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有張計劃表,詳細記錄我哥的學習計劃。
我哥英語差,她就在家和我哥用英語交流。
他背單詞的時候,爲了營造個好環境,我媽會關掉燈,給他舉着蠟燭。
滾燙的燭油盛滿了,緩慢落在我媽手上。
我媽動也不動。
手全紅了,她好像不知道疼。
只一個詞一個詞糾正我哥的英文發音。
「現在,記住了嗎?」
後來,我哥死了,媽媽說。
「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最珍貴的女兒。媽媽會把給哥哥的愛都給你。」
-1-
我哥說記住的時候,我還在地上爬。
等我學會走的時候,我哥已經學完了小學三年的課程。
我連十以內加減都讀不明白的時候,我哥已經可以英文對話。
他跳了兩級。
有兩個好朋友。
比哥哥大四五歲。
是媽媽給他選的,上初中了。
一個理科好,一個文科好。
每天晚上九點三十到四十五分,媽媽會讓哥哥輪流和兩個好朋友玩。
我每天佔用哥哥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
有時我偷偷蹭過去。
就被媽媽一把抓住拎住後脖子:「get out。」
我四腳亂晃,嚶嚶作怪:「我不要奧特,不要奧特曼,我要哥哥。哥哥哥哥——」
哥哥看着我,忍不住笑了笑。
等我被扔出去。
我就聽見了房間裏媽媽溫柔的聲音。
「剛剛你笑什麼啊?」
「我沒笑。」
「天聞,我看了卷子,這次測試爲什麼是第二名啊?媽媽爲了你,連妹妹都沒時間管,你的每一分,都是從妹妹的愛裏得來的。知道嗎?」
哥哥的聲音低下去。
「老師出的題有道錯了。另一個同學指出來,老師額外給她加了一分。」
「那爲什麼不是你指出來呀?」
哥哥長久的沉默。
我覺得是哥哥不敢。
自從上次媽媽在家長羣發了半小時的六十秒語音後,哥哥就不怎麼和老師說話了。
-2-
第二次,那個女生又和哥哥並行了第一名。
我媽連夜找了老師,說了很久,看到了卷子。
老師誇獎哥哥說已經很好了。
這種奧數的題一般同學都不會。
我媽問那個女生沒學過奧數怎麼會呀。
老師說他們是同桌,相互幫助,哥哥給她講過題。
我媽回來就黑着臉。
她生氣一般不發脾氣。
她把我哥叫起來,讓他坐在電腦前背一行行代碼。
「背不下來是嗎?背就很難是嗎?這些代碼是你爸爸一行行敲出來的。」
「我爲了懷你喫了多少苦,爲了照顧你不去上班,如今家裏只能靠你爸掙錢。」
「你爸爸辛苦工作,掙來的錢,你就這樣做好人給同學送人情?」
「你十一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媽媽不是教你自私,你要知道,一分就可以擠掉多少人,等你高考時,一分就可殺掉千軍萬馬。天聞啊,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哥解釋的話說不出。
他的沉默就是耍性子。
媽媽於是:「明天,你去找那個女生,按照補課費把這道題的錢拿回來。」
哥哥的聲音帶了哭腔:「不要。」
「不行,必須去。」
哥哥哭起來。
我揉着眼睛出去喊媽媽。
媽媽不得不過來。
抱着我回房間的時候,我說:「媽媽,老師說了呀,給朋友的東西反悔朋友要生氣的。」
媽媽瞪我一眼:「你還小,不用懂。媽媽是不想哥哥交愛貪便宜的壞朋友,特別是女生朋友。他大了。」
可是男生朋友有什麼好呢。
我看過那兩個大朋友管哥哥拿錢說是借呢。
-3-
哥哥沒有找女同桌拿錢。
他撒了謊,他拿了我小豬存錢罐裏的錢。
兩張紅色的。
不夠。
半夜,我等媽媽睡着了,偷偷爬起來,把另一個艾莎罐頭裏面的兩個五十也給哥哥。
「還有這個。」我小小聲說,「哥哥,都給你。」
「哥哥,你怎麼還不睡呀。」
哥哥一直坐在寫字檯前,他前面是一張比世界地圖還要大的白紙,上面都是格子。
三百六十行。
每一天都安排好。
密密麻麻,就像蜂巢。
他看着上面格子的計劃安排。
「今天還有兩張卷子沒寫完。」
我苦着臉:「可是月亮都升好高了。哥哥,明年我也要上小學了,我也要這樣嗎?我很笨,媽媽手滴滿蠟燭我也背不下來。」
哥哥輕輕顫了一下,說:「不會。哥哥在呢。」
他摸摸我的頭。
「去睡吧。」
我走到門口,哥哥低着頭,他的肩膀輕輕顫抖。
我又跑過去。
哥哥沒抬頭,他眼淚順着臉頰流:「那個同學幫我值日,我跳級比他們小,都不和我玩,只有她和我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一個朋友。」
我說:「哥哥不哭,明天錢給媽媽就好了。」
-4-
並沒有好。
媽媽認出了錢上的痕跡和編號。
她給我的錢張張都編號,在小區外面的小超市都和老闆娘備了案。
她叫我哥哥過去,很慈愛問他。
「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啊。」
哥哥說:「沒有。」
媽媽聲音更溫和了:「我再問你一次,你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沒有啊?」
每次都是這樣。
媽媽生氣前,就會特別溫柔。
她問:「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啊?有什麼都和媽媽說,好嗎?」
哥哥立刻說:「不是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問什麼呢?」
哥哥一下快哭了。
「媽。」
媽媽說:「媽媽教過你什麼?坦蕩、大膽、自信。你連這點小事都不敢面對,以後怎麼獨立。」
她溫柔說:「媽媽帶你去把錢要回來,好不好。」
哥哥一下哭了:「不去。」
「別怕,現在就去,我們好好說。」
哥哥不動,媽媽拽他,哥哥第一次反抗,他使勁一甩手,那一下,啪嗒,打在了媽媽身上。
媽媽捂住胳膊,靜靜看了一會哥哥,然後走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我鬆了口氣:「哥哥,好了,媽媽不去了。」
哥哥眼淚掉下來。
「李圓圓她爸是個清潔工,她每天早上早飯錢都只有兩塊,她沒錢。去要錢,她要捱打的。」
媽媽可不管。
她不管,也不說話,也不喫飯。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我去敲門,媽媽就說:「偶得,去睡覺,媽媽不舒服。」
哥哥去敲門,媽媽就不說話。
第二天也是這樣。
她早上照例很早起來準備好早餐。
然後冷着臉關上房間門。
晚上我們以爲會好些。
媽媽坐在了餐桌上。
桌上按照格子裏面計劃是四道菜一個湯。
我給哥哥眨眨眼睛。
喫飯的時候,只要哥哥多夾了哪道菜一次,媽媽就會把菜盤子挪到他面前。
我只能嘟着嘴站起來夾,因爲媽媽一直挪來挪去。
哥哥喫完,主動要洗碗。
媽媽冷臉一把撥開他的手,然後沉默走進了廚房。
她一口飯都沒喫,臉色看起來很白。
我叫媽媽喫飯啊,媽媽只把菜都倒進垃圾桶:「我不餓。」
第三天,哥哥受不了了。
他半夜出了門,過了很久,他回來了。
他手裏捏着皺巴巴的三百塊錢。
他嘴脣咬破了,上面結滿了血痂。
將那三百塊錢放在門口的時候,他一下嚎啕大哭。
我從沒見哥哥哭得這樣傷心。
我也跟着哭。
但是媽媽打開房門,她笑了。
她說:「天聞,小學的友誼什麼也不是。媽媽小學同學都記不得名字了,我們的未來是星辰大海,不要傷心了,以後,你會有很多優秀的朋友的。」
-5-
哥哥上了我們市最好的初中。
我上了學校旁邊的小學。
我分不清拼音和字母的時候,哥哥已經開始上初二的課。
他永遠贏在起跑線。
小區羣裏的寶媽們都很佩服我媽媽。
問她怎麼教出這麼好的兒子。
我媽一邊把新買的蝦一點一點去蝦線,剁碎了,一點一點放進掏空的蒜薹杆裏面。
「用愛一點一點影響吧。」她無奈說,「天聞不愛喫蔥,我小時候真是想方設法,把有蔥的一切菜都做了。他要是不喫,我就陪着,也不喫。」
她指了指我:「後來偶然得了女兒,因爲挑食,她生下來只有五斤,先天就……普通些。這輩子啊,我也不指望她怎麼樣了。就混着吧。」
阿姨們就說:「很好啦。」
我媽給他們看新菜:「還有這蝦,他死活不喫,我只能想法子,把蒜薹一根根一段段掏空,然後把蝦肉放進去。炒好了。他也沒並沒有覺得什麼不習慣。這養孩子啊,有時候真是鬥智鬥勇。」
阿姨們又佩服說:「難怪你們家天聞那麼優秀。」
我媽說:「沒辦法,我這輩子就這樣了,犧牲一切,總要給孩子贏在起跑線吧。」
阿姨們就說:「你看你媽媽多辛苦啊。」
我說:「可是哥哥就不愛喫蝦,媽媽要不就給我吧,我喜歡喫。」
我媽說:「你喫什麼,你哥哥讀書辛苦。給哥哥喫。」
這話晚上哥哥回來時在餐桌上又說了一次。
獅子頭和煎蛋都剛好兩個。
媽媽叫我們先喫,她要先把碗洗了。
我哥說喫完再洗吧,反正都要一起洗。
媽媽只催着我們先喫。
哥哥給我一個,還剩一個。
媽媽跟哥哥說:「這個獅子頭用的最好的五花肉,三十塊一斤,土豬後腿那個位置,媽媽剁了一下午呢。媽媽不喫,給你喫。」
哥哥說:「媽,你喫吧。」
媽媽瞪我一眼:「媽不饞,你喫。你正是長身體呢。」
喫蒜薹炒肉。
我媽給哥哥夾菜。
我悄悄看。
哥哥喫第一口就微微皺眉。
但還是忍着嚼都沒嚼就喫了。
媽媽又給他夾了滿滿一筷子。
我哥哥面無表情繼續喫完了。
我媽看了他一眼,又準備給他夾第三筷子。
哥哥忽然端起了碗,將頭埋得很低,使勁刨白米飯進嘴巴。
我媽不動,保持着原樣,盯着哥哥看。
我厚着臉皮把碗伸過去:「媽媽,給我吧,我想喫。」
我媽還是看着哥哥。
不說話,也不動。
她終於叫:「天聞。」
我哥哥刨飯,嘴巴鼓鼓囊囊。
她又叫:「翟天聞。」
我哥哥還是刨飯。
我媽忽然將筷子一放,站了起來。
她走到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哥哥還在不停刨飯。
我看看房間門,看看哥哥:「哥哥,媽媽走了,你別喫了。」
哥哥抬起頭,他說:「我根本不餓。豬前後腿和右後腿的肉,用絞肉機和菜刀剁出來的肉,都是一樣的,都是我最討厭的蝦味。腥的。她的味道。」
-6-
這一回的冷戰,哥哥沒有像以前一樣去哄媽媽。
他每天從早到晚上課。
放了學回來就進房間。
媽媽在房間躺了兩天,哥哥沒找她。
她於是爬了起來,在哥哥的房間一寸一寸找。
終於在那個格子計劃表後面找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一張模糊照片殘留後的痕跡。
照片只留下一點花在紙背後,看不清本來模樣。
媽媽找了放大鏡,一點一點看那殘影。
看完了。
她跟班主任打電話,語氣篤定:「孩子以前很乖的,突然變了,還藏了照片,學生證纔會用的那種兩寸照片,應該是短髮。青春期到了,肯定有什麼情況?」
班主任那邊說了什麼。
媽媽說:「那老師能不能麻煩您,給我一份他同年級女生的名單。」
媽媽記性很好,她記得哥哥身邊每個出現的人。
對哥哥的朋友,她做過精準的篩選。
其實在哥哥十歲生日,兩個送禮物的同學被媽媽堵在學校門口問完成績家庭情況後,哥哥也沒有什麼朋友。
班主任婉拒後,她去學校門口等班主任。
「翟天聞從小學到初二,得了七百三十九次滿分。按照計劃他在您手下會讀到初三,我來找您,爲他好,也是爲您好。如果他真的青春期波動,未來影響的是整個 C 城的榮譽。如果您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那我不介意給他轉學,將這份榮譽送給更值得擁有他的老師。」
班主任拒絕。
我媽媽領着我做幌子混進學校,直接去找了年級主任。
這一回她得到了在電腦上查看名單的機會。
她一個個點評,說這個好動,那個性格急躁,這幾個愛打扮心思不在學習上更不能挨着哥哥坐。
年級主任臉上露出後悔的表情。
「X 中連續三年都沒有清北的學生,您要毀了這棵苗子嗎?」
「我今天沒有直接去教室,是尊重老師們,想要先和你們溝通。並不是我怕事。」
看到隔壁班名單時候,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李圓圓。
「杜主任,你們沒說他們在相鄰班呢,一個 A 班第一排,一個 B 班最後一排。」
年級主任問啥啊。
我媽說:「開學時候,我給幾位任課老師和您都發過的,關於天聞的特點性格和學習分析以及指導,還有注意事項,一共二十七頁。您沒看嗎?」
年級主任尷尬看着蹲在地上玩卡片的我。
我媽開始念她給我哥哥的分析和資料。
她一條一條讀。
年級主任的臉色越來越複雜。
外面有好奇的學生開始圍過來。
有人聽到了李圓圓的名字。
唯恐天下不亂去叫人了。
喧鬧中,食堂打飯的哥哥也來了。
我媽音依舊淡淡溫和:「翟天聞是我花了十四年培養出來的天才。我不允許任何小賤人提前毀了他。」
她不愧是有文化有涵養的人,髒話都罵得那麼平靜。
我媽轉頭下了結論:「李圓圓必須轉學。」
-7-
年級主任氣笑了。
哥哥比我大六歲,快十三歲,和媽媽一樣高了Ŧů₅。
他去拉媽媽手,媽媽一把甩開。
他固執低頭再去拉,媽媽冷笑一聲,轉過頭,看向門口那個女生。
「李圓圓是吧。」
李圓圓一點也不圓。
她瘦得像一根蘆柴棒,皮膚有點黑,很秀氣。
我看過這個姐姐。
有兩次上學,我看到哥哥故意繫鞋帶然後走在人家後面。
媽媽說:「李圓圓,我教了我兒子十三年,不如你小臉蛋子看三天。怎麼?小時候纏着他學奧數,大了還要跟着一個學校勾引他,我不懂了,既然喜歡他,害我兒子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李圓圓的臉漲得通紅:「我沒有。」
媽媽說:「沒有?想證明也簡單,把這學期走廊和校門口的監控調出來,只要你們沒有說過話,我就相信你們沒有。」
她仔細看着李圓圓的眼睛,審視、警惕,就像一隻母豹。
「你敢嗎?要是說過話,你就轉學。」
李圓圓眼睛紅了:「……阿姨。」
「叫媽也沒用。」
哥哥叫:「媽。」
媽媽說:「早料到男人有錢就變壞。我兒子每週只有二十塊錢零用,喫完早飯都沒餘錢買杯水,你就這麼欠,拿着你爸掃大街的錢倒貼?」
哥哥的聲音帶了絕望:「媽!求你別說了!」
「她敢犯賤我就不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媽媽說:「你衣服每天釦子和拉鍊的位置我都做過標記縫好的,上週五回來時,你的拉鍊位置不對,衣服也有被扯過的痕跡,我問過班主任,那天一起延遲放學的就你們兩個班。解釋一下吧,李圓圓。」
李圓圓眼淚一下掉下來:「我根本就不知道。」
哥哥憤怒站在李圓圓面前:「你是不是……有病!有病!」
媽媽似笑非笑:「心疼?現在就開始維護了?」
哥哥暴怒:「你就是有病!神經病。」
他伸手使勁推攘媽媽:「出去!你出去!出去啊!!」
媽媽的笑僵了一下,站穩,很快重新勾起嘴角。
「今天你覺得我有病沒關係,以後你長大,才知道誰是爲你好。翟天聞,我犧牲一切送你來讀書不是讓你來談戀愛的,你要是管不住下半身,遲早毀了下半生。」
「你在說什麼鬼……」哥哥真徹底怒了。
這時他身後的李圓圓說:「我不喜歡翟天聞。我喜歡的……不是翟天聞。」
一句話,哥哥直接頓住了。
他的臉就像忽然被人打了一巴掌。
方纔爲了維護李圓圓的所有憤怒,瞬間消失。
就像一個巨大的氣球,在膨脹的時候忽然被一槍刺破。
媽媽立刻哈哈笑起來。
「翟天聞,你看看你啊,你真是可笑。你連媽媽都不管要維護的人,人家不喜歡你啊。爲了她,你在高考誓師表後面藏她的寸照,你每天卡着點出門,你可笑不可笑?」
「我沒有。」哥哥說。
李圓圓已經羞跑了。
四周都是人。
哥哥的臉好白,白得像牆。
我忽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使勁擠過去,推媽媽。
「媽媽,求你別說了。」
媽媽睇哥哥一眼:「不說也可以。你哥要是好好服軟,說自己哪裏錯了,我今天就給他一點面子。」
舊賬翻到三天前那個晚上。
我媽等着哥哥遲到的服軟。
一如既往的每一次的服軟。
但是哥哥缺轉頭直接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要去追。
媽媽一把拉着我說:「追什麼,這點心理壓力都承受不住,以後怎麼參加高考,怎麼走向社會?」
「可是哥哥——」
她一點都不慌:「我的兒子我知道。這點抗壓能力還是有的,偶得啊,你看看吧。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從今天開始,至少你哥哥初中三年可以清靜學習了。」
她還在說話。
外面忽然砰的一聲,接着一片尖叫。
哥哥……跳樓了。
他甚至不是跳。
而是直接頭朝下縱身而下,根本就沒想活。
媽媽拉着我的手一瞬僵硬。
「哥哥,哥——」我尖叫哭喊起來。
媽媽一把抱住了要跑出去看的我。
警車和救護車來了。
白布蒙上,媽媽整個人就像是老了十歲,她的手又乾又硬,使勁拉着我走另一邊。
她愛哥哥時彷彿愛到了骨子裏。
但這一刻,她的心好像卻變成了鋼鐵和石頭。
她說:「偶得,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最珍貴的女兒。媽媽會把給哥哥的愛都給你。」
-8-
那晚上,我哭着睡着了。
後來,媽媽將我抱到了哥哥的房間。
半夜。
我聽到媽媽給爸爸打電話。
「我會重新還你一個優秀的孩子。」
第二天六點,媽媽把我叫醒。
她眼睛都是血絲,嘴巴緊緊抿着。
「偶得啊,媽媽一晚上沒睡,整理完了你的情況分析。你啊,基礎太差了。」
我揉着腫成桃兒的眼睛。
媽媽面前是我小學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全部課本和作業,還有測試卷子。
上面密密麻麻的圈注。
「你一年級錯的後鼻音拼音,二年級還在犯同樣的錯誤。」
「四則運算規則是,從左往右,先乘除再加減,這麼基礎的錯誤你犯了十四次——」
「偶得啊,你還睡得着嗎?」
她給我看嶄新的計劃表和進度表。
「還好你現在只是二年級,笨鳥先飛,換了好學校還有機會。」
我好睏,不小心打了個哈欠。
媽媽微微蹙眉。
「天聞你這麼大的時候,不用我叫自己就起來了。你哥哥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上北大,偶得,你這樣對得起他嗎?你讀書的機會是你哥哥用命爭取來的。」
昨天意外之後。
媽媽以拒絕帶回哥哥爲由,給我要了一個重點班的名額。
我的哈欠卡在一半。
就像是一場夢醒來卻發現一切都是真的。
想起了哥哥。
我哭起來。
媽媽說:「按照記憶光譜法,早上六點到十點是記憶力最好的階段,你確定要把這些時間都花在流眼淚上嗎?弱者纔會流淚。」
我說:「我就是弱者……我就要當弱者……我偏要當弱者。」
「媽媽會教你怎麼變強。」
「我什麼時候能去看哥哥?」
「偶得,今天媽媽教給你第一課,弱者啊,是沒有資格提要求的。」
-9-
早上七點半,媽媽準時送我去上學。
她開始關心我衣服,讓我換了三套,還是皺眉:「怎麼袖子短了這麼多,褲子也短了。」
明明同樣的我穿了兩年了。
她關心我早飯不喫水果和胡蘿蔔,給我準備了三種我最討厭的果蔬汁。
她在我喫飯的時候,給我算好今天課間的碎片時間,佈置了十二個單詞和兩首詩。
「媽媽不想逼你太緊,但咱們已經落後了。化零爲整,每天比別人多一個小時,一年就會多 365 個小時,這差不多是一學期的課。」
「你哥哥比你多跳兩級,這樣四年後——等你六年級時就能追上他的進度。」
我說:「要是追不上呢。」
「不可能。這是市裏最好的小學。這個機會珍貴,偶得,你哥哥等着你呢,你說你能不能追上呢?」
路上碰到小區裏的阿姨們。
阿姨們臉上帶着複雜又好奇的表情。
媽媽主動宣佈說:「我們偶得準備轉學了。」
她說出那個超級難進的重點小學名字。
阿姨們的注意力立刻都被吸引了。
「沒有學區房,這個學校,怎麼進去的?」
媽媽繃着下巴:「他們欠我的。欠偶得的。」
阿姨們的羨慕和附和讓媽媽臉色好了一點。
出了電梯,她開始教我。
「看到沒有,面對失敗,逃避不是辦法,只需要再有一次成功,別人就會繼續羨慕你。知道嗎?」
失敗?哥哥只是個失敗?
我看着她開合的嘴,回答。
「不知道。」
她微微皺着眉頭看我:「什麼?」
我使勁一握拳頭:「不知道,不知道。」
她平靜,溫柔,按着電梯的țüₓ開門鍵。
直等我嚷完,她微微蹲身,看着我的眼睛。
「偶得,發泄出來好些了嗎?」
早上高峯期,一樓等着上樓的,外面排隊的。
有人着急問媽媽幹嘛霸佔着電梯啊。
媽媽一個也不理。
她只慢吞吞關心我。
「媽媽知道你壓力大,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外面的人罵罵咧咧,說要教育孩子外面去,讓她趕緊挪地方。
媽媽眼睛發直,轉頭叱道:「誰要是欺負我的孩子,就是和我拼命。」
她轉頭看着我:「不用怕。媽媽會用命來保護你。告訴媽媽,剛剛媽媽講的話,你知道嗎?聽進去了嗎?」
外面人更多了,大家都盯着我,他們不敢惹媽媽,就都看着我。
一個個用眼神催促我。
只要我說一句知道,這事情就結束了。
我還是說:「不知道。」
媽媽的臉色變了一下。
終於有個讀書的初中生着急拿東西,進來,使勁把媽媽擠了出去。
等我們出了小區門。
媽媽一直在深呼吸控制情緒,她用盡力氣調整好了表情又平靜看我。
「偶得,你今天浪費了第一個碎片化時間。今晚睡覺時間要延遲 10 分鐘。」
「哦。」
-10-
我插班進了二年級二班。
課間,我同桌問我是不是那個跳樓翟天聞的妹妹。
其他幾個女生都帶着笑看過來。
我從小就能察覺別人話語那種微弱的惡意。
她們對我笑,我也慢慢笑。
然後同桌笑得大聲:「誒,你哥哥跳樓,你不會以後也跳樓吧。」
我笑得更甜:「可能哦,到時候我抱着你一起跳。」
她的夥伴們瞪大了眼睛,開始罵我惡毒,要給我好看。
這才哪到哪。
這種吵架程度,我幼兒園小班就遇過了。
就算打架也有。
媽媽基本不管我,都是我自己來。
我還記得我小學剛入學,有天和同桌打完架回家,媽媽正在給哥哥說,要是他考上那個重點初中就帶他和我出去旅行。
我本來被咬破胳膊流了血要告狀,但我太想和哥哥出去玩兒了。
我忍着沒說。
然後第二天同桌還想欺負我,說他姑媽是學校老師,沒人敢管。
我就直接挽起袖子,用大紅彩水筆圈出那個大牙印,舉着手去跑操、上體育課。
從小我就跑得快。
校長拎住跑過的我問我怎麼了,我馬上就哭給他看。
校長給我擦眼淚,怎麼都擦不完。
我嘟嘴說我要和他一起喫一頓午飯,我就原諒那個「不小心」的同桌。
我們在食堂喫飯,同桌給我打的飯。
那之後他再也不敢惹我。
我回去興致勃勃跟哥哥說我今天打的這場漂亮仗。
哥哥卻垂着頭說,沒有旅行計Ṭű₊劃了,媽媽撕了她的護照,給他辦了三個暑假提高班。
因爲他語文作文丟了三分。
-11-
輕車熟路的吵架中。
爲首的女生被我罵哭了,她的同伴要動手,我抓着最強壯一個就給了一巴掌,再給一巴掌。
打夠了,等那女生還手。
我等着她打,直到老師來慌亂拉開她。
我好像天生就有種惡毒和冷漠。
我和哥哥不一樣。
我體會不到媽媽的那種痛苦的負擔的愛,我只覺得奇怪。
我也並不能體會太多的痛。
我只知道,班上以後沒人會再笑我哥哥,欺負我。
還不到放學,我媽就被請家長了。
這一次,她很快來了。
對方家長道完歉。
媽媽知道對方是在教育局上班後,立刻原諒了她。
還給老師說讓我和那個打架的女生做同桌。
「偶得,同學之間好好相處,不能遇到挫折就退後。你不能像……」她頓住。
不能像哥哥一樣——是嗎?
老師沉默了。
只有那個女生看我眼睛一眼,害怕得大聲尖叫起來。
-12-
第一天的學習計劃一塌糊塗。
回到家,媽媽沒有問我今天的事,只問我學習完成多少了。
「今日事今日畢。」她說。
然後把作業拿出來,今天耽誤的課圈出來。
那些我一晚上不睡覺也寫不完,我根本就不想寫。
鼻血止住,臉上的疤也結痂了。
媽媽看了下:「沒傷到眼睛,手也沒事,寫吧。」
我按着筆,在紙上畫圈。
媽媽給我煲湯、設好鬧鐘、十分鐘一個節點。
我一睡覺,她就叫醒我。
我就說肚子痛,去廁所。
直接反鎖上了門。
在裏面睡。
十分鐘後,媽媽叫我,不應。
她開始敲門。
然後拍門。
接着砸門。
但門很結實。
最後,門外安靜了。
我正要繼續睡,突然傳來砰的幾聲,接着是刀砍的聲音。
門開了。
媽媽拎着菜刀,她將鎖踢到一邊。
「偶得,起來。」
我起來以後,她拎着菜刀看了我一會,忽然走到我房間,一下一下把哥哥和我房間門的鎖都砍了。
媽媽的瘋,也是平靜的。
「過去媽媽疏忽了你,讓你很多事情不知道對錯、是非、標準,今天媽媽不生你氣。以後媽媽會給你慢慢講的。」
我看着她。
真的不生氣?
我直接走過去,一棍子把廚房的玻璃砸了。
嘩啦啦碎片落在陽臺。
半個小區都驚動了。
我捱了最毒的一頓打。
屁股紫了。腳底腫了。
原來,媽媽的底線在這裏。
她打完了,氣喘吁吁整理好衣服:「我今天不後悔打你。」
我也不後悔。
我知道,今天我繼續寫完作業,我就有寫不完的作業。
今天我挨完打,至少可以休息兩個小時。
媽媽說對了,我其實和她很像,她有的計劃性,我也有。
她有的惡毒,我還有。
-13-
我花了一學期,讓她知道,我成績是沒指望了。
老師講的,我做出來都是錯的。
上回錯的,下回又是對的,再下回又錯。
在普通小學,是三十多名,在重點小學,也是三十多名。
家裏的學習計劃表劃拉了幾十份。
新學期的時候,經過一個暑假補課。
我英語沒有及格。
我媽很憤怒,她拒絕去家長會。
「你怎麼睡得着。」她開學那晚,半夜一點把我叫起來,「你哥哥用命給你換的機會,你成績一塌糊塗,你怎麼睡得着?!」
她使勁呼吸了一下。
「來,我們一個一個過錯題。」
我看着她,等她講題,她講完問我懂了沒。
「不懂。」
她又講了一次。
我還是說不懂。
第三次,她忽然暴怒,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故意的是不是?你是故意的!」
我說:「不是啊,就是不懂。」
平靜的表情在鏡子中,和她曾經臉上的弧度一模一樣。
她再次暴怒。
狂風暴雨般的巴掌落下,我拔腿就跑。
Ṫûₒ她關上了門,我去推她,她使勁將我壓在沙發上,一個靠枕堵住了我鼻子。
「你怎麼這麼笨?這麼蠢!」
我感覺呼吸急促,肺快要爆炸了。
在我要失去知覺時,新鮮的空氣重新湧進來。
媽媽又難過而傷心哭起來。
「我只是想要你學習好,我爲你犧牲了自己的工作,犧牲了身材,甚至和你爸一年見幾次面,你都忘了?!」
「我那麼愛你,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生下你這個孽障!」
「你要什麼媽媽不給你呢?我讓你勞逸結合,你已經比你哥哥少了那麼多作業!你ṱű̂³還要怎麼樣?!你想要小狗,媽媽說了啊,等你第一名就給你養,隨便你選。」
那一套曾經說給哥哥聽的,重新落入我耳中。
她忘了,我記憶很好。
我只是假裝不好。
她說的小狗也不是我喜歡的,是哥哥喜歡的ťūₚ。
那年哥哥得了小狗獎勵,第二個月因爲錯了單詞,ƭū⁾小狗就被扔了出去。
我說:「不知道啊,媽媽,是不是你教得不對啊。同樣的課,怎麼同學講就懂,好奇怪?是不是媽媽你哪裏方法不對啊?」
啪的一聲。
「可你講的我就是聽不懂?媽媽,要不你再講講。」
她猛然站起來。
「賤種,你就是不膩好,先進的蒙特教育不適合你,你就適合這個。」
她拿出了衣架。
哥哥不在了,媽媽不再假裝那個溫和優雅的高知女人,我也不再假裝是聰敏乖巧愛撒嬌的妹妹。
我媽打人不打臉,都在身上。
沒事,第二天我穿短袖。
小區的阿姨們看到,這回不再說媽媽愛了,她們同情看着我。
小聲嘀咕。
「先頭那個……我就知道不能逼迫孩子難麼緊……」
媽媽氣急敗壞罵回去:「閉嘴吧,你們知道個屁。」
她轉頭惡狠狠看我。
「你滿意了。媽媽會要個新女兒,以後都不要你了。」
這對小孩子最惡毒的話。
對我,並沒有什麼殺傷力。
-14-
我的日子恢復了從前。
早上沒有三種難喝的果蔬汁了。
媽媽也不再管我衣服了。
晚飯變成中午的剩菜。
媽媽開始認真喫藥,她開始檢測每一次大姨媽。
以往來大姨媽之前她總是容易生氣。
但現在,來大姨媽前一週她也生氣:「等着吧!你!」
她說:「你要是能把成績提起來,我可以不用這麼辛苦的。」
好像那孩子是給我要的。
她說我沒資格睡學霸的房間。
我回到小房間。
哥哥的東西清理出來。
除了讀書筆記和作業,其他的畫畫什麼本都被打包扔了。
我去垃圾桶撿回來,一本一本反覆看。
-15-
其實她不知道,那些作業我都會。
老師講的課並不難。
哥哥的筆記有一切我能學到的東西和註解。
當初我說害怕恐懼讀書的話後,他就給我準備好了一切。
我也繼承了哥哥的一切,包括他的好朋友。
我每個月也要像哥哥一樣給他們錢。
但是我可以給的更多。
因爲我把早飯錢也留下來。
等到第七個月的時候。
媽媽懷孕五個月了。
我瘦到了六十斤。
我已經有了六百塊。
而那兩個哥哥的朋友都滿十八啦。
我給錢的時候,這六百塊不小心露出來,都被他們一把拿走。
我走出沒有監控的巷子時抓亂了頭髮,邊走邊哭。
李圓圓碰到我,問我怎麼了。
我哭着指裏面。
那兩個男生正好出來,看到李圓圓,他們認識,一個人問李圓圓要不要一起去打遊戲。
李圓圓抓着我就跑。
她給我報警。
-16-
年齡到了,金額也有。
兩個人都被關起來。
對方家長鬧到了家裏。
媽媽不信:「怎麼可能?人家小學成績那麼好,初中成績也好。」
警察皺眉:「成績又不能代表人品。你知不知道,他們一直勒索你兒子。」
媽媽說怎麼可能?她問我爲什麼不說。
我說,說了有用嗎?
「哥哥跟你說第一次的時候就開始了。」
那時候媽媽怎麼說的,說不能太小氣,幾塊錢請朋友喝水是正常社交,說哥哥這麼小氣難怪交不到朋友。
還要他帶着自制蛋糕上門去道歉。
因爲這兩個朋友是媽媽精心選的,在小區裏面層次高,家庭好。
媽媽說:「我以爲……」她有一瞬愣怔。
「哥哥的美術本都畫了,二十幾本呢,都碼在門口的箱子裏,媽媽天天看作業,就沒看嗎?」
「哦,忘了,媽媽不看美術這些廢物作業的。」
那兩個小子根本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
更多的事情被挖出來。
哥哥長期被欺凌。
甚至那一次,他衣領壞了,媽媽說是和李圓圓有問題那次,也是他爲了讓李圓圓先走,被這兩個搶錢扯的。
媽媽站在那聽了一半。
她嘴脣有點顫抖。
「怎麼可能呢?天聞從來沒說過呀。」
我看着媽媽。
只要她有一點後悔。
只要她對哥哥有一點心疼。
我說:「媽媽,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學習表後面的照片?」
媽媽轉頭看我。
「那個照片不是李圓圓的。那個是媽媽你的啊。」
當初說好要一起出去旅遊,媽媽撕了護照。
哥哥將碎裂的照片一點點拼好。
「哥哥說,媽媽過年的心願是一起出去旅遊,他才提出這個願望。他語文作文丟了三分,是因爲作文題目是我的家鄉——哥哥只知道小區學校和補習班,他只能寫小區旁邊路過的公園——」
她喃喃不肯信:「所以,他這是在怨恨我?」
「沒有!他從來沒有!」
媽媽說;「不,就是怨恨!他就是怨恨!」
「不是!他沒有!」
二十多本畫冊,一年一本,媽媽在廚房的背影,媽媽寫計劃的,媽媽高興的,高高在上的。
沒有很多的愛,怎麼能支撐那麼多的馴服。
「你們做父母的,不能只關心孩子學習啊。」警察忍不住說。
媽媽一下暴怒:「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懦弱,真是懦弱,我怎麼生出他這麼懦弱的兒子!」
她眼睛紅了,最後一跺腳。
我聽見她說:「活該。他就是個活該!」
-17-
我猛然撲上去,一把將她撞到在地。
只是一秒,媽媽反應過來。
我臉上捱了結結實實一巴掌,頭髮被抓住,甩到了桌子旁。
鼻血被打了出來。
媽媽被拉開了。
她掙扎着狠狠再給我一巴掌:「你這個廢物,你害死你哥哥,還要害死你妹妹?」
「要不是你總給你哥哥打掩護,他心理怎麼會那麼脆弱?!」
「對的,是你!都是你!」
她從來是沒錯的。
錯的都是別人。
就像是她肚子裏這個孩子。
醫生明明都說了,這個孩子可能有問題。
建議進行羊水穿刺,檢查唐氏篩選的情況。
她卻說這個孩子懷孕時間、方法、喫得藥和兒子一模一樣,怎麼可能有問題。
她在家裏罵罵咧咧說我:「就算傻,也不會比你這個蠢貨傻。」
她所有的愛都是建立才成績和面子上。
一旦沒有,就會露出最可怕的模樣。
就像是對待一支入手的股票。
-18-
我冷冷看着她。
「哥哥會脆弱,是因爲哥哥愛你。你不脆弱,是因爲你根本不愛他。」
媽媽說:「我犧牲了那麼多,我爲他放棄了工作,我一個大學生當家庭主婦,我爲他胖了那麼多斤,毀了身材,做那麼多,他當然應該愛我。」
我說:「你以爲我不知道——」
媽媽看我。
「你根本就不是辭職,你根本就沒出去工作過。你讀的大專,你還連學校的畢業證都沒有拿到,你大學連英語沒過四級。」
「你結婚之前就這麼多斤,結婚之後也這麼多斤。根本不是因爲我們才胖的。」
「而且,這些小區裏面的阿姨都知道!你給人家講育兒經的時候,人家都知道你在網上看的!」
「人家啊,都在笑你呢。」
媽媽撲過來又要打我。
「我撕了你的嘴。」
我這一次發瘋的結果,是媽媽說我爛透了,翅膀硬了,她以後就當沒我這個女兒。
不會再給我一點愛。
她跟外派的爸爸打電話,說要把我送去鄉下。
「偶得智商不行,廢了,就是個孽障、廢物、討債的!我不要了,你也別要了。我會重新再還你一個和天聞一樣的孩子。」
-18-
我的爸爸,三歲後就外派,他只需要掙錢。
讀書的時候,他只負責讀書,上班的時候,他只負責上班,做爸爸的時候,他只負責回應「哎」。
他的人生簡單到對其他人殘忍。
他並不關心家裏事和孩子的教育。
他就像個殭屍。
偶爾會突然詐屍,然後嚴厲管教我們,尤其是我。
媽媽給他打電話。
公放中。
爸爸說:「偶得這個孩子獨,除了她哥哥,和誰都不親。跟沒心似的,再生一個也好,兒子最好。」
媽媽得意說:「多半是兒子,我看了清宮圖呢。」
媽媽講完了,轉頭看我,譏誚。
「沒長心的東西,不是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嗎?連你爸都說你不好,跟你沒感情呢。」
感情啊。是需要培養的。而不是血緣的贈品。
-19-
我在鄉下讀完了小學。
爺爺奶奶不懂,也並不管我。
我跳了兩級,他們只負責簽字。
我上初中的時候,媽媽有了新女兒。
新的女兒生的漂亮,眼距很寬。
眼睛很大。
新女兒一歲的時候,媽媽來看過我。
我在學校瘋跑。
那個月考我考了倒數第二。
老師跟媽媽說,偶得平時成績挺好啊,怎麼會突然。
媽媽失望譏誚:「別給她貼金了,她什麼水平我不知道?」
新女兒上幼兒園的時候,我上了鄉下初中。
媽媽又來了一次,她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她問我你知道錯了嗎?
我說:「是我說你沒工作錯了,還是你罵人錯了?哪件事?」
媽媽氣得哆嗦:「你現在跟我回去,你的人生還有救!在這種鄉下中學,你一輩子都毀了!」
班主任皺眉看她,也明白了我要她沉默保密的原因。
媽媽緩和了一下口氣:「偶得,聽說你這次考得是班上第三名?你這個成績啊,只要輔導,很有潛力的。」
我笑:「你說那個成績啊,我抄的。」
不過不是我抄,是我讓同桌和後桌抄的,我們並列第一,我按姓氏排第三。
我媽臉白了一下:「你!」
我說:「怎麼辦呢?我就是很笨啊,學不好啊。」
我媽看我新衣服:「你怎麼有錢買衣服?」
我笑:「偷得唄。」
初中三年每個月一百塊生活費,包含了衛生巾。
要不是學校補助和老師支持,實在很難熬下去。
「你頭髮呢?」
「哦,這個啊,剪了賣錢,三百塊。奶奶不是跟你說了嗎?所以斷了三個月生活費。」
媽媽站在那,說不出話,她眼裏隱隱是後悔。
上課鈴響了,我麻溜跑去了教室。
媽媽很久沒來。
我初中物理競賽得了全省第一名,順利提前進入了高中入學名單。
獎狀我存在班主任那裏。
回到家裏,奶奶的電話被打爆了。
媽媽打過來的。
「我看那個抖音說那個第一名的競賽叫翟偶得——」
「啊?我得獎?哈哈,什麼東西?同名吧。」
我媽媽冷笑:「我就知道,怎麼可能?你那個成績,抄都抄不明白,你那個豬腦子,怎麼可能有你哥哥一半聰明?」
「是是是。媽,新女兒養得怎麼樣?」
我們都擅長攻擊對方。
電話裏是孩子的尖叫,我媽把電話掛了。
-20-
我提前上高中時,媽媽的新女兒終於上了小學。
她顧不上我。
我高三時候,她估摸我差不多初中要畢業。
高考完那個暑假。
一切塵埃落定。
六月二十號,我正在打暑假工。
她終於給我打電話。
我媽說已經完成了我的九年義務教育。
如果我要繼續讀,那就回家把事情說清楚。
「高中不是那麼容易的,沒有爸媽支持,你還能嘴硬多久?」
我說:「那我不讀高中了,我去打工呀。」
飯店裏是老闆的催促聲,我媽聽出端倪:「你真的在打工?」
「是啊,一個月三千。下週我準備進廠,管喫住,聽說五千一個月,還有加班費。」
「你!你辛辛苦苦讀書——」
我媽僵持了一會:「偶得,你非要和媽媽這樣嗎?你的妹妹不太好,你回來,媽媽還能幫你,你想讀高中,我可以幫你——」
我說:「再笨也比我聰明不是。我還惡毒呢,忘了?媽媽。」
我媽一下激動,對我她總是難以控制情緒:「當初要不是你撞那一下,她腦子就不會這麼壞。她現在大班了,還不會自己上廁所。老師說讓帶去醫院看看!你不該負責嗎?!」
「去醫院耽誤不得呢,媽媽!」
「去什麼醫院?!我的孩子我還不清楚?她只是有點晚熟,怎麼可能有問題。你是姐姐,你要負起責任。當初你哥哥怎麼帶你的,你難道一點都沒學到。」
我說:「你們快樂時候的產物,爲什麼要我負責?」
媽媽頓住:「你怎麼這麼惡毒?」
「啊,多虧媽媽教得好。媽媽,我去打工啦,你覺得最沒出息那種臨時工!」
只要自己不發瘋,原來瘋的真的是別人!
我掛了電話。
-21-
我的高考成績足夠我上一個極好的大學。
我選擇了特區的學校,申請到了全額獎學金。
拿到通知書那天,整個鎮的學校都驚動了。
小學初中將我的名字寫在光榮榜上。
跳級兩次。
全省二十七名。
本縣第一名。
新的高中分享ţú₋完,我回到了我的初中。
班主任激動給我鼓掌,我走上前去擁抱了她。
老師們給我準備了很多禮物。
熱心的企業給我準備了獎勵,我一個個鞠躬,感謝。
陌生而真誠的溫暖,久違的熟悉感覺。
就像哥哥小時候給我留下的糖果,將我半夜叫起來刷牙的那一根指頭。
「會好的,偶得,以後會越來越好的。忍忍,小學就過了。」
「忍忍,初中就過了。」
不,我親愛的哥哥,越來越好,會有的。
——但一定要遠離越來越壞的。
看看吧,真誠的愛,從不帶着目的和必須要的對等回報。
洋溢的笑臉和祝福中。
根本不需要僞裝,眼淚自己就掉下來。
我抱着哥哥的最後一冊圖畫本。
上面的畢業計劃,一一都在被我實現。
-22-
我上車的時候,爸爸媽媽終於趕來了。
他們不僅來了,還帶着新女兒。
穿着漂亮衣服的新女兒眼睛寬寬的,一下車就開始叫。
爸爸責罵爺爺奶奶這麼大的事情也不說。
爺爺奶奶說:「我們老年人又不懂。只知道她考上了。來了才知道是大學。可是沒到她讀大學時間啊。」
媽媽鬆開了妹妹的手,衝過來。
「怎麼可能?!她現在不是應該 初三嗎?!她不是打工嗎!刷盤子!」
「偶得成績很好, 跳級了三次。」
「小學兩次, 初中一次!你們不知道嗎?這麼天才的孩子, 真是難得啊!」
媽媽難以置信看着我。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都沒有給她補課?!而且那些計劃她一個都做不好——我還記得她四則運算都不明白,她做題也不行, 她還打架——她她還偷錢——她怎麼可能?!!!」
她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瞠目結舌。
班主任上前:「搞錯了吧,偶得品學兼優, 一直是三好學生和學校學習標兵。如果是按照成績,但凡做家長的多問一句, 也知道, 她成績很好啊!怎麼?你們不知道?」
媽媽喃喃:「不可能!怎麼可能?!肯定是抄的!你們查監控, 她肯定是抄的!」
「怎麼不可能?!她物理競賽全省第一名!生物競賽第二名——英語新晨杯第一名——」
爸爸也張大了嘴巴。
「這就是你給我說的廢物女兒?你說她是廢物?你說這個天得是天才?」他嫌惡看着新女兒, 「當初你騙我把偶得扔到鄉下,錯過了我們感情培養的最好時間!你拿什麼補!!」
我皺眉:「我們, 本來也沒啥感情啊。」
「我是你爸!!」
他拿出父親的噱頭。
「是嗎。」
「我們給過你生活費。」
「記着呢, 以後會還的,按照同期銀行利率。對了養老費也會按照法院要求給的。」
媽媽說:「你這麼成功離得了我們嗎?要不是我……我……」
她卡殼了。
體育老師嗓門大。
「有你們這麼做爸媽的!?爲了追兒子, 女兒扔到外面不管不顧, 連讀幾年級都不知道!生活費還不夠喫飯的!偶得跟着你們, 真是可憐!」
「還什麼計劃表!還發班級羣說自己負責了?!天天雞娃, 不如先雞自己!一個一事無成,一個渾渾噩噩,對孩子要求就高了?現在孩子還在讀書,就要錢了?呸!」
一頓好罵。
我爸看着體育老師的體格不敢上前。
我媽眼裏露出無比後悔的神色。
「偶得,偶得啊——媽媽不知道……這麼多年,媽媽也一直在想你啊。都是天得, 讓媽媽走不掉,以後不如我們將天得放鄉下, 你跟媽媽回去。」
我看着她還沒說話。
天得聽懂了, 嗷嗚一口就咬上去:「壞,壞, 扔我, 打打打!」
她勁大,我媽臉一下紅了。
眼淚也痛出來:「偶得啊——你看看媽媽。你幫幫媽媽——」
-23-
我向外走去。
外面等候的車到了。
我要去下一場開始分享。
然後將要去哥哥當初說過的旅行地,我要替他看一眼這個時間。
我抱着筆記本一步步向外走出去。
如果他們看一眼, 如果他們真的在意, 如果他們真的曾經愛過那個孩子。
他們會認出上面兒子的字跡。
他們會想起曾經沒有說的約定。
但是……他們沒有。
涇渭分明的人羣。
我最後看了一眼他們, 媽媽被新女兒僅僅纏着, 他們三人彼此爭執, 交織,就像解不開的 DNA 螺旋分子。
痛苦, 尖銳爆鳴。卻再也無法掙脫。
-24-
關上車門一瞬。
我將哥哥的本子放進揹包, 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
記下剛剛給我的兩筆捐贈, 還有學妹給我的畫筆禮物。
奶奶想要的一條花圍巾。
那些細碎的美好。
是哥哥教會我的,都在一一記錄。
未來某一天,再次相遇時, 就像是我們手中在某一刻按下的香水瓶。
是穿越時光的久別重逢。
一次次覆蓋,成爲自己人生的底色。
是想怎麼香,就怎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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