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煙火

-1-
「我上一個『男朋友』,比我爸都大。可是後來分開,不是我嫌棄他,而是他看膩了我!算起來我在這行 6 年了,什麼男人,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真心。」
這是林念在我懷裏告訴我的。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模特。2012 年,我 22,和客戶去了深城海上世界 ktv,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林念。
林念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模特。
白淨,纖細嬌小,我一隻手就能遮住她的臉,把襯衫套在她身上,她要把袖子挽起三四圈才能露出手來。
她用眼睛瞪我,或者抿嘴笑的時候,尤其漂亮。
2012 年,我 22,剛大學畢業,仗着年輕酒量好,唐總和所有大客戶應酬時都帶上我,擋酒。
在深城海上世界的一家豪華 KTV,我第一次見到林念。
她和幾個模特被一起領進包間,站在了最末端。
當時她太青澀了,與整個場子格格不入,縮在角落裏,把所有燈光都避開了。
可唐總的大客戶仍然挑中了她。
那時候,我已經是這種場合裏的老手了。整個晚上,我和自己被分配的姑娘打得火熱。可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眼睛總會瞟向她。
我看見她身子僵硬地坐在那,不敢離那中年客戶太近,也不敢太遠。她小心翼翼地倒酒,小心翼翼地切水果,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鹹豬手。
那畫面很奇怪,她就像墨水上浮着的羽毛,搖搖欲墜,令人揪心。
但她是個模特,一個會被帶進 KTV 包間的模特,我心裏想着。
既然幹了這行,那所有的惺惺作態,就都可以歸結爲業務能力差。想幹淨,你別進染缸啊。
我持續地給自己灌輸這樣的思想。
直到我聽見一聲清脆的巴掌。
響得把 KTV 裏的音響都蓋了過去。
而林念此時已經跪在地上,捂着臉。
但面無表情。
「進了這兒,不讓摸,你裝什麼啊?」
唐總看見大客戶生氣,立馬上前,飛起一腳也踹在林念身上。
這一腳極重,直接將林念踹着橫着倒下去,滑出去半米遠。
她捂着肚子,橫臥在地上,突然身子劇烈一蜷,嘔出了大量的酒水。
那之後,一直到 KTV 的保安趕來,林念都一直捂着肚子,沒法站起來,也沒人扶她。

-2-
鬧劇之後,先前那模特的經紀人很快找了新的姑娘填補了進來,林念被救走的一分鐘後,場子又恢復了熱情。
大客戶摟着新的姑娘,跳起癲狂的舞,並在凌晨兩點嗨到極致,拿着 KTV 裏的話筒大喊:「唐總,我們萬方城新盤的所有導視,都歸你了!」
唐總那年三十九,聽到這話,整個人猛地蹦了一下,「草!梁總你他媽萬歲!」
兩個人相擁,開了有金箔的香檳。
只有我,盯着 KTV 的地面,想着,那姑娘的所有痕跡,就連嘔吐物,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那晚,梁總和唐總相互摟着,住進了離海上世界最近的希爾頓。
安頓好他們,我則獨自離開,走進滿是低端商鋪和違建樓的海昌街,走向自己一千塊租的農民房。
在一處街角,我再次見到了林念。
南方溼寒的冬夜,凌晨三點,街上寂靜非常,她靠着牆壁,衣着單薄,站在依稀的燈影裏,肩膀和小腿上反射出瑩亮的光,美而易碎。
她看見了我。
我也看見了她,並且,不知道爲什麼,停了腳步。
我問她,住這?
她微微點頭。
「怎麼不回去?」
她低頭,不答話。
可能是得罪了客人,又被打了,怕丟臉,所以不敢回滿是模特的宿舍吧。
我走上前,說「動手的是我老闆,他喝醉了,實在不好意思。」
她仍然低着頭,沒有反應,但有一滴眼淚,已經落到了地上。
我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忽然聽見她說,「有喫的嗎?」
我回頭看她,她頭很低,臉上沒什麼血色,嘴脣很白,身子有不易察覺的抖動。
我想起她剛剛吐了很多,肚子裏沒東西,可能有些低血糖吧。
但這個時間,附近沒什麼店開着。
我說,「我家裏有。」
她抬頭看我,眼裏有畏懼。
我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可剛走幾步,她也跟了上來。

-3-
她跟着我進了城中村,走進農民房,上樓,進了我的屋子。期間我們一直沒說話。
那時我的出租屋只有二十幾平,一個臥室,一個陽臺,一個廁所。
屋子裏,只有一張牀,一個櫃子,一張書桌,一把椅子。
我從櫃子裏拿了夾心麪包和牛奶,放在桌上,然後扭身去了廁所。
我很清楚她她這種嫩模是什麼職業,可是她羞赧的樣子,又不像裝出來的。
就連剛剛與我搭話,似乎都用了很大的勇氣。
我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她侷促地坐在椅子上,邊上放着空的麪包袋子,
「老闆,要現在就開始嗎?」她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直盯着地面。
我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
但我把她領進來,真的不是爲了那種事。
我當時,就是鬼使神差地想帶她到自己的屋子裏,讓她睡個安穩覺。
我說,我帶你來不是爲了這個。
她慌了,說老闆,我可以給你打折。
我笑,問,是麼?
她說,是啊,你……你比那些人好。
我把椅子扯了過來,坐在她對面,「多大了?」
「19。」
「做了多久了?」
「兩星期。」
「爲什麼做這個?」
「我……很需要錢。」
「賺錢的工作有很多啊。」
她搖搖頭,「沒這個賺得快。」
那之後,我叫她去洗澡,自己把厚被子鋪在地面上,直接躺上去睡了。
她洗完之後,啪嗒啪嗒地走過我身邊。
我沒睜眼睛,故意將呼吸弄得沉重了些。
她於是聲音更加輕了,關了燈,小心翼翼地爬上牀,輕聲說了句,「老闆,我叫林念。」

-4-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我的衣服已經被整齊地碼放好,放在了凳子上。
牀也被重新鋪好。
桌子上放了早餐,早餐邊上是我的鑰匙,應該是她用完還回來的。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她。
我繼續當唐總的跟班,每天遊走在各種酒局之間。當時山南區西里一片有許多灰色場所。我隨着客戶流連那些地方,但從來只讓客戶進包間,而我在大廳裏抽菸。
每到這時候,就會想起林念。想她是不是已經被染成了同樣的灰色。
再見到林念,是兩個月後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和唐總拜訪完最後一個客戶,他跟我說放假了,七天,回趟家吧。
我沒回老家,捨不得機票錢。
晚上,我到常去的飯館給爹媽打了個視頻。
騙他們說和哥們一起跨年。
掛斷電話,我把最後一杯酒喝完,獨自往家走。
十分鐘的路,那天走了很久。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差勁,但好在沒讓爸媽擔心。
而剛走進城中村的巷子裏,我就看見遠處,林念正站在樓門口的燈下面。
看見我來了,她立刻快步跑到我跟前,露出好看的笑容。
和先前一樣純白色的笑容。
她舉起手裏的大袋子,說,上次謝謝你,這次請你喫火鍋。
我趕忙接了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不回老家?」
「我不知道啊。」
「那你在這等我?」
「你不在,我等到十二點會走的。」
我站定,仔細看她。這才發現,她臉上掛着汗漬,面色憔悴,那袋子不重,她手上的勒痕卻又紅又深。
「等很久了吧?」
「誒呀你別管,快點上樓我想上廁所!」

-5-
她的袋子裏有一個電磁爐,一支煮鍋,還有各種可以下火鍋的菜。她說咱們弄清水的鍋,這樣喫完屋子裏也沒有味道。
我說,你怎麼不回老家?
她說,你不也沒回麼?
我說,機票太貴了。
她說,車票不貴,但我不想回。
她告訴我,她老爸是爛賭鬼,賭贏了會喝得爛醉,賭輸了就要打人。
她老媽身體不好,又總受氣,很早就過世了。老爸賭得就更兇了。
「後來 19 歲那年,老爸在澳門呆了三天,輸光了最後一點家底。」
「他回家,喝酒,打我,罵我是賠錢貨,說養我還不如養個畜生,說我還不如和老媽一起死了。」
「我就跟他說你別打了,我去賺錢還不行麼?我不上學了,我養家!」
「他突然就不打我了,他就……那樣上下打量我,說認識個牌友,是深城這邊的大老闆,說讓我和他幹,一個月能有十幾萬。」
「他說的牌友,就是那個經紀人,長期招模特拿提成。」她噗嗤笑了一聲,然後就沉默了下去。
這時候,鍋開了。
她迅速夾起一隻牛丸,直接送到嘴裏。
「哇好燙。」她嘴巴發出呼呼的喘氣聲,用手胡亂擦着眼睛。
擦了好幾下,手仍然沒敢放下去。
我不敢看她,於是低下頭,在地上拿了兩罐啤酒,起了。
「喝點?」
她說,「當然了!」
那天我們兩個人喝了十幾支酒。
她說,「好羨慕你啊,大學畢業,能在深城找份正經工作。」
我說,「一個月三千五,扣了稅三千一,租房一千。」
她愣了一下,「那是慘點,但是你以後一定會有發展的。」
「誰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我喝高了,被她誇得很開心,「也是,唐總也是從小銷售幹起來的,現在開寶馬,有兩套房。」
「對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而且你還比他帥!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我點頭,「是啊,大家都會越來越好的。」
她看着我,沉默了半天。
「怎麼了?」我問。
她微醺的眼睛看着我,「陳凡,我不會。」
「不會什麼?」
「你會越來越好,可我不會了。」
我想反駁她,可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她做這一行,只會陷得越來越深。
她身上的所有美好,很快會隨着時間消散。
這時候,不遠處突然響了一聲。
緊接着,一束煙花,從窗外一閃而過。
我當時住在農民房的七層,對面的樓離我的窗子只有不到三米遠,所以,我們只能看見一條窄窄的天空。
而這一束煙花,一瞬間劃了過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纔綻開。
「煙花誒!」林念驚呼起來。
我笑話她,「又看不見。」
「我看見了!那麼大,特別漂亮!」她比劃着,又舉起啤酒,「新年快樂。」
「啊,新年快樂。」
「陳凡,謝謝你陪我喫年夜飯。」
「客氣啥。」
「這是我喫過的最開心的一頓飯。」

-6-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不過大多時間都是我說她聽。她聽的時候很認真,眼睛大而明亮,有時候被我逗得抿嘴笑,很可愛。
一直到凌晨兩點,我終於睏意上湧。
她說你先睡吧,我收拾一下。
我說好,於是在地上鋪被子。她說你睡牀吧,等會我擦一下地再鋪,太髒了。
我酒意上湧,也不想和她謙讓,於是沒脫短褲和 T 恤,直接就躺上牀。
我聽見她在洗碗,聲音很輕,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仍然很暗,而林念,正躺在我身邊。
她穿着白色的吊帶和內褲,蜷縮着,腦袋貼着我的胸口,雙手疊在一起,嬌小得像一隻貓。
我不敢動彈,怕驚擾她。
可是因爲前一天喝得多,沒洗漱就上了牀,所以我嘴巴很臭,還尿急。
我於是躡手躡腳地起身,去了廁所。
我看見自己的拖鞋被整齊地放在牀邊,屋子裏所有昨晚聚餐的痕跡都不見了,顯然是林念睡前收拾的。心裏想着,這姑娘大概比我還愛乾淨。
我上了廁所,重新洗漱,衝了個涼。看看手機,竟然才六點十分。
於是我換了睡褲,回到牀邊,猶豫了一下,便再次鑽進和林念一起的被窩。

-7-
我們一直沒有跨過最後那一條線。
不過我們似乎默認了,要在一起生活。
第二天,她要拉着我逛了宜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宜家,此前我連傢俱城都沒見過,所以剛進去就被震撼了。
我說幹嘛,裝修啊?
她說你家的東西全是二手的,不好看。
我說就是個出租屋,湊合用嘛。
她說不行,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自己有個這樣的屋子,能讓自己裝扮裝扮。
我說那你就一直住這唄。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起來,說別廢話了,跟我走吧。
宜家有那種三四十平米的樣板間,裏面分了臥室廁所客廳廚房,用來演示全屋都用宜家產品的樣子。
林念就拉着我逛了一圈,最後躺在主臥的牀上。
她看着天花板,枕着我的胳膊,說陳凡,咱買這樣的房子也不錯?
我搖頭,說太小了,咱咋也買個三房的。
她說不用,那樣你壓力太大了。
我說那這夠住?
她說當然啊!你看主臥咱倆住,次臥孩子住。
我說我想要倆孩子。
她說不要!就生一個!
我說就要倆,他倆一起玩纔有意思呢。我就獨生子,我從小到大無聊死了!
她看見我裝生氣,一邊憋笑,一邊摸我的頭,說好好,聽你的生倆,疼死也生。
我懵了,趕緊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握住她的雙手,說我錯了,疼咱不生了,一個都不生了!
說完我倆開始同時大笑。
戲癮過完,我們在另一對情侶鄙夷的目光下離開了那張牀。
整個上午,我們就在宜家過家家。
她坐上一張沙發,說真舒服啊老公。
我看了眼相當於我一個月工資的價格,說太便宜了,掉價,你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節儉。
她說,可是很舒服啊。
我嘆氣,說以前那些年真是虧待你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可是,嘴嗨結束,我們還是很清醒地買了最便宜一檔的東西。
窗簾,轉椅,桌子,置物架,衣櫃,儲物盒,還有兩幅裝飾畫,每一件都打折,但加起來也要一千多塊。
到了收銀臺,她搶着付賬。
我把她往身後一拽,說這絕對不行!
然後,她一把抓住我的小拇指就往手背翻,我整個人立刻跪下了。她一手鉗制我,一手付賬,同時還居高臨下看着我,露出輕蔑的微笑。
排隊的人很多。
但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觀。
我當時有點想死。
整個上午飾演霸總所帶來的的快感,此刻全沒了。
當天下午,林念和我賣掉了出租屋裏的二手傢俱,將白牆面上之前租客留下的痕跡全部清除,將每一處死角清洗乾淨。
換上新的窗簾,組裝桌子、椅子、置物架和衣櫃,在牆上掛裝飾畫。
出租屋已經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了。
我看着她全身被汗水溼透,看着她赤腳站在潔淨的瓷磚上,臉上帶着肥皂泡沫跟我笑着說話。
午後的陽光透過窄窄的天空灑下來,她在那道光裏站起身子,抻懶腰,說這樣,纔有家的樣子呀。
那個瞬間,我突然發覺,和她在一起真的很開心。而且之後的很多年,我都再沒有那樣開心過。

-9-
那之後的幾天,她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沒問過她工作上的事情,她也沒問過我的。
只是在我和爹媽視頻的時候,她會悄悄躲在角落裏,默不吭聲。
深城的冬天有點涼,我們白天窩在被子裏看電影,把能找到最好的恐怖電影和愛情電影都看了一遍。
她總在哭鼻子和捂眼睛之間切換,而我的作用就是在電影高能片段時抱住她。
到正月初五的時候,我們在家呆得煩了,她說我們出去玩玩吧。
我說要一起旅遊嘛?
她說那多貴啊。
她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然後……她帶着我去了遊樂場。
一個老式的每個項目都很小兒科的遊樂場。
我說你要想坐過山車咱去歡樂谷啊,那可刺激了。
她說你不懂,那種就是純嚇人,這種纔好玩。
我說吹牛。
然後,光碰碰車一個項目,我就玩了四回……
一人開一輛碰碰車,瘋狂對撞。
還有摩天輪,龍舟,以及速度極慢,適合 6 歲以上所有人的過山車。
每一樣都巨他娘解壓。
那天人很少。
少到讓我覺得,整個遊樂場就是爲我倆開的。
最後我們玩累了,在一個不大的人工湖上划船。
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
雨滴打在湖上,能掀起一股霧氣,雨勢滂沱,以致於我看見林念嘴巴張開,說了句話,卻聽不清。
我於是加緊划船,想要盡快回到岸邊。
卻看見她把我的手從船槳上扯了下來。
我抬頭,看見她已經俯身到我身前,被雨水溼透的眉眼很堅定,離我很近。
我終於聽見了她的話。
她說。
「陳凡,我喜歡你。」
她說。
「陳凡,對不起啊,可是,我喜歡上你了!」

-10-
暴雨傾盆,冬雷震震。
那隻飄搖脆弱的小船上,我和林念擁吻在一起,很久很久。
但是我都知道。
或者說,我們都是知道
這場冷雨裏的柔軟和溫存,無論多深,相對於我們往後漫長的路,都太短促了。
絢爛總是短促。
讓人分不清,誰是因果。

-11-
她洗了澡。
穿了我的外套,尺寸大得像一款連衣短裙,將袖口挽了很多圈才露出手來。
溼漉的短髮,純白色的臉頰,異常明亮的眼睛,還有在瓷磚上留下一串水印的輕俏的小腳。
我用電腦的音響放起音樂,音量調大,以抵抗出租屋裏低劣的隔音。
她走到我面前,解了兩顆釦子,那外套滑落,露出了纖柔嬌豔的,我二十歲出頭的所有幻想。
那是農曆的正月初五,也是 2013 年的情人節。

-12-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陽光很好,窗外有鳥鳴。
而林念已經不見了。
和第一次一樣,桌子上有她留下的早餐,早餐邊上有我的鑰匙。
我知道她會走,可看見早餐的時候,還是幻想着她會回來。
可等我去洗漱,才發現她的毛巾,她的牙刷,乃至地上她散落的頭髮都同時消失了。
我刷牙,洗臉。
水鋪滿臉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真的走了。
整個屋子,所有她的痕跡都不見了。
可是,又全都是她的痕跡。
那張轉椅,她爲了和我比誰可以轉更多圈,把腿磕到了桌角上,疼得她流眼淚。
組裝衣櫃時她被一個塑料片劃傷了手,而那天是大年初一,她說沒事,咱倆今年開門紅。
置物架上的書是她整理的,窗簾是我抱着她掛上去的……枕頭有她的髮香,仍沒散盡。
她存在過的。
只是現在不見了。

-13-
我找到了那個模特經紀人,說林念呢?
她說你是陳凡吧?
我點頭。
她笑起來,說沒想到你還真來了。
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是林念寫給我的。
「那林念呢?」
「她辭職不幹了。」
「去哪了?」
「還能去哪?上大學嗎?被老闆包了唄。」
「哪個老闆?哪的?叫什麼我去找他。」
經紀人撇了撇嘴,「小子,我們這行,從不透露客戶信息的。」
「求求你了,告訴我。」
「我告訴你?好啊,那你能幫林念還賭債嗎?你能娶她嗎?」
我被她這兩句話問住了。
我站在那裏,良久。
那女經紀人嘆了口氣,點了根菸,「行了小子,你不懂,這已經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14-
後來我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賺得越來越多。
可是我仍住在那個出租屋裏。
無聊的時候,我會自己去逛宜家,可是,當年和林念一起躺過的那個主臥已經不見了,換了另一個樣板間。
那個古老的遊樂場還在,不過摩天輪和龍舟都被停了,只有碰碰車還在運營,我再沒坐過。
人工湖被重新翻修,上面已經不許再划船。
2016 年,唐總從公司辭職,也帶走了我。
那年他開始搞一種叫以太幣的虛擬貨幣。
我們最開始租用電腦「挖礦」,之後開始自己購買二手主機,很快達到了 500 臺礦機的規模。
2018 年底,我的身家第一次達到了千萬。
我開了獨立公司,住進了一個月幾萬租金的別墅,又買了寶馬的 SUV。
而那間出租屋,我託房東找到了村委,以小產權房的價格買了下來。
不順心的時候,就去那間出租屋喝點酒,住一晚。
2019 年初,我再次見到了林念。

-15-
那天我、唐總,還有幾個幣圈的哥們一起去一家昂貴的會所,請一個「上頭的」喫飯。
這人姓李,人稱李主任。具體工作不能說,能說的是,雖然他月薪不到一萬,但在深城有一批房產,而且手眼通天,巴結好他,我們幣圈的活就惹不上半點麻煩。
那天晚上,半斤生肖茅臺下肚,他喝美了,說要幾個模特。
於是會所管事的女經理立馬找了一批少女。
她們穿着緊身的連衣短裙和高跟鞋,各個妝容濃豔,但姿色很是普通。
唐總喝高了,突然將手裏的杯子重重一摔,一地碎玻璃。
他說「什麼姿色啊就敢領我們這來!都給我滾!」
那女經理看見他發火,笑容更甚。
敢在這裏摔杯子的,都是財主。
於是,她很快又上了一批,並特意介紹,這批是她手裏「最好的」。
而林念站在這批的正中間。
她沒之前瘦了,妝容相較之前也更加精緻。
我看向她,她同時也看向了我。視線交織的時候,我能看到她微微一愣,又向我輕輕頷首,便又將視線轉開了。
此時,唐總笑了,回頭看坐在正中的李主任。
「李哥,有入您法眼的麼?」
李主任嘬了一口酒,用雪茄的茄灰指了指林念,「妹妹,過來坐。」

-16-
之後的一小時,我看着林念極老練地和李主任互相挑逗。
林念摟着李主任的胳膊,喂他櫻桃,躺臥在他懷裏被他灌酒。
她已經不一樣了。她已經不是染缸上浮着的羽毛。
她成了其中的一滴水。
我不斷告誡着自己,別去和她搭話,別去。
可隨着酒越喝越多,我心裏愈發堵得慌。
是啊,林念,我無數次地想過我們的重逢!我們會在某個街角相遇,或者在某個扶梯上擦肩而過,你身邊可以有個樸實的男人,或者帶着個可愛的孩子。
我們偶遇,可以坐下來敘舊,你也大可以裝作不認識我,怎樣都行。
只要看見你活得安穩,怎樣都行。
就是不要這樣重逢!
不要和當年一樣……
終於,在李主任的又一次鹹豬手之後,我走了過去,坐在了他對面的桌子上。
我說李哥,這妞,讓給我吧。
李主任愣了。
唐總過來拉我,說小陳你喝高了。
我拿起桌上一盅白酒,一口乾了。
「李哥,這妞我喜歡,今晚給我吧。」
接着,場子寂靜了十幾秒。林念也沒吭聲。
李主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小夥子,火氣旺啊。」
我知道他不想放人,於是又倒了一盅,剛要喝,李主任突然把雪茄架在了盅沿上。
「李哥李哥,我這兄弟年歲小,不懂事……」唐總過來圓場,可是被李主任瞪了一眼,立刻禁了聲。
李主任將那杯子緩緩按了下去。
又找了支二三兩的高腳杯,用白酒滿上了。
然後,用食指使勁彈了彈雪茄,那茄灰直接掉進了酒杯裏。
我沒猶豫,仰頭喝了。
雖然肚子裏立刻翻江倒海,但仍然忍住沒喝水,死盯着李主任。
而他,很快又倒了一滿杯。
沒辦法,我又抬頭幹了進去。同時,上一杯的酒力已經湧了上來,我整個腦子開始昏沉而脹痛,我到了極限,連情緒也已經不受控了。
我把杯子放下。
李主任吐出一口煙,玩味地看着我,似乎沒有要加酒的意思。
「倒酒啊。」我說。
李主任眼睛瞪圓了,「你說什麼?」
「讓你倒酒。」
「好啊。」李主任很快拿了另一瓶白酒,再次倒滿,端起來。
我剛要接過,忽然李主任手腕一抖,所有酒液瞬間灑在我臉上。
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李主任起身,穿了外套,走了。
唐總趕忙跟了上去,「李哥,咱下一場,我知道落湖區有個酒吧,能把人爽上天。」
一衆幣圈的哥們也跟着出門,場子很快空了,只留下了那林念和我。
我看見她拿了塊毛巾,走到我面前,彎下腰,爲我擦臉。
表情沒了先前的妖嬈。
濃重的菸酒味裏,我似乎又聞到了她的髮香。
但是和當年的完全不一樣。
她說,「你怎麼還沒以前穩當。」
我拽住她的手,「林念,我帶你去個地方。」

-17-
幻想裏,很多和林念重逢的場景,都會以這樣的場面收尾:我帶她回到了當年的出租屋,她看見一屋子的陳設和當年一樣,被感動得一塌糊塗。
可是,那天晚上,我把她帶進了出租屋,她只簡單地看了一週,便問我,你現在應該不住這了吧?怎麼還帶我來這?
從始至終,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我愣了下,把心裏所有的情話都憋了回去。
我說是啊,這裏不是有點回憶嘛。
她點頭,說有心了。
她坐到了那轉椅上,我坐到了牀邊。
「怎麼又幹起這行了?」我試着打破尷尬。
「不然能幹哪行呢?」
「你這麼漂亮,拍視頻,直播,帶貨,哪個不行?」
「陳凡,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天生一副好腦子,什麼都能學會,什麼都會做?」
「那你就一直這樣下去?」
「不然呢?我 25 了,我這是我的命,我認命了。」
我沉吟了片刻,終於重新鼓起勇氣。
「林念,如果你現在跟我,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她沉默着,沒答話。
我於是又說了一遍,「林念,跟我吧。」
林念神情黯了一下,頓了一頓,說,「陳凡,你看過我現在卸妝後的樣子嗎?19 歲之前,我連痘都沒長過,現在,我常年化妝,每天都是菸酒,有時候早上起來照鏡子,想哭。」
我說,「年歲大一點就會這樣啊。」
她說,「還有,我流過產,兩次。」
我說,「我不在乎,林念。」
她搖頭,「不,你一定會嫌棄我。」
我說,「我不會。」
她笑起來,是嘲笑,「我上一個『男朋友』,比我爸都大。可是後來分開,不是我嫌棄他,而是他看膩了我!算起來我在這行 6 年了,什麼男人,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真心。陳凡,你是想說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嗎?」
「不一樣。」
「你憑什麼啊?」
「憑我真心喜歡你!」
「你喜歡的是六年前的我,陳凡!現在的我不會和你逛宜家了,不會和你玩碰碰車,不會和你划船,不會無緣無故幫你打掃屋子,更不會不收錢就躺在你的牀上你懂麼!?」
「林念……」
「陳凡,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啊,你給錢我就和你在一起啊,你現在應該出得起。」
「你別說了林念。」
「但你很快就會發現,你根本不愛我,你只是懷念當時對我的感覺而已,你只是,懷念當年那個沒碰過女人的你自己!」
「你別再說了!」我突然吼了一句。
然後,我們同時沉默了許久。
終於,林念笑了下,起了身。
她說,「老闆,今晚就到這吧。歡迎再來這家會所,但你不會再見到我了。」
她拿上外套,走到門口,開了門。
「不如你實話告訴我吧,林念……」終於,我還是忍不住和她確認了最後一件事,「你不敢跟我在一起,是怕打碎你在我心裏,那個完美的樣子吧?」
她搖了搖頭。
「陳凡,我是怕打碎我心裏,你的樣子。」

-18-
門關上後,屋子裏一片寂靜。我坐在那,一股巨大的疲倦感湧了上來,像是能將心鑿出一個窟窿。
我突然想起,2013 年,情人節的晚上。
所有的歡愉過後,她躺在我懷裏,忽然開始流眼淚。
我問她怎麼了,她搖頭,不說話,哭得卻越來越兇,越來越兇。
後來,我在她的那封信裏找到了答案。
她留給我的信很短,字很漂亮。
信裏,她說:
陳凡,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如果有一天,或者說,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很不堪。
但我至少知道,在自己最好的時候,是屬於你的。

-19-
我再沒去過那家會所,也再沒見過林念。
我不想再見她了。
我也不再喜歡深城的大雨。
那間出租屋,我租給了公司裏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他問我裏面的傢俱能換嗎,想跟女朋友買點新的,我說隨便吧。
後來有一次,和年輕的員工們一起團建,在夜店,他們找了幾個氣氛組少女。
我問一個 20 出頭的氣氛組少女,說這行很賺吧?
她說當然啊。
我說但是每晚都喝這麼多酒,很傷身的。
她嘆口氣,說沒辦法,自己老爸是個爛賭鬼,自己被逼着出來還賭債,只有這行,來錢最快。
我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她卻被我的表情逗笑了。
「逗你呢大叔,來,喝酒喝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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