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平縣主,一品誥命,嶽國公府的老祖宗。
才過六十大壽,便都當我人老不中用,外人欺我耳聾眼花,小輩將我蒙在鼓中。
直到今兒,三房的庶孫女腫着一張臉,撲通跪我面前嚎啕大哭。
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腌臢事,真當祖奶奶我是喫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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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頭進門的時候,我正與兩個老姐妹在打葉子牌。
她們倆,一個是前大理寺卿的夫人;一個是前閣老家的姑娘,三十歲和離之後再沒嫁過。
我們仨那是住一座坊裏打小玩到大的,一套漂亮衣裳也要做成三身穿成三胞胎。
可惜後來各家父兄的官越做越大,我們仨姑娘又陸續嫁了人,怕聖人猜忌結黨,許多年沒敢走動。
如今父兄故去,又熬走了夫君,家中子侄沒有在朝堂上做高官的,這纔敢重新走動起來。
她倆好似心連心,左邊打一張,右邊碰了;右邊打一張,左邊槓了。
硬生生給我氣笑了。ẗŭ̀⁼
「你倆擠眉弄眼做什麼呢,又想聯手使詐作弄我?」
惹來她倆的嘲:「還說我倆使詐?你倒是說說自個兒手往桌底下藏什麼了?」
伺候了我大半輩子的李嬤嬤在一旁看着,樂不可支。
「別人打牌累腦子,您們幾位打牌啊,累嘴,奴婢給幾位主子切西瓜去。」
李嬤嬤才走出屋門,就被三房的九丫頭撞了個滿懷,驚道:「九姑娘怎麼哭成這樣?哎呀,姑娘這臉怎麼了,誰打你巴掌了?」
三房的丫頭捂着臉跑進門,撲通在我膝邊跪下,左臉上的巴掌印紅通通的,哭得那叫一個慘。
「九丫頭快起來,與奶奶說,誰欺負你了?」
我要拉她還拉不起來,這孩子抽噎得氣都喘不勻了。
九丫頭看見兩位老夫人在,咬住手背不敢講,連哭帶喘道:「不知道祖奶奶正在會客,我不該來,我這就走。」
哭得跟只小貓似的惹人心憐,再看她,抬起的那雙手也是腫的。
我拿帕子擦乾淨她眼淚,才哄得她開口。
「是四姐姐打的……她要我燒水給她洗腳,洗完又要我給她剪指甲,我、我手被沸水燙着了,沒拿穩剪子,剪疼她了……」
「她就打你巴掌?真是反了她了。」
我冷了臉,將葉子牌扔回桌上:「喊四丫頭來一趟。」
-2-
兩個老姐妹對視一眼,這倆老貨八卦心重,明擺着不想走,饒有興味地喝着茶等着瞧熱鬧。
四丫頭進門的時候還是笑着的。
「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平時我來請安您都嫌煩,今兒祖母怎的想起我了?」
瞥見角落裏站着的九丫頭,四丫頭臉上沒了笑模樣,往椅子上一坐,哼了聲:「原來是有那嘴碎的來告狀了。」
我細瞧四丫頭。
她擦了胭脂點着口脂,眉毛修成細細的彎月,十根指尖染了紅紅的蔻丹。
分明是十五歲的漂亮姑娘,硬是被裝扮出一股子不屬於她這年紀的風塵氣。
我瞧着牙疼:「你娘又帶你去赴誰家的宴了,打扮成這樣?」
四丫頭得意道:「是汝陽侯府的賞花宴,侯夫人請了好多世家女孩赴宴,卻只叫我去跟前說了話,侯夫人待我可親近哩。」
「你娘真是……」
我心中忍不住斥了聲:蠢東西,汝陽侯府又是什麼好去處?
年初時,四丫頭她娘——老三家媳婦來找過我,讓我幫忙把四丫頭塞進宮中選秀的名錄裏,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想讓她丫頭進宮做妃。
我叫她歇了這份心思,老三媳婦就記恨上了,這幾個月繞開了我,把四丫頭打扮成花蝴蝶似的滿京城赴宴。
蠢東西,連好女百家求的道理都不懂。
我們嶽國公府的姑娘及笄了,外邊多少雙眼睛觀察着,姑娘家泰然自若,自會有美名遠揚,越是表現出恨嫁的樣子越跌份兒。
罷了,左右不是親孫女,我多餘費這心思。
「那你讓小九給你洗腳,還打她巴掌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小九的原話說給她一聽,四丫頭反倒委屈上了:「我前晌走多了路,腳疼得不行,讓她給我洗洗腳怎麼了?」
我擰起眉,這叫什麼話?
她倒是振振有詞:「祖奶奶心是偏着長的,誰掉兩滴貓尿您心疼誰。」
她斜起眼,輕蔑地瞥着小九。
「我是嫡出的姑娘,明年就要嫁進侯府了。我娘說小九是要跟着我一起出閣的,說破天她也就是個小妾命,我讓她給我洗腳、提前熟悉熟悉做妾的規矩怎麼了?」
我抄起茶杯砸她腳邊,帶了狠勁。
「唸了這麼多年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一口一個妾妾妾,說的這是什麼臭話?你娘教你的?」
四丫頭被杯盞碎裂的陣仗嚇住了,白着臉不可置信。
「祖母爲了一個庶女罵我?她一個洗腳婢生的賤種,您就爲這麼個賤種罵我!」
我繃着心裏的怒火,控制手勁給了她一巴掌。
「你的庶妹怎麼來的,問你那個色字上頭的爹!那是你的妹妹,不是簽了賣身契的丫鬟!」
「當姐姐的折辱妹妹,傳出去了,你這輩子也別想嫁了,給我跪佛堂清醒清醒去!」
四丫頭自打生下來就沒捱過巴掌,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跑了。
-3-
茶水放了好一陣了,潤嗓都覺得涼。
我不過是拿手往太陽穴撐了一下,李嬤嬤就知道我又頭疼了。
可這回,還不等李嬤嬤挽起袖口,九丫頭已經懂事地走到我身後幫我揉起了頭。
這孩子聲音低弱可憐。
「等我回去,姐姐還不知道要怎麼罰我……」
「小九啊。」我摩挲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來。
「你是個懂事的丫頭,親孃忙着爭寵,忙着生兒子,顧不上照管你,這些年大約是受了不少委屈。」
「祖母!」九丫頭掉下眼淚來,伏在我膝頭垂淚。
十四歲的姑娘,眉眼還是孩子模樣,就已經知道什麼是愁了。
我摸摸她腦袋:「下回再受了委屈呀,直接來祖母這兒跟我講。」
「只有一條,好孩子你記住了,別再把祖母當刀使。婚姻大事是一輩子的事,沒有女孩子想去給別人做妾的,所以祖母允許你算計我這一回,以後再不準了。」
「我,我怎麼敢……」
九丫頭的臉唰一下雪白,磕磕巴巴辯了兩句。
對上我眼中的審視,這孩子生生憋回了眼淚,屈膝跪下行了個大禮。
「九兒知道,祖母是府裏最睿智最公允的人,以後再有事了,九兒一定坦蕩對您開口。求祖母彆氣我這一次。」
我點頭笑贊:「好孩子,回去歇息罷。四丫頭再欺負你了,就來告訴我,祖母有的是招兒治她。」
九丫頭走以後,李嬤嬤衝我比了個大拇指,卻也奇怪:「九姑娘算計您,主子是怎麼看出來的?難道是她來的時辰太湊巧了?」
我笑着搖搖頭:「不止。」
其實是她臉上的巴掌印不對。
打人的巴掌是不會留下五根清晰指痕的,能留下這樣痕跡的,只能是自己用手使勁捂出來的。
她手上胳膊上都沒有舊傷,不是常年捱打的模樣。
那孩子垂着眼皮,眼睛在哭,眼珠子卻是亮的。
說什麼【不知道我在會客】,哈,我那倆老姐妹都是從西門坐着轎子進來的,後宅有誰會聽不着動靜呢?
她爲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跑我這兒算計我一回,不破不立,是個聰明孩子。
回頭得爲她想想,配誰家的小子合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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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丫頭跟我這老祖宗頂兩句嘴,本不是什麼大事。
我卻沒想到,當天後晌四丫頭她娘——老三家媳婦,就來找我討說法了。
老三家這一房是老頭子的妾生的。
那位妾太太會生,從兒子兒媳到孫女都跟她一個模樣,每逢張嘴,必定是先提委屈先訴苦。
「我家丫頭回去啊,鎖着門哭了一下午,飯也不喫,誰叫也不開門。」
我垂着眼皮撥香爐。
「看來是老身的話不頂用了,讓她去佛堂清醒清醒,她沒去,反倒哭嚎連天怨起我來了?」
老三媳婦忙說不敢,又裝模作樣抬起袖沾了沾眼淚,委屈道。
「前些年老祖宗讓我管家,我雖不願,可您身子不好,大嫂二嫂又那樣……我只能操持起這個家。」
「府裏二十多個主子,這個張口要燕窩,那個天天喫羊臉。姑娘們要備嫁妝,少爺們要喝酒應酬,逢年過節送送禮又是一大筆錢,各院的花銷都要從賬面上走。」
「媳婦這些年喫力不討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
「老祖宗今兒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打我姑娘,這宅子裏多少人看我笑話?嗚嗚,媳婦真是沒臉再管家了。」
好嘛,這是拿喬等着我服軟來了。
「唔,原來掌家這麼累啊。」我笑睨她一眼。
「那換小二去管,他不是開鋪子做生意挺清閒麼?不是自詡活算盤麼?讓他捎帶手把家裏的賬面也管上。」
「這,這怎麼行!」老三媳婦差Ţŭₓ點咬了舌頭,瞪大眼睛急起來。
「這這這不合規矩啊,哪有少爺掌家的?這不行啊,幾位嫂嫂和弟妹喫什麼滋補,各院大小姑娘拿什麼料子做衣裳做小衣,每個月還要買紅糖買月事帶,後宅這些這些,哪裏是二少爺能看的?」
胡言亂語,胡攪蠻纏!
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我懶得再聽下去了。
「我竟不知咱們府破落至此,窮酸至此,各院姑娘的紅糖月事帶也要記公賬、走公出了?哪本賬上寫這個了,拿來叫我瞧瞧!」
「府裏出項多確實不假,可賬房六個先生把府裏的賬算得明明白白,老大老二兩家清簡,花銷從不超過他們的月銀。」
「至於老太太我,我乃清平縣主,每年一千二百兩的封邑夠我這老太太花三年!——你倒是說說,這府裏哪個院兒的賬教你爲難了!」
我這疾聲厲色的話一出,老三媳婦噗通一聲跪下了。
「不是!老祖宗誤解了,媳婦哪裏是這個意思?」
我冷冷盯着她。
「十份銀子從你手上走,你往懷裏揣一份。這些年我睜隻眼閉隻眼,想着家宅和睦纔是安,派李嬤嬤提點了你幾句。」
「看你每回裝傻充愣,我也懶得點破,想着老三不爭氣,你爲兒女多圖謀些也是情有可原。」
「可我竟不知你這嫡母當得如此狠毒,竟拿庶女做你親閨女的陪嫁丫鬟!」
「妻不賢,夫之過——叫老三過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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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是被人從窯子里拉出來的。
羣芳坊有上等的青樓,中等的娼寮,下等的窯子,越下等的地方越荒唐。
他媳婦管家,把銀子捏得嚴嚴實實的,一個子兒都不多給。
老三上不起青樓,也禁不住娼寮裏的那些滑頭勾他兜裏的銀子,便專往窯子裏鑽。
原是好好一張臉,印堂青,眼珠黃,臉頰肥,一身的花酒味,沒得叫人噁心。
「母親您喊我?啥事啊?」
我喚李嬤嬤給他上了碗醒酒湯。
「你院裏三房姨娘還看不夠?要去外邊偷腥?」
老三差點跳起來:「母親這話說得我冤枉啊。」
「您老人家開眼瞧瞧,我媳婦是個母夜叉,當初給我納妾,她是專挑模樣不好看的。不好看就不好看吧,熄了燈都是一個樣,佔一條身段窈窕摸着舒服也行啊——您猜我媳婦幹什麼了?」
「她管着小廚房,天天給我那三房妾室喂大豬肘子,豬油揉麪條,肥肉做夜宵。好嘛,把她們個個養得腿比我的還粗!」
「男人誰不是圖一個嬌妻美妾?我那院裏妻不嬌,妾不美,成天不是吵架就是砸東西,烏煙瘴氣的,兒子回了家是真的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啊!」
我閉了閉眼。
跟自己默默唸叨:這畜生玩意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彆氣彆氣。
老三卻又嬉皮笑臉地湊過來。
「李嬤嬤,你閨女小青今年十七了吧?還沒許人家呢?不如直接送我院兒裏,咱們結個親上加親?」
他那黃牙臭臉貼上去,李嬤嬤急忙錯身避了一避,不卑不亢道。
「三爺說笑了,小青沒念過幾年書,才德皆無,實在配不上您。」
老三嬉皮笑臉愈發來勁了。
「無才我不嫌啊,女人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進了我院裏Ŧű̂₄,我自會好好疼她,把小青疼得如珠似寶的——您打小瞧着我長大的,對我還信不過嗎?」
他快四十歲的人了,竟敢肖想十七歲的小青!
「孽畜,給我跪下!」
我一茶杯砸他腦門上,砸了他個頭破血流。
「你寫一封辭官書,明日送到工部去。」
老三捂着腦門發懵:「母親您說什麼呢?我官做得好好的,怎的要我辭了?」
我對着他冷笑:「你如此Ṭü⁸德行也配做官?再在官場待著,岳家百年英名都要毀在你手裏!」
老三慌了,急赤白臉的,模樣愈發噁心。
「母親您不能這樣啊!我堂堂公府三老爺,爹的爵位不是我的,是給大侄兒留的;家裏的大錢不是我的,大頭都讓二侄兒拿走做生意去了。」
「我辭了官可就變成白身了啊!母親您這不是要我命嗎?」
我叫李嬤嬤取紙筆來,在空白的紙上加蓋公府印章。
揚手丟他臉上。
「這辭官書,你今日寫也得寫,不寫,我親手替你寫。當初是我拉下老臉託人找關係送你進的工部,如今也算是撥亂反正,要是皇上怪責,我親自去找皇上請罪。」
「給我寫!」
老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地跪行過來,抱住我的腿。
「母親,我不能寫啊,寫了我這一輩子就完了啊!我雖不是您肚子裏出來的,可這些年我待您跟親孃一樣啊!您過壽還是我跑前跑後才辦成的!」
我呵呵笑着,提筆蘸墨,往他臉上寫了個大大的【貪】字。
「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和你媳婦藉着我過壽偷喫了多少油水,全給我吐出來,交回府庫中。」
「遲一日,家法處置。」
老三軟了身子癱在椅上,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小青卻急匆匆從外邊闖進來,神情慌張。
「老夫人,不好了!妾太太得知了這事,鬧着要跳蓮花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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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裏東邊有一片蓮花池。
這蓮花池,是老頭子娶我的那年請園林大師設計的。
只因我嫁人前最愛喫蓮子。
蓮子玲瓏可愛,一口一個,煮粥軟糯,泡茶敗火,生喫清甜。
我那時極愛生喫嫩蓮子,只是這東西有一條不好——不禁放。清早採摘的嫩蓮子最好喫,到晌午口感和味道就變了。
老頭子便挖了這座蓮池來討我歡心,他在世的幾十年,每年都惦記着護養這片池塘,池中粉蓮白蓮繁繁密密地開,成了府裏的夏天第一景。
自他過世以後,蓮池就漸漸衰敗了。
我走近時看見滿池殘荷,竟恍惚了片刻。
又被小周氏的嚎叫聲驚破思緒。
「我不活啦!」
小周氏扒在池邊扯着嗓門,瘋了般要往池塘裏跳。
她幾個媳婦、姨娘和孫女們攔着,一羣女眷哭着喊着,咿咿呀呀,吵得要命。
我冷眼站定:「都鬆手,叫我看看她怎麼跳?」
三房幾個媳婦姨娘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誰也不敢忤逆我這老祖宗的話,都慢吞吞地縮回了手。
沒人攔了,小周氏反而不跳了,跪坐在塘邊的溼泥裏仰頭哭喊。
「我的老爺啊,您在天有靈開開眼吧!您才死了十年,我們母子幾個就要被大夫人害死啦!」
「老爺看看這府裏還有公道嗎?我爲老爺生兒育女,這老寡婦打我的孫女,搶我媳婦的錢,擄我兒的官,到頭來還要害我的命啊!」
呵,她消息倒是靈通。
我那邊才和老三說完話,她這邊就靈機一動排出戲了。
我鼓了兩下掌,讚道:「這出戏倒是沒瞧過,挺新鮮!讓廚房往這邊擺膳,諸位還沒用過晚飯吧?都坐下,咱們邊喫邊看。」
李嬤嬤小心瞧了瞧我的神色,從我臉上不見怒容,噯聲吩咐廚房去了。
小周氏,是老爺生前唯一一個妾,也是我梗了三十年的心結。
她是婆母本家的表姑娘。
當年在長公主的賞花宴上,夫君叫有心人灌了迷酒,被小廝扶下去小憩片刻。小周氏脫得只剩一件小衣鑽進了他的屋,被婆母領着人當場撞破。
那天小周氏也是哭着鬧着要跳河,婆母以死相逼,逼我夫君納她過門。
當年我恨得想殺了她。
後頭許多年,我只恨自己當年爲何心軟了一瞬,沒掏出匕首照着她心口捅下去。
一錯再錯,硬是讓這吸血蛭趴在我身上繁衍後代。
廚房在池邊的小亭裏擺了滿滿兩大桌菜,三房的都縮起脖子當鵪鶉,小心翼翼用着晚膳,誰也不敢應她一聲。
小周氏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句,嚎到後頭啞喉嚨破嗓,難聽得要命。
我再沒食慾了,沾沾嘴角站起來。
「小周氏胡言亂語搬弄是非,離間家族,將她從族譜上除名。再造口業,將她這一房一齊除名。」
「除族譜?」小周氏被氣炸了,噌地從泥裏爬起來。
「林小茵,你一個克父克兄剋夫克子的老寡婦!跟我鬥了那麼多年,如今鰥寡孤獨一個老太太了,還想拿捏我們一家?你想都不要想!」
李嬤嬤怒斥了聲:「放肆!你是昏了頭了!」
斥完,才緊張地瞧我神色。
亭子裏兩桌人再沒一個敢喘氣的了,都兩股戰戰窺着我。
克父,克兄,克妻,克子。
這麼多年來,無人敢把這八個字揭到我面前。
小周氏一張嘴,便把我的心豁開一個洞。
我幾個大步走上前,捏緊她的下巴,低低笑道。
「小周氏,你聽清楚——我活一天,這府裏就沒你開口的份兒。」
「等我死了,一條白綾叫你隨我上路,我絕不允許你變成府裏的老祖宗,禍禍子孫後人。」
小周氏目眥欲裂,衝着我噴吐唾沫。
「林小茵,你敢!我是老太太親自帶進門的貴妾!我是小轎從正門抬進來的,我是伺候過老爺三天的!」
「哈哈哈,我一輩子伺候老爺三天,懷了三個孩子!我兒子都做了大官!」
「你的兩個兒子都死哪兒去了?哈哈哈,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快活嗎?」
心口疼得要裂開,我恨極怒極,一腳將她踹進池裏。
「來人,取家法。小周氏出口不遜,詈辱英烈,打三十家棍。」
掌家不靠刑罰,自打我那愛用家法懲治人的婆母過世後,這宅子已經二十年沒動過家法。
可小周氏千不該萬不該,辱罵ťũ̂⁾我的鋒兒烈兒。
蓮塘裏全是淤泥,將她嗆了個半死,好不容易爬起來,又一身泥水淋答地被家丁捆在刑凳上。
三十棍不留情面地打下去。
小周氏發出殺豬似的哀嚎,喊着:「我兒快去報官啊,兒啊,快救救爲娘!」
池邊幾十人圍觀着,沒一人動,老嬤嬤們眼皮都沒眨。
她引以爲傲的兒子兒媳縮着肩膀躲在人羣后,老三罵了聲:「姨娘你還嚎什麼?還嫌不夠丟人嘛?」
她的幼子也嘟囔道:「您也真是,嘴上沒個把門的,您惹老祖宗做什麼啊?平白招來這苦。」
小周氏氣得雙眼翻白,差點厥過去。
我看了一場大戲,卻無半點快慰,心頭如同結了冰。
「將她鎖回院裏,她敢出房門一步,給我打斷她的腿。」
目光掃過老三一房,從子到孫都在我嚴肅的目光下惴惴不安低了頭。
「家宅不寧是大禍,今日懲一戒百,萬望子孫們警戒。今後咱們府裏不準再有一件腌臢事,誰敢再犯,別怪老太太我心冷。」
-7-
這一天又亂,又吵,白天茶水灌多了,夜裏是半點睏意也無。
防風燈罩着明燭,裏頭的燭火一跳一跳,燈火中好像搖曳出誰的影子。
我怔怔坐了片刻。
想起鋒兒烈兒還有沅芷小時候,我帶着他們騎馬、射箭,在圍場裏撲螢火蟲的舊事。
我這個娘不會縫衣,不會補襪,也不會誇孩子。
總想着夫君是慈父,那我就得做嚴母,在孩子們面前總是嚴肅端莊的,總在給他們講大道理。
沅芷一個女孩兒,也沒見過我多少溫柔,鋒兒烈兒就更別提。
貪玩沒做好課業,要打手板;頂撞師長忤逆不順,罰跪也是常事。
我的三個好孩子,卻從沒怨過我。
夫君是好好先生,總有意無意地爲他們開脫,被我發現了,連着他一起罰抄書。
夫君總是不駁我面子,笑呵呵地跟着兒女們一起抄,自稱【溫故知新,多讀有益】。
……
那時候真好啊。
一轉眼,好幾十年就這麼從掌心溜走了。
-8-
老三辭了官、管家權由我的二孫兒接手後,府裏的天都好似晴了。
九丫頭漸漸愛往我院裏跑,纏着李嬤嬤教她插花,禍禍了我院裏不少花,連最嬌貴的蘭花都差點慘遭她的毒手。
可我捨不得怪她。
院裏的鮮活氣少,我養了十幾只鳥,養了一隻黏人的小哈巴狗,說到底都是怕寂寞。
有小輩惦念着我,實在是叫我欣慰的事。
九丫頭教會鸚鵡說【平安吉祥】,教會小狗站起來倆前蹄作揖,逗得我每天直樂,心中陰霾就這樣悄悄散了。
中秋宮宴,宴請三品以上的官員和誥命夫人出席。
往年是老三家媳婦隨我一同入宮,今年懶得帶她,她也躲着我走,沒敢來觸我黴頭。
我便去問大兒媳和二兒媳。
自打鋒兒和烈兒過世,她兩人深居簡出,幾乎成了府裏的隱形人。
「要帶我倆去宮宴?」
大兒媳臉上露出爲難的表情,聲音苦澀。
「娘疼惜我們,我們如何不知道?只是這中秋節是團圓是大喜的日子,又是皇家宴請,規矩更重——我和二弟妹都是不吉之人,進宮去怕是要讓人說閒話啊。」
我輕輕瞪她一眼:「誰敢說你倆是不吉之人?」
「娘和你們一樣,身上的誥命都是夫家立了大功掙回來的,咱們便該坦坦蕩蕩站在人前。」
「林家這回也會去,想我林家滿門忠烈,咱們岳家滿門簪纓,一個大雜燴宮宴怎麼就去不得了?」
「我那幾個寶貝孫兒孫女,也都到說親的年紀了,哪家的兒郎有擔當,哪家的姑娘德行好,全靠你們倆掌眼——你倆把腰板挺起來,做兩身新衣裳,咱們大大方方地進宮,我倒要看看誰敢嚼舌頭。」
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對視一眼,齊齊噯了聲。
皇家總愛在中秋夜設宴宴請百官及家眷。小時候我跟着爹孃來,後來跟着夫君來,如今帶着媳婦來。
保和殿五十年沒變樣,還是記憶中輝煌富麗的模樣。
離前宮門還有老遠,就看到一位盛裝打扮的官夫人站在門前,踮着腳朝我的方向瞭。
那是我的沅芷。
我心頭髮暖,拉着兩位兒媳的手加快了腳步。
沅芷卻更急,小跑着來到我身邊,綻出一個明晃晃的笑臉。
「阿孃,你怎麼來得這樣遲?叫我好等。」
沅芷嫁得幸福,她嫁給了忠勤伯府的大公子,在我們這樣的人家算是低嫁了。
老爺和我卻都挺滿意。
兩孩子對視時眼裏有很亮的光,是心悅彼此的模樣。
她的公爹和婆母都是慈藹人,該管事時管事,該避嫌時避嫌,待沅芷如同親女,不比我差半分。
今日女眷多,她的夫君不便靠近,隔着三步遠向我行了叉手禮,背躬得很低。
我細瞧他的模樣,再瞧沅芷眉眼間的笑意,就能猜到他們夫妻二人近來感情如何了。
「老夫人安康。自上次別後,老夫人風姿不減。」
忠勤伯夫人挽上我的手,我也笑着賀她中秋安康。
沅芷跳到我身後,湊到她兩位嫂子身邊嘰嘰咕咕說小話去了。
她們仨感情一向好。
今年中秋宴的熱鬧更勝往年,只因過兩日就是朝華長公主的四十誕辰了。
四十歲不好大辦,便藉着中秋宴的由頭熱鬧熱鬧。
皇家愛看瓦舍戲,今年不光有戲,還有西域跳舞的、變戲法的,上林苑還排了出瑞鳥報喜,幾十只綠孔雀從御花園飛來,當真是漫天的流光溢彩。
滿殿叫好。
「賞!重重有賞!」
小皇帝喜笑盈腮,剛道了聲賞,朝華長公主便困得打了個呵欠。
說話聲量不小。
「有什麼可賞的?今年的戲是誰排的?好生沒勁,怎麼年年都是一羣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點陽剛之氣也無。」
小皇帝的臉色便不好看了。
長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是今上的姑母,礙於輩分,小皇帝不爽也只能憋回去。
總管太監忙扯起笑臉:「有的有的,知道您愛看什麼,哪能不備着?鐘鼓司樂伎就位,起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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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舞?
我坐直了身,凝目向殿外望去。
只聽殿外腳步聲鏗鏘,三百衛兵排着整齊的隊伍跑進保和殿廣場,看他們身上的甲冑制式,便能認出這些是京中六大營的兵。
軍舞其實也叫戰舞,大捷之後跳軍舞,歡騰氣氛,大敗之後跳軍舞,鼓舞士氣。
京六營的兵多是世家子弟,是受祖宗庇廕入的軍,進了京六營的兵一輩子也打不了一場仗,只盼着養資歷升將軍。
坊間總笑話京六營的兵是軟腳蝦,其實不然,他們是忠心耿耿的皇家親衛隊,御前帶刀侍衛都是從京六營中選拔上來的。
這些青年人滿場上擂鼓摔跤,擊缶和歌,直看得我心潮澎湃。
要不是今天穿束不妥,場合不妥,老身真想上場跟這些兵比劃比劃槍法去。
一舞罷。
小皇帝又起身盛讚道:「好!好!我大盛男兒有如此勁骨,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啊!」
又是皇上話剛落。
長公主招招手,示意一個白麪太監附耳過去。
那太監喜眉笑眼地接了賞,跑到殿門外拉長調子唱:「擊缶陣裏第一行左數第三個,最俊的那個——對,就是你!」
「快上前來,長公主賜酒!」
羣臣譁然。
朝華長公主的德行,京城裏沒一個不知的。
她十六歲時和親丹夏小國,做了十年的王妃,直到丹夏被匈奴攻破邊關時,她提前得了信兒,一絲猶豫也無地把丹夏國王捆了,扔給匈奴。
自個兒拿着君王虎符調集了三千親衛軍,護着她逃回京城。
丹夏本就是小國,都城中除了那三千兵再無一絲防禦力量,幾百個皇族就那樣被滅了族,頭顱與屍骨堆成了百尺高的京觀。
逃回京的長公主怕被天下人辱罵,急急忙忙補功德,花重金給定國寺裏的佛鍍了金身。
頭一年還算是有些人樣,瞧着風聲過去了,長公主是徹底原形畢露了。
她在府裏豢養了十多個男寵,劫親、搶探花、買娼倌,男寵都是這麼來的。
她常年派家丁在國子監門前蹲點,遇上俊俏的男學生就將人擄回府中春風一度,去年有個學生不堪受辱,硬生生在國子監門口觸了柱。
長公主荒淫無度,是京城有名的混賬。
朝堂多少本摺子參她,小皇帝都沒法處置。
一來那是他親姑姑,矮了一輩,稍有怪責就是一頂不孝不敬忤逆尊長的大帽子。
二來,長公主是和親回來的,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出降丹夏小國,丹夏王被殺後,她就成了寡婦,實在招人唏噓。
可今日宮宴上,幾百雙眼睛看着。
那名擊缶的兵慘白着一張臉,膝行進殿,竟被長公主要求坐在她旁邊,圈臂共飲交杯酒!
小皇帝勃然大怒:「皇姑母!你如此逾矩,有把朕放在眼中嗎!」
長公主一臉的無辜稚嫩,奇怪說:「皇上怎麼惱了?今日是閤家團圓的日子,姑母沒有可以團圓的人,瞧他長得似我故去的夫君,才叫他過來陪我說說話。」
「皇上怎這點胸襟也無?是嫌姑母丟人了嗎?」
小皇帝被她堵得啞口無言,臉色青白難看。
一殿死寂中,我落了筷。
反問她。
「公主,老身歲數大腦子鈍,有三問想不明白,勞公主解答。」
大約是我語氣太和氣,朝華嬉笑着仰在那缶兵胸口:「哎,老夫人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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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問,我問她。
「你和過一次親,就當自己是國之功臣?人人都該敬你讓你?」
第二問。
「你身爲長公主,就能仗着權勢和輩分橫行霸道?」
第三問,是爲皇上問。
「您是天家出身,該知道天家先論君臣,再論親緣。君爲上,臣爲下,公主您跋扈這麼些年,皇上處處忍讓,你竟不知廉恥在宮宴上大放厥詞,是要欺君犯上嗎?」
「你!誰許你這麼問?」朝華臉色大變。
-10-
我撩袍起身,一步步逼近她。
「你嫁給丹夏王,成了幾十萬百姓簇擁的王妃。匈奴的鐵蹄踏破國門時,你帶着親衛先腳底抹油跑了——此爲不忠。」
「你逃回故土那年,先帝才駕鶴不久,你就大肆豢養男寵——此爲不孝。」
「你享着三座城的封邑,可今年春夏,三城大旱,朝廷緊急開倉放糧,百姓食的是往年的糠米,公主卻仍揮霍無度——此爲不仁不義。」
朝華長公主牙尖嘴利,驚叫道:「你又是哪家的老貨?憑什麼教訓我?」
滿殿落針可聞。
幾十位大Ŧů₄臣、幾十位誥命夫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竊竊私語起來。
我笑了聲。
「老身,是開國將軍林賢堂之長孫,燕雲一戰中戰死的武穆公林崇雲之長女!」
「三十歲時,我領兵平嶺南叛亂;五十歲時率三萬林家軍奪回燕雲,立一等戰功,先帝封我爲清平縣主,一品誥命。」
「老身,亦是前閣臣嶽明照之遺孀,今嶽國公府的老祖宗!」
「岳家老太君?」朝華長公主大驚失色。
她在殿上衆人的目光中,咬着脣不安地站起來:「不知老太君親臨,是我莽撞了。」
我錯身避開她這一禮,只笑說:「公主嫌剛纔的軍舞不夠震撼,不如老身親自爲你跳一曲?」
「好……好。」長公主惶惶不安地坐下。
我喝了聲:「劍來!」
那名擊缶兵急忙推開公主,眼睛亮晶晶地爲我送上佩劍。
殿外戰鼓聲起,無數樂師爲我作配。
我舞的是我們林家劍法,論優美,自然比不上京六營排出來的戰舞,卻全是我們林家歷代祖先在千百場戰鬥中琢磨出來的殺技。
如猛虎嘯林,如雄鷹撲天,一劍斬風雷,一劍貫滄海!
至鼓曲終了時,我一劍朝着長公主刺去。
「啊——!」
朝華嚇得癱倒在地。
劍鋒立止,在她面前停下來。桌上的酒樽被斬成兩半,酒水灑了她一頭一臉,一股怪味從她身下蔓開。
我收劍,還給那缶兵,伸手拉公主起來。
「不知這支劍舞,公主看得盡興否?」
朝華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半晌,擠出一個笑。
「老太君的劍舞,自然是最最好的。」
小皇帝怔了兩息工夫,拍着龍椅朗聲大笑:「好!好!精妙絕倫!精妙絕倫啊!」
「老太君寶刀不老!」
「今日實在大飽眼福啊!」
滿殿的老臣爲我喝好。
長公主一聲不敢吭,抹着眼淚灰溜溜離了席。
這一番陣仗快把兩個兒媳嚇死了,回家路上抓着我左瞧右瞧,生怕那劍鋒傷了我的身。
沅芷笑她們小題大做:「咱娘是什麼人?五歲拉弓,六歲拿刀,十六歲就能在賊窩裏殺個來回的——怎會被一把劍傷着?」
大兒媳仍心有餘悸:「娘怎麼一點都不怕呢?那畢竟是長公主,萬一惹惱了她……」
我闔着眼睛養神。
「不足爲懼,她今日屢次觸怒皇上,徹底斷了自己的氣數。我只是怕皇上在那麼多臣子面前下不來臺,幫他一把。」
果然,第二天,宮中就傳來了皇上讓長公主禁足半年的消息。
兒媳們又誇我神機妙算。
-11-
宮宴過去沒幾日,邊關的將士快馬加鞭送回了一封染血的戰報。
燕雲城破了。
匈奴一支三千人的前鋒從長城殘破處翻越關隘,擊潰燕雲城,僅僅用了兩天一夜。
我朝近十年間沒有打過仗,戰事一起,守軍竟連烽燧怎麼點火都忘了。
匈奴大軍已經開始在燕雲城外整兵,一旦大軍匯合,京城就危險了。
朝中主戰還是主降的聲音吵成一片,各有各的道理。
長公主人被禁了足,嘴卻沒閒着,很快放出風聲:
「那位老太君不是風光得很嘛,叫她做主帥,讓百姓見識見識當年林家軍的威風。」
「老太君今年六十了!」小皇帝憤而甩袖,徹底跟他這姑母撕破了臉。
可百姓人心惶惶,在長公主有心引導之下,【匈奴非我不能敵】的言論傳遍了大街小巷,滿京城八十萬百姓都盼着我出征。
而我們嶽國公府大門緊鎖,小輩們把門看得嚴嚴實實的,都不許我出去露面。
大孫兒憂心:「朝華長公主居心叵測,她是要拿天下悠悠衆口逼死您啊!祖母萬萬不可中了她的奸計!」
二孫兒焦急:「我已吩咐北地幾個城的大掌櫃關了店鋪,一旦戰況不妙,咱們全家往南逃。」
女兒沅芷氣鼓鼓地拍着桌:「整個朝堂上那麼多武將,竟沒一人敢站出來做主帥,那一羣男人都是窩囊廢嗎!」
三房四房的吵得更兇,生怕我真死在戰場上,全府就這麼垮了。
我養的那隻哈巴狗蜷在我膝頭,似也聽懂了主子們吵架,嚇得瑟瑟發抖。
我摸摸它的腦袋。
「祖母不跑,我是林家的女郎,將門的子孫,哪有臨陣脫逃的道理?」
「祖母!您今年六十了!」
我擺擺手,示意他們歇聲。
「老身六十歲,又怎麼了?就只剩一把老骨頭了嗎?」
「黃忠七十歲推鋒必進,大敗曹軍;薛仁貴六十八歲帶病上陣,還能脫帽退萬敵。」
「老身六十歲又怎麼了?十年沒打仗,正是鬆鬆筋骨的好時候。」
李嬤嬤通我心意,只需我一個眼神,李嬤嬤便從衣櫥中找出了一根長柺杖,雙手捧着呈予我。
那是先帝賜我的龍頭拐。
我撫着它,好似撫着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走,隨老身進皇宮!」
我三十六歲那年,阿爹重傷不愈,死在邊關。
我五十歲那年,林家上下十四位男兒、連同我在軍中歷練的長子二子,拿命拼死守燕雲,爲百姓往後方撤逃扛了七天救命的時間。
十萬林家軍餘不足三,剩下的全是散沙一樣的兵,朝廷點將無人應。
我披麻戴孝,重整旗鼓,扛着林家君的大旗出征。夫君東奔西走,爲我籌措糧草,爲躲避匈奴劫道,五日不眠不休,生生耗死在運糧路上。
我奮戰半年,奪回燕雲。
三萬林家軍死絕。
我班師回朝的那一天,站在城門口,給數萬等着兒子、盼着夫君、盼着父親歸的百姓下跪磕頭。
先帝賜我這龍頭拐的時候,這拐與我的發頂一般般高。
如今我腰背佝僂,已經沒它高了。
可這龍頭拐在一天,老身的魂便不會倒!
-12-
我拄着龍頭拐,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階,走進女人不被允許進入的金鑾殿。
滿朝文武都被震得說不出話。
上朝的站序是按官位由高到低排的,站在這殿後頭的人,有許多新面孔我已經認不出了。
年輕的文官武官譁然大驚,老臣們卻都回身,眼裏含笑望着我。
只因他們知道,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林氏女又要來捅破天了。
我請皇上許我披甲上陣,做這回的主帥。
小皇帝不可置信道:「三千匈奴兵殺了咱們兩萬守軍,以一敵七,怎能是人?那些匈奴兵信奉大巫,他們都是妖魔!我們的將士肉體凡軀怎能打得過?」
我看着小皇帝緊張到發白的面孔,心想:到底是年輕,到底不如先帝爺殺伐果敢。
「那皇上是準備要降?」
小皇帝緊緊攥着龍頭,神色陰晴不定。
匈奴貪婪,要我們奉上一百萬兩黃金,還要三萬件精銳兵器,要和親的公主,還要八百名送嫁的美人。
我一字一頓道:「燕雲破了,退守宣府,宣府破了,還有大同。勝敗乃兵家常事,老身不敢擔保此戰一定能勝。」
「但老身知道,我泱泱大國一旦投降一次,服軟一次,子孫後代就再沒個安穩了。」
小皇帝重重抹了把臉。
「老太君一味主戰,萬一您敗了惹惱了匈奴,叫匈奴大舉進犯,奪一城屠一城,這樣大的罪過老太君擔得起嗎?」
我皺起眉。
這樣的詰問,我又怎能擔得起?
殿門外卻傳來另一道洪亮的聲音。
「主戰的還有我!」
八十多歲的孫老將軍,推開家中兒孫攙扶的手,目光銳利、步伐穩健地從殿外走來。
孫老將軍曾做過皇上的武學太傅,說話的分量比我重。
「皇上,危難之時切不可退,退一步就是國難當頭啊,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這一聲好似撬開了關鍵,金鑾殿上的武將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出列。
「老臣請戰!」
「末將請戰!」
「兵部長官二十一人,臣等主戰!」
小皇帝雙手緊握成拳,這位年少登基的孩子環顧四周,露出些無助的模樣來。
「朕……朕還沒有準備好。」
「皇上。」我拿龍頭拐在地上輕輕一擊,大殿上的喧譁立止。
「將士的宿命是保家衛國,當守好國門寸土不讓——青年人,莫要總想着養精蓄銳,等到有萬全準備的那一天再開戰。」
「沒有那一天,戰事當頭,永遠不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咱們盛朝已經十年沒打過仗了,老虎睡久了,爪牙變禿了,就跟牛羊沒什麼兩樣了。」
小皇帝撐着御案,咬着牙想了片刻,手終於不再抖。
他端起國璽蓋在聖旨上。
「準嶽老太君持帥印,代朕出征。」
-13-
定好的出征是九月初十,留給告別的日子不多了。
初三那天,我登上定國寺,去拜別了一位故人。
小沙彌是新來的,撓撓頭問:「您要見竹筇師祖?竹筇師祖是誰?我不記得寺裏有這人呀。」
一旁的灑掃僧輕輕拍拍他頭頂,合掌道了句阿彌陀佛。
「施主隨我來。」
這僧人一路走,一路與我解釋:「竹筇師叔住在山頂,心靜便覺短,他做早課比我們要早半個時辰,寺裏新來的小孩子都貪睡,一個月也碰不上幾回。」
我笑着聽這僧人講竹筇。
山路難行,李嬤嬤的腿腳還不如我,我便讓她在半山腰等着。
山頂的老槐樹不知已活了幾百年,樹下坐着一個白眉老僧,好似早知今日會有客至,已布好茶水、香爐與棋盤,只等着我來。
我靜靜坐下,與他手談一局。
我的棋路從來都是大開大合,有種悍不畏死的莽勁。
老僧的棋路被我逼得轉爲守勢,漸漸地守也守不住了,只得擺擺手認了輸。
他喚我小鷹。
「小鷹,你還和年輕時一樣果斷,堅毅,落子無悔,貧僧便放心了。祝你大捷,待凱旋時,貧僧爲你接風洗塵。」
我笑着問他。
「今年是你出家的第四十個年頭了——那年得知我要嫁人,你就跑進定國寺鬧着要出家,後不後悔?」
竹筇失笑,很是認真地想了想。
「第一年悔得腸子都青了,想着你怎麼還不來催我還俗,我爹我娘怎麼還不來領我回家?」
我與夫君是先帝賜婚,先帝那時剛剛登基,龍椅不穩,一連下幾道婚約,將我們幾個世家牢牢實實地捆在他的船上,以抗衡諸王。
皇命不可違,也不敢違,一道聖旨蓋下來,滿門榮辱就係在我身上了。
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變成了我們兩家要閉緊嘴巴嚥下去的祕密。
年少時的喜歡都成了笑話。
我再不敢說要嫁給他。
竹筇提起茶壺,淡金色的水流匯成一線,傾入杯中。
「後來漸漸開悟了。頭髮長出一茬,剃一茬,三千煩惱絲就這麼被剃乾淨了。」
四十年過去了,我已經記不起那年跪在宮門口求皇上收回聖旨的青年是什麼樣了,我連他長頭髮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只看得到眼前人頭頂上的九個戒疤,還有他兩條灰白的眉。
「竹筇,你老了。」
他笑着喟了聲:「是啊,大家都老了。」
我二十歲嫁人,他二十歲出家,這四十年間,我們攏共見過四十二面。每年一相逢,也不定具體日子,每年看到桃花開了,便知故人將要來了。
多出來的兩次,一次是我林家滿門戰死,他下山爲我父兄唸了四十九天的往生經。
另一次便是今天。
天色昏暗,好似要下雨,透着幾分不吉。
我將杯中的殘茶飲盡,便起身告退。
「施主且等等。」
竹筇略有些倉促地行了幾步,追上我,從袖中掏出一枚早早備好的平安符:「這是住持加持過的,祝你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我笑問:「開過光的好物件,不收我銀子?」
他哈哈笑起來,目送我走完了整條山路。
走到日頭西垂時,定國寺頂的報時鼓響起,鼓聲莊嚴壯闊。
我頓住腳靜靜聆聽,直聽到眼睛發溼。
那是我十年沒有聽過的聲音。
那是林家軍鼓。
鼓樂沿用百年,詞曲卻更迭過好幾輪。最後一版詞令是我娘寫的,沿用十年至今。
將士陣前一杯酒,家中妻在守,莫愁莫愁莫回頭啊。
-14-
九月初十,宜拔營。
城樓上軍旗烈烈鼓風,我喝完皇上賜下的踐行酒,握緊長槍直指向前。
大軍拔營不過半個時辰,就有人敲響了我的車窗,壓低嗓音裝腔作勢說:「老祖宗累不累?可需要人給您閒聊解悶、捏肩捶背?」
「沅芷?」
我驚了一跳,掀開車簾一看竟真的是她:「你胡鬧什麼,打仗的事豈是兒戲?快給我回去。」
「阿孃,就讓我隨你出征吧。這十來天我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上眼總夢到你……」
沅芷忽然住了口,連連往地上啐:「呸呸呸!我什麼也沒夢到。」
我瞪她、斥她都沒用,她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哪裏還怕我瞪她?
趁大軍休憩的間隙,沅芷跳上了馬車,笑盈盈抱住我手臂。
「阿孃可別罵我一個。大嫂二嫂都跟在後軍中,帶着十幾個僕婦做縫補漿洗的活,九丫頭也跟來了。」
「三位表哥分別率左軍和右軍,會從遼東和大同馳援燕雲。」
「大侄兒人在兵部,正抓緊操練神機營,月底出發,他們良馬精兵腳程比我們快,到得不會比我們遲兩天;我的好二侄兒甩下幾十萬兩的生意不做,督管了這次的糧草輸送,保管不會叫軍中的口糧馬草斷趟。」
我真是不知說什麼好,拿指頭戳她腦袋。
「胡鬧啊胡鬧,這是天子點兵,又不是咱們當年的林家軍。」
沅芷抓過我的手包在掌心,她倒振振有詞:「阿孃是我們的寶兒,誰捨得眼睜睜看着阿孃一個人出征?」
我,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都六十歲了,被喚一句【阿孃是我們的寶兒】,她也講得出口。
只是不知怎麼,心口熱騰騰的。
這纔是我們一家人。
父與子,子與孫,生生不息,一脈相承。
-15-
前線戰況不妙。
匈奴大軍集結得太快了,從城樓上極目遠眺,只能看見北邊黑壓壓的兵如同蟻羣,朝我們越逼越近。
我布出三百探子,報回來的粗略數字說敵軍左中右後四路軍隊,起碼集結了二十萬兵馬,這是要在三天內推平燕雲的架勢。
一旦匈奴兵臨城下,包圍了城,燕雲就是死局。
善戰者不能一味防守。
匈奴有悍不畏死的敢死軍,還有天下最強的戰馬。
可我們穩健,我們有兵家策略,有一流的陣法和嚴明的軍紀,還有源源不斷的補給。
我們必定會勝。
軍令臺上響起進攻的鼓聲,我披上戰甲握緊長槍,重重一鞭馬。
「將士許國,死不旋踵!兒郎們隨我衝——!」
-16-
這一仗,足足打了三個月。
從九月一直打到了年關,匈奴積蓄力量一次次衝關,都被我們的將士打退。
他們補給線拉得太長,終究彈盡糧絕,無奈退了兵。
大捷當日,滿城燈火通明。
太守府中設了慶功宴,武將們最愛這個,因爲這是軍中唯一準許喝酒的時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我端起一碗酒來,仰頭飲盡:「我敬諸位英雄。」
年輕的將領們起鬨道:「老太君平時排兵佈陣時那麼多話,今兒怎麼只乾巴巴地說一句?您多說幾句。」
我卻笑着搖搖頭,早早退了場。
其實我是撐不住精神啦,我如同一根繃緊的弦,戰意沒了,身上的勁就好似一下子散了。
城樓之上有守衛在吹壎,嗚嗚的,吹得人心裏難受。這座飽經風霜的燕雲城,好似一個受了苦的孩子,在呼喚着我,在喊疼。
我扶着女兒牆,一步一步邁上城樓。
身後有人喊我:「阿孃!你等等我呀,別走那麼快。」
沅芷笑盈盈追上我,才走了幾步,又有人追出來,「天這麼涼,祖母也不穿件披風。」
是小九那丫頭,我的乖孫女,拿一件暖和的披風裹上我的身。
我的侄兒、孫兒們, 都一個接一個地追着我出來了。
我失笑:「好好的慶功宴,你們怎麼都跑來找我了?」
二孫兒道:「一羣大老爺們撒酒瘋, 有什麼熱鬧?快叫廚房再做幾個菜, 我們陪着奶奶喝酒才熱鬧。」
「哎, 跟我想一塊去了。」沅芷笑着稱是。
大孫兒和小九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兄長的幾個孫兒也笑着看我。
可是怎麼,他們的目光猛然從喜悅變成了驚恐呢?
「老祖宗——!」
兒孫們撲上來, 團團圍住我, 撕心裂肺地喊着。
噢, 原是我仰面摔倒了。
打仗真的好累啊,我想歇歇了。
-17-
軍醫往我舌根下塞了參片, 是吊命的參。
我摔這一跤, 攪黃了慶功宴, 把孫老將軍也驚動了。
老將軍是我父親的故友,眼底含淚, 拍拍我手背:「小鷹啊, 你這一輩子太苦了。」
我笑起來:「有什麼苦的?」
我生在四月, 出生的那天日照金山,繁花如錦, 雀鳥滿庭。
我喝過大漠的酒,聽過王朝的歌。
我曾撐起兩個家族的榮耀, 也曾守護一個王朝三十年的和平。
我一生坦蕩,一生熾烈,一生前行。我昂首闊步走得穩健,生時光輝燦爛, 走時侄孫滿堂。
有什麼苦的?
九丫頭哭得不像樣:「祖母再撐一會兒,匈奴的投降書就要到了,祖母別睡, 祖母不要睡!」
好啊, 那就再等一等。
我已聽不清她說什麼,我看到好多的人啊。
好多人來接我。
我看到我的幾個老姐妹抱着紙鳶, 笑着喚:「小鷹,快來放風箏。」
我看到竹筇年輕時鮮衣怒馬, 大聲說:「小鷹,咱倆一起長大,你就合該嫁給我!」
還有我家那個死老頭子,納妾後的幾十年,他很少歡歡暢暢地笑了, 在我面前總是一臉愧疚的樣子。
如今總算乾乾淨淨的,只有我們兩人。
我夢到我的沅芷, 我的鋒兒烈兒, 三個好孩子圍着我喊娘。
我看到自己五歲時第一次拿得起槍,爹爹將我高高抱起, 朗ŧú⁴聲大笑誇我是林家的好閨女。
我看到自個兒幼時生病,孃親找百家布頭爲我繡百家被,燈下熬紅了一雙眼睛。
最後,金光灑滿山巔,記憶歸於襁褓中的一聲啼哭。
燕雲的城樓之上,千年來, 頭回爲一個女人響起喪鐘。
-18-
吾閨名小茵。
大字林鷹熾。
我生來便是屹於大盛王朝的雄鷹。
林家在一天,則將魂不倒。
將魂在一天,則華夏永熾!
作者:春山幾萬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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