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無憂

七歲那年,爸爸帶回來一個女孩子,要我將她當作親妹妹。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已故白月光的孩子。
那天后,爸爸的目光不再落在我身上。
妹妹身體不好,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度過。
就連媽媽去世,他都沒能趕回來見最後一面。
他向我道歉:「你有什麼氣衝爸爸來就好,別怪你妹妹,她身體不好。」
往常,我一定要鬧個天翻地覆的。
這次,我只是淡淡地看了他們父女一眼:「妹妹沒事就好。」

媽媽葬禮結束了,爸爸哭成了一個淚人,好幾個人才將他拉起來。
回到家很久,他還抱着一個盒子失神。
那是他送給媽媽的第一個禮物,盒子媽媽也捨不得扔。
見我進來,他急忙起身衝我跑過來,差點摔倒:「你媽媽有什麼話留給我嗎?」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怯生生站着的宋雪,搖搖頭:「媽媽走得很痛苦,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爸爸注意到我的目光,微微挪了挪腳步,不動聲色地將宋雪護住。
即便這樣,他還是不放心,又道:「爸爸對不起你,這都是爸爸的錯,你有什麼氣衝爸爸來就好,別怪你妹妹,她身體不好。」
他手臂上還有淡淡的傷痕,是我打的。
我叛逆不孝的名聲是遠近聞名的,動不動就對自己的父親動手。
而我爸爸,又是人盡皆知的好男人,溫柔,體貼,連重話都不會對人講。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告訴我,去鬧吧,和往常一樣,找個順手的工具朝他們砸過去。
可是這一次,我只覺得疲倦。
我明白了媽媽臨走時,爲什麼要我別再像之前那樣鬧,會很累。
她已經累了十幾年,不希望我也像她那樣。
她希望我走出去,離開這裏,離開那個家。
「小雪沒事就好。」
爸爸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我抱着媽媽的遺像轉身進了房間,將門關上。
這些年,爲了給宋雪治病,家裏的存款所剩無幾,房子賣了,車子賣了,如今這個家是舅舅花錢給我們租的。
宋雪的病已經快要痊癒了,我媽媽卻因爲沒錢及時治療去世了。
下午,我出去將一頭扎眼的紅髮染黑,厚重的劉海也通通梳上去。
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去哪兒,又去了墓地。
我想讓媽媽看看,她最喜歡我乖巧精神的模樣了。
回去時,爸爸在做飯,宋雪在一旁打下手,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臉上都洋溢着笑。
宋雪還發了一條朋友圈:【我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配圖是一條漂亮的裙子。
我隨手點了一個贊,這條朋友圈很快就刪了。
宋雪看着我,小臉煞白。
爸爸急忙走過來解釋:「她,她之前因爲生病都沒能穿裙子,只是紀念一下而已,你別生氣。」
「挺好看的啊。」
兩人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我坐到飯桌前:「今晚喫什麼?」

宋雪急忙將菜端上來,驚訝道:「姐姐把頭髮染回來啦?」
爸爸這才注意到:「怎麼想起把頭髮染黑了?」
我聳聳肩:「學校不讓學生染紅色頭髮。」
之前我總是和宋雪對着幹,她喜歡穿白的,我就穿黑的,她乖巧懂事,我就叛逆張揚。
什麼都要和這個乖孩子不一樣,我想,這樣爸爸一定會看到我、責怪我、罵我吧?
畢竟宋雪來之前,他用盡心力教育我,給我他能給的一切。
但是沒有,他從未因此罵過我。
其實,他從未注意到我的變化。
他的眼睛只會落在宋雪身上,所以我就欺負宋雪,給她杯子裏放煙灰,故意將湯灑在她的白衣服上。
果然,爸爸生氣了,第一次和我動手。
媽媽因此和他大吵一架,宋雪被嚇得病發,爸爸帶着宋雪離開家大半年。
最後還是舅舅來說和,又帶着媽媽去道了歉,他纔回來。
晚上,我起來喝水,發現爸爸還沒有睡。
他坐在沙發上補衣服,是宋雪的校服。
「靜靜?ṭûⁿ起來喝水?」
「嗯。」
他拿着衣服有些侷促:「爸爸補完小雪的,就給你補。」
「我補完了。」
他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之前我都是直接把衣服扔在他頭上,命令他給我補了,沒破我也會故意弄破。
宋雪有的東西,我也要有。
我以爲這樣鬧,我就得到了。
現在,我不稀罕了。
喝完水,我便進去看書。
我答應過媽媽,一定要考上大學。

這幾年,我落下的功課實在太多,老師已經放棄我了。
好在我剛纔給老師打電話問作業,她看在我已故母親的面子上,還是和氣地告訴了我,並建議我去買一些基礎的習題冊,從最簡單的開始做起。
第二天去學校,同學老師見到我這副樣子都很驚訝。
班主任點點頭:「你看這樣多有精氣神,之前像個小太妹似的,有什麼好看的?」
我站起身,和老師鞠躬道歉:「之前是我不懂事給各位老師添麻煩了,以後我會好好學習的。」
如果不是我媽媽多次來學校找老師和領導求情,我大概早就被開除了。
我做這些是爲了引起爸爸的注意,結果只連累了媽媽而已,他一次也沒來過。
很多同學都以爲我是單親家庭,老師還特意去家訪,想要幫助我。
結果看到我竟然和三好學生的宋雪是姐妹,於是無奈嘆息:「一個家裏長大的,怎麼就能差這麼多呢?」
爸爸趕緊拉着宋雪給老師倒水,卑微諂媚道:「我們家宋雪身體不好,在學校還要麻煩老師多多照顧啊。」
我和媽媽沉默地站在一旁。
媽媽走的時候給我留了點錢,是這些年她給我攢的上大學的費用。
我報了網課,玩命學習一個月,成績總算不那麼氣人了。
宋雪的生日也到了,這是她十八歲的生日,爸爸的意思是要好好給辦一個。
不過,我們家沒錢下館子,他親自做飯,要宋雪請朋友Ŧŭ̀ₐ來家裏玩。

家裏還掛着媽媽的遺像,她的頭七還沒有過。
廚房裏擺滿了爸爸準備的食材,都是宋雪愛喫的。
「小雪不能喫辣。」他見我在切小米辣,說了一句。
我沒有理會繼續切。
他突然走過來,一把拉過我的手,將刀奪走:「我告訴你了,小雪不能喫辣,她病纔剛好,你想幹什麼?」
他吼了幾句還不滿意,又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你妹妹今天十八歲生日,咱們別鬧好嗎?我們讓她開開心心過個生日行嗎?就當爸爸求你。」
那我的十八歲生日呢?
我的十八歲生日,是陪着媽媽在醫院裏過的。
他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說,還是第二天看到病房裏裝蛋糕的袋子纔想起來,補了一個醫院門口隨便買的禮物。
「姐姐。」宋雪驚叫了一聲,「你的手。」
我這才感覺到手掌火辣辣地疼起來,血就這樣順着我的指尖流到地板上。
手掌被刀劃破了一道細細長長的口子,不深就是血大量地湧出來。
爸爸嚇了一跳,急忙將刀扔到案板上。
「靜靜,爸爸不是故意的。」他聲音有些顫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臉,「爸爸這就帶你去醫院包紮。」
我將他的手推開:「小雪今天生日。」
他的動作停住。
「我自己去就好了,又不嚴重。」
說完,我便帶着手機身份證走出了那個家。
我沒有看到,爸爸在門口看着我的背影良久,喃喃一句:「靜靜,是不是變了?」

我沒有去醫院,只是找了個藥店自己包紮了一下。
然後去書店,買了卷子開始做。
十道題我錯七道,一生氣,將受傷的手砸在桌子上,疼得我差點躥起來尖叫。
「就算自殘該不會還是不會,這是智商問題。」
我轉過頭,看到顧霄坐在身後。
他撇撇嘴,惡劣地笑:「真是稀奇,竟然能在這兒看到你。」
他是學霸,之前我從不覺得他有多厲害。
但是前幾天老師驕傲地宣佈,他數學又一次得了滿分。
而我,三十分。
想到這兒,我的眼睛裏控制不住地泛起崇拜的目光。
「嘿嘿嘿,以後咱們會經常在這兒遇到的。」
他向後縮了縮:「不管你是誰,趕緊從宋靜身上下來。」
我一點兒也不生氣,厚着臉皮,快速挪到他身邊:「給我講講唄。」
他隨意掃了一眼:「選 B 啊。」
「爲什麼?」
「只ẗù₃能選 B 啊。」
我:「……」
一個下午,我忘了自己受傷的手,在圖書館將學霸氣到差點心梗。
天色漸暗,我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顧霄陰沉着臉,走出圖書館的那一刻,他恨恨說道:「但願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你這麼笨的人。」
「嘿嘿嘿。」

他又嚇得向後退了幾步:「幹嘛?你想都別想。」
我瞬間紅了眼眶:「你知道的,我媽剛沒了,她最大的心願就是……」
「好好好。」他舉雙手投降,「如果你不怕被我羞辱謾罵,我也沒什麼好怕的。」
「謝謝謝謝。」我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我媽泉下有知一定會親自來感謝你的。」
「替我謝謝伯母,親自就大可不必了。」
公交車來,我趕緊跑過去,又向他真誠地道了一聲謝。
這個下午,我遭受了自出生以來最多的辱罵。
顧霄聰明學習好,長得好家世好,但是幾乎沒有追求者,因爲他嘴太毒了。
不過,我在罵聲中,第一次將一份卷子完整地做完。
原來,做題也能這麼有成就感啊。
回去時,宋雪的生日會已經結束了。
我剛進去,爸爸就趕緊過來,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宋雪的房間。
我這才聽到裏面傳出嗚嚶的哭聲。
「她邀請了一個朋友結果對方沒來,正傷心呢,你別去惹她。」
我將他推開,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爸爸又敲門進來:「手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他說着從背後遞過來一個精緻的禮物盒:「這是爸爸專門給你買的。」
裏面一定是髮卡,我已經收到過很多個一模一樣的了。
每次他因爲宋雪對我發脾氣,都會買個東西哄哄我。
價格不高,和宋雪的禮物沒法比,但這是他自己動手包裝的,精緻好看,顯得他很重視很珍愛這個女兒似的。
可是,我就是這麼沒出息。
每次收到後,對他的怨氣都一消而散,然後開心地坐在角落,告訴自己,他肯定是愛我的,宋雪身體不好,他纔會對她那麼好的。
「謝謝。」我接過禮物,隨手放到了書桌上,然後繼續做題。
他站在我身邊,看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出去了。
我洗完澡出來,就看到宋雪站在我的書桌前,身上穿着那條新裙子。
她沒有注意到我進來,只顧拿着我的卷子端詳,雙手微微顫抖。
「誰讓你進來的?」
她慢半拍似的轉過身,雙眼赤紅看着我。
我這纔看到她手裏拿着的,是我從顧霄那兒搶來的卷子。
「這、這個,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少女的心思就是這麼明顯,其實,我比她更早發現,她對顧霄的愛慕。
「你覺得會是我偷的嗎?」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將卷子拿過來,上面沒有寫名字,她卻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麼喜歡?
「姐姐,」她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換了話題,「我來給你送蛋糕,特意給你留的。」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看着我。
「謝了,不過我今天和顧霄在外面喫過飯了,很撐。」
她的笑容幾近破裂,卻還是努力維持着:「是,是嗎?那,我先放到冰箱裏去。」
我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裏有些暢快,只是這種報復的快感稍縱即逝,並未停留太久。
這幾年,宋雪想盡辦法討好我,討好我媽。
不管我怎麼欺負她,她也只是偷偷地抹眼淚,抹完眼淚又跟在我屁股後面姐姐長姐姐短。

可是,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努力,都不能掩蓋,因爲她,我們這個家散了的事實。
第二天,我剛到班裏,顧霄就大剌剌地過來搶過我的書包:「我檢查一下你昨晚有沒有偷懶。」
然後,一邊看一邊對着我的錯題罵我是豬。
我微微抬眼,看到宋雪正看着顧霄,模樣有些可憐。
這樣就委屈了?
或許,我應該跟顧霄更親暱一些,才能讓她更加痛苦啊。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最後只是默默坐到了座位上而已。
「你這題也能錯?你是真沒腦子,還是故意氣我?」
我趴在桌子上,老實回答:「真沒腦子。」
顧霄一愣,咳嗽兩聲竟然給我講了起來。
有了顧霄幫我,我的成績確實提高得比較快。
等到一模結束,我已經不是班裏吊車尾的了。
老師還專門發了個獎狀表揚我,讓我將我爸叫來,他要當着家長的面給我頒獎。
我劍走偏鋒叛逆之後,就再也沒有拿到過獎狀。
「我爸沒時間。」
老師有些失望。
可是等我回家,卻看到爸爸做了一大桌菜說要慶祝我的進步。
看到他身邊的宋雪,我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姐姐,這些都是爸爸特意爲你做的。」
我看了眼滿桌的清淡菜餚。
給我做的?
「喫飯吧。」
我食不知味地喫完,然後進房間。
宋雪小聲嘀咕:「姐姐怎麼好像不開心?」
爸爸回答她:「你姐從小就是這個臭脾氣,陰晴不定的,你別管她。」
在我快睡時,爸爸敲門進來,又是誇我進步,又是要給我每天做營養餐。
「有事就直說吧。」
他被我打斷了畫餅計劃,也不生氣,思考十幾秒才說:「我記得你媽媽還留下兩個金鐲子是不是?」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警惕地看着他。
「小雪的手術雖說成功了,但是這藥還要喫上一段時間,所以爸爸想……」
「你想都別想。」
爲了給宋雪治病,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只有這兩個金鐲子,是姥姥留下來的,我媽和他大吵一架差點跳樓,才保了下來。
這也成了媽媽除了那堆別人送的舊衣服舊鞋子之外,唯一留給我的念想。
「你放心,等小雪的病好了,爸爸一定會還給你的。」
我站起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怎麼還我?這是媽媽留給我的,你能再將它們買回來?」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爸爸一定會買一對更好的給你。」
「你滾出去。」我指着門口,「你有沒有良心?這些年爲了宋雪,我和媽媽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在她都死了,你還要惦記她的東西,你還是不是人?」
他臉色瞬間冷下來,只是幾秒鐘後又是一副老好人模樣:「這些年是爸爸對不起你們,但是小雪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妹妹啊,你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去死嗎?」
「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Ṭú₁系?」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吼,「她死了最好。」

「啪!!!」
我重心不穩摔在地上,我的左臉瞬間麻木,耳朵也嗡鳴着,過了很久,這陣眩暈感才消失,臉也跟着灼熱地疼起來。
「你還有個做女兒的樣子嗎?我就是脾氣太好了,纔來跟你商量。」
他說着就要推開我,去找東西。
可是,將我的房間翻了一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那兩個鐲子。
「東西呢?」
「賣了。」
「錢呢?」
我冷冷地笑:「花完啦。」
「你……」他揚起手又要打我,卻被突然衝進來的宋雪一把抱住。
「爸,我的藥還有,你別打姐姐。」
我不知她這聲勸裏有多少真心,也無心去管。
宋志海顫抖着手指,指着我:「你給我滾。」
我慢慢起身,將自己爲數不多的衣服裝進書包裏,帶上證件:「你以爲我願意在這個家待着嗎?」
如果不是這裏有媽媽的影子,我不會想多看他們一眼。
我背上包,大步朝外走去。
宋志海還在身後罵道:「你今天走了,就別想再進這個家門。」
「你放心,」我的腳步沒有停下,「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去了舅舅家,拜託他幫我租一個房子,我可以出錢,但是怕自己不懂租房的規矩被騙。
我的錢現在就是我的命,不能損失一分一毫。
舅舅義憤填膺:「那個老混蛋,你媽媽都沒了,他還不好好對你。」
他想讓我住在他家裏,但是距離學校實在太遠了。
他只好找了朋友,租下一個巷子裏的平房,離學校很近。
舅舅看了眼環境,又要拉着我離開:「住這兒怎麼行,連上廁所都得去外面。」
我急忙勸他,舅舅這才妥協,但堅持掏了房租。
「你就別想着錢的事兒,以後有出息了,多回家來看舅舅幾次就好了。」
以後,舅舅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媽媽的幾件遺物也都是他在替我保管,不然早就被宋志海搜出去給宋雪買藥了。
我眼眶一熱,趕緊彎腰鞠躬:「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我就在這裏安頓了下來。
沒想到我這個小屋的第一個不速之客,竟然是宋雪。
她背了一個很大的包,裏面都是些我正好需要的生活必需品。
她將東西放在地上:「姐姐,你看還需要什麼,我明天再給你送過來。」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想笑:「你終於成功將我和我媽都趕走了,得意了?」
她怔了怔,低下頭:「對不起。」
我最煩她這副樣子,明明她纔是那個可惡的入侵者,卻好像我們在欺負她似的。
「姐姐,無論你信不信,我從未想過要搶走你的什麼東西,我只是,只是想……」
她的後半句並未說出口。
「對不起。」她突然彎腰衝我九十度鞠躬,「真的對不起。」
說完,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果然第二天,她又送來了一大包東西。

這次只是放在門口就匆匆走了,沒有進來。
既然她給了,我也不會拒絕。
我很缺錢,能省一分都是好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的成績終於勉強到了中下游。
老師說,或許可以考一個不錯的大專。
我知道這已經是很委婉的說法了,可是我的錢,實在不足以支撐我復讀一年。
下午放學時,宋志海竟然出現在校門口。
這倒也不稀奇,從前他也經常來接宋雪,然後順帶看看我。
「靜靜。」
在我路過他時,他突然將我喊住。
「你這幾天住在哪兒?」他小跑到我面前,「怎麼喫飯的?你這幾天不回家,爸爸很擔心。」
「你又想要什麼?」我上下打量自己一圈,「讓我賣血賣身給你的寶貝女兒治病?」
宋志海連連搖頭:「你、你怎麼能這麼想爸爸呢?」
「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這樣乾的嗎?」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慘白。
「你的博愛和無私是我媽用血肉供養的,現在她死了,你又盯上我了?」
周圍的學生聚集得越來越多,我絲毫不願意給他留面子。
「你既然這麼長情,這麼喜歡宋雪他媽,爲什麼要娶我媽呢?爲什麼還要生下我?」
他被我問得後退幾步,身體不堪重負似的顫抖。
「我明白了。」我欣賞着他的狼狽,諷刺地笑,「因爲你需要一個人給你傳宗接代,需要一個人來伺候你爹媽。」
宋志海倉皇搖頭:「不是的靜靜,我當初娶Ṫŭₗ你媽是真的對她有感情的,爸爸是愛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欠宋雪的太多了,以後你會明白的。」
「呵,我不想明白,無論什麼理由,都無法改變你對我們母女造成的傷害。」
我想走,宋志海卻追了上來。
「快上來。」顧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拍了拍自行車後座,「愣着幹嘛?」
我看了眼身後的宋志海,趕緊跳了上去。
罕見地,顧霄一路上都很沉默,沒有損我,也沒有打擾我偷偷流眼淚。
「你就住這兒?」
「嗯。」
他看了眼:「還行吧,挺適合寒窗苦讀的。」
果然,這個人的犯賤雖遲但到。
他走的時候,又從包裏掏出一沓卷子扔到我懷裏:「好好學,別糟蹋這麼好的環境。」
說完,他便騎着車走了。
我心裏突然暖了起來,鼻子也跟着發酸。
除了我的至親,所有人都在盡力幫我。
宋志海不知道突然之間怎麼了,他開始每天都來學校找我,給我送一些補湯,還會送他做的飯。
有時候,還會去找我的老師瞭解我的情況。
只是每次他們聊完之後,老師看我的眼神都會充滿憐愛。
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語文老師之前也總是替我在別的老師面前說好話。
晚自習的時候,她將我叫到辦公室,宋志海也在。
只是面對我的問題,老師一連問了好幾個,他都面露尷尬。
「這是你女兒,你一個做爸爸的一問三不知?」她氣得打開面前的飯盒,「連我這個做老師的都知道宋靜她芹菜過敏。」

宋志海急忙將飯盒蓋上,看到我後,神情有些難過。
「你和你爸爸好好談談,他說你將他拉黑了。」
語文老師之前總是當我們之間的和事佬,勸我不要和唯一的親人有隔夜仇。
這次,只是搖搖頭出去了。
「你能不來打擾我學習嗎?」我直接開門見山,「你的彌補在我眼裏一文不值,還對我造成了困擾,如果你覺得這些年的傷害是這幾頓飯、幾句噓寒問暖就能彌補的,那我真的無話可說。」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喃喃開口:「你和你媽媽越來越像了。」
「別提我媽。」
這段時間我一直想不通,他爲什麼突然變成這樣。
今天,我想通了。
「聽說舅舅把你們趕出去了,所以你又想把我找回去,好讓我舅舅繼續給Ṱú⁰你們花錢是不是?」
我離開的第二天,舅舅就去找房東不再續租,讓宋志海和宋雪立馬搬出去。
兩人現在擠在偏遠的一個小房間裏,便宜,但是距離學校很遠。
所以這幾天,宋雪經常遲到。
只看他現在憔悴的臉和髒了的西裝外套,就知道他們這些天有多狼狽了。
「你就是這麼想我的?」他眼眶發紅,哽咽着,「我沒想到你這麼恨我,那天我打開你的房間,我給你買的東西你都沒有帶走,我才明白我這些年做錯了什麼。靜靜,你是爸爸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
他說着說着,掩面哭了起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從前他只是看似真誠地說句對不起,就已經夠我腦補出一場父慈女孝的大戲了。
可是,失望攢夠了,就什麼也不會相信了。
「你走吧,你的女兒叫宋雪,以後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別來找我,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轉身Ţüₗ離開,宋志海的哭聲被我甩在身後。
語文老師就站在門口,她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去學習吧。」
那天后,宋志海沒有再來找我,我的卡上每週都會多出一筆錢。
宋雪被孤立了。

那天我在校門口和宋志海吵架,很多學生都聽到了。
於是,關於宋雪是小三的女兒來我家害死了我媽,逼走了我的傳言越來越多,越來越廣。
宋雪也沒有解釋。
從前總是和兩三個女生湊在一起的人,現在形單影隻。
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我和宋雪的不同,我雖然嘴硬說自己喜歡孤單,但心裏總是渴望朋友,渴望關愛的。
宋雪看上去柔弱,但是骨子裏是一個很涼薄的人,她好像並不是真的需要這些朋友。
不過,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三模的成績下來,我比之前又進步了,老師說如果高考的時候超常發揮,說不定也能拼一個差一點的二本。
快高考了,我不敢再去打擾顧霄,自己一個人啃那些不會的題。
倒是他,經常過來調侃我幾句,然後給我講講。
高考前夜,顧霄來找我。
「加油。」
敲開我的門,就說了這兩個字,然後騎上車準備離開。
「就爲了說這個?」
他嘿嘿一笑,走了。
高考結束,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超常發揮,但是我盡力了。

暑假我去一個同學家開的火鍋店打工,累點兒,但是工資還可以。
出成績的那天,顧霄抱着電腦來喫火鍋:「學號多少?」
「啊?」
「你學號啊。」
「可以查成績了?」我探頭往他電腦上看。
他翻了個白眼:「還不能,你就不能一次性回答我的問題嗎?」
「哦,好。」
他將我的學號記住,然後擺擺手:「該幹嘛幹嘛去。」
這人果然還是這樣,我竟然期待一場考試能讓他變得不這麼氣人。
下午是店裏最忙的時候,顧霄突然衝過來擋在我面前。
我已經忙得暈頭轉向,忘了要查分兒這事兒。
「幹ŧū́₀嘛呀?快讓開。」
他瞪大了眼睛:「443。」
「啊?」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的高考成績。
比之前考試高了三十幾分,這算超常發揮嗎?可以考上吊車尾的本科嗎?
可以,我考上了。

宋志海晚上來火鍋店門口等我,見我出來趕緊過來:「查成績了嗎?」
「跟你有關係嗎?」
他嘴脣微動,毫無血色的臉上透出隱約的青灰色,艱難地喘息:「爸爸,只是,只是想知道你的成績怎麼樣,如果不滿意的話我們可以復讀。」
我忍不住笑:「復讀?你出錢嗎?宋雪的藥不買啦?你傾盡所有給她治病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他張了張嘴,又說不出話來。
在我離開時,他才說:「小雪沒有參加高考。」
「什麼?」
原來,高考那天宋雪遲到了。
因爲住得遠,又沒錢住就近的酒店。
第一場考試遲到後,嚴重影響了她的心態,導致後面的考試也連連失利。
「她病了,你要去看看她嗎?」
我無語直接:「我看起來很像聖母嗎?」
宋志海不再說話。
再次見到宋雪,是在去大學的前一天。
她特意來找我,眼眶深陷,有些嚇人。
「恭喜你。」
她微微一笑,扯得原本就乾裂的嘴脣,滲出血來。
看到她這樣,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你知道爲什麼宋志海說,他欠我的嗎?」
「不想知道。」
她面上是慼慼然的絕望,自言自語道:「因爲我爸爸是他害死的。」

「準確來說,是被他和我媽害死的。」她再次笑起來,只是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那天是我媽的生日,我爸在外面跑出租,說回不來,有個客戶包車去外省。」
她看向我:「我媽竟然真的信了,她嫁給我爸這些年,哪次生日我爸沒有陪她呢?她就這麼不甘寂寞,掛了電話就打給了宋志海。

「她讓我幫她騙我爸爸,讓我給他們的姦情打掩護,我他媽竟然真的答應了。」她捂着嘴哭,哭了一會兒又開始說,「我爸一定覺得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死前一定很恨我們。」
我只知道宋雪的父母感情很深,她爸出車禍後,她媽竟然也跟着跳河殉情了。
她看着我,語氣真誠道:「我不想傷害你和你媽媽的,可是我想活下去,這一切都是宋志海欠我的,我爸媽是因爲他才死的,他有責任要治好我。」
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之前是恨宋雪的,如今……我更恨宋志海。
「所以你找我的目的是什麼?」
她有些茫然:「我一直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嘆氣,「但我不會原諒你的,你可以走了。」
宋雪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那天后,我沒有再見過宋雪。
聽說,她回去之後和宋志海吵了一架,將當年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宋志海或許以爲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不會記得那些,這樣被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之後,他面子掛不住又惱羞成怒,動手打了宋雪。
宋雪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上大學之後,只有過年那幾天纔會回家給媽媽燒紙,然後去舅舅家過年。
只是每次我拉開窗簾,都會看到樓下站着一個瘦弱的身影。
宋志海瘦了很多,聽說他生病了。
「每年都來。」舅媽指着樓下的宋志海,「不過他不敢上來,你舅舅揍過他好幾次。」
我本科結束, 又考上了研究生,舅舅開心地爲我辦酒。
當初我考上大學他就要給我辦的, 被我制止了,這次我的反對意見無效。
我舉起飲料敬舅舅的時候, 又看到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舅舅也看到了, 嘆了口氣:「出去跟他說幾句吧,我聽說他病得挺重的, 快不行了。」
宴席結束, 我纔去見的宋志海。
他一見我, 就將一個皺皺巴巴的紅包塞到我手裏:「這是爸, 我的一點心意,這些年,我沒有爲你做過什麼。
「這幾天,我總是夢到你媽……」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撕裂出來的一般,只聽着便覺得疼痛, 「她在怪我。」
「不會的。」宋志海眼裏閃爍着期冀的光,卻又聽到我說,「她想到你都覺得噁心, 怎麼會花費心力怪你呢?」
他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 蜷着蹲下來, 痛苦地捂着心口, 無聲地哭泣着。
「我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家,我媽本來可以穿得漂漂亮亮, 高高興興地來參加我的升學宴,這一切都被你毀了。」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是你毀了她, 毀了這個家。」
「對不起。」他一聲聲說着對不起, 我卻一個字都不想聽。
「從我媽離開那天起, 我就沒有爸爸了, 我不會再見你,也希望你能別來打擾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宋志海。
再次聽到他的消息, 是舅舅告訴我的, 他死了, 死在了出租屋裏。
警察聯繫到了我舅舅,也是我舅舅幫他處理了後事。
「你要是想回來送他最後一程, 就回來吧。」
「不用了,那個人跟我沒關係。」
舅媽趕緊搶過電話:「還是回來送送吧,我怕到時候有人說你壞話, 畢竟外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裏的事兒。」
「沒事兒, 我不怕他們說。」
舅舅舅媽對視一眼,沒再說話。
研究生畢業後,我進入到自己心儀的公司上班。
進去不久,就聽到同事說, 要從總部空降一個領導, 是我們部門的直系領導。
爲了迎接他,我們還小小地佈置了一個辦公區域。
誰知,剛佈置完就聽到一個聲音:「這麼難看的花是從垃圾桶裏撿的嗎?」
我猛地起身看過去。

男人看着我笑:「你的品位還是一樣地差。」
果然, 無論過去多少年,都無法改變這個人的惡劣品性。
無論過去多少年,我們都還能找到彼此。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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