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市炒飯時,我收到詐騙短信。
對方自稱公安局有我真實身世信息。
當晚,一老頭坐在攤位上:「蛋炒飯。」
他邊看我炒飯邊問:「你臉上這疤怎麼弄的?」
我笑了笑:「小時候不聽話,捱打的。」
炒飯端上來,他喫得狼吞虎嚥。
不知道的還以爲我下了毒,老頭邊喫邊嚎啕大哭起來。
-1-
眼前的男人邊哭還不忘喫炒飯。
「是不是太鹹了?」
他錯愕地抬頭,立刻擺手:「不鹹不鹹,正好,好喫。」
他又擦了擦眼淚。
我很想問他爲啥哭,可是突然生意好了起來。
一時間來了一堆高中生,他們嚷着讓我炒蛋炒飯和炒麪。
我忙得根本沒法理那老頭。
大鐵勺掄得差點出了火花。
等我再抬頭,那老頭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我點了煙,廉價的煙嗆得很,煙霧一下子迷了眼。
我其實說謊了。
小時候這一鞭子抽在我臉上。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血,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血。
我媽在旁邊摟着我哭。
清醒後,我已經在鄉鎮的衛生所,我問我媽:「爸爸爲什麼要打我?我做錯什麼了?」
我媽哭着說:「你沒做錯,他就是喝多了。」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事不需要你釋懷,你也沒法釋懷。
只需要你全盤接受。
又收到了那個短信。
他自稱是公安局的,讓我聯繫上面的電話。
我其實不是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別人都是重男輕女,只有我,是個男的卻捱了一堆打,從小打到大。
小時候我爸揍我,我還不了手,只能被打得都是血。
再後來,我媽被打怕了要跑。
那天晚上我看見了,她把我爸灌醉了。
她收拾東西走了,我追到院子裏。
她惡狠狠地對我說:「別吵醒你爸,否則我打死你。」
我光着腳,站在院子裏想通了:媽媽她是女人,會被打死的。
她跑了,只剩下我一人被打了。
-2-
我又見到了那個老頭。
他還是要了一碗蛋炒飯。
這一次他沒哭,也沒上來問我話。
夜市裏翻檯快,他喫完了就找了個角落蹲着。
我以爲又是找不到工作的務工老人,倒是一時心軟覺得有些可憐。
我爸這時候搖搖晃晃湊了過來:「兒子,給爸一點錢?」
他只會喝酒,只是現在惹事少了。
我從攤位下的鐵盒子裏掏出了幾張紙幣遞給他。
他笑嘻嘻地接受,又直接伸手去夠了兩張:「好兒子,再ţú₍給兩張,買個花生米下酒。」
我冷漠看他:「滾。」
他也不惱,直接轉身就走。
我炒飯有天賦,我這攤位都是人。
好不容易忙完了,我點了支菸,剛抽上,發現那老頭居然還沒走。
見我看他,他嚇得就差躲起來了。
我皺着眉向他走去。
我臉上帶着長疤,一般這樣的表情,別人都怕我。
可他沒有。
「老頭,還餓?」
我說話沒啥客氣的。
他卻遞過來一支菸:「抽不?」
我接過來聞了聞,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在抖。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直接轉了身:「不喫我就收攤了。」
我當着他的面把煙扔到了攤位的垃圾桶裏。
收拾完我就騎着車子往回走。
一回到家。
家裏髒亂差到無處下腳。
可我習慣了。
我踢了踢酒瓶子,酒瓶子滾到一物件旁邊。
仔細一看,這物件是路中央躺着的我爸。
他被我一腳驚醒:「臭小子,你踢我?」
他條件反射地抬手想揍我。
我撿起旁邊的酒瓶就砸了,碎片濺在他臉上:「要動手?」
他一下子就慫了,立刻晃悠悠起身:「呸,天殺的,兒子打老子……」
長大之後,他就不敢打我了。
因爲我的拳頭比他硬。
他打我的時候我條件還不夠成熟,後來我一拳把他牙打掉了兩顆之後,他就學會了收手。
我一腳踹開地上的瓶子。
躺回了自己的牀上。
睡不着。
好像今晚的月亮不一樣。
心裏有些慌,像是要發生什麼。
我用被子悶住腦袋,這樣才能睡着。
這也是小時候的習慣了。
好像這樣才能安全點。
夢裏我爸惡狠狠地用螺絲刀扎穿了我的手心。
他喝醉了,倒是說了實話,只是那時候我不懂事,以爲他只是想罵我。
「你被人丟在垃圾桶裏,要不是老子撿你,你都死了。」
「你就是個沒人要的垃圾。」
睡不着。
還是給那條信息發了回信。
-3-
一大早我就起來準備中午的菜。
手機裏沒有回應。
格老子的,果真是騙子。
呸,我點了支菸,消了會兒愁。
我又推着攤去了另一個大學城。
中午的生意沒晚上好做,我只能換地方指望大學生多消費。
這邊剛炒上,那邊就吵起來了。
仔細看看,有對小情侶打起來了。
打就打,結果砸起旁邊的攤位了。
我忙着看熱鬧,手上的爐子沒看住,蛋都炒糊了。
「大哥,你咋回事,我的蛋炒飯!」
我利落地洗鍋:「不好意思,多送你一個蛋一個腸,剛就顧着看熱鬧了。」
蛋炒飯還沒炒好,那老頭又來了。
他衝到我面前。
突然緊張地拉着我:「你沒事吧?」
我炒飯呢有啥事?
「老頭,你是誰啊?你都跟了我好幾天了,我都換地方了,我可要報警了我跟你說。」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好不容易把蛋炒飯送出去,他突然說:「孩子,我是你親爸啊。」
一時間。
我好像聽懂了。
又像是沒聽懂。
我掏出手機,那邊已經打來了很多電話,我忙着做生意也沒聽見。
「親爸?」我隨口問了一句,「那我親媽呢?」
老頭小心翼翼:「你媽她在家等你呢。」
我叼着煙問他:「怎麼,現在想起來找我了?」
他突然又哭了。
我怕別人以爲我欺負他,但還是語氣不善:「你哭什麼,我還沒罵你呢,之前爲什麼不要我?」
他哭着說:「孩子,你是被搶走的,我和你媽找了你整整十七年啊。」
十七年,是 6200 多天。
-4-
他急切地想向我證明,自己真的是我的親生父親。
於是他說:「你後脖子上有塊胎記,長得像梅花,是不是?」
他的目光太過殷切。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騙他:「我後脖子被燙傷過,皮早沒了。胎記不知道,疤倒是一大塊。」
這老頭在我這哭得更傷心了,邊哭邊扇自己巴掌。
「是我的錯啊,孩子,是我的錯,是我弄丟你了。」
「都好了,早就不疼了。」
他看着我臉上的疤:「沒事,我們做個 DNA 就知道了。」
他邊喊邊哭:「你受苦了啊,孩子。」
可我看他好像更慘。
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起球的衣服。
就連鞋子,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
大腳趾那裏,已ṭŭ̀₃經磨得要通了。
他整個人帶着侷促,那種和社會脫節的不安,看我又不敢多看我。
我現在喫飽穿暖,看着倒是比他好多了。
雖然我不能全信他,可是聯繫我的手機裏也說了這件事。
我跟着他來到他住的地方。
這裏一天房費只要 10 塊錢。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繁華的城市下面,還有這種廉價的住宿環境。
憋悶,髒亂。
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更別提熱水。
那張大花的牀單也不知道睡過多少人,黑黃黑黃的。就連枕套和靠頭那邊的牆體,都是髒的。
「你就睡這?」我皺了皺眉。
我的煙癮好像又犯了。
他點了點頭:「我找了你這麼多年,總要省着點。這裏挺好的,之前我還睡橋洞……」
我不知爲什麼並不想聽,打斷他的訴苦:「你不是說給我看照片?」
我掂量了一下,他看起來像七十歲。
真是個騙子也打不過我。
他從門口地上的布包裏掏出了一本相冊。
相冊被翻得破破爛爛。
那是王勝傑的童年。
-5-
王勝傑笑得燦爛,眼睛縫都看不見。
臉上有些高原紅。
雖然穿着一般,但是乾乾淨淨的。
我又看了一眼現在身邊這個叫王國華的人,他身上的衣服可算不上乾淨。
邋邋遢遢,走在路上估計都要被人嫌棄。
房間裏有輛自行車,大概是他最值錢的傢伙。
所以這是六樓,他都給搬了上來。
自行車上面掛着大大的類似廣告牌的東西,是王勝傑的照片和個人信息。
講述了王勝傑丟失時的情況。
那會兒他的腦袋上,還畫着一個紅點點。
好像是什麼流行的裝扮。
三歲以前。
我叫王勝傑。
三歲以後,我叫李勇。
-6-
我看了王勝傑的幾張照片。
我現在臉上有疤,早就記不得自己的樣子了。
可內心告訴我,這件事恐怕八九不離十。
他很想靠近我,卻連坐在我旁邊都不敢。
他顫抖着說:「我和你媽找了你十七年。」
現在沒有親子鑑定。
我沒法共情更多。
而且,十幾年來,我在牆上畫了很多很多的「正」字,我的父母都沒有來接我。
我想着,我可能並不是撿來的。
因爲村子裏的父母都愛這樣開自己孩子的玩笑。
可有時候,我又想着我要是真的撿來的就好了。
那樣爸爸打我,我可能就不會那麼傷心了。
他突然說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都打聽了,你爸對你不好,你爲什麼不跑?」
他好像在心疼我。
我笑了:「跑?跑哪去?」
我把菸頭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
點點火星一下子就滅了。
只是不知道做什麼,腳尖還在上面不停碾壓。
「有一年家裏發了大水。」
「他把我放在了澡盆裏,我飄着沒死成。」
我再恨他。
也只能養着他。ƭů₃
更別提,他算是對我有救命之恩。
他又連忙掏出了一張照片,難得露出了笑臉:「你看,這是你媽媽。」
照片上的媽媽還挺年輕。
我笑着調侃:「你這把歲數了,怎麼娶個這麼年輕的老婆?」
他一愣,有點尷尬:「我天天在外面找你,我看着是不是很老,我才五十。」
五十歲的他。
連幾顆好牙都沒了。
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又黝黑又瘦弱。
「那她怎麼樣了?」我指着照片裏的媽媽問。
說到這,他又哭上了。
「不好,他們搶人,直接從你媽手裏搶走的。你媽眼睛差不多哭瞎了。」
「你媽當時死不撒手,被人推倒在地,腦袋撞傷了,眼睜睜看你別人抱走了。」
「你媽搶救了好幾天才救回來。一開始,你媽和我一起找你,找了好幾年。」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後來,她腦袋就不太正常了。」
-7-
我聽着突然很心痛。
我很想說服自己這不是我的事,甚至有些想躲避。
「你總是在外面,她怎麼辦?」
「你媽在家我請人照顧着,她也很想你。」他拉着我的手,「你能不能回去見見她,她這些年真的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抬眼看了一下自行車上的我。
那時候,我的衣服乾乾淨淨,看起來就是被父母好好愛護的小孩。
我又低頭看了看我腳上的球鞋,我又忙又懶,落了一堆油漬,顏色早就看不清了。
剛說到這,有人敲門。
王國華起身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腿有點瘸,不仔細看看不太出來。
進來的也是個老頭。
他滿眼含淚:「老王,是不是你家娃?找着了對不對?」
那眼神望眼欲穿,好像透過我在看別人。
「老李,我剛和他說上話,警察局那邊說盡快做 DNA 才能確認。」
老李看着我又笑又哭:「像,這不是和小時候很像嗎?這次指定沒錯了。」
可王國華突然又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你也能找到的。」
叫老李的老頭就徹底哭上了:「都找了十來年了,驗了無數回了,老王,你說我是不是找不到我家娃了?」
我站在旁邊,很是侷促。
我不敢打擾,可是口袋裏的煙也抽完了。
老李又過來仔細看看我:「真好,我家娃要是找到,也你這麼大了。」
王國華和我解釋:「我們都是一夥人,大家都丟了孩子,找孩子,我們去哪些城市,同路的就約着一起。也算是有個伴。」
「丟孩子的人很多?」
「多。」王國華苦笑,「有些人都死了,也沒找到。」
我心裏一苦。
只能岔開話題:「叔,你兒子丟的時候和我差不多大?」
老李搖頭,嘆了口氣。
「我家那是個丫頭。」
「小時候她長得粉粉的,可好看了。和你一樣,也是被搶走的。我家開小賣部,有人買東西,我老婆子就進去拿個東西,轉頭丫頭就沒了。」
我很詫異:「女孩Ťű²子也有人搶?」
在我的傳統思想裏,我以爲被拐賣的都是男孩子。
「是啊,她丟了之後,天塌了啊。」
「別人都勸我,是個女孩就別找了,可我一定要找到她啊。」
「我怕她以爲她是女孩所以才被我們拋棄的。」
「我要親口告訴她,我和她媽找了她十幾年了。」
老李渾渾噩噩地走了。
王國華抹了抹眼淚。
「也不知道他還能找多久,老李他生病了,只怕活不了多久了。」
-8-
我追出了門,把口袋裏的幾十塊錢塞給了老李。
現在都是手機支付時代,這點零錢還是我自己準備換零的鈔票。
老李各種拒絕:「孩子,我不能收你的錢,快和你爸回家吧。」
我一時有些傻里傻氣,脫口而出:「那你呢?」
「這個城市沒有,我就去下一個城市。只要有人說有像的,我都要去看看。」
「孩子,回家吧,你爸太苦了。他也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說着別人的苦,可是他的衣領早就舊得立不起來,捲了邊,耷拉在頸邊。
大概這些苦苦找尋孩子的父母,都是真正苦難的代表。
我還是衝了上去,把錢塞在他口袋:「見到她,給她買點喫的。」
老李沒再拒絕,對我笑了:「好。」
-9-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宋桂英。
她整個人眼神癡癡的。
就坐在桌子前梳頭。
「時好時不好。」王國華嘆氣,「好的時候,還能出門走走,壞的時候誰都不認識,還打人,只能鎖起來。」
「當時,我是怎麼被搶的?」
回來前就做了 DNA 報告,一到了容城我就收到了結果。
我的確是王國華的親生兒子。
王國華這時候才抱着我大哭一場,怎麼也不撒手。
他這會看着媽媽,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你媽那會還是個幼兒園老師,她很厲害的,是個讀書的料。她總喜歡帶你出去曬太陽。」
「結果他們當街搶孩子啊。」我爸又哭起來,「你媽一個女人,哪裏搶得過他們?他們一幫人,等到你被搶走,我發現的時候,你媽倒在地上,後腦勺都是血。」
王國華說不下去了,後面的情景我也能猜出來。
王國華每每都會心疼我臉上的疤:「我們把你捧在手心,沒想到你卻過得……」
說艱難,可是看看他們,好像更艱難。
宋桂英一下子看到了我,嚇得連連退後直接叫了起來。
「別怕。」我爸衝了過去,「桂英,這是兒子啊,這是我們的兒子。」
她還是認不出我,只覺得我臉上的疤很恐怖。
「怪物~打死他~打死他!」
我很心酸。
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這個女人因爲我,連命都差點沒了。
我也很想靠近她,可是她在害怕。
這些年,我也聽到很多風聲,說我是花錢買來的。
從那以後,我怨恨過他們無數回。
突然就在這一瞬間,什麼恨都沒了。
我開了口:「有酒嗎?」
我爸點頭:「有,我這就去買,今晚大家好好喝一場。」
他興沖沖地走了,走前也沒忘記把媽媽房間的門鎖上。
他看我盯着他鎖門,只能說:「我不這樣,她會亂跑的,她丟過幾回,我找得辛苦。以後我們爺倆在家,就不用鎖了。」
我從窗戶裏看到她還在那擺手打怪物。
我準備跟着去買酒,順便看看能不能給媽媽買件新衣服。
剛邁了一步,就聽見身後一個聲音。
「小杰,別怕,媽媽保護你。」
「來媽媽身後,別怕。」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已經很久沒哭過了。
-10-
「村子裏很久沒這麼熱鬧了。」
甚至電視臺都來了。
被拐十七年還能找回來的,在村民的口中就是個奇蹟。
王國華對着話筒,整個人緊張起來。
「感謝好心人,也感謝政府……我找了十七年啊。」
可他整個人的神采是飛揚的。
他像是中了五千萬大獎一樣,得意地把我摟在一旁:「他還活着,只要他健健康康的,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他還沒能被我找回來,我更是開心得不知道說啥好了。」
王國華淳樸,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
可我知道他是真的開心。
旁邊的村民也在七嘴八舌說王國華的不容易。
「他真不容易啊,別人都勸他放棄了,就他一直在外面找。」
「這些年把房子錢都花出去了,還借錢找兒子,現在欠了一屁股債。」
「老婆也瘋了,家也沒了。」
你一言我一語,湊出了一個完整又可憐的王國華。
我看向了家的方向。
小時候我想過很多,我心目中的家是什麼樣子。
我只是沒想到,它破舊不堪,裏面還鎖着媽媽。
這時候,採訪的話筒遞到了我面前。
那邊問着:「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麼被帶走的嗎?」
我搖搖頭:「太小了,記不得。養我的人說我是被拋棄的。」
一說到這話,王國華就開始哭。
他的手直接摸上了我的臉:「他都買你了,爲什麼打你啊?」
鏡頭直接對準了我的臉,那是我的傷口。
不僅在臉上,更是在心上。
「我小時候也總問這個問題,爲什麼我什麼也沒幹也打我,現在我知道了,大概就是因爲我不是親生的。」
雖然我不願意在鏡頭前說自己的苦楚。
可是畢竟我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知道自己不是被拋棄的,胸口一口濁氣才煙消雲散。
後來,就是記者對着鏡頭說國家要嚴抓拐賣兒童的人,也呼籲家長更關注自己的孩子,在人多的地方不能鬆懈。
村子裏大家自發給我準備了歡迎儀式。
大概是知道王國華過得太苦了,桌子椅子是大家湊的,就連桌上的菜也是各家出的。
我頭一次在這麼多陌生人面前開懷暢飲。
剛開席沒多久,王國華給媽媽裝了一大碗肉菜,還帶上了一個饅頭。
我陪着他送到房間裏。
我看着媽媽抓了饅頭,就習慣性地把桌子上的醬油倒出來蘸。
王國華抓着她的手:「今天不喫醬油,今天有肉,喫肉。」
我鼻頭一酸。
想到了老照片裏那個穿着精神的媽媽,她那會兒神采飛揚,對着鏡頭滿是笑容。
王國華又說:「你媽跟着我,也是受苦了。」
等一切結束。
夜晚來臨。
靜悄悄只剩下不知道哪家的一兩聲狗叫聲。
王國華從懷裏掏出來一瓶二鍋頭。
我看着他:「不是喝過了嗎?」
他已經醉了,可是嘴上還在說:「我答應你的酒,就咱們爺倆喝。」
我們又喝了一小時。
我去翻了花生,剝了殼,炸了盤花生米下酒。
他睡前說:「今晚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因爲房子常年沒人住,也就這個主臥湊合能睡人。
兩個大老爺們睡一張牀也沒啥。
可是睡到半夜三四點,他突然一個挺身。
我被他嚇了一跳。
等我睜開眼。
他自己也糊塗了一下。
他拿衣服的手停了下來:「吵着你了吧?我習慣了,每天這時候起牀。」
「這麼早?」
「早點出去找,說不定就能早點找到。」
原來,這十七年,他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11-
我跟着他起身。
他念叨:「晚點給你媽放出來轉轉,老是悶在屋子裏也是苦了他了。」
「好。」
昨天攔着他問東問西的人太多了。
我沒跟他買成酒,自然也沒買成衣服。
王國華跑去燒柴火:「你丟之前,你媽最愛美了。你昨天說買件衣裳,應該的。」
他自己都沒一件好衣服。
不僅破舊,還髒。
他都睡橋洞了,哪裏還能指望他更多?
「我能賺錢,以後……」
「孩子,爸對不起你。你能賺錢就留着自己花,你還得討媳婦。我和你媽都已經半條腿入土的人了,也沒啥好用錢的地方。」
他接着嘆了口氣:「這些年,爸爸把錢敗光了,你就是跟我回來,也享不了福。」
「我養父天天就會喝酒。小時候,喝多了就打我、打我養母。後來我養母被他打跑了,只剩下我捱打。大了之後,我還要賺錢給他喝酒。」
我這麼一說,他就沒話說了。
「走吧,我去給媽媽做早餐,她喜歡喫什麼?」
「你媽她不挑食,就是喫得太少,人瘦。」
許久沒回來的家裏什麼也沒有。
一直熬到天亮,去了村口的小賣部買了點掛麪,又去別家借了點蔬菜,這才煮了面。
我把碗遞給他:「你去給她吧,她好像怕我。」
王國華似乎怕我傷心,連忙解釋:「太久了,她腦子不清醒,所以記不得你才這樣的……」
「沒事的,我知道的,去吧。」
臉上有了這個疤之後。
附近的人就會拿我這個疤嚇唬小孩子。
「你再鬧,再鬧就讓李勇來抓你。」
往往孩童都會被嚇得哇哇大哭。
沒多久之後他回了頭。
王國華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媽她今天喫了整碗呢,她好久都沒喫這麼多了。一定是知道這是親兒子煮的。」
不知道是他安慰我還是真的。
至少我聽了也挺開心的。
-12-
警察又聯繫我了。
這一次他們聯繫了我的養父。
我這才明白,我是被養父花 5980 元錢買來的。
談好的 6000 塊,硬是被我養父還了 20 塊錢。
爲了怕我被人找到,人販子輾轉了好多省份,跨越一千多公里,這纔敢出手。
可我養父纔是真的狠人。
據他交待,因爲我後脖子上的梅花胎記太過特殊,他下了狠手,就用剛燒開的開水澆在我脖子上。
那時候只要一抹,別說胎記了,連皮都能掉下來。
聽到這,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皺皺巴巴,坑坑窪窪。
但是早就不疼了。
至於人販子是誰,因爲年代久遠,還需要進一步追查。
在聽到養父可能會因爲收買被拐賣兒童罪而入獄時,我臉上的疤似乎開始疼了。
我各種道謝。
像是和過去的自己道別。
養父又窮又懶,討不到媳婦,這一次交代,我才知道,養母也是他買來的。
錢都用來買我和養母,家裏窮得連肉都喫不上。
米飯就着鹽粒喫是正常的。
我要天天干活,餵雞種菜,做不好了又是一頓打。
我印象裏他最狠的一次,是把我吊在門口的樹上打,之後就讓我在樹上吊了半夜。
也是養母偷偷給我放下來,這纔沒能吊整夜。
這次,我走前帶走了自己賺的錢。
也義無反顧地把炒飯的推車賣了。
大概是早就想脫離那個地方,我甚至連行李都沒收拾就跑了。
這一輩子,因爲養父他想要個兒子。
我被偷走了十七年。
而他是個畜生,只管讓我活着而已。
我只上了幾年義務教育,就早早輟學。勉強認識字,就進入社會摸爬滾打。
二十歲了。
除了炒得一手好飯,什麼也不會,就沒有任何優點。
我時常看着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大學生,他們來買飯,他們有時候拿着平板,裏面都是知識。
同樣的重量,我的包裏只有工具和飯,或者一堆不知道啥時候放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王國華在和我商量:「你在家多陪陪你母親,她實在是太想你了。爸會出去找活幹,借的錢你也不用擔心。」
我把口袋裏的銀行卡掏出來:「錢我可以賺,我再買個炒飯車,回頭去什麼美食街賣就行了。」
面對未來。
我們倆大老爺們談得極爲生疏。
甚至我們說話都有些太客氣。
十幾年的空缺,讓我們總歸帶着某種陌生。
我落荒而逃。
又去看了母親。
她坐在院子裏,很安靜。
只是拿着一本書在看。
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對着正打算出門的王國華說:「爸,我會治好媽媽的。」
他像是定住了一樣。
轉頭看我:「你剛剛喊我什麼?」
「爸。」
「哎。」他又擦了擦眼淚,「你看我,都五十歲的人了,動不動就掉眼淚。可是這是你丟了之後第一次喊我爸。」
-13-
走近一看。
宋桂英看的不是書。
而是書裏夾的幾張照片。
有一張照片我很熟悉。
那是掛在王國華自行車上放大的我的照片。
其他的,是讓我駐足的新奇。
我貪婪地看着尚且擁有幸福生活的兒時的我,一時沒察覺我離宋桂英太近了。
她一回頭看到我,嚇得書也掉了,照片也掉了。
她連忙往自己的屋子裏跑。
門一下子關上了。
可她躲在窗戶裏偷看。
見我撿照片,急得團團轉。
我把照片夾回書裏,從半開的窗戶裏遞給她:「我不是壞人,媽,我是王勝傑。」
她似乎聽不懂誰是王勝傑。
只是盯着我看了好久。
她猛然把我手中的書搶走。
窗戶被一下子關上了。
還好,至少今天不是怪物了。
-14-
事情說到這裏,好像就結束了。
我常常在想,這個故事要是真就這樣結束了也是好的。
可是事與願違。
這個故事還有後續。
我在父親的身上發現了很多傷。
他說有的是因爲他在街上看到長得像的上前詢問被人當壞人打的。
有的是他疲憊不堪找我體力不支摔的。
有的是他在幫別人和人販子搏鬥時受傷的。
最大的一個傷口,是左腿上一條貫穿得像蜈蚣的疤。
他說:「這個啊,有一年,被車撞了,腿就斷了。」
他笑嘻嘻:「好在,司機沒跑,我就是做了個手術。」
還有他的膝蓋,他不說我也猜到了,他大概下跪了很多次,膝蓋處都是黑黑的。
我怎麼會不知道。
下雨的時候傷口還會疼。
所以他走路也不利索。
之前賣炒飯,沒什麼大的野心。
想着這輩子餓不死就成,我連討媳婦都沒想過。
現在我重新擺起了攤子。
我想好好重新養一次父母。
我爸想去工地上幹活,可是這麼多年,他的身體早就垮了。
我讓他照顧好媽媽,空閒的時候就幫我洗洗菜也是減輕我負擔。
一聽到減輕負擔,他就義無反顧接下了。
客人多的時候,媽媽就待在她的小房間裏等我們。
爸爸洗菜可認真了,他總說他這輩子遇到了很多好人,現在他找到了兒子,他一定要好好回饋社會。
「別人幫了你什麼?」閒的時候,我也想知道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我在彌補這十七年丟失的記憶。
「剛開始家裏還有點錢,我記得找你很快就把家裏的幾萬塊都花完了。我沒法上班,你媽又受了傷,之後就窮了。最窮的時候,我給人下跪,求人給口飯喫。」
「他們都挺好的。」
他說的是「他們」不是「他」。
他大概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又連忙安慰我:「我已經很好了,至少人還找回來了。我們一起結識的同伴,有的人找了二十幾年了。」
難,很難。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生活真的很難。
他手上的活沒有停。
「你三歲的時候就會寫自己名字了,你媽一筆一劃教過你的。」
只是後來我忘了。
這天,很多穿着尋親馬甲的家長們ťũ̂⁻出現在我的攤位前。
他們手上都拿着那個尋親的大牌牌。
每個人都是壓抑又飽經風霜的臉。
他們都真心恭喜着王國華。
大概是想到自己沒找到的孩子,很快又會換上傷心的表情。
有人說了話:「老王,恭喜你脫離了隊伍,以後可以享福了。」
我爸洗了很多菜。
他請我炒飯招待他的朋友,也不肯收他們的錢。
他還和我解釋:「他們幫了我好多……」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回到家。
媽媽在那裏摘菜。
她安安靜靜的。
我湊過去:「媽,我是小杰。」
她一下子看向我:「小杰?」
「我點點頭。」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刻到櫃子裏ṱū⁹去翻。
她翻出來很多玩具和衣服,都是新的,就是放久了。
連包裝都變得暗黃。
衣服從小到大。
禮物也沒有重樣。
她對着我說:「小杰的,小杰的。」
她的眼睛也快哭瞎了。
小杰在她面前, 她卻認不出來了。
也就在我回來的第四個月。
王國華病重了。
-15-
常年的奔波,讓他的身體衰老了很多。
風餐露宿,飢飽交替, 一場小小的感冒, 他卻突然像是好不了了。
喫了藥不見好,送到醫院也沒什麼用。
我把王國華接了回來,白天給他喂藥照顧他。
晚上又去擺攤。
他很慚愧:「我這一輩子, 沒照顧好你, 也沒照顧好你媽。好不容易有機會彌補了, 現在又……」
我摸了摸他的眼淚:「我這不是回來了, 我炒飯好喫, 還能把媽餓着不成?」
他好像累了太久了。
終究是要歇着了。
-16-
病來如山倒。
他很快就臥榻不起。
媽媽像是好了, 她最近再也沒有鬧過。
對於這個家裏多出來的我, 她也習慣了。
她還能去廚房煮麪給王國華煮麪喫。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清楚自己的丈夫快不行了, 她最近總是往他身邊去。
王國華心裏還惦記着我。
總是時不時拉着我指給媽媽看:「小杰, 我們的小杰。」
媽媽在聽過很多很多次之後,終於跟着點頭:「小杰。」
我給王國華買的新衣服, 他捨不得穿,就疊在衣櫃裏。
現在成了他的壽衣。
我喂他喫了我做的炒飯, 他說好喫, 卻只喫得下兩口。
夜裏我陪着他, 他突然對我招手:「小杰, 陪陪爸爸?」
我脫鞋上了牀。
他的手又摸到我臉上。
他反覆在我臉上的疤上摩Ţṻ⁶挲。
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顫抖。
他比我多活了幾十年,可是看起來比我瘦小多了。
他轉過身:「爸爸抱抱你行嗎?」
我側身,儘量蜷縮自己。
「小時候, 我可以把你舉到頭頂的。每次你媽都罵我怕我摔着你。」
「現在我想抱你都抱不動了。」
「你媽可漂亮了, 是村子裏有名的。她還聰明, 是個老師, 別人都說我追她是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小杰, 雖然媽媽這些年也沒照顧到你。你媽生你不容易,那會兒難產, 上了產鉗纔下來的。她疼得在牀上躺了一個月。那天, 她和他們搶你, 只是搶不過。」
他在擔心媽媽。
「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哎。」
他最後又念着:「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說是他抱着我。
更像是我抱着他。
我用了十七年,才找回我的三歲。
他找了十七年, 最後只活了這麼幾個月。
怎麼能不遺憾呢?
-17-
都說養兒防老。
我不過給辦了一場喪事。
就又像是沒人要的孩子。
媽媽白天本來有爸爸陪着可以多出來活動,我要出門賺錢,現在又只能待在屋子裏。
可是她不鬧。
她就在去爸爸的墳堆上的時候哭了。
我扶着她, 生怕她站不穩。
從墳堆上回來,她突然在掀牀。
我阻止她,她還是鬧, 最後沒辦法, 我只能聽她的掀起了牀墊。
裏面是一個箱子。
箱子裏面是好多本筆記本。
裏面記滿了每一個尋找我的地點、時間,見到的人。
我不知道他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下,積攢了多大的勇氣繼續往下走。
最新的一本筆記本。
定格在了找到我的容城。
他在上面寫了最後一句話:
【要是找對了, 就是讓我死了也願意。】
-18-
唯一的好消息是,王國華去世前。
警Ŧůₐ方聯繫我們說人販子找到了。
他搶了至少十幾個孩子,最後被判了死刑。
王國華他聽到了。
願這個世界再無拐賣。
願走丟的孩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