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女心事萬重山

窮鄉僻壤,有很多光棍漢。
幼年時,我被堂姐帶入一個長滿雜草的院子。
事後,她告訴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聽話照做。
這成了我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1-
堂姐神祕兮兮對我說:「我帶你去做件事,可以掙錢,掙了錢咱倆花。」
那年我七歲,不明白。
她很懂:「那件事你爸媽常做,我爸媽也常做,結了婚都要做的。反正早晚都要做,不如現在就掙錢。」
「你信我,我經常看到我爸媽做。」
堂姐大我四歲,「見多識廣」。
她帶着我去她姨媽家偷棗,還給村裏的魚塘灑農藥。
我懵懵懂懂地,如往常一樣跟她去了。
她去了爺爺奶奶家,那裏正聚集着一羣人打牌。
她衝一個刀疤老頭悄悄勾了勾手指。
刀疤老頭比我爺爺奶奶年齡還大,回了她個眼神。
堂姐帶我先走,目的地距離我家不過幾百米,但我從來沒進過那樣的院子。
沒有院牆,雜草一人高,枯萎成片。
那是刀疤老頭獨身的家。
破敗的土屋裏,是沒有席子的土炕。
事後,刀疤老頭損了我幾句,給了我兩角錢。
堂姐得到了一元錢。
堂姐用我的兩角錢買了兩塊糖,分給我一顆。
我沒喫過那麼苦的糖,只是噁心地吐,不停地吐。
堂姐嫌棄地叮囑我:「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你媽也不行!」
我不明白這件事意味着什麼。
但我知道,很丟人。
夏褲上有污漬,我不敢回家。
在我家鐵柵欄外,我縮成小小的一團。
屋子裏,傳來我媽悲痛的哭嚎聲。
我爸外出打工一年,我媽這天剛把他盼回來。
可是,返途的火車上,我爸身上的錢被偷了。
趁着我媽傷ƭū⁵心的功夫,我悄悄回到屋裏,把夏褲丟掉。
那個刀疤老頭,照常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我爺爺奶奶家。
我躲着他,還有我堂姐。
除了噁心,我還害怕。
這件事,唯有這兩人知道。我怕他們會揭穿我。

-2-
一個月後,我入了小學。
堂姐學習不好,早早輟學打工了。
村子裏把名聲看得很重,因爲風言風語很多。
農閒時,大伯母嗑着瓜子湊到了我媽跟前。
大伯母是堂姐她媽,總喜歡把眉毛描得彎彎,走路頭顱昂着高高。
大伯父是村上的包工頭,是家族中的體面人。兩口子把我爸像牲口一樣呼來喚去。
大伯母壓低聲音,向我媽提到了刀疤老頭……
「幾個人打麻將時,桌布下面,那疤子的腳和村頭寡婦的腳都擰成了麻花,桌子底下還扔着十塊錢。」
大伯母眼中噴着火星:「疤子雖然一輩子沒結婚,但這輩子葷腥嘗得不少,賺夠了!」
她掰着指頭細數起來:「老李家的兒媳婦、老孫家的閨女、賣魚的老麻女……」
我扎着頭,臉火辣辣地燙,默唸她快別說了、快別說了!
唾沫星子在我頭頂飛濺,總覺得她那雙眼睛不時瞟向我。
大伯母意猶未盡地戛然而止。因爲,對她的八卦,我媽顯得興致缺缺。
我媽正飛針走線織着我入冬要穿的毛衣。
喫飽穿暖是我家的頭等大事。
要知道,我家窮得都喫不上肉,過年都喫不上。
……
後來,我爸神祕兮兮地翻出來一件「寶貝」。
是姑姑家淘汰下來的一臺十二寸黑白電視機。
泛着雪花的電視上,時常有電線被燒的嗆鼻味道。
我們全家圍坐在一起,享受山村中少之又少的一點娛樂。
那時候,「貞節牌坊」類電視劇盛行。
電視劇中的女主常常意味深長說:
「貞操啊,是一個女人一生最寶貴的東西。」
幼小的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
那句話,如一道冰寒的枷鎖箍上了我!
呵呵!原來,我已沒有了最珍貴的東西。
我和正常的女孩不一樣,她們都比我好!
心事重重,我不苟言笑,時常對着教室的蜘蛛網,發一個課間的呆。
在我自己的世界裏,把它們腦補爲一個個悲傷的故事,偷偷流淚。
電視劇告訴我:
我這樣的人,以後不會有男人愛我,也不會有人和我結婚!
山裏女人有兩條出路,一是靠別人,嫁個好男人;二是靠自己,考出去。
我只剩下第二條。
我們村子很窮,山高樹密,沒有公交,不通電話,與世隔絕。
第二條路走通的概率,不亞於祖墳冒青煙。

-3-
幼小的我變得寡言少語,不出門、不見人。
我媽只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
她曾指望我能像男ťų⁰子一樣,挺起破舊的門楣,不叫外人欺負了去。
可我,卻長成了她最瞧不上的模樣。
她失望嘆氣:「你一無是處,長大了能幹什麼?」
一說就激動,一激動就吵,一吵她就揍我!
她瘋了似的滿院子追着我跑,奮力地在我身上揮舞着掃把,嘴巴里吐出的是市井中最污穢的言語。
「你真是個萬人恨、億人恨!」
「你個醜八怪,像個大刀螂,不會說不能道,長大了都沒人要!」
我撕心裂肺哭着、滿院子犄角旮旯裏逃。
「媽,我疼啊!!!」
「草你麻痹,疼死你算了,全世界噁心的玩意兒!」
我媽血紅着眼睛,面目猙獰,這一刻,我覺得她要把我喫掉!
我大伯母在我家柵欄門外嗑了一地瓜子殼:「子孫不肖,全家亂糟糟。」
我瑟瑟縮成一團,噙着淚拿起院角的農藥,擰開瓶蓋……
我爸一向言語不多,搶走我的農藥,把我護在身後。
「我們不醜,我們比一般人都好看。」
我爸小聲辯解,但不敢直視我媽。
我也只是想嚇我媽。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但很快平息。
事後,我媽依舊會把她捨不得喫的東西留給我,照樣每晚給我掖被角。
她還是在乎我的。
一切的發生,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爲我太差了。
可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刺在了我心上幾十年。
……
又是無數捱揍中極爲普通的一次。
「你真是豬狗不如,畜生,一無是處!」
媽媽一手便能把我整個頭頂鉗住。我跪倒在她的掌間,渾身滿臉是掃把渣和塵土。
柵欄門處,出現了兩個徘徊的身影。
是村裏小學的兩位老師。
八目相對的那一刻,她們由一臉激動,轉瞬一臉空白。
媽媽對我很兇,但是在外人面前很注意面子。
她很快調整好了狀態,滿臉掬笑把老師請進門。
老師家訪,通常是因爲學生犯了錯。
兩位老師同時家訪,鐵定是更大的事。
其中一位,是我的老師劉老師。
還有一位,是城裏來的胡老師,來鄉下支教兩年。
我媽給老師們倒了水,像犯了錯一樣垂手站在一旁,等着一起挨批評。
老師們卻努力擠出討好的笑。
「寒衍同學,我們來是想問問你,你想去一班還是二班?」
一向嚴肅的劉老師拉住我的手,聲音壓得很溫柔:「寒衍,開學後要重新分班了,你一直跟着我,還來我一班吧!」
開學後,我就要上五年級了。
原來的班一分爲二,劉老師帶一班,胡老師帶二班。
兩位老師都很執拗,她們爭着搶着要我。
我受ŧûₔ寵若驚,就要點頭答應。
胡老師倏地站了起來,臉一青:「劉老師,不是說好了嗎?讓寒衍自己選,咱們不要干預!」
「寒衍同學啊,我建議你再考慮考慮,我可是城裏的高級教師。你是棵好苗子,要找個好園丁!」
「再好的苗子也是我培養的,胡老師你不要半道截胡啊!」
劉老師又氣又窘,但並沒有底氣。
她還是代課老師,和胡老師資歷差太多。

-4-
我家 N 代務農,祖上沒冒過青煙。
我晚上想開燈看書,我媽會把燈滅了:「浪費電!」
我偷偷躲在被窩裏,把被子遮得嚴嚴的,用手電筒看書。
老師要求家長簽字,我苦苦哀求,爸媽不看也不籤。
家裏人,對我的成績不抱有期待,也從不關心。
兩位老師來我家裏拔尖,我媽很意外。
她看我的眼神,有了丁點光,很微弱,不易覺察。
借兩位老師爭吵之機,我媽如逃課的學生,悄悄離開了屋子。
兩分鐘後,柵欄門外,就傳來了表姨的嚎叫,震天響地。
「小衍,你家的羊跑丟了,趕緊去找啊!晚了就被人宰了喫了!快去快去啊!」
兩位老師嘴角抽了抽,皺着眉起身:「先去找羊吧!」
事後,我才知道,表姨是我媽拉來的援兵。
我媽不會指導我,但讓我別意氣用事,好好考慮下。
表姨並不知情的是,她一語成讖,我家的羊真丟了!
這是從我記事起,我家發生的數不清的倒黴事之一。
種了一年的苞米,被人連夜盜走了。
Ťü⁹養了兩年的牛,得了牛瘟死了。
我爸出去打工掙了點錢,在火車上被偷了。
改行養羊,養了才兩年,我爸放羊時還弄丟了。
我媽嚎啕大哭,大罵我是掃把星。
我爸把頭紮在了脖子下面,遠遠看去,就像沒有頭的鴕鳥。
那些年的我家,沒有錢,只有債,糧債肉債錢債人情債。
我爸三十多歲,很能喫,有一頓飯喫了半張餅,我媽急得哭了,把剩下的餅護在我和妹妹跟前。
那次分班,我「背棄」了劉老師,進了胡老師的班。
因爲貧窮,我「見錢眼開」。
若是跟着胡老師,我剩下兩年的小學學費就可以不用交了。
學校不會免我學費,村裏都是貧困生。
但是胡老師不一樣,她是城裏來的,有關係。
一戶城裏人,找過胡老師,想要資助一名貧困生。
如果我去她的班,我就能擁有這個名額。

-5-
我沒有讓胡老師失望,以本村小學第一的成績考上了鎮一中。
同學家長見了我媽,紛紛討教輔導孩子的方法。
我媽沒有一絲喜色,也沒誇獎我半分。
「你這樣的,學習好又能有什麼用?出去了也找不到事情做!」
村小學往年的第一名,也很少有考上大學的。
比如村頭的寡婦,七八年前也是村子裏的學霸。
更何況是我這樣殘缺的人!呵呵!
這段時間,堂姐家接二連三媒人登門。
我媽很是羨慕。
「真羨慕你大伯母一家,這麼快就解脫了。看人家夏楓,長得好看又能說會道,每天挺着胸脯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對象隨便挑。」
我如鯁在喉,無言相對。
如果ţů³有可能,我希望一輩子不要見到她,不要聽到有關她的任何消息。
因爲她,噩夢日日糾纏我,錘擊我,讓我心痛得發酸,自卑得無地自容。
因爲她,我的世界不再有晴天,甚至不是陰天,而是連綿陰雨天。
老師誇獎我學業的時候,常會皺着眉嘆一口氣: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內向的孩子!」
說者不知道有沒有心,然而,聽者非常有意!
我也想變好啊!我不想讓人整日說內向!
我盡了自身最大的熱情,對所有人擠出不由心的假笑。
我主動向同學示好,他們很有禮貌,但眼神中的疏離,我讀得懂。
還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一起去食堂喫飯。
我很累,感覺把自己掏得空空,渾身疲憊。
把自己表演成另外一個人,我本身就不擅長。
偌大的校園,人很多,數千人,成羣結隊。
我卻一直孤零零的,像一隻落單的小小鳥。
我索性擺爛了,一個人就一個人吧!
他們雖然不親近我,但並不討厭我,很尊重我,有人會送我棒棒糖喫。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爾卑斯的棒棒糖,捨不得喫,拿回家給我媽喫。
……
是啊,命運總會在最苦澀的時候遞來一顆甜甜的糖。
黴運漸漸散去。
家裏終於迎來了好消息。
我爸有了一份不穩定但有收入的工作!
他在城裏面的農貿市場做搬運工,每個月回家兩天。
我爸每次披星戴月回來,都會和我媽躲在被窩裏數錢。
我閉着眼睛裝睡,聽着他們把口水「噗」在手指上,點鈔票。
是我很喜歡的聲音。
一毛一塊地攢起來,糧債肉債錢債漸漸沒了。
我家開始有了積蓄。
我媽會給我買好看的風衣,緊身的牛仔褲。
爸爸還把青磚房翻蓋了。
除了錢以外,我爸每次回來,還會帶一些村裏少見的零食。
有時,從他的包裏,還會翻出幾本流行雜誌。
恨不得翻爛教科書的我,對於寫有文字的東西有着天生的癡迷。
雜誌的封面上,女郎們濃妝豔抹,上面用極大的字號印着:「包養」、「金絲雀」、「情人」此類誘人的標題。
進入青春期的我,懵懵懂懂。
那上面有我未知的世界。
爸爸說:那是市場上到處發的。
不值錢的東西,他隨手便扔在院中角落。
家中無人時,我蹲在牆角,貪婪地翻閱着麝香味的雜誌。
雜誌以微型或短篇小說爲主,敘事大膽,表述露骨。
我沒有課外書,課本上沒有這樣具有情節張力的表述。
可讀着讀着,天塌了!

-6-
雜誌上說:
女生有一層膜,新婚夜會出血。
雜誌上又說:
丈夫發現新婚夜妻子沒出血後,將妻子扔出家門。
處女小三上門,原配非處妻子被無情拋棄。
……
諸如此類的內容,塞滿了半套雜誌。
年少的我滯滯地看着這些內容,眼中渾濁,模糊了書頁上的鼻屎和文字。
原來,七歲的傷疤,不只在我的心上,還在我的身上……
我是殘缺的?矇混過關都無可能!呵呵!
我更加確定了:未來的我無人可靠。
我媽說得對:「這樣的你,誰要啊?!」
可是,媽啊,如果你知道我經歷的這件事,你會怎麼樣?
是不是和我一樣絕望?
媽,我怕呀!
我獨自吞住這個祕密好幾年,剛開始是怕捱揍。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會給你造成什麼樣的痛啊!
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痛啊!
我獨自墜入更黑的黑暗、陷入更絕的絕望。
我是罪人!是塵渣不值得被愛!
有淚無聲,任憑焦灼更深深地暗刺在無數深夜。
……
一旦習慣了暴雨傾盆的痛,其他的事,都是毛毛雨。
從家中往返鎮中,十里路,有坡有爬有坎,有連天雨雪。
那年冬天,雪尤其多,厚厚的雪下是厚厚的冰層。
雪片灑夜,瘦弱的我獨自推着自行車,走在白雪覆蓋的鄉間小路上。
十里路,我走十步摔一跤,摔了不知道有多少個跟頭。
爬起來時,我連身上的雪都不屑拍一拍。
跌倒了還可以爬起來,雪路也能走回家,這沒什麼。
有路可走,已經很好很好了。
我走了四個小時,汗水結成了冰碴子。
那天回到家,我媽把火爐子生得旺旺。
她用海盆倒了熱水,用搓板搓着我僵溼如鐵的泥褲子,和我無心地嘮着嗑。
「寒衍,你知道嗎,疤子死了。下雪滑倒摔斷了腿,沒人發現。不知道是凍死的還是餓死的。」
我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
他終於,他媽的死了!
這些年來,我不想聽到有關那個人的任何消息,除了這件!
那晚,昏暗的燈光下,我看着滿身的摔傷,笑了。
我感謝這漫天的大雪!
這世間,若是有什麼事能換回我完整的身軀,哪怕讓我喫盡千苦、摔倒萬次也在所不惜!
可是,有嗎?

-7-
似懂非懂的年紀,我總迷信地認爲,喫夠了苦,便會得到上天垂憐。
於是,我很積極在喫苦。
但這並非沒苦硬喫。
我爸去城裏打工,家裏的擔子落在我媽一人身上。
農活操勞,加上家庭瑣事,我媽日漸佝僂。
我爸也不容易,整日風吹日曬,住着連牀都沒有廢棄建築中。
我心疼他們,從不會亂花一分錢。
我頂着一臉的青春痘,早上白水就饅頭。
中晚飯喫五毛一袋的方便麪,一袋喫不飽,就多買一個饅頭,泡在方便麪湯裏喫。
我很少打菜,即便是七八毛一份的炒蘿蔔和炒白菜,一月也沒有兩次。
能活下去就夠了,我沒有奢望過食物的美味。
可是,後來想來,我終究還是年少不知事。
後來回家,我撓着臉,滿心歡喜地把剩下的錢交給爸媽。
本以爲他們會高興。
我爸臉色並不好。
「寒衍,你的臉怎麼了?」
「啊?」
我只知道臉上脖子上身上到處癢癢,並沒有在意,也沒有照過鏡子。
對着家裏的穿衣鏡,我看到一個瘦得像螳螂一樣的小孩,臉上、脖子上幾乎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膿包。
黃色的膿水、紅色的血水雜亂流淌。
這是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
爸爸紅了眼睛。
即便前些年家中黴事頻發,爸爸也只是皺皺眉、低低頭,還沒有紅過眼睛。
我媽眉頭鎖得能銜住硬幣:「別讀書了,回來吧!」
我心裏明白,我的臉和讀書無關。
整日壓抑的精神狀態加之營養不良,讓我成了這副鬼樣子。
我爸將兩張百元鈔票塞到我手裏:每個月必須花夠這個數,每天至少喫一頓炒菜,咱們不差這倆錢!
那時候,普通孩子一個月的基礎伙食費是一百元。
後來,我的病確診了,是嚴重的溼疹。
鄉村條件有限,用了很多的激素藥,留了一臉的黑紅印子。
我頂着這張堪稱毀容的臉,度過了整個青春期。

-8-
較之平時,我的中考成績並不理想。
我考上了重點高中,但過線沒有幾分。
這在我家不算什麼大消息。
我媽還總是叨叨那句話:「又醜又悶,能嫁出去就不錯了。」
鄰居復讀生姐姐成績差一些,湊了一萬塊錢借讀費,去了我考上的高中。
我媽看到的還是羨慕:「你看,人家婷婷,白白淨淨,真好看。」
我捂着滿臉的膿包,離我媽更遠了些。
不是我對她有怨言,我怕她嫌棄我。
那年,堂姐家傳來大消息。
一度趾高氣揚的大伯母是哭着喊着過來叫我爸的。
她拍着我家的鐵柵欄門,哭得梨花帶雨:「他叔啊,你在家啊!快救救你侄女吧!」
堂姐和野男人在草垛裏廝混,被男人老婆一把火燒出來了。
大伯母到場時,堂姐和野男人各抱着一堆灰遮體,被男人老婆的孃家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大伯母ṱű₉哽咽道:「夏楓哪懂這個?是那個男的在玩她,夏楓被騙了。她還是個黃花大姑娘啊!」
那天,我爸剛從城裏回來。
他氣得滿臉哆嗦:「咱們家的女兒怎麼能任人欺負?!」
我爸身強力壯,孝老敬兄。他就像大伯家的長工,出力的事毫不含糊。
他扛起鋤頭,作爲堂姐的孃家人代表去找野男人算賬。
我大伯大伯母遠遠跟在後面,由着我爸去給他家女兒出頭。
「爸,不要啊!」
我Ṱü₁在後面哀求我爸。
大伯大伯母回頭看我的樣子,像是要喫掉我。
我鼻子一酸,噁心感湧上嗓子眼,砰的一聲關上了內室門。
後來,因故意傷人罪,我爸被判了三年。
我大伯沒有動手,沒有被判刑。
我爸離開家那天,大伯家的門上落上了冷冰冰的鎖,全天家中無人。
我爸留下一句話:「如果寒衍遇到這種事,爸爸就算不要命了,也要把那人弄死!」
我哭得聲音都啞了:「爸,不要啊!」
那幾天,不知怎麼的,大伯母住院了。
大伯父在醫院照料,家裏只剩下堂姐。
天剛矇矇亮,我媽受託幫她家澆地。
我媽一進她家大門,鄰村男人正打着哈欠從屋裏走了出來,邊走邊繫腰帶。
隨後,是堂姐,邊出來邊整理身上的衣服。
媽媽動了動嘴,沒有多說話。
堂姐二十多了,已成年好幾年。
媽媽是做嬸子的,管不了那麼寬。
有風的夏天,消息飛得比風還快。
前幾年挑花了眼的堂姐,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媒人上門。
堂姐每天描眉畫眼,穿着漂亮衣服在村子裏逛來逛去。
我媽看見了,向我嘀咕道:「那夏楓打扮得像妖精似的,成天勾引不三不四的人,人都要廢了!」

-9-
高中生活很苦。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兒備戰高考。
我家的情況很特殊。
妹妹很快要讀高中了,家裏面壓力很大。
我悄悄找了學校小賣部的老闆,揶揄了半天:「我可以在這兒打工嗎?」
老闆答應我,每天午飯和晚飯時間可以去小賣部幫忙,兩個小時,五塊錢。
錢不少。
我一天需要三塊錢伙食費,還可以更少,足夠了。
我在小賣部打工,賣着我很少喫的零食。
這所學校的高中生和村子裏的學生完全不一樣。
他們穿着得體的衣服,用着精緻的文具,常常買牛奶、火腿、麪包加餐。
我在小賣部,很忙。
「來盒純牛奶。」
我抬起頭,甜甜的女孩穿着粉紅的時尚運動裝,眼睛清澈得如我家門前的井水。
她笑起來,無邪又陽光。
女孩一看到我,先是一怔,隨即激動起來:「寒衍,五班那個第一名嗎?能再給我拿個筆記本嗎?」
我把牛奶和筆記本遞給她。
她打開筆記本,卻攤開在我面前,嫣然一笑:「寒衍學神,給我籤個名唄!祝我考神附體,節節攀升!」
我難得地嘴角一勾,羞澀地在她的筆記本上籤上了我的名字。
她邊歡快地離去邊拋出一個飛吻。
「女神,你真棒,我愛你!我是三班剛轉來的,齊燦燦。」
我紅着臉,心裏面甜絲絲的。
從那以後,齊燦燦幾乎天天來買東西。
由於分心,三個月後的期中考,我的成績在全校下滑了一百多名。
我有些動搖:要不要辭掉小賣部的事,專心備考?
齊燦燦來到小賣部,沒有如往常一樣,眼神中帶着少有的鬱色。
她拉着我的手,嘟着嘴道:「衍衍學神,你在這兒也是打工,你給我打工好不好?」
我手從未被人拉過,微微一顫,僵在她的溫熱的雙手中,詫異:
「給你打工?」
「對的呀,我學習越來越跟不上了。如果考不上好大學,爸爸就把公司交給哥哥管理了。」
她說得很委屈。
「看來,你每天來買東西,是因爲這個。」
「衍衍,求求你了,我付補課費的。你人美心善學習好,就幫一幫小可憐我脫離苦海吧!」
教學相長,還有報酬,我求之不得。
齊燦燦恨不得和我綁在一起,和我一起喫飯,一起學習,一起聊天。
齊燦燦問過我一句話:「你相信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嗎?」
我說:「我不知道,你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齊燦燦笑笑,沒有回答。
……
老家傳來消息,堂姐要定親了,是個二婚的男人。
媽媽問我回不回去。
我毫不猶豫:「不。」
媽媽嘆了口氣:「你還是這麼拿不出檯面!」
我沒有解釋,躲在被窩裏哭溼了被角。

-10-
高三那年,很少接受學生調班的學校,把齊燦燦調進了我的班,還讓她坐到了我旁邊。
我知道這不是偶然發生的。
從此,我們更是形影不離。
確切地說,她像我的小尾巴,一直尾隨在我身後。
我寒若冰霜,她燦若朝陽。
她給的補課費很豐厚,比外面培訓老師的還要高。
我留下生活費,把多餘的錢塞進一個信封。
我的成績,穩定在年級前五十名。
齊燦燦來這所學校,出了幾萬塊錢贊助費。
這所學校對贊助生有不成文的收費規定:一千元換一分。
齊燦燦剛入學時,成績在八百多名,後來升到第七百名、第六百名,直到第五百名……還在往上升。
齊燦燦的父母很高興。
他們每週都會開着豪車來學校看女兒,每次也會給我帶上一兜零食。
不知爲什麼,齊燦燦的父母一看到我,就顯得異常興奮。
「衍衍,你太優秀了。多虧你,燦燦的成績才能進步這麼快。你有什麼需要叔叔阿姨幫忙的,儘管開口。」
他們很熱情,我欲言又止。
是什麼忙都能幫的嗎???
宿舍樓和教學樓之間,橫亙着一條市政路。爲了安全起見,路上方,架起一座天橋。
每次從天橋上走過,都會遙遙望見路盡頭民營婦科醫院招搖的廣告牌。
「修復處女膜」。
原來,爛成泥巴的我還可以被修補!
我燃起了新的希望。
可是這種事,我怎麼能說出口?
高考結束那天,我把一個信封悄悄塞到齊燦燦書包裏。
那是她多給的補課費。
我很窮,很需要錢,但不是搖尾乞憐的錢。
我成年了,可以靠自己去賺錢了。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騎了五個小時自行車,風塵僕僕趕到學校查成績。
校門口,齊燦燦從紅色的私家車裏鑽了出來。她拉直了頭髮,秀髮像黑瀑布一樣垂在她的肩上,閃耀得像電視上的明星。
她如往常一樣,拉住我的胳膊,眼睛裏多了些意味深長的星光。
「衍衍,我的分數竟然超過了本一線十分。我第一志願是報考省會大學,讀工商管理。你呢?」
我不知道。
家裏裝的固話欠費斷了網,我還不知道成績。
齊燦燦掏出一隻紅色手機:「來,我幫你查,把准考證號給我。」
齊燦燦按照提示輸入准考證號……
有同學看到齊燦燦,陸續圍了上來。
他們和我半生不熟,和齊燦燦卻談笑輕鬆。
聽到手機裏機械的女聲,同學們一臉不可思議。
「什麼?齊燦燦,你考了 654 分?」
「超出本一線 77 分,意味着 211 可以隨便選,不,985 也可以隨便選。」
「我去,齊燦燦你找替考了吧!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齊燦燦朝那人笑着捶了一拳,揮手道:「是寒衍的成績!」
那日,齊燦燦很感激我,她抱着我的胳膊:「我以後會無緣無故對你好,我的小福星。」

-11-
在我們四鄰八鄉,這算得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
我媽滿臉憂愁:「這有什麼用?咱們沒關係沒門路,你長得不行,也不能說不會道,考出來了又能怎麼樣?」
我明白,本科一批一年學費至少五千塊,我媽沒條件。
況且,我妹妹也在讀高二。
我像我爸當年一樣,把頭紮在了脖子下面,遠遠看去,就像沒有頭的鴕鳥。
良久,我抬起頭:「媽,學費的事,你不用愁!」
我轉身推開了家門。
我媽一慌,聲音裏竟有一絲乞求:「幹什麼去?別去做那些不要臉的事啊!」
我沒回頭,眼角驀然溼潤,點點頭。
我圍着村子,從村宅到田間。
我出了村子,從巷口到集市。
貧瘠的山村,咩哞叫的牛羊,黃土路側,村婦們眼巴巴地守着乾巴巴的幾片菜葉子。
直到晚上,我披星戴月回家,一無所獲。
我媽無奈看了一身是塵的我,很瞭然的樣子:「錢哪是那麼好賺的?」
她顫抖着手摸出衣櫃裏的一隻鐵盒子,我家的錢都在裏面。
我爸進去後,幾乎沒有進項了。
這些錢,我媽不知道怎麼省下來的。
柵欄門處有人在高聲說話,我媽驀地又把鐵盒子塞了回去。
「寒衍在家嗎?」
那些人在「咚咚咚」敲着柵欄門。
滿臉皺紋的村支書帶着幾個村幹部,中氣十足:「寒衍,你考得好,爲咱們村爭光了,這些錢,是村裏的心意。」
他遞給我用紅布包裹的一個東西:「這是兩千塊,不多。我可以給你開貧困生證明,或許學校能補助一些。」
眼淚在眼睛中打轉,我哽咽着:「這錢我以後會還給村裏的。」
「咳!這孩子,不用還啊。咱們村出一個大學生不容易,你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你爸媽不容易……」
送走村支書一行後。
我媽回了屋,我望着滿天星月出神。
鄉村的天很低,夜很靜,也美。
我想我爸了。
直到一陣粗糙砂礫感觸到我的手背。
是我媽,她的手佈滿老繭。院燈下,我第一次發現她手上已經有了老年人的斑點。
那手中,有一沓皺巴巴的鈔票,疊得整整齊齊,一毛的、五毛的、一元的、十元的、二十的……
「這是一千塊五百錢,就這麼多了!你堂姐生孩子剛收了份子錢,你大伯興許手頭寬裕些……」
「媽,夠了!」
我紅着眼睛急急止住我媽的話。
我媽臉色很難看。
「媽,我是說,錢夠了。」
給齊燦燦補課,我存下了兩千塊。
我把多出的五百塊送回我媽:「不需要向他們借,咱們錢夠花。」
我不想和她扯上關係。
堂姐懷孕期間,男人出去亂搞。堂姐氣哄哄回了孃家。
男人不情不願地來接人,我大伯大伯母給對方來了個雙人打。
結果,男人躲着兩人的木棍,躥出門外,氣急敗壞大吼:「別以爲我不知道,夏楓就是你們扔給我的破鞋,我就是個撿破爛的。她肚子裏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我問過大夫了,她至少懷了七個月了,我和她結婚才五個月啊!」
大伯大伯母手中的木棍徑直掉落了下來。
男人穿過門口聚集的村人,一溜煙跑了,再也沒有回來。
堂姐的孩子是在孃家生的。

-12-
我如願去了 S 城一所名校。
我一入學,就向校方申請勤工儉學。
校方安排我打掃階梯教室。
一份固定的收入,可以支撐我的生活費。
一有空,我就泡在圖書館,貪婪地閱讀。
閉塞的小山村留給我太多未知,我要去書中尋找答案。
這天,我在圖書館的座位上,多了一張紙條。
「你好!我是齊明,可以聊聊嗎?涼亭等你。」
圖書館窗外,涼亭中。
一個身穿白 T 的男生,一邊盯着手機,一邊朝這邊張望。
我的心怦怦跳。
難道是……
不會的,我滿臉痘印,一身窮酸,衣服都是遠房表姐淘汰多年的舊款。
那男生的衣服我看不出牌子,但是他穿起來很好看。
一眼便知,我們不是一個社會階層的。
看到我,那男生扶了扶眼鏡,蕩起燦爛的笑,斯文、純淨。
「寒衍你好,我是齊燦燦的哥哥,在這個學校上大四。」
原來是和齊燦燦爭奪公司管理權的哥哥!
我心中一緊,冷漠道:「有什麼事嗎?」
齊明依然保持着得體的微笑,把一個信封雙手遞給了我。
是我退給齊燦燦的補課費。
「沒有你,燦燦考不上那麼好的大學,這是你應得的。燦燦叫我無論如何要還給你。」
我沒有伸手。
「我父親給燦燦請的名師家教就是這個價格,你輔導的效果比他們好太多。」
「你不用糾結,你值得比這些更多。」
「你值得擁有更多!」
他又一字一頓強調了這七個字。
我沒再糾結,既然我比名師家教還出色,這錢我拿得問心無愧。
「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
背後,齊明如他的父母一樣,說出了同樣的話。
我回頭,輕鬆一笑:「不用,我自己可以。」
齊明微微一怔,眼中閃爍星光:「你笑起來很美,寒衍。」
我其實真的很需要一筆錢。
除了學費生活費外,我還有別的用處。
拿着那筆錢,我翻出藏了好久的小卡片,第二天就出去了。
我找到了一所偏僻的婦科醫院。
逼仄的診室裏,我淚失了禁一般,將十餘年前的祕密全盤托出。
十幾年來,這是第一次。
說出來輕如柳絮,負起來沉若石山。
民營醫院的女醫生耐心聽完我的傾訴,查了我的身體,聲音溫柔:「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放心,我會向醫院說明情況,爲你申請最大的優惠!」
「你放心,你的問題不大。我們會給你完整修復,讓你有一個完美的新婚夜。」
那天,我腳踩棉花一般回到學校。
「完美的新婚夜」幾個字,讓我生出羞恥感。
我身上的錢足夠我做修復手術。
可是,我猶豫了……

-13-
我身上有了錢,隨時可以人工「復原」。
不再有命懸一線的恐慌,不再夜夜難寐。
S 城的天和我村子的天不一樣,S 城的天很高很高,星星和月亮距離頭頂好遠好遠。
遠得可以包容形形色色的人,遠得可以容得下任何事情的發生。
大學的校園裏成雙成對,宿舍裏談戀愛的女生們,陸陸續續夜不歸宿。
她們互相道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各自遁入不同的酒店或民宿。
她們,看起來那麼幸福,無所禁忌。
上鋪舍友和男朋友分手了,也只大哭了一場,沒多久便若無其事,有了新的男友。
她們用行動告訴我,那種事的發生,既可意義非凡,也可無關緊要。
閱書加閱人,讓我的認知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逐漸意識到:我不是罪人,我是受害者啊!
以心爲牢,我「入獄」十幾年。
禁錮着我的那道世俗觀念的枷鎖,如早春薄雪,悄悄消融。
我該「出獄」了。
人煙盡處,我朝着星空大喊:「寒衍,你不比別人差!」
生命之線,終將由我自行掌控!
我鼓起勇氣,參加了學校的演講比賽。
出乎意料,我得了除學習外的第一個獎。
禮堂的頒獎臺上,校領導把金燦燦的獎盃頒到我的手上,同樣只說了七個字:「你是我們的榮耀!」
熾烈不息的掌聲告訴我,我也可以是舞臺中心,我也可以是天之驕子。
臺下的齊明看我,就如高中時的齊燦燦看我一樣,泛着星光。
齊家人特有的星光。
我本該回以燦爛一笑。
可是,我沒有。
齊明的旁邊,坐着一個黑髮如瀑的女孩,一張臉光潔如雪,高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副寬大的墨鏡。
我認得女孩的包包,雙 G 標誌,是齊明的階層。
出了禮堂,齊明出現在我面前,單手插兜,另一條胳膊,被女孩抱着。
齊明勾起脣角:「寒衍,恭喜!你果然可以!」
我也微微一笑,向女孩點了點頭:「齊明哥,同喜。女朋友很漂亮。」
那女孩一把扯下墨鏡,露出精緻的五官,美得耀目。
她從齊明臂膀裏抽出胳膊,笑嘻嘻地摟住我的腰:「你說什麼呢?衍衍。」
是齊燦燦!
是我,鬧了烏龍。
緊接着,齊燦燦吸了吸鼻子,故作皺眉道:「我怎麼聞到了一股醋味兒,酸啊!」
「我沒有啊!」
我連忙解釋。
我和齊明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該有「攀高門」的野心。
「我說的是我哥!」
此時的齊明,已雙手插兜,背對着我倆:「人我給你帶來了,你們玩!」
齊燦燦哈哈大笑:「他遁了!」

-14-
齊燦燦把我拉到一隱蔽處,朝着我的胸脯子看了又看。
她噗嗤一笑:「看來,我這次的禮物帶對了。」
她掏出一隻文胸,粉紅色的少女文胸。
我和我媽一樣,從來沒有穿過文胸,我的短袖裏,永遠套着一件更小的短袖。
我穿上文胸,胸脯鼓鼓。
齊燦燦左瞧右看,點了點頭:「妖孽啊!」
齊燦燦摟住我的腰,很嚴肅地說:「衍衍,要是有男生追求你,可以不要答應嗎?」
我不解,很不自信地說:「不會有的。」
齊燦燦挑上我的小拇指:「咱們拉鉤,我的小福星,可不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齊燦燦又把我拉到一家美容院:「衍衍,你信我,你比我更美。」
我答應她,把我臉上的宛若毀容式的坑坑印印去掉。
但前提是,我不接受她的請客,我要花自己的錢。
那是我準備做處女膜修復的錢。
幾次的治療後,我的臉變得和齊燦燦一樣光潔如雪。
我看向穿衣鏡中瘦高的女孩,烏髮凝脂,杏眸若含水。
那是我嗎?
是我媽眼中的醜八怪?
我笑了。
宛若重生。
我很美,不醜,不需要別人誰評價,我自己可以斷定。
……
S 城天高地闊,「重生」後的我生機勃勃。
十幾年煉獄般的錘鍊都沒有搞死我,這世間還有什麼事能夠擊垮我?
我靠着一股子虎悍彪勁,猛猛闖猛猛幹,爲了前途,更是爲了錢。
課餘時間,我去發傳單、做考試培訓的代理,做促銷……
我無關係、無人脈、無資源,能做的唯有那些沒門檻的兼職。
我沒臉皮、沒玻璃心、不矯情,被拒絕、被否認,甚至被驅趕……
那都是一笑而過的事。
萬物有裂痕,是爲有光射進來。
我掙夠了學費和生活費,上學時就有了積蓄。
大三那年,妹妹考上了省會的一所普通大學。
我要來妹妹學校的賬戶,直接把學費和生活費打過去了。
我媽發過來一條非常矯情的短信:
「爸爸媽媽愛你,你是我們的驕傲!」
這輩子,她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

-15-
齊燦燦的大學生活也很忙。
她忙着周遊世界,遊山玩水。
她也常來看我,隨手扔給我一些行業宏觀分析、營銷策劃細案之類的文件。
我從這些資料中尋到了商機,選擇給一家地產公司發售賣商鋪的傳單。
地產公司爲了激勵我們,由誰引進來的客戶成交了,會獎勵千分之一的提成。
S 城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商鋪起碼一百萬。
一個月內,我給售樓處帶來了十單成交。
要知道,那年,一個稍微好點的置業顧問一個月也就這些成交量。
銷售經理注意到了我,那是欣賞的神色:「想不想玩點大的?」
「想啊!」
我一名在校大學生,有大把的試錯機會。
他遞過來一本銷售話術、房產知識,如安排大任一般:「你如果能把這些消化了,週六日可以來售樓處直接接待客戶,提成翻倍。」
我可是 985 學校的學霸啊!
就做這事?
兩天後,我找到了他。
他測試後,詫異地睜大了雙眼:「果然是名牌大學的,別人至少得需要半個月才能消化。」
我詭黠一笑。
這麼多年,我早就練成了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幾本資料就是小菜一碟。
我領了售樓小姐的高級工裝,盤起頭髮,化起淡妝。
比起滿大街海撈客戶,在售樓處直接接待客戶,效率簡直不要太高。
我一個每月只上八天班的兼職人員,成了這個售樓處的銷冠。
銷售經理又找上了我。
他急赤白臉,像是剛和誰吵了一架,扔下一句:「總監要找你聊聊。」
營銷總監坐在寬大的黑色座椅上,背朝着我,手指頭有節奏地拍擊着座椅的扶手。
「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我想掙錢,想出人頭地。
我如實相告。
「S 地產在行業內的影響力你應該知道,我可以推薦你成爲集團的管培生。你好好考慮下,如果你未來想在這個領域深耕的話,我從明天開始,手把手帶你學習操盤。」
「容我考慮下。」
我沒有立即答應。
我給齊燦燦通了電話。
剛剛結束家庭晚餐的齊燦燦,和齊明一起接了電話。
電話裏,齊明的聲音變得更爲成熟了:「寒衍,你去吧。S 地產的管培生非常有競爭力,配得上你的學歷和能力。」
電話未落,我便聽到齊燦燦朝她哥說:「你不是說在公司給寒衍留了崗位了嗎?」
寒衍很剋制:「S 地產的管培生機會更多。」
……
堂姐要二婚了,我媽問我回不回去。
我說:「不了。」
我媽也沒有勉強。
「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夏楓這兩年在村子裏亂搞,名聲都臭了,你大伯大伯母都抬不起頭來。二婚的對象是山那邊的,是個窮瘸子,比夏楓大十歲。」
「本來挺好的苗子,怎麼就混成這樣了?」
我媽很不解。
「反倒是你,讓我和你爸很放心。」
我剛剛給家裏打過去了一萬元錢,讓他們把鐵柵欄門換了。

-16-
齊燦燦後來告訴我,她家就是做地產生意的。
只不過,她家的地產生意遠遠比不上 S 集團的規模。
她到處旅遊,是爲了考察市場、看項目,打開格局和眼界。
齊燦燦家的公司趕上房地產高速發展的黃金十年,日漸成規模。
所以,也不存在她和齊明爭奪公司管理權的問題了。
她家很缺人,尤其是人才。
我大四下半年開始在 S 集團全職實習。
營銷總監直接把我提爲他的助理,同他走南闖北。
公司高管的培訓課程,他也要求我隨同參加。
途中。
他告訴我:成爲正式的管培生後會在 S 集團各個部門實習,到時候,會有人力部門負責我的職業規劃,他也鞭長莫及了。
「既然這樣,那你爲什麼要招我過來?」
他搖下車窗,信心十足:「你相信嗎?我在賭,賭你在 S 集團能出人頭地。」
隨後,他有些泄氣:「我年紀大了。希望你飛黃騰達的那一步,能拉一把我。」
後來,他手把手帶我。
他給人力資源部寫推薦信,爲我爭取一切鍛鍊的機會。
齊燦燦在工作上也給我提供了很多便利。
在職場上,我可以說是步步高昇。
公司趁着地產發展的東風,大力擴張。
但同時,也在裁員優化,以「年過四十,精力不濟」爲藉口,我曾經的營銷總監被辭退。
五年時間,我從 S 集團管培生搖身成爲華南地區的總經理。
上任沒幾天,我被邀請參加國內最具影響力的峯會。
這場峯會中,我是唯一的一位總經理。
其餘人,不是老闆,就是董事長、總裁身份。
會議主辦方解釋:「這是大會贊助商特別要求的。」
一進入會場,我便遠遠看到,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個穿着白襯衣的男人,坐得筆直。
是齊明。
齊父退居二線,齊明現在是家族企業的董事長。
可是,峯會嘉賓的名單我看了,齊明並未在列啊。
我重新打開邀請頁面,贊助商一行寫的事齊明公司的名字。
「寒衍,好久不見。」
齊明起身笑着邀我入座,似是早就料到我會到來一樣。
我感到異常親切。
「齊明哥,好久不見。」
會間,我向齊明引薦了我的營銷總監。
齊明並不排斥:「他是個實幹人,被排擠走的。我會安排人事去找他談,我們公司在 S 城正好有個新開的項目,需要一名成熟的操盤手。」
我被邀請作爲行業新秀上臺分享經驗。
齊明全程都在微笑着盯着我,眼神中依舊泛着齊家兄妹特有的星光。
臺下掌聲雷動。
此時的我,已習慣了在舞臺的中心。
對上齊明的星光眼,我的心中莫名躁動起來。
會後,我手機收到一條短信:
「可以聊聊嗎?宴會廳花橋廊等你。」
是齊明。
堂堂一企董事長,齊明略顯侷促地坐在花橋廊下。
「寒衍,我一直單身,就是在等一個人……」
「那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就是……」

-17-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我拿起包,拔腿跑了出去,宴會廳中的人紛紛側目。
手機在瘋狂地震動, 屏幕上不停地顯示着齊明的來電。
我索性關掉手機,直接將車開到了海邊。
我受不了了!
我不敢聽下去啊!
踩着細沙, 任冷潮拍打着我的腳背,我向着深海走去。
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這是可以屬於我的嗎?
一朵浪花猛地拍打過來, 我任整個身體跌倒在淺海中。
只能乾洗的定製西裝上, 被海水浸溼, 被泥沙浸染, 白色的布料上暈開了一朵朵泥花。
「啊、啊、啊, 寒衍, 要怎麼辦?」
我仰面朝着清澈碧藍的天大喊!
海水嗆得我直咳嗽。
溼漉漉的頭髮鋪了滿面。
我狼狽地支起身子。
一雙溫熱的手卻搭在了我的雙肩上。
我撩起眼前頭髮。
齊明滿身是汗, 眼中若有星子噴射出來。他大聲道:「衍衍,我還沒說完。」
「我愛你!」
我吞吐道:「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嗎?」
齊明眼神堅定:「我知道!你是我在等的人,等了好幾年的人。」
我嗤道:「我出生在山村, 家裏一貧如洗, 你知道嗎?」
齊明的眼神裏明顯有了逃避。
哈哈, 果然,身世還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拍拍齊明的胸膛:「沒關係的, 你以後還是我齊明哥。」
我轉身要離開。
齊明一把把我拉了回來, 他的手力道極大,把我擁在他的胸前。
「寒衍,你以爲你很懂嗎?你錯了!衍衍。你的事我知道, 都知道。」
後半句, 齊明高昂的氣勢陡轉直下, 變得很溫柔。
我饒有興趣,勾起一邊的嘴角準備聽他講故事。
「十七年前, 我家生意總是不順, 我爸找了位高人指路。」
「那位高人卜出了四個字:廣結善緣。卦籤指向了你的村子。」
「胡老師是我的小學老師,她正好要去你們村子支教。我爸便懇請她聯繫一位鄉村的貧ƭű²困生,要資助。條件是:學習一定要好。」
「胡老師把你的身世檔案都告訴我們了,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事!衍衍。」
我笑了, 帶着苦澀的笑。
我人生中接受的第一筆施捨,原來是別人改寫命運的附贈。
「自那以後,我們家的生意越來越好, 我爸媽說,你是我家的福星。」
「我妹妹學習一直不好, 找了很多名師家教都提不上分去。我爸媽便想到了你, 設法把她送到了你所在的高中,讓她和你接觸。」
「我上學時就喜歡你。但燦燦瞭解你, 她說你自尊心很強,不會同意的,讓我等你。你成長得太快了,我再不說出來,我怕我將來會高攀不起。」
「這就是全部?」
我苦笑。
齊明徹底沒了自信。
我仰起頭,擠出苦澀的笑,和他四目相對。淚花不爭氣地在眼睛裏轉了兩圈,止不住瀉了出來。
「我七歲被人侵犯,那人還是個老疤子。現在已經死了。」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齊明,你家的福氣可能真的和我沒關係。我小時候家裏都是倒黴事,我媽說我是掃把星,我爸還入過獄。」
齊明的臉上浮現出我未曾見過的狠厲之色:「該千刀萬剮的混蛋!如果那老東西活着,我一定讓他死在監獄裏。」
他繼而把我摟得更緊。
「衍衍, 這不是你的錯。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出現在你身邊。」
「衍衍, 一切都過去了。」
「你值得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齊明摟着我走出淺海。
沙灘邊上, 一輛豪車旁,齊燦燦正笑意盈盈地手捧着一束火紅的玫瑰花。
她的背後,齊父齊母臉上綻放着釋然的笑容。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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