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作劍主很多年

師父從凡間帶回一個小師妹。
她天賦絕佳,修煉刻苦,很快成爲我們這個擺爛宗門裏最爭氣的弟子。
師父爲了她,心脈受損,她卻爲救劍宗那位心上人,偷走師父的救命藥。
她站在山巔,毫無愧疚:「大師姐,大道無情,弱就是原罪。」
「我跟你們這羣無所事事的廢物不一樣,我要成仙。」
去劍宗清理門戶那日,我從院裏的石磨下,刨出一把生了鏽的劍。
癡迷打鐵的二師妹,從犄角旮旯裏翻出落了灰的白玉琵琶。
一心種花的三師弟,從烏漆嘛黑的花肥裏扒拉出一枚白骨哨。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問我:「爲一個破落宗門裏修爲平平的老頭,與天下第一大宗爲敵,至於嗎?」
「嗯,至於。」

-1-
師父死的那天,宗門裏冷冷清清。
身邊只有我們三個徒弟和一頭陪伴他多年的青驢。
落霞宗是個破落的宗門,在實力爲尊的修仙界根本排不上名號。
師父的死,就像一粒小石子投進大海,漣漪尚未盪開,就沒了聲息。
我用平日裏給菘菜鬆土的鋤頭,在菜園裏挖了個四四方方的坑。
將老頭子前襟上的血擦乾淨,擺了個雙手交疊的姿勢埋了進去。
愛打鐵的二師妹,忙了一天一夜,鑄了一對醜醜的鐵獅子鎮在墳頭。
說是怕他在地下嘴碎嘮叨,容易犯衆怒捱打,搞一對神獸爲他保駕護航。
惜花如命的小師弟,拿着剪刀在花田裏轉了好久,反覆比較,才勉強選出各色花中開得最盛的那一枝。
十指靈巧地翻飛,編了個五色花環,歪歪地掛在師父簡陋的墓碑上。
默默打量了半天,吐出三個字:「投胎,美。」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陪了他大半輩子的青驢,在一旁「恩昂恩昂」地叫。
我拍拍手上的泥土,踢了踢墳頭:「你聽,驢都在罵你蠢。」
「撿什麼不好,偏撿個白眼狼,還掏心掏肺地對人好,下輩子可長點心吧!」
青驢還在「恩昂恩昂」地叫。
三個人六隻眼睛同時轉向它。
二師妹吸了吸口水:「宰了?正好趕上晚膳。」
青驢神情驚恐,昂昂叫得更急,蹄子不停後撂。
「算了,這驢輩分比咱都大,老頭平時拿它當親兒子,要是宰了,非得夜夜入夢念死我們不可。」
「噫——那還是算了。」
青驢僥倖逃過一命,被託付給隔壁白雲山的邱道長。
邱道長是老頭子的棋友,當初落霞宗出事的消息,還是他悄悄傳訊給我們的。
他拍了拍驢頭,有些傷感,問我們今後有何打算。
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扯了扯嘴角:「沒什麼打算,不過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邱道長大驚失色,小心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道:「那可是劍宗!九州第一大宗門,高手如雲!」
「我得到消息,你師妹獻寶有功,及時救下劍宗最看重的那位天才弟子謝長庚,被劍宗宗主收爲親傳弟子。」
「不但如此,聽說你師妹依照門規,去劍池求劍時,居然引得萬劍齊鳴!你可知道,五百年來,除了謝長庚和那位已經身故的劍宗大師姐,再沒有旁人能引發如此異動了。」
「聽老道一句勸,你師妹如今今非昔比,劍宗那羣瘋子又最是護短,你們幾個小鬼去找她報仇,就是與整個劍宗爲敵,豈不是自尋死路,白白斷送落霞宗的傳承?」
我拍了拍邱道長的肩膀,在他驚愕的眼神中豎起三根手指:「道長,你說錯了三件事。」
「第一,從弒師盜寶那刻起,江蘺便不再是我落霞宗弟子,更不配做我師妹。」
「第二,那位劍宗大師姐引發的,不是萬劍齊鳴,而是萬劍俯首。」
「第三,我不是小鬼,論起年紀,我不介意你叫我一聲太奶奶。」

-2-
第二日,天矇矇亮,我披衣起牀。
從平日裏磨黃豆的石碾子下,刨出一把生了鏽的斷劍。
我有些懷念地摸了摸劍柄,上面「銜霜」二字已經有些模糊不清。
從被老頭撿回落霞宗的那日起,這把自幼伴在我身邊的劍,就被埋在這裏。
宛如一塊凡鐵,風吹日曬,雨打土蝕,偶爾還被淋上幾滴石磨豆漿。
與它從前受焚香祭禱、萬衆矚目的待遇,天差地別。
天邊紅日噴薄欲出。
我握緊劍柄,將藍花小包袱甩到背上,匆匆趕往山門。
時間不早了。
再有一刻鐘,二師妹就要爬起來點燃風爐叮噹打鐵,三師弟也要扛着钁頭給花鬆土了。
我不擅長道別,還是不打照面爲好。
山門在望,晨霧裏隱約現出兩個模糊的人影。
我腳步一頓。
二師妹坐在石獅子的背上,百無聊賴地晃着腳丫。
打鐵爐旁常年灰撲撲的粗麻衣,如今換成一襲妖嬈的紅紗。
紅衣烏髮,足系金鈴,懷裏抱着一把白玉琵琶。
鳳尾頭殷紅如血。
三師弟倒還是尋常模樣,青衣木簪,背倚石柱。
只不過骨節分明的手上纏着極細的銀鏈,尾端掛着一隻光潔如玉的白骨哨。
不知站了多久,頭髮上還沾着晨時的露珠。
見到我時,不滿地蹦出一țûₐ個字:「晚。」
我抬了抬下巴:「江蘺如今有劍宗護着,那可是九州第一大宗門。」
二師妹美目流眄,隱約可見當年顛倒衆生的合歡宗妖女模樣:「劍宗又如何?老孃當年叛出師門,遭六道圍剿,也沒怕過。」
三師弟言簡意賅:「速回,澆花。」

-3-
落霞宗很窮。
窮到整個宗門都湊不出一個能御空飛行的法器。
「我劍沒斷的時候,一個晝夜能從九州南飛到九州北。」
「我從前出行,哪用得着自己操心?香車鸞駕都是別人搶着操辦。」
我和二師妹苦着一張臉,看向最後的希望。
三師弟面無表情地比畫了一下白骨哨的長度。
得,還沒我小指長。
別提腳了,手都放不上去。
好在運氣沒有壞到家。
沒幾日,一個騎碧眼狻猊獸的蓬萊派弟子,從我們頭頂踏雲而過,被二師妹一記琵琶凌空擊落。
對方也是去劍宗的。
只不過,不是去踢山,而是去參加謝長庚與江蘺的雙修大典。
江蘺氣運驚人,在劍池得到五大神劍之一的迴雪認主,如今已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迴雪劍主。
流風、迴雪本是一對雌雄劍。
兩百年前,流風劍被謝長庚從劍池拔出,他晉升流風劍主。
如今迴雪劍出世,兩位劍主結成道侶是順理成章的事。
何況,江蘺早就對謝長庚心儀已久。
不然,也不會爲了救他,偷走師父用來救命的兩途花。

-4-
江蘺是師父從凡間帶回來的。
當時,人間饑荒與瘟疫並行,生靈塗炭,餓殍遍野。
師父騎着青驢在外遊歷,恰巧撞見她被一羣人綁住手腳,正要下到煮沸的鍋裏。
師父用一袋小米救下她,把她帶回落霞山,收作最小的弟子。
江蘺天賦很高,修煉也刻苦,晝夜不歇,進境一日千里。
她就像一塊幹了很久的海綿,拼命汲取宗門資源和師父的關注。
上等功法、靈獸靈植、丹藥法寶,她從來都是第一個挑。
後來她不理會師父的再Ţū⁶三勸阻,私下強行破境,結果丹田受損,再也無法匯聚靈氣。
而無法聚氣,對修士而言,意味着仙途斷絕。
她這才知道後悔,哭着求師父救她,說日後必會承擔起振興宗門的重任。
師父一向心軟,又念及她身世可憐,於是獨闖麒麟洞,冒死搶回一株歸元草。
江蘺因禍得福,不僅修復了丹田,而且成功進境。
可師父卻傷了心脈,修爲大跌,每日咯血不止,本就不多的壽元,更是岌岌可危。
我找江蘺討要雪魄丹。
那是多年前闖虛空祕境時,三師弟尋到的。
本想獻給師父,卻被江蘺以自小心脈不全爲由,強行討要了去。
當時大家一笑置之,誰也沒計較。
雪魄丹雖然珍貴,但比這更珍貴的東西,我們也不是沒見過。
她想要,給了便是。
可如今不一樣。
雪魄丹能修復心脈。
雖然不能根治師父的傷,卻可以爲我騰出更多時間,去各大祕境蒐羅有用的靈丹靈草。
我沒料到,江蘺不肯給。
她說,她早在數年前已經服用了。
可她不知道,雪魄丹服用後三個月,身體異香不散。
而今,她的身體正散發着雪魄丹特有的香氣。
香味之馥郁,分明是剛剛服下去的!
雪魄丹唯一的作用,便是療愈心脈。
她無傷無痛,服用下去也毫無用處,純粹是浪費丹藥。
可即便如此,她也寧願自己喫了。
二師妹當場大怒,提着打鐵的重錘,就要砸扁她的臉。
江蘺長袖伸展,一個旋身,輕飄飄落在花樹上。
一襲白衣勝雪,三千青絲如瀑。
清冷的月光下,她足踏花枝,眉眼瀲灩。
「師父是爲我取回了歸元草,可他也並非純然心善,而是指望我振興宗門,了卻他的夙願,大家各取所需,兩不相欠,我爲何要讓出雪魄丹?」
「師姐如此生氣,是嫉妒師父更看重我嗎?」
「怪只怪你們身爲師兄師姐,卻沉迷人間俗務,打鐵種花,不思進取,以至於修爲多年沒有進境,白白浪費宗門資源。」

-5-
我沒時間跟她爭執,因爲師父的咯血更嚴重了。
三師弟面色嚴肅。
這樣下去,師父只有七七之數。
老頭聞言渾不在意,說知道提起宗門重任,我們一個個都躲得乾淨,好在小徒弟勤奮上進,一心修煉。
落霞宗交到她手裏,必然會發揚光大,他也算對得起師父所託。
從此以後,終於可以卸下肩上重擔。
他抹乾鬍子上的血,咂巴着嘴說晚上想喫紅燒雞。
我心不在焉地顛着鐵鍋,看着嫋嫋升騰的炊煙,忽然想起魔淵深處翻滾的黑色霧氣。
那時我躺在崖底。
丹田破碎,識海乾涸,全身筋骨盡斷,只能聽着魔魂的咆哮,靜靜等死。
黑色的霧氣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卻蓋不住兩途花金燦燦的寶光。
花開並蒂,一白一黑,根莖爲銀,枝葉爲金。
我不會認錯,那的確是兩途花。
傳說中的療傷聖藥。
我費力地伸長脖子,緩緩咬掉花瓣、花葉、根莖。
連濺在地上的汁液,都舔得乾乾淨淨。
我想活,哪怕只有一絲希望。
兩途花修復了我的丹田識海,重塑了我的筋骨。
直到感受到真元在丹田內遊走,那一刻我纔敢相信,我是真的活過來了。
是兩途花救了我。
我喫了一朵。
可我記得,那裏還有一朵。
我扔下做了一半的紅燒雞,連竈火都忘了熄。
從落霞宗到魔淵,路途遙遙。
魔淵崖底,波譎雲詭,什麼突發狀況都有可能。
師父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我必須速去速回。
可失去了銜霜劍,我一個人到不了崖底。
二師妹丟下鐵錘,三師弟放下花鋤。
落霞山上爐火未熄,花田半墾。
那天,火燒雲在天邊一徑鋪開,點燃了半邊青冥的天色。
梨花樹下的老青驢,「恩昂恩昂」地叫着,目送我們遠行。
師父的院落和院落裏的師父,在緋色的霞光裏漸行漸遠。
不知道晚飯有沒有等到紅燒雞,小老頭會不會氣得跳腳。

-6-
魔淵的霧氣比我當年躺在崖底時,曼延得更廣。
這意味着,封印鬆動,魔域又拓展了。
我們九死一生,終於採到了剩下那朵兩途花。
趕回落霞山的時候,距離四十九日之期,僅剩一日。
師父瘦了一大圈,眼窩深深凹陷下去。
他資質平平,修爲不高,在心脈受創的情況下能熬到今日,已然是奇蹟。
我強打精神,將兩途花塞到他手裏。
觸之即離,不敢多碰他的身體。
深入魔淵腹地,總要付出代價。
爲了及時趕回,我們三個顧不得療傷,風雨兼程,一路疾馳。
如今懸着的一顆心緩緩墜地,身上被強行壓制的魔氣開始蠢蠢欲動,妄圖侵蝕丹田。
九州大陸內,便是號稱當世第一人的劍宗宗主,也不敢小瞧魔淵的威力。
當務之急,是尋個安靜的地方拔除魔氣,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我帶上師弟師妹,躡手躡腳地合上房門。
透過漸漸收攏的門縫,我看到老頭青灰着一張臉,睡得並不安詳。
眉頭微微蹙着,像是爲沒喫到紅燒雞而不滿。
他藍色的被角下探出一抹金色。
那是兩途花的葉子。
生機勃勃,滿載希望。
有了它,老頭會活很久很久。
我笑了笑。
師父,不要氣了。
等我回來,你想喫什麼都可以。
……
我用了七日七夜,助二師妹和三師弟祛除體內的魔氣。
九州之內,沒人比我更有經驗。
畢竟,我從小就被訓練與魔域打交道。
師弟師妹無恙,我如釋重負。
隨手一彈指,打開邱道長髮來的傳音符。
不知是不是老頭子等久了,自己拉不下臉,催好友來喊我們回家。
邱道長的聲音,像是浮在一團迷霧裏。
影影綽綽,讓人困惑。
明明每個字都很清楚,連在一起,卻叫人想不明白什麼意思。
什麼叫師父死了?
師父有兩途花,怎麼會死呢?
邱道長說,師妹搶走了兩途花,去了劍宗,剛好救下走火入魔的謝長庚。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次九州宗門大比上。
她擠在人羣裏,望着臺上的流風劍,眼神瞬間亮起。
那時我就該意識到,她對謝長庚一見傾心。
如今她爲他弒師盜寶,叛出落霞宗,另投入劍宗門下。
既實現了變強的野望,又成全了自己年少時的愛慕。
師父一條命,換來她的兩全其美。
可老頭子有什麼錯呢,憑什麼爲她江蘺的願望犧牲?
我還欠他一頓紅燒雞呢,他念了那麼久。
我們之間最後一場對話,發生在我去魔淵之前。
那個時候,他胡亂抹了抹鬍子上的血,咂巴着嘴:「大徒弟,今晚我想喫紅燒雞。」
真是的。
當初怎麼就那麼急着去魔淵,沒把那半鍋雞做完呢?

-7-
碧眼狻猊獸在劍宗山門前停下。
玉階之上,設有禁空法陣。
化神修爲之下,無論是誰,都得乖乖步行登上這九百九十九級玉階。
這是劍宗作爲九州第一宗門的排面。
蓬萊派的弟子連滾帶爬地跑上玉階,連自己的靈獸都不要了。
我拍拍狻猊獸的頭:「小傢伙,跑遠點,待會兒別傷着你。」
狻猊獸歪頭眨了眨一雙碧眼,四蹄騰空,撂開蹄子跑遠了。
一道鐘聲響起,蒼茫渾厚,彷彿來自亙古洪荒。
那是宗門至寶混沌鐘的聲音,只在重大祭典上纔會使用。
比如百年前,我只身前去封印魔淵之時。
又比如,當下謝長庚和江蘺的雙修大典。
東皇派的金色鳳凰駕車,綺雲宗的青紅鸞鳥開路。
江蘺一身劍宗紫衣,手持迴雪劍,端坐車內。
今日不只是她與謝長庚的雙修大典,還是她作爲迴雪劍主,在各大宗門前的首次亮相。
劍池名劍萬千,能稱爲神劍的只有寥寥五把。
神劍有魂,自行擇主。
被劍魂選中之人,被尊爲劍主。
細數神劍的歷任主人,無不是驚才絕豔之輩。
要麼開宗立派,叱吒一方,要麼踏破虛空,飛昇上界。
迴雪劍沉寂已久,上次出世還要追溯到三千年前的素玄真人。
那可是近千年來,最接近飛昇境界的大能。
比上一任的流風劍主修爲還要高。
因此,對江蘺這位新晉的迴雪劍主,各大宗門給足了尊重和體面。
誰不敬服強者呢?
哪怕這個強者,還沒有成長起來。
我冷笑一聲。
迴雪劍在手,又如何?
長得成纔是迴雪劍主,叱吒九州風雲,所到之處皆俯首帖耳。
長不成便是祿蠹凡胎,縱有潑天氣運,終究難承神劍之威。
別的劍主我不管,江蘺這個迴雪劍主,我必要她胎死腹中!
九聲混沌鐘鳴餘韻未過,一陣鏗鏘的琵琶錚鳴直衝雲霄。
金色鳳凰鸞駕忽然歪了歪。
青紅鸞鳥衝進觀禮人羣,醉了酒似的左突右衝。
一片混亂中,金翅鳳凰從空中一頭栽下。
八寶香輿車帶着江蘺徑直墜向地面。
她一聲驚叫,想御劍逃出。
卻忘記劍宗今日爲在其他宗門前揚威,特意打開浮空禁制。
她修爲未到化神,即使迴雪劍在手,也無法御劍飛行。
只能跳車而出,狼狽地在地上滾出幾圈。
衣衫凌亂,鬢髮半歪。
精心裝點的滿頭珠翠,散落了一地,被慌亂奔跑的人羣胡亂踩踏。
「大膽!何人敢在我劍宗門前放肆?!」
不愧是九州大陸第一人。
單是一聲怒喝,就讓人真氣翻湧。
匆忙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彎了彎脣角,祭起手中殘劍狠狠一劈。
凜冽的寒光一閃,伴隨着咔嚓一聲。
千萬年來象徵劍宗臉面的宗門石碑,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裂成兩半。
上半截沿着切口緩緩滑落,在臨界點轟然倒塌,濺起一地塵土。
我捂住鼻子,一腳踩上石碑。
踩上這九州第一宗門的金貴臉面。
爲首之人一聲暴喝,攜九天雷霆之怒:「找死!」
我轉過身,目光從容地掃過在場衆人。
人羣漸漸起了騷動。
「是我看錯了嗎?這,這不是銜霜劍主嗎?」
「怎麼可能?銜霜劍主爲了天下大義,百年前便已經殞身魔淵,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不會是來搶婚的吧?可別忘了,銜霜劍主赴魔淵前,與流風劍主有道侶之約,後來她殞身的消息傳來,流風劍主失魂落魄,頹廢數十年呢!」
「不可能是銜霜劍主!你們瞧她手裏的劍,不是銜霜,是把生了鏽的普通斷劍呢。」
「可沒道理啊,普通的劍能劈開劍宗的宗門石碑嗎?」
謝長庚對周遭的聲音恍若未聞,怔怔地看着我,一步步走下玉階,語調喃喃:「大師姐……」
我目光從他臉上掃過,沒有停留,而是徑直越過他的肩膀,聚焦在爲首之人鐵青的面容上,揚眉一笑:「父親大人,好久不見。」

-8-
九州大陸第一人,劍宗宗主陸明昭,是我的父親。
百年後第一次相見。
沒有熱淚盈眶,也沒有噓寒問暖。
他指着我腳下的宗門石碑,眸光凜冽鋒銳:「你這是在做什麼,瘋了不成?!」
我故意抬腳踩了踩,露出滿意的神色:「聽聞劍宗新得了一位劍主,大辦喜事,春風得意,偏我落霞宗最近出了個孽徒,弒師奪Ṭů₎寶,滿門舉喪。貴宗大喜,我宗大悲,對比分明,我心眼小,心裏頭不痛快。恰巧我師父前幾日下葬,墳前尚缺一塊上好的石碑,我看劍宗宗門這塊守山石就不錯,雨打風吹,千年不倒,爲我師父守墓勉強夠格,只是稍微大了些,我只好自己動手。」
父親咬牙切齒:「孽障,找死!」
我舉起手中殘劍,對準他身後神情驚怔的江蘺,吊兒郎當地笑道:「確實找死,我與師弟師妹千里赴劍宗,找的就是江蘺之死!」
銜霜雖斷,劍氣猶存。
寒銳的劍氣鎖定之下,江蘺全身發顫,臉色白得像雪,手中的迴雪劍幾乎握不住。
我嗤笑一聲:「身爲迴雪劍主,卻連我銜霜斷劍之威都抵擋不住,迴雪劍落在你手裏,當真是明珠蒙塵。」
江蘺又羞又惱,一咬牙,雙手握住迴雪劍,抵在身前。
只是神劍認主,不代表就可以與它心意相通。
未經歷漫長的磨合期,就妄想控馭神劍,只會遭到劍魂的牴觸。
果不其然,迴雪劍在江蘺手中極不配合,逼得她左支右絀,險些劃傷自己。
我瞅準時機,一記殘劍揮過去,關鍵時刻卻被流風劍擋住。
流風劍刃與銜霜殘刃相互碰撞,發出尖銳的爆鳴。
我咬緊牙關:「讓開!」
謝長庚紫衣玉帶,牢牢擋在江蘺的身前,雙脣抿緊,眼睛卻不敢看我:「大師姐,收手吧,銜霜已斷,如今你並非我的對手。」
想當初,謝長庚還是我領着入門的,一身劍法修爲都由我傳授。
後來即便他得到流風認主,每次切磋也被我用銜霜壓制得死死的。
如今劍刃交接間,殘劍在流風劍的步步緊逼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謝長庚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大師姐,不要再倔了,滿門弟子都在,我不想讓你難堪。」
我心頭火起。
明明江蘺就在身前一尺之遙,伸伸手就能宰了,偏偏中間殺出個謝長庚。
偏偏他說得沒錯,憑藉手裏的殘劍,我確實打不過有流風劍加持的謝長庚。
然而,也不是沒有辦法。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一寸短一寸險,端看有多豁得出去了!
我突然撤力,放棄抗衡迎面刺來的流風劍,手中殘劍朝着江蘺心口狠狠擲去。
拼着一條胳膊不要,今日也要將這欺師滅祖的孽徒斬於劍下!
謝長庚大驚失色,手中劍刃一偏,我左臂一陣劇痛。
與此同時,眼前幽藍的劍光一閃。
是父親的帝白劍。
千鈞一髮之際,銜霜殘劍被帝白劍擊飛,險之又險地擦着江蘺的臉,噹啷落地。
儘管如此,銜霜寒冽的劍氣還是在她左頰上留下一道又細又長的傷口。
江蘺還沒從方纔的驚魂中緩過神來,眼神有些呆滯。
殷紅的血順着她蒼白的臉流下來,弄髒了身上繡有迴雪劍紋飾的劍宗紫衣。
我捂着鮮血淋漓的左臂,痛快地大笑:「用我手臂一點小傷,換回雪劍主一張臉,值!」
銜霜劍造成的傷口,出了名的難癒合。
表面細細一條,實則入肉很深,由於劍氣殘存,就算癒合也難免留下疤痕。
江蘺平日自負容顏清冷絕塵,如今一聽,頓時急怒攻心,暈了過去。
陸明昭臉色如黑雲壓城。
他向來把顏面看得比什麼都重。
本想借着流風、迴雪兩位神劍劍主的雙修大典,在九州各大宗門前炫耀劍宗的實力,沒想到卻被我攪得天翻地覆,連宗門前的守山石碑都沒護住。
「劍使何在?給我把這個孽障送進刑律堂,聽候發落!」

-9-
劍宗有十二劍使,隸屬刑律堂,專門負責抓捕那些觸犯門規後外逃的不肖弟子。
劍使常年黑袍披身,臉戴面具,除了宗主和戒律堂主,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只知道他們修爲高深,出手狠辣,手上沾過不少弟子的血。
從前我做銜霜劍主時,與他們打過一回交道。
他們似乎修煉過什麼祕法,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動起手來十分難纏。
我五指微張,將方纔被帝白劍擊飛的殘劍召回來,緊緊攥在手中。
銜霜在手,我還沒怕過什麼!
十二劍使緩緩朝我走近,包圍圈逐漸縮小。
身後有極輕微的破空聲傳來。
是背後一位劍使按捺不住,率先提劍向我刺來。
我不敢小覷,手握殘劍正準備迎上。
忽然,一陣尖利高亢的哨聲響起,聲徹九霄。
與此同時,十二劍使忽然雙手抱頭,捂住耳朵,痛苦地歪倒在地。
哨聲一波高過一波,十二劍使的四肢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以一種極爲扭曲的姿勢向後翻轉,面具下透出支離破碎的呻吟聲。
高亢的哨聲還在繼續,一聲琵琶絃動,餘韻悠長。
二師妹烏髮紅衣,眼波流轉:「陸宗主可別忘了,大師姐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陸明昭掃了眼地上四肢盡折的劍使,臉色陰得能擰出水。
手中帝白劍嗆啷一聲,幽藍鋒刃直指全神貫注吹動白骨哨的三師弟。
二師妹笑容微冷,手下琵琶聲更急,如狂風驟雨,急浪拍打小船。
人羣忽然一陣騷動。
不少年輕弟子嘴角滲血,陸續有人倒下,那是丹田內真氣激盪無法承受的表現。
我邁過滿地呻吟的劍使,手握殘劍,擋在二師妹和三師弟面前。
父親眼中捲起風暴,風雨欲來。
從前我最怕他這副模樣,可如今……
我抬起下巴,毫不示弱。
目光針鋒相對,腳下寸步不讓。
形勢一觸即發之際,天邊傳來一聲嘹亮的佛號。
周圍人長舒一口氣,一臉見到救星的表情。
是萬佛宗的無量大師來了。

-10-
在無量大師的調解下,雙方暫時停手。
我們住進坐忘峯,等着大師口中的交代。
坐忘峯是我從前住處,我殞身魔淵後,這裏便空了下來。
本以爲時隔百年,院落早已荒蕪,沒想到一草一木都與當日離開時無異,連池子裏的鯉魚也還活着。
夜裏,謝長庚來找我,遞給我一個青色的藥瓶。
他是流風劍主,有了他特製的傷藥,傷口也會好得快些。
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他隨手撒了一把魚食,池子裏的魚爭相游過來,很熟稔的模樣。
「這些年,是你在幫我餵魚?」
「嗯。」
「不過是幾條人間小溪裏隨手撈起的小魚,怎麼會活到現在?」
「……幫了靈獸宗一點小忙,換了些九葉清露。」
我一怔。
九葉清露是靈獸宗至寶,專門用來幫助高階靈獸妖獸化形的,這任靈獸宗宗主性情吝嗇,如今肯大方地給出,只怕謝長庚口中的幫忙,不是什麼小事。
「何必呢?不過幾條凡魚,壽數早該盡了。」
他手中動作頓了頓:「……因爲大師姐喜歡。」
夜風漸起,松濤陣陣,如碧波萬頃。
謝長庚放下手中的魚食,在我面前站定。
紫色的抹額下,目光清亮如水,一如當年默默跟在我身後,隨我學劍的模樣。
他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大師姐,對不住,我事先並不知道趙宗主救過你。聽聞他的夙願是振興宗門,這是我多年練劍心得,聊作補償。」
「落霞宗有大師姐,我本不該班門弄斧,可單就指點普通弟子的修行而言,大師姐不如我。」
「大師姐,你站得太高了,普通弟子只能仰望,沒辦法從你身上學到什麼。你幼年去劍池求劍,便引得萬劍俯首,後來又得神劍銜霜認主,數月內便與劍魂融合,天賦之強橫,放眼九州,再無其二。」
「可我不同,我從外門弟子一路苦修走到今日,磕磕絆絆蹚過不少彎路,教訓比經驗多,有這本心得在,我敢放言,百年之內,落霞宗必然崛起,趙宗主也算得償所願。」
大道之行,許多人都是自行摸爬滾打,若能得到高人前輩指點,修行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謝長庚身爲流風劍主,劍道頂尖的人物,他的心得對於吸納弟子入落霞宗,的確大有助益。
我隨手翻了翻,確實很用心。
可惜,我不稀罕。
我將小冊子丟回到他懷裏:「謝長庚,落霞宗的崛起有我和師弟師妹,就不勞你操心了。」
「大師姐,我是好意……」
「好意?那你有沒有想過,靠你謝長庚的名頭吸引弟子,壯大起來的宗門,究竟是落霞宗,還是第二個劍宗?」
「還有,不要因爲看見天賦就隨便抹殺別人的努力,你怎麼知道只有你在苦修?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喫過苦頭、走過彎路?大道修行,如果僅憑天賦就能決定誰走得遠,那我父親當年如何憑藉一把籍籍無名的帝白劍,擊敗手持神劍的臥嵐劍主,登上宗主之位?」
「另外,你謝長庚自稱普通弟子,未免太過妄自菲薄!你雖是外門弟子出身,可不到一年便因天賦驚人,直接繞過七重內門考覈,被我父親收作親傳弟子,哪個普通弟子能做到你這樣?哪個普通弟子能享受到你所擁有的資源?」
「怎麼?在比你有天賦的人面前談努力,在比你更努力的人面前談天賦,這就是你流風劍主的做派嗎?多年未見,不承想你竟變得如此傲慢。」
「再說,你怎麼知道我教不好普通弟子?我既然能教出一個你,自然能教出第二個、第三個。你方纔說的一大串話裏,我只有一句聽得順耳,那便是落霞宗百年內必然崛起。」
「不但如此,我還要讓它取劍宗而代之!」
謝長庚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
劍宗弟子,個個將宗門榮辱看得比性命還重,若不是念在從前的情分上,只怕他早就拔出手中的流風劍了。
「大師姐的口氣未免太過猖狂,劍宗傲立九州數萬年,歷來爲宗門之首,落霞宗犄角小派,蝸居一隅,建宗不過幾十年,趙青松資質平庸,放在劍宗連外門弟子的門檻都夠不上,這且不說,單說落霞宗的弟子,連大師姐算在內,不過也才三個。」
「一個宗門,沒有底蘊,沒有宗主,甚至連弟子都沒有,如此情形,百年內崛起尚且艱難,還妄想將劍宗取而代之,簡直癡人說夢!莫說如今銜霜已斷,便是大師姐全盛時期,也斷無可能!我一番好意,大師姐不想接受,作罷便是,大可不必如此羞辱劍宗。」

-11-
三日後,十二峯峯主齊聚鼎劍閣。
在無量大師的遊說下,劍宗決定讓出一條靈脈給落霞宗。
靈脈對一個宗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意味着充沛的靈氣、無盡的靈石,以及伴靈氣而生的諸多靈植靈寶。
九州大陸四十九條靈脈,劍宗獨佔二十七。
儘管讓出的是最小的那條箕尾山靈脈,對於落霞宗這樣資源匱乏、宗門內靈氣稀薄的小宗門而言,已經是綽綽有餘。
我拒絕了。
浮玉峯主脾氣火暴,當場發作:「哼,小Ṱųₐ小一個落霞宗,胃口倒不小!莫不是瞧不上箕尾山,想要天渝、鳳鳴兩條主靈脈?」
我冷笑:「便是你們將二十七條靈脈雙手奉上,也不夠換我師父一條命!」
「荒唐!」
一直隱忍不發的劍宗宗主,忽地拍案而起:「趙青松算你哪門子的師父?你生於劍宗,長於劍宗,一身劍法由我親自傳授,連手中銜霜劍都是劍池裏得來!」
「爲了一個資質平庸、修爲稀爛的老頭子,你先攪雙修大典,後劈宗門石碑,再毀江蘺顏面,還嫌不夠嗎?」
「我們已經退步至此,你還要胡攪蠻纏到什麼時候?當真要爲一個趙青松把劍宗翻過來不成?!」
我神色巋然:「便是翻過來又如何!」
「孽障!早知你這般無理取鬧,攪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寧,還不如當初死在魔淵,全了劍宗的體面!」
我扯了扯嘴角,面色冷然:「父親自然是巴不得我死,可惜我命硬得很。說起來,父親應該很恨師父多管閒事吧?畢竟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活着走出魔淵,更不會今天站在這裏,掃了父親最看重的劍宗顏面!」
父親的瞳孔猛地一縮。
十二峯主面面相覷。
謝長庚擰起眉頭:「大師姐慎言。」
父親緊盯着我,手有意無意地落在帝白劍的劍柄上。
明明知道銜霜劍已斷,我境界大跌,他對我仍是心存忌憚。
修劍之人對強者的崇拜遠超其他宗門,劍宗歷任宗主都是門內實力最強者。
當年父親以一柄帝白劍,擊敗神劍傳人坐上宗主之位,半生引以爲傲,自覺所謂劍主,不過如此。
直到後來我橫空出世,一柄銜霜劍震懾九州。
父親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最後一次切磋還是我未入元嬰之時。
那時父親已經是元嬰後期,心情頗好地與我切磋。
那場對戰酣暢淋漓,我一時忘形,用劍劃破了父親的衣袖。
紫玉纏金的掌門令牌掉在地上,父親臉上的笑容如風流雲散,一瞬間消失無蹤。
那個時候我年紀還輕,只以爲自己行爲魯莽,惹了父親不開心。
後來躺在魔淵崖底,盯着翻滾咆哮的濃霧,纔想明白何謂權慾薰心。
其實父親不必擔心,我並沒有他對我下手的證據。
他做事那樣謹慎,特地換下帝白劍,還扮成劍使模樣,在我力竭之時從旁偷襲,乾脆利落,一擊即中。
他做得天衣無縫,唯獨算漏了我對他背影的熟悉。
畢竟那道身影,我曾仰望了數百年。
我花了十年時間,從崖底爬上來。
才知道時移世異,日月輪轉,距離我鎮壓魔淵,已經過去五十年。
那夜崖風獵獵,滿天星斗倒懸。
無邊夜色下,我滿心彷徨,無意識地抱緊雙膝。
天地之大,竟無一處是我歸鄉。
身後有噠噠聲響起。
一個灰袍圓臉的老頭倒騎着青驢,攥着酒葫蘆,面色坨紅。
看見我時,眼睛一亮,急忙將酒葫蘆藏到身後。
輕咳一聲,努力想裝出仙風道骨的模樣,卻被鬍子上掛着的糕點屑出賣:「小姑娘,我看你天賦絕倫,骨骼清奇,是個修道的好苗子,咳咳,老夫乃九州第一大宗門落霞宗的宗主,有意送你一段仙緣,收你做弟子,你可願意?」
怕我不答應,特意補充一句:「來了你就是開山大弟子,其他人都得排你後面,威風得很。」
我聽到自己說:「好。」
父親惱羞成怒,臉色鐵青:「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欠父親和劍宗的,已經在鎮壓魔淵時拿命抵了,父親和劍宗欠師父的,打算如何還?」

-12-
棲吾峯主笑着出來打圓場。
她是十二峯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我母親生前的好友,自小看着我長大,我一直喚她姑姑。
「宗主息怒,我是看着扶搖長大的,她從前最是敬愛你這當父親的,這幾日行爲反常,言語無狀,不過是受過趙宗主的救命之恩,太過痛惜他的隕落。」
「此事確實是我們有欠考量,原以爲趙宗主只是捨身救下長庚,沒想到還救了扶搖,既是如此便由我做主,再加一條靈脈,便將白鹿山那條也給了落霞宗吧,有了這兩條靈脈,落霞宗發展成一箇中等宗門不成問題。」
我嗤笑一聲:「捨身救下謝長庚?我頭一次知道,強取豪奪原來還能解釋爲主動捨身。」
棲吾峯主長嘆一聲:「扶搖,我知道你重情重義,可是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兩途花只有一株,卻有兩個人等着用,一個是前途無量的流風劍主,一個是壽元將盡的平庸之輩,孰輕孰重?」
我挺直脊背,望進她的眼底,滿眼失望:「我只問一句,那株兩途花,原本是誰的東西?」
她蹙了蹙眉,不說話了。
「即便原本是師父的東西又怎樣?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機緣法寶全憑本事,兩途花既然落到我手上,便是我的機緣,我願意給誰就給誰。」
江蘺眼神輕蔑:「大師姐,你明明天賦卓絕,卻自甘墮落,不思大道飛昇,反而沉溺人間俗事,陪着一個老頭子扮演過家家,這般浪費天賦實在讓我瞧不起!枉我仰慕銜霜劍主事蹟多年,一直以你爲榜樣。」
我握緊手中劍:「江蘺,師父是爲了救你才性命垂危,你卻爲了別人搶走他的救命藥,心中就沒有半點愧疚?」
江蘺語氣冷漠:「他不會白救的,我答應過他會振興宗門,待我日後掌握了迴雪劍,自然會照拂落霞宗,我答應他的事,自會做到,我爲何要愧疚?」
「而且,但凡那一日你和師兄師姐有一位在他身邊,我都不會有機會拿到兩途花,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天意眷我,你能奈我何?」
「大師姐,我奉勸你冷靜想一想,論及對九州的價值,千百個趙青松,能比得上一個謝長庚嗎?我只是做了對大家最好的選擇。」
她目光掃過來,神情寫滿理直氣壯。
我心頭火起,銜霜殘劍閃電般衝向她,鋒銳的劍芒直射她面門。
浮玉峯主冷哼一聲,雷霆劍出鞘,將殘劍震歪。
一縷斷口齊整的斷髮從她鬢角幽幽落下。
江蘺咬緊牙關,極力剋制住身體的顫抖,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我冷笑一聲:「我的價值勝過你,是不是就可以隨便左右你的生死?」
江蘺面色屈辱,然而目光下滑,落在我手中殘劍上時,忽地嗤笑一聲:「若大師姐還是曾經橫掃九州的銜霜劍主,我一個無名之輩自然無力對抗,可惜銜霜已斷,如今我纔是劍主,論價值,我比大師姐重要得多。」
劍拔弩張之際,昆吾峯主忽然眉頭一皺,一道劍罡甩向門口:「何方鼠輩?!」

-13-
閣門瞬間分崩離析,木屑四濺,一道喫痛的哎喲聲傳來。
在場衆人無不皺眉。
是向來聲譽不佳的五行宗宗主道元子。
道元子從地上爬起來,尷尬地拍了拍屁股的塵土,滿臉堆笑:「誤會,誤會!並非老道偷聽,實在是這件事與我五行宗有關,諸位有所不知,那趙青松算是我五行宗的外門弟子,他的事自然是我五行宗的事。」
他左手拽過一個醉醺醺的道人,笑容諂媚:「這位是我師叔秋山道人,趙青松便是他的弟子。」
秋山道人醉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趙青松,誰呀?」
道元子急慌慌地搖晃他:「哎喲喂,我的師叔,你可醒醒吧,現在不是糊塗的時候。趙青松啊,就是那個你兩百年前在伏牛山救下的放牛娃,如今的落霞宗宗主。」
秋山道人捂着腦袋想了半天,一臉恍然:「哦,是他呀!他並非我的弟子,當年我經過伏牛山,只是隨手教了他幾日。」
「臨走時他頗爲不捨,問我來歷師承,我不想暴露身份被那凡間小子纏上,那日晚霞正好,我便隨口編了個落霞宗,他一臉嚮往,問可否去宗門找我,我便說宗門沒落,只剩我師徒二人,日後振興宗門的重擔便交在他的身上。」
秋山道人又驚又笑:「怎麼,那小子還當真建了個落霞宗出來?」
道元子笑容滿面地看向衆人:「諸位也聽見了,這趙青松受我師叔指點,由凡入道,也算是我五行宗的弟子,他通曉大義,捨身救下流風劍主,也算不負我五行宗的教導。」
「天道莫測,百年前我師叔隨口一指點,百年後他的弟子爲流風劍主擋下一劫,一啄一飲,趙青松的命數原來是應在這裏,可見我五行宗與貴宗的緣分,早在百年前就定下了。」
「趙青松資質平庸,本不堪入我五行宗門,念在他以微賤之身,救流風劍主於危難,全了我宗與劍宗的情分,本宗主思慮再三,決定網開一面,特許他入門,他雖身死,名字可收入宗門弟子譜,也算全了他的心願。」
他頓了頓,綠豆小眼裏閃着精明的光:「諸位,落霞宗的建立,不過是我師叔的一個玩笑,不是什麼正經宗門,當不起貴宗答謝,趙青松既然是我門中弟子,那箕尾、白鹿兩條靈脈,自然該歸我五行宗。」
「至於他門內弟子嘛,也罷,待此間事了,便破例讓他們隨我回五行宗吧。」
回應他的是一道凜冽的劍氣。
咔嚓一聲。
道元子頭上髮簪應聲而碎,崩得四分五裂。
劍氣緊貼頭皮而過,直接剷平他從腦門到道髻的頭髮。
一眼望去,彷彿菜畦裏突兀出現的一條光禿禿的田壟,模樣十分滑稽。
道元子踉蹌地後退幾步,兩股戰戰,牙關止不住地打顫。
他畢竟是一宗宗主,雖然驚懼,不得不強撐體面,哆哆嗦嗦地指着我:「大……大膽!我是趙青松的師兄,論理你……你應該叫我一聲師伯!」
我眼皮都沒抬,喝了一聲:「跳樑小醜,滾!」
道元子臉色又青又白,當着劍宗十二峯主和萬佛寺無量大師的面,若是被一個小輩嚇破膽,他日後就別想抬起頭來了。
他顫巍巍揮動手中拂塵,剛要放幾句狠話。
一聲琵琶錚鳴,道元子玄色描金的華麗外裳,猛地崩開。
眨眼間布條襤褸,四散紛飛,幾乎蓋不住他一身肥膩膩的白肉。
道元子驚叫一聲,短手努力遮住上身。
幾聲嗤笑傳來,棲吾峯主不堪入目地閉緊雙眼。
二師妹柳眉倒豎,懷抱琵琶,一身紅裳仿若一團烈火:「再敢狂吠,老孃讓你赤身裸體走出這鼎劍閣!」
道元子猛地閉上嘴。
一道灰色僧袍彈射而出,輕飄飄落在道元子肩頭。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腳亂地披在身上。
僧袍偏瘦,根本合不攏衣襟,但此刻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總比當衆袒胸露乳的好。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息怒。」

-14-
無量大師開口了。
他德高望重,心懷慈悲,處事公允,在九州大陸上口碑極好。
就連師父也曾受過他的恩惠,時不時翻出來唸叨。
我答應坐在這裏,也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無量大師捻動手中佛珠,神情悲憫:「百多年前,我有幸與趙老宗主在浮屠海有過一面之緣,印象頗深。」
「當時惡蛟作亂望海城,以致生靈塗炭,他遊歷到那裏心懷不忍,明知不敵,仍以築基之身前往浮屠海,欲屠七階蛟龍,救百姓於水火。」
「他是個有大善的人,心懷天下,捨生取義,悍不畏死,老衲活了一千餘歲,似趙宗主這樣的人,寥寥無幾。」
「兩途花本是趙宗主之物,此事毋庸置疑,迴雪劍主不問自取害他身死,理應受罰。只是此事確實別有隱情,是不得已而爲之。」
「前不久,七寶玲瓏塔突然重現西海之畔,唯有神劍劍主方能入內查看情況。」
「銜霜劍主也是修行之人,應當知曉七寶玲瓏塔的重要性,自蒼嵐真人飛昇上界後,九州大陸三千年未現接引之光,我等皆懷疑通天之路出了岔子,卻苦於無從探查。如今蒼嵐真人本命法寶突然現世,必有緣由,或許接引之光的祕密就藏在其中,此事關乎九州所有修行者,連正邪兩道都暫時放下怨仇。」
「那個時候,我等皆以爲你已殞身魔淵,臥嵐劍主自錯失宗主之位後,便離開山門不知所終,迴雪劍則尚未出世,當時唯一能進入玲瓏寶塔的,便只有流風劍主謝長庚,可惜他當時爲心魔所困,唯有兩途花方能解救。」
「謝長庚的安危直接關乎九州大陸所有修行者,若是趙宗主知道緣由,以他的性情,必然甘願捨身讓出兩途花。」
「老衲也惋惜趙宗主之死,只是事已至此,無力更改,只能盡力尋求彌補之法。我與劍宗諸位已經談妥,待流風、迴雪二位劍主從西海畔查看歸來,再讓他們去落霞宗請罪可好?」
「不好。若他們百年不歸,我便要等上百年,若他們千年不歸,我難道要等上千年?」
無量大師頷首:「既如此,那這樣如何?無論趙宗主當初爲何創立落霞宗,他生前的心願都是振興門派。江、謝二位施主身受趙宗主大恩,願以劍主之身加入落霞宗,身兼兩派,如此一來劍宗與落霞宗,親如兄弟。九州各大宗門也會銘記趙宗主的大義之舉,日後必會對落霞宗多加照拂。」
「不出百年,落霞宗必然崛起爲九州一大宗門,屆時弟子如雲,門庭煌煌,趙宗主泉下有知,亦可含笑,劍主可滿意?」
「不滿意。落霞宗有我和師弟師妹,百年內崛起是定然之事,無須他人錦上添花。再者,我落霞宗門檻甚高,不收忘恩負義、欺師滅祖之徒。」
「那就讓二位劍主前往無極山掃蕩妖魔二十年,以示懲戒,夠嗎?」
「不夠。」
無量大師長嘆一聲:「阿彌陀佛,劍主究竟如何才能罷休?」
一道飽含怒意的聲音響起:「大師不必問了,我知道大師姐想要什麼!無非是恨我用了兩途花,想要我給她師父抵命罷了!」

-15-
謝長庚霍然起身,手中流風劍出鞘,橫在脖頸,眼中劃過一絲傷心:「我的命是師姐給的,我的劍術是師姐教的,大師姐想我死,我死便是,還望師姐不要再爲難師尊,爲難劍宗!」
「長庚,不可!」
一柄殘劍疾射而出,流風劍嗆然落地。
謝長庚不是做戲,儘管銜霜及時打落流風劍,他的脖頸還是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殷紅的血爭相湧出,打溼他身上的劍宗紫衣。
閣內衆人亂作一團,急忙拿出丹藥靈草,爲他止血。
棲吾峯主又急又怒:「扶搖,你失心瘋了不成?!你與那趙青松相識不過數十載,竟忍心爲了他要長庚的性命!你可知他因何心魔纏身,還不是因爲你?!」
「那趙青松究竟給你灌了什麼迷藥,竟讓你爲了他,與自小教導你的父親、一心仰慕你的師弟、曾經的師門好友,與天下宗門同道爲敵!」
她眼神凌厲如刀:「幸而趙青松已死,否則如此禍亂你心神、挑動我劍宗內鬥之人,我必千里殺之!」
玉璋峯主搖着羽扇,神情困惑:「我實在是不明白,大道修行,誰人不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落霞宗主,何必如此大動干戈?扶搖,我們已經看在你的面子上退讓至此,你再咄咄逼人,就不要怪我們翻臉無情了。」
謝長庚定定地站在原地,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只是倔強地看着我:「大師姐不是要我死嗎?爲何阻攔?難不成是要親自動手嗎?」
我掃過眼前一張張臉。
有人憤怒,有人納悶,有人失望,有人嗤笑。
父親、師弟、姑姑、曾經的師門長輩,就連萬佛寺的無量大師也在蹙眉搖頭。
所有人都覺得我在胡攪蠻纏、無理取鬧。
我慪得要命,胸腹間一團惡氣,如怒火燎原,燒得我五臟六腑、心肝肺臟無一不疼。
人人都信奉大道無情,人人都衡量利益得失,人人都默認弱者合該爲強者犧牲,我倒想問上一句:憑什麼?!
「謝長庚,你給我聽好了!你的命我不稀罕,我要的是一個公道。」
「你是該死,卻不能因爲我要你死而死,你欠的不是我,是因爲你而喪命的趙青松!」
「你明明知道兩途花來歷不正,還是毫不猶豫服用,無非是覺得,對方是個資質平庸、壽元無幾的老頭,比不上你這個流風劍主重要。」
「是,論修行天賦,一百個趙青松也趕不上你謝長庚,可這不是你理直氣壯享用別人血肉而毫無愧疚的理由。憑什麼別人活該爲你犧牲?就因爲你是天才劍主,就因爲你對九州更有用處?我告訴你,這世上不是隻有強者的命才有價值。」
「無量大師說得沒錯,師父若知曉你的處境,很可能會主動把兩途花讓給你,可他自己讓是一回事,你們搶就是另一回事!」
「沒人活該爲誰犧牲,你,你們,整個九州大陸,至少不該這麼心安理得、理直氣壯!」
「你們問我要什麼?我要罪魁伏誅,我要你們認錯,我要這天下記住趙青松之名!」
鼎劍閣內,衆人一臉駭然,看瘋子一樣地看我。
陸明昭怒斥:「胡言亂語,不知所謂!弱肉強食,萬千年來,皆是如此,你還要挑戰天道不成?」
我不閃不避:「若天道不合我意,一劍挑翻又何妨?!」
碧瀾峯主喃喃自語:「瘋了瘋了……」
陸明昭氣得面色發青:「孽障,我看你是入了魔障了!今日我便替劍宗清理門戶,免得你禍害蒼生!」
帝白劍嗡嗡作響之際,天空突然傳來一陣桀桀怪笑。
「若非入了魔障,昔日嫉惡如仇的銜霜劍主,又怎甘願與邪魔爲伍?」
「陸宗主,你可知她身邊人是誰?」
鼎劍閣外,日光迅速斂去。
漫天血雲翻滾,黑色招魂幡隨風鼓盪,無數怨魂猙獰咆哮、衝之慾出。
無量大師面色一變:「好重的邪氣!」
「血煞宗的老鬼不在大荒澤待着,怎麼跑來了這裏?」

-16-
血煞老祖是來找三師弟的。
「陸宗主,我與貴宗一居天南,一居地北,素無恩怨,何況七寶玲瓏塔現世,我還有仰仗貴宗劍主之處,不欲生事,此番前來只爲私事,還望貴宗不要插手。」
血煞老祖是化神修爲的邪道三尊之一,兇名赫赫,曾蒐羅十萬冤魂煉製九杆招魂幡,性情睚眥,十分難纏。
陸明昭不想惹上這尊魔頭。
他雖不懼,但劍宗弟子總要在外行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只是面色沉怒:「只要不傷我正道弟子,餘者自便。」
血煞老祖的聲音又尖又細:「多謝了。」
他轉向三師弟,語氣誘哄:「明淵,你在外面玩很久了,是時候跟老祖回去了,當初燒我洞府、殺我徒兒的事,只要你乖乖回去,老祖就不追究了,往後大荒澤還是像以前一樣,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可好?」
在場九州各宗,人人詫異驚駭地看向三師弟。
血煞老祖狠辣無情的名聲,從他早年殺父弒母、屠戮全族,以親族之血煉製第一杆招魂幡時,就已聲聞遠播。
「奇了怪了,此人莫不是他親兒子?這血煞老祖何以如此低聲下氣?」
「呸,依血煞老祖六親不認的狠毒,有了親兒子,搞不好第一個拿他祭旗,哪裏會養這麼大?而且,你看兩個人長得哪有半點相似?」
「噫——這倒是。」
幾人笑了笑,繼續一頭霧水地看熱鬧。
並不知道,他們隨口猜的,與真相相差不遠。
三師弟確實是血煞老祖養大的。
只不過不是作爲兒子,而是作爲殺器。
八百年前,血煞老祖與陰祟道人爭奪邪道飛昇大能五毒散人的洞府,九杆招魂幡毀了三杆,自己還身受重傷,狼狽逃回大荒澤。
傷好之後,他餘恨未消,決定培養一個能攻擊神魂識海的殺器,專門對付陰祟道人這樣無形無骸的對手。
他以無念骨爲架、孽海蓮爲心,將三千佛陀血和萬年菩提葉,封於鳳凰神木中,經五百年日精月華,孕育出一個嬰孩,便是三師弟。
後來,血煞老祖帶着三師弟找陰祟道人報仇。
三師弟吹動白骨哨,重創陰祟道人,卻也被他的陰豸魂獸所傷,本能所驅離開戰場,尋了個安靜的地方療傷,沒想到陰差陽錯,躲過了血煞老祖的搜尋,成了自由之身。
然而他乃靈氣所化,神智混沌,並不懂得如何在世間生存。
風餐露宿,雨打風吹,渾渾噩噩遊蕩在大荒澤,最終被一戶花農收留。
花農一家四口,生活在大荒澤邊緣,生活清貧卻快活。
小女兒阿喜只有七八歲,整日嘰嘰喳喳,正愁沒有玩伴,見三師弟什麼都不懂,連話都不會說,就學着從前父母教她的樣子,拉着他學說話認字。
阿喜告訴他天上那個刺眼的圓球叫太陽,不太刺眼的叫月亮,亮亮的麻子點叫星星。
他跟着阿喜懵懵懂懂。
原來天上落下的水叫雨,落下的花叫雪,吹得人臉疼的是大荒澤永不停歇的風。
原來除了腥臭的十方血池和咆哮沸騰的怨魂,世界也可以是安靜平和、清香撲鼻的,有柔軟的花瓣和熱乎乎的小手。
阿喜自己識得的字還不多,卻總想在這個聽得認真的學生前賣弄,於是搜腸刮肚地捧着書本到處纏着人問,撿根樹枝在地上偷偷練會了,再假裝輕鬆地教給他。
阿喜對這個學生很滿意,反正寫錯了,他也看不出來。
三師弟跟着阿喜學會了說話、寫字、種花。
他覺得一切有意思極了。
可是有一天,阿喜不見了。
阿喜的家人也不見了。
他尋着暗自打在阿喜魂魄上的印記,一路找到血池。
黑色的招魂幡在血海里翻騰。
那是血煞老祖的徒弟在祭煉新的招魂幡。
剛被吸進招魂幡裏的生魂痛苦地尖嘯,被禁制灼燒得左突右撞、殘破不全。
他自小聽慣的哭號聲,此刻不知怎麼變得極爲刺耳,痛得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彎下身子。
他眼睛忽然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阿喜還沒教他。
他詫異地抹了一把,指尖上的水漬晶瑩剔透,好奇地舔了一口,澀得人心口發堵。
他皺着臉甩掉水漬,目光追着那滴水珠,卻看到黑色的怨魂裏一朵白色的小花,一閃而逝。
那是他打在阿喜靈魂上的印記。
他濛濛地想,怎麼會在那裏呢。
血煞老祖坐在翻滾的血雲上,目光殷切。
三師弟依然是面癱模樣,掃了神情堪稱和藹的血煞老祖一眼,皺了皺鼻子:「臭,滾。」
血煞老祖面色一青,戾氣陡生。
正要發作,山門口一個劍宗弟子倒飛出去,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從門外傳來。
「好弟弟沒說錯,的確臭得很!弟弟嫌老傢伙臭,不如跟姐姐們走啊,我們合歡宗可是香得很,包管弟弟你滿意——」

-17-
一羣薄紗覆體、身姿婀娜的美貌女子,懷抱樂器,赤足走進劍宗山門。
個個雪膚花貌,笑語盈盈,彷彿一羣誤入此間的樂坊歌姬。
只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小看她們,因爲她們是西極島合歡宗的弟子。
她們的師父玉面羅剎,是當今邪道修爲最高的大能,功力通玄,連血煞老祖都不敢輕易招惹。
爲首之人,足系金鈴,風情搖曳,雪白的額間一點硃砂,懷中抱着一把碧玉琵琶。
那女子掃也沒掃雲端上的血煞老祖一眼,一雙美目在三師弟的臉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拋了個勾魂的媚眼,才戀戀不捨地收回來。
她面向鼎劍閣,微微福了福身,聲音好似帶着把小鉤子:「劍尊大人,沅沅奉師尊之命,捉拿百年前叛逃宗門的師妹,您不會阻攔吧?師尊說了,您若阻攔,她只好親自來找您,五百年未見,她老人家想您想得緊,只是郎心似鐵,您總躲着她。」
劍宗宗主五指一緊,神色冰冷:「你們合歡宗的事,與我何干?」
沅沅轉向二師妹,嘴角上揚,眼睛裏卻沒有半絲笑意:「霓裳師妹,百年未見,師尊她老人家想你了,叫我帶你回去,你不會叫師姐我爲難吧?」
「同門一場,我可不像師妹你那樣狠心,爲一個臭男人,對同門說殺就殺,可憐綰綰師妹和修遠師兄,本該與我們一道,飲酒作樂、肆意尋歡,如今屍骨都化成灰了,倒叫門中姐妹傷心。」
「咦?師妹如今怎麼孤身一人呢?那小鐵匠呢?你爲他殘殺同門,背叛師尊,一路逃亡,他怎麼不陪在你身邊?哎呀,莫不是他還在怪你害他六族俱喪,家破人亡?」
二師妹抱着琵琶的五指一緊。
二師妹剛入宗門的時候,經常坐在屋頂,手拎梨花白,對着月色大醉一場。
她的事,我從那些顛三倒四的醉語裏,也能拼個七七八八。
她自幼長於合歡宗,被玉面羅剎收爲親傳弟子,深得寵愛,被當作下一任宗主培養。
前途本來一片光明,直到她接了一次任務,遇到神劍山莊的公子——秦川。
神劍山莊有一塊祖傳的南明離火礦石,剛好可以鑲嵌在合歡宗主的七絃琴上。
只是無論她開出多少靈石寶物,對方都不肯交換,合歡宗主失了耐性,索性派出門下弟子強取回來。
其實那次任務本不該二師妹接。
只是她被同門師兄纏得心煩,便搶了師姐的任務,找個藉口離開西極島。
神劍山莊的人熱愛打鐵,經常閉門不出,師妹蹲守月餘,才終於等到有人出門。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衣着樸素,眉眼堅毅。
後來師妹才知道,他是神劍山莊的公子秦川。
二師妹假裝絆倒,摔在他篝火堆旁,想借機進入神劍山莊,過程卻很不順利。
沒人告訴過她,神劍山莊的火不是普通的凡火,她真的把胳膊燙傷了。
好在,順利地進入了神劍山莊。
二師妹養傷期間,只見過秦川一次。
她向來引以爲傲的美色,對他而言,還不如一塊燒紅的鐵疙瘩。
二師妹不信邪,賭上合歡宗親傳弟子的尊嚴,變着法兒地勾引他,可惜一切努力如泥牛入海,別說打動他,連個影兒都沒在他心上留下。
她親自洗手做羹湯,給他送去,他頭也未抬,就把她連同那碗綠豆湯晾在一邊。
她心裏氣急敗壞,罵聲連天,臉上卻帶着溫良的笑,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秦川當她不存在,手上的鐵錘一下下有節奏地掄在鐵砧上,鏗鏘有力,火星四濺。
汗水打溼衣衫,勾勒出形狀美好的肌肉線條。
他打鐵時極專注,眉眼鎮靜,濃密的睫毛垂下,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打出兩彎陰影。
像蝴蝶的羽毛輕輕撓在心上。
解暑的綠豆湯涼了,她的臉卻有些燙。
她想,或許小鐵匠生性木訥,不喜歡柔弱賢良的女子,那她就換一種方式。
後來,她趁無人注意鑽進秦川的被窩。
「大師姐,你知道嗎?小鐵匠的牀板跟他的人一樣,硬邦邦的,硌得人心裏發慌。」
那夜,二師妹從月掛柳梢頭等到月至中天,秦川都沒有回來。
她等啊等,等到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推開門時,才發現秦川在門口坐了一夜。
身上披着曙光,肩頭掛着白霜,凍得瑟瑟發抖。
寧可這樣,也不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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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妹這一生自負美貌,從未在男人身上受過挫敗,然而那一刻惱怒和委屈一齊湧上心頭。
她忘記自己的任務,忘記自己合歡宗弟子的身份,咬牙切齒地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腳。
不承想用力過猛,反而被他硬邦邦的肌肉彈到地上,把自己摔了個跟頭。
她再也憋不住委屈和難堪,哇的一聲哭出來,只覺得神劍山莊和自己處處犯衝。
她哭得傷心,坐在地上邊哭邊蹬腿,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模樣醜極了。
她自暴自棄地想:美有什麼用?再精心的裝扮,他也不看她一眼。
沒想到,他頭一遭手足無措起來:「你……你哭什麼?你不是合歡宗的妖女嗎?怎麼……怎麼這麼容易哭啊?」
二師妹愣住,原來秦川早就知道。
冰殼被鑿開一條縫,就離徹底破碎不遠了。
後面的事情水到渠成,二師妹順利拿到南明離火礦石帶回合歡宗。
合歡宗主芳心大悅,把那把象徵繼任宗主身份的白玉琵琶賞賜給她。
她本該高興的,只是撥弄琵琶時,心思總忍不住飄遠,時常會想起呆頭呆腦的小鐵匠。
二師妹的異樣太過明顯,很快被自己的師妹察覺。
她們年紀相仿,師妹一直嫉妒她更得寵愛,於是將始末告訴了合歡宗主。
合歡宗主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裏卻派弟子屠戮了整個神劍山莊。
她說,合歡宗的未來宗主,不該動情。
合歡宗主手段雷霆,青麒山的神劍山莊灰飛煙滅,唯獨秦川活了下來。
這是合歡宗主特意吩咐的。
她說情之一字,古怪得很,世間萬事萬物皆以死爲終結,可情字恰恰相反。
它以死爲生,以生爲死。
最相愛時,對方若死了,那他就會長進自己的骨血裏,像寄生的藤蔓,紮根在每一寸血肉中,誰都拔不掉。
還是活着好,活着纔有變數,有了變數,愛才會扭曲變形。
畢竟,再濃烈的愛意也熬不過時間無垠,抵不過世事無常。
她說對了。
秦川恨上了二師妹,恨上了合歡宗,然而最恨的還是直接屠戮秦家滿門的那兩個合歡宗弟子。
他拎着鐵錘去報仇。
可他一生只懂打鐵,於武學一途並不精通,不但沒有報仇成功,還被愛慕二師妹的合歡宗弟子斬斷左臂。
後來二師妹每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會狠狠灌上一口酒,被辛辣的酒水激出眼淚。
她說:「大師姐,我從沒有見過像那天那樣大的雨,小鐵匠的斷臂被秀樾師兄踩在腳下。大師姐,你說那道劍光怎麼就那麼快呢?快到我來不及阻止。噌地一下,我就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胳膊就掉下來了。小鐵匠的臉比死人還白,可他說他還會回來。他說只要四肢裏還有一肢尚在,他就算爬也會爬回來報仇。那天在場的師兄師姐都在笑,只有我知道,他是認真的,他平日不愛說話,可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會做到。我比誰都清楚小鐵匠不是那些人的對手,他每次前來報仇,最後受傷的只會是自己,我阻止不了他,所以我替他殺了那些人。我知道他不會因此就原諒我,我只是……無法眼睜睜看着他受傷,那滋味真的……比我死還難受。」
二師妹背叛了師尊,叛逃了宗門,一路逃亡,好幾次險些喪命。
傷好之後,她去找過小鐵匠,只不過藏在暗處,沒敢現身。
他在青麒山裏,建了一座小屋,每日叮叮噹噹地打鐵。
他要重建神劍山莊。
爲此,他需要打造出一件曠世神兵,重新打響名號。
然而他的左臂已斷,要鑄造神兵難如登天。
二師妹藏在樹林裏,默默觀察了他很久。
他打廢了許多鐵,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不就是一件神兵嗎?沒關係,我來打。
他想要的,我幫他做到。
二師妹斜睨一眼沅沅,輕蔑地一笑:「老孃忙着打神兵,沒空搭理你,從哪兒來滾哪去!」
沅沅勃然大怒:「敬酒不喫喫罰酒!」

-18-
一陣濃烈的腥風鋪天蓋地襲來,劍宗上空的天被血雲遮蔽了大半。
血煞老祖看在合歡宗主的面子上,已忍耐許久,眼見二人還在囉嗦,再也按捺不住。
手一揮,四杆招魂幡朝着小師弟疾射而出,分據東、西、南、北四個方位,試圖將他困進鎖魂陣中。
血雲壓頂,黑幡鼓盪,怨魂尖嘯。
小師弟面色沉靜,吹動手中白骨哨,高亢尖利的哨聲直衝九天,生生壓下四杆魂幡數萬怨魂的咆哮。
在場衆人識海一陣激盪,不由面露驚駭,趕緊催動法器護住周身。
有修爲低下的弟子連吭都沒吭一聲,直接暈過去,被同門手忙腳亂地抬下去。
二師妹這邊也聊崩了。
沅沅面色沉怒,率合歡宗弟子佈下十二天魔法陣。
一時間彩袖翻飛,香風陣陣,樂聲激昂中殺氣騰騰。
二師妹冷笑一聲,撩開裙襬盤膝而坐,素手撥絃,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氣勢奔騰,宛若金戈鐵馬。
一對十二,陣勢絲毫不輸。
九州正道這邊已經有了前車之鑑,在樂聲剛起時,便結成法陣,護住各自宗門的弟子,凝神觀望邪道二宗的實力,神情駭異。
無量大師唸了聲佛號,憂心忡忡:「數百年未見,邪道的年輕一輩,實力竟如此了得。我正道之中怕是隻有流風劍主、羋雲宗的遲不歸,以及清鴻仙子等寥寥數人可與之抗衡了。」
「魔長道消,兩百年後正邪宗門大比,實在令人擔憂,只盼迴雪劍主在那之前,能速速成長起來。」
江蘺緊了緊握劍的手,壯志躊躇:「大師放心,我既然得迴雪劍認主,必全力以赴,不墮我九州正道之威。」
我提起殘劍銜霜。
劍宗衆人警惕地將江蘺護在身後,如臨大敵。
我嗤笑一聲,向門外走去。
血煞老祖化神修爲,小師弟與他修爲差距過大,雖然此時看上去遊刃有餘,不過是佔着天生擅長攻擊神魂,以及對方並不想真正傷他的優勢。
二師妹那邊也不容樂觀,雖然看上去勢均力敵,但她數十年來專注爲秦川煉製神兵,於修行一道,多有荒廢,在沅沅等人的攻勢下,也堅持不了多久。
我得去幫他們。
剛邁一步,有人拉住我的衣袖:「扶搖,你去哪裏?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那是他們血煞宗與合歡宗的事,你去摻和什麼?」
是夕顏,碧瀾峯峯主的親傳弟子,也是我曾經的宗門好友。
「他們是我的師弟師妹。」
陸明昭眼中滿是怒火:「混賬!他們算你哪門子的師弟師妹?不過是些邪道餘孽,你真正的師弟師妹在我身後,在劍宗!」
我挺直脊背,毫不退縮:「何爲正,何爲邪,誰來判定?我師弟靈物所化,師妹長居西極,手上未曾沾過一條無辜者的性命,怎麼就是邪了?」
「在你們眼裏,江蘺弒師奪寶,是形勢所迫、情非得已,我師弟師妹只因爲出身邪道,就是罪惡滔天、殺之後快,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這是哪門子的正邪?!」
「分明是門戶之見,利我者正,逆我者邪,黑白盡由你們分說!」
「孽障!!」
我拂開夕顏的手,在衆目睽睽下跨過門檻,踏上臺階。
棲吾峯主苦口婆心:「扶搖,你可想好了?先前種種還算是我們劍宗內部的家務事,雙修大典也好,宗門石碑也罷,還有挽回的餘地,可你若執迷不悟,當着九州同道的面去到那兩個邪道餘孽身邊,就是站在劍宗和整個九州正道的對立面!」
「來日相見,我們就是正邪不兩立的仇敵,同門操戈,生死相搏,往昔情誼盡付流水,你,確定不後悔?」
我搖搖頭:「我只知道,今日我若袖手,日後定然後悔。」
「你——哎,執迷不悟。」
我沿着臺階往下走,行至一半,背後傳來謝長庚氣惱的聲音。
「大師姐!你可知你這一去,就徹底沒有回頭路了?今日之前,你是銜霜劍主,別人敬你尊你,今日之後,你便是自甘墮落,受萬人唾罵嘲笑,屆時整個九州正道再也容不下你,你從前的功勞名聲、威望成就,將被一併抹殺,這些,你都無所謂嗎?!」
我沒有說話。
「大師姐,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血煞老祖與合歡宗主都是兇名赫赫的邪道大能,你礙了他們的事,定會遭到不死不休的追殺,那些人可不會像我們一樣,對你手下留情。」
他看向場中已落入下風的二師妹和三師弟,聲音冷酷:「就算你的師弟師妹像你說的那樣,沒有作過惡,可他們今日暴露身份,也是命中有此一劫,怪不得旁人! 」
我盯着他,笑了:「謝長庚,你懂個屁。」
謝長庚因爲失血而發白的臉,瞬間鐵青。
「如果不是爲師父報仇,二師妹和三師弟也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們隱遁百年,種花打鐵不問世事,就是想遠離紛爭,明知道陪我來劍宗,就有暴露身份的風險,可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來了,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謝長庚麪皮繃得緊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看着不遠處陷入鏖戰的師弟師妹,傲然一笑:「因爲我們都是落霞宗的人,是趙青松的弟子,此番出山,就是要爲他討個公道,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語:「瘋了,一個個都瘋了!爲一個死了的趙青松,賠上名聲,賭上性命,拼卻一身修爲,與整個九州爲敵,值得嗎?!」
我挑了挑眉:「聽上去是不值得,可我樂意。」
血雲之上,血煞老祖正因爲困住三師弟而桀桀怪笑。
我腳踏殘劍,大袖一展:「萬,劍,聽,令,給,我,起!」

-19-
劍池之中,無邊劍氣沖天而起!
在場衆人的配劍開始劇烈顫動,隨後脫離劍鞘,衝入半空。
先是第一柄劍,然後是第二柄,第三柄,第一百柄,第無數柄……
密密麻麻的飛劍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頭頂。
除了劍宗宗主與十二峯峯主,以及與流風劍心意相通的謝長庚外,所有人的配劍無一例外,受召而來。
包括迴雪劍。
江蘺眼睜睜看着迴雪劍掙脫她的手,飛入我掌中,頓時焦躁起來:「大師姐,神劍認主,你自己的銜霜斷了,難道要搶我的迴雪不成?」
我彈了彈回雪劍細窄的劍身,昂首一笑:「迴雪劍之主,很了不起嗎?難道沒人跟你提過,我纔是三千年來回雪劍第一位認可的主人嗎?只不過我沒瞧上它,而是選了銜霜罷了,否則,有你江蘺什麼事?」
迴雪劍一陣細細的嗡鳴,彷彿帶着委屈。
江蘺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臉色驟然蒼白。
我雙指併攏,以指尖血爲媒,迴雪劍爲符,藉助漫天飛劍,擺成九轉天罡劍陣。
「去!」
飛劍遮天蔽日,直衝血煞老祖而去。
五杆招魂幡,齊齊折斷,從半空墜落,十萬怨魂瞬間息聲,凜冽的罡風瞬間撕裂翻滾的血雲。
合歡宗諸女被鋪天蓋地的劍氣罡風,在身上割出無數細小的傷口,殷紅的血在雪白的肌膚上綻開,猶如雪映紅梅。
人羣裏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這,這就是劍主的實力嗎?」
「是銜霜劍主的實力,沒看到迴雪劍主連自己的劍都護不住嗎?沒想到劍主之間的實力差別這麼大,別忘了,這可還是銜霜劍斷了的情況下。」
江蘺咬住下脣,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裏飛快閃過一絲怨毒。
所有人驚駭敬佩之際,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猛地彎腰噴出一口鮮血。
飛劍失去控制,從半空中墜落。
叮噹聲不絕於耳。
用祕術強行提升至化神境,果然不長久。
二師妹和三師弟一左一右靠過來,將我護住。
他們兩個的情形也不比我好多少。
三師弟臉色白得像個水鬼,二師妹髮髻歪歪扭扭,胸前血跡斑斑。
血煞老祖從方纔的瘋狂逃竄中緩過來,氣得鬚髮張狂,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
沅沅眼珠轉了轉,嬌滴滴笑道:「老祖,這銜霜劍主有些古怪在身上,咱們聯手如何?」
「桀桀桀,甚好!老祖我要將她挫骨揚灰,抽出三魂七魄煉成鎮魂幡!」
三師弟盯着殺氣騰騰的血煞老祖,面色冷然:「我走,你們安。」
「哼,想得美,你走了,宗門裏的花誰來照看?」
二師妹狠狠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明眸透出一股子狠勁:「還是我來吧,我的傷勢我瞭解,今日怕是走不成了,可老孃也不是好惹的,死也得拉幾個墊背!小師弟,待會兒我自爆元嬰,把他們阻上一阻,你帶大師姐先走。」
她回頭看我,眼中漾起薄薄的水光,像月下獨酌時酒入愁腸的模樣:「大師姐,我可能見不着小鐵匠了,我還沒有打出神兵,他大概還是不願見我,你日後若見了他,便跟他說我死了,必要說得慘一點。臭男人,心腸比鐵還硬,說不見就不見!我都要死了,總得讓他的心疼一下,不然我不甘心。」
我沒好氣:「你最好別死,不然我見了他,就說你在外頭揹着他,左擁右抱,美男環伺,不知有多風流快活,早忘了他姓甚名誰,讓他氣得一輩子不見你。」
「?」
我從衣服上撕扯下一塊布條,把銜霜殘劍纏在手上,深吸一口氣,緩緩壓下丹田氣海傳來的痛楚:「你大師姐我還沒死呢,哪輪得到你們兩個?怕嗎?」
二師妹揚起脣角,即使狼狽不堪,依然眉眼湛湛,豔色驚人:「老孃這輩子哭過沒怕過!」
三師弟什麼也沒有說,默默橫起白骨哨。
鼎劍閣前,九州正道衆人中忽然傳來一聲暴喝:「孽障,爲一個狗屁落霞宗,你當真不要命了?!」
我沒有回頭:「一條命罷了,死便死了。」
在血煞老祖桀桀怪笑俯衝而下,合歡宗衆女步步逼近那一瞬,我將手中殘劍狠狠刺向腳下白玉磚:「給,我,破!」
銜霜是神劍,即使斷了,也非一般的劍能比。
劍尖所及,白玉磚瞬間龜裂,蛛網般的細縫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整個劍宗的地面都開始晃動。
衆人面露驚駭,連血煞老祖等人都頓住,警惕地環視四周。
一聲低沉的咆哮傳來,蒼茫渾厚,彷彿來自亙古洪荒。
「不好!鴻蒙要跑出來了!」

-20-
劍宗地底,有兇獸。
宗史記載,創派祖師太一真人遊歷東極大荒時,路遇洪荒兇獸之一的鴻蒙爲禍人間,於是割其角,束其足,封印於宗門之下。
陣眼就在鼎劍閣前。
曾經我也跟門中許多人一樣,以爲這不過是個傳說,直到我得到銜霜劍認主。
銜霜劍是太一真人的佩劍,當年真人就是用它封印了鴻蒙。
我能感受到陣眼的所在。
鴻蒙是上古兇獸,雖然被創派祖師割掉頭上的角,又封印了數萬年,不復當年巔峯,依然不容小覷。
帝白劍率先出鞘,其他宗門大能也紛紛出手鎮壓,血煞老祖等人也顧不上我們,拿出護身法器,嚴陣以待。
我帶着師弟師妹趁亂跑路。
不怕死是一回事,可能活誰願意去死?
要死也該是仇人先死。
碧眼狻猊獸並未走遠,而是趴在溪畔打盹。
我們騎着它一路遠離劍宗,準備尋個清靜地療傷。
如今正邪兩道都被我們得罪光了,九州大陸再難尋到容身之處。
除了一個地方,魔淵。
……
魔淵的黑霧已經擴散到周圍的樹林中。
花草枯萎,樹葉凋零,林子裏死一般地寂靜,半聲蟲鳴都沒有。
我皺了皺眉。
恐怕跟我上次沒有完全封印有關。
說來可笑,當年我只身入魔淵,本就存着必死之心。
因爲要徹底封印,需Ŧů₃要劍主剖心取血。
我不擅長煽情的道別,特地瞞下此事,只笑着說去去就回,沒想到竟招來父親忌憚,在我封印剛成,尚未來得及剖心之時,扮成劍使偷襲,重傷後墜入魔淵。
如今銜霜已斷,我再非劍主。
與耀眼光芒一起消失的,還有一直壓在我肩頭的拯救蒼生的重任。
魔淵黑霧肆意曼延,九州正道卻無一人前來查看。
不知是對我的封印太有信心,還是這百年生活太過安逸,放鬆了警惕。
不論如何,既然他們總喜歡把九州安危、天下大義掛在嘴邊,那剩下的事便由他們自己操心去罷。
反正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劍主,還是兩位。
就看他們誰肯爲天下大義做出犧牲了。
我們在距離魔淵不遠的地方安頓下來,各自療傷。
三師弟無念骨所化,吸收日精月華便可療傷,加上血煞老祖未下殺招,傷勢好得最快。
我的傷雖然重,可體內有兩途花,好轉只是時間問題。
傷得最重的是二師妹,她在十二天魔法陣中傷到了識海,修爲連跌三境。
最直接的一個表現是,壽元縮短,衰老加劇。
二師妹假裝不在意地捋了捋鬢角灰白的頭髮:「也沒什麼,反正小鐵匠也不肯見我,留在他心裏的還是老孃最美的樣子。」
我看着她顫抖的手指,嗯了一聲。
三師弟出去尋找修復識海的靈物,轉悠一圈空手而歸,不過倒是帶回幾個消息。
一是,我被劍宗逐出山門,革除劍主之名,兇獸鴻蒙被再次鎮壓,只是劍宗山門被毀了大半。
二是,我們的留影符傳遍九州,被正邪兩道所有宗門通緝,劍尊與合歡宗主親自下令,死傷勿論。
三是,江蘺和謝長庚已啓程去西海之畔,探祕七寶玲瓏塔,聽聞送行時,各大宗門爭相送寶,整個九州歡欣鼓舞。
二師妹又吐出一口血,三師弟熟練地割腕,取了一盞血遞給她。
他從骨到身都是靈物,血液中蘊含靈氣,然而只這點是不夠的。
二師妹的狀況越來越差,原本烏壓壓的頭髮灰白了大半,眼見着壽元無多,必須儘快找到能修復識海的天材地寶。
我轉頭望向魔氣四溢的魔淵口,決定去魔淵深處碰碰運氣。
「大師姐,你去魔淵做什麼?」
「尋龍。」

-21-
混沌初開的洪荒時期,九州大陸是有龍的。
後來不知從哪天起,龍就消失了。
可是,我在魔淵深處,聽到過龍吟。
很難形容那是怎樣一種聲音。
蒼茫渾厚,像從洪荒曠野吹來的風,瞬間將人扯回到那個靈寶遍地、兇獸橫行、大能輩出的時代。
我此前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可只那一次我就知道,那就是龍。
傳說中絕跡九州的上古神獸。
有它身上哪怕半塊鱗片,師妹都有救了。
我循着記憶中的方位,向魔淵深處走了很久。
四周一片荒蕪的死寂,半絲聲響都沒有。
越往深處走,黑霧就越濃稠,森涼的寒意籠罩全身。
體內真氣運轉已經開始滯澀,我咬緊牙關繼續向前走,直到魔氣絲絲縷縷纏繞丹田,我腿一軟,拄着殘劍單膝跪地。
忽然,一道清亮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語氣詫異:「咦——銜霜劍?」
這一聲宛若頭頂炸了個響雷,震得我心怦怦直跳。
魔淵深處,怎麼可能有人在?
幾乎同一時間,手中殘劍閃電般衝向聲音的來處,轉瞬沒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猝不及防,寒毛豎起。
這還是銜霜認主以來,第一次脫離我的掌控。
下一秒,一點金色光芒自黑暗中亮起,光芒越來越盛,眼前黑霧如活物般爭先恐後地退散。
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具巨大的龍骨。
它就是光芒的來源。
也是它,在對我說話。
……
骨頭是不會說話的,說話的是附在龍骨上的一抹神識。
他說,他叫昊均,別人都喊他太一真人。
我瞥了眼銜霜殘劍。
它正親暱地繞着龍骨轉來轉去,由不得我不信。
損壞了人家的東西,總要道聲歉。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抱歉,銜霜劍在晚輩手上折斷了。」
「斷?」太一真人輕嗤一聲,「誰告訴你銜霜劍斷了?你可曾見過斷劍有魂?」
眼前龍骨忽然光芒大盛,幾聲細微的咔嚓聲傳來,殘劍綻開數道裂紋。
不過片刻,一把秀氣的短劍浮於半空,劍身細窄,刃光雪亮,周身散發着凜冽的霜寒之氣。
「吶,這纔是銜霜劍本來的樣子,當年我嫌它不夠威風,特意去東極尋了極海寒晶泥,把它與須彌庚金融在一起,只可惜須彌庚金的品質到底還是差上一截,反倒拖累了銜霜劍自身之利,好在真人我實力超羣,劍稍微差些,也不妨礙我發揮。」
我緩緩握住眼前寒光四射的銜霜劍,卻仍找不回從前與劍魂心意相通的感覺。
「爲什麼……」
太一真人嘖了一聲,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嗎?銜霜劍魂與你心意相通,如果不是你心情激盪、大起大落,它也不會輕易斷成兩截。」
「陸扶搖,折的從來都不是銜霜劍,而是你的劍心。」
「你不如好好問問自己,劍心因何而折?」
我心神一震。
驀然想起當日封印魔淵時,我的劍還是完好的,直到父親扮作劍使將我推下深淵。
我在黑暗中醒來,摸到手邊斷成兩截的劍。
觸感冰涼,寒意徹骨。
原來,那是我碎裂的劍心。

-22-
我握緊銜霜,誠心求教:「我該如何修補劍心?」
太一真人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可知,我當初爲何創立劍宗?」
我蹙眉:「……是爲了天下蒼生?」
他嗤笑一聲:「天下蒼生,關我何事?我創立劍宗,起因是一隻燒鵝。」
「當年,我辛辛苦苦從姑射仙子那裏偷來一隻燒鵝,還沒來得及喫上一口,就碰上幽冥老祖和菩提真人兩個不長眼的鬥法,不知被誰給我踩壞了,我一怒之下衝上去把兩個人揍了一頓,沒想到他們打不過我就玩賴,仗着門下弟子衆多,一直跟在我屁股後面糾纏,煩不勝煩!」
「我一看,他們居然仗着人多勢衆欺負人,便也尋了個山頭建了個門派,讓我的徒弟、徒子徒孫都去跟他們糾纏,看誰先熬不住!」
「護住燒鵝,便是我的道,那你呢?」
「陸扶搖,你的劍爲何而揮?」
我五指一緊。
我爲何揮劍?
曾經,我的劍爲父親而揮,爲天下蒼生而揮,下場是墮入魔淵,劍心摧折。
後來,我坐在落霞山的梨花樹下,日復一日地看月落日升、雲聚雲散,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我這一生所有的榮耀與光環都來自劍。
因劍而生,爲劍而亡,劍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可它斷了。
斷得乾淨徹底,毫無徵兆。
我茫然無措得如同一個剛剛入世的孩童,舉目四顧,彷徨無依。
我不畏死,可我怕不知道爲何而活。
滿心惶惑的時候,有個邋遢的老頭在我身邊蹲下,毫無形象地啃着燒雞,雞骨頭隨手亂丟,有一根直接砸在我的膝蓋上。
老頭動作一頓,偷偷覷眼,見我正怒目而視,不由乾乾地一笑,心虛地用手去擦,然後我剛洗的衣服上就多了幾道油印子。
我把他摁在地上揍了一頓,起身的時候忽然覺得神清氣爽、暢快淋漓。
老頭鬆開抱頭的手,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趕走試圖趁火打劫的青驢,頂着鼻青臉腫,抱着剩下的燒雞大快朵頤,連雞屁股都沒放過。
他打了個飽嗝,滿意地拍拍肚子,隨手揪了根草梗剔牙:「大徒弟,人這一輩子哪有那麼多大事要做?!」
「人生在世,不過是九個字:喫得飽,穿得暖,睡得着。」
「當然,要是隔幾日還能喫上一頓雞鴨,那日子美得喲,給個神仙也不換。」
他丟掉手裏的草,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包雲片糕,興致勃勃:「嚐嚐?」
後來我扛着鋤頭,把附近的荒地都墾了一遍。
種上菘菜、茄子、豆角、辣椒,想喫什麼種什麼。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我看着它們從一顆顆種子破土而出,抽出嫩芽,長出綠葉,結出果實,再下到鍋裏,盛入盤中,最後進到我和老頭的肚子裏。
我沉浸其中,鬆土澆水,除草施肥,忘了去尋找意義,也沒空惦念天下蒼生。
事實上,沒了我這個銜霜劍主,天下蒼生依舊活得好好的。
後來,我多了個白天掄錘打鐵、晚上對月流淚的精分師妹。
後來,又來了個煞氣纏身卻一心種花,十天半月不發一言的小師弟。
老頭的飯桌,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最後變成四個人。
太一真人問,我的道是什麼?
這一刻,我手中銜霜劍劍氣憑空暴漲,心思前所未有地清明。
我的道,就是守護梨花樹下那張小飯桌,不受八方風雨的侵襲!

-23-
我們在魔淵待了百年。
二師妹的傷在煉化一截龍骨之後徹底痊癒,修爲更上一層。
三師弟也得到太一真人的指點,化解了一身煞氣。
魔淵的黑霧在這百年裏不斷擴張,不動聲色地蠶食着周圍的一切,已經佔據了數倍於從前的地盤。
離開那日,太一真人將整具龍骨送給我。
「……這是您的屍骨,這怎麼好意思?」
他嗤笑:「你不會以爲我的真身是這條龍吧?這是我在此界時的坐騎,後來它修爲不夠,沒能同我一同飛昇,坐化於此。」
見我砢磣得連個儲物袋都沒有,索性送了我一枚須彌戒。
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
這小小一枚須彌戒,內裏空間可納山填海,不知超過多少儲物袋。
更珍貴的是,裏面有這條龍積攢萬年的法寶靈植。
其中許多東西,在如今的九州早已絕跡。
「這些算什麼,可惜上界的東西無法帶下來。罷了,來日你證得大道,我在上界等你。哎,你可要快些,我那幾個徒兒一個比一個性情死板,無趣得緊,還是跟你們幾個相處有意思……」
……
時隔百年,重回落霞宗。
老頭的墳掩埋在一片荒草之中,旁邊還多了一個小土堆。
白雲觀的邱道長已經謝世,世上記得他的人又少了一個。
聽邱道長的弟子說,青驢在被託付到白雲觀後不久,就於某個梨花飄雪的清晨無疾而終。
「真奇怪啊,前一天夜裏還精神抖擻,恩昂恩昂叫了一宿,第二日清早去餵食,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身上完好無損,就是頭使勁朝着你們落霞宗的方向,我師父說,這是想家了,就自作主張地把它埋到你師父身旁。」
「多謝了。」
青驢陪了老頭一輩子,反過來,何嘗不是老頭也陪了它一輩子呢?
老頭死了,它大約也很寂寞吧。
……
對修行者而言,百年不算長,卻也足夠九州大陸發生不少事。
其中最矚目的一件,當數謝長庚與江蘺探祕七寶玲瓏塔,不但意外獲得仙人傳承,實力大增,還不負衆望,成功重啓斷絕千年的通天路,成爲九州的大功臣。
可惜,這種歡騰喜悅的氛圍在前幾天戛然而止。
因爲終於有人發現,魔淵的黑霧擴張了。
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向着九州腹地而來。
離魔淵最近的靈犀派,已經被翻騰的黑霧吞噬了一半。
黑霧所過之處,靈草枯萎,靈獸死亡,到處生機寂寂。
各大宗門紛紛向劍宗求救。
畢竟,上一次魔淵被封印,便是劍宗的人出手。
江蘺與謝長庚風頭正盛,當下義不容辭地前去封印,不料鎩羽而歸,不得不耗時數日,拔除體內被浸染的魔氣。
這下,幾乎整個九州都陷入恐慌。
各大宗門焦頭爛額之際,我正以龍骨鎮山重建宗門。
落霞山本是個靈氣稀薄的山頭,有了上古龍骨,頓時靈氣充溢,變成一方洞天福地。
有了靈氣,一切都好辦了。
須彌芥子空間中的寶物應有盡有。
三師弟扛着鋤頭,漫山遍野種下靈花靈草。
二師妹捧着珍稀煉器材料,一頭扎進自己的打鐵作坊。
我自己則在山門前專注地鋪臺階。
不多不少,一千階。
正好比劍宗多一階。
最後一塊臺階鋪好的時候,落霞山上空忽地一暗。
桀桀怪笑聲響起,濃烈的血腥氣彌散開來。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在頭頂上空響起:「交出明淵,老祖我讓你死得痛快些!」

-24-
我站起身,將新鋪好的臺階踩實,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看都沒看來人一眼,徑直轉身向宗門內走。
血煞老祖威風一世,大概這輩子沒這麼被人無視過,頓時氣得渾身發抖,連地面的影子都在晃動。
他催動血雲直衝過來,嘴裏恨聲喝道:「無知小輩膽敢辱我至此,速來受死!」
黑幡鼓盪,風旗獵獵,血煞老祖雷霆一怒,聲勢驚人。
我神色自若地沿着石階向上走,連頭都懶得回。
忽然一聲驚叫,血煞老祖如千斤墜一樣,重重地從空中摔下來。
百年前僅剩的四杆招魂幡也隨之落地,像四塊黑色抹布般,躺在塵土裏。
血煞老祖神色驚恐:「你,你這是……」
ṭű₉我轉過身,似笑非笑:「百年未見,還以爲老祖已經飛昇上界,原來還沒有突破化神麼?可惜了,區區化神境,在我落霞宗的地盤還飛不得。」
血煞老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莫非你已經突破化神,進入煉虛?」
我既沒回答,也沒否認。
他虛晃一槍,掉頭想跑。
我朗笑一聲:「跑什麼?既然來了,就留下罷,不是要見我三師弟嗎?」
心念一動,嶄新的銜霜劍瞬間出現在我手中。
「第一劍,爲着你將我三師弟從小當狗養。」
「第二劍,爲着你間接害死他好朋友阿喜一家。」
「第三劍,爲着你殘害無辜,以十萬生魂煉製招魂幡。」
「第四劍……」
寒光四射間,血煞老祖慘叫連連,四肢盡被銜霜劍卸下。
他渾身是血,又痛又怒:「第四劍爲何?!」
我收劍入鞘,蹙了蹙眉:「這第四劍,就爲着你醜到我了,卻沒有自知之明。」
氣得七竅生煙的血煞老祖,最終被三師弟拖走去漚了花肥,連散落的胳膊和腿都一併撿走。
據說須彌芥子空間裏有一株午夜魔蘭,以人血肉爲養分,三師弟原本遺憾沒機會種來試試,如今有了現成的肥料,連續幾天嘴角都翹着。
血煞老祖一去不返的事,很快在九州傳開。
時隔百年,落霞宗這個名字,再次傳到九州各大宗門耳中。
午夜魔蘭破土的那天,無量大師登門了。
他感受着四周充沛的靈氣,臉上露出震驚之色。
「如此靈氣,便是九州公認靈氣最濃郁的琅嬛祕境,比之貴宗都遠遠不如,有此靈氣,落霞宗興盛之勢已定。」
我笑了笑,並沒接話。
無量大師是來做說客的,他希望我能出手鎮壓魔淵。
「如今魔淵黑霧曼延,整個九州都陷入危難,流風、迴雪兩位劍主半路折戟,各大宗門人人自危,還望劍主不計前嫌,慨然出手,整個九州正道都會銘記劍主恩澤。」
我挑了挑眉:「他們既然如此畏懼黑霧,我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讓我高興,又讓他們免於黑霧困擾。」
無量大師面露欣喜:「劍主請講。」
我微微一笑:「只要各大宗門的宗主加入落霞宗做弟子,我保證他們日後不會受到黑霧侵擾。」
無量大師額頭冒汗:「劍主說笑了。」
我盯着他額頭的汗珠,笑了:「大師錯了,我早就不是什麼劍主,我是落霞宗的大師姐。」
無量大師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沒過幾日,合歡宗主的香車鸞駕上門了。
二師妹有些忐忑地縮在我身後,她並不想跟曾經的師尊對上。
合歡宗主是邪道修爲最高的大能,幾百年前便到了煉虛境,她本可以御空飛行彰顯實力,卻將鸞駕穩穩地停在宗門前。
腕系金鈴,雲髻高挽,雪膚花貌。
這位傳聞中手段狠辣的邪道大能,是個看不出年紀、風情萬種的大美人。
她打量我片刻,忽地嫣然一笑,若牡丹初綻:「沅沅,還不跪下。」
聲音並不怎麼嚴厲,反而透着一股特別的韻律,每一聲都撥在人的心絃上。
沅沅一驚,神色還錯愕着,雙膝已經不由自主地軟下去。
我挑了挑眉。
合歡宗主輕聲曼語,閉口不提二師妹殺徒叛宗之事:「沅沅,你師妹離宗多年,我甚是想念,當初瞧着你穩重,便讓你把她請回來,師徒兩個敘敘舊,誰讓你大動干戈,在外面打着我的名號耀武揚威?還差點誤傷落霞宗的道友,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我指使你,去跟落霞宗結仇呢。」
「你是聽不懂『請』字是什麼意思麼?既聽不懂話,這雙耳朵也不必要了。」
沅沅臉上血色盡褪,恨恨地看了二師妹一眼,咬住下脣,抬手間一道寒光。
一聲悶哼後,一隻小巧的耳朵啪唧落在地上,玉白耳垂上的明月璫還在微微搖晃。
沅沅不顧半邊臉上的鮮血淋漓,俯首磕頭:「沅沅知錯,望師尊見諒,望師妹見諒。」
合歡宗主眼風未掃,手腕一翻,掌心裏多出一方造型古樸的銅鏡:「小徒不知分寸,險些傷了我與落霞宗的和氣,還連累扶搖道友流亡百年,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聽聞道友正重建宗門,我便爲道友送上一方賀禮。」
「此鏡乃七世輪迴鏡,是我早年在酆都鬼城的祕境中所得,雖是邪宗魔器,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先天靈寶,用來磨礪心性、淬鍊神魂再好不過。」
「道友替我除了血煞那個討人厭的東西,如今他那大荒澤也成了我合歡宗的地盤,只是那地方現下糟亂不堪,待我把一切收拾妥當,再請扶搖道友去西極島做客。」
合歡宗主來的時候浩浩蕩蕩、殺氣騰騰,走的時候客客氣氣、溫言細語。
直接驚掉九州正道各宗的下巴。
尤其當合歡宗主公然嘲笑劍宗有眼無珠,居然爲一個尚未長成的迴雪劍主,而將如今真正的九州第一人逐出山門時,不少人的心思活絡起來。
不斷有人開始提及我當年僅憑一人一劍,就成功鎮壓魔淵百年的事蹟。
相較而言,如今謝長庚和江蘺同赴魔淵,二人合力卻鎩羽而歸,還險些被魔氣反噬,不由得不讓人心裏犯嘀咕。
該不會流風、迴雪兩位劍主加起來,也抵不過一個銜霜劍主吧?
外界紛紛擾擾,不影響我和師弟師妹潛心建設宗門。
師妹的煉器水平在成堆的珍奇材料堆砌下,突飛猛進,雖然成品模樣依然不好看,但品質與功用幾乎可以達到上品法器的水平。
一番商量,宗門令牌煉製的任務就交到二師妹和三師弟手上,一人負責圖樣,一人負責落實。
宗門令牌煉製成功那日,劍宗的棲吾峯主到訪。

-25-
棲吾峯主是偷偷來的。
她動之以情,回憶起昔日我還在劍宗時的時光,眼神悵惘,語氣留戀。
她說,劍宗內部最近士氣低落,謝長庚與江蘺折戟而歸,外界對劍宗正道魁首的實力頗有質疑,弟子們個個垂頭喪氣無心練劍,十二峯主裏面有八位都希望我回山,門內弟子也對我翹首以盼。
「你父親那邊,你不必擔心,我會親自爲你說情。」
我挑挑眉:「誰說我要回歸宗門?」
棲吾峯主一怔:「如今銜霜劍已經復原,你是銜霜劍主,自然要回歸宗門,何況現在魔淵黑霧曼延,正是需要你出手的時候,屆時外界必然不敢再質疑劍宗的實力。」
我懶懶一笑:「峯主忘記了?百年前我就已經被劍宗除名,罪名是自甘墮落,與邪魔爲伍,如今我依然執迷不悟,貴宗怎麼不繼續堅持了?就不怕我這等邪魔污了劍宗的清名?」
棲吾峯主神色有些難堪:「扶搖,我知道你心裏有氣,可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黑霧曼延,事關天下蒼生,你可知就在我們說話之時,那黑霧或許又擴散了數里?」
我笑了笑:「峯主說得沒錯,可這天下也並非我一人的天下,爲何屢次三番要我一人犧牲?劍宗口口聲聲要我回去,你們要的究竟是我,還是一個能替劍宗挽尊的工具?」
棲吾峯主霍然起身,語氣有些惱:「你這孩子怎麼這般說話?我們要的自然是你。」
我神色平靜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那我便問一問,在我被正邪兩道追殺、下落不明的百年間,泱泱劍宗、十二峯主、三千弟子,可有一人曾出於擔心而去尋我?」
「但凡有一個人,我跟你回去又何妨?!」
棲吾峯主表情一滯。
滿腔怒意,頓時啞了火。
棲吾峯主走後不久,劍宗有了新的動靜,據說謝長庚與江蘺要再次動身前往魔淵。
這一次,他們打算用從仙人傳承中學到的雙人劍陣,配合流風、迴雪兩柄神劍,合力封印魔淵。
九州衆人歡欣鼓舞,像百年前目送他們去西海之畔那樣,滿懷希望。
可惜這一次,他們還是失敗了。
因爲千鈞一髮之際,江蘺撤劍了。
劍陣潰散,謝長庚當場重傷,若不是體內有兩途花,只怕早已身死道消。
而江蘺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雖然身上沒有受傷,可身爲劍主的她,卻拔不出迴雪劍了。
這下魔淵的黑霧,劍宗徹底沒了辦法。

-26-
最先來到落霞宗山門前的,是煦陽宗宗主。
煦陽宗是幾個大宗門裏距黑霧最近的,因此最爲焦慮。
後來拂雲宗、太清門、東皇派、綺雲閣等宗門的宗主也都來了,跟煦陽宗宗主敷衍地一拱手,焦躁不安地聚到落霞宗的山門前。
山門一開,所有人老老實實地走完一千個玉階,進到門內。
一進門先被撲面而來的濃郁靈氣所震驚,差點忘記來意:「這落霞山竟是這樣一塊絕佳的修煉地嗎?我當年踏遍九州,怎麼竟沒發現呢?」
「哎呀,那不是千年紫芝草嗎?」
「千年紫芝草有什麼稀奇?你看這,這可是已經絕跡的九曲靈參啊。」
「中間那棵小樹,周身銀紋,不會是傳說中的養魂木吧?」
我輕咳一聲,這些人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想起來此的目的。
幾位宗主個個義憤填膺、面色懊悔,說從前聽信劍宗的一面之詞誤會了我,時至今日真相大白,才知道江蘺是爲了自身前途,不惜弒師叛宗的罪大惡極之輩。
「從前我就覺着那朵兩途花來得蹊蹺,當時迴雪劍主年紀輕輕,修爲也不算高,從哪裏得來這樣的靈寶?沒想到竟是她喪心病狂,殺師奪寶!」
「呸,連回雪劍都拔不出來,還叫什麼迴雪劍主!」
他們爲老頭的遭遇扼腕嘆息,個個跑來套近乎。
一個說自己姓趙,與老頭祖上同源。
一個說老頭小時候生活的伏牛山,歸他宗門管轄,與老頭有冥冥之中的緣分。
還有一個說自己在靈獸苑裏也養着一頭驢,雖然是隻六階妖獸,但好歹也是驢模驢樣,勉強可以說跟老頭有共同的愛好。
他們一會兒恭維老頭,一會兒怒罵江蘺,還要踩上劍宗一腳。
「大家有目共睹,自從銜霜劍主離開之後,劍宗已經沒落了,說到底,偌大的劍宗靠的還是銜霜劍主你呀!」
「是呀是呀,想當初銜霜劍主爲了劍宗捨生忘死做了多少事,纔有它如今的聲望地位,不承想竟然因爲銜霜劍斷,便卸磨殺驢,如此薄情寡義,實在讓人齒冷。」
我以手支頤,似笑非笑。
眼前這些滿腔義憤、爭着爲我討要公道的人,恰恰是百年前罵我離經叛道、自甘墮落的那幫人。
事還是那些事,人還是那些人,風評卻天翻地覆。
唯一的區別只在於,我變強了。
比所有人都強。
從前我以爲,世道如劍道,人心如劍心。
是非曲直、黑白對錯,明明白白,一目瞭然。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能得到公正的評價。
後來才明白,評價無所謂公正,有的只是立場。
只要你足夠強大,哪怕惡事做盡,也有的是人爭着爲你歌功頌德、立碑做傳、顛倒是非、指鹿爲馬。
並非所有的言語都出自本心,人心鬼蜮,狡詐多變,殊爲叵測。
別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表面看的是你,心裏想的是自己。
所以,他們怎麼說,且隨他們去。
我只聽自己的聲音。
行事不問對錯,但求無愧於心。
幾大宗門的人還在滔滔不絕,突然有人噤聲,沉默像瘟疫一樣傳遍整個人羣。
我抬起頭,看到了帝白劍在日光下幽藍的劍芒。

-27-
我的父親紫衣玉帶,踏劍騰空,一臉沉怒地浮在落霞宗上空。
一如既往,站得比所有人都高。
他在皚皚白雲上,衣冠齊整,威嚴赫赫,我在青青麥苗間,卷着褲腳,不修邊幅。
天上地下遙遙一望,目光彷彿跋涉過萬水千山,趟行過時光的浩浩湯湯,中間隔了無數解不開的恩怨、扯不斷的情仇。
他是來逼我去鎮壓魔淵的。
「我自小教你將天下蒼生放在心上,如今你修爲大漲,明明有能力封印魔淵,卻推三阻四,反覆衡量,我生你養你,便是要你做個冷血涼薄、自私自利、丟盡宗門顏面之人嗎?!」
「父親爲何自己不去?」
他目眥欲裂,怒髮衝冠:「唯有上古神劍才能封印魔淵,我若爲劍主,何須用你?」
未能成爲劍主,是他一輩子的心病,從前我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甚至不敢以劍主自居,如今我想明白了,事實就是事實,不是你逃避,它就不存在的。
憑什麼別人覺得刺眼,我就得收斂自己的光芒?
看不慣就閉上眼!
「劍尊大人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在命令我?是劍宗宗主,還是我的父親?」
「若是宗主身份,我已經與劍宗一刀兩斷,宗主詔令雖能號令三千弟子,卻與我無關。」
「若是以父親的身份,那就更可笑了,兩百年前我墮入魔淵,四肢俱斷,劍心摧折,丹田破裂,識海乾涸,此種情形,常人死得不能再死,我說是割肉剔骨還於父母,不爲過吧?」
「我如今的命是兩途花給的,如今的家是趙青松給的,與你有何干系?!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孽障!你去是不去?!」
「不去!」
一道幽藍劍光自雲端狠狠劈下,田壟中綠油油的青苗霎時被摧折,田壟間現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泥土帶着凌厲的劍氣四散飛濺,各大宗門的宗主不得不架起護身法寶。
幾乎是幾個呼吸間,二師妹、三師弟便趕到菜畦,與我並肩而立,神色如臨大敵:「大師姐,發生何事了?」
我彎腰扶起腳邊一株歪倒的青苗,冷冷一笑:「有人闖宗。」
第二道幽藍劍光再次劈下,一道銀白劍光閃電般當頭迎上。
兩劍相撞的剎那,刺眼的劍芒轟然炸開,逼得所有人不得不閉上眼睛。
極靜的黑暗中,只聽咔嚓一聲。
劍尊一聲悶哼,嘴角滲血,從半空跌下來。
與他一起跌到地面的,是斷成兩半的帝白劍。
跟了他八百餘年的本命劍。

-28-
黑霧的曼延速度在加快,已經逼近九大宗門之一的煦陽宗。
下一個便是綺雲閣、太清門、東皇派……
九大宗門誰都逃不了。
我關閉宗門,將前來求救的各宗宗主拒之門外。
傍晚時分,煦陽宗的宗主一拍腦門:「我知道了!」
很快,九大宗門齊上劍宗,聯手逼迫劍尊交出江蘺的消息便傳開來。
九宗宗主再次回來的時候,落霞宗宗門大敞。
江蘺是被面色蒼白的謝長庚親自押來的。
劍尊沒有來。
聽說他自從回到宗門後,便不喫不喝不理會任何人,整日泡在劍池之中尋找神劍,口中喃喃自語:「我沒有敗,是劍不夠好。」
謝長庚盯着我,眼中有恨:「大師姐,如今師尊和劍宗都被你毀了,你開心了?」
我不閃不避:「謝長庚,別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毀掉他們的不是我,是你和江蘺不爭氣。」
謝長庚瞳孔一縮,雪白的面孔上浮起一層青氣。
江蘺瘦了一大圈,面色憔悴,手裏卻依然緊緊攥着那把她再也無法拔出的迴雪劍,彷彿她依然還是萬衆矚目的迴雪劍主。
她望着落霞宗巍峨氣派的宗門,臉上閃過一絲不甘心。
然而在衆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垂下頭,踏上玉階,準備進入宗門接受審判。
一道凌厲的劍氣掃在她的腳下,沙石飛濺,入地三尺。
謝長庚擰緊眉頭:「這是何意?」
我收劍入鞘,一聲冷哼:「弒師叛宗之人,也配站着走進我落霞宗?」
「你!」江蘺霍然抬頭,眼神裏寫滿屈辱怨恨。
煦陽宗宗主最是着急,哪裏忍得了這般磨磨蹭蹭,三兩步上前扣住手和脖頸,將她壓跪在地上。
「你若不自己跪上去,老夫不介意親自壓你上去!哼,弒師叛宗之輩,這時候倒要起臉來了?!」
江蘺雙眸含淚,死死咬住下脣,一縷殷紅的鮮血順着雪白的下巴流下來,看着可憐得很。
只是在場之人都不是那個傻乎乎捧出一顆真心的老頭,沒有人會因爲她的眼淚和鮮血而動容。
可惜,那個世上唯一不考慮利益糾葛、真心待她的人,卻被她親手害死。
只能說,自作孽不可活。
江蘺在衆目睽睽下跪着走完我親手鋪的一千玉階,雙膝血肉模糊,面色蒼白如雪,只是手仍死死攥着迴雪劍,指節青白。
我手握銜霜,垂眸問她:「江蘺,你可知錯?」
她猛地抬起頭,眼神怨毒,聲音嘶啞:「錯?我何錯之有?!如果你們不隱藏實力,早點將落霞宗建成現在這樣,我何須叛出宗門做什麼劍宗弟子!師父的死,我江蘺的錯佔一分,你們便要佔九分!」
「我不服!上蒼待我不公!親身父親爲了活命,烹子爲食,假惺惺說什麼不忍心自己動手,將我交給鄰人,只求到時分他一碗肉湯。哼,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連生我養我的父母都靠不住,剩下的情愛恩義,也統統都是狗屁!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我拼了命地想變強,好不容易入了宗門,卻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破落戶,沒有名氣,沒有資源,甚至連一本上好的功法都沒有,九宗大比我準備了那麼久,卻被人一劍挑翻,淪爲滿堂笑柄!」
「是,趙青松待我是不錯,可他的無能本身,便是一種錯!他錯在以平庸之資,妄圖做我江蘺的師父!他錯在一味地勸我放慢腳步,試圖阻攔我變強!他錯在我去拿兩途花時睜開眼,他錯在明知不敵還要伸手阻攔!那日但凡你們三個有一個在場,這都不會發生,一切都是天意,我有什麼錯?!」
她神色癲狂,眼睛亮得驚人。
我一團惡氣堵在胸口,五臟六腑如烈火燎原,直欲將天捅個對穿。
手中銜霜劍氣縱橫,直接洞穿她兩側肩胛骨。
江蘺慘叫一聲,委頓在地,半晌沒了動靜。
許久,她躺在地上咯咯笑起來,脣齒滿是鮮血:「後來我好不容易憑着自己的本事進入頂尖的宗門,得到神劍認主,成爲人人豔羨的迴雪劍主,還如願嫁給仰慕之人,真好啊,那是我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離幸福很近了。」
「可是,老天連這點幸福都吝嗇給我!我爲謝長庚偷來兩途花,爲他叛出宗門,爲他背上弒師的罪名,他卻嫌我聲名狼藉、手段狠辣而瞧不起我,滿心滿眼都是你這個光芒萬丈的大師姐!哈哈哈哈哈!笑話,真是笑話!如果能夠光明磊落地得到一切,誰願意陰暗狠辣、揹負罵名!」
「謝長庚,我問你,你既然嫌我不夠磊落,又何必喫下那朵來路不正的兩途花?守着你的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地去死,豈不更好?哼,什麼名門子弟,流風劍主,也不過是個滿口仁義的僞君子!」
謝長庚面色鐵青,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
江蘺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從那時候起我就死了心,什麼情愛恩義,全都靠不住!能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手裏的劍!」
「可我萬萬沒想到,人會背叛我,劍也會。呵,如今連回雪劍也棄我於不顧,天道待我江蘺何其不公!」
「陸扶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若天道待我有待你一半的眷顧,今日站在這千層玉階之上的,還不定是誰呢!我輸了,不是輸給你,是輸給偏心眼的老天!」
她一通不管不顧地發泄,暢快地大笑兩聲,閉目等死。
我望着她冥頑不靈的模樣,只覺胸中怒火,沒有半分減弱,反倒越燒越旺。
胸膛劇烈起伏几息,我突然冷笑一聲,收劍入鞘:「呸,執迷不悟,你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天下劍修千千萬,有幾人如你一樣得神劍認主?便只這一樣,你就沒有資格說天道待你不公!你知道你爲何拔不出迴雪劍嗎?不是劍背叛了你,而是你背叛了劍!因爲你根本不明白劍主二字意味着什麼!」
江蘺睜開眼,狠狠瞪着我:「你胡說!我何時背叛過迴雪劍?」
我嗤笑一聲:「劍之一道,一往無前,爲正也好,爲邪也罷,憑藉的是一腔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迴雪劍上任劍主素玄真人與魔主幽離生死相鬥,同歸於盡,殞身之前大笑三聲,直呼痛快!泣血劍主走火入魔,身墮魔道,以八千生魂祭劍,遭九州正道圍剿,瀕死之際也不曾見泣血劍離棄他。正也好,邪也罷,劍魂不會判斷是非,只在乎一往無前的勇氣!」
「你與謝長庚一同鎮壓魔淵,關鍵時刻卻向後退了一步,這一步便如鴻溝天塹,讓你再登不得劍主之列。」
「神劍劍主,可死,不可退!」
「你傷了劍魂尊嚴,不再得它認可,自然再也拔不出迴雪劍。」
「你天賦極高,氣運也不差,倘若安心修煉,未必不能證得大道,只可惜貪心不足蛇吞象,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居然還在怨天尤人,糊塗至極,可笑可笑!」
「江蘺,我告訴你,你有今日,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你以爲得到神劍認可便能一勞永逸?你以爲僅憑天賦就能長成一方大能?大錯特錯!」
「你口口聲聲要變強,卻尋捷徑、搶資源,遇到弱者以勢壓人,遇到強者示弱扮乖,爲了達成自身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卻唯獨不敢闖生死境,實打實地淬鍊自身。」
「一心求安,如何變強?如此行徑,怎爲劍主?」
「江蘺,你的道心早就散了!可笑你還懵懂無知,做着劍主的白日大夢!」
江蘺尖叫出聲:「住口住口!你給我住口!我是迴雪劍主,一輩子都是!」
我輕蔑地掃了她一眼:「可笑至極!今天我便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劍主!」
我張開雙手,場中劍齊聲嗡鳴。
迴雪劍掙脫江蘺的鉗制,流風劍從謝長庚手中躥出。
兩把神劍,一左一右落入我的手中。
「怎麼可能……」謝長庚盯着空空如也的雙手,一臉震ťũ⁺驚。
他與江蘺不同,與劍魂已經磨合數百年,這世上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能使用流風劍。
江蘺神色驚怔,不顧汩汩流血的傷口,掙扎起身。
我從前雖然從她手中奪過一次劍,可那是劍本身未入鞘的情況下。
她不信,我能拔出迴雪劍。
更何況,我的手裏還有謝長庚的流風劍。
歷來神劍只能認一位劍主,這意味着只有劍主才能拔劍出鞘。
正如謝長庚拔不出我的銜霜劍,從前的我也無法拔出流風劍。
可現在不同了。
我當着江蘺的面,神色平靜地拔出她死命也拔不出的迴雪劍,又讓她眼睜睜看着,我拔出對謝長庚認主的流風劍。
她失魂落魄地搖頭:「……不可能,一個人只能得一把神劍認主,你已經是銜霜劍主,不可能再拔出迴雪劍和流風劍,你一定用了什麼祕術。」
我傲然一笑,神色輕蔑:「沒有什麼祕術,只是我夠強,所謂神劍劍主有兩種,一種是不夠強,得等到某一柄神劍認可,才能被世人尊一聲劍主,第二種是本身夠強,哪怕一柄凡鐵到了她手裏,也是神劍。」
「我是後者,可你——連前者都夠不上,有什麼資格跟我比?」
江蘺如遭雷擊,震驚、嫉妒、屈辱、怨恨、交錯閃現在她臉上。
她再也沒有支撐身體的力氣,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我舉起手中的迴雪劍,微微一笑:「江蘺,你曾對我說,弱就是原罪,今天這話,我原封不動返還給你。」

-29-
我沒有直接殺死江蘺。
對她那種人,死反倒是種殉道般的解脫。
我要她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而不僅僅是簡單的死亡。
我廢掉她的丹田識海,封印了她全部的修爲,將她重新送回人間。
如今她就是個身體孱弱的美貌女子。
人間依然戰亂紛紛,生靈塗炭。
我把她送到瘟疫橫行、餓殍遍野的那處。
她環視四周,滿臉的不服和倔強化作烏有,周身開始發顫。
一個人最初經歷的恐懼,會深深烙在心底,哪怕後天再強大,也難以徹底克服。
江蘺的恐懼,是幼年的自己被麻繩綁住手腳,被人羣貪婪地高舉着,丟到滾水沸騰的鍋裏。
江蘺穿着華麗的劍宗紫衣,雪膚花貌,站在這片被戰火、瘟疫和殺戮蹂躪過的土地上。
腳下的地面宛如一塊巨大的疤癩臉,充斥着一個又一個小坑。
她盯着那一個個小坑,抖得宛如篩糠。
那是餓到極致的人們,挖草根留下的痕跡。
或坍塌、或傾頹的房屋廢墟里慢慢走出人來,一個個衣衫襤褸,瘦得連肋骨都一條條露在外面。
每個人都臉頰凹陷,瘦得幾乎看不出性別,只留下一個勉強的人形。
那些人看着她。
眼神如墳地裏的鬼火一樣,一點點亮起。
江蘺嘴脣都在哆嗦,她哭叫着跑向我隱身前的方向。
「大師姐,我錯了我錯了!你怎麼罰我都行,哪怕殺了我呢,就是不要留我在這裏!」
風吹過這片千瘡百孔的土地,靜靜的。
她的哭叫回蕩在風裏,被帶去更遠的地方。
更多枯瘦的人從廢墟里冒出來,眼神幽幽的,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貪婪。
我腳踏銜霜劍,冷冷地瞧着。
一羣人行屍般圍上去,撕扯她的衣服,把她的頭髮塞進嘴裏。
她又哭又叫,又踢又蹬:「滾開!我是迴雪劍主,我要把你們都殺了!」
沒有人回應她。
第一個人先張開了嘴,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頭,像咬住一隻水蜜桃,汁液四濺,鮮血淋漓。
江蘺慘叫一聲。
空氣中浮動的血腥味刺激了其他人的味蕾。
他們太餓了。
連衣服都顧不得剝了,隔着衣服狠狠咬下。
多喫點。
多喫一口,才能多活一天。
說不定哪一天,就熬到光明到來了呢。
得多喫點。
江蘺痛得五官抽搐。
那些人趴在她的身上,像寄生的蝗蟲,怎麼甩都甩脫不掉。
她嘶聲哭號,眼淚直流,由怒罵轉爲哀求。
淚珠很快被人舔去。
在這樣貧瘠的地方,連水都是珍貴無比的。
她引以爲傲的美貌,她修行的卓絕天賦,她曾經擁有的身家地位,這些人毫不在意。
他們瞧着她,只有最原始的慾望。
火燒火燎的飢餓。
而她,是一隻如此鮮嫩的羔羊。
我垂眸看着她白骨森森的四肢,她的胸膛還在起伏,只是沒有了哀求的力氣。
她臉頰兩側的肉已經消失不見,有些角度可以看見她雪白的牙齒。
她的眼神漫無焦點,嘴脣微微翕動。
風聲嗚咽,我聽見她氣若游絲:「師父,救救我。」
可是,已經沒有人騎着青驢路過,急慌慌地衝上去,用一袋小米把她救下了。
她好像忘了——
那個老頭,已經被她親手殺了。

-30-
我沒有親自出手鎮壓魔淵,而是從太一真人的須彌戒中取出一丸丹藥,助謝長庚恢復傷勢。
他眼睫顫了顫,似乎要開口道謝,我趕緊打斷。
我告訴他,鎮壓魔淵需要以身獻祭,而他傷重的情況下,無法成功鎮壓曼延的黑霧。
「若不是你喫了我師父的兩途花,你這條命早該沒了,如今爲天下大義犧牲己身,也算還回來。」
他看了我許久,眼神複雜,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終出口的只有一句話。
他問:「以大師姐目前的修爲, 可否在不殞身的情況下鎮壓魔淵?」
我挑了挑眉:「可以,可需要耗損一半修爲。」
他又問:「如果今日能以身鎮淵的是那位明淵, 大師姐會作何選擇?」
我毫不猶豫:「若是明淵或霓裳,莫說一半修爲,便是以身相代又何妨?他雖然性情孤僻, 至少不會在我危難之際,決絕地轉身離開。」
謝長庚臉色鉅變。
其實當日我墜入魔淵,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不是父親,而是謝長庚。
極速墜落的風景中,耳邊有風聲呼嘯, 流風劍的劍影一閃而過, 藍色的劍穗還是當年第一次下山時, 我親自爲他選的。
那麼多年, 他佩戴着它整日跟在我的身後, 想不眼熟都難。
旁人都說他爲我心魔纏身,這話我信。
他與父親不一樣, 一顆心尚未完全冷酷。
我還記得第一次相見是在林裏,那時他還是外門弟子,與師兄弟一起出門夜獵。
他揹着衆人將一隻雪耳兔幼獸, 藏進草叢深處,潔淨的袍角沾上青青草漬, 眉如遠山, 眼神柔軟。
只可惜世事經年,過去的, 再也回不去了。
謝長庚沉默了許久,轉身離開。
跨過門檻時, 腳步踉蹌了一下。
落霞宗選弟子,報名者如雲。
如今劍宗沒落, 已是大勢所趨。
劍尊瘋了, 流風劍主以身鎮淵, 迴雪劍主不提也罷。
曾經心儀劍宗的弟子們, 紛紛轉向落霞宗。
二師妹興沖沖跑來問我, 弟子服定什麼顏色?我想起已經老死的青驢, 心頭湧上一股悵然。
「落霞山間還缺一抹青,便用青色吧。 」
新入門的弟子身姿挺拔, 模樣稚嫩, 見我扛着鋤頭經過,紛紛喊我師父。
我搖頭糾正:「你們雖然是我招入門的, 卻不是我的弟子,我代師收徒,算是你們的大師姐。」
「我們的師父雖然早逝, 但他的名字你們要記牢了, 他叫趙青松。」
「他是咱們落霞宗的創派祖師,沒有他,就沒有我們落霞宗的今日。」
衆弟子神色肅然:「謝大師姐教誨, 吾等謹記於心。」
我放下鋤頭,眺望遠方。
山嵐青黛,梨花樹燦然如雪。
正是好時節。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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