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母愛

哥哥在媽媽的口中是天才少年。
是她引以爲傲的好兒子。
可是我卻翻出死了 18 年的哥哥的日記。
上面寫着,「孫曉華,你怎麼不去死?」
孫曉華是媽媽的名字。

-1-
我的房間裏有一面牆的獎狀和獎盃。
可是上面的名字不是我,是我從未謀面的哥哥宋元的名字。
我媽 40 歲的時候,我那成績優異的哥哥在高考前意外溺亡。
兩年後媽媽懷上我,中年得女的喜悅沖走了父母失獨的悲傷。
我從未見過哥哥,但是哥哥的名字卻是伴着我長大的。
媽媽希望我成爲像哥哥一樣優秀的人,完成哥哥的夢想。
於是小時候,我的每一件嬰兒服上都會被媽媽用紅色的線繡上「清華」兩個字。
爲了好好培養我,爸爸去了遙遠的非洲工作,這樣年薪會漲到 40 萬。
媽媽辭去了工廠會計的工作,在家全職照顧我。
「沅沅乖,下午把這五首詩背會。你哥哥三歲時候都會背一百首唐詩了。」
「沅沅乖,把這套心算題做完再玩兒。你哥哥中班的時候就會三位數加減法了。」
「沅沅乖,咱們先不去遊樂場了,媽媽給你加了一節英語口語課。你哥哥幼兒園畢業就可以流暢和老外對話了。」
……」
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場考試,我語文考了 99.8 分。
我高興地跑回家把卷子拿給媽媽看,等着她獎勵我冰激凌。
可是媽媽看見試卷上的分數立即拉下臉來,失望地對我說,「你哥哥小學時候沒有一次不是雙百!」
她指着作文裏唯一一個錯別字讓我抄了一千遍。
然後讓我一張張地看牆上哥哥的獎狀,直到我能說出每一張獎狀的獎項。
爲了讓媽媽高興,我努力學習,考試的時候認真再認真,終於在期末考試考了雙百,並且還得了三好學生的獎狀。
我飛奔回家,將獎狀交給媽媽。
媽媽眉眼帶着的笑,將獎狀用圖釘壓在哥哥的三好學生獎狀上。
「沅沅,要是你能拿到哥哥得過的所有獎狀,就一定能上清華!哥哥的夢想就是沅沅的夢想,對不對?」
我懵懂地點點頭。
這一天,我有了「夢想」。
幼兒園的時候,媽媽還能抽時間帶我去遊樂場玩。
上了小學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遊樂場。
媽媽說學習就像蓋房子,打好地基很重要。
於是每天放學後,給我報了各種各樣的補習班。
要好的同學約我出去玩兒,可是我從來沒時間。
就連學校裏的春遊,媽媽都覺得是浪費時間,會直接給我請假,然後約補習班的老師來家裏給我上課。
班長曲苗過生日,給全班同學都發了請帖,邀請大家去參加她的生日會。
她在校門口遇見我,Ṭúₜ熱情提醒,「我媽媽給我訂了一個四層的大蛋糕,宋沅這個星期六你一定要來哦!」
曲苗人長得好看,成績優秀,人緣也好,媽媽還是學校的年級主任,沒有人會不去她的生日會。
可是我週六有數學思維課,我告訴媽媽,想請假去參加班長的生日會,全班同學都會去的。
還特意補充道,「曲苗專門提醒我了,讓我去。」
媽媽突然豎起了眉毛,「曲苗?是不是那個年級主任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會耍官威了?耽誤你考清華,她負責?」

-2-
轉頭媽媽一封檢舉信把年級主任舉報了,說她利用職務之便,以自己女兒過生日爲由謀私。
沒多久,年級主任被卸了職調走了。
雖然那封舉報信是匿名的,但是所有人都能猜出是誰幹的。
因爲曲苗的生日會,只有我沒去。
一瞬間,幾乎全班同學都不搭理我了,我被孤立了。
可是媽媽還挺得意,「沒人跟你玩更好,省的耽誤學習。」
一張張的試卷,一本本的教輔,不停輾轉在各大補習機構之間成了我整個小學生活的縮影。
小學六年,我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一張張獎狀覆蓋上了哥哥的。
但是我卻沒有一個朋友。
爲了即將到來的小升初考試,媽媽鉚足了勁兒。
所有學習以外的事都被她認定爲會耽誤我學習。
上廁所兩分鐘不出來她就會哐哐敲門。
洗澡的時間只允許五分鐘,而且還會在浴室裏播放英語聽力。
我得時刻保持動作迅速,精神飽滿。
稍有懈怠,媽媽就會在哥哥的遺像前請家法——那是一把兩指寬的戒尺。
爲了讓我考進哥哥曾經上過的育仁中學實驗班,媽媽給我報了兩萬元十次課的精品衝刺班。
媽媽把所有的錢都投資在了我身上,自己卻連一根兩元錢的頭繩都嫌貴。
一件花格子襯衫好像是我二年級時候花了 50 元買的,洗的泛了黃。
一顆獼猴桃,她把果肉挖給我,然後自己啃皮。
那時候我一度以爲家裏很窮,可是爸爸明明一年能掙 40 萬。
學校裏是有食堂的,但是媽媽不讓我喫,說菜色簡單沒營養,影響大腦發育。
爲了我喫的營養健康,媽媽甚至去考了高級營養師資格證。
所有的喫食都是精挑細選,每種食材的含量精準到克,還有個筆記本專門記錄我每一餐的營養指標。
那時候流行喫一種粉狀零食,叫神龜粉,一塊錢一包。
喫起來酸酸甜甜,聞起來香香的,有點像酸梅粉,還可以沖水喝。
跟我一起參加奧數小組的同學人手一包,在炎熱的夏季,那是多麼吸引人的美味。
媽媽沒有給過我一分錢的零花錢,她說「小孩兒有錢就變壞。」
可是小孩哪有不饞的?
我望着神龜粉,吸了吸鼻子,就算喫不到,聞聞味兒也好。
最後,坐在旁邊的女生看不下去分給我一包。
我纔剛剛把包裝袋撕開一個角,媽媽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躥了出來,一把把我手裏的包裝袋搶走。
掃了一眼成分表,將手裏的飯盒狠狠甩在桌子上,「誰讓你喫這垃圾玩意兒的?」
我緊張地搖搖頭,「媽媽,我還沒有喫。」
衆目睽睽之下,媽媽居然伸手掰開了我的嘴,伸着鼻子來聞。
確認我沒喫到之後,才斜着眉毛問,「誰給你的?」
旁邊的女生緩緩舉起手,「阿姨,是我分給宋沅喫的。」
「啪!」媽媽居然扇了那個女生一巴掌!
「臭丫頭,小小年紀就使壞!說!你是不是嫉妒我們家沅沅學習成績好,怕她奧數比賽超過你,故意投毒?」
那天,媽媽在學校裏大吵大鬧,揪着那個女生去校長辦公室,要讓校長處分她。
還要讓那個女生的父母登門來道歉。
那女孩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來的時候褲腳上還沾着泥。
看見媽媽盛氣凌人的樣子,以爲自己的女兒真的惹了事,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態度卑微到泥土裏。
而媽媽斜睨着他們,像一隻驕傲的孔雀,非要讓他們賠償。
我哭着說讓媽媽別鬧了,我保證再也不喫外面的零食了。
她卻黑着臉,用毛骨悚然的眼神瞪着我,「媽媽做的飯菜不好喫嗎?爲什麼要在外面偷喫垃圾食品?你要喫壞了肚子,怎麼參加奧數比賽?你哥哥可是拿了奧數比賽金獎的!」
後來事情以那女孩家給我們家送了五隻土雞而告終。
媽媽翹着腳喝着雞湯還不忘吐槽,「肉柴了點,果然是呆呆笨笨的鄉下人,養個雞都養不好!」
我已經忘記了那雞湯的味道,只知道媽媽一巴掌在學校打出了名氣。
除了班上的同學孤立我,連外班的人也不敢跟我講話了。

-3-
媽媽說,「沅沅,你別怪媽媽管你管的嚴,這個社會太險惡,媽媽都是爲你好。」
我一直覺得媽媽對我很兇,是因爲我做的不夠好,我確實不如哥哥優秀。
所以我更加努力學習,想要換回一個溫柔愛笑的媽媽。
小升初考試,我考了年級第一,順利被育仁中學錄取。
我考上了哥哥的學校,媽媽願望得償,我想媽媽一定會滿意的。
但是我想錯了,媽媽的瘋狂纔剛剛開始。
因爲小學長期在同學的孤立和和排擠中度過。
除了學習,我在人際關係的相處上自卑又怯懦。
媽媽不讓我交朋友,所以整個初一過去了,我一直是班上那個形單影隻的透明人。
初二下學期,看似平靜的日子終於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放學回家,媽媽照樣讓我先喫飯,她幫我收拾書包。
書包裏突然掉出一個藍色信封。
信封上粘着一棵四葉草,上面寫着「宋沅親啓。」
媽媽打開看了幾句就「啪」地一下將裏面的信拍在桌子上。
我拿過一看,寫信人說仰慕我的文采,想跟我交筆友,書信的落款是「忘憂草」。
媽媽的眼神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遍,「說吧!男的女的?」
我表示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忘憂草。
怕她多想,我還解釋道,「最近學校流行交筆友,很多同學都有筆友的,就是聊聊天,交流下學習而已。」
「交流學習?哼!是交流感情吧?」
「沅沅,你爸一把年紀還在非洲打工,媽媽五十多了還起早摸黑照顧你。我們苦成這樣,可不是讓你小小年紀就去找男人的!」
我驚得目瞪口呆,媽媽雖然學歷不高,但是也是有文化的人,怎麼說話變得這麼粗鄙。
媽媽越說越氣,歇斯底里哭起來,哭着哭着竟抽出牀頭上的衣架狠狠朝我背上抽了幾下。
還罰我在哥哥的遺像前跪了半晚上,讓我寫了保證書,保證再也不和男同學說話。
原本以爲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誰知第二天剛下課,就聽見樓道里吵吵嚷嚷。
有熟悉的尖厲嗓音從人羣中傳出來,「你們是開學校的,不是開窯館的!公然舉辦交筆友活動,這不是拉皮條是什麼?這少男少女互相寫信,你來我往,還能有乾淨的?我們家姑娘是要考清華的,這名聲毀了你們得負責!」
原來媽媽拿着昨晚那封信跑到班主任那裏要求覈對筆跡抓小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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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不同意,說交筆友是學校組織的活動,書信也是學生的隱私,家長不應該私自拆封。
「隱私?小孩子家家有什麼隱私?行!你不給我覈對,我就找校長去!再不然我就去教育局舉報你們,告你們誤人子弟!」
學校的保安來扶住她的胳膊請她出去,她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來,「來人啊,救命啊!學校保安打人了,沒天理了啊!」
夏日炎炎,我的身上卻寒涼一片,如果地上有個縫,我會立馬鑽進去。
樓道上的同學們越來越多,許多人發現了我,開始對我指指點點。
他們的表情有譏笑的,有厭惡的,我想逃,卻不知道要逃向哪裏去。
我的身上彷彿結了冰,將我凍僵在原地。

-4-
媽媽的過激行爲並未結束,雖然她沒能覈對筆跡抓出她口中的小流氓。
但是她確實準備去市教育局上訪舉報,連舉報信都寫好了。
在她的眼裏,所有影響我考清華的人和事都要消滅。
當時的校長剛上任,怕影響政績,將媽媽請去學校親自道歉,表示筆友活動欠考慮,會ṭűⁿ立即叫停,並且答應將我調整到市教學能手張老師的班裏。
媽媽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得意洋洋,感覺自己一個人幹贏了學校,爲我爭來了更好的前途。
「沅沅,媽媽這次可是費了老鼻子勁纔給你換了更好的老師。你可要好好學,考上了清華,你哥哥țû₂泉下也有靈了。」
說完在哥哥的遺像前又是流淚又是給供桌添水果,「宋元啊,你可要保佑你妹妹考上清華啊!爸爸媽媽沒了你,這輩子只能指望你妹妹了。」
爲了防止再有男生騷擾我,媽媽扔掉了我的裙子,給我剪了短髮,短得像男生板寸的那種。
只照了一眼鏡子,我便羞憤欲死,哭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我帶着一雙腫眼泡來到新的班級。
班主任張老師在講臺上讓我做了自我介紹,問「誰想和宋沅坐同桌?」
全班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舉手。
張老師的目光掃過衆人的時候,大家紛紛低下頭。
可見因爲媽媽,我早已聲名遠播。
我尷尬地立在講臺上,大拇指的指甲深深扣進掌心的肉裏。
最後,張老師只能無奈地親自指了座位給我。
那位置上坐了個女生,當我坐過去的時候,肉眼可見地看見她往牆壁邊縮了縮。
一整天,她都跟我保持着三個拳頭以上的距離,一句話也沒和我說過。
後來,她請了三天假。
再來的時候,她被調去了別處坐,而我成了單人單桌。
衛生間裏隔着門板,我聽見她在跟其她女生說話,「你知道嗎?爲了擺脫那個黴氣蛋,我裝了三天病呢!我跟我媽說,要是不換座位,我就自殺。我媽給張老師打了十幾個電話張老師才同意的。」
「你們可小心點兒,宋沅媽厲害得很,聽說小學時候有人給她喫了神龜粉被扇了好幾個耳光呢!年級組長都被她媽告走了。這次筆友活動取消的事兒也是她媽的傑作,反正她就是個黴氣蛋,誰挨她,誰倒黴!」
從那天開始我有了個外號「黴氣蛋」,誰碰我就會倒黴一萬年。
後來發展到誰的作業本和我的作業本挨在一起都會被傳播上黴運。
組長收我作業的時候居然帶着一次性手套!
連任課老師們都不叫我回答問題,即使我舉了手。
媽媽哪知道這些,她正精心烹煮着她最近研發的新菜品「補腦 1+1」,就是用豬腦或者牛腦髓加入核桃油熬成的粥。
我從小不愛喫內臟類的東西,這碗粘膩散發着腥臭味的粥剛端到我眼前,我就連着發了幾個乾嘔。
媽媽突然想到什麼,一把把我從椅子上拎起來,「你上次來大姨媽是什麼時候?」

-5-
媽媽說着就來脫我的褲子。
我已經十五歲了,媽媽的意思我怎會不明白,她是懷疑我懷孕了!
我哭着抓着褲子不鬆手,媽媽卻扭動着肥胖的身軀將我壓在身下強行撕扯。
她扒着我腿瞧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然後強行把我揪到醫院檢查。
醫生和護士看了我的年齡和檢查項目,都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好像我就是那種已經墮落失去貞潔的問題少女。
後來檢查結果出來了,我自然是沒懷孕。
媽媽卻不依不饒地抓着醫生問,「醫生,你確定我女兒沒懷孕?會不會月份小,還驗不出來?她都乾嘔了!」
第二天,我明顯感到班裏的氣氛不太一樣。
下課的時候,張老師把我喊到了辦公室,「宋沅,你媽媽……,呃,你媽媽是不是帶你去做了檢查?就是……,就是……那種驗……驗……」
年過半百的張老師尷尬得怎麼也說不出來。
「張老師,我沒有。」我垂着腦袋不敢看老師。
許久,只聽張老師一身嘆息,「沒有就好,回去吧!好好學習。」
數學課上,一張紙條落在我的桌子Ṭű̂₍上。
我打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宋沅去醫院墮胎了你們知道嗎?」
「什麼?不是吧?就她那長相,跟個男的似的,誰口味這麼重,願意睡她?」
「她媽不是希望她考清華的嘛?現在直接抱孫子,連着孫子一起培養算了。」
……
應該是同學們揹着我傳紙條,不小心丟到了我的桌子上。
原本已經麻木的心,再次被狠狠捶打!
渾身的血流逆着向頭頂衝去,幾乎要衝破天靈蓋!
「哐當!」我起身撞翻了桌子,在數學老師驚異的目光中奪門而去。
外面正下着雷暴,我尖叫着衝入暴雨中……
瘋狂地奔跑在操場上,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然後猛扇自己巴掌,撕扯着自己頭髮。
我到底是犯了什麼錯,要生而爲人?
我爲什麼要活着啊!
最後,我筋疲力竭昏倒在操場上。
大雨瓢潑般沖刷着我的身子,冰冷入骨。
要是……
能馬上死掉……
該多好……
再次醒來的時候,媽媽正扯着醫生的袖子要下跪,「醫生,求求你快點治好我女兒,她都昏迷三天了,還有一個多月她就要中考了。她學習好,以後要考清華的啊!」
醫生看了一眼我薅禿的頭髮和滿臉的傷痕將她扶起,「這位家長,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女兒的情況可能有抑鬱症,必須住院接受進一步檢查,不然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嚴重。」
「抑鬱症?怎麼會?我好喫好喝供着她,她連雙襪子都沒自己洗過,她怎麼會抑鬱?她憑什麼抑鬱?」
媽媽強行把我帶回了家,到家的時候看見爸爸站在門口。
三年不見,他老得更明顯了,快要六十歲的他頭髮已經花白。
半夜,我起夜聽見了爸爸和媽媽的聊天。
「曉華,沅沅不是元元,你別把元元的夢想加在她身上。」
媽媽將爸爸一把推開,「你懂個屁!這個時代這麼卷,沅沅要考不上好大學,難道跟我們一樣過苦日子?以後跟你去非洲打工?」
「去非洲打工又怎麼了,去非洲打工我一年還不是有 40 萬?」
「40 萬夠個屁!清華大學在世界上才排到多少名?沅沅以後讀研讀博得去歐洲留學,我已經去留學中介諮詢過了,學費一年要七八十萬,她現在身體不好,我到時候要跟過去照顧她的,你掙的這點錢能夠我們娘倆花幾天?」
「你照顧她?到時候你都快七十了,你跟她過去誰照顧誰?」
「用你管?反正我都給沅沅規劃好了,你只管掙錢,別的不需要你管!」
爸爸無奈嘆氣,不再說話。

-6-
可是爸爸在的這段時間,確實是我十五年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有了三天極其奢侈的假期。
我去了遊樂場,看了水族館裏的人魚表演,買了漂亮的裙子,喫了爆米花……
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在陽光下笑得燦爛。
三天後,爸爸要走了。
爸爸走之前對媽媽千叮嚀萬囑咐,「曉華,沅沅是個女孩子,你別管的太過傷她自尊。」
媽媽冷哼一聲,「自尊是什麼東西?自尊能當飯喫嗎?你在家這幾天,沅沅不知道落下多少功課,我的努力全讓你浪費了!果然爸爸是孩子成功路上的絆腳石,你可趕緊走吧!」
爸爸搖搖頭,登上了去非洲的航班。
回到家,媽媽將我拉到眼前,「沅沅,你是裝的對不對?你是不是因爲媽媽帶你去醫院檢查的事生媽媽氣?」
「媽媽也是急了,但是媽媽也是爲你好,你要是被哪個小王八羔子給毀了,那不是要媽媽命嗎?你是個乖孩子,你會理解媽媽的對嗎?明天咱們乖乖去上學,好不好?」
毫無懸念,我又回到了學校。
我這次的發瘋行爲嚇到了所有同學,他們都覺得我有神經病。
受了刺激可能會殺人的那種,所以大家連議論我都不敢議論了。
媽媽不知道從哪裏加了個羣,下了一大堆中考密押卷給我做。
「沅沅,你可要好好把這些卷子全做完。這是媽媽花錢才進的羣,裏面的密押卷聽說是出題組的老師出的,每年都有原題押上的!」
可是我已經開始討厭學習,討厭課本,課本上的字好像變成了長着獠牙的怪獸,要將我撕碎吞下肚,耳邊也好像一直有人嘀咕,「考清華!考清華!考清華!……」
每當這個時候,右手就會顫抖得握不住筆。
只能用筆尖一下下地扎自己手臂,讓疼痛喚醒意識。
我每天都會做題做到半夜,然後媽媽就會讓我先睡,然後帶着老花鏡對着答案批改我做的卷子。
媽媽初中都沒讀完,英語看不懂,她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對,經常熬一個通宵都不睡覺,早上五點還要給我做早餐。
即使熬了通宵,早餐也絲毫沒有怠慢。
小米粥,煮雞蛋,鮮蝦豬肉餡的包子全是現做的。
早上一量血壓 160/100。
媽媽睜着佈滿血絲的雙眼對我說,「沅沅,你不用心疼媽媽,媽媽這把老骨頭還扛得住!只要你考上了清華,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在媽媽的心裏,考上清華,就可以圓了哥哥的夢想。
考上清華就可以有好日子過。
可是媽媽從來沒有問過我,我的夢想是什麼。
心裏一旦產生了厭惡,就像魔鬼纏上了身。
原來我數一數二的成績在二模的時候滑出了年級前十。
媽媽急眼了,又一次在哥哥的遺像前打了我。
這次用的是手腕粗的木棍。
然後讓我跪在哥哥遺像前背一千個英語單詞,背不完不準睡覺。
她像個監工般搬了凳子守在旁邊,我聲音只要小一點,背上就會挨一棍。
這十多年,媽媽每每急眼的時候都會讓我在哥哥遺像前罰跪。
她說,有哥哥的眼睛望着我,不怕我不聽話。

-7-
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媽媽像上了發條的陀螺忙得團團轉。
瘋狂逼我喝她研製的各種補腦湯,提神湯。
介於上次的事,就算這些湯再難喝我都會屏住呼吸,忍着噁心喝下去。
因爲長時間的壓力和睡眠不足,我月經紊亂了,來了十多天都不停,還附帶嚴重痛經。
我再一次進了醫院,蜷縮着身子躺在病牀上打着點滴。
媽媽不斷催促着護士,「這個點滴怎麼滴這麼慢?我女兒一會還要去上補習班,這麼慢要打到幾點?」
護士說這種針水不能滴太快,會對心臟產生負擔,而且看我的樣子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補習班的課建議先停停。
可是媽媽不管這麼多,翻了一眼護士,伸手把點滴開到最大,「一堂課六百塊呢!又不花你的錢,鹹喫蘿蔔淡操心!」
也許在媽媽的眼裏,我就該做一臺機器,24 小時瘋狂運轉,永不停歇。
中考的日子來了,爲期三天的考試,媽媽幾乎不眠不休。
怕我吹空調感冒,非要坐在牀頭給我打扇。
可是坐在牀頭的她蓬亂着頭髮,睜着佈滿血絲的雙眼,就像深夜裏的怪物,會入到我夢裏,這麼一來我反而更睡不着了。
因爲睡眠不足,我頭昏腦漲地考完了試,出校門的時候看見媽媽正眉飛色舞地和其他幾位媽媽聊天,「你們可不知道,爲了我們家姑娘安心中考,我可是不眠不休好幾天了。給她打扇打到後半夜,又去給她煲雞湯,差點送走我這把老骨頭!」
看見我出來,她立即興奮地喊起來,「沅Ṭű₊沅,媽媽在這裏!考得怎麼樣?」
我點點頭,「還可以,之前做的密押卷,壓上了幾道大題。」
媽媽得意地捂着嘴巴湊到我耳邊,「那可不,花了一千塊錢的進羣費呢!」
原本以爲板上定釘的結果卻在出成績那天出了岔子。
我數學居然沒及格!
媽媽不信邪,到教育局走了申報,說我的成績絕對有問題。
可是查詢結果出來,原來是考試時候太困了,把數學的答題卡抄錯了行。
空氣中只剩長久的靜默和媽媽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突然,在人來人往的教育局大門口,媽媽一把揪住我的耳朵。
她使了極大的勁,耳朵的皮肉被撕扯起來鑽心的疼。
狠厲的巴掌雨點般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最後她還狠狠踹了我兩腳,將我踹得跪下,「廢物東西啊!媽媽拿命陪你,你就是這麼考試的?你那眼睛是讓狗喫了?你要上不了育仁高中,你怎麼考清華啊!你對得起我和你爸,對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嗎?」
教育局的工作人員趕緊出來勸阻,可是媽媽卻惡狠狠地將他一推,「滾蛋!幹你屁事!」
盛夏的陽光很刺目,可是我的世界一片黑暗,身上也感不到疼了,就這樣直挺挺地跪着,化成了一具沒有生氣的石雕。
在等錄取結果的日子裏,噩耗傳來。
爸爸所去的國家政局不穩,反叛軍佔領了政府,我國緊急撤僑,但是爸爸所在的工廠被炮彈擊中,死傷五人,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8-
爸爸的骨灰運回國的那一天,育仁高中的錄取結果出來了,我的成績比錄取分數線少了 2 分。
我哭着要去捧爸爸的骨灰盒,媽媽卻將我推倒在地,「別碰你爸!你不配!」
哥哥的遺像旁,現在又增加了爸爸的。
晚上,媽媽第一次沒有給我做晚飯。
她只長久地,靜默地坐在沙發上望着牆上的兩張遺像發呆。
直到黑暗將她籠罩。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裏萌生出巨大的恐懼。
我知道,以媽媽的性格,她不可能這麼安靜。
果然,她站了起來,猩紅着一雙眸子朝我走來。
這一次,我捱了從小到大最狠的一次打。
那一天,我感覺媽媽把所有壓抑的情緒和恨發泄了出來,直到金屬晾衣杆被打斷,折彎。
她將我拎到爸爸和哥哥的遺像前,揪着我的頭髮,摁着我的腦袋讓我磕頭,磕一下,說一句「我有罪。」
足足磕了一百下,她才鬆手。
她撲在靈位前嚎啕,「老宋啊!你走了我可怎麼辦?給我留下個不成器的丫頭!元元啊,媽媽想你,你要是在,怎麼會考出這麼丟人現眼的成績啊!乾脆我死了算了,咱們一家三口也能在下面團聚了……」
我趴在地上,臉上混着眼淚和血跡,我知道媽媽嘴裏喊的元元不是我,考不出好成績,我甚至連宋家鬼都不Ṫũ₋配。
爸爸骨灰安葬後的第二天,媽媽一夜覺醒。
帶着我抱着爸爸的遺像跪在校長辦公室門口。
「校長您行行好吧!宋沅是個好孩子,這次是因爲他爸突然遇難受了刺激才抄錯了答題卡,她奧數比賽獲過金獎,絕對是考清華的好苗子!」
爲了讓我哭出來,媽媽隔着衣服拼命掐我腰上的肉。
最終媽媽靠軟磨硬泡求來了高費擇校名額,花光了爸爸 20 萬的撫卹金。
送我去學校報道的那天,媽媽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說,「宋沅,你給我記住。你上學的機會是你爸用命換的,你要是上不了清華,你就不配再喊他爸!」
爸爸雖然從我出生就沒怎麼在家待過,但卻是我唯一的軟肋。
因爲爸爸口中叫的沅沅,是真的在喊我,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爲了爸爸……
就再把牙關咬緊一些吧!
高中的知識比初中難了很多,我以往擅長的數學和物理也開始越學越喫力。
媽媽總是把我花了爸爸 20 萬撫卹金上高中的事掛在嘴上,給我上發條。
她就是要讓我認爲是自己少考了 2 分才花光了爸爸的賣命錢,這樣的負罪感會讓我更有學習的動力。
高一第二學期,學校爲了教學質量更上一層樓,要求所有學生全部寄宿,封閉式教學。
從小到大,我穿什麼樣的衣服,選什麼樣的補習班,從學習到生活,全都在媽媽的掌控之下,甚至連以後從事什麼職業,嫁什麼樣的人都已經提前規劃好。
她總會像直升機一樣盤旋在我身邊,以求第一時間把對我不利的因素扼殺在搖籃裏。
寄宿這件事,超出了她的計劃之外。
媽媽火急火燎跑到學校找到班主任說我身體不好,必須回家住。
但是班主任以服從學校統一安排爲由回絕了媽媽。
媽媽又故技重施,哭鼻抹淚去找校長,可是校長去了北京開會不在學校。
萬般無奈下,媽媽只能先允許我寄宿。

-9-
我和初中時候一樣是班級裏的透明人,沒什麼朋友。
但是獨處的時光是那麼美好。
我可以靜靜地讀一本書,做一份習題。
也可以坐在教學樓的天台頂看天上的雲捲雲舒。
還可以拿起久違的畫筆,畫畫這個美麗世界。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媽媽,我喜歡畫畫。
我清楚地記得,幼兒園的時候我想要一盒水彩筆。
媽媽說,「要這些幹什麼?畫畫都是不務正業,沅沅的任務是考清華哦!」
媽媽根本不知道清華也是有美院的。
那是她無法理解的事。
離開了媽媽給我塑造的黑暗又窒息的牢籠,我如重獲新生。
學習上的難關也漸漸克服,在期中考試的時候我成績進到了年級前五。
育仁高中是全市最好的學校,上了育仁就算進了大學的保險箱。
每年的清北招生名額也幾乎被育仁佔完。
在這樣精英彙集的學校,考到前五就能上清北。
可媽媽不知道,在她的認知裏,清華是最好的大學,想上清華就得考第一。
所以,我拿着用努力與汗水澆灌的成績單再一次跪在了爸爸和哥哥的遺像前。
這麼多年,我的心早已麻木。
每每跪在這個位置,我就會忍不住偷偷想:哥哥的夢想真的是清華嗎?
他到底是真的非常優秀,還是跟我一樣,只是媽媽塑造的一件完美作品?
媽媽終於忍不住了,她覺得我考不了第一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沒有在身邊看緊我。
肯定是我趁機偷懶了,才導致成績上不去。
她找到校長,說自己是高級營養師,軟磨硬泡地進了學校食堂工作。
學校的員工可以分配員工宿舍,於是她順理成章地搬進了學校的宿舍樓。
如此一來,我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時光沒有了。
那時候,我住三樓。
媽媽住四樓。
她總是會跑來我宿舍給我送雞湯,送補藥。
那補藥裏不知道又放了什麼不明藥材,一大股刺鼻氣味。
宿舍的女生們嫌味道大,都跑出去圖書館寫作業了。
媽媽趁機跑進宿舍看我,在宿舍裏轉悠了一圈,一張一張桌子仔細看着。
當看見下鋪女生的桌子上壓着一張迪麗熱巴的海報的時候,她皺着眉毛說,「這是好好學習的樣子嗎?以後別和她玩兒了!」
真可笑啊,我這樣一個人,能輪得到我選跟別人玩兒不玩兒嗎?
媽媽嫌學校晚上十一點熄燈太早,於是跟宿管打了招呼,讓我去她宿舍學習。
每天學到十二點半一點再回寢室。
我就像一條魚遊在渾濁的池塘裏,肚子裏滿是泥沙,活着,卻麻木。
唯一的希望就是一舉考上清華。
等我上了清華,就去北京讀書了,我不信媽媽還能有本事混進清華的食堂裏去。
我每天全神貫注地上課,認真做練習,不放過每一道難題。
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成績艱難地移動到了第二名。
根本沒有意外,拿到成績單的那一天,我又捱打了。
媽媽坐在爸爸和哥哥的遺像前,手裏握着一根竹條。
讓我給爸爸和哥哥說說,爲什麼考不了第一。

-10-
我的背上捱了好幾下,隔着衣服火辣辣的。
我說出的答案她都不滿意,覺得我在敷衍她。
於是站起身來,蹲到我面前,那溝壑縱橫的塌軟眼皮下,一雙眸子陰森得嚇人。
「宋沅,媽媽這一輩子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你身上,拿老命來陪你讀書。我也不求你別的回報,就是想讓你考第一,有這麼難嗎?爲什麼你就做不到?」
有這麼難嗎?
一個初中沒畢業的人,在問「考第一有那麼難嗎?」
我沉默地跪在供桌前不吭氣。
「宋沅你這是什麼態度?媽媽給你說話你沒有聽見嗎?你以爲裝啞巴就能解決問題?」
媽媽氣得又打了我好幾下。
每次都是這樣,我回答她,她說我找理由,然後打我。
我不回答,她就會問我什麼態度,還是會打我。
不管我怎麼做,都是錯。
不一會,她折騰累了,去給我熬補腦湯。
提醒我好好學習,做不完十套卷子不準睡覺。
我坐在書桌前狠狠攥住筆,還有一年,一年以後就解脫了。
做題的時候,我去書櫃裏拿漢語詞典,估計櫃子用了太多年,隔板居然塌了下來。Ṫű²
裏面掉出一個藍色的日記本,上面寫着一個名字「宋元。」
居然是哥哥的日記本?
日記本這種東西,我也曾有過。
但是明明是很私密的東西,媽媽卻要來翻看。
還把日記本當着我的面撕得粉碎。
「小孩子家家有什麼隱私?我是你媽,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告訴的我的?」
我很好奇,哥哥爲什麼就能有一本日記本。
打開筆記本的第一頁,哥哥好看的字跡映入眼簾。
但是那漂亮的字體卻寫的是,「孫曉華,你怎麼不去死?」
孫曉華是媽媽的名字。
那句話旁邊用透明膠粘着一張媽媽的一寸照片,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筆尖扎滿了洞。爲什麼哥哥會詛咒媽媽去死?
我帶着疑惑翻開了日記。
「9 月 15 日:今天考了 100 分,別的同學媽媽都給獎勵了肯德基,可是媽媽說身爲學生考 100 分是你應該做的,有什麼好炫耀的?孫曉華,你有本事自己天天考 100 分!」
「10 月 27 日:今天媽媽拿着我的語文卷子去學校鬧事,原因是作文被扣了 0.5 分。語文老師說,初中卷子很少有作文能給滿分的。媽媽說老師誤人子弟,把她舉報走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語文老師。孫曉華,走的怎麼不是你?」
「11 月 10 日:媽媽今天衝到學校打了張甜的耳光,原因是張甜借給我一本課外書,說她故意使絆子阻礙我考清華。她認爲所有的課外書都是有害的,會影響學習,一本都不讓我看。可是高考閱讀有很多篇目來自課外,她又怎麼會懂?她只是個初中都沒讀完的垃圾!」
原來……
哥哥和我一樣。
他哪裏是媽媽口中的天才,不過是日復一日的填塞壓迫堆積出來的學習機器罷了。
她引以爲豪的兒子,心中對她卻是滔天恨意,她卻不思悔改,把這樣的行爲又延續到我身上!
哥哥的夢想根本不是考清華,而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他想當飛行員。
可是媽媽說清華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哥哥必須考清華。
考上了清華媽媽就可以四處炫耀,她是如何用命陪孩子讀書。
考上了清華,媽媽就認爲自己的後半生有了保障。
可是兒女的夢想是什麼,她根本不知道。
她不喜歡我們有自己的思想。
我們也不能有任何的反抗。
她就像我們人生的獨裁者。
掌握了我們人生的生殺大權。

-11-
哥哥的日記,還原出了他短暫的 18 年人生。
壓抑、窒息、沒有自由。
想要逃離,想要抗爭,得到的卻是更慘無人道的壓迫。
我們的妥協,成了媽媽引以爲傲的勳章,「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肉,怎麼能不聽我的話?」
終於翻到了日記的最後一頁。
「7 月 5 日:我不會考清華。孫曉華,如果我不考清華,你會不會發瘋?我就是想看你發瘋的樣子。我不是你手裏的牽線木偶,我要拿回屬於我自己的人生!」
哥哥死於 7 月 6 日,高考前的一天,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想要拿回自己人生的哥哥,爲什麼會死?
我隱隱覺得哥哥的死因有問題。
「你在看什麼?」
我後脊一陣寒意,不知何時媽媽無聲無息地端着一碗湯站在臥室門口。
我攥緊了拳頭,「媽媽,哥哥是怎麼死的?」
媽媽走過來看見桌上的日記本,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沅沅,你哥哥是游泳意外溺亡的,媽媽跟你說過的啊!」
「哥哥的死和你有關嗎?」
媽媽的臉上露出許久沒有見到的微笑,是那種散發着溫暖母愛的微笑,「沅沅乖,沅沅最聽話的對不對?有些問題不該你問。快, 趕緊把湯喝了,還得學習呢!」
媽媽越是迴避,我越覺得有問題。
眼看着她端着那碗散發着腥臭味的補湯給我,我心口一陣翻湧, 抓起書桌上的日記本就跑了出去。
身後傳來媽媽追出來的聲音和歇斯底里的怒吼, 「宋沅!你去哪兒!你給我回來!」
漆黑的夜裏, 我心中惶恐不辨方向。
跌跌撞撞跑上了天台才發現沒了出路。
回頭,媽媽已經追了過來, 披散着頭髮,一步步朝我逼近,像只暗夜裏催命的鬼。
她嘴角仍然噙着微笑, 「沅沅你懷疑你哥哥的死跟媽媽有關?你怎麼能有這樣的念頭?你們是媽媽生的, 媽媽養的, 在這世上只有媽媽纔是最愛你們的人?爲什麼你們總是想擺脫媽媽呢?媽媽有做錯什麼呢?」
我哭着說, 「哥哥的日記裏說是你逼他的,他的夢想根本就不是上清華!」
媽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變得有些猙獰,「逼?你們懂什麼?媽媽喫的鹽比你們走的路還多會害你們嗎?我幫你們鋪好路, 讓你少走幾十年彎路還有錯了?你們有什麼資格討伐我?」
哥哥日記的最後一頁說要拿回自己人生。
爲了自己的人生據理力爭, 這就是媽媽口中所說的討伐?
「是你逼死了哥哥!」
我後退了幾步想跑, 卻突然腳下踩空跌下天台。
慌亂中抓住了天台欄杆的最後一欄,整個身體懸在了半空中。
媽媽就這樣直愣愣地站在天台邊沿, 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的眼裏崩出淚花, 手臂漸漸無力,「媽媽……救我……」
媽媽嘴角噙着冷笑蹲下來, 「怎麼?到這個時候知道指望媽媽了?」
「你哥哥當年落水後也是你這副樣子,只是他寧願淹死自己也不答應我考清華!這樣的不孝之子,沒了也罷!」
「宋沅,只要你求求媽媽, 保證再也不忤逆我, 乖乖考上清華,媽媽就救你上來。」
我是媽媽的親生女兒,身處危境, 媽媽居然還在跟我談條件!
兒女生死時刻, 媽媽居然讓我們向她搖尾乞憐!
我們在她的眼裏哪裏是孩子?
我們只能做順從聽話,會巴結主人的哈巴狗!
莫大的失望席捲全身!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留戀的!
我突然理解了哥哥爲什麼會死。
死,也許比活着自由。
我漸漸鬆開了握緊欄杆的手。
身體下墜之際,我看見了媽媽臉上的惶恐。
媽媽發瘋般地尖叫着,「宋沅!你敢!」
是啊!她都快六十歲了, 還怎麼再重新練個小號?
現在知道後悔了?
到底是誰離不開誰呢?
砰!
巨大的聲響之後, 我想迎接我的應該是支離破碎的身體。
可是許久,我的身體還在半空中搖晃。
原來是下墜的過程中, 我的衣服掛在了五樓伸出的一節鋼筋上。
樓下一陣紛亂,「快來人啊!有人墜樓了!」
地面上, 一個人躺在血泊裏。
是媽媽……
在最後的一剎那, 她飛撲出來抓我, 可是那護欄年久失修,斷裂了……
媽媽是真的要救我嗎?
誰能知道呢?
也許她拼命去撈的是她耗盡心血培養出來的牽線木偶。
也許是她自己所謂的「希望」。
夜風吹亂了我發,我仰頭看向遙遠遼闊的星空。
我記得哥哥日記本上寫過一句話, 「你無法穿越風暴,就讓風暴穿越你。」
有什麼東西在臉頰上冰涼一片。
我抬手抹去。
「你好,我新的人生。」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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