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怕新生兒被抱錯。
我開玩笑:「那就給寶寶蓋個豬肉章,做標記?」
他們大喜望外採用了我的隨口一說。
還蓋在了臉上。
可後來,豬肉章沒有褪色,也清洗不掉,成了小侄兒的「紋身」。
他每次被同學嘲笑是「肉豬」,哥嫂都跟他說:
「都怪你姑姑的餿主意!害了你一生……」
侄子終於再也忍不住,趁我熟睡,拿燒紅的烙鐵燙遍了我的全身。
「你不是喜歡給別人蓋章、做標記麼?自己也嚐嚐這個滋味!」
活活痛死後,我重生在了侄子出生前……
-1-
「瑤瑤,你說這醫院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嫂子唐蘭挺着個大肚子,氣呼呼地坐在病牀上,指着旁邊桌上的一張宣傳單。
「租個破腳環,一天就要五十塊!還美其名曰『電子身份識別』,我看就是搶錢!」
我哥林海在旁邊給她削蘋果,聞言也跟着抱怨:
「可不是嘛!這生孩子住院本來就花不少了,還搞這些名堂。孩子抱錯他們醫院也有責任!這個腳環就應該免費!」
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唐蘭,還不忘瞪我一眼,好像這醫院的收費是我定的一樣。
我țü⁺假裝低頭刷着手機,只是隨口敷衍了一句:
「哦。」
可實際上,心底卻滿是驚濤駭浪。
沒有肉被烤熟的味道,渾身上下也沒有痛感……
我這是……重生了!
上輩子,也是在這個時候,侄子出生了,哥嫂兩人也是像這麼一唱一和地抱怨。
我當時剛畢業,傻乎乎的,聽他們發愁,還真替他們想辦法。
隨口說了句:「實在不行,找塊豬肉檢疫章,蓋個印兒不就行了?保證獨一無二。」
一句玩笑話。
誰知道這對臥龍鳳雛還真就當真了!
他們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那種紫紅色的、檢疫合格的滾筒印章。
在孩子出生後,趁着護士不注意,duang 一下,蓋在了我那剛出生的、皺巴巴的小侄子臉上!
那印記後來用盡了各種辦法,肥皂、酒精、卸妝油……甚至都上砂紙了,愣是沒洗掉。
紫紅色的「檢疫合格」四個大字,伴隨了侄子林耀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
他成了全小區的笑柄,外號從「蓋章豬」到「小肉豬」。
而這一切的源頭,被我哥嫂毫不猶豫地扣在了我的頭上。
他們逢人就說:「都怪林瑤出的餿主意!好好的孩子,就是被她給毀了!」
林耀祖也恨我入骨。
最終,在他上大學後,因爲這個章被心儀的女神拒絕。
他傷心瘋了,那個深夜,拿着燒紅的烙鐵,走進了我的房間……
皮膚被灼燒的劇痛和焦煳味,我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重來一世,我只想說:滾!都給我滾!
你們的寶貝兒子,你們自己作去吧!
-2-
「哦?你就一個哦?」
唐蘭見我反應冷淡,不樂意了,把蘋果重重一放。
「林瑤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那破手機!眼睛不要了?」
她聲音尖利,帶着慣常的指責。
林海也幫腔:「就是,瑤瑤,你嫂子快生了,你幫着想想辦法啊!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抱錯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他表情誇張,好像孩子已經被抱走了一樣。
我劃拉着手機屏幕,看搞笑視頻,嘴角勾起又放下。
「我能有什麼辦法?」
「醫院不是有腳環嗎?嫌貴就不用唄。」
「以前沒腳環,孩子不也都好好的?」
我把他們剛纔的話,原封不動地丟了回去。
「你!」唐蘭氣結,「你這是什麼態度?存心看我們笑話是不是?」
「我可沒這麼說。」
我放下手機,看着她。
「嫂子,這孩子是你的,哥,這也是你兒子。怎麼養、怎麼帶、怎麼防抱錯,不該是你們自己操心的事嗎?」
「問我幹嘛?我又沒生過孩子。」
「嘿!你這死丫頭!翅膀硬了是吧?」林海把水果刀往桌子上一拍,發出「啪」的響聲。
「我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你還來勁了!」
「一家人,想個辦法怎麼了?」
「商量?」我冷笑,「你們確定是商量,不是等我出主意,然後出了事就賴我頭上?」
「我可沒那閒工夫替你們背鍋。」
「我的建議就是,要麼花錢買安心,租腳環。要麼就省錢,自己承擔風險。」
「別總想着既要又要,還要別人替你擔責。」
「林瑤!」唐蘭氣得臉都白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們什麼時候賴過你?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不懂事了!」
「對啊,我就是不懂事。」我點點頭,重新拿起手機,「所以你們還是自己想吧。」
「反正孩子是你們的。」
病房裏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林海粗重的喘氣聲,和唐蘭壓抑的啜泣聲。
真吵!
我把手機音量調大了些,繼續刷我的視頻。
-3-
過了好一會兒,林海才吭哧吭哧地開口,語氣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帶着不甘心。
「那……那你說,用筆做個記號行不行?油性筆,洗不掉的那種?」
唐蘭立刻反駁:
「那怎麼行!筆有毒!再說小孩皮膚嫩,劃傷了怎麼辦?萬一感染了呢?」
「而且那也容易模仿啊!別人也用筆畫一個怎麼辦?」
「那……那用紅繩子?綁腳上?」林海又提議。
「更容易掉了!或者被別人解開換一個!」唐蘭還是搖頭,「不行不行,都不保險!」
兩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
看着他們那副愁眉苦臉又摳摳搜搜的樣子,我心裏只有冷漠。
活該。
上輩子就是這樣,又蠢又壞,還貪小便宜。
突然,唐蘭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指着牀頭櫃上,醫院入院登記處蓋的一個小小的藍色印章。
「哎,老公你看!這個!」
林海湊過去:「什麼啊?」
「印章啊!」唐蘭興奮起來,聲音都有些發顫,「你說,我們能不能也找個印章,給孩子蓋一個?」
「蓋個只有我們家纔有的圖案!這樣總不會錯了吧?」
她越說越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
「找個洗不掉的印泥!蓋在……蓋在隱蔽點的地方?」
林海皺着眉,顯然還在猶豫印章的來源和安全性。
但「獨一無二」、「洗不掉」、「省錢」這幾個優點,又讓他蠢蠢欲動。
他搓着手:「這……能行嗎?去哪兒弄這種印章和印泥啊?」
唐蘭白了他一眼。
「你傻啊!外面刻章的地方多得是!隨便刻個什麼圖案!至於印泥,文具店裏那種油性的,肯定洗不掉!」
她越想越覺得可行,臉上露出了算計的笑容。
「就這麼定了!等孩子生下來,咱們就給他蓋一個!看誰還能抱錯!」
我靠在牀頭,聽着他們敲定了這個「天才」計劃,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看吧。
愚蠢是會傳染的,而且還會遺傳。
就算沒有我那句「豬肉章」的玩笑,他們自己也能「殊途同歸」。
這一次,鍋可別想再甩給我了。
林耀祖。
你臉上的印記,是你親生父母,用愚蠢和吝嗇,親手給你打上的烙印。
可別再找錯報復對象了。
-4-
幾天後,唐蘭剖腹產生了個兒子。
六斤八兩,哭聲嘹亮。
林海抱着孩子,咧着嘴,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唐蘭躺在病牀上,雖然虛弱,但眼神裏充滿了算計成功後的得意。
「快,快把咱們準備的東西拿出來!」她催促着林海。
林海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出一個小盒子。
打開,裏面是一個小小的方形印章,還有一個紅得發黑的印泥盒。
「嘿嘿,我特地找人刻的,」林海獻寶似的,「你看這圖案,是個『林』字,加了個小元寶!獨一份!」
唐蘭滿意地點點頭:「印泥呢?油性的吧?洗不掉的?」
「放心!店家保證!說是工業用的,滲透力強着呢!用水絕對ŧũ̂⁾洗不掉,得用專門的溶解劑!我試過,在豬皮上蓋了一個,搓了半天都沒掉色!」林海拍着胸脯保證。
我站在旁邊,看着他們倆,像看兩個跳樑小醜。
工業用?滲透力強?
用在新生兒嬌嫩的皮膚上?
他們是真不怕把孩子搞出問題來。
「那……蓋哪兒?」林海拿着印章,有點猶豫,「手上?腳上?」
唐蘭眉頭一皺:「手上腳上容易蹭掉!再說,萬一穿個襪子套個手套,不就看不見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最後落在了嬰兒安靜睡着的小臉上。
「蓋臉上!」她斬釘截鐵地說。
林海嚇了一跳:「臉上?這……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唐蘭瞪了他一眼,「臉上最明顯!誰還能看不見?這樣才保險!」
「而且,」她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詭異的興奮,「等咱們出院了,找點酒精或者汽油,肯定能擦掉!我查過了,這種油性印泥,雖然麻煩點,但是能去掉的!咱們在家偷偷弄,不就行了?」
她居然還提前查了怎麼去除?
而且查到的結果是「麻煩點」,反而讓她更放心了?
覺得「麻煩」等於「別人模仿不了」等於「安全」?
這腦回路,真是清奇得讓人歎爲觀止。
林海被說服了,或者說,是被「省錢」和「獨一無二」的誘惑徹底俘虜了。
他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打開印泥盒,用印章蘸了蘸那黏稠發黑的紅色印泥。
然後,他屏住呼吸,對準了嬰兒光滑飽滿的左邊小臉蛋。
輕輕一按。
再抬起。
一個清晰的,帶着元寶圖案的紅色「林」字,赫然出現在嬰兒臉上。
像一塊剛蓋上去的,新鮮的豬肉檢疫章。
紅得刺眼。
醜得驚心。
嬰兒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了皺小眉頭,哼唧了兩下,又睡過去了。
林海和唐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計謀得逞的喜悅和放鬆。
「看!多清楚!」唐蘭得意洋洋,「這下我看誰還敢動歪心思!」
林海也嘿嘿笑着,收起印章和印泥,寶貝似的放回包裏。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胃裏一陣翻騰。
不是噁心,是覺得悲哀。
-5-
接下來的幾天,侄子臉上的「豬肉章」果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每次護士來查房,或者抱孩子去洗澡、檢查,第一眼就能精準定位到他。
「哦,是那個臉上有印章的寶寶。」
再也不會出現遲疑、覈對姓名手環的情況。
效率?槓槓的。
其他病房的家屬偶爾過來串門,看到孩子臉上的印章,表情都一言難盡。
有人好奇地問:「哎呀,這是什麼啊?怎麼蓋臉上了?」
唐蘭就挺着胸脯,一臉驕傲地解釋:「我們自己做的記號!獨一無二!防抱錯!」
林海在旁邊補充:「高科技!一般人想不到!」
那得意的樣子,彷彿完成了一項驚天動地的發明創造。
別人聽了,訕訕地笑笑,也不好再說什麼。
但那種「你們是神經病吧」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唐蘭和林海選擇性無視。
他們沉浸在自己的「聰明才智」帶來的安全感裏。
「看吧!我就說這招好用!」唐蘭不止一次地跟我炫耀,「省錢又保險!比那什麼破腳環強多了!」
我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強?
是挺「強」的,強行讓所有人知道你們家又摳又蠢。
過了兩天,唐蘭看着孩子臉上的印章,突然皺了皺眉。
「哎,老公,你過來看看。」
林海湊過去:「怎麼了?」
「這印章……是不是顏色變深了點?」唐蘭指着那塊紅印,「而且你仔細看,邊上是不是有點……暈開了?」
林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嬰兒的皮膚白皙嬌嫩,那塊紅色的「林」字元寶印章,顏色確實比剛蓋上去時更深了,像是滲進了皮膚裏。
邊緣處,也的確有一點點模糊的,往外擴散的痕跡。
「好像是有點……」林海嘟囔着,「可能是這幾天沒洗臉,髒東西糊上面了?」
「放屁!」唐蘭罵道,「護士每天都給擦臉的好不好!我看就是這印泥有問題!」
「不可能!」林海立刻反駁,「我買的時候老闆說了,絕對好用!肯定是孩子皮膚太嫩了,吸收了點顏色!」
「那……那怎麼辦?」唐蘭有點慌了。
看着他們倆又開始爲這破事焦慮,我涼涼地插了一句:「擔心就洗掉唄。」
「你懂個屁!」唐蘭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毛了,「現在洗掉?萬一後面幾天被抱錯了怎麼辦?你負責啊?」
林海也跟着幫腔:「就是!瑤瑤你別添亂!這印章是咱們的護身符!得等出院回家才能洗!」
「再說了,」唐蘭摸着下巴,自我安慰道:「我查過了,這種工業印泥就是滲透性強,不容易掉色,說明防僞效果好!別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來!等出院了,用點專門的東西,肯定能洗掉!麻煩點就麻煩點,安全第一!」
她又把那套歪理搬了出來。
不容易洗掉就是安全。
顏色變深就是效果好。
稍微有點擴散就是滲透性強,防僞度高。
行吧。
你們開心就好。
我撇撇嘴,拿起旁邊的蘋果,咔嚓咬了一大口。
懶得再理他們。
反正到時候洗不掉,或者留下什麼印記,遭罪的也不是我。
林耀祖啊林耀祖。
自求多福吧。
你這爹媽給你選的路,屬實有點「印」核了。
-6-
終於熬到了出院。
陽光燦爛,林海抱着裹得嚴嚴實實的林耀祖,唐蘭拎着大包小包,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容。
「回家!回家!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唐蘭伸了個懶腰。
「是啊,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林海也鬆了口氣。
我跟在後面,看着他們倆輕鬆的樣子,心裏卻惦記着另一件事——那塊扎眼的「林」字元寶。
回到家,安頓好一切。
唐蘭抱過孩子,端詳着那張小臉。
醫院裏光線不好,看得不真切。
現在家裏亮堂堂的,那塊紅印越發刺目。
顏色深得發紫,邊緣暈開得更厲害了,像是劣質顏料在宣紙上洇開的醜陋痕跡。
「老公,你看……」唐蘭的聲音有點發緊。
林海湊過來,臉色也變了。
「這……怎麼看着比在醫院還嚴重了?」
「趕緊洗洗!肯定能洗掉!」唐蘭抱着孩子衝進衛生間。
林海也跟了進去。
我沒動,坐在客廳沙發上,豎着耳朵聽。
先是嘩啦啦的水聲。
然後是唐蘭略帶急躁的聲音:「怎麼搓不掉啊?」
「用點力試試?」林海建議。
「我不敢啊!你看他臉都紅了!」
嬰兒的哭聲隱約傳來,細細弱弱的,帶着痛苦。
「用點寶寶沐浴露?」
「不行!還是洗不掉!」
「那……用溼巾沾點酒精擦擦?」林海出了個餿主意。
「你瘋了!酒精多刺激!你想毀了他的容啊?」唐蘭尖叫。
林耀祖的哭聲更大了些。
我皺了皺眉,站起身,走到衛生間門口。
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林耀祖的小臉蛋,被搓得通紅。
那塊印章周圍的皮膚,明顯有些破皮了,滲出點點血絲。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身體都在發抖。
唐蘭拿着一塊柔軟的毛巾,手足無措,眼圈也紅了。
林海則拿着手機,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劃拉着。
「網上說……可以用卸妝油試試……」他小聲說。
「卸妝油?那玩意兒大人用的,能給嬰兒用嗎?」唐蘭猶豫了。
「試試吧!總比酒精強!」林海把手機遞給她看,「你看,好多人都說這個管用!」
唐蘭咬咬牙,從她的化妝包裏翻出一瓶卸妝油,倒在化妝棉上,小心翼翼地往那塊紅印上擦。
孩子哭得更兇了。
那油膩膩的東西糊在破損的皮膚上,看着就難受。
然而,印章依舊頑固。
顏色似乎淡了一丁點,但更像是被油脂浸潤後的視覺效果,本體還在那裏,深嵌在皮膚紋理中。
「不行!還是不行!」唐蘭把化妝棉一扔,徹底崩潰了,「怎麼辦啊!林海!都怪你!買的什麼破印泥!」
「怪我?」林海也火了,「當初是誰說這個主意好?是誰得意洋洋跟人炫耀?蓋的時候你不是挺開心的嗎?」
「我那是爲了孩子安全!誰知道這印泥這麼毒!」
「毒?我看是你腦子有毒!省那幾個錢!買個正經的記號筆會死啊!」
「你他媽現在怪我?要不是你摳搜!捨不得多花點錢住單間!我用得着想這種辦法嗎?」
「嘿!你還有理了?!」
兩個人就在衛生間裏,當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開始互相指責,唾沫橫飛。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了。
從誰家親戚隨禮少,到誰媽說話難聽,吵得不可開交。
我靠在門框上,冷眼看着這場鬧劇。
-7-
終於,唐蘭把矛頭指向了我。
「還有你!林瑤!」她通紅的眼睛瞪着我,「你不是大學生嗎?你不是有文化嗎?你當時怎麼不攔着我們?啊?你就眼睜睜看着我們犯傻?安的什麼心!」
林海也立刻找到了同盟:「對!瑤瑤!這事你也脫不了干係!你明明知道這可能有問題,爲什麼不說?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們出事?」
哦豁。
這樣鍋也能甩到我頭上?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
「攔着你們?」
我反問:
「我沒攔嗎?」
「我說擔心就洗掉,你們怎麼說的?」
「『你懂個屁~』『別添亂~』」
我學着他們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重複。
「我說這玩意兒可能有問題,你們怎麼說的?」
「『高科技~』『護身符~』『安全第一~』」
Ŧŭ̀ⁱ「我說萬一洗不掉怎麼辦,你們怎麼說的?」
「『肯定能洗掉~』『麻煩點就麻煩點~』」
我每說一句,他們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說到最後,唐蘭和林海都張着嘴,啞口無言。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一個沒常識的,怎麼敢攔着你們這兩個『聰明絕頂』、發明了『驚天動地』防抱錯技術的『高科技人才』呢?」
我語氣裏的嘲諷拉滿。
「現在洗不掉了,孩子受罪了,知道來怪我了?」
「早幹嘛去了?」
「自己選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自己作的死,自己受着!」
我丟下這幾句話,轉身就走。
留下他們在原地,臉色鐵青,像吞了蒼蠅一樣難看。
衛生間裏只剩下孩子微弱的哭泣聲,Ṭù₆和他們倆粗重的喘息聲。
接下來的幾天,家裏氣氛降到冰點。
他們倆不再吵架了,而是聯合起來,繼續跟那塊印章死磕。
卸妝油不行,又試了什麼風油精、牙膏、白醋……
各種網上的偏方輪番上陣。
可憐的林耀祖,那塊皮膚被反覆折騰,紅腫就沒消過。
稍微結了點痂,又被他們用新的「武器」給搓掉。
看着都疼。
我實在看不下去,說了句:「要不去醫院看看吧?讓醫生處理。」
「去醫院?」唐蘭立刻尖聲反駁,「你知道去醫院弄這個多貴嗎?問過了!激光!一次就好幾百!還不一定一次能弄乾淨!」
林海也在旁邊幫腔:「就是!花那冤枉錢幹嘛!醫生肯定也是瞎弄!」
得。
還是捨不得錢。
爲了省那點住院費想出蓋章的餿主意。
現在爲了省治療費,寧願自己瞎折騰。
真是摳到家了。
-8-
過了兩天,他們不知道又從哪個犄角旮旯的論壇上看到了新希望。
「老公!你看這個!」
唐蘭舉着手機,興奮地給林海看。
「這裏說,皮膚是有新陳代謝週期的!表皮細胞會不斷脫落更新!這種印泥雖然滲透性強,但時間長了,隨着皮膚代謝,顏色肯定會慢慢變淡的!」
林海湊過去看了半天,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真的啊?太好了!我就說嘛!人體有自愈能力的!」
「對!就是時間問題!」唐蘭長舒一口氣,把手機一扔,「不折騰了!等他自己慢慢長好就行了!」
「嗯!等他長大了,肯定就看不出來了!」林海也徹底放心了。
他們倆又恢復了之前的「自信」。
彷彿找到了救命稻草。
皮膚新陳代謝等於印章會自動消失。
多麼完美的邏輯閉環。
於是,他們心安理得地停止了對林耀祖臉蛋的摧殘。
只是每天看着那塊越來越扎眼的紅印,自我安慰:「快了快了,馬上就淡了。」
我看着他們倆那盲目樂觀的樣子,沒再說什麼。
有些坑,是他們自己挖的。
不摔到底,是不會死心的。
……
時間一天天過去。
林耀祖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長成了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又長成了一個揹着小書包上幼兒園的小屁孩。
他臉上的那塊「林」字元寶印章,非但沒有像他爹媽期望的那樣隨着新陳代謝變淡、消失,反而像是被刻進了皮膚裏。
顏色依舊是那種暗紅色,邊緣雖然不再擴散,但形狀清晰可見。
一個方方正正的「林」字,扣在一個元寶圖案上。
滑稽又刺眼。
幼兒園的小朋友,是最天真也ẗū́ₒ是最殘忍的。
他們不懂什麼叫委婉,什麼叫顧及他人感受。
「林耀祖!你臉上有個豬肉章!」
「哈哈!他是蓋了檢疫合格的豬!」
「肉豬!肉豬!林耀祖是肉豬!」
嘲笑聲像針一樣紮在林耀祖幼小的心靈上。
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願意去幼兒園。
每次出門,都下意識地用手捂着半邊臉。
唐蘭和林海這才真正慌了神。
但這慌亂,很快又被新的焦慮取代。
因爲他們發現,林耀祖的皮膚變得異常脆弱。
特別是臉上那塊被反覆折騰過的區域。
稍微曬一下太陽,就發紅發癢。
喫點海鮮,或者接觸到花粉,就會起大片的紅疹,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潰爛流水。
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的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們臉上。
「這孩子小時候臉部皮膚是不是受過什麼損傷?或者接觸過什麼刺激性強的化學物質?」
醫生看着化驗單,皺着眉問。
「皮膚屏障嚴重受損,導致他現在是高度過敏體質。以後得非常小心護理,很多東西都不能接觸。」
唐蘭和林海面面相覷,臉色慘白。
他們想起了當初那些瘋狂的清洗行爲。
酒精、卸妝油、風油精、牙膏、白醋……
那些他們用來對付頑固污漬的東西,被他們一遍遍地塗抹、揉搓在嬰兒嬌嫩的皮膚上。
他們以爲的「安全第一」,最終換來的是伴隨孩子一生的「印」核傷害和脆弱不堪的皮膚。
真是莫大的諷刺。
-9-
時間是把殺豬刀,但顯然,它對林耀祖臉上的印章手下留情了。
小學、中學……
林耀祖就像一個活體廣告牌,走到哪裏都自帶「林氏元寶」的防僞標識。
那塊暗紅色的印記,鑲嵌在他日漸長開的臉上,像一塊醜陋的補丁,打在他敏感的自尊心上。
青春期的男孩,自尊心強得像個炮仗,一點就着。
而這塊印章,就是那個永遠呲呲作響的引信。
「喂!『印』哥!今天臉上又過敏了?」
「別碰他!小心傳染!他那臉跟發麪饅頭似的,指不定有啥髒東西!」
惡意的調侃,無孔不入。
他試過用劉海遮擋,但那塊印記太大,範圍太廣,欲蓋彌彰。
試過用粉底,結果劣質的化妝品讓他本就脆弱的皮膚雪上加霜,紅腫潰爛得更厲害。
唐蘭和林海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他們帶他跑遍了各Ŧū́⁼大醫院的皮膚科,嘗試了各種昂貴的藥膏和治療方法。
激光、磨皮……能想到的法子都試了。
但那印記像是和他融爲了一體,顏色或許能淡化那麼一點點,但形狀,那個方正的「林」字和元寶輪廓,依舊頑固ţùₚ地盤踞着。
每一次治療失敗,都像是在林耀祖心上又劃開一道口子。
而唐蘭和林海的每一次嘆息和自責,在他聽來,都變成了虛僞的表演。
「別治了。」
終於有一天,剛從醫院回來的林耀祖,對着唉聲嘆氣的父母,冷冷地開口。
他臉上剛做完激光,紅腫未消,還蒙着一層紗布,只露出一雙陰鬱的眼睛。
「兒子,再試試,醫生說……」唐蘭試圖勸說。
「我說別治了!」林耀祖猛地拔高聲音,嚇了唐蘭一跳,「治不好的!你們心裏清楚!這玩意兒,跟我一輩子了!」
林海皺眉:「耀祖,怎麼跟你媽說話呢?」
「我怎麼說話?」林耀祖扯下臉上的紗布,露出那塊更加猙獰的紅印,「你們當初拿酒精、卸妝油、風油精、牙膏、白醋往我臉上招呼的時候,想過我會變成這樣嗎?!」
他一步步逼近他們,眼神裏的恨意幾乎要噴湧而出。
「你們怕我被抱錯?怕我不是你們親生的?」
「你們是有多不自信?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
「爲了一個可笑的、萬分之一的可能,你們就毀了我一輩子!」
「我這張臉!這身破皮膚!都是拜你們所賜!」
他嘶吼着,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唐蘭和林海被他的質問堵得啞口無言,臉色蒼白如紙。
那些被他們刻意遺忘的細節,那些瘋狂的清洗畫面,此刻被兒子血淋淋地撕開,暴露在空氣中,腐爛發臭。
「耀祖……對不起……我們……」唐蘭哽咽着,淚水奪眶而出。
「對不起?」林耀祖嗤笑一聲,笑聲裏充滿了絕望和嘲諷,「對不起有用嗎?能把我臉上的章摳掉嗎?能讓我不過敏嗎?能讓那些嘲笑我的人閉嘴嗎?」
「你們生了我,卻給了我一身洗不掉的恥辱!」
「我真恨!恨你們爲什麼要把我生下來!」
說完,他猛地推開擋在面前的父母,衝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客廳裏,只剩下唐蘭無助的哭泣和林海沉重的嘆息。
-10-
那之後,林耀祖和父母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他不再和他們交流,放學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喫飯的時候,也總是低着頭,沉默地扒拉幾口,然後迅速離席。
家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唐蘭和林海試圖彌補,小心翼翼地討好他,給他買昂貴的球鞋,最新的遊戲機。
但林耀祖要麼直接拒絕,要麼收下後,轉手就扔掉或者送人。
他開始逃學,和社會上的一些小混混攪在一起。
那些人或許不在乎他臉上的印章,或者說,他們各有各的「印章」,各有各的不堪。
在那裏,他似乎找到了一點扭曲的歸屬感。
但他臉上的印記,實在太特別,太具有「故事性」了。
即使在混混圈裏,也成了別人取笑的談資。
「喲,『元寶林』來了!」
「今天發財了沒啊?臉上頂着個元寶,是不是特招財?」
「來財!來財!」
他變得更加暴躁,易怒。
一言不合就和人動手。
打架成了家常便飯,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
唐蘭和林海看着兒子一步步滑向深淵,心如刀絞,卻無能爲力。
他們試圖管教,換來的卻是林耀祖更強烈的反抗和更長時間的夜不歸宿。
我看着這一切,心裏只覺得痛快。
那天,林耀祖又是一身傷地回來,臉上添了新的淤青。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電視屏幕。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姑姑……你說,他們當初爲什麼非要弄這麼個玩意兒在我臉上?」
-11-
他的手,無意識地撫摸着臉頰上那塊凸起的印記。
「我問過他們,他們就只會說對不起,說怕我被抱錯。」
他轉過頭看我,眼睛裏佈滿了紅血絲,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怕我被抱錯?他們是多不待見我?連親生兒子都認不出來?」
「如果真的愛我,怎麼會捨得讓我頂着這麼個鬼東西過一輩子?」
「他們毀了我,姑姑,他們徹底毀了我!」
他低吼着,拳頭狠狠砸在沙發上。
「你爸媽那時候……確實是太緊張了。剛出生的嬰兒都差不多,他們是怕萬一……那是他們能想到的,最保險的辦法了。他們是真的愛你,怕失去你。」
「愛我?」林耀祖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愛我就給我蓋個豬肉章?!」
「愛我就讓我從小被人指指點點?!」
「愛我就讓我變成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這種愛,太沉重了!我他媽承受不起!!」
他眼中的恨意,濃烈得化不開。
我知道,有些結,一旦繫上,就再也解不開了。
那天晚上,我總覺得會發生什麼。
果然,出事了。
夜裏,我被樓上淒厲的慘叫聲驚醒。
衝上樓,就看到畢生難忘,卻熟悉萬分的一幕。
林耀祖手裏拿着一個燒得通紅的烙鐵——那是他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以前家裏修東西用的舊工具。
唐蘭和林海倒在臥室門口的地板上,臉上、身上,是觸目驚心的燙傷!
空氣中瀰漫着皮肉燒焦的惡臭!
林耀祖像瘋了一樣,眼神狂熱又空洞。
「既然生了一隻肉豬……那兩隻豬爸爸豬媽媽……也該燙豬皮了!」
他喃喃自語,聲音帶着一種詭異的平靜。
「這樣……才公平……」
眼前的這一幕和前世我臨死前的場景重合。
可我卻還是覺得不夠。
唐蘭和林海是自己作死,而我則是被甩鍋冤死。
他們的下場不該和我一樣。
應該比我更慘纔對!
至少不能就這麼輕易的死去……
於是, 我撥通了救護車。
救護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唐蘭和林海被緊急送往醫院。
傷口太深,面積太大,而且因爲那個老舊烙鐵上的鐵鏽和污垢, 引發了嚴重的感染。
嫂子唐蘭沒能撐過去。
幾天後,就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真是可惜。
不過還好,哥哥林海撿回了一條命。
但他的臉, 他的身體,都留下了大面積的可怕疤痕。
皮膚潰爛,組織增生,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形容可怖的醜八怪。
他對林耀祖的恨意, 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愧疚和愛憐。
出院後, 他把林耀祖趕出了家門,斷絕了父子關係。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這個畜生!」
「滾!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12-
林耀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徹底混跡街頭, 偷竊、鬥毆,成了派出所的常客。
但他臉上的印章,像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
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小社會里,他依然是被排擠、被嘲弄的對象。
別的混混至少外表看起來「正常」, 而他, 頂着一個滑稽的「林氏元寶」, 像個異類。
這讓他更加暴戾,也更加孤獨。
最後的結局, 似乎早已註定。
在一場街頭鬥毆中,爲了爭奪一個可笑的地盤,或者僅僅是爲了發泄無處安放的戾氣,他被人用刀捅中了要害。
倒在骯髒的後巷裏時,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臉。
不知道是想遮住那恥辱的印記, 還是想留住最後一點體溫。
臨死前, 他撥通了我的電話。
「姑姑……你爲什麼……要給我爸媽出這種餿主意啊?」
聽着他的胡言亂語,我猛地意識到——
林耀祖似乎也重生了!
「你的死完全是活該,你根本不知道我活得有多恥辱……」
「不對……你怎麼沒死呢?爲什麼死的是我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姑姑……」
我假裝聽不懂, 怕他死後警察查到些蛛絲馬跡。
「耀祖你在說什麼?你怎麼了?!」
這之後,便沒有人再回ŧü³應我了。
等警笛聲響起,警察來的時候, 他已經涼透了。
林耀祖死後, 林海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他身上的燙傷需要有人給他上藥,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自然是不會去的。
於是, 他的傷口開始慢慢地潰爛。
越爛越多。
據說等鄰居發現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臭得不成型了。
唐蘭,林海, 林耀祖。
他們一家三口, 用一種慘烈的方式,驗證了什麼叫「孽力回饋」。
當初一個荒唐的決定,一個自以爲是的「愛」的標記,最終變成了一場無法挽回的悲劇。
他們都爲自己的偏執和錯誤, 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
真是應了那句話——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他們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而我也終於安全了,可以去過更好的生活。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