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冷情

我的父親帶着赫赫軍功回京那日,他跪在勤政殿門口冰冷的地磚上,爲我的庶妹求一個縣主封賞。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覺得他一生摯愛比不過我母親,她的女兒怎麼也要把我比下去。
可是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每個人腦子都不正常。
我們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1-
我的父親是當朝大將軍林恩生,剛剛帶着擊敗北邊蘭戎的軍功回京。
景朝和蘭戎打了幾十年了,因着我父親這一次大勝,總算是簽了條約,讓蘭戎俯首稱臣,永不再犯。
皇帝很高興,早早下了口諭問父親想要什麼獎賞。
父親很乖覺,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違常理,便跪在了勤政殿外。
他要用所有的軍功,只爲我的庶妹林曇求一個縣主的封賞。
消息傳回府裏的時候,我和林曇還有其他幾個庶妹正在祖母的院子裏聊天。
下人傳完了話,周圍一下子寂靜了。
祖母坐在上首一言未發。
我心中冷笑,祖母出自白家,只是個普通的農戶,因爲父親步步高昇,纔跟着雞犬升天了。
而林曇的母親白姨娘就是祖母的孃家侄女。
母親去世後,父親老是摟着白姨娘哀嘆當初他們明明青梅竹馬,卻被我母親橫插一腳,以至於白姨娘只能做妾。
如今,父親終於決定要讓白姨娘的女兒越過我了。
林曇臉上的喜悅怎麼也壓不住,卻還是故作害怕道:「祖母,父親怎麼這麼……亂來,要封誥也得先給大姐啊。大姐,你沒事吧?」
其他幾個庶妹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看着,生怕牽扯到自己。
我淡淡一笑:「二妹說錯了。要封也該是先給祖母一個誥命纔是,父親此舉確實也太不知禮數了。」
果不其然,祖母的臉色瞬間冷下來,狠狠地瞪了林曇一眼。
林曇自知失言,也閉了嘴。
一時大家都沒了繼續聊天逗樂的心思了,幾個庶妹羨慕地看了林曇一眼。
傍晚的時候,父親才披着一身風霜回了府。
算算時間,他滿打滿算在勤政殿門口跪了三個時辰,鐵了心地要給林曇一份天大的體面。
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個消息:陛下同意了封林曇爲縣主的請求。只是聖旨要過幾日才能下達了。
白姨娘和林曇住的玲瓏閣爲此徹夜通明,隔老遠都能聽見母女倆的興奮之情。
自幼服侍我的Ţű̂₆丫頭芍藥爲我鳴不平:「小姐,老爺如此不顧尊卑,這是想讓小姐成了全京城的笑話啊!老爺到底怎麼想的,給二小姐請封,老夫人也不說幾句。」
我平靜地撈起泡在玫瑰汁子裏的臉帕,仔仔細細地擦了個臉。
「隨他去吧。」
說這話並不是說我真的不在意,而是自從母親去世後,我便漸漸發現這個世界的不對勁。
我發現有許多人的腦子都不正常,倒不是說真的有病,只是他們的想法實在是不像是正常人該想的。
翻閱古籍時,我便看見了許多從天而降的神女、突然變了個人的小姐公子,還有得到神人相助的帝王。
近的也有太傅府的姑娘,在嫁給上一次科舉的駙馬後,才發現駙馬有個糟糠之妻,駙馬不知怎麼想的,竟然打算貶妻爲妾——是讓太傅府的那位爲妾。
後來的事很是鬧了一陣,三年前風頭正盛的新科駙馬最後被迫和太傅家斷了這門親,順便斷了一輩子的仕途。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世界不太正常。
父親這幾年遠在邊境抵抗蘭戎,不怎麼了解京中的消息。
他不知道,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是個腦子不太正常的人。
或者說,他仗着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亂搞。

-2-
翌日去祖母屋裏請安,我正要在下首第一個位子坐下時,慢了我一步的林曇從我身後擠上來,坐了下去。
我訝異地看了眼祖母,卻沒從她眼裏看出任何一絲不滿。
「大姐,今日我想坐這個位子好好跟祖母親近親近,你不會怪我吧?」
才一個晚上,林曇膽子長得很快,她眨了眨眼睛,語氣裏絲毫不見任何請求之意,彷彿我理所應當地該給她讓位了。
我笑了,不欲和她爭鋒,坐在了她對面的椅子上——左右各一個椅子,不都離祖母挺近的麼?
林曇以爲我這是怕了她,她現在的確有資本了,畢竟聖旨一下,她就是有品級的縣主了,在這家裏除了父親,人人都得讓着她。
於是幾位妹妹來的時候看見的場景就是林曇坐在往日我的位子上,正和祖母親暱地敘着以前沒敘過的祖孫之情,而我則在一旁獨自喝着茶,一副被冷落的樣子。
一夕之間,府中地位就顛倒了。
我實在不想理會林曇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再說了,事情還沒完全定下來,她就如此得意,真是愚不可及。
我以爲今日也就這樣了,讓林曇得意就得意吧,沒想到祖母打發了幾位妹妹,將我和林曇留了下來。
「薇姐兒,你和定國將軍長子的婚事,不如就給曇兒吧。」
祖母一張口就是我不理解的話,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卻是一副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
果然,又瘋一個。
我和定國將軍沈家長子的婚事,還是母親在世時定下的,也不是因爲林家的關係,而是因爲我母親舒家的關係才定的,他們以爲林曇要飛昇了,沈家就能瞧上她?
我抿了抿脣,不解道:「祖母這是何意?婚約定下了許久,要是換人……恐怕沈家會不高興。」
林曇眼底是抹不去的欣喜,我這話說得並無眷念着婚約的樣子,更讓她以爲自己能成。
祖母喝了口茶潤潤嗓子:「薇姐兒也知道,那沈家這些年深得陛下器重,和他們結親,是我們家高攀了。你只是個嫡長女,可曇姐兒遲早會是……所以這親事還是給曇姐兒吧。」
我正欲反駁,祖母又道:「我知這事委屈了你,可當初的婚約只說了林家女和沈家子結親,我們也不算違約,想來沈家也會樂意的。這樣吧薇姐兒,祖母從自個兒的私房裏補償你,可好?」
我斂了心思,和腦子不正常的人講話沒什麼用,倒不如收錢。
「好。」
抬眸,林曇的眼神越發得意,我知道她一直心慕沈家長子,既如此,那就成全了她。
林曇故作愧疚地道歉:「真是對不起姐姐,要不是父親非得爲我……不過姐姐一定會覓得良人的。」
良人?能遇上個正常人就不錯了。

-3-
過了幾日,林曇的冊封旨意下來了。
爲了迎接聖旨,全家都做了身新衣裳,林曇的那身用料最好、花紋也最好看。
宮裏頭來的公公宣旨時,林曇搶先一步跪在了我前面。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覺得那公公瞥了她一眼,然後展開聖旨宣讀。
令父親驚喜的是,聖旨一共有兩道。
前一道是說他這次擊退蘭戎有大功,封他爲平北侯,賞賜一大堆金銀珠寶。
我能清楚地看見父親接旨時那雙手都是喜悅地顫抖着,口呼「萬歲」,恨不得陛下真的能萬壽無疆。
林曇目光灼灼地看着剩下那道聖旨,那必定是她的冊封旨意了。
那公公平靜地展開後一道聖旨,平靜地宣讀,平靜地讓林曇接旨。
她沒伸出手。
公公的臉色變得不好看起來:「縣主怎麼不接旨?難道是想抗旨不成?」
我笑意吟吟:「公公莫怪,想是二妹高興壞了,一時之間過於激動,因此失態。」
何止她失態,連剛剛還喜氣洋洋的父親此刻都如遭雷擊,祖母也張大了嘴巴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聖旨的意思是:冊封林曇爲縣主,但不給封邑也不賜宅,也就是空給她一個頭銜。
另外冊封林曇爲平北侯世女,等到父親百年之後,林家的一切都要由林曇繼承。
還強調了,林家不可招贅,林曇若是嫁人,那麼整個林家所有的財產都要作爲縣主的嫁妝帶入夫家。
我起身替她接過聖旨,遞到她手上,鄭重行禮:「民女參見縣主,參見平北侯世女。」
林曇這才如夢初醒,可是她竟然像扔燙手山芋般將聖旨扔了出去,大叫了一聲。
父親也反應過來了,他拉過那公公,給了好大一筆銀票,又賠着笑把人送出了府。
只是林曇扔掉聖旨這事,怎麼可能瞞得過上頭那位呢?
我彎脣繼續恭喜:「二妹,以後家裏的一切就是你的了,你不高興嗎?」
一聲尖叫自後面撕裂空氣:「不可以!那我兒子怎麼辦!」
我眯眯眼看向臉上毫無血色的白姨娘,我忘了,父親還有個兒子,他唯一的兒子,也是白姨娘生的。
這可怎麼辦呢?自己的女兒得到了兒子的一切,不該是個喜事嗎?都是自己的孩子。
我疑惑地把所有人的臉掃了一遍,這麼大的喜事,沒有一個人顯得高興。
父親疲憊地揮揮手,示意我們各自回去。
走之前,無端地,我看見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我知道陛下的腦子不正常,不過他這次倒是挺會搞事的,能讓我看一出好戲。
正欲回去睡覺,父親幽幽的語氣傳來:「薇姐兒,你來我書房一趟。」

-4-
我依言來到書房,牆上掛着一把劍,還有一幅王羲之的贗品書法,和一個破舊的木桌子。
父親背對着我久久不說話,我就站着也不說話。
這是他提點人的一點手段,只不過以前只有白姨娘的兒子能有這樣的「殊榮」。
「薇兒,你覺得爲父對你怎麼樣?」
他這句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他都已經爲個庶女求封賞了,我這個嫡女已經成了京中貴女人人笑話的對象了,他居然還要讓我想他對我的好?
我垂眸不語。
「薇兒!」
父親的語氣帶着一絲不滿,隱隱夾雜着憤怒。
「父親,父親對薇兒很好。」
我只能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父親仍是不滿意,一雙陰翳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是不是你外祖家給陛下說什麼了?」
我睜大了眼睛,心想他也想得出來。
外祖家在朝中無甚官職,有也早就致仕了,我該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們尊敬的陛下腦子不正常嗎?
「父親?父親是覺得陛下今日給的不是恩賞麼?」
一頂大鍋扣下來,饒是父親想再說什麼,也囁嚅着說不出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比府裏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只是無論如何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拼死得來的這一切最後都要歸屬一個外人。
「父親,時候不早了,您應該好好休息,按照規矩,明日您和二妹要進宮去謝恩。」
我面不改色地提醒道。
父親更加煩躁了,這樣的聖旨,他如何去謝恩?
難不成還要請陛下收回成命?
我默默地離開了書房,留下父親一人煩惱明日進宮的事。
反正得了封賞的又不是我,這煩惱於我無關。
回屋的路上,一個急匆匆的身影從我眼前走過,竟是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我。
我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父親和白姨娘的兒子林琮。
林琮讀書天分好,一向頗得父親喜愛,又是唯一的兒子,自然被寄予厚望。
平日裏林琮爲了讀書方便,都是住在書院裏的,每逢初一十五纔回家一趟。
看他那副氣洶洶的模樣,想來已經得了白姨娘的信兒,知道自己從今日起再也無法繼承這林家的一草一木了。
他是家裏唯一的兒子,本該是林府唯一的繼承人。
可是那道聖旨,是父親親自跪求來的,怨得了誰?
我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不由得想象起一會兒白姨娘那兒要怎樣鬧個天翻地覆了。
不論白姨娘和林琮怎麼吵怎麼鬧,第二日的謝恩還是要去的,陛下這次沒有給祖母一個誥命,因此只能是父親和林曇兩人去宮裏謝恩,又因爲父親是外臣,所以得了縣主封號的林曇要獨自一人去給皇后娘娘請安。
林曇還是很得意的,穿上了她最昂貴的衣裳,頭上的首飾也是白姨娘多年積攢下的珍寶,精緻得很。
平日裏她不常得機會去參加京中的宴會,那一般是我才能去的,因此瞧着她這身打扮,我努力讓自己不笑出聲。
父親臉上只有淡淡浮起的、十分勉強的笑意,也許他還想着能不能勸陛下收回成命,畢竟好不容易得來的基業,只能給旁人,豈不是爲他人作嫁衣裳,如何能忍受?
父親和林曇往宮裏的方向去了不久,沈家的人就登門了。

-5-
沈家來的是定國將軍夫人,也就是與我定親的沈家長子的母親。
想當初與我定親之時,沈家爲了拿捏下我,顯示這門婚事是我高攀了,只派了個說是他們家將軍乳母的嬤嬤來。
如今這將軍夫人倒是肯親自來了。
祖母與她交談沒一會兒,便叫我進去,我知道這事離不得我,因此一開始就做足了心理準備。
「哎呀,這就是薇姐兒啊,多少年不見都長得這麼水靈了。」
沈夫人的客套話很胡扯,她壓根就沒見過我。
我垂眸道:「祖母,有什麼事您就直說吧,孫女承受得起。」
祖母的臉更紅了,私底下和我說是一回事,我這麼挑明瞭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好開口,但沈夫人不在意,她一聽就知道我是個聰明人,收起了那副假意關心的表情,端起桌上的大紅袍嫌棄地喝了一口。
「薇姐兒,我就明說了吧。當初定親並沒有約定是給誰定,所以我們家想,把我兒和曇姐兒的婚事就此定下。」
她這話說得很得意,臉上一副傲氣的神情。
我疑惑地歪頭道:「沈夫人的意思是,要爲您官居五品的兒子求娶我位比三品的二妹妹爲妻?這不好吧,婚後沈公子豈不是要矮我二妹一頭。」
沈夫人生的這個長子還算有點本事,可惜這點本事是和其他靠祖先餘蔭當官的人比較的。
如今陛ṭû₄下封了林曇爲平北侯世女,侯爵是二品,那麼世女之位就是三品,論起來,沈家如今還不如林家了。
沈夫人聽了我的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雖然面上林家已然越過了沈家,可實際上新起之秀終究不如人家多年底蘊,我這話只是嘴上說來氣她的。
想來她在沈家的日子過得一定不錯,輕輕一激便怒了:「這就是你們林家的女兒?還未出閣就這樣說話了?」
「沈夫人說錯了,您要求娶的不也是林家的女兒?這麼嫌棄我們家……」
我止住了話,抬眸看向祖母,才繼續道:「難道是看上了二妹的爵位和嫁妝?」
祖母當即冷喝一聲:「住嘴!這是你該說的話嗎!」
沈夫人臉色難看至極,顯然我這話大大侮辱了他們家,可他們難道就敢說自己不是這麼想的?
我不過是直白地說出來了。
我委屈地低下頭:「知道了。既然沈夫人都說了,那麼祖母,還是儘快把二妹的婚事定了吧,孫女先告辭了。」
「是孫女無福,和沈公子註定沒有緣分。」
不管她們是何表情,我裝出一副傷心的模樣快步離開了。
我知道,今天沈夫人的目的是達不成了,而且從今以後,任何來向林曇求婚的人,恐怕都會被視爲覬覦林家的財產和爵位。

-6-
林曇回府的時候,一張妝容精緻的臉已經花得不成樣子了,像是受過了極大的委屈,痛哭了一陣。
聽說她一回來就去了白姨娘那兒一陣哭訴。
放在往日,白姨娘怎麼捨得見女兒這副樣子,定是好生安慰,再給她出主意。
「小姐,您是不知道呀,聽說二小姐哭了好一會兒,結果白姨娘愣是一句話都沒說,就在那兒看着她哭。」
芍藥自然是從其他人嘴裏聽來的,這些天隨着林曇的地位水漲船高,連帶着她身邊的侍女也給了芍藥好些臉色看,弄得她心裏悶着一股氣兒呢。
這會兒聽見林曇受了莫大的委屈,芍藥臉上的笑是收也收不住。
「芍藥,你再笑臉就要笑爛了。」我輕笑着呵斥了一句。
「小姐,奴婢就開心一下嘛。不過小姐,您真的不生氣嗎?」
芍藥眉宇間有淡淡的憂愁,我知道她在擔心我。
我搖了搖頭:「生氣?犯不上,你看如今我什麼都不用做,他們自有煩惱要去解決,搞不好還解決不了。」
果然,林曇在自己姨娘那兒哭了一陣,見白姨娘絲毫沒有安慰的意思,只得悻悻地抹了淚,尷尬地回了自己屋。
可回屋她才聽說,沈夫人上門來過了,還未來得及欣喜,便被告知祖母已然拒絕了沈家換親的心思。
那沈家長子別的沒有,一副好皮囊還是頂好的,多少女子傾慕他那副皮囊啊,林曇也不例外。
當即就去了祖母那兒。
祖母無法,只得把父親和我都叫去了。
父親本就因爲陛下的態度不明而煩心,見林曇哭哭啼啼的,不悅道:「曇姐兒這是怎麼了?哭成這樣成何體統!」
林曇何曾被他這般厲聲說過,嚇得整個身子都縮了縮。
祖母只好開口道:「今日沈夫人來過了,說想把親事從薇姐兒換成曇姐兒,被我拒絕了,可曇姐兒執意想嫁,兒啊,你做個主吧。」
雖然嘴上說着讓父親做主,祖母的眼神卻瞥到了我這兒,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父親也緩緩將目光看向我,林曇則是一副眸中含淚的神情,彷彿我不開口說幾句就是罪過了。
我咬着下脣道:「父親,二妹若是嫁了,咱們家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了?」
陛下的旨意寫得很清楚,林曇若是出嫁,整個林家都將作爲她的Ťû⁾嫁妝,畢竟等父親百年之後,這些都是她的私產,帶走也無可厚非。
聖旨寫ţṻ₅得清清楚楚,誰敢違抗?
父親的臉色愈發陰沉,長久後終於吐出冷冽的一句話:「以後曇姐兒的婚事,不必再提了。」
林曇如遭雷擊地癱倒在地,沒有長輩做主,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嫁出去的希望了,除非……
看着她瞬間失魂的樣子,再看看父親眼中漸漸凝聚起的殺意,我乖巧地告辭離開了。
回到自己屋裏,我長舒了一口氣,牡丹遞上早已收上來的銀票,我摸了摸,厚厚一沓。
隨即從袖子裏拿出牡丹的賣身契,遞給了她,牡丹接過跪在地上給我磕頭。
芍藥連忙扶她起來,「小姐,您已經準備好了?」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以後我就得依靠你們了。」

-7-
從那之後,府中的氣氛愈發低迷起來。
一切都和父親預想的不一樣,他做好了以軍功給庶女換榮譽後觸犯天顏的準備,卻沒想到皇帝竟是徹底冷落了他,只在朝中給了他一個虛銜,空頂着平北侯的名頭。
沈家又派人來了,只不過不是來結親的,而是來退親了。
父親覺得這一口氣他得爭,怒不可遏地把當初的信物全數退還,這門親事算是沒了。
自然,退親後再也不會有人來向我提親了。
京中盛傳林家嫡女有惡疾,沈家不得已上門退親。
芍藥聽到了又氣得像個炸毛的兔子,到處亂跳,好不容易纔被我安撫下來。
至於牡丹,已經被我放出去,替我管着外頭那些鋪子了。
我母親留下的,我自然不會拱手讓人。
邊境戰事又起時,父親急了。
因爲陛下這次指名點了朝中一位年輕有爲的新秀去,至於我父親這位平北侯,都沒人提起。
他也去找過自己那些有過命交情的兄弟,可不知爲何他們集體翻臉不認人,一個個躲父親跟躲瘟疫一樣。
父親是個老大粗,參軍後一步步到了今天這位子,回頭一看自己竟然還和當年一樣,無人可信,一時想不通,多麼高大的一個人啊,頓時就萎下去了。
他也不想想,他那些個所謂的兄弟,哪個出身不比他高不比他好?怎麼會心甘情願看着一個平民出身的人坐到高位,出了事沒趁機落井下石就已經是好的了。
父親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他也不想想早在他跪在勤政殿時,御史的彈劾摺子就飛上去了。
林曇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每日都似強撐着精神去給祖母請安。按着規矩,祖母沒有誥命,反而是該向林曇行禮的,只是沒人敢提。
一日請安後,我正要回去,林曇陰惻惻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我如今這樣,大姐可是滿意了?」
我不解道:「縣主說笑了,如今有父親爲您求來的尊榮,縣主可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她的聲音嘶啞,面容也猙獰起來:「你個賤人!定是在背後嘲諷我,儘管我做了縣主,卻仍嫁不了沈哥哥,你肯定在背後看我的笑話!」
她身後的兩個婢女聽完大驚失色,又不敢上去捂了她的嘴,只好跪在地上大呼「縣主息怒」。
我十分驚訝,事到如今林曇一心想着的居然還是嫁給沈家那個空有皮囊的兒子?
「你就這麼喜歡他?」我實在忍不住問道。
林曇像是發現了什麼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背後搗鬼,是你,還是你那個早死孃的舒家!你嫉妒我能嫁給沈哥哥,就使絆子是吧!」
我對林曇的邏輯沒什麼話說了,外祖家早年確實很好,可自從我母親去世,外祖家就開始走向下坡路,最後不得不全家回了青州祖宅。
誰想得到陛下真能同意父親那不顧尊卑的請求啊,我也不好直說咱們這位陛下就是腦子有點不正常吧。
我忍住心中的怒氣道:「你要清楚,沈家是來提過親的,是祖母拒了的,和我無關,我同意了的,不信就去問。再說了,你也別做什麼嫁給他的夢了,你還不知道吧,沈家已經另尋了門親事定下了。」
林曇一下子向後跌去,婢女忙攙起她,她嘴裏喃喃着不可能。
唉,怎麼就不可能呢,人家沈公子好歹也二十了,沈家怎麼樣也會給他找個妻子的。
我不理解林曇如何對一個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人如此「情深義重」,這實在是令人不解。

-8-
林琮不再去書院了。
原本他以爲,父親的一切以後都是留給他的,雖然讀書用功,卻在同窗面前難免擺起譜來。
可是陛下封他的妹妹林曇爲平北侯世女,林家的一切都和林琮無關了,這就讓他受不了了。
ťů⁽那些曾被他言語諷刺的同窗看他就像看個笑話一樣,開國以來,不,是從古至今第一個繼承不了爵位的,爵位還是被親妹妹奪走的人。
那些眼神像刀子一樣紮在林琮的心上,他不願意再去書院了。
白姨娘開始還勸着:「琮兒,你以後是要做狀元的,何必和那些小人置氣呢。」
林琮極度不滿,從小天不亮他就要起來讀書,日日揹着那些枯燥的課本,一點玩的時間都沒有,原以爲這樣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他馬上就能靠着父親一生順遂了,現在告訴他,他要自己努力才能繼續過好日子,這讓他難以接受。
更難以接受的是,得到了原本該他得到的一切的人,居然是他的親妹妹。
林琮不耐煩地拍開白姨娘伸過來的手:「姨娘,要是你當年沒生下妹妹,哪有這麼多事。」
白姨娘的手僵在了半空,「姨娘」二字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當初懷上林曇時,白姨娘很是欣喜,因爲那時府中最受寵的是另一位姨娘。白姨娘憑着這一ƭų³胎苦心經營,終究是把父親的心又拿在了手裏。
這纔有了這些年她和一雙兒女在府中的好日子。
可她的兒子說什麼,不希望妹妹出生?
白姨娘說不出話來,她只是哭求老爺給曇姐兒多要點東西未來好傍身,哪承想陛下一給就給這麼大。
母子間的氣氛一下子沉下來,過了許久,林琮嘴裏吐出陰狠的話來:「陛下只說她出嫁要帶走林家所有東西,那要是她沒法出嫁了呢。」
白姨娘哪有聽不明白的,她心口一顫,饒是內宅多年浸淫她還是忍不住低低驚呼:「你瘋了!」
她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她自幼溫文爾雅的兒子嘴裏吐出的。
林琮此刻撕下了一直以來的僞裝,露出了自己的慾望獠牙:「娘,你要想清楚,能給你養老的人只有我這個兒子!」
白姨娘終究是玩弄心計多年,她思索了許久,緩緩點了頭。

-9-
林曇ṭŭ̀₎病了,我也病了。
我燒得很嚴重,渾身冒着發紅的疹子。
芍藥擰了帕子放在我的額頭給我降溫。
大夫來了只遠遠瞧了一眼,芍藥走到大夫身邊急切地問道:「我家小姐這是怎麼了?」
大夫搖了搖頭,我得了會傳染的疾病一事很快就傳遍了府裏。
芍藥去跪着求父親不要把我送去鄉下。
「老爺!去了小姐就真的會沒命啊!」
那也比他會沒命好。
父親沒有理會她,反而讓她也跟着我一起去鄉下養病。
離開林府的那天,我虛弱地對芍藥露出一個笑容。
我們就這樣逃離了一個將死之地。
林曇的病看樣子比我的急,我的病只是我故意服用了些藥物造成的,那個大夫也被芍藥花銀子收買了。
可林曇似乎突然就病倒了,病得很快,無藥可治。
我最後一次打聽時已是回天乏術,林曇就這麼突然地、急匆匆地離開了人世。
然而林曇前腳剛死,後腳一紙聖旨就到了林府。
封平北侯世女爲公主,即日前往南羌和親。
其實景朝近年來的國力還是高於周圍其他國家的,南羌此次挑起戰端佔不到什麼好處,於是他們轉而要求娶一位和親公主,以結盟誓。
陛下就這麼隨意地把這個事扔給了林家。
可林曇已經死了。
一個死人要如何去和親?而且這也太巧了,林曇嚥氣不久,聖旨就到了,要是實話實說會不會被懷疑是想故意抗旨?
無奈下,他們緊急來鄉下尋我,希望我能頂替林曇嫁去和親。
真是個笑話,林曇進宮謝恩時,皇后都見過她了,如何讓人頂替?至於我其他妹妹,都沒達到嫁娶的年紀,一時間,林家的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是好。
前來宣旨的太監足足等了幾個時辰,也沒見到林曇縣主,他在宮裏也是有頭面的,哪裏受過這種待遇,一雙細眉蹙起尖聲不悅道:「平北侯,您家世女到底何在啊?」
父親急出一身汗來,還不得不奉承着他瞧不起的這個閹人:「公公,小女……小女有點事,現在不在府中,已經派人出去尋了。」
派人自然不是尋林曇,而是來尋我的,可我壓根就沒往林家的鄉下莊子去。
或者說,那也不是林家的莊子,而是我母親的陪嫁,林家派人去了,才知我根本不在那兒。
那些人沒辦法只得回去實話實說,於是林家所有人都慌了。
父親只好哭喪着臉告訴宮裏的公公,林曇已經沒了。
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公公一臉驚詫,隨即是濃濃的懷疑,直到父親引着他到了靈堂親眼見到了林曇還未下葬的屍身。
公公只好帶着林曇的死訊回去復旨,父親也馬不停蹄地進宮請罪。
而我此刻正在提前購好的宅子裏喫葡萄,這兒只是我的臨時落腳點,等過些日子我就改頭換面,徹底離開京城了。
「小姐,老爺當真捨得殺了二小姐?」
芍藥聽了林曇的死訊一陣咋舌,不禁對父親的冷血感到一陣冰涼。
我吐出葡萄皮:「誰知道呢,反正二妹死了,有些人就覺得他的東西會回來了。」
對於林家接下來的事,我絲毫沒有興趣,只要我能離開就行。

-10-
「林曇」去和親了,帶着沈家的一切作爲嫁妝奉旨嫁去了南羌。
我不知道這位新的「林曇」到底是誰,我只知道林家擁有着一切,卻又失去了一切。
父親依舊有着平北侯的爵位,可林家的宅子也作爲嫁妝被折現成銀子帶走了,他空有一個爵位,卻連京中的一套宅院都租住不起,可不租的話,每日上朝就要早起,否則延誤了時辰還要被罰俸。
他也想過找我,可我早就變賣了所有東西,帶着芍藥和牡丹一起離開京城了。
母親說她這輩子都想去各處走一走,那我也要去看一看。
於是我就走了。
林家的禍事似乎還沒有到底,年初的時候南羌再次起兵進犯了,原因是他們發現嫁過去的公主只不過是個臣子之女,不,甚至只是個隨意找來安了公主名分的乞丐。
不知道南羌是從何得知的,但當初林家沒有及時爲林曇發喪, 最後也默認了嫁去的就是林曇,那麼南羌發怒起兵,這過錯就得由林家背了。
父親被削去爵位, 投進了大獄。
祖母得知噩耗很快就撒手人寰, 沒有銀錢, 白姨娘又不上心,只是早早地葬了。
本來白姨娘還覺得她雖然沒了一個女兒, 可還有個兒子能指望,可林琮自從失去了世子之位遭人嘲諷,就再也不去書院了, 平日自己在家溫書也不甚認真, 白姨娘又覺得好不容易能和兒子長期相處, 一味地慣着。
因此初次下場試考的林琮, 連第一場考試都沒通過, 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這個家自然是父親舍了老臉才請求同僚寬限了租金租來的, 如今他入了獄,人家說什麼也不肯再租了,把白姨娘和林琮都給趕了出來。
爲了給南羌一個說法,陛下下旨處死了昔日的平北侯, 他到死也沒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我早就說過了,這個世界很奇怪,似乎每個人的腦子都總有……不正常的地方。
比如陛下心血來潮扶持了一個沒什麼根基的人做大將軍, 又讓他失去了一切,最後爲一場人爲的禍事喪了命。
又比如有人發達後就不顧糟糠之妻, 娶了個所謂青梅竹馬的表妹,自以爲得到了想要的生活。
再比如我, 聽着他們的死訊什麼感覺都沒有, 彷彿死了就是死了, 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甚至我還在背後悄悄挑撥了一兩句是非。
白姨娘和林琮後來不知所終, 我也沒費心去尋過, 左不過是在哪個地方過着和從前有着天壤之別的窮苦日子, 別人能過,他們也能過。
只是我那其他早已失寵的姨娘和她們的女兒就可惜了, 也許已經不知在何方香消玉殞了吧。
今日我到了江南水鄉,母親喜歡這兒,說這ţŭ̀ₙ兒有一種能讓她舒心的氣息,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息, 不過我願意停在這兒,慢慢體會。

-11-
「這就是你寫的故事?」
「可你這每個角色都是假的!空的!沒有人會想聽這樣的故事!」
「可所有人都是這麼寫的。」
「哪有所有人, 你就是自己寫不出東西在這兒瞎編!」
「我沒有,這都是我親身經歷的,是真的。」
「哈哈哈, 你是說你爹曾經是個侯爺?要真是,你怎麼可能把它寫出來呢,這種傷心事誰會寫出來?」
「傷心?」
「家破人亡, 獨自流落, 可不是人生一大苦痛?」
我拿走了那疊紙,說書人還在仔細挑着故事裏的錯處,我已無耐心去聽。
我只不過是個隨意的故事裏, 隨意創造的人物,實在無法理解旁的人。
我小心翼翼把稿紙放進布包裏包好,芍藥還做了蓮子銀耳羹等我回去喝呢。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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