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說她重生了。
她絕望地說。
上一世我癡纏小公爺蕭璟鳴,做着嫁入國公府的美夢。
而小公爺明知懷淑公主想要招他爲婿,卻假意與我親近。
最後,阿孃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在兵亂那日被亂兵擄走。
慘遭羞辱,無衣蔽體,暴斃街頭。
可當亂局平蕩後,小公爺卻娶了我的妹妹。
他洞房花燭,我枯骨黃土。
這一世,我時刻銘記阿孃的話,特意在懷淑公主面前說:
「小公爺爲何只送我妹妹手串,不送我?」
-1-
阿孃醒來的那一晚,京城下了好大一場雪。
我守了阿孃兩天兩夜,着急得夜不能寐,茶飯不思,不停追問郎中阿孃到底什麼時候醒。
可阿孃的夫君,也就是我的父親,除了落水那日裝作心疼Ṱũ̂ₚ的樣子來看了看,就再也沒有露過面。
府裏的下人也跟着見風使舵,到處傳阿孃就要快死了,這個家的正室,終歸是要落在袁姨娘頭上。
我哭了許久,眼睛腫得像核桃一般大。
可父親沒有去請更好的郎中替阿孃治病,反而是請城中最好的木匠,爲阿孃打造了一副楠木棺材。
他說這是有備無患,他說這是爲我好。
這府裏,所有人都在盼阿孃死,以至於沒有一個人在意阿孃醒來之後,近乎瘋狂地大叫着我的名字,將我摟在懷裏心碎的哀嚎。
她聲音泣着血一般,雙手顫抖着摸着我的臉頰:
「孃的蘊蘊,孃的至寶,娘看到你死在血泊裏,孃的心都碎了……」
「還好你活着,還好我還來得及阻止……孃的蘊蘊啊,沒了你,娘也沒活下去……」
那一晚,寒霜落在白梅枝頭,月光隱在烏雲背後,帷幔之下,阿孃對我說了很多的話。
「蘊蘊,上一世,阿孃怕你冷,便一頭撞死在了你的墓碑前。」
-2-
喬知蘊是阿孃爲我起的名字,意在知識豐富,蘊藏萬物。
阿孃說,希望我不像她一樣困在情愛之間,無藥可解。
我印象中的阿孃總困在這四四方方的磚瓦之中,她每刻都在盼望着父親可以來我們院裏。
可父親的小妾隨着官職的升遷也越來越多了,不是這個塞的,就是那個填的。
但父親似乎也是一個深情之人,這麼多年,唯有袁姨娘最受寵。
袁姨娘和父親本就是青梅竹馬,礙於家族耆老定下的媒妁之言,最後還是娶了阿孃。
不過沒多久,父親升遷以後,便直接做主將袁姨娘娶回了嫁,因她肚子都大了。
阿孃被逼着喝了妾室茶,還要親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與她夫唱婦隨,夜夜獨守空房。
還好後來阿孃生下了我,我們的院子才不至於太冷清。
可相比於袁姨娘的一女一子,府裏的人終究還是偏向了袁姨娘。
沒落水之前阿孃總說袁姨娘是個壞人,連帶着她的孩子喬靈珂和喬宇懷也是個小賤種。
阿孃每天都想着該如何讓她們失寵喫虧,算計來算計去,父親卻更加厭惡阿孃。
我也逐漸學得有模有樣,總是與喬靈珂作對,無論是詩會還是雅集,都要去欺負嘲諷她一番。
可無論我和阿孃如何努力,都無法將父親的心拽回來,或許就應了阿孃的那句話。
無愛,自然無偏袒。
所以阿孃才說,人只有在瀕死之際,纔會叫醒從前的自己。
-3-
我父親是正三品中書侍郎,是個文官。
所以父親十分重視子女的知識涵養,早早將我們送去了京城最出名的百融書院,許多貴胄人家的子女都在這裏開蒙。
書院的學堂是男女分開,中間隔着一道屏風,繡着山河墨畫,豪放詩詞。
在此之前,我上學堂的目的幾乎全是爲了小公爺。
我家沒有什麼爵位,倘若我真的嫁給了小公爺,喬靈珂一定會羨慕嫉妒我。
可今日上學堂,我安安靜靜地習字,再沒往蕭璟鳴身上湊。
一夜之間,我心早已判若兩人。
想起阿孃說的那些話,就清楚地認知到,誰靠近蕭璟鳴,誰就會變得不幸。
所以今日的學堂大不一樣。
蕭璟鳴沒有了我的糾纏,終於不停地往喬靈珂身邊靠近,要麼是討論詩詞,要麼是臨摹字帖,一會兒送她珍貴的字畫,一會兒誇她手帕上的梅花繡的極好。
從前我若是看到這幅畫面,定是要拉着與我親近的大家閨秀謾罵她一場,然後偏纏着蕭璟鳴同他強行討論詩賦。
周圍的人看着我那麼靜,竊竊私語裏說着蕭璟鳴已經厭棄了我。
喬靈珂也有些侷促的不停偷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和我搭腔。
過往我從未注意過蕭璟鳴眼裏的對我的厭惡,就在喬靈珂同我說第一句話時,他的眼裏一閃而過的輕蔑和鄙夷。
可當我看到京城最尊貴的懷淑郡主視線全部落在喬靈珂身上時,我低頭一笑,一切都釋懷了。
「嫡姐,你莫要誤會,我和……」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以被我打斷,
「小公爺,我見你身上佩戴的香囊也繡着寒雪白梅,你和我妹妹當真是心有靈犀。」
我勾出一抹淡然的笑,彷彿置身之外,安靜的起身作揖,
「母親的病還未好全,今日我本是來告假的,不便久留,告辭。」
驚訝,錯愕,無數的情緒輾轉在喬靈珂的瞳孔裏,我看不到一般轉身地乾脆,丫鬟提着我的書箱險些跟不上。
穿過假山,走出大門,直到坐進了馬車,我才真正的放鬆下來。
學堂並不會因我的離去而沉寂下來,只不過,我退出了戰場,讓給了喬靈珂。
馬車行駛在街巷裏,我挑起車簾往外看,心中意蘊着謀算。
阿孃說過,等皇帝病重之後,平王殿下擁兵自重,而他唯一的女兒懷淑郡主也會被封爲公主。
到時,愛女心切的平王殿下便會爲了她授意國公府聯姻。
蕭璟鳴也就在那時下了一盤大旗,將我作爲引子,惹得平王殿下對我痛下殺手,既可以掀起朝堂之上對平王殿下的不滿,又可以讓喬靈珂成爲喬家嫡女,一舉兩得。
罷了罷了。
懷淑公主,這一次,相信你不會再絞盡腦汁置我於死地了吧。
-4-
正是嚴冬天氣,朔風寒涼,銀裝素裹。
我告假了十日都未去學堂,每日都和阿孃在一起想對策。
阿孃對父親算是徹底寒了心,再也沒問過父親又宿在了哪個小妾那裏,整日不是看書,就是回想前世的一切。
以前大多都是我爭尖冒頭惹的禍,爲了不重蹈覆轍,我必須趕在皇帝病重之前與蕭璟鳴劃清界限,更要讓懷淑公主對我放下戒心。
還有一月多,我還有機會。
剛用過晚膳,父親的隨從便前來通傳:
「大夫人,主家說京城容華閣的裁縫來了,讓姑娘前去挑選布料。」
我與阿孃對視一笑,向她安心的點了點頭。
除夕之夜,京城有燈節,所以父親會讓榮華閣的裁縫過來爲我們做一身時興的衣裙。
而我爲了搶喬靈珂的風頭,將她中意的白色輕紗羽衣搶走了。
若不是阿孃重生後告訴我,蕭璟鳴早就告訴喬靈珂,那夜他會在石橋上等她,他也穿着白色。
花燭映照着燈籠猶如黑夜的星辰,郎才女貌的一對,卻被我的癡纏打亂。
阿孃說,上一世的除夕燈節,我向她高興的炫耀今日所有官家子女都看到了我和小公爺是如何的默契,以及喬靈珂委屈至極的眼神。
殊不知,我早已敲響了自己的喪鐘,一步一步踏入了奔向慘烈的結局。
-5-
父親從小就不喜歡我,當小廝通傳我已經過來的時候,恰巧打破了他們闔家團圓,一家人甜如蜜糖的畫面。
他不悅皺着眉頭,語氣並不摻雜和藹,
「你來看看,相中了哪件衣裙。」
架子上羅列着輕盈透軟的瑩白色,還有水藍,竹青,碧色。
我似乎能想象當我相中了喬靈珂早就中意的瑩白色,剋制着委屈禮讓於我,隨後父親對她們更加的憐惜。
看着喬靈珂緊張的盯着衣架,我淡笑着禮讓,
「瑩白色的衣裙更襯妹妹,所以我選竹青色便好。」
她似是不敢相信,驚喜的眼神發着光亮。
ƭų⁶父親也舒展了眉頭誇讚我,
「這纔像個嫡姐,一家人就該如此,果然從你母親病好後,你就懂事了許多。」
原來父親也知道我阿孃病了。
我選完後恭敬的離開,側頭看到袁姨娘深沉不悅的眼神。
腦海裏冷不丁冒出來一個想法。
以前總忽略的袁姨娘,是否也參與了制我於死地的謀劃?
-6-
除夕的前一天,父親來到了我們院中。
阿孃病後不同往常,再也沒有裝病扮柔軟引父親常來探望。
許是我禮讓衣裙,讓父親覺得愧疚,除夕夜又答應了袁姨娘陪她,所以只能選擇前一晚來。
重生後的阿孃,鮮少塗脂抹粉,穿着一襲素ƭů₅色衣裙,話也說的少。
父親問我們:
「除夕將至,可有什麼想要的?」
阿孃則答:
「聽說夫君的藏書閣有幾本關於兵法和史記的書籍,我想閒時細讀打發時間。」
「你一女子,不像袁姨娘那般讀《女訓》《女德》,倒是讀這些打打殺殺的史書?」
「如此那夫君便去袁姨娘屋中吧,崔嬤嬤,讓小廝掌燈,送主君出門。」
一席話氣的父親吹鬍子瞪眼,甩手就走,
「你怎麼病好之後像個夜叉一樣,好好好,我今日要是出了你院中,你可別指望我再回來!」
「那多謝君上賜我病後靜養。ťù₍」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仇人一般,連我也忍不住等父親走後詢問阿孃:
「父親真的惱了不理我們怎麼辦?」
阿孃則是溫柔的撫上我的臉勸慰:
「蘊蘊,你不是曾問上一世你死後,你父親有沒有悲痛過嗎?」
「他從不曾把我們當成家人,你死後,我曾跪在你父親腳邊求他保全你的名聲,不要再大肆宣揚你被亂兵羞辱踐踏,可他表面答應,一點都未曾顧及你。」
「靠你的慘死,再加上平王一家作惡多端,等皇帝的病稍緩之後就聯合羣臣啓奏,小公爺更是說都是因爲他你纔會被懷淑公主針對,爲了彌補我們喬家,他甘願娶喬靈珂爲妻。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們那樣慘,彌補的卻是袁姨娘和喬靈珂……」
「平王一家因謀反罪被賜死,京城上下都在歌頌蕭璟鳴和你父親的大義,喬家也掛滿了紅綢緞,等待着和國公府的喜事。」
「你枯骨黃土,而他洞房花燭,阿孃只恨你父親,他對我們太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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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煙花漫天,府中也早早地備好了年夜飯。
喬靈珂穿着一襲銀白色的輕紗羽衣,步履之間彷彿微風輕拂,自帶一股輕靈之氣,說不盡的溫婉柔美。
席間,父親與她們更像是一家,問詢了家中唯一兒郎的功課,又囑咐喬靈珂爲女子也要讀書識理。
還好經歷一世,阿孃並不灰心,再次問詢了父親說要進藏書閣,礙於除夕佳節,不想掃興,父親終是答應了。
晚膳用罷,父親和袁姨娘花好月下,囑咐我們看完燈節後早些歸家。
除夕的京城很是熱鬧,繁華的街巷人山人海,有雜耍戲團,也有舞獅遊街。
按我之前的張揚性子,一定是出門就去尋小公爺,可如今我跟在喬靈珂身後,看着她直奔石橋之處。
除夕夜,放花燈,祈福的人不在少數。
剛到石橋我就看到了溫潤如玉的小公爺舉着兔子花燈,看見喬靈珂後笑顏如花。
那笑,從來沒有對我綻放過。
我曾問阿孃:
「我對小公爺那麼好,我到底哪裏比不上喬靈珂?」
阿孃說:
「愛你的人,就算你是滾入泥裏的石頭,他也當璞玉;不愛你的人,就算你是耀眼的珍珠,他也覺得是魚目。」
他不愛我,所以他的眼裏沒有我。
可他就算不愛我,爲何要讓我當喬靈珂的替罪羊?爲何是我受到亂兵的羞辱,是我被扔與大街上暴斃而死。
她那麼幸運的擁有美好的結局,代價卻是我的慘死。
我想這世道大抵是公平的,所以纔會讓阿孃來叫醒我,叫醒我不要再做你們相愛的墊腳石。
就讓你們多相愛片刻吧,用不了多久,你們的愛就會得到考驗。
還是生死的考驗。
-8-
在煙花綻放最絢爛時,懷淑公主終於來了。
她的出場永遠是最隆重的,哪怕她現在只是一個郡主,可嬌奢靡ţų⁶費的程度不亞於皇宮的貴人。
小廝和丫鬟簇擁着她下了馬車,逶迤拖地的絲綢衣上繡着大朵的牡丹。
石橋處,平民百姓被驅散到一邊退卻到街邊,這裏一下變的空曠起來。
以往同我交好的閨秀也被我按住,一起看好戲。
此時此刻,不知懷淑郡主的心裏在想什麼。
良辰美景,火樹銀花,燈火闌珊處,郎才女貌的蕭璟鳴和喬靈珂正一起放花燈,兩人臉上寫滿了愛意,都快要將這石橋淹沒……
白衣白裙,兩人宛如謫仙,誰都不忍打破這般美好的幻境。
我笑着看着懷淑公主差點握斷了自己的指尖,周圍簇成一團的閨閣小姐都在討論:
「小公爺當真是厭棄了喬知蘊,你看小公爺現在多喜歡喬靈珂啊……」
「喬靈珂還是庶女,她也配?」
「只要小公爺喜歡,哪有什麼不配?你看他們如此默契地穿着白衫,當真是登對……」
等他們一起放的花燈飄了很遠,我才提裙上前。
背後是懷淑公主灼熱的目光,前面是喬靈珂試圖避嫌的舉止。
我依舊裝作憨傻無知的問:
「小公爺爲何只送我妹妹手串,不送我?」
喬靈珂慌張的解釋,又被我打斷。
略帶哭腔,聲音沙啞,我裝的失魂落魄:
「難道小公爺當真心悅的是我妹妹嗎?所以接近我,也只是爲了打聽我妹妹的喜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喬靈珂手腕上的珊瑚手冊,晶瑩剔透,完美無瑕。
此時的蕭璟鳴還沒有把我當作棋子,他只想讓喬靈珂明白他的真心,明白他是真心想將她娶回家。
所以他並沒有反駁,只是深情的看着喬靈珂。
可這一番深情,落在懷淑公主眼裏,或許,是嫉妒的誕生。
因妒生惡,因惡由死,因果不該由我來背。
我故作悲傷的提着裙離開,低着頭與懷淑公主擦肩。
我要讓她親眼看到我濃烈的悲傷,讓她清楚,在蕭璟鳴眼裏,我輕如沙塵,毫無存在感,他也根本不會對我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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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已過,我也成了京城的笑話。
以前同我交好的閨閣小姐也不再同我往來,背後說我之前都是自作多情的癡纏,說小公爺之前肯同我說話,也不過是爲了打聽喬靈珂的喜好……
丫鬟說,街上都在說我還不如一個庶女,流言傳來傳去,也變成了我阿孃粗鄙不堪,養得我也令人生厭。
喬姨娘教導有方,使得庶女喬靈珂腹有詩書,溫柔可人,這才入了蕭璟鳴的眼。
見我遲鈍思索,還以爲我悲傷過度,急着安慰我莫要聽信傳言,卻聽到我毫不在意的自言自語:
「我記得阿孃說皇帝病重後,外面到處傳蕭璟鳴對我的特殊和憐愛,就如同今日般鼎沸……奇怪,到底是誰在幕後推波助瀾?」
我是想過買通茶館的閒散人去散播蕭璟鳴厭棄我的消息,可這些時日,父親不准許我出門,就連阿孃也被禁了足,我們完全都解接觸不到外面。
如此一來,或許我的念頭是準的。
喬靈珂生性高潔,定是不願做這些事,她只會默許,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所以真正在背後爲我打造陷阱地獄的,是袁姨娘……
這一切都說的通了。
怪不得我雖愛慕小公爺,詩書也精通,卻依舊無法遮蓋喬靈珂的光芒。
怪不得前世我買通茶館散播我和小公爺舉止親密,卻彷彿石沉大海,毫無水花。
也怪不得,等皇帝病重後,滿京城忽然紛紛湧現我和小公爺似要定親……
這一切,喬靈珂是受益者,蕭璟鳴是執行者,而袁姨娘,纔是在背後佈局謀劃的主使者。
我和阿孃也早該參透,她的能耐,又豈會甘願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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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插花,閱書賞雪。
這些時日我和阿孃被困在了這四方天地中。
父親怒斥我爲家中丟臉,不許我上學堂,也不許我出門,避免再傳出自作多情癡纏小公爺的話來。
他更責怪阿孃,
「你看你養的好女兒!她但凡有靈珂一點聰慧乖巧,也不會被傳的如此不堪!你看看你,有做正室的秉性嗎?你看看你女兒,她有做嫡女的派頭嗎?」
「不要一口一個『你的女兒』,蘊蘊也是你的女兒!她再怎麼不好,她也是我的女兒!你若真看我們不順眼,那就和離,我和蘊蘊絕不會踏入喬府一步!」
阿孃可以容忍他說她不如袁姨娘,卻不能容忍說我不如人,重生後的阿孃再沒有以前軟弱眷戀,她將我護在身後,聲音憤怒又不甘:
「難道你當真覺得,我不後悔嫁給你嗎……」
屋裏的燭火跳躍在窗紙上,冷風悽悽,枯木婆娑。
被挑戰威嚴的Ţû₀父親神色空了一瞬,隨後面容鐵青,咬牙切齒,
「既然後悔,京城的喬府再也不會有你的位置,你便回渝州的老宅過一輩子吧。」
被壓抑在心底的憤怒和仇恨終於慢慢宣泄出來,阿孃釋然的望向父親,沉重的光芒閃爍其中,
「多謝主君成全。」
阿孃和我,也終於可以遠離這是非之地,讓他們盡情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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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府邸,四處掌燈,屋檐的雪也化了。
父親發下話來讓我們後日就出發,丫鬟和小廝都忙着爲我們收拾行李。
旁人都覺得我們可悲,若不是家族耆老之前定下的婚約,商賈之女的阿孃怎配嫁給父親。
可時至今日阿孃才明白,嫁給不愛的人,哪怕他是神仙,也宛如嫁入牢籠。
所以我和阿孃都十分開心,這一世終於可以遠離京城,遠離前世慘死的命運。
可我們還要裝作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給外面瞧,吩咐了幾個心腹留在喬府傳遞消息,打點了一些茶樓的小廝,傳一些蕭璟鳴和喬靈珂的愛情故事,順便渲染一下我失魂落魄不得已離開京城的慘狀……
我們被禁足在府中這幾日,喬靈珂參加了不少雅集詩會,聽說他們形影不離,蕭璟鳴對她的偏愛更是明顯的不得了。
就連父親也人逢喜事精神爽,愈發覺得喬姨娘教女有方,竟能攀上國公府的高枝,大有扶她爲正室的想法。
袁姨娘呢?
如今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她打點,忙得不亦樂乎。
現在也輪到她攜女參宴,過去瞧不起她的貴胄命婦紛紛開始巴結她起來。
以前的喬靈珂沒什麼交好的閨閣好友,如今不是相府嫡女的邀約,就是伯爵府的盛宴。
她們似乎真的苦盡甘來了。
正室的誘惑恐怕太大了,近在咫尺的利益,太容易讓人忽略是否有人在推波助瀾,也太容易忽略,京城的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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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緩動,晨光破曉。
回渝州的路途十分遙遠,臨行前,父親依舊高姿態的說:
「倘若你以後像以前那般懂事聽話,相夫教子,便不用去渝州了,你可想好。」
只是這話如今在我們看來就是笑話。
若我們留下來像以前那樣,豈不是又要成爲袁姨娘和喬靈珂的替罪羊?
阿孃冷哼了一聲,笑着問:
「敢問主君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父親愣了幾秒,再次惱羞成怒:
「喬家府中那麼多人,我豈能都記全?!」
「你喊袁姨娘爲靜儀,袁姨娘喊你爲長珩,你記得她的,卻不記得我的。」
「你!你莫要太善妒,靜儀爲我委曲求全……」
「委屈?好了,不要再說了,主君現在可以不用委屈了。」
曾經那樣百依百順的阿孃變得如此剛強,連父親都被嗆的說不出來話,只能說狠話撒氣,轉身就走,
「好好好!那你們就待渝州一輩子吧!吩咐下去,明日府中任何人都不準送!行!」
薰香染過指尖,阿孃收拾着行李,遮住了低垂的眉眼。
我忽然上前抱住阿孃,撒嬌般呢喃:
「我知道,阿孃叫盡歡,阿孃的名字最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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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是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雖然偏遠,倒也是世外桃源。
我們先走的陸路,又走了水路,一路舟車勞頓,還好有美景作伴。
喬家在渝州還算大戶,宅邸也被喬家族人打掃的乾淨,喬家耆老格外偏疼阿孃,看到阿孃帶着我回來心疼的落淚,氣得要寫信咒罵父親,還好被阿孃制止了。
十幾年前渝州乾旱,喬家的祖上窮的連飯都喫不起,多虧阿孃的祖上幫助,才得以在災年生存下來,這恩情也就演變成了姻親,喬家宗族耆老自覺對不住阿孃,便將我們的院子收拾的十分舒適。
在渝州這些時日,阿孃熟讀詩書,也讓我重新上了學堂。
我也認識了很多新的朋友,我們一起在田野裏抓蛐蛐,一起在山頭看日落,我想渝州真是個好地方。
渝州的朋友說,我和京城的貴女不一樣。
我問他們有什麼不一樣,他們說,我灑脫,敞亮,像天空的雲朵一樣。
這大概是阿孃重生後,我第一次聽到的誇讚。
從前,阿孃總教我要在父親面前出風頭,讓他看到我比喬知蘊更能讓家族受益。
現在,阿孃教我活着最大,不必強求男人的愛,要有心計,要懂謀算,腹有詩書氣自華。
當然,在這裏我最期待的還是每三日驛站來的書信,這是我們留着喬府的心腹寄來的。
信中寫着袁姨娘已經被父親抬爲平妻,蕭璟鳴爲求娶喬靈珂不惜與家族鬧翻,又是絕食,又是鬧自盡,老國公終是同意了。
喬靈珂要嫁給蕭璟鳴的消息似乎已經板上釘釘,蕭璟鳴即將不日就要下聘。
如今喬府熱鬧的很,誰都想套個近乎,巴結討好。
我和阿孃似乎也被遺忘在渝州,信中說,如今京城茶樓都道,喬家嫡女只知喬靈珂,不知喬知蘊。
這番熱鬧的景象好像提前了,因爲,距離皇帝病重就剩五天了。
-14-
寒冬的末尾,陰雨四起,草地荒蕪,枯葉飛揚。
墨色的烏雲擠壓在天空,風凌厲的颳着路邊的行人,靜悄悄的,彷彿風雨欲來。
阿孃從前很怕黑,怕夜晚的鬼,可她現在什麼都不怕。
因爲我死後,父親覺得我不潔不淨,不准我葬入祖墳。
阿孃怕我冷,怕我一個人在那荒山野地處孤單,時常半夜爬着山坡來陪我。
阿孃一直哭,哭我活蹦亂跳的,怎麼就變成矮矮墳包;哭我從前最愛張揚,卻草草下葬……
所以阿孃如今什麼都不怕,她不怕黑,不怕鬼,也不怕父親。
這五日,我們是數着日子過來的,等着京城大亂,等着喬府大亂,也等一個結局。
終於在冬雨欲來時,收到了驛站加急送來的書信,上面寫着:
「靈珂病重,需袁姨娘精心照顧,家中無人主事,速回。」
我和阿孃相視一笑,又要上這沒有硝煙的戰場了。
這一次,我們不再是被愚弄的棋子,而是,下棋的人。
京城的天,就要變了。
-15-
皇帝病重,封平王爲攝政王暫代國事,一朝風變,全城瀰漫着波雲詭譎的氣息。
懷淑郡主搖身一變成了公主,對曾得罪她的閨閣千金痛下殺手,死無全屍。
無人敢訴不公,無人敢聲不平,這個世道,位高權重者勝。
平王妃屢次前去國公府,大有結親的念頭,送了不少珍貴禮品。
一時之間,京城言語紛紛,傳着懷淑公主早就看上了小公爺,傳着喬靈珂和懷淑公主到底誰與小公爺最爲般配……
朝堂之上,平王更是特意針對父親,訓斥多次,惹得喬家上下人心惶惶,喬靈珂也被嚇得病了……
這時候召我們回來,無非就是他們又串通好了,讓我來當這個替罪羊。
所以這次歸來與離京的場景大不一樣,喬府上下都來迎接,這番場面,不知道的還以爲喬家多重視我們。
父親更是顏面帶笑,直誇我回來之後有了嫡女風範,
「蘊蘊,你和你阿孃的院子我又重新裝飾了一番,添了不少華麗的物件,也給你買了些名貴的首飾,很多也是小公爺託我們贈你的,後日國公府設小宴款待,你可要穿着漂亮些。」
袁姨娘親切的拉着我的手:
「你離京後,靈珂每日都惦念你,生怕你過的不好,現下她終於可以放心了。」
她言辭一轉,眼淚又奪眶而出,
「可惜靈珂病的太重了Ťūⁱ,實在無法起身迎接,還望主母體諒……蘊蘊,小公爺前幾日和靈珂走的太近,你可莫要爲此傷心,小公爺心裏一點都沒有靈珂,他說他其實心裏只有你,氣得靈珂也病了……」
聲音哽咽,帶着哭腔的柔軟,再配上袁姨娘那楚楚可憐的摸樣就是假的也能讓人覺得是真的。
阿孃說過,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喬靈珂也是借病不再應宴洗脫了嫌疑,蕭璟鳴幾次三番送我禮物,還在平王舉行的宴席上對我『照顧有加』,才徹底惹惱了懷淑公主。
她當即下令在我回府的路上,派亂兵劫走了我的車。
皇帝病重,外部勢力虎視眈眈,起義造反輪番上演,平王一句亂兵所爲,便讓喬府不敢追究,阿孃投告無門,最後絕望而死。
不得不說,袁姨娘這招借刀殺人用的很好。
前些時日,她們風光到忘乎所以,現在倒是夾着尾巴做人了。
阿孃實在不想聽他們在這唱戲,一句舟車勞頓,需得好好休息,纔打發了他們。
如今纔開始想做局,着實晚了些。
-16-
以前阿孃是主母,院子雖是喬府最大的,可卻沒什麼名貴的擺飾。
Ṭŭ̀₄現下我們剛入院裏片刻,便見識到了什麼是奢華。
我和阿孃都笑了。
才休息一會,茶樓又派小廝來報信說:
「袁姨娘花重金派我們到處傳小公爺之所以與喬家庶女喬靈珂親近,是爲了氣您,說喬靈珂也氣的病了,她還讓我們專去平王府處散播小公爺心悅的其實是您,我們茶館都得了您的好處,自然是一句也沒外傳。」
阿孃氣得想摔杯子,冷聲道:
「她現在定然是想力挽狂瀾,再把你推到風口浪尖處。」
我也點頭,接着吩咐下去:
「還是老規矩,她給你們多少銀兩辦事,我必然給雙倍,她不是說喬靈珂病了嗎,你就去說,她的確病了,患得是相思病。」
我倒是看看,懷淑公主能不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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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風流,一夜之間,流言紛紛。
國公府設宴本說好了讓我一人前去,袁姨娘驚恐的發現茶館的文人騷客嘴裏都在歌頌蕭璟鳴和喬靈珂的愛情故事,甚至爲此寫了不少酸詩,她嚇得連忙讓喬靈珂與我一同前往。
所以現下的場面就是,她要親眼目睹,深愛她的蕭璟鳴向我示好。
一別數日,曾神采飛揚的小公爺如今仿若像被奪了舍,消瘦又薄弱。
他見着我,極力剋制着厭惡,可當看到我身後的喬靈珂時,眼神怎麼也不肯移向別處。
他支支吾吾的看着她卻像我問好:
「知蘊妹妹……好久不見,聽說你病了,可好透了……」
這一番話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
我淡定的瞧着他,說話也陰陽怪氣,
「小公爺,你怕是記錯了,生病的是我妹妹,喬靈珂。」
他急忙想要挽回局勢,想要拉我的手,卻被我一把甩開。
我頭也不回的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着,沒過一會,他又跟了過來。
像怯懦的提線木偶,蕭璟鳴討好道:
「聽說知蘊妹妹最喜歡打馬球,等開春了,我定求母親爲你開辦一場。」
「小公爺,我想聽你一句真話,你到底是心悅我,還是心悅我妹妹。」
他順理成章的掉進了我挖的坑,我也起了壞心思,
「若你現在心悅我,可能當着我妹妹的面,親自對她說,你之前與她都是做戲,你,一點都不喜歡她。」
如此逼仄的提問,小公爺結結巴巴的說完,不敢直視喬靈珂。
而這些早就惹的喬靈珂紅了眼,她氣得扔下手上的珊瑚手串就跑遠,嘴裏說着:
「既如此,那我也不再等你。」
好戲好戲,蕭璟鳴慌的撿起手串,隨便搪塞了個理由就去追她,
「靈珂病剛剛好,我前去看看,妹妹千萬別多心!」
阿孃果然料事如神,袁姨娘早就猜到受盡了寵愛和自持清高的喬靈珂是無法成爲執行者,才找了理由讓她矇在鼓裏裝病。
於是便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懷淑公主剛陪着國公夫人出現,就看到小公爺拿着珊瑚手串哄着喬靈珂,舉止親切,言語寵溺。
國公夫人嚇得連忙讓小廝拽走蕭璟鳴。
懷淑公主臨走前,還狠狠刀了一眼喬靈珂。
這謠言啊,很快變成了真相。
-18-
喬靈珂死了。
任是我也沒想到,懷淑公主比上一世更加狠辣。
她雖然也像前世的我一般被扔在了大街上,可我屍骨尚在,她卻屍首分離,頭顱被割下了。
這幅場面讓袁姨娘也瘋了,喬府大亂, 父親當日便去了開封府報官。
可開封府門口的鼓被敲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死活不開門, 後被惱了,活生生將父親毒打了一頓。
後來平王來了,不知對父親說了什麼, 他便再也沒有出過門。
喬靈珂的屍體在喬府放了五日,袁姨娘哭着喊着要找懷淑公主尋仇,發瘋般的在街上怒吼,
「當朝懷淑公主是殺人兇手!是殺人兇手啊……」
她投告無門,只能抱着存放喬靈珂頭顱的箱子在街上亂喊亂叫, 氣得懷淑公主登門到訪。
「你若是再爲你這卑賤的庶女哭喊敗壞我的名聲, 我能頃刻間讓喬府從京城消失, 袁姨娘, 你不過就是個小妾, 憑什麼覺得,能找我尋仇?」
懷淑公主的笑聲更像催人的魔咒, 她挑起袁姨娘的頭顱,像打量一個物件般嘲笑:
「你和你的女兒一樣的卑賤,她就是我殺的, 她也配喜歡小公爺,她也配?怎麼你也想讓我殺了你嗎?」
袁姨娘望了望她的身後是侍衛和守衛, 痛哭流涕, 絕望哀嚎。
懷淑囂張的望向父親,下了最後通牒,
「管好你的小妾,否則可就不是毒打一頓那麼簡單了。」
最後的最後。
父親忍痛辦了喪事, 對外宣稱是喬靈珂暴斃。
可當懷淑公主期待已久的大婚之日,她的新郎蕭璟鳴自盡於屋中, 爲愛殉情。
囂張到不可一世的懷淑公主, 終究沒能嫁給她想嫁的小公爺。
這幾日, 京城的白事沒有斷過。
喬府又掛起了白綢緞, 阿孃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抱着我說:
「這次, 棋終於下到中盤了。」
-19-
皇帝垂死病中驚坐起,終在一日病情緩和, 翻起了奏摺。
本以爲海晏河清, 百姓安居樂業,卻不想翻到了國公爺和無數言官聲討平王的奏摺。
又是欺壓百姓收受賄賂, 又是害人性命官官相護,最後牽扯出了病重都是平王背後搞的鬼……
皇帝一怒之下判處抄家砍頭流放,平王一家終食惡果。
連我也沒想到, 蕭璟鳴對喬靈珂用情至深。
至此, 國公府徹底沒落。
這大亂,袁姨娘瘋了,父親雖保住了官職, 可身體遭受一次毒打便再也沒了往日的精神。
而我和阿孃又回到了渝州。
阿孃說渝州是個好地方。
渝州沒有死亡和絕望,墓碑和黑暗。
渝州的天很藍,渝州都是好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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