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而生

資助了我三年的姐姐突然約喫飯。
我帶着特產緊張地敲開別墅大門。
見到的卻是她未婚夫，男人的眼眸有一瞬間發亮。
這時，空中突兀閃過幾行彈幕。
【哇，我們可憐的女鵝終於和她天命之子見面了，很快她就要被男主一見鍾情寵成小公主啦～】
【該死的惡毒女配真礙事，馬上就要過來破壞男女主的相處了。】
下一秒，姐姐的聲音從男人身後飄來。
而我的拳頭也跟着硬了。

-1-
姐姐的聲音漸行漸近。
空中密密麻麻的彈幕也越來越不滿。
【女配真煩人，男女主才見面就來搞破壞！啥時候安排她下線啊？求求作者大大了～】
【趕緊弄走這個老女人吧，一想到她之後仗着恩情道德綁架女主，讓女主離開男主就煩！】
【我們的女鵝寶寶真可憐，愛情路上那麼多妖魔鬼怪，嗚嗚嗚，男主趕緊把女配踹了來保護女鵝吧。】
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
我強忍着怒火纔沒罵髒話，眉心越擰越緊。
目光觸及想接走懷裏特產的手，立即側身躲開，方向一轉，放在姐姐腳下。
但剛開口，臉先不好意思漲紅了。
在家裏對着鏡子練習的幾個小時算是白瞎。
意識到我的緊張，姐姐溫和地抬手，似乎想揉一揉我的發頂安慰。
卻被另一隻沒眼力勁的手截胡。
男人母雞護崽似的擋在我身前，語氣有不易察覺的心疼。
「別害怕。」
「姜晴，你嚇到她了。」
身子陡然繃緊。
餘光裏瞥見姐姐臉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住。
空中的彈幕都在慶賀。
【男主霸氣！惡毒女配退退退……】
【我們的可憐女鵝不害怕，男主會保護你的～】
垂在身側的手被我一瞬間握緊。
害怕個 der 啊我！
狗男人，擋住我姐姐了你！
好嫌棄，頭髮剛洗的，也不知道他洗沒洗手。
煩躁推開頭頂的手。
我深呼吸幾口，挺直腰板面對姐姐。
語速又急又快，把準備了好久的話一股腦全倒出來。
「姜晴姐姐你好，我是宋小花很高興見到你，謝謝你資助我，聽說你喜歡喫蜜棗，這些都是我爸媽親手做的不值錢，但是，但是是我全家的心意，希望你不要嫌棄，還有真的很感謝很感謝你！」
說完，九十度鞠躬。
呼～
我如釋重負。
心裏對那些荒謬的彈幕嗤之以鼻。
哼，姐姐纔不是惡毒女配。
她是我追逐的偶像，也是破開烏雲照進我灰暗人生的光。
誰也不許欺負她！

-2-
高中三年我時常會想。
如果不是姜晴。
現在的宋小花無非是兩種結果。
要麼在社會最底層，一條條看不見未來的流水線上麻木生存。
要麼是早早嫁人，拖兒帶女跟着一個男人在不同的城市輾轉打工。
這是所有大山裏女孩最常見的命運。
也是三年前中考結束後，父母擺在我面前的選擇。
可我哪一個都不想選。
我成績很好，蟬聯年級第一，有絕對把握考上市裏的重點高中。
但山溝溝裏從不缺鳳凰，缺的是讓鳳凰飛出大山的金。
家裏太窮了。
一份錢供不起兩個人。
媽摸了摸弟弟的頭，歉意的目光不敢直視我。
爸則眼神閃爍，別開頭狠狠吸了口煙
說不上當時什麼感受，但我知道不能怪他們。
因爲對比身邊小學就被迫輟學的女孩子，在村裏我已經算很幸運。
只是，我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幾千個日夜的挑燈苦讀。
不甘心無數次翻山越嶺的往返趕赴。
不甘心我伸向天空的翅膀被橫刀斬斷。
於是只有 16 歲的我，沒命地在餐館裏洗了一個暑假盤子。
可掙的錢卻永遠追趕不上那個固定數字。
開學的日子在即。
我攥着看了無數遍的錄取通知書，近乎絕望地在網上發了一條求助。
「我成績很好，考上了重點高中，請問有沒有人借我點錢讓我繼續讀書？我一定會還的！」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消息卻石沉大海。
我認命了，收拾着南下去廣東打工的行李。
這時，手機突然彈出一條消息通知。
「妹妹你好，我叫姜晴，你的困難解決了嗎？如果還有需要，我願意資助你從高中到大學的所有費用，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附上的是一串在之後的三年裏，時常響起的電話號碼。

-3-
有了資助，父母不再阻攔我上高中。
這幾年姐姐一直和我保持電話聯繫。
她關心我，鼓勵我，電話那頭的聲音永遠溫柔有力量，支撐着我度過每一次壓力崩潰的時候。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即將迎來高考時，姐姐突然打電話約我喫飯。
我從沒見過她，心裏緊張又期待。
前一晚激動得睡不着，爬起來對着鏡子練習了好久要說的話。
原本準備見面給姐姐一個大大擁抱，卻沒想到來開門的是她的未婚夫。
從前聊天中姐姐提過幾嘴。
話裏話外都是愛意。
但眼下這男人看我的眼神透着奇怪。
我想起剛剛那些莫名其妙的彈幕說的。
他是男主，對我這個可憐女主一見鍾情。
嘖……
不動聲色地挪遠一步。
還沉浸在被我煩躁推開的齊深察覺到了，眸子閃過抹失落。
他竟然又前進了一大步！
「你就是宋小花啊，我是齊深，姜晴的……」
頓了頓，齊深眼神有些閃爍，似乎不願意說出那幾個字。
停了幾秒才繼續，「男朋友。」
最終也沒說未婚夫，而是改口了一個可以給人有其他期望的身份。
「你可以叫我齊深哥哥。」
他說這話時，我注意到姐姐眼中轉瞬即逝的愕然。
那是一種隱隱察覺到愛人變心的驚詫。
可齊深未察覺，微微向我俯身，甚至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又想揉我的頭。
還來？！
我躲得飛快。
沒分寸的男人，沒看見姐姐神情都不對了嗎？
壓根不想搭理他，我蹲下身從放到姜晴腳下的蛇皮袋裏掏出一把蜜棗。
獻寶似的捧到她面前。
「姐姐，很甜的，要不要嚐嚐？」
姜晴從怔愣中回神，困頓的目光掃了眼齊深，隨即飛快整理好情緒對我一笑。
「謝謝。」
但她並沒有伸手接，而是有些詫異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喫蜜棗？」
「姐姐發過一條朋友圈，背景的桌子上有一大袋蜜棗，所以……所以……」
我回答得很急，但越說後面聲音越小。
因爲突然發現這聽起來，我像一個縮在角落窺探隱私的變態。
注意到姜晴的表情微不可察地怔了下。
果然說錯話了。
我懊惱地把頭埋得很低。
來的時候我想給姐姐帶禮物，表達感謝。
可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所以對着她的朋友圈一條條分析。
總結出現最多的東西，是蜜棗。
這時，彈幕急不可耐地跳出來。
【可憐的女鵝還矇在鼓裏呢，喜歡喫蜜棗的不是女配是男主！你看她壓根不接。】
【單純的女鵝你要是再仔細看那條朋友圈，就會在相片的左下角發現男主的側臉，這是心機女二暗戳戳秀恩愛呢。】
【等女鵝一走，女配就要用她千里迢迢揹回來的蜜棗去和男主邀功了，嗚嗚嗚，好心機啊。】

-4-
看到這裏我瞬間把蜜棗收了回來。
固執地把蛇皮袋整個抱回懷裏。
悶悶道，「天太熱放壞了，下次再給姐姐送。」
彈幕立即歡呼起來。
【女鵝太棒了，就是這樣，千萬別被女配利用了！】
【女鵝我們別給惡毒女配送，給男主送啊，壞了都喫，誰讓男主最寵寶寶呢。】
目光飛快掠過身旁的男人。
不經意對上視線，他彷彿被燙了一下立即移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沒壞吧，看着能喫。」
隨即又多餘地解釋，「不過姜晴有潔癖從來不喫外面的東西，但這是小花的一片心意…」
語氣裏還有些怪罪。
姐姐眼中劃過受傷，急切地想解釋，但被齊深無情打斷。
他把手伸過來拿蜜棗，語氣放輕。
「沒事別難過，哥哥能喫。」
而我卻是「刷」地轉身用後背擋住他的手。
心裏無語到極致。
怎麼會有人這麼不會看眼色？我的不爽都幾乎寫臉上啊。
這可是我和爸媽親手做的蜜棗，每一粒都包裹着對姐姐滿滿的感激。
他憑什麼喫！
他怎麼敢！
彈幕一片驚愕。
【啥情況？？？】
【女鵝似乎不太喜歡男主？女鵝拿回蜜棗好像是不是看穿女二，好像，好像是喫醋女二把蜜棗給男主喫！】
【哎喲我單純善良的寶寶女鵝，女配已經察覺到男主對你不一樣了，等會兒在飯桌上她就要爲難你了啊。】
爲難我？
我愣在原地，緊皺眉頭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彈幕。
心裏一萬個不信，但又很忐忑。
這三年裏，姐姐很少談論她自己的生活，偶爾聊到，話題裏總穿插着這個未婚夫，帶着濃濃的依賴。
愛會使理智者發瘋，聖人也不例外。
所以，如果正如彈幕所說所處的世界是一本小說，我是小白花女主而齊深是男主，我們是官方 CP。
那姜晴姐姐…..

-5-
飯桌上的氛圍有些凝重。
面對滿桌几乎沒見過的美食，我食不知味。
喫飯的全程身子朝向姐姐，半點不敢往齊深那看。
空中的彈幕還在繼續。
從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裏，我整理出一點頭緒。
我所處的世界是一本甜寵救贖小說，而我就是小說中等待男主救贖後狠狠寵愛的可憐小白花女主。
男主毫無疑問，就是姐姐的未婚夫齊深。
彈幕說，他會對我一見鍾情，不由自主地靠近，得知我可憐的原生家庭後，將我從泥沼里拉出。
而作爲惡毒女配的姐姐，則在嫉妒中變得面目扭曲瘋狂攻擊我，最後被男主送進精神病院結束一生。
看着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彈幕，我倒吸一口涼氣。
是她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癲了？
哪裏甜寵救贖了？
我只看到兩隻白眼狼的小人得志！
被挖牆腳的資助女孩和渣男未婚夫聯手報復，這劇情放誰身上誰不瘋？
可憐的姜晴姐姐被背刺的一生，卻因爲惡毒女配這個標籤而被合理化她的苦難。
我忍不住攥緊筷子。
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但該來的劇情還是躲不掉。
正和姐姐聊着學校的事，一旁的齊深突然加了筷子魚肉到我碗裏。
「別拘謹，來了這就當自己家，想喫什麼別不好意思。」
本就凝重的氛圍瞬間變得更加古怪。
注意到姜晴姐姐有些微怔的笑容
我急忙將魚肉夾出放在一旁的盤子裏。
「不好意思，我對魚過敏」
甚至還把椅子往姐姐那挪了挪，無聲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
齊深注意到我的疏離，流露出幾分歉意。
「抱歉。」
又把筷子伸向蝦，「那多喫點蝦，補充蛋白質…」
不過還沒夾到，就突然被轉走。
他愣了愣，有些不悅地看向對面的姐姐，「姜晴…..你這是？」
姐姐沒說話，將蝦夾進自己的碗裏，複雜的目光掃了一眼齊深，最後落在我身上。
「小花，有些事情我有必要警醒你。」
心裏頓時咯噔一跳，來了是嗎？
彈幕瞬間沸騰起來。
【來了來了，惡毒女配帶着她的滿滿惡意登場了。】
【女額寶寶快看男主，他要心疼死了。】
下意識看過去，目光和齊深的視線陡然交匯。
他眼裏的憐惜滿溢，不悅地打斷姐姐。
「姜晴，你這是幹什麼？我就是看小花太瘦了，給她夾個菜而已，你你連這個都喫醋嗎？再說她還小，你至於和她爭…。」
但責備的話沒說完，就被姐姐將挑乾淨香菜和辣椒的蝦仁放到我碗裏的動作打斷。
「高三很辛苦，多喫點。」
說完，姜晴抬眸看向他。
「齊深，你那麼激動幹什麼？你不覺得自己今天很奇怪嗎？」
「我……」
齊深答不上。
他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行爲，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
「….抱歉。」
帶着幾分討好的意思給姐姐盛了碗湯。
但那碗湯姐姐沒動。
她眼神複雜地盯着湯，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纔看我。
起身，讓我進書房。
這一舉動卻讓彈幕炸了鍋。
【寶寶別去，在書房裏惡毒老女人要拿恩情讓你認清自己的身份，要狠狠羞辱你了！】
【寶寶快求助男主，男主會保護寶寶的！】
齊深也緊張地跟了過來。
我皺着眉頭拉開距離。
無視那些彈幕，在他要開口阻止時毅然踏進書房。

-6-
推開門，書桌旁的落地燈正亮着昏黃的光。
姐姐坐在電ťůₗ腦前抬頭看我。
屏幕的冷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露出幾分嚴肅。
「其實我今天叫你來也沒什麼大事。」
她的手指在桌上輕敲了幾下，抿着脣，像是在斟酌用詞。
開口繼續。
「主要是前幾天，聽你班主任說，你最近和一個男同學走得很近。小花，你這個年紀談感情很正常，但是高三這個階段並不合適。」
愣了一下，我張了張嘴想解釋，最後還是選擇沉默。
這段時間我確實和一個男同學走得很近。
他是新來的轉學生，叫季晨。
人傻錢多穩居班級吊車尾，開了高價讓我給他課後補習。
高三下學期最關鍵的時候，原本我是要拒絕的。
但今年受天災影響家裏田地收成不好很缺錢，所以我瞞着姐姐偷偷給他補課。
上學已經花了很多錢，我不想家裏的事也要她操心。
但沒想到被誤會成了談戀愛。
「我…我沒有談戀愛。」
我支支吾吾，沒法解釋真正原因，只能保證，「姐姐，我我保證在這個階段只注重學業。」
姜晴的語氣稍緩。
「我不是責怪你的意思。」
她把電腦翻轉過來，指着上面我這一個學期的成績表。
「小花，這個學期你的成績對比上個學期有下降，這不是我想看見的結果。」
補習會佔用很多時間，哪怕我犧牲掉更多的睡眠時間彌補，也明顯能感受到成績的下滑。
但家裏今年格外的困難，讓我沒法坐視不理。
張張嘴，我愧疚地低頭。
「對不起。」
耳邊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氣。
姐姐溫和的聲音透露出擔憂。
「小花，你該說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是女生，是大山裏走出來的女孩子，從山裏走到山外路途多難只有你自己知道。感情都是成功的錦上添花，眼下前途和以後纔是你該想的事情，女孩子永遠不要把嫁人作爲唯一的退路，自己強硬起來纔是最堅固的依靠。」
一瞬間，空氣安靜下來。
連同不斷在吐槽的彈幕也沒了動靜。
很久，纔有一條冒出。
【啊不是？這不是惡毒女配嗎？？？誰能告訴我惡毒女配嘴裏爲什麼能說出這麼光正偉岸的話？我是真的該睡了嗎？】
肩膀上落下一個溫暖的手掌，我抬頭。
姐姐站在那裏，昏黃的燈光打下來，給她清凌的面龐鍍上一層薄薄的釉光，美而堅定。
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光的方向。

-7-
從姐姐家回到學校。
我第一時間找到季晨結束了有償補課。
姐姐說得對，都已經在這個節骨眼上了，再苦再難也要先以眼下的高考爲重。
聽我說完，季晨雙手插兜身體傾向我。
「是我給得太少了？我可以加錢的。」
轉而又一臉委屈地說。
「宋小花同學，你不會ťůₗ那麼狠心真的不幫我吧。」
「不是錢的事，你可以找其他老師補習，補習很佔我學習時間。」
「可是其他老師的教學方式都太古板了，我聽ŧṻ₀不下去，小花同學，你不會那麼狠心眼睜睜看着我去專科吧？」
衣角被輕扯着，對上他可憐的目光。
「小花同學~我保證以後只佔用週末一小時，小花同學，你就幫幫我吧。」
季晨成績差但心腸熱。
知道我家境不好，補課費總會以各種名頭額外多給。
每天早上，會把他「不愛」的牛奶分給我。
人非草木，面對雪中送炭我很感激。
所以拒絕的話在嘴哽在喉頭說不出。
這時，彈幕按捺不住。
【男二可真能裝，明明是學霸，非要裝學渣讓寶寶給補課，心機 boy 退退退。】
【寶寶別聽，男二這是想找機會和你相處增進感情呢！寶寶是男主的，男二快滾。】
【樓上的，男二怎麼惹你了？我就站男二！寶寶快答應啊，和男二來一段甜甜的校園戀愛呀。】
什麼？！
又是一個來耽誤我前程的？！！！
那點心軟瞬間煙消雲散。
拉回衣角，我斬釘截鐵。
「不行！」
轉身，走得毫不猶豫。
這該死的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性緣腦！
我只想學習，怎麼一個個找我談戀愛啊？
但滾動的彈幕全是愕然。
【寶寶走什麼啊？男二也是很寵的，甜甜的戀愛在向你招手啊～】
【寶寶，快回來迎接愛情啊…ṱṻₛ…】
於是我直接跑起來。
我開始躲着季晨。
早讀提前半小時到，課間去辦公室問問題，放學和室友們黏着走。
各種方面減少和他接觸。
生活回到了一開始的忙碌，我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鑽研難題上。
但自從結束了有償補課。
我自然沒有多餘的錢補貼家用。
所以寄錢日期過去的第二天，媽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學校。

-8-
人來人往的食堂，她有些侷促地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罐菜。
一層鹹菜底下一層辣椒炒雞蛋。
是每次來看我雷打不動的東西。
從裏面撥了雞蛋蓋在米飯上，那句叮囑如約響起。
「自家雞蛋營養，多喫點，補身體。」
又說起家裏的雞今年蛋下得多，鴨子啊比往年肥，就是田裏面被蝗蟲鬧了，菜都不好。
說了許多，終於在食堂漸漸人散去時，支支吾吾說到重點。
「小花，你和補課的同學鬧矛盾了？這個月咋沒寄錢？」
果然是爲這個。
我喫着飯，沒抬頭。
「補課太佔用時間，影響學習。」
「這樣啊。」
媽語氣裏有明顯的失落，但還是維持着笑臉應和。
「也是也是，現在學習最重要，來多喫點。」
只是筷子在罐口有一下沒一下無意識地撥動，表明主人的心緒不寧。
媽耷拉下的眼角又多出皺紋。
喃喃自語般地提起。
「就是這地裏的菜都被蝗蟲啃乾淨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你爹工地上的活也難做了，今年比往年都難太多。」
說完這句，再重重嘆口氣，就閉口不說了。
坐在對面安靜地等着我的反應。
她永遠是這樣，從不會直接提要求，而是用這種話引起人的愧疚。
或許這就是生長在東亞家庭裏女孩的通病。
道德層面的巨大內疚會催使我們心軟。
從而在擰巴和痛苦裏一次又一次地妥協、奉獻、犧牲。
我無意識戳着碗裏的雞蛋，聽見自己疲憊的聲音。
「媽，我高三下了，這段日子很重要。」
過去的十九年人生裏。
父母教育我作爲長女，要體諒他們的不易，所以我不停地爲家庭做出讓步。
一次次的退讓換來親人和周圍人「懂事」的稱讚。
但眼下是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階段，我希望她能多爲我考慮。
可現實只有帶着埋怨的一句。
「我也不是強迫你，小花啊，你成績一直都好，考大學肯定夠的，要不是今年格外艱難，你看家裏也不會指望那幾個錢啊，你看….」
呵…
在期待什麼？
放下筷子，我抬起頭。
「這些年難道我不體諒你們嗎？」
「初三的時候你們讓我把讀書的機會給弟弟，我聽話準備去打工了，上高中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機會，並沒有花家裏一分錢。」
「我也沒說對家裏的情況不管，我只是馬上要高考了，沒有時間做別的，就兩個的月時間難道都等不及嗎？」
空氣陷入短暫的沉默。
她神情怔了怔，愧疚閃爍在眼底。
但嘴脣嚅囁着，仍是說。
「可你的老師不都說了，你考大學是穩的。」
「你說的考大學是只要是個大學就夠了，可是我想要的一直都是更好更優秀。」
「女子有個大學讀不就可行了！」
這是深埋在我們那個小山村人骨子裏的認知。
一個女性最大的作用就是作爲男性的附屬生兒育女。
前途從來不會和女性捆綁。
從小，媽媽就是這樣教育我的。
她不會要求我學習好壞，但苛責我是否能炒得一手好菜，能否在每天清晨完成洗衣收拾家。
當然，這也是她的父母輩自幼教育她的。
所以當我的話碰撞上小山村人所堅守的、所謂傳統的觀念時。
媽擰着眉頭，用極其陌生和失望的眼神看向我。
「好好好，你大了翅膀硬了要飛出去了，這個家和你沒關係了。」
「怪不得都說生女兒沒意思，我和你爹養你大，供你讀書，你書讀多了了不起了，就自私起來。」
「越大越不懂事了！」

-9-
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我獨自在走廊待了很久。
四月的晚風攜帶着悶熱的溫度吹過長廊。
手中的塑料袋被吹得簌簌作響。
空氣中有淡淡的蘋果和香蕉的香氣。
這是結束爭吵後媽留在座位上的。
家裏不富裕偶爾纔會喫水果，但每次來看我她都會買。
學校門口賣得比市價貴，所以都是在村菜市場的小攤販那裏買好，經歷過三個小時公交的跋涉，交付到我手上。
我從裏面拿出香蕉。
表皮已經蔫吧。
揭開發黑的外皮，裏面卻完好新鮮。
就像大部分原生家庭對子女的情感。
愛與痛摻雜。
媽媽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壞母親。
她勤勞，質樸，永遠把自己放在家庭最低微的位置，低到塵埃裏，又從塵埃裏開出奉獻之花。
翻飛的回憶裏。
有年幼時她曾爲我的學費深夜編織漁網的孤影，也有在我回家後特意在廚房燉肉湯補身子的忙碌背影。
我深切地感受到過愛意。
可當想要確認時，又會被愛裏夾雜的傷害刺痛。
媽媽的矛盾擰巴，帶給我的也是在愛裏一次次的反覆橫跳。
就像現在我又開始不由自主地反思起自己是否正確。
「懂事」的標籤彷彿無形的枷鎖，讓我可笑地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
十九歲的我站在理智和情感的交織點。
又一次陷入掙扎猶豫。
但我並沒有允許自己的情ṭŭ₍緒繼續低沉。
快速調整好，拿出英語報紙做題。
我很清楚眼下自己唯一的目標。
作爲底層女性改變自身命運，最輕鬆捷徑的道路就是高考。
這是來之不易的機會，我絕對要牢牢抓住。
但成功路上似乎總有阻礙。
轉身的功夫，在長廊的另一頭，我看見某個不該出現的人。

-10-
【哇哇哇，男主肯定是剛剛看見食堂的那一幕，所以現在來心疼寶寶了！】
【可憐的女鵝寶寶不用逞強了，因爲你的強來了！】
【…….】
只要男主男配出現，這個彈幕就會格外活躍。
很多時候我真的懷疑他們到底是真的心疼作爲女主的我，還是打着愛女的名義在愛男。
從來不見他們爲我的處境憂慮，而男主僅僅是出現就會引起狂歡。
我的眉頭下意識擰緊。
自從姐姐家見過後，齊深不知道從哪弄到我的號碼，打着指導學習的名義短信聯繫過我。
但我從沒搭理。
可沒想到他這麼不死心，能纏到學校來。
我扭頭就走。
「見了我就走，我有那麼嚇人嗎？」
他從身後追來，輕笑着搖頭。
「小花，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我是好心想幫你，爲什麼總躲我？嗯？」
「沒有誤解，我單純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避嫌地退後了一大步，急着去刷題。
齊深的笑容卻泛着幾分寵溺。
「還是這倔強的性子，剛剛我都看見了，你家人那麼過分爲難你，怎麼就不需要幫助了？」
語氣彷彿在鬨鬧脾氣的小孩。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卡。
「錢不多，但足夠你家度過難關，讓你家人這段時間不打擾你。」
見我沒接，齊深笑了笑。
「拿着吧，就當是借的，以後工作了再還。」
彈幕一片誇。
【說什麼借啊，男主壓根沒想讓寶寶還，心疼寶寶還來不及呢】
【寶寶快拿，不拿着以後怎麼有理由和男主來往，感情怎麼升溫呀。】
這彈幕是不是忘了，這男人是有未婚妻的？
一個勁地唆使我去插足別人的感情，打着真愛至上的幌子連最基本的道德和三觀都沒有。
我的語氣變冷。
「好意我心領了但錢我不會收，謝謝。」
「嘖，怎麼就這麼犟？」
齊深臉上浮現抹無奈，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追憶。
「和姜晴年輕的時候脾性還真像，都那麼要強。」
「姜晴姐姐？」
離開的腳步停頓，我疑惑看他。
「嗯。」
他笑着點頭，徐徐說起。
「第一眼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極了學生時代的姜晴。」
「你可能一直以爲姜晴是什麼富二代吧？呵，她其實和你一樣，都是小山村裏走出來的。」
「姜晴啊從小成績就好，但她沒你幸運遇上好心人，一路走來什麼都做過，後來有了積蓄通過成人高考上了大學。」
齊深望向天邊，眸色深沉。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經歷了很多風雨，可惜我那個時候年紀小幫不了她，現在幫助你，就好像彌補了年少時的遺憾。」
那張卡又遞了過來。
「所以，現在能接受我的幫助了嗎？」
當然……
「更不能接受。」
「我不理解這種愧疚愛人，卻把彌補給了別人的行爲。」
我冷笑一聲。
「你真要覺得遺憾，就該在日後更加倍地愛姐姐呵護她。而不是一味地對相似境遇的女生好。」
「因爲愛你，所以彌補別的女生，這算什麼？」
還是說與其說是心疼當年的愛人，本質其實是他在耿耿於懷的是當年弱小的自己？
招笑。

-11-
回到教室後，總感覺有道若有似無的目光鎖着我。
終於在不知道第幾次回頭，我對上了來不及低頭的季晨。
他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滿臉憤懣。
傲嬌地把頭一撇，裝出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嘖，一堆事本來就夠煩的，他又整這出。
我的眉頭不耐煩地緊皺，拿出一套卷子刷題。
眼前卻被彈幕佔滿。
【哇哇哇，男二剛剛看見男主和女鵝寶寶一起了，心裏喫醋得不行呢～】
【啊～委屈小狗我受不了了～寶寶你回頭看他一眼，他保管眼圈都要紅。】
【…..】
密密麻麻的彈幕將視線淹沒，試卷上一個字都看不清。
我無語地扶額，平復即將爆炸的情緒。
突然，一個紙條丟到桌面上。
打開，映入眼簾是季晨熟悉的字體。
「爲什麼躲着我？他是誰？」
他？哪個他？
哦，是指齊深吧。
無聊。
我沒回，直接丟進垃圾桶。
因爲前桌沈澤正拿着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拉我討論。
討論到第三種解決方法時，季晨突然插了進來。
「小花，我有事找你。」
「我沒空。」
推了推眼鏡，我拿着紅筆在試卷空白寫下新的解題思路，和沈澤繼續激烈地討論。
完全無視季晨漸漸陰沉下去的臉。
大概晾了十幾分鍾，他忍無可忍，搶過筆在試卷上寫出最優解。
「現在可以有空了嗎？」
語氣壓抑着委屈。
一時間，我和沈澤都沒有說話。
彈幕上，男二黨則是歡呼起來。
【啊啊啊~季晨寶寶醋精上身，已經完全爆發啦~】
【要不是還在學校，男二鐵定親上去~】
【樓上的，女鵝寶寶是我們男主的，男二黨能不能別來沾邊啊~氣鼠】Ťṻ⁸
最先說話的是沈澤，玩味地笑着看季晨。
「進步真大，這麼難的題都會了，宋小花，看來是名師出高徒啊。」
季晨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暴露了，神色慌張地看我。
但我低頭回避，沒有選擇當衆揭短。
畢竟最困難的時候，他對我伸出過援手。
晚自習後，他攔住我的去路解釋。
「小花同學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是有意。」
我平靜地打斷他的話，挑破那層窗戶紙。
「作爲學霸僞裝成學渣讓我給你補課，當然是有意。」
「季晨，我感謝這段時間你的幫助，但是，麻煩你不要再把我牽扯進你的愛情遊戲裏。」
「喜歡一個人當然沒錯，但是你的喜歡成了別人的困擾就是錯了。我眼下只想要學習，考上一個好大學，你的行爲嚴重影響到了我。」
季晨怔愣住，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對不起，我….」
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服，我繼續。
「我不是天才，成績也不是風吹出來的，是無數試卷和無數個日夜累積達成的，感謝你的喜歡，但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麻煩把這份喜歡變成默默支持，不要佔用我的時間。」
一連拒絕男主男二，彈幕已經羣情激憤。。
【天吶~寶寶，你這樣愛情會不見的！寶寶，你以後會後悔的知不知道。】
【女鵝寶寶這是怎麼了？拒絕男二我還能理解，但男主是爲什麼？男主對寶寶多好啊。】
【寶寶，男主會給你想要的一切的呀，幹嘛拒絕他啊寶寶，你和幸福失之交臂了寄不寄丟？】
【啊～沒有人注意到男二嘛？他快碎了～】
救命，我纔是真的快碎了好嗎？
口袋裏的學生機不停地震動。
沒有再多留，我快步離開。
走到無人處接通，奶奶抱怨的聲音隔着屏幕將我吞沒。
電話那頭，她痛斥我的「不懂事」。
「你媽捨不得喫捨不得穿，一生的心血都在你和你弟身上，你就這樣對她？小花啊，你對得起良心嗎？」
「要不是你爸出了事，她也不至於眼巴巴盼着你那點錢啊。」
什麼？！

-12-
第二天，我請了假，趕早班車回家。
從昨天的電話裏，我得知了家裏最近的事。
因爲災年經濟不好，一個月前爸爲了多掙點錢在不同的工地做工，但轉場的途中意外出了車Ṱú₉禍。
那是個監控死角，肇事者逃逸，而爸爸被撞斷了兩根肋骨。
念及我快要高考，所以一直瞞着。
走進家門，壓抑彷彿一層看不見的巨網籠罩着每個人。
我看見了病牀上打着石膏的爸爸。
他蒼白着臉，瘦了一大圈，卻強裝着輕鬆說沒事。
而媽還記着昨天的事，對我沒有好臉色。
憤憤說着「要不是家裏出了事，我會盯着那點錢嗎？瞞了你這麼久，你一點都不懂父母的苦心。」
奶奶也幫腔我的不懂事。
我低着頭沉默，在指責聲裏內疚。
此刻，彷彿自己是這個家的罪人。
等她們宣泄完情緒，我默默將這個月姐姐的資助金全部拿了出來。
「先用着吧，之後等高考結束，我再去打工掙錢。」
我只留了一天兩個饅頭的錢，將自己剩下的所有毫無保留付出。
可媽接下來提的要求卻讓我震驚。
…..
「什麼？輟學？！」
我猛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哐當砸在地上。
響聲讓媽媽微微皺眉。
「你也讀了這麼多年書，現在家裏特殊時期實在供不起，你弟還在上學開支大，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也不是讓我輟學的理由啊！」
我激動起來。
「就快高考了，你們讓我放棄？初三以後我上學從來沒有花過家裏錢，怎麼到現在就把花錢的鍋扣在我頭上了！」
「你能不能別那麼自私，家裏都這樣了，能不能體諒父母的不容易？」
「我一直都很體諒你們！初三的時候你說家裏沒錢，我就放棄讀書了，現在能讀書是我自己爭取來的，哪怕高三這麼重要的時候，你和我哭訴收成不好家庭艱難，我也有儘自己可能地掙錢補貼家裏，我還不夠體諒嗎？還要怎麼體諒！！！可你們怎麼能越來越過分？是因爲我好說話會心軟所以就可以被隨意對待欺負嗎？你太過分了！」
媽媽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地吼起來。
「都說了是家裏難過，你爸還躺着不能動，你就不心疼他，你怎麼那麼不懂事！」
奶奶也來幫腔指責。
在聲討裏我孤立無援，將目光看向爸，希望他能心疼我說句公道話。
而他只是別過頭。
誠如三年前那樣的沉默。
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撕裂，痛苦潮水一樣洶湧。
我在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撂下一句「不可能輟學」
失望離開。

-13-
高考倒計時還剩最後 25 天。
每晚家裏都有電話。
媽媽的態度一改強硬，變得低三下四。
她不斷提及這些年他們的不易，以及從小到大對我的好，說到最後總是泣不成聲。
除了她，還會有奶奶，外婆等等的親戚。
好話軟話以及指責，總是輪番上陣。
無形的壓力彷彿大山讓人難以喘氣。
我開始應激每天的來電，聽到聲音就手抖心慌。
從小到大，我被規訓成一個很乖的孩子。
一直以來，都認爲自己是在愛裏長大。
我相信他們愛我，在那樣落後的山村裏允許我讀書，沒有像其他父母早早的讓我嫁人。
所以我感激，願意爲家庭付出。
可如果父母真的愛我，那現在感受到的痛苦又是什麼？
迷茫、糾結、矛盾，種種情緒拉扯着我的神經。
我開始整夜失眠，無法專注，焦躁易怒。
直接帶來的影響是成績急速下滑。
而成績越不好，情緒就越焦躁，越焦躁越無法思考，成績越差，陷進一個惡循環。
無法處理這種情緒，但我知道根源來自家庭，於是我把手機關機。
但聯繫不到我的第二天，媽媽就來了學校強制給我辦理退學。
安靜的辦公室裏，迴盪着媽媽激烈的聲音。
「我家實在窮讀不起了，老師，你就辦理吧，我女兒的事我能說了算。」
班主任扶額，試圖勸解。
「宋小花很優秀，她一定能上一個好大學的，現在還有助學貸款，上大學不會花很多錢，而且她的資助人也承諾會資助她完成大學的學業，宋小花媽媽，你不能耽誤了她的人生啊。」
「什麼人生不人生，她一個女娃讀到這裏算可以了，以後嫁了人還不是別人家的。」
聽到這，我忍無可忍了推開辦公室的門，衝了進去。
「媽！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退學退學退學！我問你，我拿個高中文憑能有什麼出路？」
或許是三天沒睡覺導致我此刻看上去非常憔悴病態。
她見我的瞬間嚇了一跳，閃過擔憂。
但想到什麼，又硬起心腸起來。
「我是你媽，我還能害你嗎？再說你成績退步那麼厲害，也不一定能考上啊，還不如早點出來，你爸做不了工家裏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媽哽咽着，雙腿一軟，當着學生老師的面幾乎要跪下。
「你難道真要看着我們全家餓死啊？小花，媽媽生你養你一場耗盡心血，算媽求你了。」
我頭昏腦漲地站在一邊，無力地看着她。
周圍看笑話的目光碾碎了所有的自尊。
世界好像在旋轉，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直緊繃的那根鉉猝不及防崩斷。
我突然尖叫起來，淚流滿面的，跪在她腳下。
「我求你了，你別折磨我了！」
「我成績爲什麼退步？難道不是因爲你們整晚整晚折磨我逼迫我嗎？」
「媽，我不是你的小孩嗎？小時候你那麼疼我，爲什麼現在就不愛我了？我每天都睡不着，我每天都在哭，我真的要崩潰了。」
「我求你了，你不要這樣對我。」
不用照鏡子，我也能想象出自己此刻有多狼狽。
可媽媽看着地上哭到抽搐的我，只是抹着眼淚說。
「媽也求你了，小花，媽真的沒辦法啊！」

-14-
這個時候，齊深突然推開了辦公室。
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態走了進來。
空中零星的彈幕急速增多。
【哇哇哇，寶寶你的救星來了~】
【還好女二不在的時候男主接到了班主任打給女二的電話，女二不能從中作梗了，不然寶寶今天可太慘了！】
【男主雖然被女主拒絕了，但齊深寶寶還是很愛寶寶呢，多好的男人啊，寶寶咋狠心拒絕呀！】
他簡單的和班主任做了解釋，然後站在我的身前。
巨大陰影籠罩住跪坐在地上的我。
我仰起頭，在迷茫無助裏看見他伸過來的手。
眼前的世界混亂顛倒。
耳鳴持續，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看見那張曾經被拒絕的卡，
再次遞了過來。
金錢意味着可以迅速擺脫現在的困境。
遠離此刻的痛苦。
這無疑是巨大的誘惑。
我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有了動搖。
「不要有負擔，我只是心疼你。」
「這錢你安心用，大不了暑假來我公司打工還債，嗯？」
齊深笑着將那張卡遞進幾分，眼裏閃爍着志在必得。
此刻的他彷彿一個拯救可憐少女的英雄。
媽媽迫不及待催我快收下卡。
班主任則不知道真相，只認爲這是資助者的善意。
我看見彈幕上的狂歡。
【寶寶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逐漸被感動噠，然後一步步被男主實力寵妻折服。】
【寶寶快接受啊，以後都有齊深寶寶撐腰！他就是寶寶的救星！】
救星？
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靠，他們怎麼就敢認爲一個認識幾個月的男人能拯救我？
我沒有接卡，擦乾眼淚站起來。
「齊先生，借一步說話。」
無人的走廊裏，我直白髮問。
「爲什麼幫我？」
齊深輕笑。
「我說過啊，你和姜晴年輕的時候特別像，很讓人心疼，看見你我就有想保護的衝動。」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成爲你的依靠，別把自己活得那麼累。」
攥緊口袋裏正在通話的手機。
我咬了咬脣，爲難問。
「哥哥，你怎麼能是我的依靠呢？你是姜晴姐姐的未婚夫啊。」
齊深笑容微微僵硬，轉而風輕雲淡地說。
「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姜晴是個好女孩，獨立自主堅強，她不需要任何人做依靠，也不需要我了，我們感情…..早就變質了。」
他握着我肩頭，語氣認真。
「小花，從前我想守護姜晴，但現在，我想守護你。」
「什麼叫守護？」
【啊啊啊，寶寶你終於醒悟了！】
【男主寶寶快表白啊！】
「就是…」
齊深看着我的眼睛，深吸一口氣。
「我本來不想這麼早說怕嚇到你，但我真的忍不了了，小花，我想我對你動心了。」
【哇哇哇，撒糖撒糖~】
【終於可以開始談戀愛啦】
【女鵝寶寶等着被寵成公主吧】
走廊裏風聲呼嘯。
我隱約聽到口袋裏的手機話筒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很快，聲音從話筒來到走廊另一頭。
那裏，穿着黑白職業套裝的姜晴姐姐攥緊手心的手機，冷臉看向齊深。

-15-
霎那間，彈幕集體開噴。
【*你**，老女人怎麼又來了！她等下肯定要扇女鵝寶寶了！】
【每逢感情升溫女二必定來作妖，她這麼強勢怪不得男主不愛。】
【女二我****】
也有一條正常的發言。
【貌似發展到現在，女二也沒什麼過分的舉動吧，再說，現在男主還是她未婚夫，女主算插足吧。】
當然，這條迅速被罵聲淹沒。
在姜晴出現的瞬間，齊深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他立即用保護的姿態擋在我面前。
「姜晴，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有什麼事你衝我來，別」
他的話被重重的巴掌打斷。
「我本來就是衝你來的。」
姜晴姐姐冷笑。
「齊深，人的無恥果然沒有下限，你劈腿就算了，還要扮演着拯救者的姿態誆騙少女的感情，你這叫人渣。」
他理直氣壯反駁。
「什麼叫誆騙？我真心喜歡小花，況且她對我也不是沒感覺！」
彈幕也是清一色辱罵她【因嫉妒面目全非】
「啪」，姜晴又是一巴掌過去。
「她十八歲涉世未深，你也十八歲嗎？一個快 30 的男人憑藉高於小女孩的社會經驗和財力，在她陷入困境最脆弱的時候給予幫助，同時給她曖昧不清的愛情假象，一個十八歲還身處校園的女孩怎麼能抗拒得了？還她對你有感覺？有的也是上當受騙的錯覺！」
剛剛還在叫囂的彈幕瞬間停滯。
許久許久纔有一條彈出。
【好像，似乎，大概，女二不是嫉妒，而且她說的話好有道理，男主的行爲有的 emmm 難評】
當然，後面跟了幾條男主黨理不直氣也壯的反駁。
齊深被罵得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惱羞成怒想找回點面子。
「姜晴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是我確實不愛你了，我們風風雨雨走了十幾年，分開還是體面點吧，我和小花是真愛，還有….」
他憋了很久才擠出話。
「我 28 怎麼就快 30 了！」
「差兩歲沒差！去你媽的真愛無敵，哪段正常的戀愛會發生在即將高考的女中學生和快 30 的男人身上！齊深，你 TM 就是無恥！」
「還有….我和你怎麼就是真愛了？我哪句話說過喜歡？」
一直保持沉默喫瓜的我出聲。
默默拿出口袋裏的手機，將正在和姜晴姐姐通話的頁面掛斷。
看到這幕，齊深瞪大眼睛愣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段時間他聯繫我的事，我都有告訴姐姐。
但年少的情分和一路的風雨，讓姐姐沒有選擇立即放下。
畢竟這期間也並沒有發生出格的行爲，所以她給過齊深一個主動回頭的機會。
但顯然，齊深不值得。
剛剛的電話是我偷打過去的。
只有親耳聽見親眼看見傷害，纔會真正地死心。
彈幕在此刻似乎逐漸清醒過來，變成兩派。
【女鵝寶寶，你怎麼會做這種事背刺男主？？？啊啊啊，不看了！一點都不甜寵。】
【哎哎樓上的，女主有什麼錯？想想我家孩子還在高三時有快 30 的男人對她表白，我….**我宰了他！樓上的嬌妻滾吧，就是多了你這種人，才導致有那麼多智障文存在。】
【哇靠，大半夜的給老子這是幹哪個頻道來了？出軌男引誘無知少女還僞裝成愛情還敢給我打純愛的標籤，作者你等着舉報。】
【誰說這女配不行啊，這女配可太棒了！姐姐加油，乾死渣男！】
發現被耍，齊深惱羞成怒地大喊，
「姜晴，你聯合她來陰我！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我跨步擋在姐姐身前。
「你有什麼資格罵她！她沒錯！而且這是我乾的，我也沒錯！」
「錯的是你這個喜新厭舊，對感情不忠管不好自己的爛黃瓜！」
他憤恨地瞪着我們，破罐子破摔地指着姐姐。
「姜晴你真是好樣的，但你以爲你離得開我？從小開始我就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又帶着你逃出那個家一起有了今天的成就，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你早就離不開我了！」
「呵，只要你現在服個軟，我就和你一起回家，怎麼樣？」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緊。
人不是完美的機器，都有自己的弱點。
我害怕她會心軟。
但姐姐雖然紅了眼眶，卻是毫不猶豫摘下無名指上的戒指丟還給齊深。
「滾吧！」

-16-
齊深怔愣住，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
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篤定姜晴是在發脾氣。
姜晴心善，無依無靠讓她對感情十分依賴。
一起走到如今大大小小的爭吵數不清，哪次不是她最先低頭？
不被家庭愛着的女人最缺愛，姜晴不敢真的和他分手。
所以他笑起來，收ṱűₖ起那枚戒指。
臨走時，看着姜晴泛紅的眼睛，心裏更加確定她已經後悔。
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戒指我先保管，但下次再戴上就沒那麼容易了。」
走了幾步，他又想起姜晴倔強的性子。
目光觸及她泛紅的眼眶，還是心軟給了臺階。
「想明白了就回家找我。」
也是側面告訴她自己會回家。
齊深得意地離開。
心想一會姜晴回了家自己還是先道歉再哄哄。
終究是自己心裏還愛着的人，到底還是捨不得她哭。

-17-
走廊寂靜無聲。
姜晴姐姐望着天邊沉默了許久。
這邊的吵鬧吸引來原本在辦公室看熱鬧的人。
但媽媽看見姐姐時，卻心虛得不敢直視，轉身想走時被姐姐叫住。
她沒讓我跟着，帶着班主任和媽媽去了辦公室，關起門拉上窗簾隔絕所有看熱鬧的眼睛。
兩個小時後，再出來時事情已經解決。
此刻彈幕對姐姐已經幾乎清一色好評。
【又美又颯的姐姐貼貼~】
【沒了男人，果然正常人都多了，那些一開始站男主男二的別和我搶姐姐啊。】
媽媽眉開眼笑地跟在她身後道謝。
又恢復從前的模樣，過來和我道歉，說着剛剛都是迫不得已的話。
而姐姐抱着手站在一邊，着看這幕時目光有些放空。
似乎想起什麼，眼底有淡淡譏笑。
而我聽着媽的話只覺得可笑，內心掀不起波瀾。
可最後望着她離開時的背影還是酸了眼眶，滿腹的委屈和疑問。
我很想質問她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媽媽你給我的愛，爲什麼會那麼痛啊？
肩膀突然被攬住，轉頭對上姜晴姐姐溫柔的目光。
「姐姐」，我迷茫地問她。
「原來，原來他們真的不愛我？可是，怎麼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小孩啊？那小時候感受過的愛都是假的嗎？」
她抬手擦去我臉上的眼淚。
「你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愛都是真的，只是人心是複雜的。不可否認你的父母對你有愛，但小花，所有的愛都是有不同分量的，會因很多因素髮生取捨消退，不必高估父母與子女的愛，也不要去讓自己陷入愛與不愛的反覆糾結，你只要知道，當自己感受到痛苦時那一定是真實的，就一定要遠離讓你產生痛苦的人。」
【姜晴寶寶果然人如其名，是個溫暖的太陽啊~這纔是真正的大女主啊。】
【看到這裏我深有同感，年少時渴求愛，後來一次次的失望才知道他們真的不愛我。】
【我也是，一直以爲自己在愛裏長大，成年後各種理由讓我貼補家裏，撫養弟妹，我才知道他們沒那麼愛我。】
【….】
彈幕裏，越來越多的人發表着共鳴。
等我情緒逐漸平復下來，她才繼續開口。
「你知道，你媽媽爲什麼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你退學嗎？」
我搖頭。
姐姐冷笑。
「前幾天你媽媽曾聯繫過我，藉着你爸爸受傷的事，希望我能資助你弟弟以後的學費，但我回絕了，表示供養子女是父母的責任，因爲貧困所以我纔出於善心資助其中一個但也只會資助一個。於是你媽媽就動了歪腦筋。你成績好考上大學那我就會一直資助你，所以只有你退學了，才能把資助的名額讓給她兒子了。」
聽完這些，我愣在原地。
難怪姐姐說愛有不同的分量，會因很多因素髮生取捨消退。
所以當利益產生衝突，作爲女兒是可以隨時被犧牲。
原來在我無數個輾轉難眠糾結是否有愛時，父母的眼裏只剩下利益。
只有我被愛裹挾，只有我纔是傻子！
「對不起。」
我泣不成聲。
「姐姐，是我太笨了看不清，浪費時間在這裏，還影響了學習。」
姜晴笑着搖頭。
「你才十八，這個年紀的女孩正是依賴家庭，希望從家庭汲取愛的階段，會陷入迷茫和矛盾是很正常的情況。成長是一個過程，所以原本我可以直接和你講明這些，可我還是選擇讓你自己去經歷這些傷痛，因爲只有痛了疼了，你纔會明白那是錯誤的。」
想到什麼，她揉了揉我的頭。
「你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嗎？不然怎麼會打今天這通電話讓我徹底對齊深死心。你看，人都是不完美的，都需要在成長裏慢慢修正自己的缺點。」
「姐姐…」
我還想再說什麼時，她抬手打斷。
「好了小花，什麼都會過去，女生最大的底氣不是家庭和某個男人，而是成功有話語權的自己。」
「眼下你什麼都不要再想，最重要的事就是高考，還剩 25 天已經刻不容緩，現在立刻去休息調整你的狀態，備戰你的未來！」
彈幕都是叫好。
【姐姐說得太對了，我承認之前聲音大了點！姐姐太正！】
【沒錯，將女性當作只能被依附的菟絲花纔不叫甜寵救贖，真正的救贖就應該是引領女性自己成長強大自我，成爲自己堅實的後盾！】
【女鵝寶寶快快遊，四面八方是自由，加油！迎接自己璀璨的人生！】
番外：
我叫宋小花。
一個從農村考到北京的女孩，今天是我的三十生日。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過生日。
對比第一次的二十歲生日，我少了青澀時的侷促，添了幾分歲月沉澱下來的從容。
這些年我很忙，朋友們總調侃我是停不下來的陀螺，所以生日這天「勒令」我必須休息。
我嘴裏打着哈哈保證，但實際還是去了公司, 只允許自己比平常提前兩小時下班。
因爲一路走來太辛苦, 我不容許自己鬆懈。
晚餐的時候, 家裏來了很多人。
朋友的禮物堆滿了沙發前的地毯，我在祝福聲裏吹滅蠟燭，迎來的自己的三十歲。
但一如往常，我沒有把幸福分享在朋友圈。
原因無他, 除了每月必要的贍養費, 我幾乎不聯繫家人。
他們當然不滿足，一開始也鬧過。
但後來我的能力達到他們畏懼的地步, 他們就變得小心翼翼，開始奉承討好。
生日會結束，送走朋友們後，我守着手機等了很久。
大概還剩三十分鐘十二點時，終於看見熟悉的號碼出現在屏幕。
視頻剛一接通，就聽見姐姐歉意的笑聲。
「sorrysorry, 差點錯過生日, 你知道的美國有時差，這段時間我又忙得暈頭轉向, 能在早上 9 點醒真的已經是愛在支撐了。」
鏡頭裏，她哈欠連天地祝賀。
「生日快樂啊宋大老闆，祝宋老闆升官發財，鈔票多多。」
這些年事業有起色後，姐姐就老愛打趣我。
鏡頭裏突然冒出一個小女孩, 姐姐摟着她衝我招手。
「寶寶, 快祝福宋姨姨生日快樂」
忘了說, 姜晴姐姐已經結婚了。
大概是我大四那年，她遇到了那個對的人。
兩個人組建家庭的第二年，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能說會道，自信又活潑是個小淘氣。
因爲不想孩子在國內內卷，女兒剛準備上小學，夫妻兩就將生意開拓到海外去了。
現在的生活蜜裏調油。
這不禁讓我想起某個前段時間聯繫我的故人。
「姐姐，還記得齊深嗎？聽說他還沒結婚, 日子過得不太好, 還打聽你呢。」
我笑話一樣提起。
高三那樣和齊深撕破臉後，那個男人竟然還等着姐姐主動求和。
但當晚他就被姐姐趕了出去，徹底劃清界限。
知道是真的失去姐姐他纔開始後悔, 各種挽留。
一個公司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姐姐嫌他煩, 公司內鬥時直接踢出局。
後來聽說齊深的事業直線下滑, 這些年過得不好, 也一直未婚。
果然是報應不爽
我們嘻嘻哈哈笑了一陣。
即將 12 點時，我的手機突然彈出一個備註林玲的消息。
內容很簡單，只是生日祝福。
但幾秒後又發來一條。
「宋姐姐，我這個月拿了年級的第一，感謝你這幾年的資助, 我會繼續努力，向姐姐看齊！」
這是我有能力以後資助的女孩。
出身農村，努力上進懂感恩, 彷彿從前的我。
我們的話題便瞬間轉移到了林玲身上，很快將齊深拋諸腦後。
畢竟那都是過去了。
而未來迎接我們的，都是光明璀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