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兒子兒媳請上調解節目

我作爲惡毒婆婆,被兒子騙上了調解節目。
臺上,兒媳挺着大肚子,用心灰意冷的口氣講述我對她的百般苛待:
懷孕後不給她喫肉;
40 度高溫不准她開空調;
她洗澡超過五分鐘我就直接關熱水;
將她的狗故意毒死;
懷疑肚子裏是女孩強迫她打掉孩子。
她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收穫了全場人的同情和支持。
主持人斥責我,「你也是女人,爲什麼這麼惡毒對待另一個女人?」
網紅嘉賓諷刺我,「你們家有皇位要繼承?」
心理學教授一針見血揭露我陰暗心理,「你這是戀子情結。」
觀衆一個個義憤填膺,「壞人變老了!」
兒子當着全場的面哭着向我下跪。
「媽,爲了您兒子的幸福,爲了未出世的孫子,您就給媛媛倒個歉吧!」
萬夫所指之際,我忽然想通了。
我決定,兒子兒媳都不要了。

-1-
兒子江辰給了我一張票,說單位發的福利,可以去電視臺《愛心調解》當現場觀衆。
「您反正現在退休沒事,去湊湊數吧。」
因爲房子過戶的事,江辰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主動開口和我說話了。
我當即滿口答應。
《愛心調解》是本地非常有名的節目,身邊的人都喜歡看。
爲了不給江辰丟人,我破天荒花錢去理髮店做了個頭發,又把平時捨不得穿的緞面旗袍拿出來穿上。
倒了三趟公交車,我準時到了電視臺,按照江辰的囑咐找到工作人員小杜。
「怎麼這麼晚?」
小夥子臉色不太好看,「開天窗你們負責啊?」
我心想自己沒記錯時間啊,也不好多問,只好訕訕地笑。
他把我安置在一個小房間,再三交代我不要擅自離開,就沉着臉走了。
獨自等了半個小時,我正滿心疑惑,見他匆匆推門進來,
「到你了,現在跟我走!」
我以爲他要領我進觀衆席,卻發現自己走到一個紅色大門前。
小杜撩開一層厚重的皮簾,連聲催促:
「快,你上去!」
我幾乎是被推搡着走進了那道大門。
眼前驟然一亮,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到了臺上。
與此同時,男主持人高亢的聲音響起:
「下面,我們有請江先生的母親,莫女士的婆婆,李文藍阿姨上場!」
霎時,臺下臺上無數雙眼睛落在我身上。
一道刺眼的追光直直打過來。
我被刺得眯了眯眼,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手忽然被人攙扶,江辰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邊,低低在我耳旁說道:
「媽,媛媛要打掉孩子離婚,她唯一的條件就是您當衆給她道個歉ţũ̂₍。我實在沒辦法,您就幫幫我這回。」
「所以……你特意把我騙來?」我又驚又怒,轉身就要走。
「不,我不參加這個!」
「媽!」
他咬着牙,一臉痛苦決絕。
「您如果這會兒走,我們母子情分今天就算到頭了!」
我一僵,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2-
我沉默地坐上舞臺左側一個單獨空位。
對面,江辰和兒媳莫媛並肩坐在一起。
江辰低着頭,不敢看我。
莫媛挺着高高的肚子,也不看我,薄脣抿成一條直線。
主持人激情澎湃地說着開場詞。
我腦袋嗡嗡的,依稀看見臺上還坐了兩個嘉賓,以及臺下烏泱泱的人頭,
主持人說完開場,一個瀟灑轉身,看向莫媛。
「莫女士,今天的節目是受你丈夫委託,調解你們之間的夫妻矛盾,請問莫女士,你是否有什麼訴求?」
衆人矚目中,莫媛靜了兩秒,緩緩揚起頭,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哀傷。
「我想離婚。」
這話一出,全場頓時譁然。
畢竟,她現在挺着八個月的肚子。
新生命來臨之際,應該是身爲母親最幸福最期盼的時刻,有哪個女人會想在這個時候離婚?
我靜靜打量着今天的莫媛。
平時最愛打扮的人,今天卻穿得異常樸素,臉上一點妝都沒化,彷彿換了個人。
看上去蒼白,虛弱,惹人憐惜。
「江先生,你想和你的妻子離婚嗎?」
江辰垂着頭,低低吐出一句,「不想。」
主持人眉一挑,「看來,問題的癥結出在妻子這裏?莫女士,請問你有什麼非離不可的理由嗎?」
「是的。」莫媛媛揚起下巴,聲音哽咽。
「請說出來!」
全場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卻不作聲了,眼眶卻越來越紅,顯然委屈至極。
現場一片寂靜,她始終沉默着。
嘉賓一是個心理學家,他笑容溫和地開口了。
「莫女士,今天大家都是來幫你的!有什麼委屈,或者平時想說卻不敢說的話,當着你的丈夫,你的婆婆,以及在場所有人的面,勇敢地說出來。」
嘉賓二是個以毒舌吐槽出名的小網紅,她口直心快大聲說,「忍一步乳腺增生,退一步暖巢囊腫,大膽說就是,來,我們給莫女士一點掌聲!」
臺下掌聲配合地響起。
莫媛似乎受到了鼓勵,咬了咬脣,目光遠遠朝我看了一眼,隨後深呼吸兩下,一字一句說道:
「因爲我不想再和我的婆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霎時,現場所有的目光齊齊匯聚在我身上。
我一顆吊着的心緩緩觸了底。
終於來了。

-3-
在主持人、嘉賓、觀衆的鼓勵下,莫媛開始了對我這個惡毒婆婆的一連串控訴。
「我和小江剛開始在一起時,她就強烈反對。我知道,她嫌我比小江大,嫌我工作不體面,嫌我是個孤兒,覺得我配不上她的兒子!」
「從小到大,我努力生活,認真工作,只是想和普通人一樣擁有一個平凡簡單的家庭,這有錯嗎?」
「我也想有錢補習讀書,也想有個高學歷有份好工作,也想有父有母有好的原生家庭,可我只是個孤兒,這些不是我能選的啊!」
她說到最後,帶着隱隱的哭腔。
眼眶通紅,看上去無助又可憐,可嘴脣又緊抿着,透着一股決意反抗命運的不公決心。
這是一個可憐委屈卻又堅韌的女人形象。
全場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深深的同情。
「李阿姨,您當初是反對他們嗎?」
主持人忽然轉頭,目光炯炯盯着我。
全場目光匯聚到了我身上……
是的。
去年江辰第一次領她來家時,我表示了反對。
那時江辰剛碩士畢業,千軍萬馬考入一家研究所。二十五歲的年齡,正應該在事業上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卻突然帶了莫媛回來,說要結婚。
我很震驚。
江辰從小性格內向,不通人情世故,不擅人際交往,這些年連戀愛都沒談過,怎麼可能突然就和一個女人走到了結婚的地步。
而這之前,甚至連一點徵兆都沒有。
我認真打量莫媛。
六分姿色,身材勻稱,穿着精緻的短裙。
妝很濃,睫毛厚重得像個小扇子,臉和脖子不是一個顏色。
我後來瞭解到,莫媛媛已滿三十,比江辰大五歲,是一家寵物店員工。
那是江辰下班必經過的店。
兩人認識,是因爲一隻大狗忽然衝出來要咬江辰,莫媛追出來卻摔進他懷裏。
半個月後兩人確定了關係。
一個月後,莫媛去麗江參加同學婚禮,叫江辰陪同。
回來第三天,江辰把她帶回了家,說要結婚。
我反對這麼快結婚。
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結婚是大事,誠懇建議兩人先相處一段時間。
江辰坐在一旁紅着臉,吞吞吐吐。
「媽,我不能做一個不負責的男人。」
莫媛帶着些鋒芒的眼神,看向了我。
我至今記得那天她直直看向我的眼神。
女人三十並不算大,但那一刻,我從她的眼睛裏,竟看出了些不匹配的滄桑感。
還有一絲淡淡的不屑。
兩個月後,江辰告訴我,莫媛懷孕了。
他的表情心虛又爲難。
「媽,媛媛是個孤兒,我們不能欺負她。」
沒多久,兩人舉辦了婚禮。
……
「李阿姨,請您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我抬頭,深吸一口。
「是,我曾經反對,是反對倉促結婚——」
「好了!」主持人乾脆利落地打斷了我,「您不用着急找理由,我只是簡單確認一下。」
我一愣,「我不是着急找理由,只是想說出當時的想法。」
主持人臉上閃過不耐,聲音多了一絲強硬。
「爲了避免雙方吵起來,我們讓一方先說完可以嗎?無論您的想法是因爲兒媳年齡大,還是工作不體面,甚至是不喜歡她孤兒身份,都沒關係,一會自然會給您解釋的時間。」
網紅嘉賓雙手挽臂,涼涼冒出幾句。
「年齡大怎麼了?孤兒怎麼了?大清不是早亡了嗎?」
心理學家笑了笑,慢條斯理解釋道:「老人有這樣的想法很常見,這本質上是一種內心缺失,多年媳婦熬成了婆,希望通過某種掌控證實自己的權威。」
臺下觀衆小聲議論起來,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身上,似乎在看一個不近人情的老腐朽。
我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麥忽然發不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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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江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安慰着莫媛。
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響起。
「看來你們小夫妻的結合也算過了道難關,但是莫女士,既然好不容易結婚了,爲什麼又要離婚呢?你和你婆婆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莫媛深吸一口氣,臉上溢出難過和憂傷,用一種哀默大於心死的口吻開口了。
「你們試過懷孕每天喫水煮白菜,一定要等到丈夫下班才能喫上肉嗎?」
「你們試過四十度的天卻不準開空調嗎?」
「你們試過洗澡超過五分鐘,婆婆就在外面把熱水關了嗎?」
她哽咽着快要說不下去,卻又咬了咬牙繼續說道:
「因爲懷疑我懷的是個女孩,她就威脅着要我去打掉孩子!」
「我不答應,她竟然下毒害死我的狗!」
「這樣的婆婆,你們能跟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嗎?」
現場一片譁然。
如果剛纔衆人因爲我干涉反對兒子婚姻頗有指責,那麼現在,每個人的目光彷彿一道道利劍刺向了我。
剎那間,我成了萬人唾棄的對象。
我的手指微微顫抖。
整個人都懵了。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敢相信竟然有如此顛倒黑白的人!
江辰和莫媛結婚後,搬進了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莫媛懷孕辭了職,江辰工作忙時常加班,所以平日大部分時間,就我和莫媛兩人呆在一起。
想着她沒孃家,又懷了孕,我就想着法給她補營養。
新鮮魚蝦,大骨頭湯,新鮮水果不斷。
她卻不怎麼喫。
我以爲她對我當初反對結婚心有芥蒂,就找她開誠佈公談了一次。
她靠在沙發上,笑着說:「媽,您想到哪去了,我怎麼會介意呢?您也是爲了我們好。我只是以前因爲一些事發過誓,如果懷孕就要喫素。」
我有些擔心,「但你懷孕喫素,怕是會營養不良啊。」
她想了想,「那這樣,我平常不喫,您也別做,等小江晚上回家的時候我跟着喫點。」
於是,我每天就在江辰回來那頓飯,儘量多做些菜。
四十度不開空調,是因爲那次她發燒喊冷自己把空調關了,我一直在她身邊照顧,也陪着她一起熱。
洗澡關熱水,是熱水器突然出現故障,水燙得嚇人,我只好在外面先把熱水關了,讓她趕緊洗完出來。
至於她結婚時帶來的那條狗,是因爲她經常關着房門喫外賣,那天不知道讓狗喫了什麼東西,忽然翻着白眼四肢抽搐死了。
這樁樁件件,都有來由!
莫媛卻一臉委屈無助,顛倒是非說了出來!
退休前,我從事多年市重點小學語文教研主任,看人看事也算有些閱歷。當初見到莫媛第一眼,就覺得她眼神承載過多沉重的東西。
可我萬分惶恐自己倚老賣老,固執偏見,總是勸說自己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
不要干涉,不要參與。
甚至發現她的祕密後,我考慮到她身世可憐,也只是側面勸說希望她迷途知返。
卻沒想到,就因爲一時的善良,一時的心軟,竟讓自己先成了衆矢之的!
江辰震驚又怨憤地看着我,「媽!原來我不在家的時候您都是這樣對媛媛?她畢竟懷着您的孫子啊!」
主持人毫不掩飾投來鄙夷的目光。
「你也是個女人,你怎麼能這麼惡毒對待另一個女人?」
網紅嘉賓仰頭「哈哈」幾聲,「是女孩就要打掉?你們家是有皇ƭű̂ₑ位要繼承嗎?」
心理學家搖頭,一針見血揭露我的黑暗心理。
「你想把以前當媳婦受過的苦,都同樣複製到你兒媳身上,這不僅是心理問題,更是個人道德品質問題!」
觀衆們搶着話筒義憤填膺地發表觀點:
「你看看你穿的什麼衣服,再看看你兒媳穿的什麼衣服!現在這個社會,還有兒媳比婆婆穿的樸素的?」
「壞人變老了!」
「你要當衆向你兒媳道歉!」
整個攝製現場,像燒開的鍋,沸騰到了極點。
莫媛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手輕輕捂着臉,雙肩聳動,眼淚滴滴落在桌上,身體搖搖欲墜,彷彿馬上支撐不住要倒下去。
江辰紅着眼眶,愧疚又心疼地扶住了她。
她虛弱地將頭靠在江辰肩膀上,輕輕吐着氣。

-5-
一衆鄙夷目光和厲聲指責中,我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準備開口說話。
剛張口,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
我立刻意識到,低血糖犯了。
今天爲了做頭髮趕公交車,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喫。
我的低血糖很嚴重,最驚險的一次,是一頭栽倒在地上摔破了頭,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
「李阿姨,您兒媳剛纔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主持人又重複了一遍。
我勉強撐着額頭,極力想要發出聲音,可身體卻像承了萬斤之力,一絲一毫都抬不起來。
「李阿姨,你也爲自己的行爲感到羞愧對嗎?你兒媳今天要離婚,我建議你最好先向莫女士道個歉,不然你兒子妻離子散,你就是最直接的責任人!」
主持人說得擲地有聲,引得臺下一片叫好。
我死死盯着江辰的方向。
他正抬頭朝我看來。
我一喜,艱難伸出食指,朝自己眉心指了指。
每次低血糖發作說不出話來時,對着江辰做這個動作,他立刻就明白,給我拿水或是備用糖。
此刻,我滿心期待地看着他。
他眼神微跳,凝然一秒,又默默移開了。
主持人見我不說話,轉頭問江辰。
「江先生,要不你勸你媽道個歉?」
江辰低着頭,小聲說:「我媽已經知道錯了,她現在沒說話也沒爭辯,要不——」
網紅嘉賓「嗤」一聲打斷了他。
「不說話就是道歉?多少家庭因爲丈夫的不作爲,讓自己的老婆飽受折辱!」
臺下觀衆紛紛點頭。
心理學家敏銳地察覺到我的動作,「李女士,你剛纔和兒子之間的小動作,是在傳遞什麼話?在臺上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嗎?」
江辰抿着嘴不作聲。
莫媛忽然輕輕笑了。
她輕飄飄瞥我一臉,悲憤開口:
「這是因爲她看見江辰摟着我,喫醋了。」
「我是孤兒,不知道別人家的母子關係怎麼相處,但在我們這個家裏,但凡江辰和我有一點親密舉動,婆婆就臉色難看,千方百計把他喊走。我甚至覺得——」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覺得什麼?」主持人追問。
「覺得江辰不是我的丈夫,而是她的丈夫!」
現ṭųₕ場「嗡」一聲炸開了鍋。
臺下觀衆議論紛紛,看我的眼神都帶着異樣的鄙視。
「我知道!這是戀子情結對吧?」
網紅嘉賓轉頭問心理學家。
心理學家緩緩點頭,侃侃而談。
「李女士中年喪夫,獨自拉扯自己兒子長大,從她反對兒子結婚,到對莫女士的所作所爲這些細節看,的確有可能把對丈夫的情感依賴轉移到自己兒子身上。」
「江先生,你平常有察覺你母親對的態度有問題嗎?」
大家都看向江辰,等待他的答案。
江辰卻低着頭,久久不作聲。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衝到臺中央,「撲通」一聲向我跪下,嘶聲喊道:
「媽,爲了您兒子的幸福,爲了還沒出世的孫子,您就給媛媛倒個歉吧!」
全場譁然。
……
我徐徐坐直了身體。
這是第一次,我硬撐着熬過了低血糖帶來的身體反應。
原來,也不過如此啊。
身體的痛,污衊的痛,背叛的痛。
百口莫辯的痛,千人所指的痛。
原來熬過去了,不過如此啊!
此刻,我一一掃過所有人的臉,最後落在了江辰和莫媛的臉上。
江辰嘴脣輕顫,目光哀求地看着我。
莫媛直直與我對視,眼神里全是得意和挑釁。
我笑了,終於說出上臺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
「莫媛肚子懷的是不是我孫子不知道。」
「至於道歉就更不可能了。」
「畢竟,對於生過兩個孩子卻棄而不養的人來說,她還沒有資格!」
全場驟然安靜。
江辰面露疑惑地看着我。
而一旁,莫媛的瞳孔倏地瞪大,驚恐一點點溢了出來。
我身子輕輕後靠,靜靜看着他們。
剛纔生死掙扎間,我突然想通一件事。
我決定,兒子兒媳都不要了。

-6-
「你胡說!」
莫媛驟然叫出聲。
她激動地一手託着肚子,一手指着我,「我還懷着孕,哪來的兩個孩子!你這是誣陷!主持人,這是她這種人的習慣伎倆,亂編亂造轉移話題,你們別相信她!」
她說完身體擺了擺,似乎憤怒到快要暈過去。
江辰忙ṭũ̂⁺衝過去扶住,用手不停撫她後背。
主持人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彆着急,隨後看向我,冷然說道:
「李阿姨,我們尊重您年齡大稱呼您一聲阿姨,您可能張口就來習慣了,Ŧù₈可年齡大不是免罪金牌,當衆造謠誹謗是要付出法律代價的!」
江辰紅着眼眶朝我喊,「媽!讓你道個歉就這麼難嗎?媛媛也是你的家人,還大着肚子,您從小教育我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你現在怎麼能這麼狠心誣陷她,你,你……」
「你的良心被狗喫了!」臺下有觀衆替他喊出聲。
一時間,議論聲指責聲像潮汐般此起彼伏。
主持人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良言僅於此,李阿姨,請您接下來好自爲之。現在,您可以開口了。」
所有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目光中除了憤怒、鄙夷,還含着不屑和冷諷,彷彿拭目以待看我要如何狡辯。
「有糖水嗎?」
我問主持人。
主持人一愣,皺起眉頭,「這是錄節目現場,您不要再次轉移換題。」
我閉了下眼,說,「剛纔,我低血糖犯了,差點倒在臺上,現在需要一點糖水,你們也不希望我在這裏出事吧?」
所有人都冷眼看着我,沒人當回事,也沒人相信,顯然都認定這又是我的故弄玄虛。
「奶奶!我有飲料給你喝。」
觀衆席裏,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
一個圓臉小女孩高高舉着一瓶冰糖雪梨,要送上來給我。
旁邊的媽媽拉了她一下,她卻不管不顧,甩着兩根小辮顛顛跑了上來。
「奶奶,這是甜甜的,我送給你。」
我眼眶一熱,接過她手裏的飲料,擰開瓶蓋喝了兩大口。
「謝謝你,奶奶現在好多了。」
小女孩蹦蹦跳跳下去了,身邊媽媽似乎低低訓斥了一句。
「可您不是告訴我要尊重老人嗎?」
奶稚的聲音不大不小地迴盪在現場。

-7-
主持人有些不耐地開口了。
「好了李阿姨,大家時間都很寶貴,您可以開始了嗎?」
我點頭,「可以了。」
「那我們一件件來。請問,剛纔您兒子兒媳控訴您的那些話,您作何回應?」
「好,我們就一件件來。」
我抿了抿脣,平靜開口:「每一件都確確實實發生過,可每一件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都是假的!」
網紅嘉賓「嗤」了一聲。
「這就是你磨蹭半天想出來的辦法?一句都是假的就想給自己洗白?」
我掏出手機,對着全場揚了揚。
「這裏有我和莫媛的語音對話,我現在放出來,請大家聽聽。」
不等主持人反應,我點開了界面,將手機對準衣服上的麥,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
【媛媛,我在菜市場,今天排骨不錯,你想喫排骨藕湯還是紅燒排骨?】
【哎呀媽,我不是說我不喫葷嗎?你能不能別每回問!】
後面一句是莫媛不耐煩的聲音。
全場安靜了幾秒。
莫媛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倏地站起大聲說:
「你明明知道那時我孕吐喫不下東西,加上人難受心情煩躁,偏偏在微信留下這個對話,你真是,好深的心機!」
臺下有觀衆遲疑着點頭。
心理學家笑了一下,適時解釋:「早期妊娠期間孕婦確實沒有食慾,又因爲內分泌變化心情煩躁,可以理解。」
網紅嘉賓諷刺地笑了起來,「兩句錄音能證明什麼?現在 AI 什麼做不出?誰知道是真是假!」
我轉頭,看向一直插諢打科的女網紅。
「莫媛剛纔自己承認了這是她的聲音,你看不見嗎?」
女網紅一愣,臉上白了白,強行解釋說:「我評價 AI 能模擬錄音對話這件事,也沒說你這個就一定是假的。」
臺下有人皺起眉頭,顯然對她的話不認可。
我不再看她,繼續開口。
「她控訴我的還有什麼?哦,天熱不准她開空調,不准她洗澡時間太長,以及,毒死了她的狗,對吧?」
主持人挑眉,暗含譏諷地問:
「難道這些您也有語音對話,特意留存了證據?李阿姨,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刻意了?」
我衝他笑了笑。
「這些在家裏發生的事,語言對話還真沒有,不過,我們家裏安攝像頭,我不介意放到大屏幕讓大家看看當時的實際情況。」
對面,莫媛突然低頭對江辰說了幾句什麼。
江辰立刻起身,大聲說:「媽,這是個人隱私,我不同意把家裏的攝像頭公開放出來!」
我靜靜看着他,看着這個三十五歲開始獨自拉扯大的兒子,沉沉開口:
「你如果沒忘,房子的戶主是我,也就是說,我說可以就可以。」
江辰又急又怒,粗聲道:「媽!你真是糊塗!還嫌不夠丟人現眼嗎?」
我閉了閉眼,暗自平復了一下,將手機交給工作人員操作。
很快,大屏幕上出現了我的手機界面。
我抬頭看去,微微怔住。
手機屏保照片被放大,一下顯得很是矚目。
是年輕些的我和少年江辰坐在江邊的合照。
兩人被風吹得髮絲凌亂,但都對着鏡頭笑得無比燦爛。
舞臺對面,江辰直直站着,目光定定看着大屏幕,臉上情緒有些複雜。
我平靜地劃開了手機。
照片驟然消失。
當着全場人的面,我進入監控 APP,思索片刻,根據日期檢索依次調出三段視頻。
畫面一出現:
莫媛蓋着薄毯躺在沙發上,我在一旁給她量體溫。她突然皺眉,伸手拿起遙控器按了下,隨後扔在地上。
【今天 40 度,你不開空調蓋毯子會中暑,要不別關了,我把溫度調高點?】
【能不能別煩我!】
我進廚房後,江辰拿着包開門進來。
【這麼熱的天你們怎麼不開空調?】
【你媽關了,嫌浪費電!】
【那怎麼行?我去跟媽說。】
【算了,你回來她自然會開,說了她還生氣。】
全場啞然。
江辰震驚地看向莫媛。
莫媛緊緊咬着脣,臉色蒼白。
我面無表情,點開另一段。
畫面二出現:
衛生間裏傳來尖叫,我急匆匆跑到門口。
【怎麼了?沒事吧?】
【熱水器壞了!調不了溫度,水燙死了!】
【那我先把熱水關了,你趕緊穿衣服出來。】
【快點快點!】
臺下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主持人瞪大眼睛盯着屏幕,身形有些僵直。
我淡淡地問:「還有一段,繼續放嗎?」
「別放了!視頻都是斷章取義!都是 AI!」
莫媛氣急敗壞嚷了起來,站起身,似乎要衝過來搶我的手機。
江辰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莫媛轉頭,憤怒地對着他喊,「連你也不相信我?你是我肚子裏孩子的爸爸啊,連你也不幫我?」
「放吧。」江辰低聲說。
「放!都放出來!」
臺下有觀衆大聲喊。
我自然從善如流,麻利地點開了第三段畫面:
臥室門突然撞開,莫媛抱着一隻渾身抖動的泰迪快步走出來,一下遞到我手上。
【你快看看,狗是不是中毒了?】
【抽得這麼厲害,像是噎住了,它剛喫什麼了?】
【鴨骨,啊,水果!】
視頻裏,雖然我極力按壓,狗掙扎沒一會,四肢垂落不動了。
……
我關了手機。
全場鴉雀無聲。

-8-
良久,觀衆席裏有人喃喃說了聲:
「原來是倒打一耙啊……」
像一滴水掉入油鍋,議論聲驟然細細密密湧出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差點被她騙了!」
「兒媳婦看着挺樸實的模樣,背地裏竟然這麼多花花腸子。」
「還好這婆婆有證據,要不然被自己兒子兒媳這麼冤枉,怕是當場氣死!」
「這家兒子也是個糊塗的,從頭到尾被女的騙得團團轉,還下跪逼自己媽道歉。」
「可你剛纔不也說婆婆看着就是個惡毒的人?」
「這種家事外人哪說得清啊,而且一般不都是婆婆欺負兒媳嘛!」
「一般?一般的就是對的嗎?」
「……」
臺上嘉賓席坐着的女網紅和心理學家,此刻臉色不太好看。
主持人更是嘴角微抿,遲遲沒開口說話。
這些人臉上都有些震驚,又有些尷尬。
畢竟從一開始,他們的說話語氣,態度傾向,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俯視我的。
彷彿認定我就是莫媛口中的惡婆婆。
而此刻,無可辯駁的證據擺在面前,像一記耳朵,打在了他們臉上。
好一會,主持人昂起頭來,沒有看我,而是看向了莫媛。
對面的莫媛,緊緊咬着脣,臉色蒼白,眼神中有明顯的閃躲和慌亂。
一旁,江辰呆呆坐着,目光發直。
「莫媛女士!」主持人朗聲開口。
「很明顯,你剛纔說的話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我們所有人差一點都被你騙了,你知不知道這種欺騙行爲讓人不恥!」
主持人最後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凜然得像個剛正不阿的審判官。
女網紅帶頭鼓起了掌。
「說得好!我真是不明白這社會上人心都怎麼了!包容一點不好嗎?友善一點不好嗎?」
我看向她,奇怪地問:
「可是剛纔說退一步乳腺增生,忍一步暖巢囊腫的也是你。所以是進是退,完全取決於事情是否對自己有利,對嗎?」
女網紅面色一僵,嘴脣動了動,半天沒發出聲音。
場面有些尷尬。心理學家打了個哈哈,和顏悅色地開口。
「婆媳問題是個千年難題,本來也不是我們現場短短兩個小時就能掰扯明白的。俗話說,婆媳婆媳,十年看婆,十年看媳,本質上,你們還是一家人,我們外人,也只能儘量做到幫你們從客觀角度找問題。」
我冷聲反問:「你所謂的客觀角度,就是在我還沒開口說話之前,分析我是通過掌控兒媳來證實自己的權威,甚至直接下定論說我有戀子情結?」
心理學家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脣角抽搐了一下,「我就就是分析,是抽絲剝繭的過程。」
我冷冷看着臺上這幾個人。
變臉真快啊!
彷彿剛纔一直理直氣壯向我聲討的。
不是他們。
「媽,對不起,剛是我——」江辰艱澀地看着我開口。
「莫媛。」
我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目光直直看向莫媛,並不理會江辰。
莫媛的眼皮顫了一下,但立刻鎮定下來,與我對視。
我心中感慨,這些年看人的眼光沒錯。
莫媛,並不是個心智脆弱的人。
我緩緩開口。
「你做的這一切,是爲了那套房子吧?」

-9-
莫媛抿着脣,並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
我知道,她在判斷,在審視,在抉擇。
她或許沒有多高的學歷多聰明的頭腦,可有些人就是在生活中汲取感知,提煉經驗,而這種感知經驗,遠比江辰之類的所謂聰明,來得更明確,更有效。
我靜靜等待着。
全場人都沒作聲,也在靜靜等待着。
某一刻,她有了決斷。
「對!我就是爲了房子!」
她倏地站起,似豁出去般,哭着大喊。
「兩室的房子,三個大人住,本來就擠,孩子馬上出生了,住哪?」
「房子是江辰爸爸留下來的,本來就有他一份,可現在名字就只有你一個人,爲了孩子以後上學,我們央求你更名,你卻不同意。換個名字而已,又不是不讓你住,不過一套九十平的小房子,有必要防我防得那麼緊嗎?」
「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融洽,我承認我誇大其詞,我自私、下賤、我壞透了,我現在向您道歉。可我只爲了我和江辰的小家!爲了我的孩子!」
「事到如今我願意承受後果,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把我抓走吧!這個孩子我會打掉,我不能讓他一出生,就揹負這樣一個恥辱媽媽!」
她一口氣哭着說完,臉脹得通紅,胸口劇烈起伏。
江辰並未像剛纔那樣趕緊過去安撫,仍靜靜坐着,一動不動。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
兩個月前,江辰突然提出讓我把房子過戶給他。
我沒答應。
丈夫在我三十五歲那年因公去世,這套房子是他單位給的撫卹金。
房子面積雖不大,可地處市中心學區房,市場價四百七十萬,並非莫媛口中簡單的「不過一套小房子」。
百年後,房子遲早會給他們,但不是現在。
即使給,我也要保證穩穩當當地給。
因爲我沒答應過戶,莫媛一氣之下搬去了外面租房住,而江辰也好長一段時間沒跟我主動說話。
事實上,我早就攢了一筆婚房錢,存的定期。
只是沒想到他們這麼着急結婚,錢到期時已經是結婚三個月後了。
本來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卻因爲一件事,讓我放棄了這麼做。
……
莫媛忽然猛烈咳嗽起來。
捂着肚子,很是狼狽。
江辰的臉緊繃着,手握拳又鬆開,終於,慢慢彎腰,從包裏拿出一瓶飲料,遞給莫媛。
莫媛看着他,紅着眼睛,委屈地接過來。
我看着莫媛手中的那瓶飲料發愣。
原來,他有啊……
江辰似乎意識到什麼,陡然朝我看過來,臉上溢出明顯的難堪。
我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此時,主持人開口了。
「莫女士的話說得過頭了,你的問題,是你們的家事和個人道德問題,還構不成犯罪,也別提打掉孩子的話。你既然已經向你婆婆道歉,剩下的,就是取得她的原諒。」
心理學家點頭,「一個母親爲了孩子,確實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甚至不惜違背道德,法律。只能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看到的是浮現出來的問題,可又有多少問題,是沉在水面之下的呢!」
女網紅開玩笑說:「我如果是爲了自己的孩子,讓我殺人都可能!」
臺下響起議論聲,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現場的氣氛變了,似乎已經轉而討論母親爲孩子應該做出何種程度的犧牲了。
主持人轉頭問我:
「李阿姨,兒媳剛纔已經向您當衆道歉了,您願意接受嗎?」
江辰和莫媛都抬頭看向我,面容僵硬,透着一絲緊張。
我頓了兩秒,平靜地說:
「雖然我不認爲她剛纔的道歉有多誠心,但我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浪費過多時間。」
此話一出,江辰輕輕鬆了口氣。
莫媛似笑非笑地對我揚起了脣角。
我看着她,也笑了笑。
主持人明顯輕鬆起來,彷彿終於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好了,今天的節目雖然有波折,也算圓滿解決了一個家庭矛盾,剩下的——」
「等一下。」我打斷了他。
主持人不明所以地看向我。
我笑着說:「不是說一件件來嗎?解決了她誣陷我的事,接下來,是不是該說另外一件事了?」
「另外一件事?」主持人皺眉,「什麼事?」
我看向莫媛,她脣角的笑容還沒下去。
「關於她生過兩個孩子,棄而不養,卻從未告知自己丈夫的事。」

-10-
輕鬆的氣氛驟然消失,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
彷彿不明白,明明這場婆媳之爭我已經佔了上風,爲什麼還要愚蠢地說出這種編造誣陷的話,置自己於不利?
主持人微微皺眉,語重心長道:
「李阿姨,我們理解您心裏多少有些怨氣,但不是所有事都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惡語出口,傷人傷己。我不得不慎重提醒一下,莫女士現在還懷着您的孫子。」
「媽!」江辰抿着脣,低低開口。
「有什麼話我們回家再說好嗎?我一定讓媛媛好好給您道個歉。您在這裏再說那些也沒意義,家事就不要再擺在衆人面前了。」
我笑出了聲。
「江辰,你現在不願意暴露家醜,可今天,不恰恰是你把我騙來,先把家醜公之於衆的嗎?」
臺下響起一陣議論聲。
「不會吧,婆婆是被騙來的?所以她開始不知道要來參加節目?」
「還有這樣的兒子?被誣陷還被兒子騙來當衆給兒媳道歉,這當媽的心多難受!」
「你看他給了自己老婆一瓶飲料,可他媽剛纔說低血糖求助的時候,兒子可是沒動!」
細細密密的聲音傳到臺上,江辰的臉紅一塊白一塊。
他求助地看向我。
像他從小到大每一次遇到困難向我求助那樣。
我拿起桌上的冰糖雪梨,慢慢喝了一口。
不再看他。
「可以繼續說了嗎?」我問主持人。
主持人一時沉吟,看向臺側的導演。
導演似乎也在猶豫。
這個節目到目前時長不夠,但又怕我如果胡編亂造一通,播出後會給節目聲譽帶來影響。
女網紅晃了晃腦袋。
「那就讓現在的觀衆決定好嘍!」
導演眼睛一亮,對主持人點頭。
主持人心領神會,轉身對着觀衆席朗聲道:
「我們節目始終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願意給每一個人發聲的機會。但接下來,不排除大家看到的,是謊言和扭曲的人性。現在,是否同意李阿姨繼續說下去,我們把決定權交給觀衆,由你們來決定。」
我微微皺眉看向觀衆席。
今天天氣預報,晚上可能有大暴雨。
剛纔,他們中有人已經開始準備離場了。
我默默想,如果天意如此,那就不強求。
「我想聽阿姨說!」
觀衆席中,有個年輕女孩忽然站了起來。
「剛纔她說的所有話,都有理有據,我相信這個阿姨不會憑空捏造!」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也站了起來。
「我也願意聽。我承認剛纔對阿姨心存偏見,是我片面狹隘,現在她的兒子不相信她,我願意相信一次!」
六十歲左右的大爺站起來,嗓音渾厚。
「節目既然要公正,就必須給每一個人充分說話的機會。這位同志面對誣陷指責沒有氣急敗壞惡言傷人,我相信她接下來也不會。」
剛送飲料的小女孩媽媽慢慢起身,她微微漲紅着臉,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我也同意。我自己是兒媳的立場,所以先入爲主了,但女兒的話點醒了我,尊老愛幼自古是美德,我們不該以年齡、立場來劃分善惡。」
「同意!」
「我也同意!」
「讓她說,我們聽!」
越來越多的觀衆表態。
收拾東西準備離場的又放下了,坐直身子,擺出了認真傾聽的模樣。
男女老少一雙雙眼睛,都認真注視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們。
一股熱流自內心深處湧起,意外又感動。
眼眶驟熱時,有剎那恍惚。
彷彿眼前一幕在我過往五十六歲的生命中曾出現過。
有些遙遠,有些模糊。

-11-
「李阿姨,那就請您說吧。」
主持人公式化的聲音打斷了我。
我回過神。
第一眼就看向對面的莫媛。
她頭微微垂着,一眨不眨盯着我,表情看上去雲淡風輕,但快扎入掌心的指甲暴露了內心的緊張。
她作出了判斷,認定我在虛張聲勢。
「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我緩緩開口。
「某天,婆婆爲兒子存的買房款到期了,她很高興,決定作爲驚喜悄悄地將這筆前贈予兒子兒媳。可她意外發現,兒媳有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老家,與她之前說的完全不同。」
「婆婆擔心自己的兒子,又怕冤枉了兒媳,思前想後決定自己先弄清Ṱŭₙ楚。」
「上個月,她去了系統地址顯示的偏僻小山村,沒想到照片一拿出來,圍攏的村民立刻喊出一個名字:陳霞。」
對面,莫媛忽然激動起來,捂着自己的肚子,發出痛苦呻吟。
工作人員迅速跑過去,問要不要送醫院。
莫媛咬着脣,連連點頭。
江辰卻似沒留意到自己妻子的緊急狀況,突然轉頭看她,問:「你叫陳霞?」
莫媛神情一滯,怒喊道:「你瞎說什麼?她在編故事不知道嗎?你不會真信了吧!」
工作人員問,「要不還是送醫院?」
「不用,沒那麼嚴重。」江辰搖頭,面色陰鬱,「有問題我一人負責。」
到這裏,全場人基本看出了些門道。
頓時,所有人打起精神,就連偶爾看手機的也把手機放下,聚精會神地看向臺上。
我平靜無瀾地說:「既然已經開口,我就一定會說完。你可以選擇去醫院,或是留在這裏聽我講。」
莫媛恨恨地盯着我,雙目猩紅,咬着牙說:
「好,我今天就留在這裏,看你怎麼編!我冤枉了你,現在我就讓你報復回來!我認!大不了打胎離婚,一拍兩散!反正這本來就是你的目的!」
我不再理會她,繼續開口。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問村民陳霞是誰。他們立刻說,那對傻雙胞胎的親媽。很快,我見到了他們口中的傻雙胞胎。」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第一眼看見那兩個孩子的情景。他們在豬圈裏,靠在一隻豬身上玩小石子。蓬頭垢面,衣服髒破,十歲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身架,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目光呆滯的眼神,不是那種天生愚笨的呆,是封閉、空洞、無人教導的呆。」
「村民告訴我,陳霞自小跟着外婆長大,十幾歲出去打工,二十歲那年突然大着肚子回來,生下兩個孩子就又消失了。後來外婆眼睛瞎了,村民幫着給喂口飯養大,可也只能做到喂口飯,其他是不管的。」
「所以,傻雙胞胎……並不是傻,他們只是沒有媽媽。」
我說完,現場好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響發出,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些許凝重。
畢竟,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聽到這麼悲慘的事了。
特別是發生在孩子身上。
就連主持人和兩位嘉賓,也陷入了沉默。
莫媛的頭低着,看不見她的表情,垂在額前兩縷髮絲在微微晃動。
身子似乎在輕顫,以至於她不得不伸出雙臂,環抱住自己。
「媽媽,不是每個小朋友都有媽媽嗎?」
天真稚嫩的聲音忽然響起。
是剛送飲料的小女孩。
因爲太過安靜,聲音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唔,有的小朋友沒那麼幸運。」媽媽小聲回答。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他們真可憐,像草兒一樣,連最愛他們的媽媽都沒有。」
……
「放你媽的狗屁!誰說他們可憐?誰說他們沒有媽媽!」
對面,莫媛猛地站起,雙目怒睜,惡狠狠地瞪着臺下的小女孩。
小女孩嚇得一個哆嗦,往媽媽懷裏鑽。
大家震驚地看着這個臺上狀似癲狂的女人。
她此刻面容扭曲猙獰,與剛纔可憐委屈的模樣截然不同。
最關鍵,她短短兩句話裏,透露出太多信息。
氣氛凝固兩秒,主持人義正言辭的聲音首先響起。
「莫女士,請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這是錄製現場,不是你家!」
女網紅眨了眨眼,「她剛纔是不是……承認了?」
心理學家興奮地點頭,「不錯,她剛纔的表現,就像某種應激反應,被戳中長久埋在內心深處某個點,下意識反抗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莫媛愣愣地站在那裏。
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剛喊出了什麼,臉色瞬間慘白。
她扭頭看向江辰,慌亂解釋:「小江,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也是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現在懷孕正是母愛氾濫的時候,就是覺得那兩個孩子可憐,你別誤會!」
江辰臉色陰沉,眼神中溢滿憤怒和難以置信,一句一問:
「所以我媽說的都是真的?」
「你真的有過兩個孩子?」
「你一直在騙我,說我是你的初戀,初次,都是假的?」
女網紅「噗呲」笑了一下,小聲道:「這也能信。」
「啪!」
江辰一巴掌狠狠扇在莫媛臉上。
「啪啪!」又朝着自己連扇兩下。
他猩紅着眼,低聲怒吼,「我爲了你,爲了讓你消氣,連我媽剛纔犯病都狠下心沒理,原來你竟然是這麼個賤貨!」
莫媛被打懵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她驟然暴怒,嘶喊:
「對!我是賤貨!我十惡不赦!」
「你們這些人不過就是投了個好胎,我要是命好,我要有父有母生在城裏,我也活得乾乾淨淨,堂堂正正,我的孩子也是寶貝,也是公主!」
「我不過想得到一點你們早就有了的東西,你們憑什麼指責我!」
「你們憑什麼高高在上!」
最後一個「上」字,帶着怨憤,帶着詰問,迴盪在偌大的演播間。
所有人沉默着。
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
眼前的女人,虛僞、貪婪、甚至卑劣。
可她也可憐、可悲,揹負了許多常人不曾經歷過的沉重。
……
「不,苦難從來不是藉口。」
我一字一頓。

-12-
我從山裏回來後,並沒有立刻戳穿這件事。
一是因爲莫媛的肚子已經大了,二是因爲,我也在猶豫,在思量。
與很多人相比,莫媛是不幸的。
或許她曾遭遇了什麼,讓她不得已生下兩個孩子,不得已拋棄離開。
她好不容易步入新生活,雖然裹挾着謊言,但或許會更懂感恩,知珍惜。
我甚至想過,只要他們幸福,可以由我來資助那兩個孩子。
恰在那時,江辰提出了房子過戶的事。
我自然不可能答應。
於是莫媛強硬搬了出去,江辰不再主動和我說一句話。
我有幾次試圖找江辰談談,可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
直到今天,他把我騙到了這裏。
莫媛瞪着我,冷笑出聲:
「得了吧,你現在當然坐着說話不腰疼!你經歷過苦難嗎?你知道不幸的人多不幸嗎?」
我沉默了一秒,點頭。
「知道。」
「三十五歲江辰他爸意外離世,三十八歲大雪封路我抱着發燒的江辰走五公里到醫院,四十歲我被診斷早期宮頸癌獨自去做子宮切除手術,四十五歲江辰在國外做交換生,我被卡車撞倒在 ICU 趟了二十一天……這些時候,我都曾覺得自己不幸。」
江辰呆呆地望着我,眼裏滿是震驚和疑惑。
這些事,我一個字都沒有和他說過。
我繼續開口。
「而且我相信,不僅是我,這個現場的每個人,都一定曾經或正在經歷各自人生的苦難。有時候苦難不一定轟轟烈烈,它甚至未必有實質。工作的壓力、生活的瑣碎、夢想的幻滅、愛人的離別……但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無論什麼時候,苦難和不幸都不是墮落的藉口,更不是傷害別人的理由!」
「莫媛,你因自身的不幸而感到不公,沒有人比你更懂這種日子的艱難,而你偏偏,又將這種不Ṫü⁹幸複製在了你的孩子身上!。
「你,何其心狠!」
我第一次,用異常強烈的口吻,對莫媛怒喝出聲。
莫媛猛地一顫,怔愣片刻,身體開始劇烈打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複雜不一。
憤激、譴責、感慨、甚至可憐可恨……
她機械地彎下腰去,將臉深深埋入手掌,幾秒後,指縫間溢出動物般的嗚咽。
觀衆席發出或長或短的嘆息。
此時,心理學家清了清嗓子,表情嚴肅地開口了。
「今天的節目對人性是一次深刻的揭露,從心理學角度講——」
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真的是心理學家嗎?」
他一怔,笑了,「當然,我是心理學博士。」
「那我勸你轉行,你不適合做這個行業。」我冷冷地說。
「你空有理論,罔顧事實,迫不及待給人貼上所謂的心理學標籤。你隨意地判定我是戀子情結時,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恰好能證明自己,你輕飄飄的一個結論,會對一個母親造成多大的傷害!」
心理學家面色僵硬,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又看向女網紅。
「你爲奪人眼球,句句諷刺,歪曲強化,可自詡人間清醒的你,真的理解了生活的真相嗎?惡語傷人三月寒,言語的傷害雖不致命,卻足以誅心!語言的殺傷力,遠比你想象的可怕!」
女網紅臉色漲紅,想要辯駁什麼,被主持人出聲打斷:「李阿姨雖然不懂現在年輕人喜歡的點,但人生經驗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我或許不懂現在年輕人的世界,但無論什麼時候,是非善惡的判斷標準是不變的。」
我說着,轉頭看向主持人。
「你身爲節目主持人,本應最公正客觀,卻在一開始就先入爲主,有意無意採用誤導性語言。你說年齡不是免死金牌,可年齡更不是劃分對錯的標準!」
這一番話講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我長長嘆了口氣,帶着些許蒼老和疲憊。
「抱歉,我是個老人了,又當了三十多年的老師,難免犯了愛說教的毛病。」
「我很感激今天支持我的觀衆,感激送我飲料的小女孩,是你們啓發了我,讓我看到了縱使我們在日常忙碌和瑣碎中偶有偏差,卻仍擋不住蓬勃的善意和希望。」
「謝謝你們!」

-13-
我走出電視臺大門時,看見了在路燈下低頭站着的江辰。
他看見我,眼睛驟紅,哽咽喊了聲「媽」,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看着他,平靜地說:
「房子明天我會掛到中介去,賣了後錢分你一半。那是你爸留下來的, 理應有你一份。」
他身體一顫,使勁搖頭。
好一會平復下來,啞着聲解釋,「媽,我當時不是不管您,我只是想着你不說話就不用道歉了, 我其實一直看着您,不對勁我就會立刻衝過去。」
「我從來沒想過賣房子, 從沒想過不跟您一起住。莫媛威脅我要打掉孩子離婚, 我就是一時糊塗!媽, 您別生氣, 我錯了, 我以後都聽您的。我會和莫媛離婚, 給她一筆錢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到時候孩子就留給您,讓你享受天倫之樂。」
我靜靜看了他一會,嘆了一聲。
「你記得之前關阿姨家醫院開業,給你免費做過一次全身各科檢查嗎?」
他愣愣地點頭。
我拿出手機,點了幾下。
「我下臺時, 剛收到你方阿姨發過來的結果,給你發過去了,你自己看看吧。」
說完, 我裹了裹衣服, 往夜色深處走去。
一分鐘後, 身手傳來江辰的厲喊:
「不可能!不可能!她騙了我!」
「啊——」
我抬頭看了看天。
天氣預報說今晚下暴雨,可此刻, 夜空卻意外的晴朗澄澈, 繁星滿天。
發給江辰的,是一張無精症診斷書。
他或許會崩潰,會難以接受,會需要安慰。
可我不打算理會了。
作爲母親,我將他撫養長大, 陪着他讀書立業,再留給他一筆錢。
我想,我的任務完成了。
人總要學着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不是嗎?
……
一年後, 我在藏區一所小學教書。
與孩子作伴,與朗朗讀書聲作伴。
目之所及是高遠的藍天,延綿的山脈,和漾着希望的笑臉。
我曾經是一線城市重點小學的優秀教師。
雖然退休, 但身體健康,還沒那麼老。
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我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了節目現場觀衆們一個個站起來支持我時, 模糊又遙遠的感覺是什麼。
那是年輕時的我,和同樣年輕的一羣同學們,面對師範學校校長問, 「願意去藏區援教的自己站起來報名!」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站起來的情景。
「我願意!」
「我也願意!」
我短暫援藏兩年,在這裏認識了同意援藏的丈夫。
青春昂揚的聲音猶在耳邊。
現在,我又回來了。
曾經明媚的少女, 歸來已是年過半百。
每個人生階段有每個階段的花路。
我會一步步,悲欣交集地走在自己的花路上。
畢竟——
青春與愛,永不老去!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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