴角,作出淡然的樣子:
「這點小傷,還勞煩穆小姐特地來探望……」
面對他,我屬實有點難以自處,怎麼說也是前世的夫君。
我絞着手中帕子,在想如何得體應對。
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一向穩重,怎的傷了腿腳?」
他彷彿終於找到了話題,竹筒倒豆子般說,那日兄弟倆練習馬球,好端端地,徐泠初的馬突然驚了,他飛身去救,這才受了傷。
我努力回想,前世是否有這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知是否年少話多的緣故,徐晏初不似前世般寡言,他還在絮絮自責:
「怪我功夫不如弟弟,自己受傷不說,還Ṫú⁷令他磕碰了頭。此後他便有些怪異,硬是不讓宣揚此事,想不到穆小姐還是得到了消息。」
聞言,我回頭向書房望去。
卻見,徐泠初的白玉冠在窗邊一閃而過。

-8-
從王府出來,我直奔西市的書局,把市面上最暢銷的話本子通通買了回家,日日研讀。
不管是我娘用美食誘惑,還是約我出去挑首飾,我都不爲所動。
她奇道:「我兒怎的忽然轉了性子,這是準備去考女狀元嗎?」
我從堆滿案頭的話本子裏抬頭:「娘,他喊我別去靖海王的壽宴,究竟是幾個意思?欲擒故縱嗎?」
我真是沒想到,徐泠初會拒人千里之外。
從那天以後,我約他出來,他都推說忙於籌備壽宴,不得閒。
壽宴有王妃在忙,輪得到他?
難道真被康儀翁主說中了,他其實並不喜歡我?
不可能,我這般人見人愛,他斷斷不會不喜歡我。
我娘摸着下巴:「既然如此,那就讓爲娘出馬吧。」
我娘打着幫忙籌備的旗號,頻繁出入靖海王府。
每每去,都帶着自制美食佳釀,把王府上下哄得,什麼消息都打探出來了。
她對我說,徐泠初看上去像是有心事。
一個簡單的壽宴,他事無鉅細都要過問。
彷彿如臨大敵一般。
不錯,我上次見到他,也覺得他心裏裝了許多事。
我努力回憶,前世的壽宴上發生了什麼。
可,隔了大半輩子,且壽宴這種玩意年年有,我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次的壽宴究竟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情。
甚至連我自己有沒有去參加都不記得了。
隱約間,我卻好像覺得遺忘了什麼要緊的事情。

-9-
不過,我很忙,這件事很快被我拋諸腦後。
按照我娘給我包裝好的人設,我對外一直走淑女路線。
各種詩局畫局茶局,令我應接不暇。
我問娘:「我都已經定下親事了,這第一淑女的名頭還那麼重要嗎?」
她說:「玲瓏,娘幫你爭這個名頭,並不僅僅是爲了高嫁。這對你的人生,都是一種增值。要記住,女子的人生,並不是只有夫家。」
此話有些高深。
我正在用心琢磨,卻聽她小聲嘀咕:「我就是看康儀那個裝貨不順眼!全京城的貴女,就數她最招人煩,和她娘一樣,喜歡搶別人老公!有其母必有其女!」
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桂花開的時候,我去參加一個詩會。
遠遠好像看見了徐泠初,就使人送一壺我釀的桂花酒過去。
我悄悄跟在後面。
卻聽見他接過酒,憂傷地望向遠方,幽幽說了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這小子是不是喫錯藥了?趕明兒讓我爹請太子哥哥派個御醫給他好好瞧瞧。
我躡手躡腳地轉身,差點撞上人。
那張和徐泠初一模一樣的俊朗面容上,雙眼如秋陽般明亮。
險些讓我以爲眼前人才是徐泠初。
他抿了抿脣,道:「穆小姐安好。」
這一板一眼的樣子,是徐晏初沒錯了。
他說我娘前日送去的梅子酒很好喝,請我代爲轉達謝意。
又是梅子酒!
他什麼時候也開始喝梅子酒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和你弟弟,都喝了梅子酒?」
他搖頭:「往日裏他什麼酒都喝,可最近見了梅子酒竟退避三舍。故而只有我喝得最多。」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我沉吟着,熟悉的帶着酸澀的清香在腦海中盤旋,勾起前世的一些記憶。
最小的女兒出嫁那日,我彷彿卸下了所有重擔,喝得醺醺然。
入夜人散後,又去我的小酒館,找出陳釀的梅子酒喝了個痛快。
不知什麼時候,徐泠初來了。
他喝了其他什麼酒,一向酒量很好的人也帶了三分薄醉。
我Ťŭ̀ₕ們二人似乎說了許多話。
次日醒來,我已回到王府,頭痛欲裂。
應是宿醉後着了風。
後來我發起高燒,很快便神志不清。
但昏睡中,似乎有一雙熟悉的眼睛,深深望着我說:
「玲瓏,若有來世,我們一起浪跡天涯可好?」
我卻忘記自己的回答是什麼了。

-10-
「哥哥,玲瓏,你們在聊什麼?」
徐泠初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徐晏初被弟弟撞見,倉皇道聲失禮,往另一邊去了。
我也有些心虛,彷彿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趕快搶先說道:「你好像與從前不同了。」
聞言,他的表情十分複雜。
我使壞被我娘逮住時,就這個表情。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難道你當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他正色道:「並無此事。」
我脫口而出:「那麼,就是你不喜歡我?」
似乎沒想到我的直球如此之直,他愕然。
「行。我明日就讓我娘去退婚。」
話一出口,心頭竟湧上一股酸澀。
但我依舊高昂着頭,拂袖,轉身。
我娘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最要緊是姿態好看。
袖子忽然從後面被人扯住:「玲瓏,不要。」
心頭的酸澀感忽然一輕。
我扭身微微回首,睨他:「那你要如何?」
慣常敢說敢做的少年,不知爲何紅了耳尖。
他不敢看我的眼神,卻咬牙說:「再給我點時間,求你。」
我這人最是心軟。
如此翩翩少年都放下身段求我,我還能怎樣?
當然是答應他咯。
畢竟,前世,徐晏初可是從未求過我呢。
哦,也好像有過一次。
我自從首次有孕後,便接二連三地生孩子。
最後生小女兒的時候,胎位不正難產,險些喪命,昏睡了整整三日。
迷糊間,似有人握住我的手:「玲瓏,求求你別離開我。」
掌心一片濡溼。
自那以後,徐晏初就愈加清心寡慾。
極爲難得幾次燕好,他都束手束腳,瞻前顧後。
令我不由得疑心他是不是上了年紀,不行了。
手帕交在閨中密語時說,怕是我產後傷了身子,令夫君沒了興致。
看他是否對府中年輕貌美的丫鬟有興趣。若有,便開了臉放在房中,也總好過在外有什麼鶯鶯燕燕。
我認真思索了幾日。
光明正大提納妾我是再也不會了。
在他某日應酬酒後,我挑了個美貌丫鬟去貼身服侍他沐浴。
結果人才剛進去,他就彷彿遇到了採花大盜的良家女子,奪路而逃,躲到我房中再不肯出來。
次日此事傳遍京城。
皆雲我二人鶼鰈情深。
朝堂上的冷麪權臣竟如此懼內,真真羨煞旁人。
行吧。
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11-
很快到了靖海王的壽宴。
我盛裝打扮,跟着我娘去了王府。
徐泠初一見到我,眼中飛快閃過無奈。
我衝他挑眉:怎麼?沒想到吧?你讓我不來我就不來?
整場宴會歌舞昇平,其樂融融。
只有徐泠初,像只弓起背炸毛的貓兒,到處竄來竄去,好似在追一隻看不見的耗子。
我娘搖搖頭:「你看看他,遠不如他哥哥穩重。」
我暗暗想,是啊,這我可清楚得很。
徐晏初的確是太過穩重了。
你看他整個晚上跟在王爺王妃身邊,從容應對各位賓客,連水都喝不上一口。
夜空中紛紛揚揚飄落雪花。
眼看賓客陸續告辭,我抽空截住了徐泠初。
「一晚上瞅啥呢?我看你頸項都長了許多。」
他勉強笑笑:「別鬧,玲瓏。」
「康儀今日沒來,莫非你是在找她?」
「她來沒來關我何事……慢着,康儀?」
對啊,康儀。
煩人精。
前日我路遇她欺凌一個老道士,打了個抱不平。
那老道士被她命人按在地上打,可憐極了。
我就上前阻止。
康儀氣急敗壞地說:「我是上等鳳命,他卻把我說得一錢不值,難道不該打?」
我拍拍她的背,趁機悄悄把癢癢粉從她後衣領灑了進去。
「別動,我看你身上有蝨子!」
她惱怒地甩開我的手:「胡說什麼?本小姐身上怎會有蝨子?」
我在她脖子裏吹了口氣:「難道你沒覺得,身上奇癢無比?」
她果然開始扭來扭去,又不好當街抓撓,只好趕快坐上馬車回府了。
這癢癢藥當真好使。
除了癢,她身上還會起好多紅疹子,沒十天半月退不下去,就休想出門見人了。
那地上的老道士見狀,嘴裏瘋瘋癲癲地說:「咦?又來一個兩世人?嘻嘻。」
怕不是給打傻了吧。
我吩咐人給了些銀錢,送他出城去。

-12-
徐泠初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愣住了。
那邊,徐晏初端起一盞酒正要飲下——
只見徐泠初身形一閃,來到徐晏初身邊,劈手奪下酒樽。
在衆人錯愕的目光中,他深深望我一眼,說:「對不住了。」
他端起那盞酒一飲而盡。
不是,你搶你哥的酒,對我道什麼歉。
無事發生。
咔嚓一聲,是積雪壓斷了梅枝。
同時彷彿有根無形的弦突然崩斷。
徐晏初弱弱地說:「這是今年最後一罈子梅子酒,弟弟若是愛喝,剩下的我讓人全送去你房裏。」
徐泠初愣了許久,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是啊,我想要的東西,你都會讓給我。」
我娘見情況不對,麻溜地拉着我告辭了。
「玲瓏,娘瞧着,徐家的皮猴子怎麼越來越離譜了?」
我搖頭,他一定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本想找機會再問問他,誰知他卻突然離京了。
也許是靖海王爺夫婦也覺得這孩子得好好收束一下性子,壽宴後不久,就送兄弟倆去了白鷺書院求學。
聽到白鷺書院的名字,我頓時想起來,前世也是這個時候,年底時分,他們倆就突然去了白鷺書院。
走得匆忙,連年都沒有在京中過。
等到學成歸來,便差不多到了成親的時候。

-13-
及笄之後,我纏着娘說要出門遊玩。
這一路,就玩到了白鷺書院。
我可不是數年未見,想念某人啊。
只是太過無聊罷了。
路上我原本有些忐忑。
因爲前世,徐晏初求學回來之後,變化有些大。
見到徐泠初之後,我卻彷彿心頭一鬆,因爲好像之前的那個他又回來了。
他一露面,我就認出來的是他,而不是徐晏初。
他長高了許多,蛻去了幾分少年時的模樣。
書院統一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姿態風流。
見到我,他冠玉般的臉上綻開笑容,如春水,似暖陽:「玲瓏,你來看望我,我很歡喜。」
一時間我說不出別的話來。
臉上一陣陣地發熱,滿腦子都是那句「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久別重逢,真是個美好的詞。
我小聲說:「你給我寫的信,我都看啦。」
從筆端,我能窺見他似乎漸漸解開了心結。
文風越來越有前世坊間流傳的遊記的風采。
他聽着,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話鋒一轉:「這幾年,你爲何一趟都不回京?」
——也不來看我?
「是我不對。有一樁非常重要的事情,忙完以後,我日日來看你。țŭ̀₎」
臉上越來越熱,心裏卻彷彿開出一朵花來。
「好呀!我同你說,城南新開了一家書局,那裏的話本子頂新頂好看!我還淘到一本食譜,留着等你回來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笑得可真好看。
「嘖嘖嘖,我當白鷺書院是什麼了不得的地方,竟然有人在這裏卿卿我我。」
煞風景的人出現了。
不遠處,康儀不知道怎麼也來了。
我故意誇張地用手絹捂住鼻子:「我說,哪來的酸味啊?你聞到沒有?」
徐泠初忍着笑:「誰說不是呢!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說話。此地空氣不好。」
此招雖幼稚,卻管用。
康儀氣急敗壞地一跺腳:「有你在的地方,總沒有好事。」
聞言,徐泠初漂亮的丹鳳眼微眯,閃過一絲冷芒。

-14-
徐泠初帶我去書院山下的酒樓喫飯。
一進雅間,卻見太子端坐在內。
我楞了片刻,馬上反應過來,怪不得康儀會出現在書院。
我嘀咕:「大老遠的,聞着味兒就跟來了。不愧是屬狗的。」
徐泠初隔着袖子捏捏我的手,提醒我。
太子微微一笑,並不介懷。
我並不怕太子哥哥。
他不僅是我爹的學生,更是一位明君。
他數年後即位,在徐晏初的輔佐下,開創了王朝盛世。
可是,太子前世的肱骨之臣是徐晏初,而徐泠初從未入仕。
今日看來,爲何徐泠初也與太子很熟稔的樣子?
「玲瓏的意思是,孤是塊香噴噴的肉骨頭麼?」
太子笑了一陣,賜我們坐下,意味深長地對徐泠初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吶。」
好消息:太子哥哥也認爲康儀是狗。
壞消息:他依舊要娶她做太子妃。
太子對徐泠初說:「勞煩你陪孤演一演了。」
徐泠初轉向我:「玲瓏,只是演一陣子,你放心。」
這倆人,在打什麼啞謎?
不過,隨地大小演我可以的。

-15-
我離開白鷺書院那日,徐泠初被人抬上我的馬車。Ṭůₓ
徐晏初抹着眼淚來送行。
「我弟弟突發急病,有勞穆小姐帶他回京醫治。」
我滿口答應。
車簾剛剛放下,徐泠初一骨碌坐起來,望着我笑:「玲瓏,我們回家咯。」
回京後,靖海王府小王子病重的消息迅速傳開了。
以至於,我們的婚期也提前了,說是要爲他沖喜。
與此同時,冊封康儀翁主爲太子妃的消息也下了。
大婚前,閨中好友紛紛來爲我添妝。
康儀也送了一副點翠頭面,但是不忘譏諷我:「不知道你的福氣夠不夠,別給人衝死了。」
這不是給我找晦氣?
我能慣着她?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且看你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能坐幾日。」
「你!」
這話戳中了她的痛處。
她恨恨道:「等我當上太子妃,看我怎麼收拾你!」
等當得上再說咯。

-16-
大婚當日,爲了裝得像一點,徐泠初壓根沒露面。
是徐晏初替他和我拜的堂。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前世,又嫁了一次徐晏初。
在嘈雜的喜樂聲中,身邊人低語了一句:
「玲瓏,惟願你平安喜樂。」
我在心裏說:你也是。
幸好蓋頭遮得牢牢的,我不必再面對他。
入到洞房裏,那外人以爲奄奄一息躺着的新郎官,擺了一桌子好酒菜等我。
「餓壞了吧?快喫點。」
看見他,我頓時覺得身上的枷鎖瞬間掉落。
先喝了一杯交杯酒壓壓驚。
他等我喫完,倒使起小性子來:「方纔在外面拜的堂不算,我們重新拜。」
我算是知道爲何男人都愛縱容女子使小性子了。
我說:「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告訴我,你們這出戏是演給誰看?」
他抬手指了指天上。
我瞪大眼睛剛要開口,卻被他用脣封住。
龍鳳燭影裏,他溫熱的手指準確地在我膝彎處迴旋。
我蜷起腳趾求饒:「那裏不行……」
於是他轉戰到手肘內側。
「那裏也不行……」
要命,他怎麼一摸一個準。
低啞的嗓音在耳邊吹氣:「那玲瓏自己說,哪裏行?」
這人真要命。
我已通人事,而他,亦是花招百出,大戰三百回合,甚是酣暢。
「我與玲瓏,果真乃天作之合。」
我精疲力盡:「小點聲,叫人聽見,臉還要不要。」
他緊緊抱住我不撒手:「爲夫就是不要臉,怎麼了?」
在我沉入夢鄉前,聽見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早就想這樣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17-
天光大亮。
我慌忙起身要去給公婆奉茶,卻被一雙手臂撈進懷裏。
「再睡會。」
「這成何體統?」
「我可是京城出名的浪蕩子,怕甚?」
打鬧間,看見那顆熟悉的紅痣。
似一點硃砂,在那隱祕處招搖。
我腦中如驚雷轟鳴。
這一點紅,將我心中長久的疑慮串起。
回門的時候,我找機會問了我娘。
「難道,雙生子身上,連痣的位置都一樣?」
她發出尖銳爆鳴:「你偷看你大伯哥洗澡了???」
語氣中,興奮多於驚訝。
不是我……
等一下,我一拍大腿:我怎麼沒想到?
還得是我娘。
回府後,我買通了小廝,偷偷潛伏在徐晏初的房外。
心跳如鼓。
我給自己打氣:偷看前夫哥不算偷。
但被現任捉到就……
有人從身後捂住我的嘴。
丸辣。
熟悉的淡淡薰香傳來,徐泠初將我扛回了自己院子。
暗夜,無月,無星。
黑沉沉的天色就像是徐泠初的臉色。
「你還對他……」
「等一下,你先聽我狡辯……不是,聽我解釋!」
他眯起眼,透露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決定先發制人:「說!你,到底是誰?」
「我覺得你不對勁!」
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這招我娘屢試不爽。
「我是我哥。」
什麼?什麼什麼?
還真被我詐出來了!
「所以你去偷看我哥,是爲了確認我和前世的『徐晏初』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18-
「玲瓏,我真高興。」
說着,他居然展顏一笑,眉目粲然,彷彿一道光照亮黑夜。

他怕不是個傻子吧。
「透過身份的外殼,你還是認出了真正的我。」
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深深望着我,盈滿了「被看見」的喜悅。
真要這麼說,也沒毛病。
我略一思索,問了第一個問題:「你是那次撞到頭的時候重生的?」
他點頭:「重生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意外, 是有人做了手腳要我的命。」
我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那上一世, 徐晏初去了哪裏?」
他說:「上一世父王的壽宴上,他替我喝下了那盞毒酒,梅子酒。他țṻₒ因我而死」
「哥哥死了, 我是靖海王府唯一的指望。父王母妃擔憂還有人要繼續害我,所以我只能扮作另一個人活下去, 即便那是我雙生哥哥。即便在你面前,我也不能做自己。」
「只有偶爾去你的小酒館, 假裝不認識你,我才能短暫地當我自己。才能在白日的面具下,透一口氣。」
怪不得, 上一世他再也不喝梅子酒。
「是康儀下的毒?」
他冷冷勾起脣:「上頭那位真是會挑。選了這個又蠢又壞的, 輕易都沒人疑心她。」
帝王心術實在可怕。
不過因爲雲遊道士的一句批命,忌憚靖海王府的權勢, 生怕江山易主。
但又捨不得靖海王府的輔佐,便計劃着殺一個留一個, 恩威並施。
同時又用制衡之法,將康儀冊立爲太子妃, 成爲安插在太子身邊的一雙眼睛。
前世太子即位後, 正是因爲發現了康儀暗算害死徐晏初的事, 因此纔將她打入冷宮。
身爲太子的心腹, 與他相處了大半輩子,徐泠初瞭解他的人品,重生後才早早與他聯手,並提供了許多前世積累的信息。
我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19-
太子登基後, 只給康儀封了個靜妃。
不久, 尋到她家族的錯處, 抄家流放打入冷宮一條龍。
徐宴初已在朝堂嶄露頭角,深得帝心。
徐泠初自請攜夫人前往封地, 無詔永不入京。
回望京城高高的城牆,我問他:
「前世的才華無法施展,真的不後悔?皇上可是拿出首輔之位來挽留你。」
他說:「活了那樣一世, 我累極了。」
我默然。
上輩子, 世人皆雲, 徐晏初徐大人君子端方, 心中只有百姓社稷,已入無我之境。
原來, 他的一生, 本就不是爲自己而活。
我摸摸他的臉,心疼地說:「當了一輩子別人, 很辛苦吧?」
瞬間他的眼圈就有點紅。
「有時候,我都快忘記自己是誰。」
「重生後, 我把身份地位都還給哥哥。只有你, 我不能還。」
「況且,君心難測。在那個位子上久了,興許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這輩子,我只願和玲瓏做一對閒雲野鶴。」
我笑着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
他臉上微紅:「玲瓏似乎也與前世有些不同了呢。」
我笑道:「前世你君子端方, 我也不好太過孟浪。你恢復身份,我也就打回原形。」
太好了。
如今,我們都可以做回自己。泠初徐晏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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