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盲杖斷了,他的報應來了

我是一個盲人,拄着盲杖在人行道上緩步前行。
突然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我的盲杖被一輛電動車碾過,「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你長沒長眼睛啊?」騎電動車的男人破口大罵。
我蹲下身摸索斷裂的盲杖,解釋道:「我是盲人,確實看不見……」
「放屁!」他突然揪住我的衣領,「我剛纔明明看見你盯着手機看!」
我顫抖着掏出殘疾證,他卻一把拍開:
「現在辦假證的可多了,你這種騙子我見多了!」
周圍漸漸聚攏人羣,我聽見有人小聲說:
「裝得還挺像。」
那男人更來勁了,掏出手機對着我拍:
「大家看看,這騙子故意往我車上撞,現在要訛錢呢!」

-1-
我數着腳下的盲道凸起,像往常一樣拄着盲杖往家的方向走。
這條路我走了三年,每一個裂縫、每一處不平都刻在我的記憶裏。
一聲脆響突然從右手傳來,緊接着手腕傳來劇痛。
我愣在原地,三年來從未離手的盲杖突然輕了一半。
它斷了。
「你瞎啊?」
一個男人的吼聲炸在我耳邊。
我下意識攥緊剩下的半截盲杖,金屬斷裂處割得掌心生疼。
「對不起,我是盲人,真的看不見……」
「放屁!」衣領猛地被揪住,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我剛纔明明看見你低頭看手機!」
我慌亂地摸向口袋:
「我有殘疾證……」
「啪!」
證件被拍飛的聲音。塑料殼砸在地上的脆響讓我心頭一顫。
「現在假證滿天飛,誰知道你是不是裝的!」男人扯着嗓子喊,「大家快來看啊,這女的碰瓷!」
四周腳步聲漸漸聚攏。
我蹲下去摸我的殘疾證,指尖剛碰到塑料殼,一隻腳就踩了上來。
「裝得還挺像。」
有個女聲在旁邊笑。
我渾身發抖,斷掉的盲杖在手裏硌得生疼。
三年來第一次,我恨自己看不見。
不是恨不能避開這場衝突,是恨連對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連是誰在欺負我都看不見。
「我報警了!」男人突然提高嗓門,「讓警察來看看你是真瞎還是假瞎!」
遠處傳來警笛聲。
人羣騷動起來,我聽見有人小聲說「警察來了」,腳步聲四散而去。
電動車馬達聲響起,那個男人最後丟下一句:
「算你走運!」輪胎碾過地面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跪在地上,終於摸到了被踩裂的殘疾證。
警車停在旁邊,車門開關的聲音後,一個腳步聲朝我走來。
「需要幫忙嗎?」
是個年輕的男聲。
我舉起斷成兩截的盲杖,突然覺得特別累:
「他撞斷我的盲杖,說我是騙子。」
警察沉默了一會:
「記得他長什麼樣嗎?」
我笑出了聲,雖然眼淚正順着臉頰往下流:
「警官,我是真看不見。」

-2-
我抱着斷裂的盲杖坐在警車後座。
「到了。」
警察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家門前的臺階我走過上千遍,此刻卻差點絆倒。
鑰匙插了三次纔對準鎖孔,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里格外刺耳。
「汪!」
陽光的爪子扒拉着我的褲腿,導盲犬溫暖的舌頭舔着我的手背。
我蹲下來抱住它,把臉埋進它蓬鬆的毛髮裏,終於讓眼淚落了下來。
它的心跳聲咚咚地傳進我的耳朵,比任何安慰的話都讓人安心。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林曉。
「若熙!你沒事吧?」她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從聽筒裏衝出來,「我剛看到視頻,那個混蛋居然……」
「視頻?」
我打斷她,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陽光的牽引繩。
「天啊你還不知道?那個撞你的王八蛋把視頻髮網上了,#假盲人碰瓷#都上熱搜了!」
我的胃猛地縮成一團。
手機那頭林曉還在說着什麼,但我只聽見血液衝擊鼓膜的轟鳴聲。
指尖發冷,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我全身的血液。
「……若熙?你還在聽嗎?」
「我在。」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把鏈接發給我。」
我用讀屏軟件點開鏈接,機械女聲冰冷地念出一條條評論:
「現在碰瓷都這麼捲了?」
「裝得真像,建議申報奧斯卡。」
「這種社會渣滓就該抓起來!」
每一條評論都像刀子一樣捅進心裏。
我關掉ťŭ̀₆讀屏,把手機扔在沙發上。
陽光嗚咽着把頭靠在我膝蓋上,我揉着它的耳朵,突然很想笑。
多諷刺啊,一個盲人因爲「裝瞎」被網暴。
電話又響了,這次是盲文圖書館的王主任。
「小周啊,」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最近館裏在整修,你這周先不用來上班了……」
我握着電話的手開始發抖。
我知道這不是整修,上週纔剛做過消防檢查。
但我說「好的」,然後掛斷了電話。
陽光蹭着我的小腿,我蹲下來抱住它,把臉埋在它溫暖的毛髮裏。
「只有你相信我了,是不是?」
我小聲說。
我摸索着打開電腦,想發條微博解釋。讀屏軟件把鍵盤聲放得很大,我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最後只發出去一句話:
「我是真看不見。」
三分鐘後,提示音像暴雨一樣砸來。
我鼓起勇氣點開最新評論:
「戲精本精了屬於是。」
「真瞎還能發微博?笑死。」
「建議查查她殘疾證是不是假的。」
我蜷縮在沙發上,把陽光抱得更緊了。
它的心跳聲是唯一能讓我安心的東西。
突然想起三年前剛失明時,心理醫生說過的話:
「若熙,有時候最大的殘疾不是看不見,而是別人不相信你看不見。」
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請問是周若熙嗎?我是都市晚報的記者,想採訪一下您關於今天……」
我掛斷電話,關掉手機。
房間裏突然安靜得可怕,只有陽光的呼吸聲和我自己的心跳。
我摸索着走到窗前,初夏的風吹在臉上,帶着樓下燒烤攤的味道。
那麼多人在外面正常地生活着,喫着燒烤,刷着手機,罵着一個他們根本不認識的「騙子」。
我摸着窗框,突然很想跳下去。
不是想死,只是想讓他們看看,一個真跳樓的人會不會在墜落途中「裝瞎」。
陽光用鼻子拱着我的手,我跪下來抱住它。
它的毛被我的眼淚打溼了,但還是乖乖地讓我抱着。
「我該怎麼辦?」
我問它,也在問自己。

-3-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時,我已經在沙發上坐了一整夜。
手指無意識地揉搓着陽光的耳朵,它溫熱的舌頭時不時Ṫűₑ舔一下我的手腕,像是在提醒我:至少還有它相信我。
「叮咚——」
門鈴聲嚇得我一哆嗦。陽光立刻豎起耳朵,發出警惕的低吼。
我摸索着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當然什麼都看不見,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誰?」
我的聲音啞得不像話。
「周小姐,我是社區的張毅。」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來,「盲人互助會的。」
我鬆了口氣,打開門鎖。
「我看到網上的事了。」他直截了當,腳步聲在客廳裏來回踱步,「路口有監控,我們可以去調取。」
我苦笑:
「你覺得警察會幫一個騙子調監控嗎?」
「不一定要通過警方。」張毅的椅子發出吱呀聲,他坐了下來,「我認識交管所的人。」
陽光突然衝着窗外狂吠起來。
張毅走到窗邊,窗簾被拉開的聲音。
「樓下有記者。」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兩個,扛着攝像機。」
我的指甲陷進掌心。
難道現在,我連家門都出不去了嗎?
陽光蹭着我的腿,我彎腰撫摸它的頭。
「我要去法律援助中心。」我直起身子,聲音比自己想象的堅決,「現在就去。」
張毅沉默了幾秒:
「我陪你去。走後門。」
法律援助中心的大廳冷氣開得很足。
我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鍵盤聲,還有工作人員不耐煩的嘆氣。
「下一位。」
一個女聲喊道。
我拄着臨時借用的白手杖走過去,張毅在旁邊小聲提醒我臺階的位置。
「什麼案情?」
我剛開口說了兩句,就被打斷:
「這種民事糾紛建議自行調解。下一個……」
「她被人身攻擊還丟了工作!」張毅提高了聲音。
「先生,我們這裏每天處理幾百個案件……」
「我來幫您。」一個清朗的男聲突然插進來,帶着實習生特有的青澀,「我叫陳默,法學院實習生。」
他帶我來到一個角落的座位,椅子比大廳的舒服些。
「我聽過您的事。」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姐姐也是視障人士。」
他遞給我的水杯溫熱適中,剛好可以握在手裏取暖。
在詳細聽完我的敘述後,他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下來。
「關鍵是要找到監控視頻。」他說,「但需要立案才能調取……」
「我可以試試找目擊者。」張毅突然說,「事發時是放學時間,附近有小學。」
陳默的椅子挪動了一下:
「我有個同學在電視臺,也許能幫忙……」
我突然站起來,水杯差點打翻。
所有人都以爲我需要幫助,需要被拯救。
但此刻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憑什麼?
「謝謝你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但不是因爲害怕,「但這是我自己的戰鬥。」
當晚,張毅打來電話,他的呼吸聲在電話裏顯得特別急促:
「監控被刪了!關鍵時段的記錄不見了!」
我坐在黑暗的客廳裏,手指纏繞着電話線。
陽光把頭枕在我腳上,溫暖的重量讓人心安。
「有人動了手腳。」
張毅咬牙切齒。
我反而笑了。
多可笑啊,爲了污衊一個盲人,居然要費這麼大周章。
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但對我來說,刪不刪監控又有什麼區別?反正我都看不見。
「周小姐?你還在聽嗎?」
「我在想,」我慢慢說,「當時圍觀的人裏,會不會有人拍了視頻?」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
然後張毅猛地吸了一口氣:
「明天我去事發地點蹲守,找找當時的目擊者!」
掛掉電話,我摸索着打開電腦。
讀屏軟件冰冷的機械女聲開始朗讀最新評論,比昨天更加惡毒。
有人甚至人肉出了我的住址和工作單位。
但奇怪的是,此刻我反而感覺不到疼痛了。
就像三年前剛失明時那樣,最初的劇痛過後,剩下的只有麻木和一種奇怪的清醒。
我關掉電腦,蹲下來抱住陽光。
它毛茸茸的身體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心跳聲穩健有力。
「明天開始,」我對着它說,也對着黑暗中的自己說,「我要讓所有人知道,盲人不代表好欺負。」

-4-
連續三天,我都躲在公寓裏不敢出門。
陽光焦躁地在房間裏轉圈,它的爪子在地板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我知道它在擔心,導盲犬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能正常工作。
手機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我猶豫了很久才接聽。
「請問是周若熙女士嗎?」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着幾分猶豫,「我是趙小惠,那天……我看到了全過程。」
我的手指突然收緊,差點把手機捏碎: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那個人故意撞向你的盲杖。」她的聲音越來越堅定,「我還偷偷錄了視頻。」
血液一下子衝上我的太陽穴,耳邊嗡嗡作響。
陽光似乎察覺到我的激動,用溼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背。
「能……能見面嗎?」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咖啡館裏的嘈雜聲讓我有些不適。
趙小惠身上有淡淡的梔子花香,她坐在我對面。
「視頻在這裏。」她把手機推到我面前,「那個男人叫李明,是附近一家公司的銷售經理。」
我聽見視頻裏傳出自己的聲音:
「我是盲人,確實看不見……」
然後是李明刺耳的辱罵聲。
最讓我心驚的是視頻裏圍觀人羣的鬨笑聲。
原來當時有那麼多人在看熱鬧。
「這裏,」趙小惠突然提高音量,「你看他推你的那一下!」
視頻裏傳來一聲悶響,接着是我喫痛的抽氣聲。
據她所說,我的額頭撞在了路邊的護欄上,這件事我甚至都不記得了,當時太混亂了。
「他在採訪裏說只是輕輕碰了你一下。」趙小惠咬牙切齒,「這個混蛋!」
我的指尖發麻,像是被電流擊中。
原來這就是被人相信的感覺,像在黑暗裏突然摸到一束光。
「可以……可以把視頻發給我嗎?」
「當然。」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我還聯繫了顧教授,他願意爲你作證。」
「顧教授?」
我猛地抬頭。
「你以前的眼科主治醫師。他看到新聞後氣壞了,說一定要還你清白。」
我的眼眶突然發熱。
顧教授,那個在我失明後一直鼓勵我適應新生活的老人,現在又在我最黑暗的時刻出現了。
視頻發佈後的效果像炸彈一樣。
張毅幫我在社交媒體上建立了賬號,趙小惠拍攝的視頻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
「評論開始反轉了。」張毅坐在我家沙發上,讀着最新動態,「有人扒出李明是路怒症慣犯,去年還因爲打架進過派出所。」
我的手機不斷震動,各種採訪請求和道歉信息蜂擁而至。
陽光好奇地嗅着不斷亮起的屏幕,發出困惑的嗚咽聲。
最讓我意外的是王主任的電話:
「小周啊,館裏整修提前結束了,你明天能來上班嗎?」
他的語氣親熱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客氣地拒絕了。
掛斷電話後,我摸着陽光柔軟的毛髮,突然笑出了聲。
原來這就是世態炎涼。
當你被踩在腳下時,所有人都來補一腳;當真相大白時,他們又裝作無事發生。
「你看這個。」張毅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嚇了一跳,「有人建立了支持周若熙的話題,已經有上萬條留言了。」
我搖搖頭:
「我不需要同情。」
「不是同情。」張毅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是正義。」
晚上,我躺在牀上,聽着陽光均勻的呼吸聲。
手機還在不斷震動,但我不再感到恐懼。
三年來,我第一次覺得,失明也許並不是我最大的弱點,它反而讓我看清了很多明眼人都看不清的東西。
明天,我要親自去見見那個叫李明的男人。

-5-
我站在法院門口,初夏的陽光曬得後頸發燙。
張毅幫我整理着衣領,他的手指微微發抖。
「別緊張,」我說,「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維持現狀。」
「我不是緊張。」他壓低聲音,「是憤怒。李明居然反訴你誹謗?簡直荒唐!」
法院大廳空曠陰涼,腳步聲在裏面迴盪出詭異的迴音。
「周小姐?」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我是李明的代理律師。」
「我的當事人堅持你存在欺詐行Ŧũ̂₊爲。」她語速很快,「那段視頻是經過剪輯的。」
張毅氣得笑出聲:
「你們顛倒黑白的本事……」
「沒關係。」我打斷他,「法庭上見真章。」
庭審比我想象的嘈雜。
旁聽席上不斷有人進出,相機快門聲此起彼伏。
當法官敲響法槌時,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原告方,請陳述你的觀點。」
李明的聲音在法庭上響起,我這才第一次真正「聽」到他的樣子。
嗓音粗啞,帶着常年吸菸的沙沙聲,說話時總愛在句尾加上輕蔑的哼聲。
「她假裝盲人碰瓷,還污衊我暴力傷人……」他滔滔不絕地講述着那個我完全陌生的「故事」。
輪到我的律師提問時,法庭突然安靜下來。
「李先生,你堅持認爲我的當事人不是盲人?」
「當然!」李明斬釘截鐵,「她走路根本不像盲人!」
「請問你瞭解盲人的行走方式有多少種嗎?」
李明噎住了。
我的律師繼續追問:
「你知道導盲犬使用者、盲杖使用者和全盲者的行動特徵有什麼區別嗎?」
旁聽席傳來竊笑聲,法官不得不敲槌維持秩序。
「反對!」李明的律師尖聲叫道,「這與本案無關!」
Ṱûₒ「恰恰相反。」我的律師不緊不慢,「這直接關係到原告指控的真實性。」
法官允許繼續。
我的律師突然轉向我:
「周女士,能否請你當庭展示一下盲文閱讀?」
法警遞來一塊盲文板。
我的指尖觸摸到熟悉的凸點時,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康復中心拼命學習盲文的日子。
那時候我總把指尖磨出血,就爲了能重新「讀書」。
法庭鴉雀無聲,只有我的指甲輕輕刮過盲文板的細微聲響。
讀完最後一行,我抬起頭:
「這是《殘疾人保障法》第 52 條,關於侮辱殘疾人的處罰規定。」
旁聽席爆發出一陣驚歎。
連法官ṱû⁽都沉默了幾秒。
休庭時,一個意外的聲音叫住了我。
「周若熙?真的是你?」
這個聲音……我渾身一僵。
十年了,自從音樂學院畢業後就再沒聽過這個聲音。
「徐……徐製作?」
「老天,我看了新聞都沒敢認!」他抓住我的手,「你怎麼從來不告訴我你……」
「失明瞭?」我苦笑,「發生在小提琴比賽後的車禍,不是什麼值得宣傳的事。」
張毅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氣:「等等,你就是那個獲得帕格尼尼大賽特別獎的周若熙?」
我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這個我刻意隱瞞的身份,終究還是曝光了。
「法官要宣佈繼續開庭了。」
法警的聲音解救了我。
重新入座時,我感覺到整ţū́ₚ個法庭的氣氛都變了。
竊竊私語聲裏不斷出現「天才小提琴手」、「國際大獎」這樣的詞彙。
李明那邊傳來椅子劇烈的摩擦聲,他似乎坐立不安。
「肅靜!」法官敲響法槌,「本庭注意到一個特殊情況……」
我的心猛地懸到嗓子眼。
「本案主審法官趙明哲申請回避。」書記員宣讀文件,「因他與被告存在關聯關係。」
什麼?我完全懵了。
直到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走近,我才恍然大悟。
「周小姐,很抱歉現在才說明。」是法官的聲音,「三年前那場車禍……肇事司機是我侄子。」
法庭一片譁然。
我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原來命運早就把我們所有人像提線木偶一樣連在了一起。
「本庭將更換主審法官,休庭一週。」
法槌落下時,我聽見李明那邊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他憤怒地踢翻了椅子。

-6-
法院外的臺階上,記者們的相機快門聲像暴雨一樣砸來。
我拄着新配的盲杖往下走,陽光警惕地擋在我身前,不讓任何人靠得太近。
「周小姐!對法官迴避一事您怎麼看?」
「有傳言說您曾經是音樂神童,這是真的嗎?」
我沒回答,只是突然停住腳步。
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煙味飄了過來。
「滿意了?」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現在全世界都覺得我是個混蛋。」
我轉向他所在的方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不,李先生。」我故意拉長那個稱呼,「全世界只是知道了真相。」
第二天早上,張毅衝進我家時連門都沒敲。
「你看新聞了嗎?」他氣喘吁吁地抓住我的肩膀,「李明被人肉了!」
我摸索着接過他的手機,讀屏軟件用機械女聲念出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
李明的家庭住址、工作單位、甚至他女兒上哪所小學都被曝光在網上。
社交媒體上#抵制路怒症兇手#的話題已經刷屏。
「他公司發聲明暫停他所有職務……」張毅的聲音裏帶着快意,「活該!」
我的手指僵在手機屏幕上。
陽光不安地用鼻子拱我的手,它總能第一時間察覺我的情緒變化。
「這……太過分了。」
我輕聲說。
張毅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他差點毀了你的人生!」
我搖搖頭,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剛失明時,那些鋪天蓋地的同情和憐憫反而比白眼更讓人窒息。
那時候我就發誓,永遠不要變成施暴的一方,即使是對傷害過我的人。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
「喂?」我遲疑地接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孩的啜泣聲:
「周…周阿姨,我是李明的女兒小雨…求求你別讓爸爸坐牢好不好?」
我的心臟猛地縮成一團。
背景音裏傳來李明慌張的喝止聲和搶奪手機的聲音。
電話突然掛斷,留下一串忙音。
「怎麼了?」張毅問。
我攥着手機,指節發白。
「他女兒…」
我讓張毅帶我去了李明家。站在那棟破舊的居民樓前時,樓道里飄出的黴味和炒菜油煙味讓我皺了皺眉。
「你確定要見他?」張毅不解地問。
我沒回答,只是讓他帶我上樓。
敲了三下門後,裏面傳來暴躁的腳步聲。
「誰啊!」
李明的聲音比法庭上更加嘶啞。
門開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我聽見玻璃瓶倒地的聲音,李明似乎踉蹌了一下。
「是……是你?」他的呼吸停滯了一秒,隨即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來看我笑話的?」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面對着他。
陽光發出警告般的低吼,我能感覺到李明在後退。
「網暴的滋味怎麼樣?」
我輕聲問。
李明突然像被掐住脖子一樣安靜下來。
屋裏傳來小女孩的抽泣聲,還有女人小聲的安撫。
「我…我活該。」他的聲音突然垮了,「但小雨是無辜的,求你別…」
「我不是來落井下石的。」我打斷他,「我會發聲明,讓網友停止人肉。」
李明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過了很久,我才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靠近,然後是一聲悶響。
他跪在了我面前。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這個曾經揪着我衣領辱罵我的男人,此刻哭得像個孩子,「我那天剛被裁員…我…」
「所以呢?」我的聲音出奇地冷靜,「這就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
李明語塞了。屋裏傳來他妻子壓抑的哭聲,和小雨怯生生的一聲「爸爸」。
我轉身準備離開,突然停下腳步:
「你知道我這三年最深的體會是什麼嗎?」
李明茫然地搖頭,隨即意識到我看不見,才沙啞地說了聲「不知道」。
「黑暗不可怕。」我摸着陽光的腦袋,「可怕的是明眼人的心比盲人的世界更黑。」
下樓時,張毅一直沉默着。
直到坐進車裏,他才突然開口:
「太便宜他了。」
「不,這纔是最狠的報復。」
讓他活着,清醒地記住自己做過什麼;讓他每天看着妻女的眼睛,想起自己差點毀了這個家;讓他在每個深夜驚醒,懊悔爲什麼當初不肯說一句簡單的「對不起」。
這纔是對一個驕傲的人,最殘忍的懲罰。

-7-
手術後的第七天, 醫生開始拆紗布。
我聽見剪刀剪開繃帶的細微聲響,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椅子扶手。
陽光趴在我腳邊, 它的尾巴輕輕拍打着地面。
「慢慢睜開眼睛。」顧教授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彆着急。」
我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學用盲杖的時候, 既期待又恐懼。
睫毛顫動了幾下, 傳來了一陣刺痛。
然後是模糊的光暈、色塊, 最後慢慢聚焦成顧教授滿是皺紋的笑臉。
「看、看得見嗎?」
他的聲音在發抖。
我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只能拼命點頭。
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慌亂地用手去擦, 生怕這珍貴的景象會突然消失。
陽光突然站起來把前爪搭在我膝蓋上, 我終於看清了它:金黃色的毛髮,溼漉漉的黑鼻子,還有那雙永遠忠Ṫü²誠的眼睛。
「陽光……」我抱住它, 哭得像個孩子。
復健中心的花園裏, 我貪婪地看着每一片樹葉的紋路。
張毅坐在我旁邊, 遞來一杯熱茶。
「所以,你現在能看見李明長什麼樣了。」
他突然說。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頓。
是啊, 那個曾經只存在於聲音和氣味中的「仇人」, 現在終於有了具體的模樣。
但奇怪的是,我心裏已經掀不起任何波瀾。
「其實……」張毅欲言又止,「李明上週來自首了。」
我驚訝地抬頭, 正好看見一片楓葉旋轉着落下。
原來秋天已經到了啊, 這是我失明後看到的第一個秋天。
「他主動承認了故意傷害和誹謗, 還交出了行車記錄儀的完整視頻。」張毅嘆了口氣,「他說不想再活在謊言裏了。」
我望着遠處玩耍的孩子們, 他們鮮豔的衣服在陽光下像跳動的火焰。
原來這就是色彩, 這就是光明。
「我想見見他。」我說,「最後一次。」
看守所的會面室比我想象的明亮。
當李明被帶進來時,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比我想象中瘦小很多,鬢角已經花白, 眼睛下方掛着兩個深重的黑眼圈。
他抬頭看見我的瞬間,整個人僵住了:
「你……你能看見了?」
我點點頭。
我們之間隔着一道玻璃牆,他的倒影清晰地映在上面, 和我記憶中那個囂張的聲音完全對不上號。
「小雨還好嗎?」我問。
李明的手指在膝蓋上絞緊:
「她……她跟我妻子回孃家了。」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同意離婚了。」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 正好落在他佝僂的背上。
「爲什麼來自首?」我輕聲問。
李明盯着自己粗糙的雙手:
「那天…那天在法庭上, 你讀盲文的樣子…」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ẗū́⁵我想起我媽媽也是視障人士。」
這個答案讓我猝不及防。
玻璃上反射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 我眨了眨酸脹的眼睛。
「我不是來原諒你的。」我站起身,「但謝謝你告訴我真相。」
轉身離開時,我聽見他壓抑的哭聲。
很奇怪,我明明已經重見光明,卻依然能清晰地記得黑暗裏每一種聲音的溫度。

-8-
深秋的音樂廳裏座無虛席。
我站在舞臺中央,第一次看清了臺下觀衆期待的臉。
當聚光燈打在我身上時,我舉起三年未碰的小提琴。
第一個音符流瀉而出,像一道光劈開黑暗。
這是我自己譜寫的曲子,叫「觸覺記憶」,獻給所有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明的人。
演奏到高潮處,我無意間瞥見最後一排有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低着頭,肩膀微微發抖。即使看不清臉,我也知道是誰。
音樂結束時, 全場起立鼓掌。
我深深鞠躬,再抬頭時, 那個位置已經空了, 只剩下一張節目單孤零零地躺在椅子上。
走出音樂廳,夜風帶着初冬的寒意。
陽光在我腳邊歡快地轉圈,它的毛髮在路燈下泛着溫暖的金色。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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