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死的那年,繼母生了對龍鳳胎。
我爸難得對我露了笑臉:「你別去上學了,就在家照顧弟弟。」
我苦苦哀求,哪怕讓我念完初中。
卻被他鎖在家裏:「女娃讀書有屁用!要麼進廠,要麼嫁人!」
走投無路下,我撬鎖逃到小姨家。
一臉兇相的姨夫擋在門口:「要老子供你讀書,你得做三件事。」
「考上重點高中。」
「三十歲前不能談朋友,更不準結婚。」
「還有,老子的錢算借你,工作後雙倍還!」
那天起,我住到了小姨家閣樓。
有回考砸了,醉醺醺的姨夫拽着我不鬆手:「夢嵐,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1-
凌晨一點,我站在小姨家門口。
黯淡的月光落在我右手,依稀能看到食指指甲外翻,凝固的血沾滿了整隻手。
三個小時前,ƭũ̂₂我就是用這隻手,撬開門鎖,從家裏逃出來。
可現在,我卻不敢用它拍門。
因爲我不知道,見到小姨後是下跪求收留,還是拿我媽賣慘博同情,亦或是死乞白賴不肯走。
更不知道,開門的人是姨夫。
他在鎮上殺豬賣肉,魁梧健壯,光是站在那兒,就叫人畏懼。
「你來做什麼?」
粗獷的聲音裏透着不耐煩,他不喜歡我,確切地說,不喜歡小姨娘家所有人。
我哆嗦了下,嚇得不敢說話。
「老公,誰呀?」
小姨溫柔的聲音響起,還沒走近,就被姨夫勸了回去:「沒什麼,你快去睡。」
眼看他就要關門,我突然喊出來:「小姨,是我。」
頂着姨夫兇狠的目光,我喫力地擠進屋,對着跟我媽相似的面龐,我努力忍着淚意,把事情講清楚。
小姨氣得跳腳,恨恨罵道:「畜生!人渣!不要臉!」
接着安慰我:「夢嵐你別怕,就在小姨家住下。」
「住一晚,明天送你去大舅家。」姨夫給小姨披了件衣服,冷不丁道。
「老公,你知道的,我大哥那人……」
「那就外婆,不行的話你姑、大伯,隨便哪個,總之咱家不行。老子自己都沒孩子,懶得替別人養娃!」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垂着頭,無措地盯着腳上開了口的涼鞋。
從村裏到鎮上四十里的路,我跑得很快,風聲呼嘯,耳邊全是我媽臨死前的話:「夢嵐……上大學……別像媽一樣……」
她死不瞑目。
瞪大的眼裏有對我的不捨,也有對命運的不甘。
我也不甘心。
「姨夫,初三一年,高中三年,大學我能貸款也能打工,您養我四年,等我工作了我雙倍,不對,三倍還您!」
「求你了姨夫,我成績很好的,肯定能考上大學……姨夫,我不想像我媽一樣……」
-2-
小姨哭紅了眼,拽了拽姨夫的袖子。
姨夫冷哼一聲:「要跟你爸一個德性,就考上大學了,也是白眼狼。真當老子的錢是大風颳來的?」
這些年,小姨姨夫沒少幫襯我家,可爸開口閉口就是「誰讓他們有錢」。
「哎呀,你跟孩子說這些做啥。」
小姨氣鼓鼓地捶了他一下,「夢嵐,你就住下,小姨供你讀書。」
說着白了姨夫一眼:「誰要是不同意,咱們娘倆一塊走,不礙他的眼。」
姨夫臉上兇狠的表情一僵,立馬去拉小姨,卻被她躲開了。
最後,姨夫鬆了口,臉色依舊難看:「想老子供你讀書,就得聽老子的。首先,你得考上重點高中,什麼普高職高,老子不供。」
我鄭重點頭:「您放心——」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還有呢,聽完先。三十歲前不準談朋友,更不準結婚。花了老子多少錢你自己記着,以後一筆一筆還給老子。」
「能做到不?」
我鬆了口氣,露出了這半年來第一個笑:「好。」
「哼,口說無憑,你寫下來簽字畫押。」
我拿起桌上的筆紙開始寫,姨夫掃了眼:「哼,字還不錯,至少比你白眼狼爸強。」
我沒搭話,快速寫好給他看。
姨夫看都沒看就收起來,站在樓梯拐角處說:「家裏沒多餘的房間,你住閣樓。還有,你小姨身子弱,沒事別煩她,至於家務……唔唔。」
他沒說完,就被小姨手動閉麥。
「這麼能講,追我的時候怎麼裝啞巴?」
說完朝我招招手:「夢嵐,別理他,小姨帶你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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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家是三層民房,一樓是店面,姨夫殺豬賣肉的地方,二樓是廚房客廳,三樓是他們的臥室,最上面一間十幾平的小閣樓,裏頭堆滿了雜物,中間一張單人牀,一張掉了漆的長桌。
小姨放下被褥,有些愧疚道:「你先湊合睡着,等下面房間收拾出來了再搬。」
我搖搖頭,輕輕抱住小姨。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跟我媽很像。
我被我爸打罵沒哭,撬鎖受傷沒哭,獨自走夜路沒哭,被姨夫拒絕沒哭,偏偏在這一刻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小姨輕輕撫着我後背:「夢嵐,你受委屈了,等會兒我說姨夫……」
我鬆開手,擦掉眼淚搖頭:「小姨,這裏很好,姨夫也很好,謝謝你們。」
小姨揉揉我腦袋,給我的手上好藥,就下樓了。
閣樓悶熱,我躺在硬板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乾脆爬起來做作業。
我從家裏逃出來就帶了個書包,裏面是我的暑假作業。
晨光微熹,我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間聽到樓下爭吵聲。
我一開始沒在意,直到熟悉的聲音響起:「薛夢嵐,你給老子死下來!」
我猛然驚醒,扶着樓梯就往下跑。
沒到一樓,就看到瘦弱的小姨擋在門口,面前是我暴怒的父親。
「我姐才走半年,你就讓夢嵐輟學伺候繼母月子,你就不怕遭報應?」
「廢什麼話,她是老子生的,老子要她命都應該!」
說着拽住小姨胳膊往外拉,嘴上罵罵咧咧。
瞧見我,他越發激動,甩開小姨衝上樓梯,抓着我衣領就往外拽:「死丫頭,老子好喫好喝供你,你還敢跑,看老子不打死你!」
從小到大,他稍有不順心,就對我拳打腳踢。
以前還有我媽護着,現在我只能呆在原地,本能地蜷縮成一團,護住脆弱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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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時刻,小姨舉着菜刀衝過來:「薛有福!」
她是最溫柔有禮的人,此刻卻連姐夫都不叫了。
「夢嵐,上樓!」
我爸被激怒,歪着腦袋挑釁:「砍啊,往這砍,看老子不弄死你!」
小姨舉菜刀的手在發抖,卻還是擋在我跟前:「別過來,夢嵐初中還沒畢業,你不讓她唸書是犯法的……」
我爸嗤笑一聲:「誰說我不讓她唸書了,我這就帶她回去唸書。」
「倒是你,拿刀砍我算不算犯法?」
小姨驚疑不定,慌神間被我爸奪了菜刀。
他扔掉菜刀,暴怒咆哮:「媽的賤人,還敢威脅老子!」
他抬腳就踹,我迅速擋在小姨跟前。
那一瞬間,腦子裏就一個想法:我被踹習慣了,不怕疼。
但小姨那麼溫柔嬌弱的人,這一腳下去還得了。
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到來。
回頭就見姨夫一腳將我爸踹開,像拎小雞仔一樣把他拎到外頭,踩着他肚子說:「膽子夠肥啊,敢到我家撒野。」
話是對我爸說的,目光卻掃向我,不耐煩地嘖了聲:「小麻煩精,跟你小姨上樓。」
小姨不肯走,我也裝作沒聽到。
我爸抓着他腳拼命咳嗽,想爬卻爬不起來,只能嘴上逞能:「我要報警,你們拐賣兒童,讓警察把你們都抓起來咳咳……」
姨夫鬆開腳,居高臨下看着他:「薛有福,你還欠我一萬塊錢,忘了?」
我爸臉色微變,嘴硬道:「錢是那賤人借的,跟我無關,你讓那死賤人還——啊!」
姨夫狠狠踹了他一腳:「她借錢救了你的命,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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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爸醉酒駕駛摩托車,撞上停在路邊的貨車,當場昏迷。
那天大雨傾盆,又是晚上,等巡邏的交警發現時,他已經昏了五個小時。
醫院聯繫不到家人,拖着沒手術,直到第二天村裏人換藥碰上,覺得像我爸,趕忙聯繫了爺爺。
爺爺見我爸頭大如臉盆,半死不活的模樣,一口咬定認錯人了,轉身就走。
最後,是我媽連夜趕來,墊了手術費。
足足搶救了八個小時,又在重症監護待了二十天,我爸才撿回一條命。
這期間,我媽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把能借的人都借了,才湊夠三萬醫藥費。
其中就有姨夫的一萬塊。
那時候,豬肉三塊錢一斤,一萬塊能買三千斤豬肉。
現在看來,全都餵了狗。
想到我媽,小姨氣得衝過去,卻被姨夫護在身後。
「借錢的時候你們還是夫妻,這是共同債務。」
「你要是不還,老子就去法院告,到時候房子被查封,你就帶着寶貝兒子掃大街去吧。」
聽到兒子受苦,我爸真的怕了,又是哭窮又是說好話。
姨夫一開始不爲所動,直到小姨戳了戳他後背,他無奈抓住小姨的手:「這錢,就拿夢嵐抵吧。」
我爸愣了兩秒,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還沒開口,姨夫便後悔了:「算了,進廠打工六百一個月,一年到頭賺不到一萬塊,你還是還錢吧。」
還想着討價還價的我爸,忙不迭道:「可別啊,這丫頭十五了,長得標緻,養兩年就能嫁人了,到時候彩禮都歸你!」
姨夫哼了哼,算是答應了。
-6-
晚上,我捧着新出爐的戶口本,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薛有福的女兒,也不叫薛夢嵐。
我隨我媽姓林。
林夢嵐不必擔心繼母的謾罵、父親的拳頭,還有半夜敲開房門的爺爺……
我摩挲着自己的新名字,這一刻,幼時緊緊纏繞我的噩夢,終於散了。
姨夫端了一盤迴鍋肉出來,沒好氣道:「看清楚沒,一萬塊錢,能買二兩黃金了,就換了一張紙。」
我小心地把戶口本收好,輕輕道:「謝謝姨夫。」
「哼,這錢要還的,別想賴賬!還有,下次遇到這樣的人渣,光躲沒用,你要反擊,再像今天這慫樣……」
小姨端着湯瞪了他一眼:「沒完了是吧?還喫不喫飯了?」
姨夫立馬去接盆,滿臉堆笑道:「喫喫喫,我就是說兩句,都不行了……」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
我努力憋着笑,以前總覺得姨夫又兇又醜,溫柔漂亮的小姨嫁給他委屈了,現在看,他纔是頂天立地的好丈夫,比起我媽,小姨真的很幸福。
正想着,碗裏多了塊油滋滋的回鍋肉。
「夢嵐,多喫點,你太瘦了。」
豬肉金貴,我本能拒絕:「小姨,我不喫肉,我喫飯就好了。」
「說啥呢,家裏別的沒有,豬肉管夠!」
說着又給我夾了幾筷子,碗裏的豬肉瞬間堆成小山,有一片還掉到了桌上。
姨夫不滿地嘖了聲,不等他開口,我立馬夾起來送到嘴裏:「好喫!」
回鍋肉可真香啊。
一碗肉我喫得很慢很珍惜,直到滿嗓子眼了,小姨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養小孩還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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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撐得直打嗝,趕忙跑到廚房洗碗。
半夜,我肚子痛醒,一遍遍到三樓上廁所,吵醒了小姨。
「夢嵐,你怎麼了?」
我擠出一抹笑,想說沒事,突然哇一聲,吐了一地。
凌晨三點。
姨夫罵罵咧咧下樓騎摩托:「老子蠢透了,替別人養娃,養出個麻煩精!」
我想說自己沒事,不用去醫院,可一開口,又吐了。
連夜掛了急診,女大夫檢查後責備道:「有你們這麼做父母的嗎?孩子腸胃弱,一下子喫那麼多肉,哪受得了?」
我虛弱地搖頭:「不怪姨夫小姨,是我自己……」
我媽死後,別說肉了,我連飯都喫不飽。
每次放學回家,鍋裏就剩一點冷飯,大冬天我想熱一下,繼母就拿掃帚追着我打:「煤氣不要錢啊,挑三揀四不幹活,餓死得了!」
後來,連冷飯都沒了。
鍋裏泡着髒碗,裏頭零星幾粒米。
我把米撈起來喫了,洗乾淨碗去做作業。
誰能想到啊,十五歲的我,虛弱得連一頓肉都消化不了。
女醫生支開姨夫小姨,抓着我的手問:「要我幫你報警嗎?」
我身上全是傷,新舊交錯,深淺不一,她以爲我被小姨姨父虐待了。
「不是他們,是我爸跟後媽。」
女醫生的眼眶瞬間紅了,她起身拍拍我的後背:「我也是農村姑娘,家裏五個兄弟就我一個女兒,小時候只有我餓肚子,後來考上大學……」
她頓了頓,輕輕撫摸我枯黃的頭髮:「孩子,好好唸書,會好起來的。」
我垂眸,盯着手上結痂的傷口,明明是幾天前的事,卻遠得好像是上輩子。
大概,被小姨姨夫收養,就是我的新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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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回去,姨夫忍到小姨去廚房煮粥,拍着收據道:「瞧見沒,折騰了一晚上,花了老子七十三。」
眼看小姨出來了,他忿忿起身:「記賬,都給老子記清楚了,要還的!」
我喝了粥上樓,脫掉外衣,帽子裏掉出兩張一百塊錢。
我愣了下,撿起來放到抽屜裏,打開賬本,工工整整寫下——
2004.07.06 姨夫 73 元看病抓藥。
2004.07.06 女醫生 200 元……
整個暑假,我上午學習,下午看肉攤。
我學會了用公斤秤,遇到多買的客人會加一點添頭,面對挑三揀四的阿嬸阿婆也笑呵呵的,原本下午冷清的豬肉攤,生意比以往好了些,剩的豬肉也越來越少。
姨夫依舊冷着臉,但每次給小姨買棒冰,都會給我捎一根,然後兇巴巴地說買多了。
暑假過去,新學期期中考,原本在全校十幾名徘徊的我,考了全校第一。
日子真的在慢慢變好。
直到元旦那天,小姨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她懷孕了。
小姨跟姨夫,要有親生孩子了。
小姨以前也懷孕過。
那時他們才訂婚,外婆嫌姨夫彩禮給少了,又不好意思再要,就在婚禮當天故意刁難。
姨夫年輕氣盛,哪肯受這樣的委屈,直接問小姨嫁不嫁他。
小姨糾結許久,最終選擇跟他Ŧŭₐ走。
卻被外婆舅舅拽住,推搡間撞到櫃子。
他們第一個孩子,就這麼掉了。
從此,姨夫恨上了小姨娘家。
不知道是自責還是愧疚,後面十二年,小姨都沒再懷孕過。
跑了無數醫院,中藥喝了一罐又一罐,還是堵不住左鄰右舍的閒話。
姨夫心疼她,直接對外說自己不能生。
如今小姨再次懷孕,一米九的壯漢子第一次紅了眼。
我看着相擁而泣的二人,打心裏替他們高興,又隱隱有些不安。
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要我嗎?
如果他們不要我,我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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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藏好忐忑惶恐,仔細照顧小姨。
她孕反嚴重,喫東西吐,不喫東西也吐。
天不怕地不怕的姨夫愁得不行:「不喫東西哪成啊,要不咱不要——」
「閉嘴!」
小姨兇了他一句,無力地擺擺手:「離我遠點,聞着你味道想吐。」
姨夫扁了扁嘴,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表情。
爲了小姨的身體,我每天變着法子做好喫的,她喫了兩口就喫不下了,抓着我的手心疼地說:「夢嵐,辛苦你了。初三學習重,你別耽擱了。」
我搖搖頭:「小姨,你們愛我,我也愛弟弟。」
一定要是弟弟啊,這樣小姨就不用再生了。
躲在門後的姨夫哼了聲:「咋就是弟弟了?妹妹也要愛。」
我愣了下,真的嗎?
真的有男人不介意孩子性別嗎?
我聽我媽說,她剛懷我的時候肚子尖尖的,村裏嬸孃阿婆都說是個兒子,我爸聽到後笑呵呵回應:「兒子女兒都一樣。」
可真的生了個女兒,他卻躲在門後遞了碗紅糖水:「真醜,像個怪物。」
後來,他寧願抱病房裏別人家兒子,也不肯抱我一下。
所以。
我竟一直以爲。
天底下的父親都是喜歡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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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春節,小姨總算是不吐了。
這天,姨夫陪她產檢,我看肉攤,繼母抱着弟弟鬼鬼祟祟走過來。
「夢嵐,聽說你小姨懷孕了?」
我看着她懷裏白白胖胖的弟弟,嗯了聲。
「嘖嘖嘖,那你可憐咯,等他們有親兒子了,哪還會要你?還有你那姨夫,瞧着就不是個好東西,老婆懷孕沒地方瀉火,說不定對你——」
「閉嘴!」
我氣得渾身發抖:「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我就剁了你!」
我抓起剁骨刀,往菜板重重一劈。
她嚇得後退了一步,眼底劃過一絲恨意,卻還是軟了語氣:「阿姨開玩笑的,你別往心裏去,阿姨也是爲你着想……」
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小包東西:「這是老鼠藥,加一點到她飯裏,他們沒了孩子,纔會真對你好。」
我驚呆了。
原以爲她只是蠢壞,沒想到惡毒到這種程度。
氣得抓起邊上的苕帚就往她身上砸:「你自己也是當媽的,害我小姨流產,就不怕報應到自己孩子身上嗎?!」
繼母護着弟弟,邊躲邊罵:「你個小賤人,不識好人心,跟你婊子媽一樣蠢……」
她一屁股摔到地上,我拿掃帚用力砸了兩下,打到她閉嘴。
居高臨下道:「劉愛蓮,我現在不怕你了,你要敢害我小姨,我就弄死你兒子!」
繼母趕忙抱住嚇哭了的弟弟。
白天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
晚上,姨夫還是來找我了。
我到這裏半年,這是他頭一次上閣樓,卻站在門口不進來。
「老子說養你,就會養你,有沒有親生孩子都一樣。」
「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膽敢聽人挑唆害你小姨,老子不介意——」
「姨夫。」
我輕輕打斷了他,從長桌上拿了本育兒書遞給他:「姨夫,胎教很重要,你是當爸爸的人了,不能講髒話。」
那天后,姨夫捏着嗓子跟熟客講話,聽得他們直皺眉:「你咋娘們兮兮的?」
「放你娘……沒,沒呢,老、我這是胎教、胎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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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中考。
那天正逢颱風,路上的積水已經沒過我膝蓋。
小姨捧着大肚子叮囑:「准考證跟文具再檢查一遍,我給你裝了套衣服放樓上,老公,你去拿一下。」
姨夫正在啓動摩托車,小姨等不及:「算了,還是我去吧。」
我剛穿好雨披,想說自己去,抬頭就見小姨抓着樓梯把手,緊緊捂着肚子,有水一樣的東西從她雙腿間流下。
小姨要生了,比預產期足足早了一個月。
姨夫抱着她往外走,我想跟着去,被他厲聲呵斥:「你去考試,別跟來添亂!」
看着小姨蒼白無血色的臉,我惶惶立在原地。
姨夫把她抱到摩托車上,摩托車突突發動,驚起一圈一圈水花。
他開了兩米,又停了下來,撐着摩托車偏過頭。
極盡耐性道:「夢嵐,有我在,你小姨不會有事的。你好好考試,別忘了我們的約定,等考完我來接你去看弟弟妹妹,聽到沒?」
我緊緊攥着書包帶子,心中的擔憂不安要把我淹沒,連說話都帶着顫音:「聽到了。」
「夢嵐……帶上衣服鞋子……好好考……」
她應該很痛很痛,但還是一遍遍叮囑。
就像媽媽一樣。
那一天,我淌着水走到學校,換上乾燥的衣服鞋子,坐在考場的那一刻,我還在心中祈禱:求老天保佑小姨,保佑她肚子裏的孩子……
我渾渾噩噩地考完,一出考場就看到了站在校門口的姨夫。
他臉上的笑容藏不住,接過我的書包。
「今天上午,你小姨生了個妹妹,母女平安。」
我眼眶瞬間蓄滿了淚,差點哭出聲。
-12-
小姨坐月子,我爸跟繼母帶着孩子登門。
繼母抱了抱懷裏白胖的兒子,語氣裏滿是得意:「先開花後結果,明年再生個兒子。」
姨夫端着瘦肉粥進來,陰陽怪氣道:「我家就個豬肉攤,沒有皇位要繼承,有女兒就夠了。」
我伸手去接碗,被他躲開:「沒你什麼事,上樓看書去。」
「姨夫,我中考都考完了……」
「中考完了就沒事了?你還要不要上大學了?」
他從小姨生產緩過神來,開始關心我的中考成績,旁敲側擊得知我中考那兩天魂不守舍,已經做好了我上普高的準備。
還提前買了高一的書本,讓我自己預習。
我剛出房間,就被我爸拽了過去:「夢嵐,你小姨有親生孩子了,不會對你好的。還是跟爸回家吧,照顧弟弟做做家務,不比在這做保姆強?」
「你欠姨夫的錢呢?」
我爸大手一揮:「賴掉唄,反正借條也沒了,你想回家誰敢攔你?」
「爸聽說了,你中考沒考好,好的高中上不了,還不如跟你後媽進廠,滿十八歲再從廠裏找個小主管嫁了,彩禮留給你弟娶媳婦……」
以前我或許會難過,但現在,我只是平靜地望着他。
這麼狠的心腸,偏偏長在父親的身上。
見我不搭話,他用力敲了敲我腦袋:「夢嵐,你可別跟你媽一樣犯蠢,好好的班不上,跑去做婊子——」
「爸,你真不知道我媽爲什麼犯蠢嗎?」
他目光一閃,心虛地不敢看我。
「你醫藥費三萬五,其中有兩萬是借的。我媽跑前跑後照顧你,被廠裏開除,還不上錢,交不上醫藥費……爺爺大伯小姑全都裝聾作啞,我媽沒有辦法,只能去賣。」
我一字一頓地說着,每個字都在滴血。
「爸,我媽救了你的命啊,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嫌她罵她,但你怎麼可以?」
我爸出院回家,我媽就重新找了廠上班。
我爸聽到流言蜚語,爲了他那可笑的男人自尊,跑到廠裏打她罵她。
我媽在新廠幹不下去,又換了個廠……最後,鎮上的廠子她都待不下去。
還查出了乳腺癌。
她掏空家底,放棄尊嚴,玷污名聲救了我爸的命。
卻救不了自己的。
死的時候,才三十六歲。
-13-
我爸無法反駁,只能梗着脖子狡辯:「誰讓她救了,她就是蠢!好了,別廢話了,趕緊跟老子回家!」
「回什麼回,成績出來了。」
姨夫瞪了我一眼,把諾基亞手機遞給我:「趕緊查分,要是考砸了……」
他頓了頓,沒說難聽的話。
我哆嗦着接過手機,顫抖着輸入准考證號,只聽到叮咚一聲,成績短信來了。
「快點啊,點開。」
姨夫急得不行,硬是忍着沒搶手機。
短信界面打開,我的分數顯示了出來。
滿分 650 分,我考了 639,全市第九名。
姨夫高喊一聲,抓着手機衝進屋子,邊走邊吼:「夢嵐成績出來了!全市第九!老天啊,我都準備好錢買高中了!」
我爸也驚住了,回過神喃喃道:「老子的種這麼好?」
繼母抱着弟弟出來,被他一把搶過去:「寶根,你姐讀書好,你更不會差,咱們薛家也要出清華北大了!」
他跟繼母放聲大笑,搞得好像弟弟已經被清北錄取了一樣。
「吵什麼吵?要鬧回家鬧,我家就不留晚飯了。」
姨夫冷靜下來,板着臉轟他們。
我爸臨走前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懷裏的弟弟:「算了。女孩再好都是別人家的,還是我寶根好,聰明伶俐,一看就是狀元的料。」
從那以後,我爸再也沒提過讓我回家,原本遊手好閒的人,也開始努力上班,就爲了賺錢培養他的寶貝兒子。
小姨怕我難過,抓着我的手安慰:「夢嵐,你今後只會更好,別把自己的人生跟人渣綁在一起。」
-14-
我當然不難過,我就是有點糾結。
我這個成績能上市一中,但如果留在縣一中,直接去重點班不說,還有五千塊獎金。
那可是五千塊啊,服裝廠兩班倒的技術工,都要賺個大半年。
再說,縣裏離家近,我也能幫襯着小姨姨父。
可姨夫大手一揮:「去市裏,要讀就讀最好的。」
「今年縣一中考得好,重點率全市第三,讀書主要靠自覺,在哪裏讀其實都一樣……」
我輕聲解釋着,不知道說服他還是想說服自己。
「麻煩精,你懂什麼?」
他正要長篇大論,被小姨瞪了眼,訕訕抱過妹妹:「得,你們娘倆聊。」
我跟小姨站在三樓陽臺,她望着樓下車水馬龍,思緒萬千:「夢嵐,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好的成績。當時中專最好,畢業包分配,我沒考上,只能念高中。」
「一學期學費一百六,現在看來很容易吧,可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你外公外婆不肯供,想我趕緊結婚,好給小舅討老婆,是你媽,從五百塊彩禮中偷了兩百給我……」
這是我來小姨家後,她第一次主動提起我媽。
紅着眼眶,聲音哽咽:「你媽本來不想嫁你爸的,可她用彩禮供我讀書,沒錢還你爸,只能嫁了……」
「小姨,你別說了,你剛出月子,可不能哭啊。」
小姨摟着我,聲音溫柔卻堅定:「夢嵐,現在你覺得五千塊是鉅款,但等過了十年,二十年,它不過是你一天的收入。有時候,錢沒你想的那麼重要。」
我喃喃道:「那什麼重要呢?」
她將我臉頰的髮絲捋到耳後,神情鄭重:「你的前途,你的未來,咱們一家人健康快樂,都比錢重要。」
晚風輕拂她的髮絲,霞光給她鍍了一層溫柔光圈。
那一刻,我想,她就是媽媽留給我的,心軟的神吧。
「我上了高中,畢業後考上國企,有了一份像樣的工作,纔有現在的日子。」
「所以夢嵐,你不必愧疚Ŧṻ₈,這些都是小姨該做的。」
可是,當年的恩情小姨已經還了無數次,她不欠我媽,更不欠我。
-15-
最後,我還是去了市一中。
報名後的第二天,姨夫的豬肉攤搞活動,一斤豬肉送一根自己做的臘腸。
逢人就說:「夢嵐中考全市第九,被市一中錄取了!」
幾個熟客小聲議論:「一個養女,縣裏讀讀得了,來回路費全是錢啊。」
「女孩遲早要嫁出去的,你小心竹籃打水一場空。」
姨夫毫不在意,毫不動搖。
說煩了就把剔骨刀往菜板一剁:「老子樂意!」
開學那天,我獨自坐大巴去報到。
大巴駛進一條長隧道。我靠在座椅上,黑暗緩緩褪去,眼前是一片光明。
我以爲,我的人生就像此刻一樣,柳暗花明,哪曾想,第一次模擬考,就打得我措手不及。
尤其是物理,堪堪及格。
班主任是個中年男人,把每個人的成績念一遍,讀到我時停頓了兩秒:「小地方來的女生,我建議選文科,中高考的難度不是一個量級,靠死記硬背沒用。」
換做別的女生,說不定哭了。
可我早已習慣了人生的挫折,依然堅定地相信,我可以。
市一中的學業緊迫,做不完的試卷,改不完的錯題,一輪又一輪的排名考。
爲了節約時間,我三個月纔回家一趟,偶爾打一通電話回去,接電話的永遠是小姨。
她說妞妞會翻身了,還說昨天打預防針,姨夫哭得比妞妞還厲害,最後問我身體怎麼樣,錢夠不夠花……
這個時候,姨夫從不主動跟我講話,但電話裏總是傳出他的聲音:「哦,我家老大打來的……你咋知道她上市一中……哎,主要還是孩子自個兒努力……」
這一年學得天昏地暗。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一結束文理分班,我總分年級四十,文科排名第九,理科排名六十八。
我如願上了理科重點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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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沒變,他看着我的成績嘆了口氣:「其實你記憶力好,學文更容易。」
我知道,但我依舊固執地選理。
因爲,我想學醫。
回到教室,我的課桌裏多了個粉色信封,左下角寫了 XYS。
我抬頭望去,正好對上徐允適的目光,他朝我挑了挑眉梢,笑得溫柔陽光。
我認得他,學校籃球隊的,成績好,家境好,妥妥的高富帥學霸。
倘若是尋常小女生,收到他的情書,大概率會芳心萌動。
可我淌過最泥濘的路,見識過愛情最糟糕的模樣,一心只想考個好大學。
那封情書夾在默寫本里,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原以爲這事就過了。
哪曾想,第二天重新排座位,他坐到了我後排。
「夢嵐,你有不懂的物理題可以問我,我學競賽的,有些方法比老師教的好。」
他笑容明媚,手裏的黑筆勾着我的頭髮,一圈一圈轉着。
我抓過頭髮,冷冷道:「不用。」
班主任的物理課上,我按照老師步驟做題,後背突然被戳Ŧü₇了下:「這ŧû⁾個辦法有點蠢,你聽我的……」
我不想聽,可他就像蒼蠅般陰魂不散,轉身正要提醒——
「啪」一聲,一個粉筆頭砸到我臉上,掉到了課桌上。
班主任拍着講臺罵:「極個別女生自己不學習,也別影響其他同學,這裏是學校,不是你談戀愛的地方!」
原本聽課的同學紛紛抬頭,順着老師的目光看向我。
我臉一紅,有些難堪,又有些委屈。
而後排的徐允適正襟危坐,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
課後,我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他恨鐵不成鋼道:「人家走競賽保送的,實在不行還能出國,他不聽課你也不聽課,你拿什麼跟人家比?」
「我沒有,是他打擾我。」
班主任顯然不信,擺擺手讓我走。
「老師,我想換個座位。」
他直接拒絕:「咱班座位是按成績排的,等你考了年級第一再說。」
後面的日子有些難過,徐允適的騷擾無處不在,但他在同學老師心目中的形象很好,做得又很隱蔽。
而我,我沒有證據。
期末考試前一晚,他攔住做值日的我,朝我耳邊吐了口氣:「夢嵐,我發現你特別敏感……被男生碰一下,反應都很大……」
我死死咬着牙,忍着朝他揮拳的衝動。
「我聽說你是收養的,開學送你來的是你姨夫吧?你該不會被他欺負過,才這麼怕男生的接觸……」
「不如,你做我的女朋友,我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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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最後一個回到宿舍,拿起話筒輸入小姨的電話,剛響了一聲,又立馬掛上。
算了。
今年小姨單位效益不好,近半年沒發工資。姨夫的豬肉攤消防不過關搬到菜市場,一個月攤位費就要兩千,加上妹妹早產身體弱,動不動跑醫院……
家裏夠忙了,我還是別添亂了。
沒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小姨打來的。
「夢嵐,怎麼了?妞妞睡了,我看到有個未接電話。」
「小姨,我想家了——」
「搞什麼,大晚上打電話,吵死了!」
我上鋪女生翻了個身,不滿地抱怨。
「沒什麼小姨,我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撂下電話,我輕手輕腳回到牀上,卻還是惹得上鋪不滿:「輕一點啊,你不睡別人還要睡!」
我躺在牀上一動不敢動。
好歹是市一中重點班,做不出脫衣服扇耳光的事,但在學業高壓之下,同學情誼淡薄,說是同學,我們更像是高考路上的競爭對手。
期末考結束,姨夫開着新皮卡,帶着小姨和妹妹來接我。
我抱着妹妹,小姨抱着我,遠遠看到徐允適朝我望了眼,上了輛看着就很貴的車。
人模狗樣。
我厭煩地收回視線。
今年祖墳搬遷,年夜飯在村裏大會堂喫。
繼母抱着白胖的弟弟,邊上挨着瘦弱的妹妹,這是我到小姨家後第一次見她,不知餓了多久,抓着飯一個勁往嘴裏送。
繼母看不下去,打了她兩巴掌,也不哭,只一個勁塞飯。
跟我小時候很像。
繼母覺得丟臉,掂了掂懷裏的兒子:「要我說啊,女孩後勁不足,初中再好,一到高中就不行了。」
「夢嵐,聽說你選了理科,嘖嘖,這哪是你個女孩家家學得會的,早知道你問問我,我肯定勸你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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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給我夾了一筷子魚肉:「等寶根考上市一中,你再讓他學理科,別人家的孩子就不勞你操心了。」
繼母被懟得沒臉,抬高嗓子道:「我家寶根這麼聰明,別說市一中了,就是清華北大都輕輕鬆鬆。」
桌上上過高中的父母對視了眼,都笑了。
我們縣六年沒出過清北了。
果然應了網上那句話,父母文化水平越低,越覺得高考容易。
我喫了飯搭車先回去,在村口碰到我爸,他跟幾個男人抽菸吹牛,瞧見我掏出一百塊錢:「拿着,壓歲錢。」
我沒要。
「讓你拿着就拿着!買身新衣裳,買點好喫的,再買點學習用品。」
見我不拿,他就往手裏塞,嘴裏嘟囔着:「你這孩子,越大越擰巴了,也不知道像了誰。」
我拍掉他的錢後退了一步:「我不要你的錢,再說一百塊也買不了那麼多東西。」
我想到小時候過年,我爸給堂哥十塊錢買菸,堂哥用剩的錢買話梅。
他不生氣,反倒抱着堂哥舉高高:「男娃就是聰明,機靈,比女娃強百倍!」
我從沒喫過話梅,見堂哥喫得津津有味,就撿他喫剩的核放嘴裏,還沒嚐出味道,我爸就一巴掌拍過來:「噁心死了,撿地上東西喫,賤不賤啊?」
那時候,他哪怕給我一塊錢,我都記他一輩子。
可如今,別說一百塊了,就是一萬塊,我都不稀罕。
晚上,我在閣樓做卷子,姨夫在樓下喊我名字。
我剛下樓,就見他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醉眼朦朧地望着我:「夢嵐,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剛說沒有,姨夫就扔給我一個粉色信封,徐允適送的那封。
我還給他,他送回來,反覆多次,我最後煩不勝煩,乾脆放到書包夾層裏,想着帶回家扔掉,卻被姨夫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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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他,打算扔掉的。」
「那你成績怎麼回事?這次都退到五十名外了!」
他坐直身子,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問過你班主任,他說你跟這男生走得很近,我不反對你談戀愛,可你才高二啊!分手,立馬給我分手,聽到沒?!」
我垂着頭,心裏委屈,又不知如何說起。
只一個勁掉眼淚。
姨夫以爲我捨不得,衝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苦口婆心道:「夢嵐,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難道你想像你媽一樣,年紀輕輕被人渣騙嗎?!」
熟悉的畫面閃過,我一直緊繃的絃斷了,我驚恐地掙開手,大喊:「走開!別碰我!」
小姨從樓上下來,連拖鞋都沒穿,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扭頭質問姨夫:「怎麼了?你打她了?」
姨夫酒醒了一大半,懊惱又無語:「我沒動手啊,我就是抓着她讓她分手——」
我本能地瑟縮了下,小姨趕忙摟緊我:「閉嘴!你別說話,夢嵐你說。」
我從驚恐中回神,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趕忙搖頭:「我沒事小姨,就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對不起姨夫,我剛剛不是有意的。」
「你們放心,我絕不會早戀,我、我上樓做作業了。」
晚上,我洗了澡坐在牀上,心裏滿是愧疚自責。
小姨推門進來,說要跟我睡。
我們躺在單人牀上,小姨輕輕摟着我,漆黑的夜晚,她的聲音溫柔似風,能撫平我心頭所有憂愁。
「夢嵐,小姨替姨夫跟你道歉,他剛纔喝了點酒,確實有些過分……但小姨還是想跟你解釋一下,你姨夫他不是壞人,對你絕對沒有壞心思…Ṫù⁵…」
「我懷妞妞前,一直想要個親生孩子,姨夫就勸我,說我們有你就夠了,你就是我們親女兒……」
我輕輕抱着小姨,帶着哭腔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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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彷徨無措,被繼母欺負,被親生父親拋棄,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好,姨夫大小通喫。
我怕啊,怕得睡不着,每晚都用雜物堆滿閣樓的房門。
後來,我下樓喝水,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也聽到小姨說:「那怎麼一樣,夢嵐有親爸,她長大後要是不要我們,我們怎麼辦?」
原來,那個黑漆漆的夜晚,彷徨不安的,不只我一人。
「那你願意跟小姨講講,到底怎麼了嗎?」
那也是這樣的夜晚,月光慘白,星光黯淡。
我爸在醫院裏搶救,我媽四處奔波籌錢,農村的夜晚又靜又黑,我一個人縮在被窩裏睡不着。
直到,爺爺敲響了房門。
他在外面說:「夢嵐,一個人害怕吧,爺爺陪你睡就不怕了。」
我高高興興開了門,高高興興把被子分他一半。
黑夜裏,爺爺突然喘氣聲加重,然後,一雙粗糙的大手脫掉了我的褲子,我聽到他說:「別喊,不準喊。」
我還聽到他說:「你媽是個爛婊子,你就是個小婊子,爺爺是在幫你,免得便宜了外人……」
那時候我六年級,已經懂很多道理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卻還是怕得發抖,就像一條躺在砧板上的活魚,那雙粗糙的大手就是刮鱗刀。
刀刀不致命,卻刀刀都是凌遲。
小姨突然嗚咽出聲,崩潰地抱着我:「夢嵐,你怎麼不早說……那個畜生啊……」
爲什麼不說?
爲什麼不反抗?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人在極端恐懼下,身體是僵硬的。
我望着頭頂的天花板,在我認命之時,事情迎來轉機。
小姨跟姨夫來了,他們在院子裏喊我媽,爺爺不得已下牀走出去。
瀕死的魚緩過神來,麻木的眼底閃過一絲淚光,宛若劫後新生。
我穿好衣裳跑出屋子,死死抱着小姨。
爺爺呵斥了兩聲,陪笑道:「孩子想娘了,沒事的,你們先去忙,大晚上還得麻煩你們跑一趟。」
姨夫掃了眼發抖的我,冷冷道:「姨姐兩頭跑忙不過來,不如讓夢嵐跟我們住幾天。」
那天晚上,我被他們帶回了家。
後來,我爸ŧùₔ出院,我媽接我回家。
她不在的晚上我都不敢睡,堵着門看書做作業,大概人在緊張的情緒中記憶力也會變強,我所有的課本都熟記於心,成績也突飛猛進。
再後來,我爸媽經常爭吵,我爸要面子總打我媽,爺爺和稀泥說爸幾句,然後說大人吵架小孩子遭殃,非要帶走我。
我死活不肯,後來我媽知道了。
她就再也沒有留我一個人在家睡過,哪怕進廠打工,也要帶上我。
直到她查出癌症,沒多久,我爺爺就掉進河裏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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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我知道姨夫真心對我好……」
這三年,姨夫一邊罵我麻煩精,一邊替我擺平麻煩。
他嘴上讓我記賬還錢,但給我錢卻從不吝嗇。
他關心我的成績,重視我的未來,卻又尊重我的選擇……
他滿足我對父親所有的幻想,或者說,在我內心深處,他就是我崇拜信任的父親。
「理智上我清醒明白,但情感上……」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無力又絕望:「小姨,我遇到過太多男性的惡意,有長輩,有同輩……以至於我收到一丁點善意,都叫我惶惶不安,全身戒備……」
「小姨,我信任姨夫,但我有心病……」
小姨一把抱住我,撫摸着我後背輕聲安撫:「好了,都過去了,夢嵐,別怕,小姨在的。」
那一年,我媽也是這麼說的。
想到我媽,我用力抱住小姨:「小姨,謝謝你。」
謝謝兩個字太輕薄,但此時的我,給不了厚重的承諾。
「還有對不起……」
「別說了夢嵐,沒有人會怪你,睡吧。」
第二天,姨夫主動跟我道歉,說自己喝多了,讓我不要有壓力。
之後就故意避開我,直到開學前夕,他送給我一個新筆袋:「你小姨給你挑的。」
小姨送我上學,路上她問我徐允適的事要不要她出面?
我拒絕了。
進校前,小姨緊緊抓着我的手:「夢嵐,不要害怕,你沒做錯什麼。」
「我們是一家人,我、你姨夫,都是你的後盾。實在不行我們就換個學校。」
「放心小姨,我能解決。」
我來得早,教室三三兩兩學生在晚讀,我徑直走到徐允適跟前,將信封往他桌上一拍:「徐允適,你狂妄自大,不尊重女性,我不喜歡你,你別再騷擾我了。」
徐允適愣住了,沒想到我敢當面拒絕。
在同學好奇的目光下,他下不了臺,抓起信封直接撕掉:「你胡說什麼,分明是你勾引我!」
我冷笑了聲,輕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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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我擺好文具開始刷題,後面的桌子慢慢靠近,緊緊壓着我座椅靠背,緊接着,我的胸前多出一隻手——
電光火石之間,我抓起保溫杯往他手上砸,厲聲道:「流氓,你摸哪兒呢?!」
徐允適痛得尖叫,緩過神又有些難堪。
女孩子遇到這樣的事,大多忍氣吞聲,而我出了名的膽小怕事,竟敢喊出來?
對着他震驚的目光,我勾了勾脣角:「你敢做,我有什麼不敢說的?」
當晚,我們被叫到辦公室,班主任打電話叫了雙方家長。
徐允適的媽媽在市區,來得快,一進辦公室就顛倒黑白:「我兒子太優秀,有女孩倒貼也正常,但被拒絕了還打人,羅老師,這樣的女生配在一中重點班?」
羅老師瞪了我一眼,低聲警告:「林夢嵐,你還想不想高考了,趕緊道歉。」
「我沒有錯,是他耍流氓,打他都是輕的。」
「嘿,你這小賤人……」
徐允適的媽媽抬手就要打我,卻被一隻大手攔住。
姨夫來了,小山般的身軀擋在我前頭,也擋住了所有風雨。
「我這有個視頻,羅老師你看過再下定論。」
他打開筆記本,視頻中顯示一隻手從我胳膊穿過,快碰到我胸口時,我突然起身用保溫杯砸他頭。
姨夫送我的筆袋裝了針孔攝像頭。
徐允適瞬間白了臉。
他媽卻依舊狡辯:「這個視頻能說明什麼?我兒子又沒碰到她,就是個小意外,但你打他是故意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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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皺了皺眉,依舊選擇息事寧人,拉過姨夫小聲勸:「光這視頻證據不足,高考決定一生,別因爲小事耽擱孩子人生大事。」
徐允適媽冷哼一聲:「算我們倒黴,說吧,多少錢。」
姨夫快氣死了,握着拳頭恨恨道:「好,好得很,你們還是跟警察說吧。」
徐允適他媽撇了撇嘴,滿不在乎道:「你沒證據,警察來了我們也不怕。」
「我有證據。」
調解室的門突然開了,我上鋪的女生拿了部手機進來,掃了我一眼,最後停在徐允適身上:「這些視頻,能證明徐允適猥褻林夢嵐。」
她點開,有徐允適藉着交作業摸我臉的,有他湊過來拍我後背的,還有那天晚上他攔住我,把我壓在牆角強吻……
我看到一半,突然衝出去劇烈嘔吐。
姨夫一拳打碎辦公桌,揪住徐允適的衣領:「你爸媽沒教會你做人,今天老子好好教你!」
「姨夫——」
我攔住了他:「別動手。」
最後,警察跟校方領導一起來了。
領導怕事情鬧大影響學校聲譽,一個勁跟姨夫說好話,說我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調解賠償最划算。
姨夫把辦公桌拍得咣咣響,怒目咆哮:「我是個殺豬的沒文化,你有文化,爲了名聲逼一個小姑娘,是文化人乾的事?你也是做父母的,如果今天被欺負的是你閨女,也拿錢平事嗎?」
「是,我家窮,經濟條件不如他們。但夢嵐是我家的寶貝,今天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替她討回公道!」
說完看向我,竭力溫柔道:「夢嵐你別怕,你沒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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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我跟上鋪女生一同從警局出來。
「謝謝你幫我。」
她傲嬌地哼了哼:「老實說吧,我之前挺討厭你的,長得好成績好,連徐允適都喜歡你。」
我不可思議:「那你怎麼不幫你喜歡的人,反倒幫我?」
她喜歡徐允適,纔會偷拍他,卻拍到了他猥褻我的證據。
「我不喜歡你,但不代表我默許畜生欺負我同學!」
「我們都是女生,這種事換做任何一個女生,都會站在你這邊。」
接她的人到了,她朝我揮揮手:「林夢嵐,你要是因爲這事考砸了,我會更討厭你的!」
我輕笑出聲:「吳清倩,你討厭我,但我喜歡你。」
「你思維敏捷,做事認真,心地善良……就連你肚子上的肉肉都很可愛。」
她愣在原地幾秒,突然轉身衝過來抱住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腰上:「今天勉爲其難給你捏一下,就一下哦。」
我輕輕捏了捏,肉肉的,手感很好。
「夢嵐,你很勇敢,高考加油。」
是啊,高考加油。
高考那天陰沉沉的,又悶又熱,我一進考場就看到了徐允適。
他陰鬱的目光掃過我,又很快躲開了。
我平靜地收回目光。
我想,我再也不怕他了,也不怕任何心懷不軌的人。
因爲,我會反擊。
克服恐懼最好的辦法是直面它,解決它。
那時教室裏沒裝空調,頭頂的風扇嗡嗡作響,連空氣都是暖的,好幾個同學中暑了,其中就有徐允適。
但我習慣了閣樓的悶熱,每場考試都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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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門結束,聽到有人問:「徐允適,你考得怎麼樣?」
當初的事情爲了學校名譽,一直瞞着班裏同學,大夥兒都以爲他出國了。
就聽他洋洋得意道:「我無所謂,就走個過場。」
「哎呀,忘了你保送的,羨慕嫉妒恨啊……」
保送?
呵,做夢。
我直接把當初判決書跟猥褻視頻發到了那所大學招生郵箱,如果這樣都能錄取,算他走運。
高考成績出來,我考了全市第二,第一名是吳清倩,第三名是隔壁班女生。
全市前三名都是女生,我們用事實打破了女生學不好理科的謠言。
而徐允適提前招沒通過,高考又考砸了,勉強上個二本。
後面的事我沒再關注,忙着替姨夫看肉攤。
碰巧趕上本地電視臺採訪,提到了自己的身世,也表達了對姨夫小姨的感謝。
姨夫的豬肉攤火了,尤其是臘腸,甚至賣到了外省。
姨夫大手一揮,直接開了個臘腸加工廠。
後來,我醫學博士畢業,留在了杭城。
工作兩年,我攢夠了錢還給姨夫。
他剛收下,就被小姨揪着耳朵罵:「你還真拿啊,咱家臘腸生意多虧了夢嵐,不然你還在殺豬賣肉呢……」
「這是老子應得的,咋不能拿了……哎呀痛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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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歲那年,我評上了職稱,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
結婚那天,我穿着秀禾坐在牀上,手機裏放着院子的監控。
我那兇悍半生的姨夫,溫柔懇切地對新郎官說:「夢嵐小時候苦,看着心高氣傲,其實沒什麼安全感……今天我不爲難你,以後也請你日後好好待她。」
說完,從背後拿出一朵玫瑰花。
我拼命眨眼,眼淚還是滴到了手機上。我知道姨夫當初娶小姨受了氣,今天必定不會難爲新郎。
卻沒想到,他整了這麼一出,還瞞着我。
新郎也愣了,還是邊上伴郎反應過來,趕忙遞上紅包香菸。
姨夫沒接,等新郎接過花便退到了旁邊,悄悄抹眼淚。
接着是我那溫柔親切的小姨,此時卻板着臉:「你要是對她不好,我絕不饒你!」
她也送出一朵玫瑰花,也沒收紅包。
輪到妹妹,她直接塞花喊姐夫:「新婚快樂,紅包拿來!」
新郎鬆了口氣,給了她一大疊。
我從監控裏回神,抬頭見新郎拿着一束玫瑰跪下:「媳婦兒,嫁給我吧。」
我最愛玫瑰,絢麗多姿,又暗含鋒芒。
這裏每一朵,都飽含家人朋友對我的祝福。
誰能想到啊,二十年前被父親拋棄的小女孩,有一天,竟能被這麼多人愛着。
等到出門要敬茶,現在新人都是鞠躬奉茶,我卻拉着新郎跪下。
小姨驚得站起來,又被姨夫拉着坐回去。
我端起一杯茶遞給姨夫:「爸,您喝茶。」
這回是姨夫驚得站起來,又被小姨拽了回去。
這個身形魁梧,死要面子的漢子啊,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出聲:「好,好,爸喝茶,你們要好好的……」
輪到小姨,她喝了茶立馬扶我起來:「你的房間一直給你留着,有空回家看看。」
坐在婚車裏,我刷到了姨夫的朋友圈。
從不髮圈的他發了人生中第一條朋友圈:吾家有喜,今日嫁女。配圖是我們的全家福。
晚上,老公遞給我一張卡:「爸紅包裏的,還有一封信。」
我接過信紙打開,上面是姨夫歪歪扭扭的字跡:老子養女兒天經地義,這錢我不替你保管了。
那張卡,分明是他養我花的錢,當初說的三倍奉還,如今他一分不要,還陪嫁了一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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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第五年,姨夫叫我們回家。
「你爸中風了,繼母帶着家產跟女兒跑了。我想這事你得知道,至於看不看他,管不管他,決定權在你。」
當然要看。
看到他們的慘樣,我飯都能多喫一碗。
我帶着老公回到了小時候的平房,這麼多年過去,姨夫小姨住上了別墅, 我也在杭城買了房。
可我爸依舊住在爺爺的老屋裏,除了更破敗, 沒有絲毫變化。
他斜躺在牀上,看到我們, 讓弟弟壓着他的腿, 喫力地爬起來坐好。
「你……你來了……他們對你不好……住閣樓……你給我錢……」
他一說話就流口水, 含糊不清, 說了一大堆, 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最後, 還是一旁玩遊戲的弟弟幫忙翻譯:「爸說, 姨夫他們對你不好,讓你住閣樓,管東管西不讓你談戀愛, 養你的錢還得還。」
「爸還說我們纔是一家人, 你不能不管他。」
原來是要錢啊。
這麼多年過去, 我爸還是那副死樣子。
可我,卻不是當年那個可憐無助的小女孩, 三言兩語就被挑撥。
「住閣樓是因爲小姨家臨街, 閣樓最安靜。不讓我太早戀愛,是怕我像我媽一樣遇人不淑,嫁個人渣。至於那些錢, 他沒要。」
「爸, 我最後一次叫你了, 看我們過得好,你很難過吧?」
「活~該~」
我爸氣得東倒西歪, 口水流得更歡了。
我弟放下手機, 不大高興道:「你說什麼呢,他好歹是你爸,你不給贍養費,我們就去告你。」
我微微一笑, 像在看一個弱智:「那你去呀,不去是因爲找不到法院嗎?」
很早之前,我就變更了戶口和監護人, 他們不能拿法律要挾我,只能用親情綁架。
可是, 我對他們沒任何親情, 又何談綁架呢?
「還有哦,你猜你媽爲什麼不要你?」
「因爲帶着廢物兒子不好再嫁, 但等她老了,倒是可以跟你要贍養費,你高興不?」
是兒子怎樣,叫寶根又怎麼樣?一個只會啃老的廢物,親媽都嫌棄。
țŭ⁶從小院出來,我們走在寂靜的田間小路,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黑的夜晚,我一路奔跑,生怕慢一點就被抓去換彩禮。
「老公,那天晚上好黑啊,凌晨一點,月光星光都很黯淡。」
「我看不清路, 只能拼命跑,拼命跑。」
一直跑到小姨家, 姨夫打開門的那一刻, 屋裏的亮光傾瀉而出,一瞬間,驅散了我前面十五年的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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