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吧。」我爸一臉疲憊地道。
「我咋對不起你了?不夠賢惠還是不會賺錢?」我媽憤憤不平地道。
我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好!好得像聖母!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千禧!快跟你爸說,你不想讓我們離婚!快說啊!」我媽掐了我一把。
我看着我爸道:「爸,你要是不想這樣窮困潦倒一輩子,就馬上去民政局辦手續!」
-1-
從小,我就知道我媽不親我。雖然我是她和爸爸唯一的孩子。
她總是惦記着舅舅家的表哥。有什麼好事,第一時間總是先想起他。
我小學畢業時,學校組織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活動,主題是「謝師恩,記同窗」。不要求統一着裝,我們可以穿漂亮合體的衣服參加。
我早就看上同學穿的一套水手服套裙,藉着這個機會,央求我媽帶我去買。
那次,我媽答應得挺痛快。
我開心地穿梭在賣童裝和玩具的店鋪裏,摸摸這個,看看那個,覺得哪個都喜歡得不行。當然,我並沒有開口要。
我知道,我家沒錢。媽媽經營着一家早餐店,每天起早貪黑的,掙錢很不容易。
經過一家專營童裝的店鋪時,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門口的模特吸引住了。
裙子是白色的,三層,裏面兩層是紗的,最外面那層是蕾絲。穿在金髮碧眼的小模特身上,使她看起來既高貴又美麗,就像是動畫片裏的小公主。
我抬頭看了一眼,童裝店裏的姐姐正忙着接待另一個年輕媽媽。
要問我爲什麼認定那女人是一位媽媽,就憑她拎着一條裙子欣賞時那一臉溫柔的笑容。
我見過,我同桌汐汐的媽媽就經常這樣看着她笑。沒有任何原因,就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她媽媽臉上自然而然就會流露出那樣的微笑。
我羨慕她的漂亮裙子,更羨慕她有那樣溫柔漂亮的媽媽。
不像我媽,整天一臉疲憊,一說話就很不耐煩。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模特身上的裙子。
軟軟的,細細的,摸起來真舒服。我腦海裏想象了一下裙子穿在身上的感覺。
很遺憾,我從來都沒有穿過這樣的裙子,完全想不出來穿這樣的裙子會有什麼體感。這就像一個人從來沒喫過滿漢全席,你卻非要讓他想象喫滿漢全席的口感。
我捏起吊牌,飛快地掃了一眼上面的價格:「399 元 RMB。」
媽呀,這我媽哪能買得起!
就算買得起,我也張不開嘴提這個要求。
我媽每天出早攤回來,都一頭倒在牀上,累得直哼哼。
我要是在家,就會跑過去幫她捶捶背,捏捏肩。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語重心長地教育我掙錢難,千萬不要亂花錢。要精打細算,把有限的錢花在刀刃上。
那個溫柔的女人離開後,賣童裝的姐姐一轉頭看見了我和我媽,臉上迅速綻放出服務員特有的微笑。
我媽有些侷促地看着她解釋道:「隨便看看,隨便看看,您忙您的哈。」
我再次看了一眼模特身上的裙子,拉起我媽的手說:「媽,咱們再去看看別的。這個我穿肯定長。」
我媽如釋重負般笑了一下:「對,我覺得也是。咱再看看別的去。」
童裝店的姐姐笑道:「長不怕啊,有小號。模特身上這個是最大號。阿姨,要不讓小妹妹試試?她這麼可愛,穿上一定很漂亮。試了不買也可以的呀。」
我媽仔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確認我是不是像對方說的那麼可愛。
而我,眼巴巴地盯着模特看。
最終,我媽沒阻止我去試衣服。
賣衣服的姐姐嘴很甜,一個勁地誇我長得好看,像個洋娃娃一樣漂亮。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第一次覺得自己也很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鏡子裏,我媽一臉糾結。
我的眼神黯淡下來,默默地鑽進試衣間,脫下漂亮的裙子,換回了自己那件普普通通的短袖衫,在賣衣服的姐姐略帶鄙夷的目光裏逃一般走了。
我媽追上來,喋喋不休地說:「學生要以學習爲重。我們這樣的家庭,只能跟別人比學習比努力,不能比喫比穿比享受,只有這樣纔有可能改變命運。再說你要的也不是這種啊。」
我不理解,難道我買一條漂亮裙子就不是班級第二了?
但我什麼也沒說,跟着她買了一條一百多塊錢的裙子,就是我開始要的那種。
下到二層,我媽忽然放慢腳步。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我看見一排男式運動裝,以爲她要幫我爸買。誰知她走過去摸着一套拼色的感慨道:「你哥穿這個肯定很精神。」
我哥?
我走近一步,翻過吊牌一看,大聲質問:「爲什麼要給我哥買?我舅媽不會給他買嗎?你給我哥花錢就叫把錢花在刀刃上了?」
因爲氣憤,我聲音有點大,周圍的人紛紛看向我們。
我媽有些臊,狠狠掐了我一把:「嚷嚷啥?你哥大了,得注重形象!你一個女孩子,打扮得太漂亮萬一被人販子盯上咋辦?」
我愣了一下,我哥就比我大三歲,我十二,他十五。他怎麼就那麼需要注重形象了?
還有,被拐賣的女孩確定是因爲漂亮纔會被人販子盯上?而不是因爲沒有社會經驗太單純?
圍觀的人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我媽就像在賭氣似的,直接付款讓服務員打包。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一想起我表哥那套 599 的運動服就窩火,對我媽也愛搭不理的。
我爸奇怪,忍不住問我媽。
我媽卻說:「誰知道她又發啥神經呢。」
我又委屈又難過。原來,我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
-2-
我一直以爲我媽親我哥,捨得給他花錢,是因爲重男輕女。
直到我上高中那年,二胎政策出臺,已經四十出頭的舅媽又追生了個小女兒。
我媽高興得整天逢人就說起她剛出世的小侄女。
我就納悶了,她不是一直喜歡男孩嗎?怎麼舅媽明明生了個女孩,她也能高興瘋了?
小表妹滿月的時候,我媽大氣地準備了一整套的純金飾品:「金項圈、金手鐲、金腳鐲,金項圈上還配有一個長命鎖。」
我難掩嫉妒,故意拿話刺她:「這麼小的東西,能戴幾天?瞎花錢!還不如直接給錢划算。」
我媽春風滿面地道:「錢是錢,東西是東西。意義不一樣的嘛。」
我喫了一驚,越發嫉妒得發狂:「又給錢又給東西?媽!你可真捨得!」
「有啥捨不得的?我老李家添丁進口,我高興!」我媽驕傲地道。
「媽,知道的,你就一出身農村的普通婦道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出身於什麼權貴之家呢。」譏諷完了,我又尖酸地提醒她,「還有啊,這裏纔是你的家,我和爸爸纔是你的家人。你回姥姥家,那叫走親戚!」
我媽愣了一下,倔強地道:「啥走親戚?那叫回孃家!」
又扭頭衝着我爸喊:「老劉!管管你閨女!有這麼跟她媽說話的嗎?」
我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了一個菸圈兒,斜眼瞅着我媽,不緊不慢地道:「我就這一個閨女,不想管。她咋高興咋來吧。再說了,她也就能過過嘴癮,也沒得到啥實質性的好處啊。」
我衝我爸豎起了大拇指。又對我媽道:「就這過嘴癮的機會,也拜您所賜。」
我媽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片刻,才大聲道:「你們父女倆一唱一和的,敢情是嫌我給孃家花錢唄!我整天辛辛苦苦……」
我不客氣地打斷她:「媽,家裏的錢也不全是你掙的。我爸掙得也不少!可你看看咱們家,呵呵。」
我爸沉默地看着我媽追着我滿地跑,始終一言不發。
小表妹滿月那天,剛好是星期天,我跟着我爸我媽一起去喫滿月酒。
除了十八歲的表哥剛考上大學去了外地,剩餘近親都來了。另外還有舅媽的孃家人。
大家圍着小嬰兒一通猛誇。
我媽從一進門就開始忙活。大家起身要去飯店喫飯時,她才露了個面,正打算穿外套跟我們一起走,我姥姥喊住她,讓她留下來照顧舅媽。
我看着我媽。
我媽稍一猶豫,就答應了下來,爽快地笑着道:「你們去吧,我留下來給秀華做午飯。」
秀華是我舅媽的名字。
我小聲提醒她:「媽,咱們一會兒給舅媽打包回來一份不就好了嗎?一起去吧。」
站在我媽身邊的姥姥似乎聽見了我的話,扭頭看着我媽。
我媽又笑笑:「算了,你跟他們一起去,月子飯不一樣。我來做。」
我忍不住問:「那你沒來以前舅媽就不喫月子飯了?」
姥姥不滿地看着我道:「千禧啊,你媽不在的時候當然是姥姥做的呀。你媽來了,就能暫時解放一下姥姥了呀。」
又扭頭對我媽道:「看看,你把你家千禧慣得一點規矩都沒有!」
聽見我們說話,走在前面的親戚們都停下腳步看過來。
雖然姥姥並不是第一次當面批評我,但我還是很生氣。我已經十五歲了,再不是那個好哄的小孩子了。
「你想讓人欺負就儘管讓人欺負好了!回去了別躺在牀上哼哼唧唧地等人伺候就行!」我大聲道。
「劉千禧!你不想喫飯就趁早給我滾!」我媽怒吼一聲。
親戚們低聲議論紛紛。
姥姥臉都變形了:「好好的喜慶日子,這……這,氣死我了!」
一個年紀跟姥姥相仿的老婦女,估計是表哥的姥姥,慢悠悠地嘆道:「都是一家人,咋還這麼計較?」
「那你們怎麼沒人主動留下照顧舅媽?論關係遠近,誰不比我媽近?」我慢條斯理地道。
「你不想喫飯就趁早給我滾!」我媽大吼一聲,揚起了巴掌。
我沒想她真會下手,也沒避讓,結果,她真的一巴掌就扇到了我臉上。
我摸着火辣辣的半張臉,反而笑了:「我就是來喝滿月酒的,爲什麼要走?」
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我跟大夥兒一起乘車到了鎮上的飯店,大口吃肉,大口喝飲料。
提前趕過來安排酒席的舅舅遠遠看着我,不知在和我爸嘀咕什麼。看臉色,應該沒說什麼好話。
-3-
大家一邊喫一邊尬聊,還不忘偷眼打量一下旁邊悶頭大喫的我。
我只當作沒察覺。
我那時纔算是明白了,我姥姥姥爺重男輕女,我媽明顯是從小就被洗了腦。有好事,都讓給比她小几歲的舅舅。有困難,她迎頭而上。
到了我們這一輩,表哥是男孩,是她老李家的根,她當然要寵着。小表妹雖然是女孩,但那是舅舅的孩子,愛屋及烏,她自然一樣疼愛。
反倒是我這個親生女兒,在她心裏竟好像完全沒有什麼分量。
難怪小的時候我就總聽奶奶在背後嘀咕,嫌我姥姥家就是個填不滿的坑。
這些年,我爸我媽辛辛苦苦,病了都捨不得休息一天,而我們的日子,卻依舊未得到多大改善。
前幾年,好不容易買了套新樓房。我還沉浸在如何佈置自己房間的喜悅裏呢,因爲表哥上高中離得近,我媽就把房子借給舅舅一家住了。
直到表哥都考上大學去了外地,他們仍絕口不提歸還的事,好像他們纔是房子的主人。
那年我上高中,我爸讓我媽借這個機會跟我舅舅把房子要回來。
我媽卻很爲難,好歹開不了口,說感覺像在趕人家走。
我站在一邊涼涼地道:「自己不自覺,可不得別人趕!這不爲難人嗎?你好心幫他們,他們怎麼就不替你考慮呢?就不怕家裏人埋怨你?」
我媽看着我爸問:「老劉,你是不是也在怪我不該把房子借給我弟弟?」
我爸說:「都借出去三年了,你現在說這個話有啥意思?趕緊要回來是正事。簡單裝修一下,咱們爭取趕在天涼之前搬進去。千禧馬上開學了。那個房子寬敞,暖氣又好,閨女也能有個好環境學習。」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嘟囔道:「千禧學校離那個房子也不近,咱以這個理由跟人家要,會不會太假了?」
我爸也不高興了:「理由?那是我的房子!白住了三年,現在往回要還得看人臉色?你借出去的時候咋一點都不爲難?」
我媽惱羞成怒,又是撒潑又是裝可憐:「那是你一個人買的房子?你說這話喪良心不?我每天早出晚歸,一站就是一上午,累得腳都腫了!到頭來這房子成了你買的了?意思是我一點都做不得主了?」
我爸一向口拙,面對我媽的無理取鬧只氣得連聲嘆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最看不慣我媽這副德行。喫裏爬外不夠,還欺軟怕硬,一貫會在窩裏橫,專揀我爸欺負。
我冷笑一聲道:「媽!你別在這兒胡攪蠻纏了!你不是說不出口嗎?要不直接上法院起訴?」
我媽又氣又急:「你這個小王八蛋!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纔會生下你這麼個祖宗?我去要!我去要!還不行嗎?!」
說完,坐在椅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有一瞬的心軟,會不會是我這個做女兒的太無情了?爲了個身外之物,把自己親媽逼得哭哭啼啼的。
可是,一看我爸,我剛剛有些柔軟的心就再次硬了起來。
爲難我媽的人是我舅舅一家!而不是我!更不是我爸!
我爸究竟做錯了什麼?辛苦攢錢買下的房子,白讓人住了幾年還要不回來?
我又做錯了什麼?從小就凡事都讓着表哥!如今只是想要住自家的房子,還被逼着跟自己親媽鬧得這麼僵?
說到底,錯的是我舅舅!他太恬不知恥了。
-4-
這纔是我不顧我媽百般阻撓,堅持要去喫滿月酒的真正原因。
我就是想看看,當着我和我爸的面,我媽還怎麼編瞎話敷衍我們父女。
也想看看,如果她真開了口,當着衆人的面,舅舅又如何厚着臉皮拒絕我媽這個合理的要求。
哪知,還是我想多了。
自從回了姥姥家,我媽就一頭扎進廚房,洗洗涮涮,這兒掃掃,那兒擦擦。
我當時也沒多想。因爲她每次一回姥姥家就馬上變身丫鬟婆子,從進門忙到離開。
好幾次,我瞅着旁邊沒人,提醒她先辦正事,趕緊找舅舅說還房的事,她都推說等客人們走了再說。當着外人的面扯這些,會讓人笑話。
分明就是在逃避。
我挖苦她:「媽,這可是你的主場,好好發揮!我和我爸都是外姓人,可不敢在你們老李家隨便說話。」
我媽嘴上支支吾吾地答應着,腳下卻不挪窩。終於成功拖到舅舅去了飯店,她這才鬆了口氣。
當舅舅不滿的目光射到我臉上時,我意識到,這事,恐難善了。
我一邊喫飯,一邊暗自琢磨。
我爸臉皮薄,性子軟,而且,房子不是經他手借出去的,他更開不了口。
至於我媽,我一直都不清楚,她究竟是單純不好意思跟舅舅開口,還是打心裏仍護着她孃家人。
看來,只能逼上梁山,由我一個小姑娘出面單挑了。
我左右看看。
是現在提起,好讓舅舅當着衆人的面無法推脫呢?還是暫且給他留個面子,等酒宴散了,找個人少的時候再說?
我抬起頭,遠遠看了他一眼,決定還是快刀斬亂麻,趁着親戚們都在,把話給挑明瞭。
一來是怕他臉皮厚。
二來是怕有人跳出來阻攔我,護着他。
「大舅!」我忽然喊了一聲。
坐在另一桌的舅舅手裏拿着筷子,回頭看我。
好幾桌親戚都齊刷刷看向我。
-5-
「千禧,是不是有啥話要說?」舅舅眼含期待問。
我覺得他可能是誤會了。他大概以爲我要跟他解釋之前懟他丈母孃的事。
我站起來道:「舅舅,我哥已經去外地上大學了,我家的房子您看看什麼時候騰出來?我這不上高中了嗎?我們準備過去住。」
我已經提前做了最壞的打算。舅舅大概率會不高興,甚至直接翻臉。
沒想到,他竟然只是一愣:「哦,你是說房子的事啊。」
我姥姥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轉身就揪住我的衣領嚷着:「劉千禧!大人之間的事,輪得到你個小娃子說話嗎?」
我爸飛快地起身,一個箭步衝過來:「媽!你放開千禧!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劉樹生!你看看這丫頭厲害得,跑我們家撒野來了!」我姥姥冷笑。
我假裝害怕,哭了起來。
四周一片寂靜。旁邊桌子上喫飯的客人也紛紛朝這邊看來。
「媽,你跟個小孩子較啥真?」舅舅打着圓場,又對親戚們道,「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啊。」
姥姥剜了我一眼,不甘心地鬆了手。
「那房子……」我揉了揉眼,擠出幾滴淚,執着地看着舅舅問。
「有啥事咱回家慢慢商量好不好?千禧,舅舅還能昧了你家房子?」舅舅乾笑一聲。
我爸拉拉我的衣襟:「算了,閨女,這麼多人盯着呢。」
我用勁甩開他的手,心說要不是你們一個愛面子、一個窩囊,至於我一個小姑娘出面嗎?
見我盯着他不放,舅舅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多大個事?回去就把鑰匙給你媽,行了吧?」
他丈母孃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道:「小小年紀就這麼刁,長大了誰家敢娶啊?」
「姨!你這說的是啥話?」我爸不高興地道。
老婦女訕訕然閉了嘴。
然而,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回了姥姥家,當着所有人的面,舅舅竟然說他早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我爸氣得摔門就走,我怎麼叫都叫不住。
我瞥了我媽一眼。
她飛快地避開我的視線。
好啊,看來她早就知情啊。怪不得每次只要一提房子的事,她就要發好大一通火。
我不客氣地對舅舅道:「是嗎?既然這樣,那您把房租給我們總可以吧?」
舅舅雙手一攤道:「呀,已經給了你哥交學費了。明年吧。明年一定給你們。好吧?」
「劉千禧!我是餓着你了還是凍着你了?跑到這裏來丟人現眼!」我媽吼着,衝我揚起了巴掌。
「打呀,你打!」我想起她之前打我那一巴掌,臉上又升起火辣辣的感覺,走近一步,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冷笑道。
我媽的嘴哆嗦了幾下,哭了起來:「我是造了什麼孽,生了你這麼個祖宗!」
舅舅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饒有趣味地看着我們母女。
姥姥黑着臉往外推我媽:「滾滾滾!大喜的日子,嚎啥嚎!」
舅舅的丈母孃從舅媽他們那個屋出來,隔着門大聲道:「我說親家!這是咋了?大的哭小的叫!也不怕驚着月子裏的大人孩子?」
姥姥連聲道歉。
回家的路上,我媽也不嫌丟人了,一會兒罵我不體諒她,讓她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一會兒又苦口婆心地勸:「閨女,你看看你舅,雖然你對他這個長輩沒大沒小的,可他多有涵養啊,一點都不惱。」
「你舅也不容易,一輩子沒個正經工作,到處打零工。又生了倆孩子,負擔重呀。你說我這個做姐姐的能不幫襯幫襯?我可就這麼一個親弟弟啊。你要是有個弟弟,你肯定會跟媽媽一樣想着幫襯他,對不對?」
我正琢磨怎樣解決房子的事,又恨她當衆打我,一直懶得搭理她。聽她這麼說,扭頭惡狠狠地道:「我要有這麼個好喫懶做的寄生蟲弟弟,我一早一把掐死他!省得他禍害別人!」
-6-
過了幾天,我叫我爸抽空跟我一起去找租戶說明情況,讓他們另外找地方去住。
我爸有些猶豫:「這你舅都收了人家房租了,咱現在讓人家走,人家能同意嗎?」
「總得讓他們瞭解情況,對吧?實在不行,咱趁家裏沒人換了鎖。」我故意說給我媽聽。
作爲一個知法守法的好公民,我當然不會那麼做。
雖然房子的確是我家的,但對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付了房租給我那個討人嫌的舅舅,理論上來說,已經與我家形成了契約關係。我撬門而入,搞不好人家反過來告我個私闖民宅。
我就是看我媽超級不爽,故意氣她。
果然,她一聽就炸了毛:「你啥也敢!你舅都收人家錢了你去趕人家走?太不道德了!」
「道德?」我都被她氣笑了,「媽,你跟我講道德?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道德是靠自我約束的,法律可不是。」
「你想幹嘛?」我媽有些慌。
「人家租戶不知情,我的確不能找人家麻煩。不過,我可以找警察維護咱們的權益。」我笑了一下。
我媽面色很難看,說話的時候明顯有些心虛:「小祖宗!你別折騰了行不行!警察哪有工夫管這些家長裏短!」
「如果我說有人侵佔了我家財產,你說警察有沒有空管?」我一想起舅舅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就來氣。把我家攪得一團亂,他倒在一旁氣定神閒地看熱鬧?
美得他!
我爸看我的目光又驚又喜,甚至還有些欽佩:「閨女,你懂得可真多。沒有白讀書啊。」
我媽徹底慌了,拉着我的胳膊央求道:「千禧!我求求你了!不要告你舅!你表哥才上了大學,你舅媽又剛生了孩子。你舅舅那人你也知道,沒個正行。要是警察再把他給抓了,留下一家老小可咋活啊。」
說着就哭了起來。
「不告也行。不過,爸,媽,有件事我可得先提醒你們一下。別看咱們一分錢房租沒收到,萬一租戶因爲房裏的設施出了什麼意外,咱們可得賠償人家。」
「不能吧?」我爸驚訝地道,「咱又沒收人家房租。萬一真出了事不該找你舅?」
我哼了一聲:「咱不知情與咱沒關係,可咱現在知道了啊。再說就算咱不知道,以你對我舅舅的瞭解,你猜他會怎麼做?」
「讓你鬧!要不是你鬧,咱們不就不知道了?」我媽悻悻地道。
「啥?」我看着我媽問,「媽,你敢說你之前不知道?」
我媽訕訕地嘟囔道:「我也剛知道。」
我爸着急地道:「別扯那些沒用的了!咱也不能沒喫着羊肉還惹了一身羶啊。閨女,你說咱到底該咋辦?」
我端起杯子一連喝了好幾口水:「首先找租戶說明情況,讓他明年到期前趕緊搬,咱們要收回房子。其次……」
我停下來看着我媽。
我媽強撐着氣場嚷了一嗓子:「看我幹啥?!」
「咱不能爲這未知的風險白白承擔責任,媽,你去找我舅,把房租要一半回來。怎麼樣?」我硬着心腸看着我媽道。
我媽愣了一下,忽然衝我爸撲過去,一頭撞在我爸胸脯上,連哭帶喊道:「沒法活了!你們乾脆逼死我算了!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們再也不用害怕我接濟孃家人了!老天爺!我咋這麼命苦啊!」
我爸踉蹌了一下,差點一屁股坐地上,無奈地看着我:「閨女,你看這……要不,算了?」
我指指我媽略一停頓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見我沒妥協,我媽又開始抓着我爸的胳膊往他身上猛撞。
我爸忍無可忍,用力推開我媽,一邊罵:「死婆娘!你要是嫌我活得痛快就撞死我好了!」
我媽跌坐在地上,捂着臉哭了起來。
我煩得直想離家出走。
後來,我和我爸找租戶說明了情況。
至於房租,我們根本沒指望我媽真能要回來。雖然過了小半年,她的確當我面給我爸轉了六千塊錢,並特地聲明,那是要回來的房租。
我爸看着我苦笑。
我們心裏都明白,那些錢,是她起早貪黑掙出來的。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爲了舅舅,我媽真是喫再多的苦都心甘情願啊。
既然這樣,她乾脆一輩子單身好了。那樣的話,她願意接濟誰就接濟誰,也沒人干涉她。何必要結婚拉自己的丈夫兒女蹚這個渾水呢?
還是說,她結婚本就是爲了多個人貼補她心愛的弟弟?
又過了半年,我們總算是要回了自己的房子。
那以後好長時間,我媽沉默了不少,也消停了不少。
就在我和我爸都鬆了口氣,以爲她終於明白了我們纔是她的家人時,又發生了一件事,逼得善良得有些懦弱的我爸直接提出離婚。
-7-
房子要回來後,因爲考慮到我已經住了校,我爸決定索性再出租兩年,等我高中畢業後再說。
我高考發揮得不錯,考上一所外地的 211 大學。我爸高興壞了,剛好房子也到期了,他立刻決定開始裝修房子。
我媽反對說:「反正裝修好了千禧也不在,不如先繼續出租,還能掙點錢。」
「我就是想讓她放假回來住新房子啊。」我爸瞥了我媽一眼,跟她要錢。
我媽扔給我爸一張銀行卡,全程黑着臉。
我直覺她心裏有鬼。不等我爸回來就打電話問他,卡里究竟有多少錢。
之前問我媽,她推說記不清了。因爲膽小,她一直都不敢安裝手機銀行。
我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問:「閨女,爸想離婚。你會反對嗎?」
我聽他聲音悲憤,一猜就與銀行卡有關係。十有八九是我媽偷偷拿去接濟我舅舅了。
我冷笑一聲:「爸,我要不是看您好像還願意跟她過,早就勸您跟她離了!」
電話那端,我爸一個大男人,居然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陣,才啞着嗓子說:「爸一直忍氣吞聲的,還不是爲了你能有個完整的家。沒想到你媽……」
「完整的家?她拿我當親閨女了嗎?」我又是一聲冷笑,顧不得多感慨,忙問我爸還在不在銀行。
聽他說剛從銀行出來,我就讓他去把銀行卡這兩年來的流水都打出來。
「打這有啥用?錢一進了你舅舅的兜,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爸嘆了口氣,但依舊聽取我的建議,返回銀行。
我看着那張銀行存取款賬單,真想一把掐死我媽。
五千,一萬……兩萬,最大的一筆竟然有十五萬!
我爸銀行卡里竟然只剩下了五萬塊錢!這就是我們家全部的積蓄了。
我媽開的早餐店雖然很小,就賣油條老豆腐,但買賣一直都不錯,除去各種成本,一個月下來總能掙一兩萬。
我爸雖說只是個上班族,但所在行業不錯,一年也有十多萬的收入。
我們平常總是各種省喫儉用。可兩年下來,家裏居然只剩下五萬塊錢!
從我爸一進門,我媽就躺在牀上哼哼唧唧直喊累,一邊偷眼打量我爸。
「離婚吧。」我爸一臉疲憊地道。
「我咋對不起你了?不夠賢惠還是不會賺錢?」我媽噌地從牀上坐起來,憤憤不平地道。
我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好!好得像聖母!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千禧!快跟你爸說,你不想讓我們離婚!快說啊!」見我爸來真的,我媽伸手掐了我一把。
我看着我爸道:「爸,你要是不想這樣窮困潦倒一輩子,就馬上去民政局辦手續!一分鐘都別猶豫!」
「我打死你個死丫頭!有你這樣鼓動自己爸媽離婚的嗎?」我媽隨手抓了個掃牀笤帚就打我。
我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腕,冷眼瞧着她。
下個月我就滿十八週歲了,而且遺傳了我爸的好基因,比我媽高出大半頭。
我媽這點把戲,小時候還能嚇唬嚇唬我,現在……哼哼。
我媽用力掙了一下沒掙脫,愣了一下,誇張地哭了起來。
我掰開她的手,一把從她手裏奪過笤帚狠狠地往地上一扔。
我爸沙啞的聲音道:「你不想解釋一下?家裏的錢都去了哪兒?那可是咱們辛辛苦苦攢了兩年才攢下的。要裝修房子,要給閨女上大學用的。」
我媽脖子一梗,有些心虛地道:「我侄兒上了大學,總得穿得精神一點吧?要不將來找不上對象咋辦?每次放假回來給個千八百的怎麼了?這不今年要畢業了?人家同學們都時興啥畢業遊,他不跟着去會讓人瞧不起啊。我就給了他五千。」
「五千?」我心口一陣憋氣,有些呼吸不暢,氣憤地質問,「你真大方!我想買個筆記本電腦學習用,你都捨不得!人家同學們用好幾千的手機,我用一個七八百塊錢的淘汰機!五千?只怕你不止給了他五千讓旅遊吧?」
「家裏不是有臺電腦嗎?幹嘛要瞎花錢?手機的話,多少錢的不是個用?不就打個電話發個微信嗎?足夠了。別總跟人攀比!」我媽不以爲然道,對我的疑問卻避而不答。
我大吼:「跟你說了多少遍電腦卡得半個小時都開不了機?!手機內存小得啥 APP 都沒法安裝?」
「啥 APP,我又不懂這些。」我媽裝傻充愣道,又解釋,「再說了,你一個女娃子學習差不多就行了,不像你哥,學習不好就找不下好工作。沒有個好工作哪能找上對象?他要成不了家,我老李家可就斷了根了。」
「斷子絕孫?正好!世界上能少一些自私自利的人!」我瞅着她惡聲惡氣地道。
「劉千禧你會不會說人話?錢是我要給的,又不是人家要的!」我媽又衝過來,抬手想打我。
「我好歹做的是人事!」我倔強地一昂頭。
我爸胳膊一伸攔住她:「別鬧了!那十五萬呢?幹了啥?」
我媽的聲音軟下幾分:「你說我弟弟倆孩子,負擔這麼重,又沒個正經事幹的。好不容易想在家門口開個小超市,跟我開口借錢,我做姐姐的能不管嗎?你放心,這個錢,等他以後賺了錢肯定會還的!老劉,你再好好想想,咱都這麼大歲數了,離了你也找不上比我更好的。對吧?」
「不用你替我操心!」我爸厭煩地道。
見他沒有動搖,我這才放心地進了自己房間,打開了那臺運行緩慢的電腦。
就這樣離婚,豈不白白便宜了我舅舅那一家寄生蟲?
-8-
我這邊暗地裏在網上查找類似的案例,看怎樣才能把我媽給我舅舅那些錢都要回來。如果實在找不到,都打算去諮詢律師了。
那邊,我姥姥一家聽說了我爸要跟我媽離婚,馬上就是一通電話轟炸。車輪戰術,輪番上陣,軟硬兼施,一會兒咒罵我爸和我心腸硬,一會兒又是各種勸和。
硬生生搞得我爸離婚的決心越發堅定了。原本他心軟,偶爾還表現得顧念多年夫妻情分。
那天,我剛從外面回來,還沒進門,就聽見屋裏吵吵鬧鬧的。聽聲音,是我姥姥。
我一推門,炮火瞬間都衝向了我。
在他們眼裏,我爸向來是個老好人,這麼多年,我媽說東他絕不往西。離婚這事,擺明了就是我攛掇的。
畢竟,我從小就很有主意,不好拿捏。
「劉千禧!你這個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忘了小時候你媽沒空管你,把你送到我家讓我帶你了?啊?」我姥姥氣勢洶洶地撲過來。
我連忙避開,生怕她碰瓷。
不是我心眼不好這樣想自己長輩,是她作爲一個長輩,根本就不值得我尊敬。
我又看了一眼旁邊坐着的舅舅。
他一向很會做人,總是悄沒聲地佔盡各種便宜。遇上矛盾,直接脖子一縮,由我姥姥衝鋒陷陣。而他偶爾還會跳出來裝好人。
此刻,他正一臉雲淡風輕地看着我姥姥和我媽上躥下跳。
我爸孤立無援,見我回來,明顯鬆了口氣。
外面跑了半天,我又渴又累。
「爸,幫我倒杯水。」說完,我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在幾個人震驚的目光裏,我接過我爸遞過來的水,一口氣喝了。
「你個沒大沒小的玩意兒,就這麼當衆使喚你老子?」我姥姥舔了舔乾涸的嘴脣道。
「姥姥,你不用挑撥了。」我直接拆穿她的險惡用心。
原本,我就是有意做給他們看的。我就是要讓他們明白,我爸聽我的。
我冷眼瞧着姥姥不緊不慢地道:「說到你帶我,呵呵,你不提我還忘了。大夏天的,表哥每天喫好幾個雪糕,我卻連一個都喫不上。那年,我才六歲,你就讓我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表哥都九歲了,他的鞋子都是你替他刷的!」
「千禧,咋跟你姥姥說話?她辛辛苦苦帶了你一個暑假還帶錯了?」我媽氣呼呼地道。
實在是她當時需要拉攏我,要不早一巴掌招呼過來了。
回想起來,每次她衝我發火甚至動手,都是因爲她孃家的事。
我姥姥有些不自在:「有這事?我那還不是因爲你是女娃子,怕你喫多了生冷的不好?洗衣服啥的,你一個女娃子,不是從小就該學着幹嗎?你哥是男孩子,總不能幹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吧?」
我還沒說話,我媽已經跳出來,驕傲地道:「我五歲開始就學着洗衣做飯了!七歲開始,家裏人的衣服就都是我在洗了!你六歲洗自己的衣服咋了?自己的事不應該自己做嗎?」
我皺着眉反問:「那表哥自己的事怎麼就不自己做?到現在他的衣服還是姥姥幫他洗?還有,每次有什麼好喫的,姥姥不是緊着表哥喫?」
我媽和我姥姥一邊一個,開始說男孩子如何如何不能做家務,吵得我腦子嗡嗡直響。
「打住!廢話少說,你們今天到底是來幹嘛的?」我大聲制止她們繼續大放厥詞。
我姥姥揚起手,似乎想打我。
我舅舅慢悠悠開了口:「媽,姐,還有千禧,你們都別吵了。事情都過去了,咱也不要老提了,難不成人還能倒着活?對吧?我們今天過來呢,主要是勸你爸你媽不要離婚。不過好像沒啥用。」
說着,他停下來看着我。
我也不說話,就想看他接下來還有什麼要說的。
果然,他看了一眼我爸,道:「姐夫,既然你一定要離婚,那我就替我姐跟你談一下財產如何分割吧。」
「財產分割?」我爸放聲大笑,笑聲裏滿是悲涼,「你不知道我家還剩多少錢?」我舅舅淡定地道:「你家的事我哪知道?」
「那我來告訴你!我銀行卡里就剩五萬塊錢了!」我爸氣得嘴脣直哆嗦。
「哦,」我舅舅停了一下,又道,「這只是現金,你們名下不是還有套房子嗎?我姐這麼多年開早餐店,這家裏,最少有一半都是她掙的吧?你們打算咋分?」
真他媽厚顏無恥!我家的事用得着你操心嗎?我心裏罵了一句,依舊一言不發,看着他表演。
我爸看了我一眼:「我們還沒想好。」
「那我是這樣想的。千禧馬上就成年了,也不需要你們管了,不論跟誰,都不用出撫養費了。我姐也沒啥過錯,掙的又是辛苦錢,年紀越大越幹不動了,就把那套房子給她吧。姐夫,你有沒有意見?」
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
我忍不住道:「舅舅,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我舅舅笑了一下:「千禧,你可以不把你媽放在眼裏,我可做不到。她是我親姐姐。我當然要爲她考慮。」
我媽在一邊感動得直抹眼淚。
我覺得完全沒必要再跟他廢話,直接叫我爸走:「爸,我有點事,你出來幫我一下好嗎?」
我爸忙不迭地跟了出來。
「躲死去了?劉樹生這個窩囊廢,一個大男人,咋啥都聽一個臭丫頭片子的?」我姥姥罵街似的聲音從屋裏傳了出來。
對面的門開了條縫,探出個腦袋來。剛好看見我和我爸出來,忙縮回去關上門。
「閨女,你有啥打算?跟爸說說。」我爸有些不安地問。
「放心吧,爸,我都打聽過了,他不光要不走咱的新房子,以前喫進去的也都得讓他們吐出來!」我安慰我爸。
「真的能行?」我爸還是有些不踏實。
「行!爸,你也不要跟我媽搞什麼協議離婚了,直接去法院起訴吧。只有這樣纔有可能追回我媽給我舅舅的那些錢。」
-9-
收到法院傳票的那天,我媽在家裏跺着腳連哭帶罵,說我們姓劉的全不是好東西,都是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我爸上班不在。我坐在我媽對面,看着她摔摔打打,聽着她不停咒罵,始終一言不發。
我也不知道,她是得有多怨恨我們,才能讓她罵出自己親生女兒將來生個孩子沒屁眼的話!
我笑聲淒厲道:「你放心!我要是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好媽媽,絕對不會生孩子!還有,你們老李家的孩子上下兩個都是屁眼,渾身都是屁眼!行了吧?」
我媽沒啥文化,就是個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中年婦女,嘴裏偶爾會不乾不淨地冒幾句髒話。
每次她當衆冒髒話時,我總是恨不得假裝不認識她。
可同時,我也非常清楚,對付她這種人,只能以牙還牙。否則就只能白白受她侮辱。
而且,令人悲哀的是,罵人的話我竟也是張口就來。
「滾你媽的!」我媽揚手就是一巴掌。
我抓住她的手冷笑,我就想問一句:「這麼多年,你拿我當親生女兒對待過嗎?在你心裏,我表哥纔是你的心頭肉吧?」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就是讓你來頂嘴的?」我媽發了瘋一般又往我身上撲。
我推開她,回了房間關上門,任憑她在外面又踢又打都不再理會。
「老天爺!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呀!」她在門外哭喊。
我背靠着門淚水長流。是呀,我又是造了什麼孽,纔會投胎到她肚子裏做她的女兒!
開庭那天,我爸有很充分的證據證明因我媽多次婚內轉移財產而導致夫妻雙方感情破裂,經法院調解無效,當庭准予離婚。
財產方面,因我媽是過錯方,我又跟隨我爸一起生活,雙方協商無果,法院判決我家那套新買的樓房與現有存款歸我爸。
另外,判令我舅舅於六個月之內返還這兩年前後從我媽手裏拿走的二十五萬給我爸。至於之前那些年零零碎碎拿走的,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只能當作是我媽應得的那份財產,已轉贈給了我舅舅。
從法院出來,我舅舅頭一次撕破臉皮,指着我破口大罵:「劉千禧!你這個小王八蛋!爹媽鬧離婚不說勸一勸,還申請親自出庭作證?啥叫惡意轉移婚內財產?我那是跟我姐借的好不好?!」
「法律是公正的。舅舅,你有什麼證據儘可以提交給法官。」我平靜地看着他。
我舅舅撲過來想打我,被我爸一把攔住。
我回頭看着法院門口的法徽道:「怎麼?想毆打證人啊?我可以立刻向法庭申請人身保護令。」
我舅舅高舉着的胳膊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惡狠狠地罵了句髒話,轉身就走。
「咱們走吧,閨女。」我爸拉着我的手道。
自從出了法院,我媽就始終沉默不語。我以爲經此一事,她心裏總是會有些醒悟有些悔意的。
哪知,原本跟在我舅舅身後的她,聽見我爸說話,忽然扭頭盯着我道:「劉千禧,你小小年紀就這麼狠!小心將來沒人敢要!」
目光裏滿是怨毒。
我爸氣得直哆嗦:「你可是她親媽!有你這樣咒自己閨女的嗎?」
路過的行人與一個法警驚訝地看看我媽又看看我。目光裏都是不解與同情。
我心裏升起一陣寒意,深呼吸一口,毫不留情地懟她道:「不用你操心!我倒是得恭喜你重新恢復了自由身,想怎麼貼補你們姓李的就怎麼貼補!」
「別生氣了,閨女,咱們回家好不好?」我爸輕輕拽了拽我的胳膊。
-10-
裝修房子的事暫時耽擱了下來。
我舅舅不知從哪裏湊了些錢,趕緊還了我爸十萬。
我爸跟我商量,反正我沒幾天就要開學了,我們就先在他單位附近租房住,等房子裝修好了直接搬去新家。
我寒假一回家,馬上就跟我爸一起去參觀裝修好的房子。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別提有多高興了,來來回回在房子裏轉了好幾圈。最後,站在了寬大的落地窗前。
我跟我爸聊了聊學校裏的新鮮事,然後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隱約猜到他想說什麼了,卻只是裝傻:「爸,您是不是有話要說?」
「也沒啥。我就是想起來,自從你上了大學,你媽聯繫過你嗎?」
我撇撇嘴:「要她聯繫!再說人家現在不是如魚得水活得正滋潤嗎?」
話雖這樣說,我其實還是很好奇我媽的現狀,好奇她離開我們,是不是過得更爽了。
那天,趁我爸去上班,我一個人回了原來租住的小區。
爲了方便,也因爲擁有固定的客流量,我媽的早餐店一直就開在小區門口。
隔着馬路,我朝早餐店的方向遠遠望着。雖然圍裹得很嚴實,臘月裏凜冽的寒風依舊吹得我面頰生疼。
很意外,臨近中午了,店裏竟還有人。
透過一扇窄窄的玻璃窗子,裏面有個女人正低頭忙碌着。可不正是我那親媽。
我媽結婚的時候就年近三十了。本來就長得一般,再加上長期操勞,一直就比我同學的媽媽都顯老。現在看上去更是又黑又瘦,明明還不到五十歲,卻像快六十了。
我第一反應竟是多虧我長得像我爸。
這念頭剛從腦海裏閃過,我就一怔。
就算有再深的血緣牽絆,也經不起這麼多年的磋磨啊。
那一刻,我發現,對曾經無比渴求的母愛,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期待。
不過,我還是無法理解。
都說母愛偉大,可爲什麼我媽關愛自己兄弟更勝於自己親生的女兒呢?
難道因爲我是女孩?可她自己不也是女的嗎?同爲女性,難道不是應該更懂得對方的不易嗎?
我正胡思亂想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視野中。
是我姥姥。手裏牽着一個小女孩,看樣子,也就兩三歲。我一愣,馬上反應過來,那應該是我的小表妹。
說起來,自從那年在她滿月時鬧了個不歡而散,我就再也沒登過我姥姥家的門。
每逢過年過節,我媽大概是怕我的出現又破壞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頂着被我姥姥指責沒禮數的風險,硬是沒敢再叫我一起回去過。
其實,就算我心無芥蒂真去了,姥姥他們肯定不歡迎我,但在我媽面前,他們總是能搶先佔據道德制高點,怎麼說都很有理的樣子。而我媽只能賠着笑臉解釋。
所以,那還是我第一次見這孩子。
算起來她應該也上幼兒園了,怎麼會在我媽這裏呢?是放寒假來走親戚嗎?
我姥姥彎腰抱起了小表妹。原本正忙碌的我媽探過腦袋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然後,這老中少三代人不約而同笑得一臉燦爛。
那時的我,雖然不再期待,卻終究是無法釋懷。
我走到早餐店門口,裝作很意外地道:「姥姥?您過來看我媽?還是打算住幾天?喲,這是我表妹吧?」
姥姥嫌棄地看了我一眼,把小表妹緊緊抱在懷裏,問:「你來做什麼?你個害人精!」
「我笑笑,我就是路過。剛好看見你們一家子這麼溫馨,順便過來打個招呼。我舅舅他們還好吧?」
「好得很!放你的心!」我姥姥氣呼呼地道。
我拉着小表妹的手摸了摸,嘆了一聲:「多好的小姑娘啊。只可惜……」
「可惜啥?」我姥姥一臉緊張地追問。
「可惜妹妹太小了,比我哥小了整整十八歲,大概是幫不上我哥了。」我笑道。
我姥姥愣了一瞬,竟似有些失望,想了想,鄙視地道:「你懂個屁!她長大了,正好她老子媽老了,不正好能伺候老人減輕你哥的負擔嗎?」
我心裏感到一陣悲哀。
始終一言不發的我媽忽然開了口:「劉千禧,你就老實說你到底是來幹啥的吧!」
「實話就是路過看看您。對了,我舅舅的超市買賣還不錯吧?」我看着我媽道。
我媽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雖然稍縱即逝,卻仍被我捕捉到了眼裏。
該不會是關門大吉了吧?畢竟他那人一向好喫懶做,很不靠譜。我心裏一動,沒心思多說廢話,轉身就走。
走得太急,又有心事,迎面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
一看,是原來的老鄰居盧阿姨。
「千禧呀,回來看你媽媽?」她一把拉住我熱情地問。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放心吧,有你姥姥和那個小丫頭陪着你媽,她也不悶。」盧阿姨道。
我心裏一動,順口道:「人家總是要回去的。」
「回去?」盧阿姨朝早餐店那邊看看,壓低聲音問,「你不知道啊?你姥姥一直就住在你家呢。還有那小丫頭,就在附近上幼兒園呢。」
我目瞪口呆。敢情我媽這是既幫着養老的又幫着養小的啊。
當我想實地考察一下我舅舅的超市時,才忽然發現,從始至終,我媽都沒有說過我舅舅的小超市究竟開在哪裏。我只記得她提過一嘴,好像開在家門口。
但到底是我舅舅在縣城的家,還是我姥姥在農村的老家,就不得而知了。
好在我們市也不大。我直接搭公交去了舅舅家所在的縣城。在小區附近溜達了一圈,都沒發現疑似對象。
「劉千禧!」我舅舅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來。
我一回頭,就對上他陰沉着的臉。
「你來幹啥?」我舅舅語氣不善。
「來看看您的超市經營得怎麼樣啊?」我彬彬有禮地一笑。
「超市?啥超市?」我舅舅驚訝地反問,過了片刻,似乎想起什麼來,揮揮手道,「沒事就快滾!少在老子跟前晃!晃得老子手癢了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回家跟我爸一說,他也驚呆了:「這麼說,你媽當初給他的錢根本就沒有用來開超市?」
「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的。」我聳聳肩,「您想啊,要不那時他怎麼可能一下拿出十萬塊錢來還您?」
我爸憂心忡忡地道:「這可壞菜了!他八成是把錢都揮霍了!剩下的錢可咋辦?還欠咱們家十五萬呢。」
我想起我媽黑瘦的臉,不由得冷笑:「這您倒是可以放心,他不有個好姐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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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催着我爸趕緊跟我舅舅要剩下的那十五萬。
我爸有些爲難:「不太好吧?馬上就過年了。」
我沒接他的話,只是問他知不知道我姥姥帶着我表妹長住在了我媽那裏。
果然他並不知道,一聽也有些急了。
畢竟,我媽也不是印鈔機,掙的錢是極有限的,貼補了那一家老小,哪還有餘錢還我們?
催債的電話打過去,馬上被我舅舅懟了回來。我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的。
「劉樹生!你他媽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了?大過年的找人討債?就是地主老財,也得讓欠債的先過了年再說吧?」
我搶過我爸的手機,平靜地道:「舅舅,你要過年,我們也要過年,對不對?」
「我就知道是你這個小王八蛋在背後使壞!法院限定的還款日期不是明年2月 25 號嗎?你催命啊?」
我若有所思道:「2月 25 號啊。2月 5 號過年。這年……」
「劉千禧!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你家窮得過不了年!」我舅舅急了。
我嘆了口氣:「那好吧,我跟我爸就湊合着過個年算了。舅舅,2月 25 號之前可千萬記得把剩下的錢轉給我爸啊。否則……」
「你想幹嘛?」我舅舅明顯有些緊張。
「我會申請強制執行。」我淡淡地道。
我舅舅怒吼一聲:「知道了!」馬上掛斷了電話。
聲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
我爸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果然,趕在次年的 2 月 25 日前,我舅舅分兩次把剩餘的欠款轉給了我爸。我爸轉手就給了我,讓我用自己的名字存起來。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我與我媽一家再無交集。
直到今年夏天回來,才聽我爸說,我媽經營了十幾年的早餐店竟然關了有半年了。
據說我媽做了個心臟搭橋手術,需要好好休息調養,不能再勞累。
我表哥畢業後工作不理想,又是嬌慣大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徹底粉碎了我舅舅靠完姐姐靠兒子的美夢,不得已接手了早餐店。
賣早點可是個辛苦活,我舅舅清閒了半輩子,哪能喫得了這份苦。再加上手藝又實在不咋地,流失了許多老顧客,入不敷出,幹了一段時間就徹底關門大吉。
爲了節約生活開支,我舅舅一家竟灰溜溜地返回農村老家,靠我姥姥種的一點菜勉強維持生活。
沉默許久,我問:「她現在自己住嗎?」
我爸嘆了口氣:「好像是吧。唉,真不知道她圖啥。惦記了人家一輩子,到頭來,孤家寡人一個。你說她現在也沒了經濟來源,你姥姥家的房子空着都不叫她回去住。好歹能省點錢啊。」
我冷笑,當付出已經成了習慣,突然失去了利用價值,恐怕連自己都會嫌棄自己吧。
研究生開學報到前,我與幾個高中同學聚會,分別後路經一條馬路,忽然看見我媽坐在路邊,面前擺個小菜攤,零零星星擺着七八種蔬菜。
蔬菜鮮豔的顏色襯得她整個人越發灰撲撲的。
我站在菜攤前默默看着她。
「您要啥?我來給您拿。」我媽殷勤地說着抬起頭。
「千禧?!」瞬間有些尷尬。
我好奇道:「跑這麼遠來賣菜?」
「我,不住原來那個小區了。」我媽說着垂下視線。
我心中頓時瞭然。這附近是有名的城中村。她應該是爲了省錢,租住了城中村的小單間。
「你今年大幾了?」我媽沒話找話地問。
我笑了:「你記性真好,我都要上研究生了。」
「是嗎?你哥都畢業好幾年了,工作也不好。千禧啊,你將來肯定有出息!可得拉你哥一把。看看你舅舅,混了半輩子又活回去了。到如今,房無一間,還得幫你表哥還網貸。唉。」我媽眼睛一亮,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可笑!都自顧不暇了,還惦記別人呢。真是拎不清。
我看着她冷笑:「指望我?想啥呢?他們不還有你這個好姐姐好姑姑呢嗎?」
說完轉身就走,心中竟無一絲波瀾。
我與她的母女情分,早在她惡狠狠地咒罵我時就已經盡了。
前路很長,我只想過好以後的每一天。
(完)
作者署名:水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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