鴇母修煉手冊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我穿越了。
穿到古代的第一天,爲了活命,我舔了龜奴的腳。
沒辦法,別人穿越都是公主小姐,只有我穿成了青樓的黑戶。
望仙樓紙醉金迷,我卻只想回家。
可我等啊等,等到我從妓子變成望仙樓的老鴇,等到我的手上沾滿鮮血,我才發現,我回不了家了。

-1-
我叫方家寶,是個穿越女。沒穿成公主小姐,也沒穿成第一美人,而是穿成一個被賣到妓館的黑戶。
原主既沒有身份,也沒有靠山。穿越的第一天,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人套上麻袋賣了。
我來路不明,沒有戶籍,連正經青樓都不收,被賣到了瓦舍的末等妓館。
電視劇裏的妓館總是紅旗搖曳,香風美人。我到的是個什麼地方呢?
髒亂、簡陋、擁擠、惡臭,只要有十個銅板,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街邊流民,都能找一個姑娘作陪。
說是作陪,其實也就是做那種事。價格低廉,來者不拒。
我反抗過的,我求那裏的管事,我說我會寫字,我會算賬,我會很多很多東西。
然而她只是抬起我的下巴,冷笑一聲:「那些在這地方可沒什麼用,你要是想活得長久點兒,就別讓人知道你識字。否則那羣腌臢ṭű̂₇鬼恐怕會迫不及待想嚐嚐,肚子裏有文墨的姑娘是什麼滋味兒。」
絕食逃跑我都試過,最後只是被扔進房間,進來了一個又一個男人。
管事倚着門冷笑:「白門街可沒有被哄着的姑娘,青樓花魁的初夜才值得留着賣高價,在咱們這兒,不過是幾個銅板的區別,被誰受用了有什麼打緊?」
那一刻我才明白,在這裏,所有人都是爛肉一塊,那些附加的價值不過是累贅。可我還能怎麼辦呢?
在白門街,人是不當人看的。只要有客,這裏的女人就永遠沒有休息的時候。先不提這裏又髒又亂,更是什麼三教九流都有。
我都來不及有別的奢求,活着,我得先活着,別被髒病要了我的命。
我要活,活下去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爸爸媽媽還在家裏等我,我纔剛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只要我能回去,在這裏的一切屈辱都不算數,我可以把它們遠遠拋在後面,過本該屬於我的人生。
這個場所註定了我遇不到什麼貴人,我唯一的貴人只有我自己。
這裏的女人不分高低貴賤,唯一能把她們區別開的,是生和死。還有一羣,是前陣染了病,半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人,和死人已經沒有區別。
她們一個個被扔在後院,連水和食物都沒有。用管事的話來說:「不能賣錢的貨,喫飯喝水也是浪費。」
我來時後院的女人有五個,現在只剩一個據說叫小秋的,她身上已經爛的不像樣了,卻拖着一口氣怎麼也死不掉。
我把自己的半個野菜窩頭揉碎泡在一碗井水裏,遞給了她。同情也有,悲涼也有。
因爲我彷彿通過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如果將來我淪落到這個地步,希望也有人分我一碗冷飯吧。」
小秋似乎連吞嚥的能力也沒有了,只就着碗潤了潤嘴,聲音沙啞的不像話,氣若游絲:「傻子,這裏總來一個叫三子的龜公,你要是想活,傍上他吧。」
接下來我要再問,她卻一句話都沒有了,連眼皮也不曾再動一下。我但願她只是累了,不是死了。
我努力從這些日子見過的人的隻言片語中汲取自己需要的信息,三子是春花樓的龜公,青樓裏總有不成文的規矩,龜公不能染指自己樓裏的姑娘,所以他就愛來此間找人泄慾。
春花樓雖然是三等妓館,卻也是過了官府明路的。比白門街不知好了多少。春花樓裏的客人花樣多,三子有樣學樣,沒少搓磨白門街裏的女人。
三子再來時,我主動接了他。白門街連接客的屋子都是幾人共用一個,北邊的鋪上還有另一個姐妹在「做事」。
我對這些早已置若罔聞,只一心討好他:「三爺,我給您脫鞋吧。」
脫鞋時,我顧不得反胃,用自己的袖口將他沾滿污泥的鞋仔仔細細擦了個遍。這絕對是在別的姑娘那裏十個銅板買不來的待遇。
龜公平日裏是最受人輕賤的,我越是做小伏低的追捧,越能讓他開懷:「小娘皮還挺有眼力見兒,把爺伺候好了,爺不僅付你鋪錢,還額外多賞你幾個當私房。」
連日來的遭遇早讓我沒了什麼自尊,我跪行上前抱住他的腿:「求三爺救我,我定然報答三爺。」
三子一雙手從我的肩膀摸到胸前,說話也露骨:「好人兒,在這榻上,我哪能救你呀?你行行好,趕緊救救我纔是正經事。」
我任他手上的動作,毫不氣餒:「我知道春花樓的菊媽媽有門路,只要能救我出去,您就是我的恩人,大恩人。」
他收了手,順勢躺下,一雙腳在我肩頭蹭着,突然重重蹬了一腳。他被掃了興致,這是故意作踐我:「小秋那丫頭告訴你的吧?她也打過這主意,現在還不是被爺玩爛了?你這張臉是比她漂亮些,可也不頂用。你也不打聽打聽,菊媽媽多少清白人家的女兒都挑不過來,何必要你一個黑戶的婊子?」
我早已打聽好,爬起來繼續說:「我會琵琶,彈得極好,絕不比杏花居請來的琴娘差。菊媽媽想在下月比試中拔得頭籌,我便能出力!三爺舉薦我,就是大功一件。」
春花樓是三等妓館,那裏的姑娘才藝當然不比其它青樓,對管絃絲竹通而不精,杏花居前月來了個因年歲大了從青雲閣退下來的花魁,春花樓便被壓了一頭。
春花樓不是官家妓館,買賣渠道盡是些窮苦家女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只要我抓住這一點,他們就能幫我離開這兒。
我從六歲開始學琵琶,因爲我年幼時一句喜歡,爸爸媽媽給我請最好的老師,買最好的樂器,我十數年如一日的堅持,到如今竟然是這種用途。
可沒關係,爸爸媽媽如果知道我能用它自救,應該是高興的,他們一定還盼着我回家。
我從衣裳裏摸出六個銅板,雙手舉着:「求三爺賞臉。」
這幾個錢他當然不放在眼裏:「就他娘這點兒錢?還不夠你伺候爺一次呢。」
我忙道:「現在是隻有這些,若三爺牽頭讓我入了春花樓,就絕對不止這些了,我識些字,願立下字據,往後半年的包銀都孝敬三爺。到時候三爺何必來白門街,就算是杏花居、麗秋園也去得。」
春花樓的姑娘每月的包銀雖然微薄,但也比龜公高出許多了。況且這個行當是最喫青春飯的,女子前幾年的時光最是值錢,他沒理由不心動。
三子眼睛一眯:「琵琶價貴,也是你這種賤皮子能學會的?你要是蒙我……小賤人,爺可不是好相與的。」
聽他鬆了口,我大喜,把銅錢往他衣服裏塞:「不敢不敢,您只管引薦,若沒這個本事,我把自個兒挖洞埋了去,絕不敢勞動三爺!」
就這樣,我等了三日,熬了三日,春花院裏終於來了人。他們沒給管事錢,只留了一張紙就把我帶走了。
小秋到底還是沒撐過去,我離開白門街的那天,她被人抬了出去。莫說一副薄棺,就連草蓆也沒卷一張。
可我身上僅剩的幾個銅板都用來賄賂三子了,小秋爲我指了一條活路,我卻連最後一份體面都不能給她。
我沒問她的歸處,大概會是某個亂葬崗。如果我沒本事留在春花院,還是會被扔回來,下場或許就如她一般,甚至會更慘……

-2-
在白門街待了半個月,我現在看春花院都多出一種富麗堂皇的感覺。不知怎的,我竟然有些發抖。
我被人領着到偏房搓洗,水不夠熱,刷子很硬,我卻如獲新生。在白門街,就連來了月事的人都只能用涼水擦洗。
柴火價貴,好似比人命都貴。
我見到菊媽媽時,她正在調教新人,那姑娘大約是不肯接客,被赤條條掛在房樑上,另有兩人拿着插滿了細針的麻繩,在姑娘的腳腕和小腿上一圈一圈的纏。
繩子拉緊,針就一根根沒入皮肉,血珠匯在一處滴滴的往下流,我耳邊被慘叫聲充斥,頭皮發麻。
待我觀完了這一場慘刑,菊媽媽才轉頭正眼瞧我。我知道,這是對我的下馬威。
我順服地跪下,問媽媽安。她坐在椅子上喝茶,連眼風也不掃我一下,話卻好聽:「不敢當,聽說白門街那地方竟然出了個才女,敢自比琴娘是嗎?我倒想見識見識,姑娘有幾分能耐?」
她話音剛落,便有人捧了琵琶來。東西還不曾到我手裏,又聽她道:「我時間金貴,要是什麼人都能來耽誤一番,那我這生意也不用做了。姑娘,我醜話可要說在前頭。」
我依舊跪好,又磕了個頭:「是,請媽媽賜教。」
「你若有真本事,我教你做一回尖先生,好好調教一番,將來當個頭牌也不是難事。可要是你本事不濟……我也不叫你白來一趟,你人回白門街去,這雙手留下,也不辜負咱們相識一場。」
古代這種條件,白門街那種髒亂地方,我若沒了一雙手,離死也不遠了。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不如相信自己。
我接過琵琶,調試音弦。彈出我曾在教室、在校慶、在禮堂、在演播室奏過的曲子,短短半個月,恍若隔世……
一曲畢,菊媽媽早已換了一副嘴臉,瞧着我像是在看金疙瘩:「好姑娘,我的好女兒……哎呦呦,還真是明珠蒙塵,這麼好的人才,險些埋沒了。只要你一個月後替我壓過琴娘,管他什麼戶籍,什麼身份,媽媽都能替你把路鋪平。乖女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希望我的名字被這個時代的人念出來,對我來說,這簡直像是一種詛咒。於是我無比恭順,答道:「連戶籍都沒有的人,哪配有什麼名字。媽媽既心善救我脫離苦海,就請媽媽賜名吧。」
菊媽媽很滿意我的回答,扯過我的肩膀看了又看:「就叫荔枝吧,聽着就是個可人疼的姑娘。」
我不是沒有想過借這門技藝徹底脫身,於是試探:「荔枝資質粗淺,聽說春花樓清麗可人的姐妹大有人在。若媽媽有意,荔枝願意對各位姐妹傾囊相授,爲您培養出十個百個琵琶高手。」
只要她答應,我就能從臺前轉到幕後。
菊媽媽不會不明白我的言外之意,臉色也冷了下來:「姑娘別打量着蒙我,樂器這東西易學難精。就算是你教她們都入了門,沒個十年八年誰也練不出你這樣的手藝,我可蹉跎不起這光景。否則,今日也輪不到你在這裏跟我談條件。」
我忙換上笑臉,堆滿了狼狽與討好:「荔枝只會這點微末伎倆,媽媽不嫌棄就是了,既然您並無此意,我自然樂得一枝獨秀。」

-3-
我正式入了春花樓,這當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可比起白門街,這是我能闖出來最寬的活路了。我有一技之長傍身,菊媽媽就不會想着一次榨乾我身上的價值。
至少就算有一天我過了花期,也能在春花樓做一個技藝不俗的琴師,替她省下大大的一筆費用,還可以替她調教新人。
從生意的角度出發,她自然樂意我活得長一點。
如果註定擺脫不掉這條路,那我當然希望這條路上平坦一些。於是向菊媽媽諫言:「媽媽若想我贏過琴娘,只靠一把琵琶還遠遠不夠。在您看來,琴娘是爲何受人追捧?不只是因爲技藝出衆,更因爲她曾是豔名遠播的花魁,聲名在外,自有追隨者。」
琴娘曾是青雲閣的花魁,如果不是如今顏色漸衰,退到了杏花樓,那麼平頭百姓連見一眼都是奢侈。
一個是籍籍無名的新姑娘,一個是名噪一時的雅妓。她的觀衆緣天然就壓過我,哪怕技藝上旗鼓相當,我也是劣勢的那一方。
然而現在我的命被人捏在手心裏,經不起任何一次失誤。要想後浪壓前浪,就必須別出心裁。
菊媽媽雖然狠辣,卻不是剛愎自用的人,只問:「那你想如何?」
我把這半個月來聽到的所有消息在腦內彙總,終於扒出了有用的信息:「聽聞五年前,京都有一位名妓,不僅貌美無雙,更是才思敏捷,機智過人。就連當時剛剛襲爵的淮翼侯,和左司馬的公子都爲之傾倒。只可惜天妒紅顏,這位紅袖姑娘竟從此不知所蹤。這樣一位奇女子,也不知有沒有個妹妹?」
菊媽媽是個人精,哪裏還有不明白的?當即笑道:「紅袖姑娘身世成迷,有沒有親眷誰又知道呢?可巧呢,從此刻開始,她就有妹子了。」
我初來乍到,一月後的花樓競比又近在眼前。現爲我造勢肯定是來不及了,不如就借一借別人的勢。
借勢也是要講究人選的,借高門大戶的勢確實有噱頭,可後患無窮。上位者勾勾手指,我們就不得翻身了。
可是這位紅袖不一樣,她有噱頭,知名度又高,當初一場風流韻事到現在還被人津津樂道。更重要的是,她大概已經是個死人了,死人又不能跳出來反駁我什麼。
最關鍵的一點在於,她曾一曲高歌動京城。而那首被傳唱至今的曲子並不屬於這個時代。再結合傳聞中她各種驚世駭俗之舉……
也就是說,她有極大的可能也是一名穿越者。而且是一位來歷成迷,突然消失的穿越者。或許她真的找到了什麼方法,已經回到了屬於我們的那個世界。
我想回家,也許她就是我的線索。如果我能接近她所認識的人,沒準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那麼「紅袖妹妹」這個身份,就成了我的登天梯。
遠的不說,最起碼這個身份能爲我贏得花樓競比多一份籌碼。
我們來自同一個時代,有着同樣的思想,同樣的經ťų₃歷,我冒充起她的妹妹最起碼不會太難。有人質疑身份真假時也能多兩分底氣。
菊媽媽辦事很快,不久,「紅袖之妹」的名頭就傳遍了大街小巷。什麼「自幼家貧,被迫失散,姐妹情深」的故事也編得有鼻子有眼。
可這個故事仍舊不實,不足以傳到那些貴人耳朵裏。就算他們聽到,也只不過會當成街頭巷尾的以訛傳訛。
況且那些人要尋歡作樂有的是場合,絕不會來這種平民百姓消遣的地方自降身份。
我要想攀上我的目標,還需要靜待時機……

-4-
流言傳播的速度很快,不過多久就有一撥撥的人踏破了春花樓的門檻,想要見一見傳說中的「荔枝姑娘」。
菊媽媽眉開眼笑,只管吊着來客胃口:「荔枝姑娘心氣高,卯足了勁兒要在競比上奪魁呢,今日恐怕是不得見了,各位老爺若有心思,往後可記得多多捧場啊。」
一見我這計謀真起了效果,菊媽媽也真信了我的本事,好聽的話像不要錢似的:「乖女兒,媽媽可全指着你了。要是能借着這陣風讓我這春花樓更上一層,不求與望仙樓的攀月閣比肩,哪怕有青雲閣的一半兒呢!到時候,媽媽一定拿你當祖宗貢着……」
望仙樓是當年紅袖待過的青樓,望仙樓裏分三等,從高到低——攀月閣,摘星閣,青雲閣。
越往上走,要伺候的人就越貴重,名氣也就越高。
琴娘做爲早年青雲閣的花魁,因此引得衆人趨之若鶩。叫一個快要倒閉的杏花居起死回生,風頭大大蓋過了春花樓。
由此可以遙想,當年身爲攀月閣花魁的紅袖姑娘是何等風光。
故而,「紅袖之妹」的名頭給我帶來名氣的同時,還有無數非議與質疑。
畢竟除了這個名頭,我無論才貌都被捂得嚴嚴實實,不爲外人所知。
一日兩日捂着是吊人胃口,故弄玄虛的時間一長就是敗興了。爲了把這名聲再度炒起來,我題詩一首:
紅袖翩躚嶺南夜,荔枝新摘薦冰盤。
絳紗輕破凝脂滑,玉指分來琥珀寒。
曾伴驪宮妃子笑,今隨海客棹歌還。
多情最是蠻江月,猶照離枝淚暗彈。
詩句無需多高明,夠看即可。就算想要再高深些,以我的能力也做不來。才情這東西我本就沒有多少,詩中暗含姐妹情誼纔是最重要的。
既然要追求姐妹情,當然要貫徹到底嘍~
這首詩在坊間流傳,竟然還有人稱我一句才女,其實我是個離大學只有一步之遙的高中生罷了。
明明我離美妙的大學生活只差一步,爲什麼要來到這個鬼地方?
待到花樓競比的前幾天,「荔枝」這個名字風頭正盛,菊媽媽威逼利誘全都對我用了一遍。
她爲了這場比試已經耗費了太多心力,別看現在好言好語捧着我,如果我不能奪魁,菊媽媽受不了這樣巨大的落差,我就必須承受她所有的憤怒。
以她的手段,我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上臺前,菊媽媽咬咬牙自掏腰包,請京都最好的妝娘爲我上妝。
因爲衆人心中的期待已經拉到最高,如果亮相時我不夠驚豔,印象分就會大打折扣,那麼這連日以來的鋪墊就會功虧一簣。
競比還未開場,一向喜歡姍姍來遲的琴娘卻早早到來。
菊媽媽秉承着將懸念進行到底的想法,讓我未上臺前以紗巾遮面。
所以我見琴娘時,只露了半張臉。她卻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我只以爲是有人無恥借她的名頭行騙,可你似乎……真有些像她。」
其實這句無恥之徒還真罵到我臉上了,畢竟我並不是紅袖的親妹妹。但是我都把臉遮上了,她到底是怎麼看出來像不像的啊?
這場比試是十二間花樓各出一人,但畢竟參賽的都只是三等妓館,琴娘出手就是降維打擊,可她彷彿有些心不在焉,尤其結尾時,竟彈錯了三個音。
不過我看臺下這些人的反應,他們也沒聽出來就是了……
這些來觀賽的人裏未必有品鑑名家,還是湊熱鬧與附庸風雅的人居多。
輪到我上臺時,我揭開面紗,彈的是紅袖傳唱度最高的那首曲子。
素手撥絃,低吟淺唱。若我是看客,應該也會覺得美不勝收。只有我自己知道,走到今天這個臺上,我到底遭受了多少。
當我以微弱的優勢贏過琴娘時,菊媽媽喜不自勝,一口一個女兒喊着,那叫一個親熱。
明明是我使盡手段迎來的勝利,是該高興的。我心裏卻免不了又湧起一片悲涼。
我只是菊媽媽手中的貨物,她高興,因爲賣力吆喝了那麼久,終於是時候可以買個高價了……

-5-
最終,我的「初夜」被以極高的價錢賣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富商。菊媽媽塞給我一個小瓶子,這就是我今晚的落紅……
像我這樣假裝清倌人爲老鴇賺錢的「尖先生」,青樓裏多的是,可改頭換面從白門街裏爬出來的,我大概是第一個。
外面的人不知底細,春花院的人卻知道我的來處。像我這樣的人一朝得勢,免不了有人諷刺:「荔枝姑娘可小心着點兒,別被陳老爺發現了……呦,瞧我這張嘴,您是那種地方出來的,懂得自然比我們多,想來你有的是辦法。」
我並不答話,因爲說這話的是個老熟人,替我牽線的那個龜公三子。我想不明白,我承諾過給他半年的包銀,明明我出頭了得好處的是他,他怎麼還這麼陰陽怪氣的。
不過沒關係,正常人要是能理解精神病的想法才真是見鬼。
可惜那個小瓶子最終還是沒有發揮用處。因爲那位陳老爺年事已高,早已經失去了那種能力。他用大價錢買下我,是爲了折磨,從中獲取另一種快感。
我煎熬到天亮時,牀上到處都是血,早已分不清哪一攤是他想看的落紅。
就算是這樣,菊媽媽還是送來一碗涼湯。我知道,這一關遲早要過。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菊媽媽還爲我送來一個小女孩兒,她還不到接客的年紀,放在我房裏當個丫鬟。
這種「殊榮」不是誰都能有的。如果不是纔拿我換了個大價錢,她也不會給我撥個人伺候。
那丫鬟叫小芸,手捧着那碗藥,眼巴巴看我喝下去。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只以爲給頭牌姑娘喝的一定是好東西。直到我開始腹痛,下紅,臉色發白地捂着肚子,痛到喊都喊不出聲音。
我手指抓着牀幔,在那張滿是血污的牀上翻來覆去,滿頭是汗的樣子大概像極了一隻水鬼。
小姑娘嚇壞了,哭喊的聲音比我還要大。她個子矮小,放到我們那裏,說不定小學都還沒有畢業。
我心裏起了憐惜,想和她說說話,也分散自己的注意。說出來的安慰卻連我自己都覺得諷刺:「小芸別哭,這是……是我命好呢。姐姐教你一句話,長痛不如短痛。我痛過這一次,以後就好了……」
環境真是改造人啊,我現在竟然會爲了痛苦而感到慶幸。
這一碗涼藥下去,我以後就不會有孩子了。可我親眼看過白門街的女人是怎樣避孕。
他們是等姑娘懷孕以後,用棍子打在腹部,把胎兒活生生打下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也懷不上爲止。死在這過程中的大有人在,就只爲了省一碗涼藥錢。

-6-
一夜過去,我成了春花樓的頭牌。
以一個妓女的標準來說,過得不算太艱難。我遵守承諾,每個月的包銀都給了三子。
直到最近,我發現總丟東西,而且丟的淨是一些貼身之物。小芸沒必要偷這些,那就是院裏的其他人了。
我給了小芸一隻簪子,叫她去找信得過的人打聽。她回來時支支吾吾,爲難的都快哭出來:「是……咱們院裏的龜公們偷了,他們用來,用來……他們做那種事情。」
她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說不出這些齷齪話,我卻什麼都明瞭了。
我起身邁步:「走,去後院抓人。」
小芸卻拉住了我,臉色漲紅:「姑娘,不要了吧?這種事怎麼翻的上明面兒呢?況且……」
我問她:「你覺得我是個賣身的紅倌人,反正是什麼髒的臭的都見過了,所以面對這種冒犯就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嗎?」
她看着我,眼神卻很茫然:「我不是,姐姐,我真的不是。」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想在這上遮掩,可反正我是講不了羞恥的人了,也不怕讓別人沒臉:「你可知道人心是沒有下限的,今日他們敢偷我的衣裳,明日就敢偷首飾金銀,後天就敢把手伸到我身上、我牀上!」
我到龜公住的後院兒時,那扇門掩着,還能聽到他們在裏面扯閒篇:「三哥,你替我們偷頭牌東西,就不怕她怪罪?」
三子嘴裏不知嚼着什麼,說話都帶着一股含糊:「怪罪?你們以爲那小賤人是什麼好東西。從前給我舔鞋的玩意兒,下賤慣了,現在兩腿一張就能當上頭牌姑娘。老子一天累死累活看人眼色,活的倒不如個婊子。呸!什麼世道?老子就看不慣她現在那風光樣子。」
「還是咱們三哥厲害!連荔枝姑娘每個月的包銀都拿得到手。三哥,你跟我說實話。那小娘們兒這麼心甘情願給你錢,是不是看上你了?」
三子洋洋得意,說什麼都煞有介事:「那是,她哭哭啼啼的要以身相許,爺們兒沒答應,就瞧不上她那倒貼的樣子。還是麗秋園的紅霞姑娘有女人味兒。可惜也是個看人下菜碟兒的玩意兒,老子都拿着錢了,還瞧不上老子。」
我就在此時推門進去,皮笑肉不笑,也學着樣子叫了聲:「三哥,我沒忘了是誰把我從那種地方撈出來的,這份情我記得,可你總不該背後這麼說我。」
三子雖然有恃無恐,也知道不能當面跟我衝突,於是假模假樣輕輕自打了兩下嘴巴:「今天多灌了兩碗黃湯,咱們頭牌姑娘可別見怪。」
有他這句賠罪,我也不計較,反而褪下手腕上的鐲子:「三哥真是不懂女人心思,姑娘是要哄的。你把這個送給紅霞姑娘,她一定高興。她高興了,三哥不就更高興?」
三子得了好處,自然是千恩萬謝。我回了房,摸摸空蕩的手腕子,使喚小芸:「我鐲子不知怎麼丟了。你去回稟媽媽一聲,黃老闆新送的呢,就說怕恩客問起來我不好交代。」
鐲子最後從三子的包袱裏搜出來,連帶着我不少私隱衣裳,這下子可謂鐵證如山。
說是鐵證,倒也不盡然。菊媽媽當然能看出這裏的門道。但她知道我有心整治人,一個是隨手就能薅一大把的龜公,一個是她的門面臺柱,誰心裏能沒有一筆賬呢?
所以三子被當着所有人的面扒了褲子,打了二十棒。他先是咒罵,不過五棒,嘴就軟了,止不住的哀求:「荔枝姑娘,你救救我!你忘了當初是誰把你從白門街……」
我笑意更甚,他始終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捱打,也不明白到底怎麼才能保這條命。
菊媽媽橫眉,對着樓里人敲打:「你嘴裏吐的什麼蛤蟆?荔枝是紅袖姑娘的親妹妹,是我親自請回來的頭牌,和白門街有什麼關係?看來腦子還是不清楚,打!打到他會說人話爲止。」
三子最終沒有了說人話的機會,因爲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他還剩最後一口氣時,我突然想起一個人,於是走上前去:「你現在就像被你瞧不起的小秋一樣,身上爛了,不中用了。千萬別閉上這雙眼,不然你會被扔到某個地方,給蒼蠅鑽,讓野狗咬,多可憐啊……」
三子死了,死不瞑目。
我看着那隻重新帶到我腕上的鐲子,驚覺自己現在居然可以把兩面三刀演繹得如此透徹。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沒有夢到三子的冤魂找我索命,而是夢見一條大蛇,它咬着我的腳踝,在一點一點的把我往下吞。
醒來時我滿頭大汗,我害怕。
比被困在這個世界更怕的是,我竟然認同了這個世界。
我竟然開始運用這個世界的規則,毫不猶豫的拿掉了一條人命,且遊刃有餘。
如果我回不去,最終會在這個世界被改造成什麼樣子呢?

-7-
最近青樓出了不少新人設,受我「紅袖妹妹」的光環影響,大家這才發現蹭熱度這招這麼好用。
於是別的青樓又有了許多「琴孃的表妹」、「晚香的女兒」,甚至還有人自稱是荔枝的妹妹,花名叫什麼冬棗。萬事只憑一張嘴,又不是隻有我長了舌頭。
這樣的說法一多,我這身份也就不新鮮了,何況我本來就不是真的。
眼看春花樓剛有起色,現在就出來一羣搶飯碗的。菊媽媽急得團團轉,而我等的就是今天。
我莞爾一笑,問道:「媽媽,荔枝再陪你玩些新鮮的好嗎?」
有了上次的成功,菊媽媽很是相信我。對我無有不依,她滿心歡喜盤算着讓春花樓更進一步,可我跟她不是一條心。
我想要的是離開這個春花樓,爲自己找到那條回家的路……
有了菊媽媽的財力支撐,我喬裝改扮來杏花居翻了琴孃的花牌。我想從她那裏搞清楚一件事,我和紅袖到底是哪裏相像?
我想對症下藥,把三分相像變成七分。只有足夠像她,我纔會被我想找的人注意到。
琴娘默默無語,爲我斟茶。我只能主動出擊:「競比上匆匆一面,今日總算有機會再見姑娘。荔枝聽聞,姑娘與家姐相熟?」
琴娘輕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家姐?託你的福,現在紅袖的什麼姐妹姨婆漫天都是。我倒拿不準你這妹妹是真是假了。」
在琴娘面前,我必須是真的,否則她纔不會幫我。我早已練就了說謊話的本領,立刻情真意切道:「姐妹離散多年,我那時年紀尚幼,如今實在是拿不出證據。不如姑娘教我,該如何自證?」
「你犯不着對我自證,就算你是真的,你是她妹子,又不是我妹妹,來尋我做什麼?」琴娘打着扇子,欣賞那上頭繡的一隻活靈活現的鳥兒。好似對紅袖毫不在意,半點不上我的套。
我拿出錢來放在桌上:「斯人已逝,我只是想從故人口中追念姐姐,能多瞭解姐姐一點,僅此而已。」
琴娘掂了掂那袋銀子,卻扔在腳下,跨了過去。她閱人無數,對我的目的看的分明:「追念?不,你是想去望仙樓,想成爲下一個紅袖。」
否認沒有意義,不如談一個合適的條件:「是,不知道要怎麼樣,姑娘才肯幫我?」
「你相貌雖然也算脫俗,但和當年的紅袖比,相去甚遠。知道你和她是哪裏最像嗎?樣貌,身段,才智?」她一一細數,卻邊說邊搖頭,「不是,都不是……」
她像初見時那樣盯着我的眼睛:「是眼神,你和她的眼神如出一轍。淪落到我們這種境地的人,無論有意無意,總愛把自己變得矇昧。騙過別人,也好騙騙自己。你們卻刻意讓自己保持着清醒,哪怕會爲此痛苦,始終不改。」
我沒心情聽她怎麼評判我,又拿出一袋錢,還是同一個問題:「要怎麼樣姑娘才肯幫我?」
琴娘把錢扔回我懷裏,眼睛裏分明流露出懷念,說的話卻咬牙切齒:「把你的臭錢拿回去!你們姐妹兩個,還真是都喜歡用錢砸人。沒了一個姐姐,又派一個妹妹來寒磣我。老天爺還真是公平,我欠了她的,最終竟要補到你身上。」
她自顧自說着:「你知道望仙樓的姑娘贖身要花多少錢嗎?是個天價。她明明爲自己攢夠了贖身錢,卻把自由的機會讓給了我。我對她發過誓,將來就算是餓死,也絕不回娼門。可是你看我現在……」
現在的琴娘還是重操舊業,成了杏花居的頭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和苦楚,就像我自己都擺脫不了這樣的命運,當然也沒道理苛求別人:
「當初幫你是她的決定,你沒有欠我。我今天來,也不是要你替我做什麼。我只是想請你告訴我,在紅袖消失之前,她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
畢竟時隔五年,琴娘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才答我:「我離開望仙樓以後其實不常見她,聽說,她消失之前是在淮翼侯府,京都甚至到現在都在盛傳,當年他們倆是要私奔的。」
這與現在的發展對不上,我不禁疑惑:「私奔?可如今的淮翼侯已有嬌妻幼女,我姐姐卻不知所蹤,這中間一定還有別的事發生。」
再者,只要有五品以上官員加印便可脫離樂籍,要救紅袖脫離苦海,不過是淮翼侯一紙公文的事,若真是兩情相悅,紅袖又怎麼會到死都是攀月閣的花魁呢?
琴娘搖頭:「中間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但除了淮翼侯,或許還有一個人知道內情,當初的左司馬二公子,如今的司天臺正使——林瓊。」
傳聞說這位林瓊對紅袖深情之極,至今未娶。紅袖消失後他瘋迷了一陣,從此後開始研究什麼怪力亂神,似乎在這一途頗有天賦,如今都有正式官職了。
他們仨的三角戀我早有耳聞,本以爲是一場大型的狗血愛情,真沒想到現在還被打上懸疑玄幻的標籤。
琴娘順理成章推出了我的動機:「像他們這樣的達官顯貴,在春花樓是一輩子也難遇見的,所以你絞盡腦汁要入望仙樓,是想追查你姐姐的下落嗎?」
我的目的並不純粹,只能含混的應了一句:「都有,我想知道她的去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還好琴娘並沒有追究我言語間的錯漏,只暗暗嘆了一句:「當初她拼了命的想出來,如今你又削尖了腦袋想進去。也不知我幫了你,她會不會怪我?」
我想請琴娘告訴我紅袖的喜好和習慣,以便於我繼續拙劣的模仿。畢竟我喫到了紅利,自然覺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才最穩妥。
不想琴娘卻告訴我:「傻丫頭,別糾結像與不像。你想成爲她、要取代她,就要有與她相同的價值。外觀上的相似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比你更像紅袖的人嗎?
可這些年,京城裏從沒有第二個紅袖。這個道理你先記着,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8-
我從杏花居出來時,菊媽媽派的兩個龜公立刻迎了上來。這是她怕我藉機私逃,所以時刻派人看着。
我纔不會逃,我還要在春花院大展宏圖呢……
菊媽媽見我回來,自然笑臉相迎:「乖女兒,怎麼樣?想到法子了嗎?」
想到琴娘對我的承諾,我不急不忙地坐下,抱起我的Ṫũ⁻琵琶,把玩似的撥絃:「媽媽請等一等,也許機會就快來了……」
在菊媽媽即將失去耐心之前,果真有人家請我去堂會。而且品階不小,是太守親自下的帖。橘媽媽直呼感謝老天爺,不知道我撞了哪門子大運?
春花樓的品級很低,姑娘們除了賣身就是賣藝,基本沒什麼打響名氣的機會。因爲富貴人家的堂會只請名流雅妓,斷然輪不着我們去侍宴。
我自己卻明白,因爲這位太守三日前剛迎了第十七房小妾。那小妾不是別人,正是琴娘。
琴娘還是青雲閣的花魁時,太守對她迷戀非常,那時候的琴娘風頭正盛,多少王公貴族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區區一箇中郡太守,還不被她放在眼裏。
如今門前冷落鞍馬稀,若不是抓住了男人心裏那一點點「得不到」的執念,恐怕琴娘早就被拋諸腦後了。
今天是太守五十歲壽辰,琴娘剛過門三天,也算新寵,坐在太守身邊陪侍,特意當着衆人提起了我,對太守笑道:「妾與紅袖姐姐是故交,前些日子偶然得見荔枝姑娘,頗有故人風采,莫不是造化堪憐,怎得姐妹二人都如此出衆?」
得了太守點頭許可,我抱着琵琶從席尾緩步走向臺前:「聽聞姐姐所作的樂曲很得太守青眼,荔枝與有榮焉。只可惜姐姐消失前尚有樂曲未完,荔枝不才,願以下半部獻上,博衆位貴客一笑,還請太守恩准。」
我且彈且唱,眼睛掃向坐在貴客席上的那位,一觸即收。直覺告訴我,他就是琴娘提到過的林瓊。
一曲終了,席間無一人不讚賞,誇耀之聲不絕於耳。
只有那位林瓊呆呆地望着我,或者說,他在看我的眼睛。
琴娘適時對太守撒嬌:「荔枝妹妹這樣好的技藝,落在一個小小的春花樓真是糟蹋了。若得大人恩典,將她撥去望仙樓。姐妹同科,也不算辜負。」
望仙樓是官妓而非私妓,沒有上頭的批文,我是進不去的。但我們這些小人物的去向,說到底只是上位者一句話的事情。
臨出太守府時,我單獨見了琴娘一面,她依舊是那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樣:「可別以爲我這是爲了你,這是我能爲自己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你是她妹妹,一定比我懂得多,可否解答我一個問題?」
感謝的話憋在胸口,我點了點頭:「你問,我知無不言。」
那是我第一次見琴娘落淚:「爲何我是那個從了良的阿香時,就被人人唾棄,連活下去都是奢望。可再度成了琴娘,我便能一躍做太守的小夫人。
你說這世人眼中的貴賤到底是怎麼定義的?是否一日爲娼,便終身擺脫不了?」
她就像自己手中那把扇子上繡的鳥兒,每一根緞線,造就着、捆綁着它的美麗,每一處針腳,蜿蜒着、撕扯着它的血管。
飛不走,逃不脫。
我一時語塞,發現自己竟然解答不了,因爲我也同樣被束縛着。
白門街,春花樓,甚至包括望仙樓,我要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看似處境越來越好,可每走一步,我就與妓女這個身份綁定得越深。
但我沒辦法停下來,因爲人想活着就是要往前走。
那日從太守府回來以後,望仙樓來了人,像春花樓的人當初從白門街把我帶走一樣,望仙樓終於向我拋來了橄欖枝。
望仙樓背後是太守下令,菊媽媽得罪不起。但同行是冤家,她又捨不得把我這還沒捂熱乎的搖錢樹拱手相讓,只能把怒氣宣泄在我身上。
「小賤蹄子,你早就打量好了是不是?從頭到尾,春花樓就是你的墊腳石。你想攀上望仙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都說寧當雞頭不做鳳尾,你還真把自己當紅袖了不成?等你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我瞧你有沒有現在風光!」
我捂着被打腫的臉,還是笑:「青樓裏哪還分雞和鳳,不過是哪個窩砌得高、鋪得軟,我就往那兒臥罷了。望仙樓財大氣粗,贖身錢也不會虧了媽媽。不過若打壞了我這張臉,可就折了媽媽的價了。」
被望仙樓的人帶走時,我臉上敷了好厚的粉。遮住了傷痕,像一層假面。
如果說菊媽媽是笑面虎,那望仙樓的金媽媽就恰恰相反,一見我便眼淚漣漣:「荔枝姑娘可算來了,怪我人老了,消息也不靈通。竟才知紅袖還有個妹妹在世,若我早知道,怎麼捨得你在那種地方受苦呢?我一向是拿紅袖當親女兒的呀。如今你便放一百二十個心,從今往後,媽媽疼你。」
我捂着被上一個老鴇打到發麻的臉,明明一個字都不信,卻還是擠出眼淚:「能得金媽媽救濟,荔枝三生有幸。往後任媽媽驅遣,絕無二心。」
這話說得虛僞,若我真是個一心人,也到不了這望仙樓了。
令我意外的是,金媽媽竟不像個虛僞的人。按資歷,我被放在青雲閣,她親自替我挑了最好的房間,始終笑臉相迎。我初來乍到,被人欺辱,也是她幫我出頭。
一連幾日,誰都不曾提過要我接客的事。就算顧忌太守威勢也不必如此的。可這幾天沒人讓我上臺表演,就連堂會也沒出過一次,竟然好似真的將我供了起來。
我不信天上有掉餡餅的好事,但也沒蠢到去提醒金媽Ṭŭ̀²媽我該接客了。
我主動結交望仙樓的姑娘,旁敲側擊的打探,她卻詫異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嗎?你進望仙樓的第一天就被人包下來了。」

-9-
原來我能到望仙樓,得金媽媽百般照顧。不止因爲太守一時興起,而是某個大人物早有授意罷了。
會是誰呢?是那天在太守府有過一面之緣的林瓊,還是淮翼侯?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我太久,傍晚時小芸捧了一套衣裙,說金媽媽吩咐我換上,夜裏會有貴客來。
我精心裝飾了一番,可越到時間,越覺得坐立不安。我會見到誰呢?他知道紅袖的去向嗎?
我真的,能回家嗎……
我準備好的所有腹稿都沒用,因爲進來的那個人已經喝得爛醉,完全聽不懂我的話。進來的那個人並Ŧű̂⁻不是林瓊,還有小廝扶着,喚他侯爺。
看來是淮翼侯鍾簡。
他摩挲着我的臉,像在透過我看什麼人,問我:「你真的是紅袖的妹妹嗎?」
他的手很大,一隻手就能扣住我整張臉。他輕輕蓋住我的口鼻,只留下額頭和一雙眼睛,喃喃自語:「這樣……更像。」
其實他第一句話問出口時,我的心就先涼了一半。如果他知道紅袖的穿越者身份,就一定明白她在這個世界不可能有什麼妹妹。他會問我這句話,說明他根本不知情。
但也不盡然,一個熱衷於找替身的男人,做出自欺欺人的事情並不奇怪。
藉着酒意,他拉着我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說他與紅袖是怎樣相識相知,說他的滿腹癡情,相思成災。
最後他說,他一定會替紅袖好好照顧我這個妹妹。這一照顧,就照顧到了牀上去。人都說酒醉三分醒,我看他不止三分。
第二天醒時,有人又捧了一碗藥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勾起了我不好的回憶,卻又不敢忤逆,只強笑道:「不勞貴人費心,荔枝早就傷了身子,不會給貴人添半點麻煩的。」
鍾簡親自扶了藥碗遞到我嘴邊,語調溫柔,行動卻異常堅定:「荔枝乖,喝下去,不會傷身的。我保證。」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藥,總之又腥又苦,只一口就讓人想反胃,我強忍着喝完,不敢顯露半點不滿。
鍾簡滿意極了,誇獎似的颳了刮我的鼻尖:「乖一點,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就這樣,我成了堂堂淮翼侯養在外的金絲雀。他甚至懶得接我出去做個外室,大概是因爲待在這望仙樓裏,我才更像他心中的那個紅袖。
他喜歡我撥絃唱曲,喜歡我吟詩作對,喜歡讓我說些新奇的話,哄他開心。
我知道他對我越來越滿意,雖然容貌不甚相似,但恐怕他找遍天下,也難以找到像我這樣完美的替身了。
我也盡我所能的討好,希望他放鬆警惕。不設防時,他也會對我說起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廖若水。一個可愛的女兒叫清兒。
在一次歡好方歇時,我試探着問起了紅袖的下落。
鍾簡頓時翻臉,一改柔情,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嚴厲地警告我:「不許再提,不許再問。做好你的本分,如果你想再回到白門街的話,儘管試試惹怒我。」
原來他早已經將我的底細查的一清二楚,他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裏,知道我最怕什麼。
這次他依舊要求我喝藥,爲了懲罰我剛纔的不知分寸,滾燙的藥直直灌進我喉嚨裏,傷得我有半個月不能說話。
傷在喉嚨裏,每次吞嚥都是重複的痛苦,咽喉這種地方又不好上藥,拖了好久。因爲炎症遲遲不愈,我還發起了燒。
或許是愧疚,更或許是怕我傷了嗓子,做不好紅袖的替身。鍾簡請了一個人來替我治傷。
來的那個人是林瓊,這個時代的司天臺正史就類似於巫師國師的範疇,古代巫醫不分家,他會醫術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鍾簡怎麼會讓他來?
我一直以爲找替身是件很私人的事情,這種事情也值得和情敵分享嗎?
不過這倒方便了我,當年的事情一共有兩個知情的人,現在第二個也來到我面前了。

-10-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林瓊爲我把完脈以後,嘴角勾着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可我再仔細看時,只能看見他滿眼的擔憂。
「這件事是侯爺做的不對,荔枝姑娘,你受苦了。」
我到底還是不肯死心,忍不住試探:「不是侯爺的錯,都是我不好,不該提起紅袖姐姐惹他傷心。」
他放下爲我搭脈的手,微微側身:「我曾在席上聽過姑娘一首琵琶絕技,樂曲更是精妙,紅袖總算後繼有人。」
他該不會真覺得這種話是在誇讚吧?姐妹兩個都入了娼門,他竟管這叫後繼有人?
林瓊切入正題到比我還快:「姑娘來此,是否是爲了追查紅袖的蹤跡?」
有了前面的教訓,我不敢貿然承認,正要虛以委蛇幾句,卻聽他說:「你身上的炁和旁人都不一樣,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紅袖來自同一個地方。」
他是第一個向我挑明紅袖穿越者身份的人,我下意識摳着手心,竟然都沒感覺到疼:「所以,紅袖是回家了,還是……死了?」
林瓊沉默片刻,像是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聲音還是有一些發顫:「她死在回家的路上,只差一步,她就能逃出昇天了,淮翼侯爲了留住她,寧肯讓她去死,親手掐死了她。」
這個消息對我的衝擊實在太大,紅袖死了。我在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同類,她沒能逃出去,那麼我呢?
我腦子裏一團亂,沒有任何遮掩,直接問出口:「究竟我在這場戲裏扮演什麼角色?僅僅只是替身嗎?」
林瓊如第一次見面那樣看着我,流露出悲憫:「不,你是祭品。淮翼侯找到了一種祕術,只要獻祭至親之人,就能復活此生摯愛。他捨不得自己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兒,取捨兩難。就在這時候,你出現了。」
我心神激盪,方寸大亂,不僅喉嚨,甚至小腹也有些隱隱作痛。
林瓊看我這個樣子,出言安慰,說出的話卻讓我如遭雷擊:「荔枝姑娘小心,千萬別動了胎氣。我看得出,這胎也是個女兒。」
胎氣?!他在說什麼鬼話?我怎麼可能會有孩子?
卻在猛然之間,我想起我喝了幾個月的那種藥。算一算,我的月信已經兩個月沒來了。
自從在春花閣喝了那碗涼藥,我月信紊亂已經是常態,所以從沒懷疑過懷孕這種可能。
林瓊的話依舊在我耳邊迴盪,無悲無喜:「他想拿你的孩子做容器,換紅袖回來。」
我腦子空白了一瞬,心裏突然被激起無盡的怨恨,吞沒着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恨這該死的命運如此戲弄我,我恨這個該死的古代如此輕賤我。
我恨鍾簡如此折磨我,利用我,把我耍得團團轉。
甚至我恨我自己。
蠢,我真是太蠢了!
從白門街,到春花樓,再到望仙樓。我以爲自己步步爲營,造勢借勢,我以爲這樣能一步步地把自己從泥潭裏拉出來。
我以爲我放棄尊嚴,放棄人格,只要能回家,一切都是值得的。原來最終還是別人的棋子,甚至是自找的棋子。
我一步步地走上紅袖曾經的路,我以爲路的盡頭會是家,卻沒想到把自己一步步暴露在別人的視野,送到了別人的餐盤之上。
自作聰明!作繭自縛!我自作自受也就算了,現在竟然還要搭上一個孩子。

-11-
我撫上自己的小腹,月份還很小,還感覺不出生命的跡象。我腦海中卻不自覺的勾勒出一個小娃娃的臉。
顧不得眼前這個人的提醒是善意還是惡意,我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衣袖哀求:「求求你,替我開一碗墮胎藥。我不要這個孩子,孩子不該有一個想送她去死的父親,也不該我這樣一個母親。」
聽說孕婦懷孕時會分泌孕激素,讓母親毫無保留地愛上這個孩子,保護這個孩子。
我對這個孩子的感情卻很複雜,對我來說,某種意義上,她是強姦犯的孩子。哪怕鍾簡拉着我做那種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反抗。
甚至強暴我的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而是屬於這個時代和這個身份都無可奈何。
就連在一瞬間油然而生的那份母愛都在告訴我,這個孩子不應該留下。孩子不應該配合面對這樣一個局面,我也負不了一個做母親的責任。
孩子固然是無辜的,可我又有什麼錯呢?
林瓊扶着我起來,還細緻地爲我拍了拍衣角的浮灰,但他沒有答應我的請求:「你的胞宮受過很大的傷害,況且這次本來就是用藥力強行受孕,如果打掉這個孩子,只會一屍兩命,你也沒有存活的可能。」
所有的情緒在此刻爆發,我再也不能保持所謂的理智,像瘋了一樣大喊:「那就讓我去死,要我這樣活着,活一輩子,我寧肯去死!」
他怕我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摟住我,一句就說穿了我最在意的事:「難道你不想回家了嗎?紅袖到死都想回家,你也一定想的,對不對?紅袖有辦法回家,你也可以。只要你活着,活着纔有希望。」
人在脆弱時總是本能的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哭得站不穩,倒在他懷裏:「求求你,幫幫我,求求你……」
面對這樣崩潰的我,林瓊面露不忍,告訴我:「一年以後的今天是五星連珠之日。搭配上特殊的陣法,異世的靈魂就能回到他們原本的世界去。」
他附在我耳邊,好似在詢問,又好似在蠱惑:「但是荔枝姑娘,你真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是啊,我真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
可以的,可以的!
只要鍾簡去死,我就能活!該死的是鍾簡,是所有欺騙我,欺辱我的人,唯獨不是我,也不該是我腹中一團還未成型的骨肉。
想到孩子,我又變得茫然起來:「就算我能活,那我的孩子呢?難道我要把她生下來,再拋棄她?心安理得當做世間從來沒有過她嗎?」
林瓊這時爲我遞上了一個極好的理由:「留下這個孩子吧。我向你承諾,就算有一天你真的離開了,我會保護這個孩子。我會以司天臺的名義收她做義女。讓她成爲下一任正使,遠離塵世。這人世間的苦痛,我不會讓她沾染半點。」
他看着我的眼睛,無比真誠:「愛屋及烏這個道理,淮翼侯不懂,可我明白。你和紅袖都是被命運捲進來的無辜女子,不該受此牽連。」
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是這麼看着我的。我強迫自己去思考,某些暗線在我腦海裏終於串聯起來,我明白了一些事——林瓊也在利用我。
第一次見面時林瓊就看出我的來歷,可那時我並沒有見過鍾簡,那就只能是他把這件事告訴了鍾簡。
就算真的有以至親換摯愛的祕術,也只有在司天臺的林瓊纔有可能接觸到,他們都愛慕紅袖,復活紅袖本應該是他們共同的願望。
鍾簡會放心林瓊來這裏見我,說明在鍾簡眼中,兩人屬於同一陣營。
現在眼看他們的計謀將成,林瓊卻跑到我面前揭穿這一切。
他故意造成了一個我和鍾簡你死我活的局面,是想借我的手,爲被鍾簡殺死的紅袖報仇。
我退後兩步,和他拉開距離,咬緊牙關和他對質:「在我看來,先生不止懂愛屋及烏,更懂如何借刀殺人。」
「你和紅袖還真是一樣的聰慧。」林瓊眼中沒有被拆穿的慌亂,只有對自己計謀的自信,「你明白又能怎麼樣呢?你不殺他,他便殺你。你只能做我的刀。再說,他那樣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我怒急反笑:「那先生又怎麼知道,我這把刀有一天會不會架在你脖子上?」
林瓊氣定神閒:「忘了告訴你,所謂以至親換至愛是我騙鍾簡的傻子的,我就是想看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只不過我改主意了,讓他死在和紅袖一樣的穿越女手中,纔是真正的報應。但是我沒有騙你,我真的能送你回去。至於我願不願意,那就要看你的誠意了。」
就算知道是利用,可是聽到這個條件,我還是會動搖,這次還摻雜了一點別的東西:「那這個孩子呢?她怎麼辦?」
林瓊似乎意識不到自己說這話有多殘忍,居然還是笑的,他篤定了我對回家的執念,甚至都懶得騙我:「別怕,你這個孩子活不下來的。我給他的藥,我最清楚。一塊死肉,不會對你有任何牽絆,你一樣可以了無牽掛的回家。」
他千方百計讓我懷上這個孩子,設計把我推向一個死局。現在又風輕雲淡地告訴我,不過是一塊死肉?
難道我真的要和這樣的人做交易?如果做了這場交易,如果我這樣回了家,我還是我嗎?

-12-
鍾簡再次來望仙樓看我的時候,我早已擦乾了淚痕,修飾好了妝容。扯出一個我對着銅鏡練了千百次的笑。
「侯爺,今天您請來爲我把脈的那位大人說,妾身有了侯爺的骨肉。妾身真心愛慕侯爺,原該別無所求,可如今就算爲了孩子,也請您給妾身一個名分吧。」
聽見身孕兩個字,鍾簡高興極了,他摸着我還未顯懷的肚子,語氣中滿身熱切:「荔枝,你替我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好好生下來……」
仗着身孕,我無名無分地住進了淮翼侯府。鍾簡爲我贖了身,還給我畫餅,說只要我爲他生下孩子,就會給我一個名分。
我低頭稱是,轉臉卻挑釁似的去向他的原配夫人請安:「妾身見過夫人,請夫人安。」
堂上坐着一個美麗端莊的女人,像鍾簡曾經描述的那樣,賢惠大方。廖若水並沒有爲難我,只是眉宇間鎖着淡淡哀愁。
站在這位淮翼侯夫人的視角,故事大概也很精彩【她爲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他卻始終心有白月光,還帶着一個懷孕的娼妓進了門。】
只要這位夫人不戀愛腦,不奢望男人追妻火葬場,怎麼看都是一個很好的復仇劇本。
廖若水強打着精神,正和我有來有回說着體面話。屏風後突然跑來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一個勁兒地往她懷裏扎。
三歲的小女孩兒的聲音軟糯可愛,帶着天真和嬌憨:「孃親孃親,這位姨姨好漂亮,她來我們家做客嗎?」
她還不諳世事,只說對了一半。對於這個家來說,我應該算個不速之客。
廖若水不忍心告訴女兒丈夫做的混賬事,又不習慣對孩子撒謊,只能摸着女兒的小臉,慈愛地笑。
我輕輕招手,叫了句清兒,那孩子就像百靈鳥似的跑到了我身邊嘰嘰喳喳,廖若水來不及攔,只擔憂又防備地望着我,暗含警告。
我當然沒打算對一個孩子做什麼。只是看着她,我不免在想。如果我的女兒長大了,也會清兒一樣嗎?她會撲在我懷裏喊我孃親嗎?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把清兒抱進了懷裏。廖若水不會撒謊,可我會:「清兒好呀,我是你孃親閨閣時的朋友,因爲太想你孃親了,所以來借住兩天。勞煩清兒小姐幫我選一個房間住,好不好呀?」
清兒得了我這句請求,認認真真答了句好。就真的拉着奶孃,要去替我選房間了。
清兒走了以後,廖若水的臉色好看了些。似乎覺得我不是什麼壞人。可她高興得太早,我不是好人,還想把她也變成壞人。
我拿着一張紙,跪在她面前:「請夫人屏退左右。」
她當然不敢這麼做,畢竟我現在身懷有孕,旁邊要是沒個目擊證人,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多少張嘴都解釋不清楚。
但等她看清了紙上的內容,臉色突變,立刻讓所有人都下去,只留下我和她。
「你瘋了不成?敢把這種邪術拿到當家主母面前。現在就是我拉你去見官,侯爺也不能說半個字。」
我站起來,平視她的眼睛:「要做此等邪術的人不是我,是侯爺。是您的夫君,清兒小姐和我肚裏孩子的親生父親。」
廖若水驚懼交加,抬手想打我一個耳光,又生生收了回去。她怕這一切都是我的陰謀詭計,就等着她動手以便栽贓。
「夫人出身名門世家,手段自然不俗。想查證我說的是否屬實很容易,荔枝不敢欺瞞。敢問夫人,若是這件事情屬實,夫人會如何?」
她很快冷靜下來:「我又能如何?他要你孩子的命是他作孽。與我何干?我與他本就是涼薄夫妻,若不是有清兒……總之你想找我替你做主,尋錯人了。」
她心裏沒有鍾簡,只有孩子。這就好辦得多,我曉以利害:「我肚裏這個是男是女還未可知,如果這是個男孩兒,侯爺就沒有了合適的祭品。你覺得下一步他會對誰下手?再比如我這個孩子胎死腹中,你覺得他會用誰來複活紅袖?」
廖若水顯然是想到了另一個人選,終於失了分寸:「你胡說!清兒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挺了挺還未顯懷的肚子,反問道:「難道我肚子裏這個不是他的親生孩子嗎?不過是你和清兒小姐金貴,我命賤罷了。可真到了生死之間,賤命與貴命都只有一條。」
廖若水大發雷霆,以我犯上不敬爲由,罰了禁閉。有趣兒的是,關我的那間院子,還就是清兒選的。
鍾簡真以爲是我和廖若水爭風喫醋,怕我動了胎氣,馬不停蹄地來安撫。送了好些東西叫我別急,過兩天等他尋個由頭就放我出來。
我當然不急,如今要急的另有其人。可憐她一片慈母心,還不知會如何煎熬呢。
禁足的第二天夜裏,有位貴客來了我的小院。她不施粉黛,也未帶僕從,卻爲我這屋子帶來了一絲殺意。
廖若水伸手,親自爲我帶了一隻香囊,這個角度,我能看見她腰上也掛着一隻香囊,似乎是新做的。
她手腳很輕,還不忘了解釋:「放心,這對胎兒無害的。我還不至於像他那麼喪心病狂,要對一個孩子下手。」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由不得我不信,我能說的只有一句感謝。
她卻不接受:「不必謝我,同爲母親,你想替你肚子裏的孩子某一條生路,我當然也要爲我的清兒防患於未然……」
廖若水對我只有一個要求:「這件事了結以後,你仍回望仙樓去,直到這個孩子出生。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你肚子裏這個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
若鍾簡一死,侯府無人繼承,只要廖若水頂住壓力,不同意繼嗣,清兒就是侯府唯一的女兒。最大的變數就是我腹中的胎兒。
如果我生了個兒子,就算她替我做個假身份,萬一哪一天我反悔,自認是淮翼侯的外室,反過來利用孩子的血脈,使些陰謀詭計再和ṭù⁽她們母女搶侯府,那簡直後患無窮。
所以她要我回望仙樓,只有娼妓生在青樓裏的孩子才說不清父親是誰。到時候我再想憑孩子搶侯府的繼承權,都不用她出面,我自然沒有好下場。
廖若水不敢賭鍾簡有沒有父愛,自然也不敢賭我會不會貪心。
她要爲她的女兒打算,我自然也要顧好自己,所以我也提了一個要求:「我可以回望仙樓,但我要做望仙樓的鴇母。」
林瓊謊話連篇,他能騙鍾簡,未必不會騙我。萬一回不了家,我也要爲自己留一條後路,既然離不開望仙樓,那就做掌控望仙樓的那個人。
廖若水思慮良久,她兄長官拜太常卿,任免一個望仙樓的鴇母簡直就是動動手指的事。
就算有一天我真的生下孩子,一個鴇母的孩子,更不可能被侯府認回去。
權衡利弊,她還是答應了我這雙贏的要求:
「成交!」

-13-
自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每天在小院裏閉門不出,就只做兩件事。養胎,爭寵。
鍾簡每次去看清兒和廖若水,我就開始肚子疼。他每次給了那院兒裏什麼好東西,我就尋死覓活的拿孩子威脅,一定要搶過來。
沒過多久Ṭű₂我就變得人憎狗嫌,一個沒名分的妓女仗着身孕在侯府裏上躥下跳,在衆人眼中的確像個小丑。
鍾簡樂在其中,今日來摸摸我的肚子,明天又去捏捏清兒的小臉。在新歡和舊愛之間輾轉騰挪,忙得腳不沾地。兩種香料也接連在他的體內,打得不亦樂乎。
廖若水沒刻意提醒過我,我們卻刻意地避開了彼此。那兩種東西混在一起,能漸漸把人掏空。
我肚子四個月大時,鍾簡死了。那時候我總是夜不安枕,他沐浴齋戒後上山,想去廟裏替我的孩子求一個平安符。
山路陡峭,也不知他那天是哪裏不舒服,一頭暈過去,本應無大礙的,卻栽下了山。我懷着身孕不好去看,只聽人形容說,支離破碎,血肉模糊。
我摸着肚子和孩子說話,帶着母親特有的溫柔:「孩子,你爹爹死了,你以後可以永遠平安了。」
做人母親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短短四個月,我竟開始期待這個孩子。四個月剛剛能感受到胎動,有時候我摸着肚子,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在笑。
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是件幸福的事,對我來說卻不是。
鍾簡頭七那天,我被一頂小轎擡出了侯府,又進了望仙樓。
對外的說法是淮翼侯新喪,荔枝姑娘悲痛欲絕,竟也跟着去了,可憐了未出世的孩子。
廖若水遵守承諾,爲我重做了身份。
望仙樓有了一個新的老鴇,名字不詳,只聽說姓方。竟然還是個懷了孕的大肚婆,也不知背後有哪座靠山。
我雖然在望仙樓待過,可大多數時間都是被鍾簡豢養起來,知道我從前是誰的,只有望仙樓的老人。
廖若水只給了我身份和權利,究竟如何經營和御下,還是要我自己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取消「青雲閣、摘星閣、攀月閣」的區別。都是苦命人,來到了一個苦命的地方,又何必分三六九等?
第二件事是指鹿爲馬。我叫來那些認得我的人,挨個詢問我是誰,答對的人有賞,答錯的人就有棍棒伺候,兩不虧待,公平的很。
於是不出一天,大家都恭恭敬敬,喊我一聲方媽媽。
正式成爲方媽媽的第一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同樣是一條大蛇咬着獵物的腳踝,一口一口地往下吞。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夢裏的我,是那條張着血盆大口的蛇。
懷孕八個月時,我早產生下了女兒,取名念鄉。那孩子長得極其漂亮,一點也不像其他嬰兒剛出生時皺皺巴巴的模樣。
念鄉軟軟的,粉嘟嘟的,尤其額間一點硃砂痣,好看極了。
我那樣好的念鄉,她只活了三天。大夫說我傷了身子,所以她先天不足,註定活不下來的。
我抱着念想小小的屍身,不知道該不該哭。她是不被我期待的孩子,是我不該有的牽掛和羈絆,是我一生的虧欠與遺憾。
她的臉色慢慢由灰白轉向灰青,那種可怖的,死亡的顏色,竟更襯得額間硃砂如血,似乎天地間只有這一點紅未曾褪色。不!那分明就是血,是我女兒的血,是我的血!
念鄉下葬時,我似乎能聞見腐爛的味道。那是念鄉逐漸消解的軀體,是我一點點腐朽的靈魂。
從那天起,我愛上各種香粉。塗上它們,我才聞不到自己身上那種腐朽的,血腥的味道。

-14-
離我和林瓊約定的一年之期還剩三個月,時間離得越近,我越預感那是一場騙局。我現在總習慣把事情往最壞的那個方向想。
念鄉下葬後,廖若水來看過我。不帶嘲笑,沒有任何惡意。
只因爲作爲母親,我們都爲保護自己的孩子努力過。同情也好,憐憫也罷。她這份感情倒比望仙樓裏許多人爲了迎合我而硬擠出的眼淚純粹。
廖若水一個人守着侯府,保護自己的女兒,還要防備各種勢力的傾軋,過得也不輕鬆。
她大概想安慰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倒是我先開口:「三個月後,或許我跟你還可以再合作一次。放心,你不喫虧。就算我謝你,對我女兒這一份哀思。」
三月之期一到,我主動找上了林瓊。他也知道我會來,提前清了場,偌大的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用硃砂畫就的陣型。
法陣中間是一個祭臺,臺上懸着一柄劍,臺下躺着的竟是一副白骨——是紅袖的屍骨。
一年未見,林瓊瘦了許多,這一年我沒有閒着,也研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這法陣是用來招魂的。
這纔是真正的轉生陣,林瓊想把紅袖的魂招到我身上。
但我還是上了祭臺,躺在那副屍骨旁邊,任由林瓊綁住了我的手腳,然後才問:「你說我身上的炁和紅袖相同,那現在呢?還是一樣嗎?」
林瓊仔細擺弄着他的工具,搖了搖頭,整個人神神叨叨:「不一樣,從前你的炁來自於那個世界。但是現在,你孕育了一個屬於這個世界的孩子,兩個世界的炁在你身上相融了。」
他隱瞞的另一半話,我替他說:「只有同時具備兩個世界的炁,才能連通兩個世界,做讓紅袖回來的容器。所以你利用鍾簡讓我懷上孩子,所以你威逼利誘也要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哪怕她只能來到這個世上短短三天……」
林瓊沒想到我會想通這一切,他怕我掙扎,摁住了我的肩膀,急忙說:「可是我沒有騙你,當年我發現紅袖的時候,她的陣法已經進行了一半。我想留她,她不肯爲我留下來。我沒辦法,我沒半法我才叫來鍾簡!鍾簡掐住了她,她就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鍾簡掐死了,還是被陣法帶回了她原本的世界。」
他只說鍾簡掐死了紅袖,從沒說過自己也參與其中。我沒想到他從前就是個瘋子:「所以是你害死了紅袖,還口口聲聲說要爲她報仇?」
林瓊似乎回憶起了那天,心上人如何死在自己眼前,眼神也變得驚恐:「我不想要她死,我只想她留在我身邊。她心心念唸的那個世界就這麼好?好到她可以辜負我的一片真心嗎?」
我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你的髒心爛肺,怎麼配跟我們的家相提並論?瘋子,怪不得紅袖不要你。」
他癡癡地笑起來:「誰說紅袖不要我,紅袖馬上就要回來了。如果紅袖回了那個世界,你就可以借用紅袖在那個世界的身體換魂,如果紅袖真的死了,那你的靈魂就會消散,換她回來。你應該高興,你終於有機會回家了。我在幫你啊,不是嗎?」
見我不再說話,也不再掙扎。林瓊得意洋洋:「我就知道,只要提起回家兩個字,你們什麼都會妥協的。」
林瓊拿過一道符紙,咬破手指寫上了我的名字,貼在紅袖的屍骨上。又拿了一張寫着紅袖名字的符紙貼在我額頭。
盯着眼前的符紙,我突然笑出了聲。林瓊充耳不聞,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一動不動,只等着法陣生效。隨着四周的符紙被點燃,火光湧起,林瓊念着奇怪的咒語。可我沒有死,紅袖也沒有回來。
反而是林瓊自己臉上的青筋湧起,頭髮也慢慢變白,整個人像被吸乾了一樣。
符紙的火焰燒斷了綁着我手的紅繩,我坐起來,解開束縛。拿起上方懸着的那把劍,一步步走向他。
「蠢貨,我怎麼會把一個跟我有同樣命運的女孩兒再次拉回這樣的深淵呢?我又怎麼會讓害死我女兒的罪魁禍首稱心如意?!」
林瓊遭到反噬,已經再無回天之力,還妄圖叫我救他:「救救我,我要是死了,就再也沒人知道你該怎麼回家。你會後悔的!」
可近乎瘋狂的我已經感受不到悔意,我只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快慰。
我踩住他的肩膀,劍尖直指他的心臟,卻沒有插下去:「感受到了嗎?是反噬。這說明你的陣法成了,看來你是有真本事啊。那你猜猜,既然你這麼有本事,爲什麼換魂失敗了呢?」
隨着我的疑問,林瓊也陷入了瘋狂,口中吐着鮮血,不斷問:「爲什麼,爲什麼失敗了?爲什麼!」
我把劍一寸一寸刺下去,也解答了他的疑惑:「因爲錯了,你的符紙上寫錯了,全都錯了。」
「因爲她從來都不叫紅袖,我更不是什麼荔枝!我們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不該是一個屬於青樓姑娘的花名!紅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她叫什麼,對吧?因爲她討厭你。就像我討厭這個世界。」
過了很久我才站起身,擦乾手上的血。撕掉那兩張寫着紅袖和荔枝的符紙,狠狠踩在腳下。
廖若水很會挑時間,她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她進來,我出去,完成了這場交接:「交給你了。」

-15-
後來的事情我是通過傳言知道的,傳說淮翼侯夫人廖若水偶然撞破逆賊林瓊使用邪術,意圖侵害當今聖上。
廖若水雖身單力薄,然忠君愛國,爲保陛下萬全,以一己之身誅殺逆賊,還身負重傷,實乃巾幗英雄!
從逆賊林瓊家裏搜出許多邪門歪道的東西,最駭人聽聞的是一具白骨。
上面貼着符紙,寫的正是當今陛下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非量廖水力挽狂瀾,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爲表彰廖若水的英勇,聖上特下恩旨,淮翼侯府家產全由其獨女繼承,另破例封爲康安郡主,享食邑千戶,幾乎與公主同尊。
風光榮耀是她們的事,我依舊守着望仙樓。如果不能回家,在哪裏對我來說都一樣。
我的女兒生在這兒,死在這兒,葬在這兒,這裏是她的墳塋,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我也不知道我這個老鴇能做多久,我只知道這個朝代大大小小的青樓加起來,每年最多可以給國庫上供一千八百萬貫的賦稅,足足能養六千個康安郡主。
只要上位者不肯放棄這塊肥肉,這世界上就永遠有老鴇,有妓女。
可如果世上多幾個像方媽媽這樣的老鴇,那麼就會少很多像荔枝那樣的妓女。
我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什麼都改變不了。不能兼濟天下,連獨善其身都有些勉強。
又過了幾年,我依舊是望仙樓的老鴇。今天是念鄉的祭日,我心情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然真有人撞上來。
那是望仙樓新買來的一批姑娘鬧了起來。姑娘不肯接客是常有的事,在望仙樓卻很少見。
望仙樓是官家妓館,一部分人是樂籍後代,自小見慣風月,也知曉自己以後的命運。還有一部分是家族獲罪,被貶爲娼,不肯接客就只有死路一條。
而剩下一部分,則是被家人典當而來,通過牙婆定了契,轉到我手裏。
我給牙婆立過規矩,家裏人答應了不算數,非要女孩兒自己點頭才能買。買人時也說明了是妓院,她們也都應了的。
一個女孩能自己點頭答應賣到妓院,說明這丫頭真就只剩這一條路了,不然只能等着餓死。
能自己想明白這個關節的姑娘,也就不在意什麼清白了。
這次鬧事的,就是牙婆手裏的那一批。我趕過去時,就聽見關人的小黑屋裏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別過來,誰也別過來,再逼我,我就咬舌頭了!」
我走上前去,問她:「牙婆沒跟你說要賣到哪兒嗎?」
姑娘聲音小了些,眼淚在眶裏打轉:「我知道,可我做不來,我真的做不來……」
我有些無奈,問她:「是誰賣的你?我去叫他過來,把錢還我,把你領走。」
她哭得更大聲了:「他不會領我的……我還不如去死!」
我趕緊攔住:「你就這麼賴在我手裏壞賬啦?臨死之前還替賣你的那人賺我一筆錢。你這不是欺軟怕硬嗎?」
這姑娘現在肯定是沒法咬舌自盡了,因爲她哭的時候嘴巴張的老大:「都是我的錯,我怎麼這麼蠢啊?」
我拍了拍替她順氣:「你沒錯……」
她一個被人賣了的可憐姑娘,只是不想接客,到底錯在哪裏呢?
我曾經也怨過自己,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一步錯,步步錯。我那時覺得自己是世上最蠢最蠢的蠢貨。可回過頭來我才發現,原來我當時走的每一步,也都是身不由己。
等她哭夠了,我才問:「你真的這麼想死啊?如果你真覺得清白比活着更重要,那我就認了這筆糊塗賬。我那兒有白綾,有麻繩,有匕首。你別咬舌頭了,死不了人的。」
她嗓子都啞了:「我不想死,可一個做了妓女的女人,怎麼活得下去呢?」
這是什麼話?我這一屋子難道都是鬼姑娘:「你自己想死和被那些話逼死是兩回事。他們用三綱五常鋪好梯子,教你一步一步走上去,把你捧上高位。然後撤走你的雲梯,這個時候你想下來,只有摔的粉身碎骨。除非你自己下狠心把梯子砸了,再照着他們臉上啐一口。」
和往常一樣,遇着不願意的姑娘,我就帶她走一趟白門街,這次這個膽子更小,嚇得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眼淚汪汪看着我:「如果我不接客,你會把我送到這裏嗎?」
我搖頭:「我帶你來這裏,不是爲了標榜自己和他們比有多麼心慈手軟,也不是希望你靠着咀嚼別人的痛苦來安慰自己。我是想跟你說,無論到何種境地的人,都有資格活下去。錯的是現在這個世道,而不是一個被這世道搓磨的小姑娘。」
這姑娘跟我回瞭望仙樓以後大喫了一頓,抹着嘴巴跟我說,她叫陳小花, 是被哥哥賣到這兒來的。
陳小花的哥哥告訴她,望仙樓裏的老虔婆面活心軟, 不輕易打罵人。只要她尋死覓活的鬧上幾回,哄得老虔婆一心軟, 也就躲過去了。
她哥哥還說, 要是真躲不過去,寧肯一頭撞死, 也不許給他丟人。他是讀書人, 最看重顏面,不能有一個賣了身的妹妹。
我聽完問她:「那你現在怎麼想?」
陳小花露出來瞭望仙樓以後第一個笑容:「我現在喫飽了,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喫飽的感覺, 真好啊。既然在我哥眼裏, 唯一的親人比不上幾兩碎銀。那麼在我眼裏, 這世間再大的事,都不如一頓飽飯。」
後來陳小花成了我衆多姑娘裏的一個, 她總愛細細問恩客的來歷, 若恩客是個文人,她便會特意強調:「我哥哥也是個文人呢, 他叫陳舉生, 您什麼時候見到他,一定替我說一句, 他那個做了娼妓的妹妹現在過得很好。」
陳小花現在學聰明瞭,每次都笑呵呵的:「喪良心的玩意兒, 我臊也臊死他。忠孝節義,禮義廉恥。既然逼得了妓女,又如何殺不死書生呢?」
當老鴇的第二十年, 我接回了一個被充爲罪奴的小姑娘,叫凌霜月。那孩子才六歲,就已經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額頭上的那一點硃砂紅最好看,像極了我的念鄉。
我高興的昏了頭, 也不介意做點善事,接她回去的路上又買了另一個小姑娘, 不多不少花了二百五。
小姑娘沒有名字, 我就替她取了一個——方妙笙。
凌霜月天資卓絕, 是個當花魁的好苗子。至於捎帶手買回來的那個方妙笙……要長相有長相,要素質有長相。
那是我第一次見罵人能這麼髒的小姑娘,凌霜月看不下去,指着我一點一點教她:「以後你每次想罵人的時候, 就喊一聲媽媽。時間長了,就能改掉了。」
這下可是捅了媽媽窩了, 她從早到晚媽媽媽媽叫個不停,差點兒沒把我叫聾。
媽媽這兩個字聽多了,我突然想起,在屬於方家寶的那個世界裏, ŧũⁱ媽媽這兩個字代表的不是老鴇,而是母親。
我想起我叫方家寶,是個穿越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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