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乖

我媽爲了讓我贏在起跑線上,從我滿月開始就給我進行趴睡訓練。
六個月開始早教倒提搖擺體能訓練。
一歲會說話就開始背唐詩,記單詞。
爲了創造全英文的教學環境,她甚至給只會說方言的姥姥貼上封口貼。
我三歲幼兒園要入學時。
我媽咬牙在我爸年收入六萬的情況下,給我砸了五萬入貴族幼兒園。
只因爲她覺得圈子很重要。
但是,在我五歲那年,班上小朋友過生日,邀請了全班同學,卻唯獨沒有我。
我媽知道後,當場崩潰。
「你怎麼這麼沒用?!給你圈子都融不進去!」

-1-
那天照例我媽利用週末帶我去涉外社區外面溜達。
只要看到一個老外,她就會努嘴示意我:「去啊。大膽一點。」
讓我去跟見到的任何一個白皮黃頭髮老外練習口語。
因爲幼兒園的外教都是黑人。
她覺得不夠老外。
但一對一的外教又太貴。
所以她想出了這麼個主意。
其實很多白皮膚老外不一定說英語,他們說西語,葡萄牙語,還有別的語言,還有的更喜歡說中文。
我媽從我開始說話給我打秒錶,計算每一個說話的時間。
至少湊夠四十分鐘。
來來回回的 hi,hello,where are you from?
我只會這麼幾句話。
偶爾有的老外有事,或者不搭理我,我媽就會大聲叫我。
「大膽一點,不是教過你了嗎?說啊,愣着幹嘛,說啊。」
我只能含着眼淚繼續 hello。
但今天我不想說,我看到了我的同學們,今天過生日的同桌李凱莉就住在這個小區。
我搖了搖頭,求我媽:「媽,要不明天來吧,明天我說兩個小時。」
我媽眼睛瞪大:「媽媽教過你什麼?今日事今日畢,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一天偷懶一個小時,一年就偷懶三百多個小時,以後讀書就廢了。」
我只好說,我同學今天在這裏過生日。
我媽說:「學習是你自己的事,媽媽不是說了嗎?不能被外界影響。她過生日,管你什麼事。」
但等她知道,我全班同學都來了。
我媽一下崩潰了。
「什麼意思?全班都來了?不要你去?孤立是吧?他們是孤立你是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越來越害怕。
「媽媽你別生氣,是我、是我……不想去。」
「不想去?」我媽當場崩潰,「我花了那麼多錢,送你到這麼好的ţṻₗ學校,你連個像樣的朋友都交不到,你怎麼這麼沒用!!」

-2-
她按着我的肩膀教我。
「從小媽媽怎麼教你的?要有配得感,要自信,要大方,哭什麼哭!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教你的一樣都不記得。」
她罵着罵着忽然站定。
「現在給你個機會。你直接參加你同學的生日會。現在就去。不然今晚別睡覺了。」
我根本不知道我同學住哪裏。
我也沒有他們的電話。
他們的小區保安總是穿着很長的衣服,裏面不知道有沒有藏我媽打我那種長棍子。
而且,我知道我同學根本就不喜歡我。
因爲我從來不參加班級的任何活動。
上一次,班級要定班服。
我媽非常生氣,去找老師鬧又去找幼兒園園長鬧,非說老師在裏面喫錢了,好好的園服有了不說還要班服,而且什麼班服需要五百塊!
她鬧完之後,其他同學都買了。
從此,只有我穿着幼兒園的園服,班上的活動都參加不了。
我媽給我說她是爲我好,教我什麼是不畏強權。
可那天之後,老師不喜歡我。
同學們也說我真是摳門又窮酸。
我回去哭着跟我媽說了以後。
她立刻拿了當月全部的買肉錢給我買了一條一千多塊錢的裙子。
要證明我們家從來不摳門。
天吶,我從來沒想過我能穿那麼漂亮的裙子。
試衣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真的就是媽媽說的小公主。
我媽眼角跳了好一會,問我是不是喜歡。
我小心點頭。
她叫售貨員阿姨包起來。
那段回家的路是我那段時間最快樂的一段路。
我小心翼翼抱着我的新裙子,生怕一會弄皺巴了。
但等我回家打開。
我一下愣了。
裙子好大。
我媽看都不看我:「幾尺布就要一千多,黃金做的裙子啊!還好我買的最大號,能穿好幾年。」
我穿着裙子,裙襬拖到了地上。
我媽皺眉:「怎麼這麼笨吶,你踮着腳尖啊。」
結果我穿去學校第二天,這裙子就被我同桌李凱莉畫畫不小心染了一點顏色。
我媽知道,當晚就翻臉了。
她坐在客廳,一個個打電話,打完班任老師打生活老師的,最後終於拿到了李凱莉媽媽的電話。
她要求對方原價賠償。
「記住沒,咱有理有據處理事情,不能因爲對方有點錢,我們就怕這怕那。」
我媽當晚十二點去了幼兒園門口,從李凱莉媽媽的車窗裏拿回了一千二百塊的現金。
她把裙子給對方。
李凱莉媽媽接過來,然後直接扔在了地上。
他們漂亮的車從裙子上碾過去。
我媽在後面吐了口口水:「真能裝逼。」
然後她撿起那裙子:「真是浪費。早晚破產——咱不能學他們,知道沒?」
我媽把那條裙子給我拿回去剪下下面一截裙邊,讓我繼續穿。
今天我穿的就是這條裙子。

-3-
我不想讓同學們看到我的裙子。
在那緩緩走向小區的時候,我想要太陽掉下來,想要地震想要突然衝很大水。
可是我還是走攏了。
而在裏面我真的看到了李凱莉。
我媽在我身後三米大聲叫我:「你同學在那啊,打招呼啊。」
李凱莉手上抱滿了生日禮物。
我幾乎快要哭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一個詞,羞恥。
不是內向,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羞恥。
我回頭看我媽,幾乎帶着哭音懇求她:「媽媽,我們走吧。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以後都聽你的,我每天都學到十二點。」
我媽卻越發堅定:「遇到一點問題就逃避,以後學習這樣,工作也這樣,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去!必須去!」
李凱莉媽媽和其他幾個家長在一起聊天,正好看向這邊。
我媽不動,只示意我過去:「去啊,你們小孩子之間沒有隔夜仇,該怎麼玩就怎麼玩,這些以後都是你的人脈。」
正好這時候,之前一個總打招呼的老外回來。
我媽立刻就像是得了救星,也跟着走了幾步過來。
叫我:「快,快快!打招呼啊!」
我僵硬說了 hello,拿老外向我笑了笑。
李凱莉媽媽他們居然都走了過來。
「你們認識?」
我媽這一刻再沒有比這個更驕傲了,她雲淡風輕淡淡說。
「一個朋友。我家天驕的口語就跟他學的。」
李凱莉媽媽挑了挑眉:「他?」
「是啊,學英語嘛,總要跟着純正的外國人學啊,不能請本地老師,不然那發音,老有方言口音,叫人聽了笑話。」
李凱莉看到我,嘴巴張大,歪頭說:「啊,可是我的巴赫叔叔只會說德語啊,他怎麼教你?」

-4-
我媽當時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
我沒說話,也不敢動。
但是我心裏隱隱竟然有點高興。
以後這樣,我媽應該再也不會叫我來「學」英語了。
我高興得太早了。
沉寂了一段時間,開始了幼小銜接。
我媽要我贏在起跑線上,開始教我學拼音。
三歲幼兒園時學的是英語。
我實在沒搞懂爲什麼一樣的字母會是不同的發音,又是不同的文字。
混亂讓我心驚膽戰,可錯一個發音就要挨一個手心。
我害怕極了,只好一點點將我媽寫給我東西都背下來。
我不知道意思。
只能死背。
我媽抽了兩次,很滿意。
終於,在我爸打工回來那天,爲了獎勵我學習認真,準備帶我一起出去喫麥當勞。
我們在點餐檯上看了很久,我媽Ŧû⁾點了一個套餐。
我喫漢堡,我媽媽喫薯條,我爸喝可樂。
可是那個香噴噴的漢堡好辣。
我很想喝水。
就趁着我爸去上廁所的時候喝了一口。
正好被我媽看個正着。
她當時臉色就變了。
「你喝可樂?你知不知道可樂裏面有什麼!?可樂殺精啊!精子都能殺死,你喝可樂你想死啊。」
旁邊的人都在看我們。
我小心看了一眼四周,臉一下紅了。
我媽如同以往任何一個時候,繼續教育我。
「而且,你想喝你要說啊,你爸爸不在你沒有問過他,你就喝你覺得合適嗎?不問自取視爲偷。從小到大,媽媽就是這麼教你的?」
「媽媽,我錯了。」我感覺臉紅得快要燒起來。
特別是我看到旁邊還有同一個小區的小男生。
我小聲又慌張認錯。
我媽更生氣:「說個話畏畏縮縮的,大聲點!說,哪裏錯了。」
她喋喋不休教育我,又翻舊賬說我一點拿不出手,白瞎了她多年教育。
她剛剛說完,我爸又回來了。
聽見我喝了一口他的可樂,他頓時生氣搖頭。
「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裏,你媽就是這樣教育你的?老子都沒喫你就敢搶,知道啥叫孝順不!你這種人,讀再多書,不會做人的道理,白讀。」
他們你一眼我一語輪流教育。
周圍很快空了很大的位置。
一個阿姨意有所指跟她兒子說:「知道媽媽好了吧,媽媽這樣罵過你沒有。」
我爸卻好像突然得到了肯定一樣:「小樹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赳赳。這對孩子啊,不能溺愛,該教育就得教育。」
他看了我媽一眼:「按照咱們家家規,偷東西是怎麼罰啊。」
我媽說得打二十個屁股。
我感覺整個頭皮都炸了一下。
就像是所有血都湧到了臉上。
我們家有我爸和我媽一起補充的六十條家規。
每一個都有相應處罰。
我媽說的打屁股,那就是扒光了打屁股。
可是……這是在外面啊。
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也是第一次,我轉身就想跑。
但剛剛跑了一步,就被我媽抓住。
「現在就知道犟了?就開始不聽話了。現在就管不住你了?」
我哭起來:「媽媽,我錯了,回去再說吧。」
「現在知道錯了?晚了!小時偷針,長大偷金。」
我爸:「早這麼教育,能變成這樣?剛剛點餐我就想說了,我讓她讀上面那個 McDonald’s 的『MC』,她給我說是『摸、次』——麥當勞,第一個肯定是賣啊。」
我媽:「你什麼意思?我沒教好?我天天起早貪黑給你們兩個當傭人,你嫌我沒教好?天驕,你來讀,讀給你爸聽,這個『dona』讀啥!」
我……讀不出來。
然後我媽發現了我根本記不住拼音連個『都、那』都讀不出來。
他們在圍觀的丟臉中惱羞成怒。
「今天就讓你長長記性!好好教育教育你!騙人是吧!偷東西是吧!爸媽爲了你操碎了心,天天起早貪黑,辛辛苦苦,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
我拼命掙扎,被我爸夾在胳肢窩下。
我媽的手抓住了我的褲子。
我用盡全力喊着求饒,每一根手指都死死抓住我的褲子。
但是手指被一根根掰開。
半個褲子還是最終被扒拉了下來。
啪的一聲,我媽用力打在我的屁股上,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我只是哭喊,掙扎。
我看到了那個同小區男生驚訝的目光,我看到一個阿姨在皺眉,一個叔叔嘖了一聲。
他們所有人都看着我。
看着我爸媽教育我。
我的眼睛全模糊了,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爸媽卻更加高興了。
「以後,看你還長不長記性!!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爸媽的苦心了!」

-5-
那一次羞辱之後,我忽然像開了竅。
很快學會了拼音。
我爸媽都很高興。
他們覺得是因爲那次教訓的結果。
於是這件事,逢年過節還有和任何親戚或者鄰居喫飯的時候,都會成爲他們的談資。
也是他們唯一的談資。
好像離開貶低我,他們忽然就不會說話和社交一樣。
我媽總斜睨着我,用特別滿不在乎和不屑的表情說。
「她聰明什麼啊,她那個成績就那樣,第一名怎麼了,你不知道以前她啥樣,快六歲了還在外面光屁股捱打!真的!不信啊,就在那茨光街路口的麥當勞——」
「乖?哪裏乖了?你們不知道,讀書做作業全要催,一點自覺性都沒有,要不是我盯得緊,能有這成績?」
一直貶低到認識我的人也跟着他們變了看我的眼神。
他們纔會滿意的閉嘴。
然後那些長輩就會說:「天驕,你看你爸媽多愛你,多看重你,你要好好學習啊。」
我媽這時候就會滿臉期待看着我。
我不能不應。
但故事書上都說愛是讓人幸Ŧů⁽福的啊。
我的心就像裏面塞了發芽的綠豆。
鼓脹,憋屈,千瘡百孔。
我每個生日唯一的願望都是快快長大。
我媽也是這麼想的。
我上小學開始,牀頭就貼了一個高考倒計時。
我媽說要把時間花在刀刃上。
還有十二年就要高考了。
時間不等人。
哪裏還能這麼優哉遊哉。
況且還要給我素質教育。

-6-
我媽給我給我在網上還有線下找了很多的試聽課。
每次十節課九塊九那種。
每個老師總是在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家是個榨不出油水的假學生。
我好像學了很多。
但是我好像越學越笨。
從國際象棋到圍棋還有乒乓畫畫,舞蹈。
我媽要我全面發展。
我卻一個都學不會。
我在跳舞的時候想ṱù⁶着打乒乓球,在下棋的時候想着跳舞。
老師們說的話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他們上課,十節課八節課都在講這個課的故事,還有一節半的課在介紹班上厲害的同學和快快叫爸爸媽媽繳費。
繼續學的就會往前挪一排。
最後的最後,試聽課快結束的時候,最後一排,只有我一個。
老師似笑非笑的眼神就像過年的親戚、買菜時的老闆。
讓我抬不起頭。
後來課上完了。
我媽又繼續團。
「又來聽課啦?」老師們問。
我媽就笑:「是啊,這孩子笨,也不知道適不適合,得多聽兩次?不能用?……憑什麼不讓用?九塊九十節課不是還在搞活動嗎?這是她爸的手機號,憑什麼不能用?!你們這是欺詐,信不信我打市長熱線投訴你們!」
我媽又吵贏了。
我紅着臉含着眼淚坐進去教室。
我媽不放心,在門口看着試學,全程盯着老師點了我幾次,看我舉手了幾次。
她還是不滿意。
然後出來就在門口和前臺吵架。
要求退款。
我站在旁邊,不時被她扯過來,要我作證是不是我舉手了老師沒抽我。
所有人都看着我。
裏面還有我同班同校認識的同學。
我站在那裏,看着我媽面紅耳赤,寸步不讓。
我忽然想,要是她不是我媽該多好。
要是旁邊那個勸架的清潔阿姨是多好。
我像個死人一樣站着,後來,我媽昂着頭帶着我出去了。
身後是培訓班老師的嘲笑。
我媽忽然不走了。
她伸手死死按住我肩膀。
讓我聽後面那些譏諷、不屑、嘲弄和羞辱。
「聽到了沒有,天驕。這些羞辱都是媽媽爲你受的。現在你知道你長大要怎麼報答媽媽了嗎?」
我的眼淚一下掉下來:「知道了。」

-7-
我要報答辛苦的媽媽,報答辛苦的爸爸。
這是他們掛在嘴上的話。
我的成績和能不能報答直接掛鉤。
所以,我要是成績不好,等於我不想報答。
六年級班上有表演,老師說我長得秀氣,想給我一個角色。
我很喜歡這個節目。
我不敢給我媽說。
怕她覺得我在耽誤學習。
快要表演前一天,我悄悄把班上借來的演出服帶回家。
等我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第一件事就是偷偷摸夾層裏面的演出服,還在。
我鬆了口氣。
然後等我去洗臉時,看到鏡子的第一眼我就驚呆了。
我的……頭髮沒了。
比耳朵還短,齊刷刷的沒有了,剪得很粗劣。
我從鏡子裏看我媽。
我媽沒說話,就一直用那種很雲淡風輕、看穿一切的表情等着我。
每一次,我只要開始憤怒,她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過了一會,我收回按着頭髮的手,罵了一句:「神經病。」
我媽走到我面前,問我:「你說什麼?」
我知道我不應該說,但是我的嘴控制不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從心口湧出來。
我帶着哭音顫抖更大聲說:「你神經病。」
我媽忽然笑了。
好像就在等這一句。
她嘴角一抽,眼皮輕輕一抖。
然後抓着我的頭髮往鏡子裏一砸,砰的一聲,鏡子碎了,然後我媽開始打我。
我反手掙扎,想要踹她。
我媽就等着我這一次。
她直接抓住我的腿將我整個人一躉。
我小時候才兩三個月就被我媽用網上那種搖擺訓練搞過,平衡感很差。
只一下,我就倒了。
我媽騎在我身上扇我巴掌。
我大聲哭起來:「你打死我算了。」
她打着打着,自己卻開始哭。
她說:「你是不是恨我?我都是爲你好啊,天驕!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你放學回家以前都是六點二十,這兩回卻六點二十五。是不是上回和你說話那個男生?」
我根本不知道哪個男生跟我說話。
我同學們都不怎麼和我說話。
她說:「你以爲我願意打你啊,我打你我不難受嗎?我是不想你重蹈覆轍,被個男人一騙就走,以後像我一樣嫁個不掙錢的窩囊廢,一輩子都逃不過這個圈子,一輩子受窮的命!」
她總是說,是因爲我才和我爸一起不離婚的。
我爸也說,要是沒有我,他喫香的喝辣的,哪裏那麼辛苦在外面打工。
那要是沒有我就好了。
我那天沒有去表演,也沒有去上學。
我在家裏做完了週末作業。
寫完了語文卷子。
我送去學校,誰也不欠。
然後我就去了樓頂。
後來是我語文老師找到了我。
他站在我身後說了很多。
說我這個作文寫得特別好,但是太悲觀了,要是投稿或者參賽主題不夠鮮明。
他說其實可以寫一顆種子灑在地上,有太陽會長,沒有太陽也會長。
只要這個種子願意,就可以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陽光會給樹力量,雨水也會給樹力量。
但這些會讓樹越來越像樹,而不是像原來撫育它的那些陽光和暴雨。
他說我不知道我說的你懂不懂。
你要是不懂,從陽臺下來,老師和你慢慢說。

-8-
我最終還是下了陽臺。
語文老師給我說聽說初中就可以住校。
「等你長大了就好了。」他也只能、只敢說這麼多。
說多了又會被我媽上次一樣追到學校裏面罵。
是啊,長大了就好了。
我成績不錯。
但是我媽錢現在不夠,我爸現在工資兩個月一發。
我媽說開家長會接我的時候需要些體面衣服,她剛剛置辦了好幾身行頭。
她說都是以前給我錢花的太多了,給我上早教,給我提升圈子讀幼兒園,給我每週買蝦,給我上那些補習班,沒有錢。
可我太沒用,一個都沒抓住。
以後得靠我自己。
反正好學生在哪裏都能讀出來。
所以我上了家門口的初中。
我爸媽已經動不動就把卷子和作業本扔我臉上了。
不是小學的加減乘除。
初中有物理有化學公式,數學也變成了函數和幾何。
他們開始看不懂。
也沒辦法指點。
他們只能看考試排名,我的成績在這個並不出衆的中學裏名列年級前茅。
班上的老師看到我彷彿看到了某種希望。
對我格外關注。
他們都說我靜得下心,以後是個衝重點中學的好苗子。
我現在的心裏只有一件事,學習。
上高中,上大學……選一個很遠的大學。
我媽並不知道我的想法。
她只是在一衆比較和老師的尊重中忽然獲得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自信。
「還說圈子沒用。要不是幼兒園上那個貴族幼兒園,基礎打好了,習慣養成了,現在能這麼好成績?」
她甚至開始吹噓我,說我在這麼差的學校成績依舊不錯。
而且學校還給了我獎學金。
原來,她也知道這個學校不好啊。
我媽講電話嘮嗑的時候,我在房間做作業。
她會不時看我兩眼,然後突然捂住電話叫:「坐直,肩膀斜了。」
然後又繼續講電話,帶着幾分自得:「看吧,這孩子就是離不得我管教。不然這成績……哎,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倒數幾名都考過,氣得我喲。」
我十五歲了,我的房間依然沒有門。
一鏡到底。
但很快。

-9-
中考前一天晚上。
我很早就洗漱完睡下。
我爸也回來了。
他們在客廳嘰嘰咕咕說話,壓低的聲音就像鐵釘刮在玻璃上。
我閉着眼睛揹我的公式催促自己快快睡着。
後半夜,我是被我媽拖下牀的。
我整個人一瞬間都是暈乎的。
然後一張很舊很舊的紙猛地扔在我臉上。
我的腦子還沒醒,然後臉上接着捱了一巴掌。
「給你多年的素質教育,就把你教育成了這樣?」
我抓着那張紙,看到了很多的拼音。
稚嫩的字跡țų₂。
「……我希望我媽去死,我爸去死了。我也死,都死了就好了。」
還有暈開的淚痕。
……是哪一次的日記,不記得了。
是好多年前寫的。死字還是個錯別字。
那個時候,我還敢反抗,掙扎。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跪着捱打。
我的解釋他們根本不聽,就抓着上面的話反覆解讀。
我只能沉默。
我想等他們消氣了,早點睡,第二天早上我還要中考。
我想讀書。
我要讀書。
但是那晚,他們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和精力。
我媽說沒想到我是個這麼惡毒的。
難怪說啞巴心狠,看我平時不吭聲,都憋着壞呢。
我爸說,都是我媽把我教廢了。
他一抱怨,我媽更是下死手打我。
我不知道她是要我爸心疼還是要他後悔。
我低着頭,一聲都不出。
我爸坐在一旁給我口若懸河講道理,在我媽的打我的聲音中,他給我講晉朝二十四孝。
講郭巨埋兒,講臥冰求鯉。
說要是連基本的感恩和孝順都沒有,就算會讀書也是個廢物。
這個蠢貨,和晉朝一樣惡毒的廢物。
原來,他們從來不在意什麼成績。
他們在意的是,我到底養出來對他們有沒有用。
他們也並不在意我的反抗。
他們在意的是,打了這麼久,我竟然沒有哭,也沒有反抗。
我唯一一句話是:「別打這隻手,要拿筆。」
「這孩子廢了。」我媽氣喘吁吁氣得扔下手裏的衣架,「欠管教!翅膀硬了,你要天打雷劈的!」
我爸看了我一會:「拿筆?你以爲你還能去考試?」
一句話抓住了我的軟肋。
我猛然抬頭,他居高臨下看我。
我說:「不行,求你們。」
「現在知道求我們了?剛剛不是很能嗎?」
我第二次動手,一打二。
沒打過。
尖叫聲引來了警察。
調解完家庭矛盾,天已經快亮了,我被關進了他們房間,第一次擁有了帶門的房間。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要考試,我要讀書。
「以前要你讀你不想讀,現在不要你讀了,你倒是要讀了。你說你是不是賤東西?」
我砸了看到的一切。
「我沒滿十八歲!別讓我發瘋!」我使勁踹門要出去,「我想考試,我要考試,我想讀書!我要走!」
「反了反了。」我媽在外面跺腳,聲音卻有點顫抖。
我爸冷笑一聲,拎着皮帶進來。
他把我困在牀腳。
我哭着說:「讓我考試吧,我」
後半夜,我爸困了,嘟嘟囔囔說等他醒了就來收拾我。

-10-
我沒有考完全部考試。
雖然我從窗戶跳下來,但是時間不夠,我進了考場,手腫得幾乎握不住筆。
塗機讀卡的時候,我手心的血流出來,髒的那張機讀卡作廢了。
我走出考場的時候,我爸媽站在一羣家長中來接我。
「給你找好學校了。」他們說。
他們給我找了個女德班的青少年版。
叫我從頭學起來。
父母是天,感恩教育。
不能辱罵父母,每天要主動向父母請安問候。
班裏班外有任課老師,有訓誡師——其實就是保鏢打手。
他們還有小黑屋,還有一種通電的牀。
只要學不好或者心不誠的就會通電。
每天早上四點多就得起牀。
開始學習各種經典。
從最開始想要逃跑,到最後我軟了態度跟我爸媽說我知道錯了,帶我走吧。
他們仍然沒有。
直到我滿了十八歲那天,我媽來接我了。
「這幾年你知道你花了家裏多少錢?」她說,「現在你是大人了。就要有大人的樣子,更要有大人的擔當。」
「好。」
她帶我回家,我給她端洗腳水,主動做飯,掃地。
她叫我的名字,我就下意識發抖,站直。
我媽很滿意。
叫我爸回來。
自從我不讀高中,我爸也不用去外面打工了。
他找了個輕鬆的看茶館工作。
天天可以講他的心得和吹牛。
我在家乖了很久,我爸和很滿意,還給他的茶友推薦這個學校。
然後在一個平靜的上午。
我穿着拖鞋,拎着塑料袋,拿着身份證,還有家裏的卡離家出走了。
走之前,我給鄰居和家裏都留了信。
報警警察也不管。
成年了果然有成年的好處。

-11-
我走了一年,我耳朵還經常半夜發紅。
我猜他們都還在罵我。
我沒有換手機號。
親戚們不停給我打電話,發消息。
熱熱鬧鬧的。
我就盯着那電話不停響起,又漸漸熄滅。
一個未接來電,兩個未接來電。
全部攢起來,變成一個個數字。
我做過很多工作,只要是那種和人說話少的,我都行。
但是一旦熟絡起來,我就很難再待下去。
只要有一個人對我好,我就無法控制的心慌。
我失去了坦然被別人友好對待的能力。
甚至在結婚很多年後,我依然不能接受孩子。
我找不到對照,不知道怎麼去養一個孩子。
心裏有個結,解鈴還須繫鈴人。
結婚第十年,我們的瓷器店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竟然是我爸。
我爸是從一個老鄉那知道我消息的。
他第一件事就是不承認這段婚姻。接着就是要彩禮。
在店裏店外賴着不走。
還破口大罵,吵走了Ťüₗ好幾撥顧客。
我老公起初瞞我,後來真的籌錢。
我從另一個城市趕回來,在路上故意撞了臺階,支開了我老公。
然後我喝了一點酒,打車回到了店鋪。
時隔多年,我看到他第一反應仍然有點緊張。
他是來要錢的。
這麼多年的女兒不能白養了。
我開始收拾行囊。
安排好店裏的工作,我說我要出個長差。
回到家剛開始。
我爸罵罵咧咧,我媽開始不認我。
後來看到我跪在地上,他們才反應過來。
「起來吧。這些年看來沒白教你。」
我說我回來,就是來盡孝的。
他們對我的養育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記憶。
我說始終記得爸媽的苦心。
這份苦心,如今我長大了,準備好好報答。
我爸媽相視一笑,然後給那個女德班又追加了好評。
「都是基礎打得牢,當初教得好啊。」
這些年,沒有我,他們也沒有離婚,沒有富裕,也沒有攢下錢。
給了他們這麼多年的時間。
廢物依然是廢物。
我是個有孝心的人,他們那麼討厭廢物,怎麼能讓他們自己成爲廢物呢。

-12-
回來第三天,我在街道清理完我爸媽的低保,又在鄰居到處晃了一圈,一個個拜訪。
我爸拎着我去的,拉着一車的禮物,一個個送給他的老相識。
可有面子。
他開始給我介紹對象了。
離婚的,帶娃的,鄉下的,老的。
統統無所謂,只要給彩禮。
我媽更就彩禮的分配先和我爸吵了十來架。
「先不急。」我微笑建議他們稍微遲點安排,先去見見親戚說不定有更好的。
接着第四天,我就按照當初那些勸我的罵我的親戚們打電話的次數。
帶着我爸媽去上門拜訪親戚。
感謝人家對我們家裏事情的關心。
打過多少次,就住多少天。
第一個就是超級八卦的三姑姑家。
雖然我爸媽的習慣不好,要求很多,但都是親戚,不應該在意。
這麼多年沒人使喚,突然有了人可用,簡直就像地主重新得了權。
我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各種孝順我爸媽。
要這要那,做這做那,要求多多。
起初一兩天,三姑姑還忍着,漸漸臉色開始難看。
笑話,我是沒看過臉色的人嗎?
我一個個拿着十幾年前電話上面的日期給三姑姑說。
那一次給我打電話我是在什麼時候、或者什麼地方打工,當時我真沒聽到。
然後誠心誠意感謝他們對我爸媽的關愛。
三姑姑家裏雞飛狗跳,三姑父早就窩火和三姑姑吵了兩次。
他們送神一樣送我們出去。
「姑姑,您看我哪裏對爸媽照顧的不好,您提意見,下回我還來,給您監督。」
「……沒有沒有意見。你自己拿捏就行。」
「那我孝順嗎?」
「孝順孝順。」
「謝謝三姑姑誇獎!」

-13-
接着是二舅。
堂叔家。
真是奇怪,之前電話消息那麼多,罵的那麼難聽,一個個都教我要記得爸媽恩情,要孝順感恩。
我現在去他們家裏,親自做給他們看。
他們又不想看了。
晃盪一圈回了家。
我重新給他們找了一個一樓帶院子的房子。
小別墅區,環境安靜許多。
我爸媽心情很好:「很好,天驕啊,你果然變了。看來這教育真的有用。」
我慢慢笑。
「對啊。爸媽。現在我就想好好孝順你們。你們現在年紀大了,身體要先鍛鍊好哦。」
我找出我媽之前那個趴睡訓練的網紅老年癡呆預防訓練,搞擊樹繞圈倒立訓練。
讓腿上的血倒流進腦子,這樣腦子血多了,就不會癡呆了。
我媽不幹,說這怎麼可能。
「放心啊,爸媽,這個都是你們當初找的那個專家,人家現在是大專家了,針對老年人開發了好多課程呢。咱麼慢慢學。」
「你看,還有這個搖擺訓練呢。和您當初訓練我一樣,把幾個月的孩子拎起來甩啊甩啊,這樣不就鍛鍊了協調能力嗎?小孩都可以,你也可以。要是你不放心家裏安裝的旋轉機,我覺得那個蹦極可以的。我上回看到有個三百多米的,特別適合老年人。」
我媽表情開始變得慌張。
「每天Ṱüₒ都得這麼鍛鍊。爸媽,你們年紀大了,早錯過了起跑線,現在更要追進度。不能偷懶。」
我專門請了兩個身強力壯的黑人保姆。
專門監督他們。
「老小孩,老小孩,這人老了不就像個孩子嗎?爸媽你們忘啦,你們說的,要是家長腦子發昏,真的去尊重孩子天性,就會知道孩子天性就是怕苦怕累。這樣不行啊,你們不提前鍛鍊,以後老了怎麼辦?」
他們倆忍不住破口大罵。
我就看着他們,看完左邊看右邊的。
原來,看別人崩潰也是一件這麼有意思的事情。

-14-
我爸媽態度很差, 而且他們不會英語。
語言溝通不了。
我比他們當初有耐心。
一個字一個拼音教他們。
「hi,hello,where are you from?……這個是基礎,咱們學會了就可以和老外溝通了。媽,別擔心,我查過護照了,這倆雖然黑,但是是正宗美國人,英語國家的。」
「來,媽,練習一下。去啊,大膽一點。」
我從我媽開始說話打秒錶,計算每一個說話的時間。
至少湊夠四十分鐘。
「還有你啊,爸,你也別閒着。托馬斯,要不你教我爸做個托馬斯旋轉,我爸特靈活。」
我爸媽試圖用手機。
想要給親戚們告狀。
我收了他們的手機。
「都給你們說了,手機有輻射。怎麼就是不聽呢。我都是爲你們好。這麼多年,我在外面,見過好多老人,天天玩手機,那反應能力和學習能力真是下降很快。」
我媽妥協了,說自己是個女的。
要換個女的照顧。
我噓了一聲。
「媽,你忘啦,咱們家只能說英文,再說錯,就要像姥姥一樣貼封口貼了哦。一次半個小時。」
「你……你瘋了。」
「crazy。half an hour。」我讓愛德蒙給她貼上。
我媽狠狠瞪着我。
半小時後,我媽又罵人。
又錯了。
我糾正:「fuck you。」
這次又是一個小時。
她坐在那的時候,我爸的托馬斯旋轉也差不多了。
看到爸媽都這麼上進,我很欣慰。
「距離預防老年癡呆,你們又有了新進步。獎勵今晚科學飲食一份。還有新課程一份。」

-15-
這些年,我爸被酒搞壞了身體。
「以後啊,你們除了英語,還要搞好身體。身體是學習的本錢不是。爸,我給你們弄了一份食譜。是你最喜歡的國外的最流行的喫法,他們叫白人飯。我給你再升級了一下。」
我爸喫了不到一個月就不行了,嘴裏淡的出鳥。
他偷偷喝我放在供桌前的可樂。
我震驚看着他。
「你喝可樂?你知不知道可樂裏面有什麼!?可樂殺精啊!精子都能殺死,你喝可樂你想死啊。」
我媽顫抖了了一下看我。
我看托馬斯。
「這東西我加了顏料,很傷胃,得送Ṫű̂₈去醫院洗胃。」
送我爸去私立醫院。
順便去做了個行爲心理測評。
他在裏面破口大罵的時候,我眼淚汪汪給醫生看視頻監控,都是我爸爸發狂的畫面。
「這個情況,喫藥能控制嗎?」
我伸手按了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
我爸看見我流淚,在門外掙扎罵我虛僞噁心,說我要害死他,就是要他命。
我給三姑姑現場打電話,想去她家請她勸勸我爸。
三姑姑說:「有病就治病,勸不了,一個字都勸不了。」
醫生皺眉說我爸可能有被害妄想症。
我爸開始 fuck 醫生祖宗十八代特別是他本人。
醫生又補充,應該還有狂躁症。
「這個病,得找專業的治啊。」
我爸氣得腦子一顫,直接倒地。
竟然中風了。
醫生面色一變。
我爸手顫抖,眼睛使勁看醫生。
「醫生,我爸瞪你呢,肯定不想你給他治!我爸我最瞭解,我現在要馬上換個醫院。」
「放心,我肯定要給他治。」
我是個他們教出來的孝順孩子,有病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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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大部分偏癱了。
喫東西都費勁,也不罵人了。
我給他送去了一個養老院。
回去我媽明顯狀態不對。
我轉達了醫生的囑託,她只看着我。
我嘻嘻一笑:「媽媽,你別看着我啊。我給你報了十三個特別好的班,都是九十九塊錢三十節課。喲,有個課,這個繡花李凱莉媽媽也在,李凱莉記得吧。」
我媽瘦了十多斤,臉頰凹陷下去。
她眼睛紅了:「天驕,你到底要幹什麼?」
「媽,別怕啊,去吧,你教我的,要有配得感,要自信,要大方,我都記得呢。李凱莉媽媽有的,你也要有。好好學,我給你買針回來。」
我媽說:「你明知道我和她關係很差。」
我知道,我媽後來在家長羣裏造謠李凱莉媽媽是小三上位,兩人大吵一頓。
「媽,你說的,不能遇到問題就逃避。你們老年人哪裏有什麼隔夜仇,不就是繡個花嘛。想怎麼繡就怎麼繡。這個人脈還是媽你給我的。我在廣東打工的時候,多虧遇到了李凱莉,她照顧了我一樁生意,我實習期才過的。媽,你給我的圈子,真的有用呢。」
我媽嘴脣哆嗦了一下。
我給她看課表。
「其他都是線上課,這個你就可以看手機了。媽,學完了,愛德蒙會檢查作業。」
「媽,你高興不,我好好報答你。」
我媽每天睡不夠,起早貪黑,仍然忙不完。
她掙扎,崩潰。
我只是看着她,就像曾經的她看着自己。
人和人的悲喜並不相通,但是隻要設身處地,就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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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我媽照顧到了極點。
她漸漸終於絕望。
隔音良好的房子。
聽不懂話的老外。
聯繫無果還要勸她聽我的話的親戚。
我由着她的意思給她的親戚姐妹打電話。
人人都說,你女兒是爲了你好,她是你女兒,還能害了你?
我媽說:「她就是要害我。她恨我對她不好, 真的,真的!快幫我報警——」
親戚說:「還要怎麼對你好?你啊, 就是要求多——我看天驕很好的。天驕,我忙了啊,你這個月別帶你爸媽過來,我們要出去旅遊。」
電話掛了。
我媽說:「你就是故意的?!」
我委屈:「我對你好也有錯嗎?」
我媽惡狠狠喊:「你這個也叫對我好嗎?你天天逼着我學這學那, 要我做這做那, 你當我是你媽?你當我是人?你這是養奴隸!你是要逼死我。你不如弄死我算了。」
我媽忽然不說話了。
她看着我,眼裏第一次有了無法形容的複雜和恐懼。

-17-
那晚上愛德蒙不在,我虛掩着門。
睜大了眼睛躺在牀上。
後半夜的時候。
我媽果然來了。
她的手上還拿着一把刀。很小的水果刀。
她捏着刀走到我門口, 一刀紮下來, 我伸手正好握住刀鋒。
鮮紅的血滾落,就像當初的機讀卡。
房間的燈突然亮了。
「比起爸爸,我曾想給你一個機會, 可惜了。」我看着她,「是不是很厭惡、很討厭我。被人控制支配不當人的感覺,還習慣嗎?」
我媽顫抖了一下。
她退後兩步,看到了旁邊的愛德蒙和兩個精神病院醫生。
「天驕……你要幹什麼?別別,你以爲我想嗎?我沒辦法啊。我是爲你好!不嚴格要求, 你能成績那麼好嗎?天驕,我錯了。我知道這樣不對, 天驕——別帶我走。」
她猛烈掙扎。
拖這段時日的福,她力氣大了不少。
醫生不得不強行給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
作爲她唯一的監護人,我一直熱心跑前跑後。
我媽漸漸醒來。
「想殺我媽?我很公平。當初媽媽你滿了十八讓我出來, 讓我不敢胡亂動作。我不一樣, 我給你媽媽你機會。我聽說, 滿了七十五歲的故意犯罪的會從輕或減輕處罰。到時候, 你來殺我,加上你的病例,應該就不會擔心判刑了。媽媽,我說我這樣算不算以德報怨。」
「你……你——」
「媽, 我會好好報答你們的。你們送我進去女德班, 管喫管住,我也給你們管喫管住。等你們老了, 以後我要是還記得,就接你們回家,親自給你們送終。好不好啊。」
她的表情逐漸驚恐。
「天驕,天驕啊,我錯了。」
我歪頭, 笑眯眯看她。
「錯哪了?怎麼錯了?仔細想想, 一個月後, 我來繳費。對了媽,咱家那套房子我簽了授權都賣了,住院費你們不用擔心, 大概是夠了。」
我媽心疼得嗷的一聲慘叫。
卻被護士狠狠按住了。
一針紮下去, 她動不了了,只能眼巴巴看着我。
「媽,不能不乖哦。聽話, 好好治病。都是爲你好哦。」
我大步走了出去。
就像曾經她扔下我頭也不回離開。
正好我爸療養院的催費電話過來了。
「給他換個便宜點套餐吧——嗯療養時間還是不變。三年。」
走出去的時候,陽光很好。
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感覺到了清新的空氣中草木的香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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