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長生

「急需在門口」
這是長生死前發給我的最後一條消息。
前天,凌晨 3 點,我剛碼完字,把手機網絡打開,彈出了這條消息。
我在門口找了 1 個小時,除了我自己鋪的「出入平安」地毯外一無所獲。
長生不是那種玩惡作劇的人。
又找了十幾分鍾確定沒有東西后,我喫了片褪黑素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 8 點,我被老家打來的電話吵醒:三千,長生死了。
長生死了,死在 29 歲。
掛了電話,我盯着屏保上的跑車,思緒拉回到少年時代。

-1-
長生是我在村裏最好的朋友之一,另一個是大成。
當然,所有人的少年時代都會有個少女。
我們也不例外,還有一個漂亮姑娘,小禾。
三男一女的組合最爲穩固,因爲就算漂亮姑娘和其中一位喜結連理,另外兩位單身狗也有個伴。
初中之前,所有人的家長都在家種田。
每個人的家庭條件都相似,這就保證了,我們能一起窮得很滿足。
少年好像天生喜歡速度,我們在一起的每個階段,都在比誰塊。
一開始是比誰跑得快,學會自行車了,就比誰騎得快,後來鎮上開了個網吧,我們就玩飛車比誰開車快。
而我,無疑是追求速度的翹楚。
本人以騎着一輛不帶剎車的自行車把村口茅廁撞翻而名震飆車界。
長生留過級,年紀比我們大,人很壯實,個子高,腿長,可他從來沒贏過。
他每次都讓着我和大成。
這應該和他不喜歡小禾有關。
我們在比速度時,小禾總是在旁邊罵我們幼稚、無聊。
可每次都還是會學習電視上,牽起獲勝者的手,宣佈這是冠軍。
爲了爭取這難得的牽手機會,我和大成每次都鬥得不可開交。
長生會用看弟弟的眼神看着我和大成,然後兩隻手放到輸了的人的腋下,把他舉的老高。
我承認,這樣也很爽。
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牽小禾的手。

-2-
長生對我們三個人很好。
他身上似乎有花不完的錢,小賣部新進的零食,第二天就會出現在我們桌上。
我一直很好奇,明明家庭不富裕的長生,哪來的那麼多錢。
長生總開玩笑說:我家有聚寶盆。
鎮上開了網吧後,上網成爲了最新潮的娛樂活動。
班上去過網吧的同學一下課就圍在一起侃侃而談,這個人抽中了一個 B 車,那個人吹噓自己花錢買了一輛永久 A 車。
我和大成躲在後面,看着侃侃而談的各位高端網絡衝浪人士,眼中滿是羨慕。
長生拍拍胸脯:週末哥帶你們去。
我和大成一人抱住長生一根腿,大喊牛逼。
後來我知道,長生家裏並不富裕。
只是長生的父母在一次礦難中去世,家裏拿了一些賠償款。
他跟奶奶生活,隔代親,奶奶對他管的松,覺得這孩子沒了爸媽,零花錢上就寬鬆些。

-3-
週末,我們騎着小車,吹着小風,去向往的小鎮上個小網。
我之所以這麼開心,是因爲,我載着小禾。
一旦載着女生,自行車的剎車總是過於靈敏,因爲急剎是拉近距離最好的方式。
我喜歡小禾前胸貼着我後背的感覺,這樣能聽到那個瞬間她的心跳。
長生開了 4 臺機,我們玩了一上午。
飛車最後有 10 秒的倒計時,長生之前玩的多,技術比我們好,他總在終點前等我們。
這樣,每次課間我們也有跟同學吹牛的話題。
可美好不會一直持續。
我和大成的競爭終於還是蔓延到遊戲領域。
飛車裏有婚姻系統,結婚的話,有額外經驗。
我和大成都開到了一個戒指。
同時詢問小禾,要不要結個婚。
小禾左右爲難不知道怎麼回答。
長生說:你們單挑一回秋名山,誰贏了誰跟小禾結婚。
我心想,大成技術和我差不多,日常跑車各有勝負。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就用實力說話吧。
秋名山彎道多考驗漂移技術,第一圈我幾個捷徑沒走好,落後了。
手心着急的全是汗,第二圈必須毫無失誤纔有可能贏。
可今天的大成似乎發揮超常,每一個漂移都恰到好處,每一個捷徑都不錯過。
差距越拉越遠,我幾乎可以放棄了。
難道,我就要這樣把一場小禾的婚禮輸給別人?

-4-
最後,我和小禾結婚了。
我沒跑贏大成,但老天有眼,大成快跑到終點時,主機斷電閃退了。
他在距離終點幾百米處的地方掉線一閃一閃。
我慢悠悠地衝線。
大成不服氣,我說這就是天意。
小禾說:說好比一局就比一局。
長生也說:那就三千和小禾結吧。
也許在那時候,大成對我和長生就心存恨意了。
後來我得知真相,其實他該恨的,不是長生,也不是我。
那陣子,我們在網絡開車開到癡迷。
課堂上都用計算機按鈕模擬鍵盤,跑飛車。
我們坐在學校生鏽的單槓上閒聊。
大成說:我想買輛跑車。
我:跑車要幾十萬吧。
長生:等我們畢業掙錢了,肯定能買上的。
小禾:你們買了跑車可以借我開嗎?
大成:我有錢了直接送你一輛。
我:咱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先定個小目標,買一輛摩托小跑。我昨天在網頁上看到一輛紅色的,賊帥。
大成:就是你給我看那輛?
我:對。
長生:那我們說好了,20 歲之前,買一輛摩托小跑,30 歲之前,買一輛跑車。
我們紛紛表示同意。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覺得買跑車也要趁早。
20 歲時想買的跑車,40 歲纔買也飆不起來。

-5-
我和小禾在遊戲裏結婚後關係急速升溫。
但大成挖牆腳之心不死,他一直認爲那場比賽贏的是他。
所以,雖然我是有名分的人,但大成依舊厚顏無恥地狂獻殷情。
而男人這該死的勝負欲,總會惹出一堆麻煩,毀掉不相干的人。
我記得,那是一個英語連堂的課間。
那天英語老師提着一個新的錄音機來給我們練聽力,課間就放在講臺上沒帶走。
大成跑到講臺,把裏面的磁帶換了,給小禾放了一首《浪花一朵朵》。
這是大家課間的常規操作,也是我們那時少有的,可以聽自己想聽音樂的時候。
爲此長生專門買了一張任賢齊的合集磁帶。
虛擬的婚禮對大成的刺激不小,他今天擺出了演唱會表白的派頭。
右手提着錄音機,左手做出掃弦的動作,假裝在彈着吉他。
全班同學都在起鬨,小禾的臉漲得通紅。
就在大成沉浸在忘我的演奏中時,錄音機提手斷了。
再加上大成誇張的彈唱動作,錄音機往牆上飛,撞得七零八碎之後落回地面。
後一節英語課,老師沒上課。
他詳細給大成科普了一下這個錄音機的報價,新買的,第一次用,學校配的。
如果直接賠錢給學校是 500 塊,你自己去鎮上買個一樣的,可能 350 塊左右。
大成求英語老師別告訴家長。
英語老師同意了,但一星期之內不解決,就直接通知家長溝通了。
放學後,大成推着自行車一言不發。
走着走着,大成就哭了。
大成說,他爸媽最近把所有的錢都搭進地裏了,他家裏已經兩個月沒喫過豬肉了。
他爸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喝多了都打人。
這時候找家裏要 350 塊錢,他父母會選擇不要他。
畢竟,鎮上老師一個月的工資才 500。
小禾安慰他:先別哭嘛,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我爸媽最近地裏收成不好,準備外出打工,還借了我爺爺幾百塊錢做路費。
長生一言不發。
我們在村口各自回家,那天下午的感覺很奇怪,好像我們每走一步都在離對方更遠,還是無法回頭那種。

-6-
第二天上午,長生沒來上課。
下午,大成帶了一個新的錄音機來到學校。
大成把錄音機給了英語老師,這事總算結束了。
大成的問題解決了,長生卻再也沒來過學校。
我們都不明白,摔壞錄音機的明明是大成,爲什麼消失的人是長生。
大成變得異常沉默,他好像知道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7-
小鎮的好處是,所有的消息都會在一天內傳到你耳朵裏。
我隱約聽人說,長生偷了東西,被他奶奶趕去廣東打工了。
偷的是一件昂貴且意義非凡的東西。
很快,村裏就流傳着長生的各種流言。
有人說,他去廣東之前,把他爸媽的撫卹金存摺也走了。
村裏也有很多人說,自己曾經在半夜看到過長生在自家門口鬼鬼祟祟踩點。
最誇張的一個,說自己掉了個金戒指,那天下午他就跟長生擦肩過了一下,戒指就沒了。而街上金銀鋪老闆親眼看到長生拿着這個戒指去他那裏換錢。
班上很多同學開始猜測,長生平時那麼有錢,肯定是偷東西換的。
大家開始回憶自己曾經在班上丟過的東西,是不是在長生身上出現過。
長生,似乎成爲了整個鎮最卑鄙小偷。
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擁有三頭六臂,可以飛檐走壁,掏空每個人的寶藏。
上到密碼箱裏的金銀財寶,下到小孩嘴裏的棒棒糖,他都不放過。
我不知道大成是怎麼想的,我也從不敢在他面前提這事。
長生去廣東後,我和大成還有小禾也不常去網吧了。
一是想認真讀書,考個好高中。
二是確實沒錢去。

-8-
長生 19 歲那年,我們再次見到了他。
他從廣東打工回來了。
那時我和大成還有小禾在縣城讀高中。
呼吸都能看到白氣的冬天,長生騎着一輛紅色的摩托小跑來到學校門口。
帥氣的黑色玻璃前臉搭配極具攻擊性的線條,誇張的排氣側邊露出金黃色的鏈條,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具速度感,最酷炫的交通工具。
路過的師生都側目圍觀。
長生摘下頭盔,脫掉手套。
拿出一個按鍵手機,九鍵輸入法用的飛起,邊跟我們打招呼,邊盲打給網友發了一條信息。
他揮揮手跟小禾打招呼:小美女出落成大美女了。現在是三千佔上風還是大成佔上風啊。
大成:他們倆在飛車結完婚後我就徹底淪爲備胎了。
長生伸出手,要跟我握手。
那是一雙比他年紀大 3 倍的手,溝壑縱橫,裂縫裏滲着黑色的油。
長生低頭笑了笑:別嫌哥的手髒,修車工的手,洗不乾淨。
我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好久不見。
大成直接抱着長生:對不起。
長生拍拍他的頭:有啥對不起,我現在過得可自在了。
大成沒鬆手。
長生雙手抓着他的肩,指着摩托小跑對他說:你看,咱們實現了 20 歲之前買一輛摩托小跑的夢想。

-9-
那天下午,我們在學校後山那條路上輪流飆那輛紅得像一團火的小跑。
長生說,他去廣東後就進了一家修理廠。
做了兩年學徒,被機油燒過手,也在雨天鑽過車底。
有幸開過一次跑車,排氣聲浪能讓人當場顱內高潮。
我知道,他省略了太多不如意。
臨走前,長生說他充了不少 Q 幣,可以給我們每人買一輛 A 車。
我們說,讀高中了,作業太多,已經不玩遊戲了。
長生拍了拍頭盔:也對,你們是要當大學生的人。等我下次開跑車來找你們。
我和大成點點頭,無比堅信:好!
接着長生跨上摩托車走了。
我以爲他會回來待很久,或者再也不回去。
誰也沒有想到,再次見面時,我們面對的,是長生的屍體。

-10-
我高考考得不太行,第三志願錄取,誤打誤撞跟小禾一個學校了。
可命運不是世上最好的編劇,而是最扯淡的惡作劇。
大成這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報了同一個城市的學校。
對了,我忘了跟你交代這幾年變化。
大成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大成了,通過他父親的艱苦奮鬥,他終於成爲了一個合格的富二代。
大成摔壞錄音機的那年,跟我們說:他爸媽吧所有的錢都投進地裏了。
我一直以爲,他爸媽投進地裏,和我爸媽投進地裏是一樣的。買種子和肥料種地。
結果,人家是借錢貸款搭上所有家底,在市裏的遠郊買了一塊地皮。
幾年後,市裏開發新區,那塊地地價飆升。
他爸賣了一半的地,還了債,手裏還剩一大筆錢,在留下的半塊地上蓋了幾棟房子,搞起了小規模房地產。
之後越做越大,幾年,就成爲了當地龍頭企業。
而我爸媽,在向我爺爺借了幾百塊路費後,在廣東矜矜業業,也成爲了合格的農民工。

-11-
儘管大成有富二代身份的加持,可我還是覺得,我跟小禾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是一種無知的自信。
但身無長物的少年身上,自信是唯一的籌碼。
大二,我終於和小禾表白,從遊戲裏的婚姻關係,拓展爲現實中的情侶。
大成很夠意思,定了個大包廂,還給我們送了禮物。
大成喝大了:這飯和這禮物,我都是送給小禾一個人的。三千,講真的,就你,比我差多了。當年秋名山那場飆車,明明 tm 就是我贏了。結果你還厚着臉皮跟小禾結了……
我:現在可不是跑秋名山賽道,不還是我贏嗎?
大成:狗屁,還早着呢。咱們走着瞧。
小禾:一天到晚輸贏輸贏,輸贏有那麼重要嗎?
我們異口同聲:有。

-12-
讀大學那幾年,偶爾能聽到關於長生的傳聞。
有人說他被騙進傳銷,欠了很多錢。
有人說,他在廣東死性不改,進了幾年局子。
有人說,他奶奶去世後,他就把所有錢揮霍花光了,餓死在大街上。
我無法證實這些傳聞,也沒有力氣再去關注長生,因爲在大學畢業前,我的學習、愛情、工作,都一團糟。
先說學習吧,我大學開始嘗試寫作,基本每節課都不聽,考試前一個月突擊。
導致掛科過多,要補考 3 門。
畢業論文也毫無頭緒,交了第一版,導師說,隨便拉個高中生都比這強。
愛情和工作雜糅在一起,小禾希望我考個老師或者公務員。
她的原話是:
我們的家庭不像大成,我們還是要考慮一出學校能養活自己,而且要穩定可持續。
而我只想做一個自由創作者。
船到橋頭自然直,畢業前夕,補考和論文總算矇混過關。
我拿到了畢業證。
但愛情和工作,卻不那麼好矇混。
小禾考上了老師,她答應給我半年的時間全職寫作,這半年用她的工資頂着。
如果有成效,就可以她教書,我碼字。
如果不行,我就老老實實去考老師或者公務員。
我答應了。
我以爲半年很長,可時間像冒藍火的法拉利,太快了。
校園戀愛和工作後的戀愛最大的差別就是:
校園戀愛只顧享受當下快樂,社會戀愛更在乎未來的安全感。
半年過去了,我創作的收入依舊微薄,且極其不穩定。
小禾給我下最後通牒,我求她再給我半年。

-13-
半年後,如你所料。
我還是沒寫出什麼名堂。
我說,能再給我半年嗎?
小禾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晚上她給我做了一碗麪,很好喫,她在網上新學的。
她洗好碗後,安靜地收拾好行李。
她對我說:三千,你知道嗎?那次秋名山的比賽,是你輸了。我在大成快要到終點時,斷了他主機的電。
我坐在電腦前戴着耳機,假裝沉思。
小禾:
我知道你能聽到。我只是想說,一直以來,不是你真的更厲害,而是我一直在主動選擇你。
我不是你贏來的,離開也不是因爲你輸了。
當初,我覺得我在你身邊,你會更有動力。但現在看來,我在你身邊,你只會成爲一灘爛泥。
我知道你想堅持,但是我真的等不了你實現的那一天。我不想將來你覺得,你放棄你的堅持是因爲我。
我走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
少打遊戲,多碼字。
少喝酒,多喝開水。
少抽菸,多開窗戶透透氣。
內褲記得每天洗,襪子最多放 3 天,有亮片的衛衣記得翻過來放洗衣機。
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我走了,再見。

-14-
靈感與苦痛總是如影隨形。
小禾離開後,我接連創作了 3 個作品,反響都還不錯。
一年後,我漸漸找到了自己的創作節奏。
我把小禾加回來,卻發現她的相冊封面是她和大成的合照。
那一瞬間,我內心的真實感受,居然是釋懷大過傷感。
她找到了一個更適合她的人。
而我可以確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大成更愛小禾。
他愛到,可以看着我和小禾相愛。

-15-
近幾年,我和大成開始頻繁聽到長生的消息。
不知道什麼原因,長生回了老家。
住在原來他和奶奶住的老房子裏。
村裏人說,他不種地,也不出門,每天就在自己家瞎搗鼓。
再過一陣子,又聽人說,一條高速公路走村裏過,正在施工。
長生幹起了老本行,每天晚上去工地上偷鋼筋。
我跟大成倒是經常通電話,他和小禾準備領證了。
我說:秋名山跑圈,確實是你贏了,我服。
結束前,我們聊起長生。
大成說:三千,最近長生好像有點不正常,總暗示我借錢。可我打聽了一下,村裏人可都說他行爲詭異,腦子也有些糊塗了。說不定是之前進傳銷了,想借錢再進去找補回來。
我:那些胡說的吧。
大成:可如果真是這種情況,借錢給他就是害了他啊。再說了,這年頭借錢,都是借急不借窮,就長生這情況,你把錢借給他,不就等於丟了嗎。
我:嗯,這倒是。下次他跟我提這事,我留意着點。
我好像對長生也有了偏見。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堅定,相信他是個好人。
在大成的提醒下,我居然生出了要跟長生保持距離的念頭。
爲什麼我更願意相信大成?
可能是因爲,我還欠他幾萬塊錢吧。
我們只記得長生是個小偷,都忘了,長生爲什麼變成一個小偷。

-16-
我打電話聯繫大成:長生的事你知道了吧。
大成:知道,我現在和小禾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呢。
我:行,我也開車回,城南高速路口集合。
大成:好。
我開着自己的小雷凌,在高速路口等。
後視鏡看到保時捷標誌性的蛤蟆前臉。
30 歲之前,我和大成都買了車。
大成先買的,我以爲他預算充裕,會買一輛跑車。
誰知道,他開着一輛帕拉梅拉來找我。
雖然這是轎跑,但也還不是跑車。
我問他:爲什麼不買跑車?
大成:小禾覺得那是玩具,不實用。過幾年生小孩又得添一輛。
我買車時,也想過看跑車。
可只買得起二手的,野馬、酷派。
年頭久,空間小。
這個念頭只出現了半小時,就被澆滅。
最後買了一輛中規中矩,滴滴司機都在開的轎車。
一路上,我看着保時捷閃瞎眼的尾燈,想起當年一起在網吧裏跑飛車的情形。
果然,大成的車還是要快一點。

-17-
我們張羅完了長生的葬禮。
茶餘飯後,鄉親們開始閒聊。
長生這孩子啊,確實是不爭氣。
從外賣回村之後,病懨懨的,29 歲的人,看起來跟 59 歲的一樣,走兩步路就喘。
不種地,也不去學門手藝。
整天做的還是偷雞摸狗那套。
前天晚上,趁着高速公路施工隊休息,騎着摩托車就去偷鋼筋了。
這傢伙可是個慣偷了,基本上天天晚上都去。
就靠這個維持生活,不然早餓死了。
這也是報應,死在偷東西的路上。
哎呀,還是大成爭氣啊。
這車,得百來萬吧。
大成給每人遞了一根中華煙:一百萬出個頭,小禾挑的,她說喜歡,就買了。
接到煙的老表紛紛附和:
這是開了一棟房子在路上啊。
我孩子要有你一半爭氣啊,我做夢都笑醒哦。
大成點了煙:你們小孩也很爭氣啊,起碼沒有幹違法勾當不是。長生吧,近些年這些事確實做錯了……
我聽着很不舒服,離開了人羣。

-18-
在村民的描述中,長生彷彿變成了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
卑鄙、懦弱、齷齪……
我相信時間能改變一個人,但我不相信時間能把長生改變成這樣。
我在長生的房子裏轉悠,看到大廳有一塊巨大的玻璃,形狀很奇怪,不像是窗戶的。
門口還堆着一堆雜物,被放水布蓋着,可能是偷的鋼筋,或者做飯用的柴。
我打開和長生的微信聊天頁面,有十幾個微信語音請求,還有最後一句「急需在門口」。
我把大成和小禾從人羣中拉出來:長生去世那天晚上有給你發什麼消息嗎?
小禾:沒有。
大成:只有很多個未接電話,我當時在睡覺,以爲他半夜又找我借錢,就開靜音準備第二天早上再回過去。結果一起牀,就說人沒了。
我把長生髮給我的最後一條信息給他們看「急需在門口」。
長生髮這條消息,肯定有他想表達的意思。
或許是遺言,或許是其它什麼東西。
大家看了很久,都沒有頭緒。
小樂:看看諧音呢,急需跟什麼諧音?
我眼前一亮,諧音?長生一直用的都是九鍵輸入。
我用九鍵輸入法打「急需」,排在後面的那個詞是「禮物」。
長生想告訴我的是:禮物在門口。
我看着大門口那堆被防水布遮住的雜物。
走,我們去把防水布掀開。
我和大成小禾三個人把方式布掀開的那一刻,都呆立在原地。
情緒的堤壩被沖毀,成年人的僞裝被卸下。
眼淚不自知地溢出。

-19-
那是長生送給我們的禮物。
一輛跑車。
準確來說,是一輛即將完工的跑車。
一輛破舊的轎車底盤,門和頂都被長生拆了重做。
長生用鋼筋和鐵皮重新塑造了車的外觀,只剩下最後一塊前擋沒有完工。
大廳裏的那塊玻璃應該就是這輛跑車的前擋。
我打開主駕駛位的儲物格,裏面有一把用塑料袋包着的鑰匙。
鑰匙背面寫着:跑車鑰匙。
副駕駛上,放着一個破舊的錄音機。
我按下了播放鍵,居然還能放歌,是任賢齊的《浪花一朵朵》。
大成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他用手抓着自己的頭髮:三千,我對不起長生,我是個畜生。
大成說出了當年的真相:
他弄壞錄音機的那個下午,我們在路口分別。
大成嚇得不敢回家,就跟着長生走。
他邊哭邊問長生:長生,我該怎麼辦,你能幫幫我嗎?
長生想了很久,拍拍他的腦袋:這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中午,長生給了大成一個錄音機,匆匆忙忙就走了。
長生失蹤後,大成很擔心,去了他奶奶家。
當他問起長生時,老奶奶一臉的憤懣。
她說:長生死了。打短命的,不是個人。
大成問她發生了什麼,她一直不肯說。
大成只好去問長生的鄰居。
鄰居告訴他:
長生奶奶疼長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是,前些天晚上,長生跪在家門口,奶奶用藤條在他身上抽了幾十下。把長生打得嗷嗷直叫。
這事,也只能怪長生。你說這孩子,偷別的也就算了,連奶奶陪嫁的銀元都偷去鎮上金銀鋪當了。
那可是老奶奶的命根子啊。
就這樣,長生爲了給大成賠收音機,偷了奶奶陪嫁的銀元,被奶奶趕去廣東打工了。

-20-
我用鑰匙把車打着。
開着它繞村裏走了一圈,那駕駛感受真的很差,排氣聲像拖拉機,油門遲鈍,剎車硬的踩不動。
但我清楚地感受到,年少時的風從我臉頰拂過。
我們在二十多歲的年紀,開着跑車,放肆地呼吸着依舊年輕的空氣。
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我們可以放肆地哭泣。
因爲,我們都知道。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記得我們 4 個人年少時的夢想,併爲之奮鬥。
我們把跑車開到修高速公路的工地。
長生那輛紅色的小跑摩托還在那。
它火紅的漆早已褪色,凌厲的線條都是斑駁的刮痕。
當年它像一隻燃燒的獵豹,現在它像一頭奄奄一息的水牛。
連摩托車都老了。
大成哭了很久,我沒勸他。
這是他該受的。
在那些他惡意揣測長生的時刻,在那些他可以遠離長生的時刻,在那些他本可以溫柔一點的時刻,他選擇了冷漠。
終究,我們四個人裏面,只有長生實現了我們年少的夢想。
他在 19 歲買了我們都想買的摩托小跑,在 29 歲造了一輛我們都未曾擁有過的跑車。

-20-
晚上,我和一直生活在村裏的爺爺聊了很多。
我忽然發現,關於長生的故事,很多並不真實。
我早該知道,流言裏都是水分,可還是會被淹沒。
在這裏,我也只能儘量還原一個接近真實的長生。
長生 19 歲騎着摩托小跑來學校找我們後,就去廣東繼續修車了。
我們已經不玩飛車這件事,讓他很失落。
他察覺到,自己跟我們三個已經脫節。
他與我們唯一的共同願景,就是要在 30 歲之前買輛跑車。
所以,幹了 5 年之後,他就自己開了一個修理廠。
可惜,經驗不足,3 年,把以前掙的錢都敗光了。
修理廠倒閉後,他總感覺呼吸不順,去醫院查出哮喘。
那時他已經 27 了,他想着,既然掙錢掙不到一輛跑車,就回去自己做一輛吧。
順便休息休息養病。
他回到老家,幾千塊錢買了一輛二手桑塔納,用來改跑車。
醫生說他的哮喘挺嚴重,治療費用不低。
長生知道,我條件一般,沒跟我開過口。
他旁敲側擊暗示過幾次大成,希望借點錢。
大成聽信流言總覺得他借錢是要去搞傳銷,也就一直不想借。
當然,這可能只是藉口。
成爲富二代後,他選擇跟所有人保持距離。
他覺得每個人,都在覬覦他的金錢。
村裏,只有長生一個年輕人。
很多時候,村裏人都會找他幫忙。
網購、鎮上買東西、搬家。
長生很熱情,儘管這些人背後都覺得他不是人。
高速公路通向村裏的第一天,就有愛貪便宜的村民發現,高速公路晚上沒人值守,鋼筋、水泥物料滿地都是,偷一點根本沒人管。
但老人家,畢竟身子骨不行。
他們就慫恿長生去。
長生不願意,幾個老人就下跪求他,就說當給鄉親們幫忙。
他們家要建新房,鋼筋很貴,去那裏偷的話,不用錢。
大夥看他還是不願意,就直接說:這樣吧,一根給你 50 做辛苦費。
長生拒絕了,他說他每天晚上會去偷,但是不收他們錢。
因爲他也有私心,他想用鋼筋做跑車。
爺爺說,今年建新房的人,都用了長生從工地運回來的鋼筋。
而今年建新房的人,今天都在葬禮上,罵長生不爭氣。

-21-
那天晚上,長生依舊騎着那輛紅色的小跑,去運鋼筋。
但是摩托小跑的騎行姿勢你是知道的,口袋裏的東西很容易掉出來。
長生的哮喘藥在路上掉了。
剛到工地,長生哮喘犯了,他在口袋裏沒摸到藥,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
他在還有意識的時候不斷給我和大成打電話。
可是,那時候我在碼字,手機沒開機。
大成摟着小禾在睡覺,以爲他半夜又要借錢,把手機關了繼續睡覺。
在長生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他依靠肌肉記憶,用 9 鍵輸入法給我發了 5 個字:禮物在門口。

-22-
長生走了,我再也沒見過大成。
我鄙視他的市儈,也憎恨自己的卑劣。
另外,如今他和小禾幸福美滿,我自覺應該避嫌。
少年好像天生癡迷於對速度的追求。
我們騎自行車,我們騎小跑,我們開車。
人生不斷飛馳,時間裹挾着回憶呼嘯而過。
最終,勝利的是長生。
他一直都讓着我們,這一場,他贏得漂亮。
但,這是他最該讓着我們的比賽。

-21-
我把跑車的前擋風玻璃完工,開到了爺爺家的院子。
我對爺爺說:幫我照顧好這輛跑車。
爺爺問:這是啥牌子的?
我:人生。
爺爺豎個大拇指:好牌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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