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頭向日葵

騎電車等紅燈時,手機又向我推送了天才數學少女的採訪。
我剛掃一眼,微信彈出消息。
【小美,下週你一定要回來跟那個相親對象見見。
【他有錢,彩禮正好借你弟弟湊房子首付……】
紅燈變綠,我收了手機過馬路。
一輛拐彎的大卡車突然失控,將我捲入車輪下。
再度醒來,我回到中考的那個夏天。
爸媽說:「數學考一百分有什麼用!你偏科太嚴重,這成績不可能考上好大學,趁早打工去吧……」

-1-
失控的大卡車毫無預兆朝我撞來。
我單薄的身軀被捲入車輪中,在馬路上碾出一條鮮紅淋漓的長長血道。
85°C 蛋糕店的袋子被甩落在炙熱的馬路上。
裏面的草莓蛋糕滾出來,在烈日下很快癱成一團髒污。
真可惜。
今天是我生日,我奢侈一把花 88 塊錢買了蛋糕。
卻一口都沒有喫到。
想許的那個願望,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碎屏的手機裏,媽媽的微信還在不斷往外湧。
她說:【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都怪爸爸媽媽沒能力,你弟老大不小,他那對象沒房子不肯結婚。
【那男的雖然是個二婚,但孩子被媽帶走了,有房有車有單位,要不是因爲只有一米六高,還輪不上咱。
【你也三十,真不能再挑了。】
……
原來人死後,往生的使者會給你些時間,讓你與人間告別。
我看到媽媽見到碾碎的我哭得暈過去。
看到弟弟激動地衝上去要揍人,看到他們說要讓司機抵命,但在對方提出願意多出五十萬求諒解書時沉默了。
看到探望的親朋們勸慰「人死不能復生,小美最孝順,想必也願意你們拿錢的」時,他們輕輕點了點頭。
看到他們把銀行卡遞給弟弟,抹着淚說:「這是你姐用命換來的錢,你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年年去給你姐磕頭燒紙。」
我問使者:「他們燒的紙錢我能用上嗎?」
「不能。」
真氣!
這麼一大筆賠償款,我竟然一分也撈不着。
我又問:「我沒幹過壞事,還做了不少好事,投胎時能優先選擇嗎?」
我幫過走丟的孩子報警尋找家人,救助過流浪動物,定期資助山區的貧困學生,還去養老院做過義工等等。
我要求也不高,下輩子能當個獨生女,享受父母獨一無二的愛就行。
「不能。」
正失望時,使者問:「你本來想許什麼生日願望?」
「想跟那個數學天才女孩一樣,被人發現和挖掘。」
「千里馬得跑得夠快,才能被發現。」使者伸手撫摸我的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我聽到他說,「我送你半個願望。
「靠自己,不要起貪念!」

-2-
再度醒來,我回到初三那個夏天。
老舊電視正在播着新聞:「本次世界盃決賽將在明日展開,荷蘭迎戰西班牙,鹿死誰手……」
弟弟將電視換成金鷹卡通頻道,爸爸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舊的吊扇吱嘎吱嘎,媽媽扒拉着水泡飯,嘆氣:「小美,數學考滿分有什麼用?你總分太差了。
「你的分數只能去三中,那裏一年都考不出十個大學生,去了也是浪費錢。」
城裏來走親戚的叔叔也道:「你媽說得對。
「你偏科太嚴重,而且高中數學比初中數學難多了,我就沒見過有哪個女娃高中數學能拿滿分的。
「與其去三中浪費時間和金錢,還不如去讀免費的中專,早點畢業,給你爸媽減輕負擔,幫襯你弟弟讀書。」
他滿臉寵愛摸着弟弟的頭,道,「小旭次次考百分,又是男孩,你們應該盡全力培養他纔對。」
媽媽放下筷子,擦了一把眼角的淚:「都怪爸媽沒本事……要是家裏有錢,三中也送你去讀ṱûₜ的。」
前世,我在爸媽哭窮哭慘中,放棄了自己的未來,讀了中專進了廠。
畢業後走向社會摸爬滾打,節衣縮食,對他們尤其是弟弟傾盡全力付出。
我沒有讀過大學,就將他當成一個寄託,傾盡全力想將他舉起來。
卻不承想連婚姻都變成了換錢的籌碼。
如今回頭,方覺自己可恨可憐又可悲。
神明只許我半願,餘下半願須自全。
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了和前世全然不同的決定:「我要去讀高中。」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拿什麼讀?
「拿你語文 90,英語 85 的成績嗎?
「三中裏全是染頭髮的黃毛,就沒幾個正經讀書的,」他口水噴到我臉上,「你要是考上一中我跟你媽賣血也供你。
「你考出這分數,好意思要我們掏錢供你?」
我靜靜看着他:「你自己說的,考上一中就供我,別反悔。」
叔叔掰了一截竹掃把的枝剔牙,笑了:「小美,你怕是腦殼進水了吧。這分數莫說一中,二中都不收你嘞。」

-3-
我朝他笑笑:「叔,你有時間管我家閒事,不如先去治治你自己的病。
「說不定還能老來得子,就不用羨慕我爸了。」
叔叔臉色漲紅:「什麼病,我能有什麼病?」
「當不了男人生不了兒子的病啊。」
說完我快步出門,留下叔叔急急辯解。
「我沒病,我好着呢。
「是荷花有問題,生不了孩子。」
真讓人噁心。
明明是叔叔的問題,但爲了那點可憐的面子,一直將責任推卸到嬸嬸身上。
讓嬸嬸承受了無數的非議。
直到後來嬸嬸實在受不了離婚,兩人撕破臉才說出真相。
十六歲的我一無所有,縱使重生,想要改變命運、彌補心中遺憾也並非易事。
高中的錄取工作估計已經到了尾聲,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騎着老舊的自行車一路狂踩,敲開了初中三年教我數學的王老師的門。
急切請求:「王老師,我很想去讀一中,我在數學上是有些天賦的,我可以走競賽通道……
「我知道您跟一中的數學組組長是同學,您能幫我牽個線嗎?」
王老師低聲嘆息:「周小美,初中數學和高中數學是不一樣的。
「你總分差太多,破格錄取有嚴格的流程,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我跟一中的周老師也沒那麼熟,這件事我恐怕幫不上忙……」
他的話給我飽滿的熱情澆了一瓢涼水。
我寬慰自己:很正常。
這三年來王老師的確因爲成績偏愛我,但如今他眼裏我還是個半大孩子,這偏愛不足以他爲我牽線搭橋費人情。
廚房飄來飯菜的香味,客廳的電視裏兩個主持人在熱烈討論着世界盃到底哪家球隊會獲勝。
王老師明顯分心在聽。
前世我在中專遇到了初中同學,她跟我八卦說王老師花了一年工資買荷蘭贏。
結果買錯了,夫妻倆因此鬧了一陣離婚。
我靈光一閃,激動地握住王老師的手腕:「王老師,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我賭西班牙一比零贏荷蘭,如果我贏了,你能帶我去見周老師嗎?」

-4-
回到家,叔叔已經走了。
竈臺上扣着一碗白米飯,還有些喫剩的豆角和茄子。
媽媽坐在門檻上選豆子,勸我:「不是爸媽不供你,實在是你這成績讀高中也是浪費錢。」
我一字一句:「我會去讀一中的。我要上全國最好的大學。」
「小美,人要務實。」
爸爸抽着煙冷哼,「趁早想好是打工還是讀中專,明天必須做決定了!
「你這分數想讀一中,做什麼春秋大夢?」
貧窮的人生奉行的是實用主義。
他們曾無數次對我說:人不能做夢,有務實。腳踏實地過好現在的日子纔是正經。
可是沒有夢想的人生,就像是流水線上光禿禿的螺帽。
日日頂着空洞的軀殼,白白浪費來之不易的幾十年光陰。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很久才睡着。
做了個夢。
夢見那輛大卡車滾滾朝我而來,我想躲,但腳下卻如同生根一般動不了。
只能驚恐地看着它一寸寸撞碎我的身體。
我從噩夢中驚醒,窗外卻佈滿燦爛朝霞。
不知名的鳥嘰嘰喳喳,院子裏的黑狗「汪汪汪」吠叫。
屋外傳來王老師的喊聲:「周小美是住這裏嗎?」
我一個彈跳從牀上坐起,鞋也來不及穿衝了出去。
漫天紅粉色朝霞裏,王老師朝我笑:「我輸了!
「帶你去兌現賭注!」
我如願見到了周老師。
幸運的是,他從組長升職成了副校長,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
不幸的是,他說今年中考數學得滿分的,有五十來個。
我並沒有那麼特別。
但我不想放棄,不住地請求:「我在數學上真的有天賦,周老師咱們是本家,求您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王老師也幫着說好話,周老師讓步了。
他從桌上抽出一本書:「這是高一的數學課本。
「我給你十天的時間,十天後你來參加考試,如果能考 140 分以上,我就破格錄你。」
王老師急道:「老周,十天也太苛刻了,至少得一個月。」
周老師並不通融:「一個月錄取工作全面結束,黃花菜都涼了。
「你知道破格錄取有多麻煩吧?她必須證明自己的實力。」

-5-
我天天把自己埋在家裏啃高一數學瘋狂刷題。
與此同時,一中二中三中的錄取名單也都公佈出來了。
一中我肯定沒戲,但我的分數上了三中的錄取線,三中的名單裏也沒有我。
那天晚飯桌上,我一邊扒拉飯菜一邊還在翻書,爸爸很生氣:「你腦殼進水了是嗎?
「連三中都不要你,你天天看這數學書有什麼用?」
媽媽也跟着勸:「你同學杉杉準備去讀衛校,以後畢業出來能當護士進醫院,我看挺好的。
「小美,衛校名額還挺緊張,你也得考慮起來咯。」
我頭也沒抬繼續往後翻書:「不去!
「只要十天後我能考一百四十,就能去讀一中。」
我的態度徹底激怒了爸爸,他抽過我的書「譁」地一下撕成兩半。
「看坨狗屎!周小美,你接受事實行不?你就不是讀書那塊料。天天關着門看看看,你要看成個瘋子嗎?」
我深吸一口氣。
不行!
還是忍不下去。
我霍然站起,「唰」地一下將桌子掀翻,怒道:「什麼叫不是那塊料?
「我就需要十天的清淨,這你們都給不了嗎?
「如果一中給小旭這樣的機會,你們還會這樣打擊阻攔嗎?」我紅着眼咆哮,「爲什麼總是這樣!
「不管我做什麼,你們都要說不行別瞎折騰!
「我偏要試!
「從今往後,只要我想做的事,不管多難,不管可能性多小,我都要去試試看!」
前世就是這樣。
他們一次次打擊,我一次次放棄。
最後讓步了我所有的人生。
重來一次,我再也不要那樣過。
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努力踮起腳,就算最後夠不到光,我也不會後悔。
不會在每一個睡不着的深夜裏想:「要是當初我去試試,要是我當初我再堅持下就好了……」
爸爸拿着掃把想抽我,媽媽攔住他,低聲道:「她就是一時半會鑽了牛角尖,反正只剩幾天了,到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行的。」
我本來只想默默努力,可媽媽憂心忡忡逢人就說我行爲古怪怕是中了邪,還四處打聽哪裏有靈驗的活神仙。
村裏人都說我瘋了。
「從來沒上過課,就靠在家自學十天想考 140?她以爲自己文曲星下凡啊。」
「一中的領導明顯是隨便找個理由糊弄她,她還當真了。」
「考這點子分數,三中都不收還想去讀一中,真的是做春秋大夢。」
「數學能學好的都是男孩,有她一個妹子什麼事?」
……
我學得不捨晝夜,很快到了約定考試的日子。
天還沒亮我就出門搭車,遇到好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民。
「文曲星今天怎麼捨得出門了?」
「是要去參加考試了吧,能考及格不?」
「你中考那分數要是能上一中,那可是我們村頭一個,以後要上族譜!」
……
天氣很不好。
烏雲在遠方的天空翻滾,一寸寸朝我們這邊壓來。
彷彿這天,不會再亮起來了。
到了一中暴雨已至,門衛說現在是暑假期間,就連高三目前也放假。
學校沒一個學生,周老師更是不在。

-6-
我站在屋檐下等,噼裏啪啦的雨將褲腿涼鞋和滾燙的心浸得透溼。
門衛勸我:「回去吧,姑娘。
「我在一中幹了五年門衛了,從來沒聽說有哪個學生因爲某一科成績特別好招進來的。」
所以,這真的只是拒絕我的一個藉口,而我傻傻當真了嗎?
我抬頭看天,想看到雨幕盡頭端坐的高高神明。
你只許我半願。
若我此刻放棄努力,靠着前世模糊的記憶,買股票買比特幣炒房子,你會瞬間將我從這一場大夢裏抽離,送我入輪迴嗎?
我等了很久,神明沒有回答。
但漫天暴雨裏,有人撐傘匆匆而來。
他拂去臉上頭上的水珠,衝我笑笑:「對不起,半路車子壞了,大雨天打不到的士,我遲到了。」
辦公室很悶,周老師倒的熱水很燙,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很吵。
但漸漸地,這些聲音和感知都離我而去。
我沉浸在數學題的叢林裏。
我觸到它們的葉,摸到它們的杆,尋到了它們的根……
從一中出來時,暴雨已經停了,夏日的彩虹高懸天際。
鄉間的小路有些泥濘,踩上去軟綿綿黏糊糊,我的心卻輕飄飄,幸福得落不到實處。
因着下雨,大家都沒去田裏地裏幹活。
一堆人聚在我家屋檐下聊天。
五嬸折了一根竹枝剔着牙,笑問:「文曲星回來了?看你這一身透溼的,不會連老師的面都沒見着吧?」
三伯吐着嗆人的菸圈:「你也別怪你爸媽,你就不是讀書那塊料。
「老老實實去打工,幫你爸媽一起扶你弟弟上大學纔是正經。」
大家都附和。
「是的,做人還是不能癡心妄想。」
「你爸媽養大你不容易,你也要體諒他們的辛苦。」
「女孩子嘛,讀得好不如嫁得好。」
……
沒人相信我可以。
或者說,大家其實不需要一個女孩太可以。
在很多人的觀念裏,優秀的女孩應該是從小幫着爸媽做家務,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
工資幫襯弟弟和家裏,結婚時再要一筆不菲的彩禮,婚後孃家有召必應。
媽媽給他們加過茶水,看向我:「你想去試,我跟你爸也讓你去了。
「這下你該死心了,是去打工還是讀不要錢的中專,這兩天就得做決定了。」

-7-
我笑着回:「我考過了!」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
我加大音量,「我考了 146 分,周老師說他會將我錄進一中,一週就能出結果。」
衆人炸開了鍋。
「小美,牛皮可不是這樣吹的。」
「你其他門考成那樣能進一中?」
「他有沒有問你要好處費?要多少錢纔行?」
王嬸陰陽怪氣:「你一個細妹子,單獨跑去找他,他該不是佔你便宜了吧?
「細妹子還是要自愛,不能仗着年輕臉蛋好看就亂來。」
我怒了:「王嬸早上起來沒洗臉嗎,眼睛這麼髒,要不要我打盆水給你好好洗洗?」
王嬸漲紅臉:「我這也是合理猜測。」
我反擊道:「那我合理猜測你天天晚上偷喫豬飼料,要不然你們一家都喫一樣的飯,就你胖成個豬頭樣!」
衆人哈哈笑,王嬸氣得差點仰倒。
媽媽也不相信:「他真的答應讓你讀一中?」
「真的。」
有人說着風涼話:「沒有當場給你錄取通知書嗎?空口無憑的事隨時可以反悔呢。」
他能冒雨而來,我信他會遵守承諾。
村裏人包括爸媽都持懷疑的態度。
但六天後,我真的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這次村裏那些三姑六婆總算閉嘴了。
他們說:「週中華家真是祖宗保佑,小美考那分數都進了一中。」
爸爸拿着通知書,也嘚瑟了一陣。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爲通知書上寫着,學費 1200,住宿費一學期 400,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加起來得要兩千多。
那會兒是 2010 年,其實兩千多算不上鉅款。
可爸爸說:「我打聽過了,這麼多年一中從來沒有靠數學成績好保送大學的。
「你其他門成績差太多,怕是你們學校倒數第一,靠總分考不上好大學。
「還是別去浪費錢了。」
媽媽跟爸爸爭辯了幾句:「小美都拿到通知書了,就讓她去試試。
「你之前不是也答應她了嗎?」
爸爸發火了:「試試試,不要錢的嗎?
「你天天在家一分錢不掙,花錢的時候倒是大方,最後累死累活的不還是我?
「你要想支持她,你就自己掙錢去。」

-8-
爸爸發完火出去打麻將了,媽媽在櫃子深處翻出一個小包,將裏面零零碎碎的錢掏出來。
她無奈地看着我:「這是媽媽存的私房錢,才一千多,也不夠啊!」
她又將錢數了一遍,深深地嘆氣,「我真是沒用……」
前世我總是不忍心看她這副可憐愧疚的模樣。
但我此刻淡淡開口:「媽,你不是還有個三十幾克的金鐲子嗎?」
鐲子是爸爸給的聘禮。
賣了它能換七八千塊,付我的學費綽綽有餘。
媽媽立馬反駁:「不行,那鐲子是留給小旭娶老婆用的。」
弟弟才十歲,結婚至少還需十多年,完全可以慢慢積攢。
而我讀書,迫在眉睫。
她或許愛我吧。
畢竟我也是她生出來的孩子。
可她給弟弟的是愛是滿月,餘下給我的,不過是螢火之輝。
一點點的光,非但無法照亮漫漫前路,反而讓夜顯得更黑更沉更加沒有出路。
我自嘲地笑了笑。
媽媽辯解:「賣了鐲子,湊夠第一年的費用,之後高二高三又怎麼辦呢?
「你爸說得其實也有道理,一中沒有靠數學保送的,何況你還是個女孩子,到了高中衝勁不行的……」
我不想再聽,打斷她:「你就知道你不會肯,沒關係,錢的事我自己解決了。」
媽媽警覺起來:「你該不會偷偷賣了我的鐲子吧?」
她着急忙慌拿了鑰匙開抽屜,打開盒子。
金鐲子還在。
她細細擦拭着:「金子就是金子,放這麼久看着比以前還亮。」
當然不會越放越亮。
跟王老師做世界盃決賽賭局之前,我偷走了這個鐲子。
送去當鋪,當了六千塊。
我把錢交給王老師,說:「我賭西班牙一比零贏荷蘭,這錢請老師幫我下注。」
這是我贏錢的籌碼。
也是讓王老師重視與我這個「半大孩子」的賭約,爲我引見周老師的籌碼。
西班牙贏了,我將鐲子贖回,賺了五千多。
我預感縱使成功,也很難從爸媽手上拿到高中學費,所以提前做了小小算計。
我不貪,只想求得自己的學費,想來神明不會怪罪。
半夜爸爸回來,很是火大:「媽了個逼,今天我點了一晚上的炮,輸了四百多。」
媽媽跟他說我自己有錢,一定要去一中。
「她要去就讓她去!反正我醜話說在前頭,明知道考不上大學,我是一分錢都不會出的。」

-9-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收拾了幾件衣服悄悄出門。
想要競賽出成績,天賦和努力都很重要。
高二有個學長在市裏的選拔賽拔尖,即將在九月參加奧林匹克數學賽省預賽。
那天我考完後,周老師說:「你缺得太多,如果確定要走競賽這條路,從現在開始就得努力。」
周老師幫我安排好了宿舍。
除了我之外,同屆學生裏還有十個男生也要走這條路。
他們高考數學全是滿分。
其中劉大福在省初中奧數競賽拿過金獎,宋喆拿過銀獎。
小組第一課,周老師說:「今年我們有六個同學參加市裏選拔賽。其中有三個初中時都獲過獎,但最後只有張昭一個人出線!
「這是一座獨木橋,只有足夠有天分和努力的人,才能擠過去,」周老師目光落在我身上,「明白嗎?」
高中數學考滿分,在競賽生身上應該是基操。
從未接觸過競賽的我,是人羣裏最普通的那個。
周老師給我們每人發了份高中三年的數學課本。
「開學前我會組織一次考試,如果暑假期間你們不能將這幾冊書上基本的知識點掌握,那我勸你們趁早放棄。」
那天我一直在看高一上的數學。
雖然之前突擊了一週,可其實掌握得並不牢固,周老師給的測試卷不難,我卻還沒拿到滿分。
劉大福湊過來嘲笑我:「女孩子學數學本來就難,你還不笨鳥先飛,現在纔開始看高一上……
「嘖……你這樣恐怕留不下來啊。」
他家境好,從小偏科厲害。
所以家裏早早給他規劃好了競賽的路子。
高中數學的知識,他已經全面接觸過了。
我多麼希望他是小說裏那種無腦反派,可事實上傍晚周老師讓我們做測試卷,他第一個交卷且滿分。
我交卷最晚,分數最低。
同學王濤安慰我:「你起步晚,能考成這樣已經很厲害了,咱們一起加油。」
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維持這種情況。
都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但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情況,當身邊的小舟劃得比你快,那縱使你一直傾盡全力,雙方的距離依然會越來越遠。
原來天才之路,不是書裏電視裏那麼光鮮亮麗。
越往前,就越要克服那種「哦,原來我沒有想象中那麼厲害」的那種強烈失落。
但我不能放棄。
因爲我不會再有機會遇到第二個心軟的神。
我跟其他男生都不熟,只有底子差點的王濤會經常找我一起學習。
劉大福有時還笑話我們:「真的是物以類聚。」
夜以繼日,暑期結束前,我總算將書從頭到尾大概學了一遍。
周老師的測試緊隨而來。
「這次考試不難,沒有上一百三的人,說明你們不是競賽的料子,奉勸你們現在放棄去走普通高考的路子。」
劉大福最先交卷,經過我身邊時還嘀咕:「喲,這題都做不出嗎?」
考試時間到,可我最後一道大題還沒寫完。
周老師是當着我們的面,在教室批改試卷的。
抽動試卷時,你就能看到是不是自己的,他的紅筆在上面勾勾畫畫,壓迫感撲面而來。
很快,成績就出來了。

-10-
劉大福和宋喆拿了滿分,其他男生是也都是 145 以上,只有我和王濤低一點。
王濤 144,我只有 141。
這次考試後很快就要開學,周老師給我們放了三天假。
臨走時他叫住我,問:「周小美,一中的門你已經邁進來了,你確定要走競賽的路子嗎?
「現在改道,還來得及。」
夏日炎炎,晚霞如火般熱烈。
我笑了笑:「我確定,我一定要試試。」
我再也不要輕言放棄。
事有湊巧,叔叔就在劉大福爸媽的廠裏上班。
經他宣傳,我考倒數第一的事情村裏盡人皆知。
「小美那個妹子真的腦殼鐵。」
「聰明的男孩這麼多,要是競賽真的有出路,還輪得到她一個妹子?」
「考倒數第一學校都沒退貨,又沒找家裏拿一分錢讀書,我看她那個老師有點不清不白……」
叔叔更是老神在在「勸」我:「別人考滿分,你考 140,差十分還搞什麼競賽?
「趁着還沒交學費,別浪費這錢了。」
爸爸也是這意思:「你上次考過了是運氣好,這回現原形了吧,現在中專也招滿了學生,你跟着你表舅打工去算了。」
我冷冷地看向他們:「我讀書沒讓你們出一分錢。
「既然沒出錢,就不要在這裏指指點點。
「我好歹考上了高中,你們兩個初中都沒讀完,一輩子都是井底之蛙,有什麼資格來告訴我接下來的人生怎麼走?」
這世上有太多這樣的長輩,自己只見過眼前的方寸之地,卻要用這一點點微薄的人生閱歷,利用自己長輩的身份,束縛孩子的未來。
爸爸惱羞成怒,想要打我。
我已經抓起掃把挺直腰桿:「你敢打我,我就敢還手。」
十六歲的我有一米六五,脊背筆直。
看上去比一六七的爸爸,還要更高一些。
爸爸目光明顯縮了下。
叔叔揚高聲音:「不得了,你對你爸爸就這態度?」
我狠狠看向他:「叔叔,你的病治了沒?
「鎮上電線杆上都是小廣告,要不要我幫你抄幾個回來?
「你要是再管我的閒事,我保證把你陽痿早泄的事,宣傳得全村人都知道!」
叔叔臉色漲紅,卻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爸爸嗶嗶賴賴:「沒大沒小,都是你媽慣的。
「你別想我出一分錢供你讀書,我倒要看看,你搞這鬼競賽,能搞出什麼名堂。」
我得付出全部,我必須成功。
不然這些人就會說。
「你看,我早說過女孩子不適合搞競賽吧。」
「當初還不如聽我的早點去打工,裏裏外外不曉得損失了多少錢。」
……

-11-
我只在家待了兩個晚上就提前返校了。
那天早上媽媽堅持要騎車送我到鎮上坐車。
她給我準備了大大小小很多罐鹹菜,辣椒蘿蔔白豆角。
等車時,她從褲腰的夾層裏摸出兩百塊:「小美,這個你拿着。
「到了學校省着點花,別惹事,好好讀書。」
開學後,九門功課接踵而來。
課程排得很滿,各科作業也很多,如果按時按量完成,就剩不下多少時間來鑽研競賽了。
王濤來回搖擺。
他又想抓住文化課,又想搞好競賽。
可我不同。
我徹底放棄其他學科,一門心思撲在數學上。
我把書堆成高高的一摞,不管講臺上老師說什麼內容,我都是在看數學書,做數學題。
但很快我就被發現了。
英語老師點我回答問題,我沒聽課,自然答不上來。
她快步走下講臺,抽過我課桌上的數學卷子,「唰」地一下撕成兩半。
怒道:「周小美,這不是我第一次發現你在我課堂上幹別的了。
「你要是不想聽就滾出去。
「搞競賽想保送有多難你知道嗎?前幾天咱們學校唯一的獨苗去省裏參加數學奧林匹克,都沒入圍。
「我聽說你在這些競賽生中資質也就一般,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學文化課。」
下課後,她還叫我到辦公室繼續訓我,其他幾個老師也怨聲載道,紛紛讓老周好好管管我。
老周看向我,問:「周小美,老師們的批評你接受嗎?」
我深深鞠躬:「我接受。」
英語老師氣咻咻:「那你以後得好好上課了。」
我將腰彎得更低些,誠懇地說:「對不起各位老師。
「憑我的資質,想要通過考試上個好大學難於登天,競賽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的人生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我做好了決定,請你們諒解。」
其他幾個老師搖頭嘆氣,英語老師狠狠將教案一摔:「行!
「那以後我的課,你就別進教室了。」
從那天以後,每次英語課我都是蹲在教室外的牆角度過的。
路過的老師和同學都會多看我幾眼。
他們都在背後議論我入魔了。
這世上,大概沒人相信我真的能靠競賽有所出路。
我曾聽無數網友說,天才都是有跡可循的。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鄉下,在山裏,在邊緣初中,即使你在某一方面表現出一定的天賦,但只要你各科不均衡,你根本就沒有往上的機會。
鄉鎮初中不會有預算或者動心思去挖掘你,送你去參加比賽。
這世上應該有很多很多天才。
他們就像是蒙塵的明珠,因爲無人擦拭,最終被當成無用的玻璃球,隨意丟棄。
那天我做一道幾何題太入迷,周老師在我旁邊站着我都沒發現。
等我終於解開發出勝利的低呼,聽到他說:「這道題不算難,你花的時間有點長了。」
我抬頭看他,他低垂的眉眼裏嚴肅中帶着些莫名的失落。
他問我:「你真的決定好了?不會後悔嗎?」
「絕不會!」
他伸手撈住我胳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那以後的英語課,就去我辦公室學吧。」
我是當晚才知道,周老師爲何失落。

-12-
王濤決定放棄競賽了。
晚自習前他破天荒地找我:「周小美,喫完晚飯我們一起去操場逛逛吧。」
在那之前,他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兩分鐘花。
深秋天黑得早,最後一點桂花香點綴着暗沉的夜。
王濤說:「我試過了,我不行,我做不到兼顧。
「我也沒有你那樣的魄力,能徹底放棄文化課去搞競賽。」
如果說文化課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那麼搞競賽大約是萬馬奔騰走鋼絲。
高二學長的失敗,學業和競賽的雙重壓力,終於將王濤擊垮了。
我自嘲一笑:「我沒你說得那麼勇敢,我不過是……沒有選擇而已。」
我拍了拍他肩膀,「其實有時候,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
因爲放棄,也會面臨無數的嘲笑和質疑啊。
王濤皺緊的眉頭鬆了點:「周小美,我會給你加油的。
「你一定要進省隊進國家隊,走向世界的舞臺。」
那很難吧。
但我會試試的。
因爲這是我重生的契機和使命啊。
王濤走後那個週末,周老師給我們上完課後,加了一堂考試。
劉大福早早交卷也不回家,專門等在樓梯口。
看我交完卷下來,他譏諷道:「王濤都放棄了,你也趁早吧。
「勤能補拙可不適合競賽這條路。」
我挑了下眉:「劉大福,勤能補拙說的是你自己吧?
「你現在的優勢不過是你從小上了各種補習班累積而來的,你在害怕嗎?」
劉大福臉色漲紅:「我會怕你這個菜雞?」
我緩步下樓,保持微笑:「你其實感覺到了吧,我進步的速度比你快,如果一直這樣發展下去,遲早有天我能追上你。」
劉大福重重一哼:「就憑你一個鄉下初中出來的井底之蛙,還是個女的,想超過我?
「不可能,少做夢。」
宋喆揹着書包從我身後走過來,經過劉大福身邊時,他淡淡地說:「其實我們對那些大城市接觸到更好教育資源的學生來說,也是井底之蛙。
「有什麼好嘲笑別人的。」
劉大福不服氣,撂下狠話:「你們等着看,我一定比你們強,我絕對會是走得最遠的那個。」
那年寒假,我一直在學習突擊到大年 28 纔回家。
要不是宿舍不準過年,老周又一直勸我,其實我大年三十都不想回去。
一進村,迎接我的是五嬸的嘲笑。
「小美,聽說你考了年級倒數第一。
「語文 50 多,英語 40 多,物理 30 多,我家豬圈裏的豬讀半年都不止考這點分。
「別浪費錢了,早點去打工算了。」
……

-13-
我反問她:「我喫你米還是花你錢了?
「不讀書跟你一樣十八歲嫁人生一串孩子當豬婆嗎?」
五嬸氣得頭頂冒煙:「沒教養的東西,我是你長輩你這麼跟我說話?」
「好好說話我叫你一聲五嬸,」我狠狠瞪她,「滿嘴噴糞就只能是豬婆。
「我可不是以前那麼好欺負。」
五嬸被我氣得半死,滿村地說我壞話。
「小美怕是被鬼附身了吧。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過完年市裏就要搞預選賽,到時候她沒拿到去省裏比賽的名額,一中肯定就要開除她了。」
難爲她了。
爲了罵我,還四處跟人打聽競賽的事。
村裏附和她的人不少。
就連爸媽一開口也全是打擊的話。
一方面競賽要出頭確實很難,十里八鄉也沒有過。
另一方面,哪怕已經是 21 世紀,大多數的人依然覺得女孩不如男孩。
流言蜚語,是無形的刀。
前世我很怕,如今卻發現只要信念堅定,內心強大,那些無形的刀便會如遇火的雪,瞬間融化,根本無法傷害我們。
我確信,我在做正確的事。
縱使萬人唾棄,我亦不悔,不懼。
在家裏捱到過完初五,我就返校了。
整個學校空蕩蕩的,除了保安就只有我。
我獨自坐在教室解題,獨自啃着冷饅頭就鹹菜,獨自靠着欄杆看夕陽,獨自在做完一整套題的凌晨一點看天上圓月。
本該覺得孤獨,可我卻格外享受。
心有所依,縱天地間只有我一人,心亦是滿的,從不感覺孤獨。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四月很快到來。
市裏數學奧林匹克的預選賽要開始了。
數學奧林匹克分爲各地預賽,各省省賽,全國賽。全國賽的前六十名可以進入國家集訓隊,基本能保送清北。
再往後就是進一步篩選出六人進入國家隊,參加國際比賽。
而若想走得更高,第一步就是要跨過預選賽這道坎。
全市有 50 來所高中,有六百來人蔘加比賽。
我們學校去了九個,結果考試當天在考場外,有個男生突然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他緊緊握着考場門口的電線杆,道:「周老師,我不行,我覺得我不行。」
努力了一個多學期,臨門一腳,他放棄了。
劉大福輕蔑地笑了笑,旋即又看向我,彷彿在說:你也趁早放棄吧。
我絕不!
我死過一次才換來的機會,天王老子來了也阻止不了。
我必須全力一搏。
拿起筆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可漸漸地,紛繁雜念都離我而去,我沉浸在數學的汪洋大海里……
遺憾的是,題目實在有點難,交卷鈴響起時,我還沒答完。
初試要兩週纔出結果。
這期間不斷有人問起我們考得如何。
劉大福得意揚揚:「題目不難,我都答完了,怎麼着也得排前三,去省賽肯定沒問題。
「我至少要去國賽。」
我和宋喆口徑一致:「考得一般,成績得等結果。」
劉大福當着一干同學的面嘲笑我:「周小美你就不用等結果了吧,從現在開始背政史地,你還是有希望走正常高考考個三本的。」
英語老師也在課堂上內涵我:「我勸大家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要跟某些同學一樣做不切實際的夢。
「是騾子是馬,很快就會現原形。
「浪費了快一年的時間,現在想追上進度正經考個大學也不可能,一輩子的前途就這麼毀了。」
……
週末回家,五嬸也坐在村口說我的事。
「我看小美都及不了格,她要是能考過,我把頭髮剃光給她當引火柴。
「從小讀書就不厲害,考一次百分還真當自己文曲星下凡了。」
有人附和。
「是的噻,全縣都沒出過一個靠比賽上名牌大學的妹子,未必她就能行?
「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錢讀書。
「這次考試要是沒過,一中估計會開除她吧!」
五嬸撇嘴:「細妹子小小年紀不學好,到時候考不上大學,靠着那張臉倒是可以去廣東當雞婆。
「她們那些當雞婆的只要跟對老闆,一年能賺一套房……」
真是越說越過分!
我蹬着自行車過去,直接開噴:「五嬸你這麼清楚行情,莫不是以前做過?」
五嬸老臉一紅,怒:「你胡說什麼,我可是正經人。」
我笑了:「喲,天天在背後編排別人的正經人?不過你想去做也做不了,就你這樣的身材長相,倒貼錢別人也不要。」
五嬸氣得跳腳:「你個小雜種小賤種,你怎麼說話的。
「你嘴巴這麼狂,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大伯嬸子大娘們紛紛指責我。
「你五嬸說話有點難聽,但她是長輩,你怎麼能跟長輩這麼說話。」
「對啊,難道你還真能考出點名堂不成!」
更可笑的是,我爸就混在他們中。
他們議論我時,他一個字也沒說。
現在大家指責我,他第一個站起來大聲訓斥:「周小美,你無法無天了,你五嬸說得有道理。
「我看你這考試第一關就過不了!」
這世上有些父母,就是這麼可笑。
在外人面前唯唯諾諾,在孩子面前重拳出擊。
彷彿他們這一生的尊嚴和麪子,都要靠打壓孩子,辱罵孩子來成全。
我只覺諷刺,忍不住笑了起來。
爸爸怒色更盛,伸手想來打我立威,就在這時,他的諾基亞彩屏手機響起鈴聲。
電話接通後,是周老師低沉的聲音。
「是周小美同學的家長嗎?她這次參加市裏預選賽的成績已經出來了。」

-14-
爸爸不以爲然:「她考了幾分,沒考上吧?
「不用特意打電話來通知。」
電話那邊顯然愣住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衆人都在看熱鬧,催促爸爸開免提。
免提剛一開,周老師超大的嗓音震動着每個人的耳朵。
「周小美考得很好,全市第九名,是我們學校幾個學生中考得最好的,她完全有資格去參加省裏的奧林匹克賽事。」
五嬸掏掏耳朵:「什麼?我聽錯了吧!」
周老師大聲重複:「周小美很厲害,她考了第九名!
「她不僅有天分,也很努力,她值得這個名次。」
滿場的人都靜了一靜,你以爲他們會改變看法,誇讚我厲害嗎?
不!
她們說:「這還真是祖墳冒青煙。」
「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吧。」
「才第九名,我們市裏教育資源又不好,她到省裏就算不上什麼的。」
……
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們不認可我,我也邁過了第一道坎。
未來肯定還有無數的門檻在等我。
但至少現在,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命運給了我正面的回饋。
我的人生,應該再也不會像前世那樣,忙忙碌碌,一事無成,孤獨死去吧?
一直沒吭聲的張家嫂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聲道:「恭喜你,這是好事,哭什麼?」
我哭了嗎?
我伸手胡亂一抹,才發現手掌上全是淚水。
原來人在極度開心時,也會流淚。
這淚是甜的,亦像火一般滾燙。
這一刻,我只想盡快回到學校,回到我的數學題旁邊。
臨走時,我問:「你們誰能借我一把剪刀,我把五嬸頭髮剪了拿回家引火。」
五嬸臉都綠了。
她自然不會說話算話,我也懶得計較,跑回家收拾衣服去村口坐麪包車進城,媽媽追了上來。
她拎着大包小包,炒花生,炒黃豆,還有一個小罈子裏,裝着用油炒過從河裏撈起來的小魚小蝦。
她將這些東西和五百塊塞我懷裏:「拿着吧,餓的時候填填肚子。
「媽媽掙不到錢,也沒其他多餘的東西給你了。」
應該感動的。
可小旭身上那套新衣服新鞋,花了四百多塊。
而我從小到大最貴的行頭是一件棉襖,集市上六十五塊買的。
車來了。
我把東西推回去,笑了笑:「媽,我不想要。
「我不想聽你以後說:當初我對你多好多好……」
今生我不想再做大海里的孤舟,渴盼着父母的愛來指明前路。
我要做一棵深扎泥土的參天大樹,靠自己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返校後第二天一早,我在樓道遇到宋喆。
周老師也通知他了,他考了四十八名。市裏這次要選六十個名額,我們的排名都是穩妥的。
剛交流兩句,劉大福來了。
他很興奮:「今天要出成績了吧?
「周小美,你這預賽過不了,文化課又跟不上,這高中還有必要讀下去嗎?」
正是到校時間,樓道里人來人往,大家紛紛朝我看來。
低聲議論着:「她是數學特招進來的,要是預賽都過不了,就不該待在一中了。」
「對啊,我們可是辛辛苦苦考進來的,她憑什麼啊。」
……
我微笑看向劉大福:「你怎麼知道我沒考上?」
劉大福翻了個白眼:「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看向我身後,大聲問,「周老師,周小美這次沒過吧?」

-15-
周老師瞧了他一眼,又掃了一眼看熱鬧的同學,笑着回:「周小美這次考得不錯。
「全市第九!」
這話就像一顆炸彈,議論聲四起。
劉大福更是蒙了,過了好幾秒他追問:「那我呢,我肯定比她考得更好!」
周老師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的排名,前六十的名單裏沒有你。
「這次我們學校有兩名同學進了前六十,周小美第九,宋喆第四十八。」
劉大福搖頭:「不,不可能!
「肯定有我,我考得很好的,排在全市前五肯定沒問題。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是不是我的試卷批閱出了問題?或者我的卷子丟了。」
他向看熱鬧的同學一遍遍解釋,「一定是出了岔子!我怎麼可能連周小美都比不上。我每一次都是碾壓她的!」
……
他自己不相信這個結果,家長也數次來學校鬧。
畢竟從小學開始就是走競賽路線培養的,結果現在連門檻都沒摸到,如何甘心?
周老師被煩得不行,聯繫了市裏的閱卷組,提出調閱試卷。
劉大福信心滿滿。
可試卷調出來,發現他有兩道大題粗心犯錯。
那兩題加起來有三十分。
升旗儀式時,教導主任特意提到我跟宋喆,讓大家向我們學習。
全校同學都送上了掌聲。
有人在竊竊私語:「不是說劉大福是最厲害的嘛,怎麼沒有他?」
「平時厲害也沒用,關鍵時刻頂得住纔行啊!」
「那倒是,天天說人周小美是女孩子不行,結果自己都沒入圍,笑死個人。」
……
這些議論也落到劉大福耳朵裏。
他崩潰了,儀式結束後朝我輸出:「我本來分數會比你高,我本來就比你聰明,要不是我粗心,我怎麼會輸給你!」
我笑着看他:「不管什麼原因,輸了就是輸了。
「劉大福,現在開始好好補文化課吧,努努力,說不定你能上三本喲。
「加油,我看好你!」
劉大福氣炸了,把桌上的書全推倒在地上:「周小美,不過是過了預賽而已,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
是啊!
我到底能走多遠呢。
我自己也想知道。
周老師爲我和宋喆制定了學習計劃。
市裏的預賽只考了一場,題目基本都是高中課本的內容。
但省賽分一試和二試,一試以高中內容爲主,二試則進一步ṱųₔ拓展了許多。
我此前穩打穩紮,高中基礎知識掌握得還不錯。
可這些拓展的內容,許多我都還沒接觸過。
周老師拿來一堆課本和習題:「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爭分奪秒。」
省裏的聯賽在明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開學不久。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周老師看向我,語氣鄭重:「越往後走,你越沒有退路,這一點,你心裏應該清楚吧?」

-16-
當然知道。
如果我省聯賽沒過。
意味着我高一整整一年都浪費了,屆時再改弦更張高考,約等於沒有希望。
我抬頭看向他,也看向神色同樣凝重的宋喆,笑了:「破釜沉舟,殊死一搏,沒有好怕的!」
宋喆眼底的光亮了起來:「說得對!與其瞻前顧後,不如殊死一搏。」
周老師也笑了:「好,要的就是這份氣魄。」
從那天開始,我徹底放飛了。
各種課全都不聽,明目張膽做數學。
只有英語老師陰陽怪氣地:「周小美,你這麼努力,下學期省賽,課要拿個全省第一啊。」
我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沒聽見。
蛻變的路上,我們總能聽見各種打擊的聲音。
一一去計較,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我們要做的是專注,專注提高,專注自己的成長。
我跟宋喆相互比較,互相督促,彼此考覈,一同往前狂奔。
周老師幫我們申請到了圖書館一個小房間,晚自習我們在那上課做題。
那天晚上結束時,已經接近十一點。
教學樓的燈次第熄滅,連高三區的光都暗了。
夜色晦沉,星子全無。
宋喆抬頭看着烏沉沉的天,輕嘆:「看這天,像不像永遠都不會天明?
「周小美,今天晚上的卷子一共十題,有八題我不會。
「你說,這世上比我們厲害的人那麼多,我們真的行嗎?」
「我不知道。」我偏頭看他,「全力試過才知道行不行。
「今天那八道題,你學會了幾道?」
「三道!」
「如果我們要解開一萬道題才能到達彼岸,那現在只需要再解開剩下的 9995 題了。」
我朝着安靜的操場喊,「我要加油我要保送我要往死裏讀書我要改變命運!」
宋喆跳起來捂着我的嘴:「周小美你瘋了,現在已經十一點了。」
我朝他眉眼彎彎地笑。
他怔了下,放開我,跟着大喊:「對,我要往死裏讀書!」
話音剛落,樓下一道手電筒的光射上來:「誰,哪個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覺,哪個班的……」
是教導主任。
嚇得我們一個激靈,拔腿就跑。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暑假。
假期過後就是聯賽,這個假期自然要好好利用起來。
周老師爭取到了省會一個專門帶競賽生老師特訓的兩個名額。
金牌王老師,手裏帶出過十多個清華保送生。
周老師是請自己研究生導師出面,才讓王老師同意輔導我們兩個校外生。
學費和住宿學校都會承擔,我自己要出的就是飲食錢。
但需要家長簽署一個同意書。
我本以爲這是很簡單的事,卻萬萬沒想到爸媽根本不願意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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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瞪大死魚眼:「你一個女孩子,跟着一個男老師一個男同學去星城待一個多月,身邊沒個家長,太不安全了。
「我已經打聽過了,這十年來,我們全市就出過一個靠數學競賽保送清華的。
「人家家裏有錢,請了專業老師一對一教出來的。
「咱家有那條件不?」他狠狠吸着煙,「我看你還是趁早放棄算了。」
叔叔也在幫腔:「是的噻,女孩子越到後面動力越不足,何必白費力氣。
「保送是那麼容易的嗎?」
荷花嬸受不了他,已經跟他離婚,他不行的事現在村裏盡人皆知。
他不反思自己,卻把一切的錯都怪在我頭上。
我緊緊捏着拳頭:「不要你們出一分錢,這都不行嗎?
「周老師好不容易纔給我們爭取到的機會。」
爸爸吐出一個大大的菸圈:「我從來沒給你老師送過禮說過好話,他又是出學費又是包住?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
「再說家裏馬上要雙搶了,今年你媽包了十畝田,你要是走了,誰來幫忙搭把手?
「你想累死我跟你媽啊?
「你要是敢去,我打斷你的腿!」
聽聽。
多可笑啊。
我的前程,我的人生,我的未來。
遠遠不如我能幫他們搭把手收稻子重要。
或許,是他們沒有這樣的眼界。
又或許,是他們覺得折斷孩子的翅膀,不讓她們飛得太高太遠,那麼這一輩子,孩子都可以成爲受他們控制的私有品吧。
我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我一字一句:「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我一定要去。」
爸爸拍着桌子:「你敢去,以後就別認我跟你媽。
「只管自己,完全不在乎我跟你媽辛苦,沒良心的玩意,我就當沒生過你!」
我擦乾眼淚:「好,求之不得!」
我胡亂收了兩件衣服就往外走。
媽媽一直在勸我:「你一個細妹子去那麼遠的地方,你爸也是擔心你安全。
「保送的確沒那麼容易,你好好跟你爸說,別頂嘴。」
我偏過頭看她,輕聲問:「在你們眼裏,我就那麼不行嗎?
「就算真的希望渺茫,我那麼努力,我用盡全力在改變命運,我不值得一句鼓勵嗎?」
我是身處廢墟,卻始終高高昂着頭,想要開出最燦爛花朵的那株向日葵啊。
我不值得一句「你真棒!」嗎?
媽媽愣了愣,張嘴似乎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錯開她繼續往外走,爸爸隨手抄起掃把朝我砸來。
竹掃把的細枝擦過我的臉,火辣辣地疼。
他說:「你今天出了這個門,以後就別回來!」

-18-
我挺直腰桿,回頭直直看向他:「那真是太好了,這個家,我早就待夠了。」
離開時還聽見我爸在咆哮。
「瘋了,真是瘋了,我怎麼生出這麼個大逆不道的女兒。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我變換筆跡自己在同意書上籤了字,去了星城,跟着王老師學習。
學習就像是爬山。
越往上越難。
且越往上你就會發現,前面總有你追不上的人,而後面又總有人超過你。
王老師一共帶了十個學生,我跟宋喆是底子最差的。
最厲害是衛勉。
他是真正的天才,不管多難的題到了他手裏,總能攻克。
新的知識點,王老師只要提一次,他就能掌握。
他從不像劉大福一樣嘲笑人,他總是沉浸在數學的世界,獨來獨往。
在遇到他之前,我認爲自己也算是有天分。
在遇到他之後,我才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天才。
他的天賦,是你與他站在一處時,會忍不住自卑,忍不住消極。
忍不住懷疑:我是否真的可以……
宋喆顯然也是這麼想的。
那天當衛勉在三分鐘內解開了我們一個小時也沒解出的題時,宋喆說:「周小美,我好像真的不行。」
我問:「我也覺得,那我們要放棄嗎?」
他愣住:「啊……我,我們都努力了這麼久……」
我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對啊,我們都走到了這一步,肯定不能放棄,那就不要想太多。
「盡全力,剩下的交給命運!」
特訓結束時,王老師送給我和宋喆一人一本自編的輔導書。
他拍着我們肩說:「競賽這條路,可能更多看天分,但人生這條路,卻需要腳踏實地地努力。
「不管九月份的省賽你們能不能行,記住你們在這次特訓期間的狀態,用這個狀態面對以後的人生,你們肯定能有所成。」
暑假結束,就正式進入高二了。
我再次見到了劉大福。
他預賽失敗後,家裏馬上給他改了賽道,學ṱü₄了繪畫。
高考要走繪畫特長生的路線。
他在樓道里攔住我,說:「你看,就算不能競賽,我還可以學畫畫學音樂學表演……
「我的人生有的是機會,而你呢,要是這會兒省賽考不好,就徹底完蛋了。」
是啊。
有錢的人生,有無數試錯的機會。
而窮人,卻是輸不起的。
我,輸不起呢。
我直直看向他,語氣平靜:「那我就拼盡全力不輸!
「上次我能考過你,這次我也能過這個坎。」
劉大福又破防了:「你做夢,省裏厲害的人多着呢,上次你純粹是運氣好。
「你不會以爲每次都會走狗屎運吧,這回你肯定要現原形了。」
如果真的現原形,他應該會被嚇死。
因爲我是來自前世的一隻喪鬼。
但我沒有多少時間跟他對線,因爲開學後沒幾天,全國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聯賽(省賽)開始了。

-19-
周老師平時看着老神在在,考試前比我跟宋喆還緊張。
問了無數遍,准考證帶了沒,鉛筆ťų₉圓珠筆這些有沒有帶夠?
一遍又一遍地叮囑答題一定要細心,注意陷阱,把自己會的要全部寫上,爭取每一分等等。
南方的九月,秋老虎熱浪襲人。
等待發卷時,教室裏很安靜,能清晰聽到文件袋拉鎖滑動的聲音。
我想起前世經常會做夢。
夢見自己身處在考場,ţṻ⁾正在解數學題。
那些數據糾纏在一起,我怎麼都理不清。
彷彿要解的,不是數據背後的真相,而是我亂成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人生。
在夢裏,我始終沒有完成那場考試。
如今現實和夢境重疊。
這一次,我至少能聽到交卷鈴聲的響起。
聯賽有一試和二試,一試滿分 120,二試滿分 180。
加起來總分一共是 300,要在一個上午全部考完。
考試開始,我整個人沉進去後,其實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
只在收卷時懊惱時間過得太快,而自己還有題解不開。
考完後出考場,我手腳發軟,肚子餓得咕咕叫。
居然碰到了衛勉。
他拿着個麪包在啃,我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你太明智了,居然還提前塞了喫的在書包裏。」
他伸手把麪包下面一截掰給我:「喏,給你。」
拒絕好像顯得小氣,而我確實餓了。
我接過就啃,含糊問:「哪買的,真好喫。」
「我媽做的。」他邊嚼邊回答,「等咱們到了省隊,我再給你分。」
我咀嚼的動作一頓。
可是,我不一定能進省隊呢。
不過我轉念一想,還是笑着點頭:「好啊,那你給我帶一整個,要大,我很能喫的。」
他點點頭:「嗯,好!」
走出校門,衛勉頭也不回上了路邊等待的車輛,還是阿姨催他一句:「是認識的同學嗎,得跟人家再見!」
他才降下車窗,鄭重其事地朝我揮揮手:「再見!」
我在樟樹下找到了臉色發白的宋喆還有焦灼的周老師。
他居然沒問我考得如何,而是大手一揮:「走,咱去喫頓好的。
「我請客!」
考試的成績得十月底才能出來。
劉大福比我還清楚賽制,所以在同桌莎莎問我「周小美你考得怎麼樣,能不能拿一等獎」時,他笑了。
「拿了一等獎也沒啥用,高考也只能加五到十分。
「就她的底子,加這點分有意義嗎?」
莎莎驚訝道:「那得怎樣才能保送?」
「還遠着呢,至少要先進省隊去參加全國決賽。然後在決賽裏拿到獎,纔有希望。」
莎莎握住我的手:「你這麼努力,肯定能進省隊。」
劉大福翻了個白眼:「省隊每年就三十多個人,她至少得排全省前三十,你覺得……」

-20-
莎莎打斷他的話:「閉嘴吧,劉大福。
「你早上出門喝了一斤醋嗎,這麼酸,你是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啊?
「我覺得小美行!小美這麼聰明又這麼努力,她不行難道你行?」
……
陸續有同學附和:「就是,她不行你行啊!」
「你自己被淘汰了就看不得別人考好唄!」
……
劉大福被懟得滿臉通紅:「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們等着瞧好了!」
居然這麼多人站在我這邊,我特別意外。
當初他們可是當着我的面都說我不好呢。
莎莎彷彿知道我心中疑惑,挽着我的手低着道:「以前大家覺得你走後門進來的,心裏有怨氣唄。
「但這都一年了,你的確聰明又努力啊,如果連你這樣的都不行,那我們天天這麼努力學,是不是到高考的時候也不行呢?
「而且我們有什麼數學題問你,你每次都很耐心解答,不像劉大福鼻孔朝天,大家心裏都有數呢。」
她將我的手握緊了些,「小美,你一定行。
「你肯定能進省隊,肯定能保送,我這次期末考後肯定能進理科重點實驗班!」
我也握緊了她:「你肯定行。」
這次省聯考題目比往年難,我感覺自己發揮出了最好的水平。
不過能不能排在考前,要看其他同期的表現。
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周老師第二天給我們開了個小會。
問起我們接下來這一個多月的打算,是繼續全力衝刺,還是先搞文化課程,等結果出來再說。
秋日的風帶着熱浪,從窗戶湧入,吹過我跟宋喆的臉。
宋喆自嘲地笑了笑:「我肯定進不了省隊了,接下來就全力攻文化了。」
他偏頭看向我,問,「周小美,你呢?」
我啊。
我就是爲圓夢而來,是沒有第二選擇的。
我深吸一口氣:「我還要繼續學。」
在結果出來之前,我都不能放棄。
周老師一拍桌子:「好!
「周小美,那老師就陪着你繼續往前,直到沒有路的那一刻!」
小會結束時,宋喆叫住我,帶着歉意:「周小美,我能力有限,只能陪你走到這,接下來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對不起,感覺我背叛了咱們一路的同盟。」
我搖搖頭:「沒關係,能同行到這裏,已經很開心了。」
人生路漫漫。
彼此終點不同,能同行一段路,已經是幸運和緣分。
他眼眶微紅:「你要加油,連我的那份一起。」
我鄭重允諾:「好!
「我一定會堅持到,無路可走那一刻。」
他放低聲調:「我有時很羨慕你,你好像從不會動搖。」
不,我動搖過千遍萬遍,將自己整個人生都賠進去。
才換來了今生的醒悟呢。
等待出成績的那一個多月,我感受到了同學的善意。
因爲過度沉浸學習,我經常忘記時間。
宋喆、莎莎、王濤,還有很多其他不太熟悉的同學,總是會給我投餵各種東西。
饅頭、餅乾、牛奶,甚至還有從校外打包的炸雞和奶茶。
他們說:「小美,不喫飯可不行,營養得跟上。」
「小美,你一定行的。」
其實我不太能理解。
王濤說:「因爲你就是在另一個賽道努力的我們,如果你行,那麼證明努力是真的有回報的,這樣我們才能更堅定。」
那天傍晚我喝着莎莎給的牛奶,喫着王濤帶着炸雞,看着最後一抹夕陽沉入絢爛的晚霞之中。
心在這一刻被填得滿滿的。
是幸福!
能追逐自己夢想的幸福。
那幾天王濤莎莎他們比我還緊張。
天天追着周老師問結果有沒有出來。
這天課間操後,我們撞到周老師正在接電話。
王濤湊過去想問,周老師朝我們搖搖頭,做了個別吵的手勢。
莎莎聳聳肩:「算了,看來今天也不是好日子。」
她挽着我的手回教室。
剛走了幾步,周老師叫住我:「周小美,成績出來了……」

-21-
我定下腳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緩慢轉過頭,深秋的陽光暈染在周老師身上,他逆光站着,我一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一刻,天地萬物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我聽到周老師說:「小美,你拿到了省一等獎。」
省一有六十來個人,不代表能進省隊。
我急急問:「我排名多少?」
周老師眼眶紅着,帶着掩不住的笑意:「全省二十六。」
「二十六,二十六……」我喃喃自語,「二十六……」
莎莎早就跳起來,大聲嚷嚷:「周小美,你排全省二十六,你太厲害了,你真行!
「你肯定能進省隊。」
我眼睛很澀,鼻子也很酸:「是,我應該能進省隊,我能進!」
巨大的歡喜過後,我纔想起宋喆。
而周老師已經在跟他低聲說着什麼。
我走過去,宋喆朝我笑笑:「我拿了省二,比我想象得要好,我還以爲自己是陪跑的呢。」
我抿了抿脣,不知該說什麼。
他反而捶我一拳:「幹嘛這表情,我努力過,也有回報,恭喜我啊!」
我深吸一口氣:「恭喜你,宋喆。」
宋喆笑容更深:「謝謝你,周小美,要不是你一直在前面領跑,這段路我可能早就放棄了。
「就算沒拿到省一,沒進省隊。但就像王老師說過的那樣。只要想到這一段咬牙堅持的時光,我想我什麼困難都能熬過去。」
如我預料的那樣,很快周老師就收到了我被錄入省隊的電話。
一整天我的人都是飄着的,像是踩在輕飄飄的棉花上。
學校特意發了廣播報告這個好消息,號召全校學生向我們學習。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在祝賀我。
「周小美,你真厲害!」
「周小美,這是你應得的。」
「周小美,到時候要在全國賽拿獎,保送清北哦!」
……
高一和高三的很多學生都在下課時組團來看我。
他們圍着窗戶邊,指着我議論。
「就是她,在省裏拿了二十六。」
「這也太厲害了吧,我年級二十六都拿不到,嗚嗚……」
「真不知道她腦子是怎麼長的。」
……
我知道進了省隊不代表成功。
可這一刻,我的確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
我想大吼:「我考了全省二十六,我進省隊了。」
我想告訴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這一次,我跟前世不一樣了。」
我再也不會渾渾噩噩,碌碌無爲。
我再也不會糊糊塗塗,無辜喪命。
這一次,我不要當不知春秋的蟪蛄,我要做乘風而起的大鵬。
內心的狂喜尚未平息,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
我以爲她是得了消息要來恭喜我,卻沒想到電話那頭她哭哭啼啼地說:「小美,你爸爸出事了,這可怎麼辦纔好啊!」

-22-
我趕到醫院時,爸爸剛做完手術出來。
麻藥勁還沒過,他安靜躺着,看着比醒來時要討喜許多。
媽媽拉着我的手又開始哭。
「我跟他說了,太晚了又喝了酒,就別出門打牌了。
「他就是不聽。
「結果就摔溝裏了,醫生說骨頭都斷了,就算是好好恢復,以後這條腿也跟正常人兩樣了。
「我身上錢也不夠,醫生剛纔又在催交錢了。」媽媽擦着眼角,「小美,你身上還有錢吧,先出來應個急行嗎?」
心內一片寒涼,我反問:「我還在讀書,我哪來的錢?」
「你都有錢讀書,你肯定有什麼生錢的法子,你爸的腿不能不治啊!」媽媽眼淚成串地掉,「家裏就他這一個勞動力,他要是成了瘸子,以後咱家這日子可怎麼辦!」
她拉着我的手,「小旭才十歲,讀高中念大學娶媳婦買房子,以後要花錢的地方還多着呢。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小美,你說我以後可怎麼辦?」
我緩緩拂開她的手,淡淡地問:「媽媽,你希望我說什麼做什麼呢?」
媽媽絞着手:「我,我……」
我拔高音調:「你希望我主動說,我不讀高中了,我去打工,給你愛喝酒打牌的好老公看病,供養剛滿四十歲的你,再讓你的好兒子趴在我脖子上吸血。」
我情緒越來越激動,近乎咆哮,「直到我死了,你們還能用我的屍體敲一大筆,給小旭買車買房娶老婆,而你們要做的,就是每年祭日的時候,給我燒點紙錢,對嗎?」
媽媽臉色漲紅:「你想哪兒去了?我也是沒辦法……
「你是我生的,我怎麼會盼着你去死,我只盼着你好,盼着全家都好啊!」
我深吸一口氣,壓住即將湧出的眼淚:「媽,數學競賽聯考的成績出來了,我考了全省二十六。
「我被選入省隊了,能去參加全國決賽。
「這一次,我不會再爲任何人,任何事放棄我的人生。
「絕不!」
她喃喃:「你能進省隊真好,可你爸和你弟怎麼辦?」
「他又不會死!
「腿瘸一點而已,至少他還好好地活着。
「他會這樣,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頓了頓,「至於小旭,他是你生的,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要對他人生負責的是你!
「你也才四十,完全可以去打工,當清潔工當家政哪怕去工地煮飯。
「你們倆一起養活一個孩子,並不難。」
爸爸這時醒了,他用力瞪我,說話還含糊不清:「小雜……種,沒良心,當初……不該……」

-23-
我站起來,冷漠開口:「現在一刀兩斷也來得及。」
「斷就斷!我……不稀罕。」
「很好!」我重重點頭,「希望我在全國賽拿到成績,保送的那一天,你們不要拉着我的手,說我是你們的好女兒。
「讓我給你們養老養弟弟。」
我轉身,毫不留戀地出了病房。
將爸爸含糊的咒罵和媽媽的哭泣,遠遠拋在身後。
醫院的走廊很長,我越走越快。
可走得再快,也追不上眼淚掉落的速度。
活了兩世,我都沒有獲得過父母全心全意的愛。
在進一中後,在預賽突圍後,在這次初賽獲得二十六名成績,得以入省隊時……
我多麼渴望一句肯定,一句愛的表達。
沒有!
前世我自欺欺人,覺得是自己不夠優秀。
如今我才明白,不愛就是不愛。
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再也不要被道德感和那微不足道的父母親情束縛。
我要徹底斬斷這親緣,我要好好愛自己。
我要獨自爬上那高峯。
我要站在山頂,俯瞰曾經絆住我手足的螻蟻。
那天離開醫院後,我很快就去了省隊進行封閉訓練。
爸媽去學校找過我,但如今學校對我寄予厚望,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反正暫時穩住了他們。
這次省隊一共有三十三人,我的排名很靠後。
去特訓營報到那天,我遇到了衛勉。
他拿了全省第一。
情理之中,王老師當初也說過,衛勉是他這些年帶過的最天才的學生。
他一見我就拉開偌大的行李箱,掏出一個我大腿那麼粗的紅豆麪包遞給我:「喏,答應你的。」
他媽媽上前嗔他:「你注意點,都快打人同學臉上去了。」
衛勉不聽,將麪包繼續往我懷裏懟:「拿着!」
阿姨將我拽到一邊,輕聲說:「小勉天天催我做麪包。
「他在數學上很有天賦,人際交往和自理能力卻很差。
「周同學還請多包涵。」
我搖搖頭:「談不上包涵,他應該是太過沉浸自己的世界,纔會這樣。心無旁騖才能更專注學習啊。」
阿姨聳聳肩:「哎,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決賽就在十一月,留Ţù₍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跟衛勉分到一組,一對一互助學習。
他總是有天馬行空的解題思路,一開始我完全跟不上節奏。
他會爲我講解一遍。
在我茫然時,他也很茫然。
那雙疑惑的眼睛彷彿在問我:「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還是不懂嗎?」
但萬幸的是,他有自己嚴格的時間表。
上午八點到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半到五點,晚上六點半到九點是他的學習時間。
其他時間他雷打不動要喫飯或者玩遊戲睡覺。
而我可以用其他時間來琢磨這些題。
在下一次遇到類似題目時,我便能嘗試用他的思路和角度去破解。
那段時間真的很痛苦,每天都要承受來自真正天才的恐怖威壓。
但痛苦過後,每解開一道題,每接受一種新的思路,我覺得自己像是蛇,在一層層蛻皮,迎來一次次新生。
那些日子痛並快樂着。
成長的感覺如此美妙,讓人沉浸和癡迷。
而我進步也很明顯,在一次次小測裏壓過了之前排名比我高的同學,有一次甚至拿到了第三。
遺憾的是,留給我的時間太短。
冬令營也就是決賽開始了。

-24-
臨走前,周老師和宋喆特意來星城給我送行。
千言萬語,最後匯成一句:「周小美,加油!」
冬令營爲期一週,其中考試時間有兩天,每天 3 個試題,考試時間 4 個半小時,每題 21 分,總分 126。
這一次冬令營一共有五百多個學生參加。
每一個單獨拎出來幾乎都是數學年級第一的存在。
北方的冬天開了暖氣,教室裏熱烘烘的。
我太緊張,手心出了很多汗。
等待入場時,衛勉分了兩塊小熊餅乾給我:「喏,給你喫。」
餅乾很甜。
喫完後,緊張似乎也消散很多。
從小到大,我都很愛喫甜食。
那會兒媽媽會用麪粉攤雞蛋餅給我跟小旭當早飯。
我喜歡加糖,但小旭愛加鹽和醬油。
媽媽總說,下次給你單獨做加糖的。
下次又下次,總是沒着落。
次數多了,讓我甚至有種錯覺:是自己不配。
所以前世縱使自己賺錢,我也極少放縱自己盡情喫甜。
很多很多這樣的小事,之前想來總覺扎心。
如今回頭看,卻發現不再重要了。
會有朋友給我買糖,與我分享甜餅乾。
我也可以自己做。
加滿滿的一大勺糖,從喉頭一直甜到心底。
跨過這個坎啊,我相信人生會有永遠也喫不完的糖在等我。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完成的兩天考試。
等我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考場外。
大家都在交流感慨着試卷多難,哀鴻遍野。
只有衛勉抱着一袋餅乾,一邊喫一邊往前走。
經過我身邊時,他停下腳步,將整個袋子都遞給我:「喏,給你喫!」
「都給我了?」
「都給你!」
「你喫飽了?」
他舔舔脣,笑了:「沒,你喜歡,給你喫!」
很多餅乾被壓碎了,但是真的很甜。
甜到我忍不住哭了。
衛勉嚇壞了,巴掌懟到我臉上幫我擦眼淚:「不哭,下次我給你帶一整包。」
下次?
他是一定能在前六十,進國家集訓隊的,而我,恐怕拿個銀牌,就是我能夠到的人生巔峯。
前六十,得靠做夢纔行吧!
我擦了擦眼角,笑着點頭:「好,我喜歡黃油曲奇,很甜的那種。」
決賽的成績出來得很快。
閉幕式那天,結果也出來了。
獲獎的有將近三百人。分爲金牌銀牌和銅牌三個檔位。
其中銅牌 95 人,銀牌 120 人,金牌 72 人。
但是銅牌名單裏沒有我,銀牌名單裏也沒有我。
只剩下金牌和沒有獲獎的人員。
雖然我自認爲發揮出了最好的水平,而且其中有兩個題型之前還跟衛勉一起做過,但還是沒自信可以拿到金牌。
所以當所有銀牌名單宣佈完畢後,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看來這一次,我是什麼獎都撈不到了。
我很失落。
衛勉戳戳我,悄悄遞給我一塊餅乾。
他笑容純淨:「很快就是你啦!」
可惜,金牌唸到只剩下最後六十人,也沒有我的名字。
最後這六十人,就是能進國家集訓隊的人。
也是能直接保送清北的。
此前我還有一點點微薄的希望,現在我是徹底覺得自己此番顆粒無收了。
沒有獎牌,就意味着絕不可能有保送的機會。
意味着我這次帶着任務的重生,終究是失敗了。
或許人生就是如此。
即使你有天分,但茫茫人海里,總有比你更有天分的人。
即使你很努力,但也不是每次努力就會有正面的回報。
能走到這裏,走到這個全國的大舞臺,我已經比上輩子厲害很多很多了。
只是還是忍不住會失落,忍不住會難過,忍不住會心碎。
偏偏這時,我耳朵捕捉到了一個名字:「周小美。」

-25-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舞臺。
衛勉伸手推了我一把:「叫你,快上去!」
四周的人紛紛看向我,主持人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朝我微笑。
我遲疑地指着自己鼻子。
他笑了,重複:「金牌獲得者,本次決賽第五十八名,周小美,請上臺領獎。」
我蒙了。
幾秒之後,巨大的歡喜,如滔天一樣的海浪將我淹沒。
接過獎盃的雙手一直在發顫。
眼淚蜂擁而出,耳朵嗡嗡作響,呼吸困難,天地間一切都失去聲音,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嘭……嘭……嘭……」
前世瀕死時,我也聽見過自己的心跳。
同樣是心跳,同樣來自我,同樣急促。
卻完全是不同的心境。
胸前的緞帶,手裏的獎盃,臺下的相機,帶隊老師的笑容……
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交錯。
我做到了。
我進了全國前六十。
我可以進國家集訓隊,我擁有了保送清北的資格……
這是屬於我的榮譽時刻。
亦是我人生全新的起點。
金牌獲獎者合照時,拿了全國第二的衛勉擠到我身邊。
Ţū₍
他朝我綻放出乾淨澄澈的笑:「恭喜你!」
我眼淚熱淚,哽咽開口:「也恭喜你,衛勉。」
他朝我耳邊湊了湊:「黃油曲奇,下次帶給你。」
那天晚上,帶隊李老師的手機被打爆了。
這次我們隊裏有三個金牌,十個銀牌五個銅牌,我跟衛勉進了前六十,衛勉還拿了全國第二。
ŧű⁰是很好的成績。
周老師、王老師、宋喆、王濤和莎莎都給我打了電話。
一聲聲祝福,一句句羨慕,一次次哽咽。
真好啊!
難過時,有人給我餅乾。
歡喜時,也有人與我同享。
我啊。
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名次,更收穫了愛。
我再也不是前世那隻孤魂野鬼啦。
喫完主辦方的晚餐後,李老師又帶着我們隊員去唱歌慶祝。
十多年前,劇本殺密室逃脫這些還不流行,唱 KTV 是年輕人一項很流行的活動。
衛勉坐立難安。
因爲到了他睡覺的時間。
李老師拗不過,叫了出租車送他回酒店。
目送出租車離開後,他手機響了。
接起後他嗯了兩聲,將手機遞給我。
還會有誰呢?
手機湊到聽筒邊,我聽到久違的聲音:「小美,我是媽媽。
「我們聽你周老師說了,這次比賽你拿了全國五十八。」媽媽哽咽了,「沒想到你真能拿到這樣的好成績。
「我跟你爸都爲你高興。
「你爸已經出院了,醫生說他的腿最好還是去省裏系統地治療一下……小旭上回期中考試也拿了班級第二。
「我在鎮上超市找了個活兒,一個月兩千塊,每天累得腰痠背痛。第二天都起不來牀……」
她絮絮叨叨個不停。
我打斷她:「我知道了,你還有事嗎?」
媽媽討好地笑着:「我跟你爸都爲你開心,這個月二十八準備辦一次酒席慶祝。
「現在全村人都誇你厲害,大家都想見見你,你一定要回來哦。」

-26-
周老師勸我回去:「富貴不還鄉,那不是錦衣夜行?
「我知道以前你爸媽你村裏的人都不看好你,你現在出息了,就該挺起胸膛回去讓他們都瞧瞧。」
慶功宴辦得很熱鬧。
看得出爸媽花了大價錢。
爸爸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你這麼有出息,真是爸爸的好女兒!我現在走出去,誰都叫我一聲狀元她爹。
「以前都是爸爸不好,爸爸以後改,以後改!」
說到後來他哽咽了,媽媽更是落了淚:「都是爸媽對不起你。
「小美,以後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過日子。」
家裏牆面重新粉刷過,油漆味還未散去。
所有電器都換新了。
電冰箱,洗衣機,大電視……
我的房間裏以前只有一臺經常壞的風扇,如今裝了嶄新的格力空調。
爸媽請了樂隊,租了八個拱門,煙花像不要錢一般,在大半天裏噗噗地放。
我跟媽媽說:「這麼多電器和煙花拱門,花了不少錢吧?何必打腫臉充胖子?」
媽媽道:「拱門煙花好多都是別人送的。
「這些年咱們家窮,好多人都看不起我們。」她拉着我的手,眼眶微紅,「現在你有出息了,我倒要看看,以後誰還敢看不起我們。」
村裏老老少少來了不少人喫酒。
五嬸也來了。
她像是得了健忘症一樣,跟鄰村的婆娘眉飛色舞地說:「小美可是我正經侄女。
「從小就是聰明樣,我早就知道她會有出息的。
「我家寶華跟她是一個祖爺爺,一條藤上的瓜,以後肯定也不會差的。
「過幾年你們來喝我家寶華的喜酒咯。」
……
爸爸在迎來送往賓客,臉都快笑爛了。
他喝了不少酒,臉色坨紅。
媽媽勸他少喝點,他的腿還沒好透,醫生叮囑過要清淡飲食。
他推了媽媽一把:「臭婆娘,大喜的日子我喝幾口怎麼了,你別掃興。」
他嗓門超大,高高舉起我的獎牌,「看到沒,金牌!
「你們這輩子都沒看到過真正的金牌吧?
「我家小美從生下來就跟別人不同,還不到一歲就能從一數到一百。
「從小到大,數學次次都是滿分。
「這主要就是遺傳了我的基因,她是命好,投胎成了我女兒才這麼聰明。
「以後她清華畢業,一年不得賺八百十萬?我再也不用過窮日子咯。」
他的牌友劉叔附和道:「你確實命好,生了個這麼聰明的女兒。
「小旭以後讀書的錢,也不用你操心咯。」
爸爸大言不慚:「那是必須的,小美肯定會全權負責,我跟她媽以後就退休養老,享女兒的福就可以了。
「而且她現在保送,省裏縣裏肯定都要獎勵,至少幾十萬。
「別說小旭上學的錢,就是他以後娶老婆房子車子的錢,我都不操心了。」
此話一出,衆人一陣羨慕。
「你這命太好了,什麼時候我也能有這麼有出息的女兒。」
「就是,我那女兒一個月要她給我兩千,她都發脾氣,真是白眼狼。」
……
如此盛大的熱鬧,我卻只覺可笑。
我以爲他們終於幡然醒悟。
以爲他們還是愛我的。
可原來短暫的親情,盛大的熱鬧,都是蓋在金錢慾望下的遮羞布。
我已經在發飆的邊緣,偏偏爸爸還不收斂。
朝我招招手:「小美,你快來告訴大家,你這次拿了全國五十八,到底能有多少獎金?」

-27-
「一分錢都沒有!」
爸爸擺擺手:「你莫開玩笑,你可是咱們縣破天荒頭一遭,不可能沒獎金。
「不說一百萬,五十萬肯定跑不了。」
我冷笑着:「有多少錢那也是我的,跟你們沒關係。」
爸媽的笑凝住了。
幾個長輩更是皺眉:「小美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爸媽養大你不容易,你爸這次又傷了腿,你弟弟還小。」
「難道你有了出息,就不管家裏了?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
……
爸爸拉長臉:「你怕是忘了自己姓什麼,是誰的種!
「我們是你爸媽,小旭是你弟弟。是我跟你媽培養的你,你得了個獎連自己根都不記得了?
「你不管我們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都氣笑了。
「你上次是不是把腦殼也摔壞了?
「你們培養了我?
「當初我好不容易爭取念一中,你一場麻將輸四百,卻不肯出我兩千塊學費。
「我要去省裏參加特訓,你們爲我把我留在家裏幫你們收稻子,不肯在同意書上簽字。
「你們從來不相信我能拿獎,你說過好幾次,以後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你都忘了嗎?
「這些年你們從來不重視我,只偏心弟弟。兒子是寶,女兒是草。
「我被你們當草這麼多年,現在發現我有價值,想趴在我身上吸血?
「沒門!
「小旭是你們生的,需要對他這個寶貝兒子負責的是你們,不是我!」
媽媽喃喃:「小美,以前是爸媽對不起你,可是我跟你爸沒文化沒學歷,年紀又大了,現在只能靠你……」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冷漠至極,「我覺得四十來歲,遠遠算不上年紀大。」
爸爸怒了,狠狠拍着桌子:「你現在能耐了,是不想認我跟你媽了?
「你是我女兒,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你的東西就是我們的,這錢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信不信我讓你讀不了書,保送不了!」
信。
如果是以前成績差,不被看重的我。
他們去學校大吵大鬧,可能我真的會被勸退吧。
可我現在是板上釘釘地清華保送,很快就要去國家集訓隊。
學校和縣裏不會再允許我這樣的門面出意外。
而且……
我微笑,一字一句開口:「你們忘了吧,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當初因爲他們不重視,我入學比其他孩子晚一年多。
想不到現在,竟成了優勢。
「我成年了,我不需要監護人。
「我的人生可以自己支配,我的錢也是。」
其實我有那麼一瞬間想過,如果他們幡然悔悟,我會放下過往,好好與他們做家人的。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們終究,是不配。
爸爸無能狂怒,抄起桌上的碗筷朝我砸來:「沒良心的小婊子!」
……
我躲過後,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媽媽哭着在追:「小美,小美,媽媽錯了。
「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說八道,爸媽是愛你的,你不能不管我們。」
這聲音就像是索命的藤蔓。
我加快腳步,最後跑了起來。
死心吧,周小美。
無論是前世今生,你都得不到父母的愛。
若這愛不純粹,我寧可不要。
高飛吧,周小美。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牽絆住你的腳步。

-28-
我跟衛勉一起去了集訓營。
每天都是做題,考試,做題,再考試。
集訓營有六十人,國家隊卻只有六個名額。
在這裏,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差距。
如果我是歷經劫難飛昇的天兵,那他們中的很多,便是生來就註定的天神。
在他們面前,我時常會感慨自己普通和平凡。
有次莎莎給我打電話,問我在集訓營感受如何。
我說:「我看到他們,就像是你看到我一樣。」
莎莎大喫一驚:「你們差距有這麼大嗎?
「那你還努力嗎?反正都已經保送了,不如干脆放鬆一下吧。」
不!
還是要努力的。
不過這份努力的目標,不是爲了跨越我們之間的天塹,而是爲了不辜負這一趟重來一次的旅程。
我豁出性命才換來的這次機會。
我打敗了多少人,才進入這個舞臺。
如果我擺爛,那我對不起曾經死去的自己。
也對不起那些被我挑落馬下的對手。
更對不起我懇求神明,才換來的再一次青春。
掛電話前,莎莎說:「小美,我也要努力。
「我也要跟你一樣,以後回頭看時,絕不後悔自己浪費了光陰。」
幾個月的學習,歷經兩輪選拔。
毫不意外地,我最後也沒能進入國家隊,沒能代表中國去國際參賽。
沒關係。
結果在我預料之中。
我並不難過。
相反,我很開心。
因爲明知不行,我還是盡了全力。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好在衛勉發揮穩定,是國家隊的一員。
分別的那天,他眉頭皺得很緊:「我想你也去!」
他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心裏想什麼,嘴裏就說什麼。
我笑着拍拍他:「要不是有你幫我,我都走不到這裏。
「這是我比賽的終點,卻是我人生的起點。
「我們以後還會有機會再相見的。」我握住他的手,「衛勉,謝謝你!
「要加油,等你拿獎回來,我給你做巧克力餅乾。」
衛勉伸出小手指:「拉鉤!」
我將手指勾上去:「好,一言爲定!」
中國隊不負衆望,六人全拿了金牌,其中衛勉拿了世界第三,是隊伍裏最好的成績。
那天我在微博上看了頒獎視頻,看到他拿着獎盃,接受記者採訪。
記者問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他說:「喫巧克力餅乾。」
我瞬間熱淚翻湧。
真好!
他獲得了他該得的。
真好。
這世上有人如此重視跟我的約定。
再後來,爸爸的確去學校鬧過幾回。
但那時我確定保送清華, 學校已經掛了橫幅慶祝。
縣裏學校都不可能勸退我。
而且我成年了,不再需要監護人。
因此我自己都沒有出面,學校就將爸媽打發了回去。
我順利唸了大學,再度與衛勉相遇。
很遺憾,他在男女感情上不開竅,所以我們沒有如言情小說裏那般,成爲命定的戀人。
但我們是很好很純粹的戰友和朋友。
他專心科研,我想他這一輩子都會獻給數學。
高考結束後,大家也有了各自的歸宿。
王濤和莎莎考上了 985,宋喆也讀了 211。
莎莎抱着我哭着淚人:「小美, 要不是一直盯着你, 想着像你一樣努力,我這樣的資質, 肯定考不上 985。」
當初她是擦着線進的一中, 能考到 985, 一路也喫了不少苦。
至於劉大福, 家裏人一直給他鋪路,但高考還是不盡理想。
他憑藉美術, 考了個二本。
錄取塵埃落定後,班長組織了謝師宴。
席間周老師幾度哽咽,更攬住我的肩,直言我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還藉着酒勁故意問英語老師:「小李,我當初就說周小美行,你看我的眼光沒錯吧。
「你不祝福下我的學生嗎?」
李老師的臉都快綠了, 這麼多人瞧着, 只能端起酒杯:「周小美,恭喜你。」
大家紛紛爲我鼓掌, 那時劉大福坐在靠後的位置,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拍手。
我想他依然不服氣吧。
可那又如何呢。
我進了清華, 他再也沒有立場也不敢將那些嘲諷的話說出口。
其後我一路研究生博士畢業, 投身航天事業。
從大學起,爸媽一直想方設法聯繫我, 還曾不遠萬里來北京找我。
他們始終沒有放棄讓我養老的想法。
我以前也曾想, 畢業後工作,賺多多的錢, 彌補上輩子貧窮的遺憾。
可隨着知識越學越多, 慢慢發現除了金錢,這輩子我更想過有理想有痕跡的人生。
而且進入這樣的保密單位, 意味着爸媽再也不能糾纏我。
但我每個月定期按照法律規定的標準給他們打錢。
一直到三十多,我都沒結婚。
那天夜裏我做了個夢。
夢見了那個渾身是血, 躺在病牀上沒了呼吸的自己。
心軟的使者沐浴在金光裏, 他問我:「你可還有未盡的心願?」
「沒有,我現在很好。」
「可需要一段美滿的姻緣?」
我搖搖頭:「不用。」
「爲何?」
「你說過的,不能太貪心。」
我如今有理想有事業有朋友, 愛情只是錦上添花。
若有, 固然好。
若沒有, 亦可。
使者笑了:「很好,去吧。」
我從夢中醒來,冬日的北方, 六點多天際只有濛濛的亮光。
手機裏有莎莎給我發的微信。
【小美,我跟宋喆準備結婚了。
【要來給我當伴娘哦!
【宋喆找的幾個伴郎特別帥,說不定就有你的菜!】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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