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超愛罵人。
最兇的一次,是因爲我出車禍,她罵肇事司機,噴了半個多小時。
你有病吧,你傻 X 吧,你咋不死啊。
可罵來罵去,只有這三句。
肇事司機跪在地上,說大姐,賠多少錢都行,就,別再鬼畜了。
之後的日子裏,我媽開始罵我。
因爲她需要幫我翻身體,幫我按摩,幫我洗澡,幫我換尿片。
哪一樣她都學不會。
尤其按摩,按到一半就滿頭大汗。
堅持不住的時候,想罵人了。病房裏沒別人,就只能罵我。
「兒子你有病吧,你騎個共享單車飈什麼車啊。」
「傻 X。」
「飆就飆,還飆不好,還出車禍,還癱瘓,還他媽得我來照顧!你咋不死呢!」
罵完一輪,這大姐,有勁了!
掄膀子就開始按摩,按得巨爽,舒經活絡,藿香正氣。
按完全身,她癱坐在椅子上,忽然笑起來。
那是從我出車禍以來,她第一次笑。
「不好意思啊兒子,媽嘴損,但心裏是不想你死的。」
「暫時不想。」
「擦,我跟你解釋啥,你都植物人了你。」
對,我已經是個植物人了。
可我什麼都知道。
在車禍之後,我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成了醫院裏的一隻幽靈。
-1-
每天看着自己的軀殼生活不能自理,被人照顧,很丟臉。
但更丟臉得是,我的主治醫生,還是我分手很久的前女友小琪。
鬼知道她怎麼來這家醫院了。
我媽不認識她,她似乎也不準備把這事告訴我媽。
只是每天病患交流時,氣氛都很詭異。
小琪說阿姨你放心吧,這貨醒不過來,近幾個月,都需要住在病房裏觀察。
我媽說幾個月啊,那讓他住這吧,我先回老家了。
小琪說,真棒,都不想留下來照顧一下的嗎?
我媽說,那我老家的狗咋辦?
小琪說,那肯定是狗重要。
每每聽她倆對話,我都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好在我媽猶豫良久,還是給小姨打了電話,「妹子你去我家把我狗接走吧,照顧倆月。希望你看在幾十年親姐妹的份上,別給燉了。」
掛斷電話,她指着病牀上的我的鼻子罵。
「我妹最愛喫狗肉,咱家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弄死你個大傻 X。」
-2-
爲了照顧我,我媽不得不在醫院附近租房。
可是這大姐年過半百,退休兩年了,手機里根本沒有租房 app。
她在我邊上折騰手機,折騰了一上午。
終於撂下一句,「蘋果是真傻 X。」
然後,她按了病房裏的緊急呼叫按鈕。
半分鐘後,小琪火急火燎地闖進了病房。
就看見我媽舉着個手機,「小美女醫生,你幫我在附近租個房子吧。」
「就這事?」
「是啊……」
小琪炸了,「阿姨,你再耍我,我手動讓你兒子斷氣!我早就想這麼幹了!」
我媽,立刻滿眼期待,「什麼時候動手?」
-3-
小琪以爲幫我媽安頓好住處,就萬事大吉了。
但她很快迎來了第二次炸毛。
原因是,我媽在租的房子裏,給我做了一頓酸菜餡餃子。
小琪死都不讓我喫,攪成泥輸胃管都不行,何況我媽要用筷子餵我。
我媽說,「你傻 X 吧,這是我兒子最愛喫的東西!」
小琪說,「你傻 X 吧,你看你兒子能張嘴嗎?」
我媽愣了。
然後,大概花了整整二十秒來整理思路。
我媽:「咱捋一捋啊。」
小琪:「捋!你使勁捋!」
我媽:「我兒子能翻身麼?不能,但我能替他翻身。」
小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我媽:「我兒子能上廁所麼?不能,但我能替他上啊。」
小琪,「我說阿姨……」
我媽,「我兒子也長不開嘴,但是我能替他張嘴,你看,就這麼着……」
我媽開始捏着我下巴,瘋狂蹂躪我的下頜……
「夠了!」小琪爆喝,「你能個蛋!你咋不替他死呢!?」
我媽笑起來,「小美女,你以爲,我不想嗎?」
小琪沉默了好半天。
「阿姨,對不起。」
「沒事,誒呀,那我就這麼餵了……」
「你他媽想都不要想!」
-4-
我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的。
10 歲以前吧,我一直都認爲,我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可惜後來,她被電視上一個唱歌的女明星超過了。
發現有人比我媽更漂亮的那天,我崩潰了。
我去找老媽,說媽你看,這個女的,不是人。
她在包餃子,看了一眼電視。
「怎麼不是人了?」
「因爲人是不會比你好看的。」
我媽笑了起來,但很快發現不對勁。她盯着電視問我,「你覺得,她比我漂亮?」
我很認真地重新審視了她倆,「是啊。」
我媽把擀麪杖一摔,「不他媽包了,誰愛包誰包!」
不過我不擔心晚上沒餃子喫的。
她總是這樣的,自從老爸離開這個家,她開始跟我耍脾氣,使性子。
所以我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的時候,就已經會哄女孩子了,一個三十多歲,結過婚,聽過山盟海誓的女孩子。
這導致我在校園裏,僅憑本能就能收穫許多女孩的好感。
後來,我漸漸長大,也終於發現,這世上比我媽好看的女孩子,真的很多。
尤其是,在我媽不斷老去的時候。
「那你也沒給我找個兒媳婦啊。」
我媽給我擦身的時候總是埋怨這件事。
「有個兒媳婦,至少還能幫幫忙。」
她擦身的技術已經純熟,毛巾弄得微潤,不溼也不燥,帶着溫度,一遍過後,每一寸肌膚都會被撫摸一遍。
小琪說我這種病人,一絲褥瘡不長的,還是頭一個。
「不過沒找兒媳婦也好,找了也不會像我這麼會照顧人。」
「碰見現實點的,沒倆月就得把你踹了。」
「然後你一醒,本來挺開心,突然發現,誒呀,老婆沒了,一激動,又植物了……」
她被自己逗笑了。
那是午後,陽光在她身上灑下了柔光。
她有和年輕時一樣漂亮的側臉。
鼻尖有汗滴,嘴角有酒窩。
以及,這短短几天裏,新長出來的白髮和細紋。
「對了兒子,你什麼時候醒啊?」
她溫柔地問着。
很小聲,好像,怕催急了,我會生氣。
「什麼時候醒啊?」
我突然發現,我媽已經很久都沒罵人了。
她現在說話都輕聲細氣的,不是那種刻意的溫和。
她好像,只是太累了。
每次幫我按摩全身,都會累得在我牀邊睡上一覺。
所以,現在的她,連說髒話都沒力氣了吧。
那一刻,我有了「復活」以來的第一個念頭:
我不想守着自己病牀上的身體了。
我想陪陪她。
-5-
那天晚上,「我」跟着老媽,第一次走出了病房。
沒人看得見我,沒人聽到我說話,也沒人碰得到我。
我和她一起去了她租的房子。
那是個很破舊的小區,牆皮斑駁,樓道昏暗,房門發出咯吱的響動。
屋子裏空間侷促,雖然我媽並沒置辦什麼東西,但這裏仍然很擠。
我看見她從那不斷散發噪音的冰箱裏拿了一袋餃子。那大概是爲我包的,小琪不讓我喫,她就又拿了回來。
然後她進廚房,點火,燒水。
只拿了六隻,放在鍋裏。
站在竈臺邊,靜靜等着。
「就喫這麼點麼?」我問她,可是她沒回答我。
幾分鐘後,餃子出鍋。她端到客廳裏,一個人喫起來。
她嘴巴不大,一次只能咬半個。
於是喫得很慢。
「我手藝是真的好。」她邊喫邊感嘆着,「我兒子喫不到真是虧了呀。」
她又被自己逗笑了。
可是喫到第三顆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
她嘴巴開始微微顫動,再也沒法嚥下食物。
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一滴,兩滴,全都滴在盤子裏。
「我兒子真是虧了。」
她唸叨着。
「這麼好的餃子喫不到。」
「哎……」
「以前多給他包幾頓就好了。」
許久許久之後,她嘆了口氣。
擦乾了眼淚,剩下的幾顆餃子,也喫不下了。
-6-
我一直以爲我媽,從不會哭。
她是那種很颯的女人。
我爸提出離婚的時候,她笑話我爸。
她說你趕緊滾啊,傻 X 纔不要我這麼好的女人。
當時我很小,很害怕,一直抱着我媽。
我媽摸我的腦袋,說兒子你別擔心啊,他走了咱娘倆也窮不了,咱等會就去喫牛排。
還有一次。
是我外婆去世。
我媽是兄弟姐妹裏最出息的,獨自從鄉下闖進了市裏,所以葬禮,全是她操持。
她在鄉下忙了三晝夜,再回到家時,眼睛腫腫的。
我問,媽你哭啦?
她說,屁,好幾天沒閤眼了。
我當時覺得這說法合理。
畢竟她面對我的時候,表情鎮定,語氣平和。
只不過,她當天晚上,忽然央求我。
「兒子,今天陪媽媽睡行麼?」
所以現在,北京狹小的出租屋裏,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眼淚。
原來她不是不會哭。
只是在我面前不會。
-7-
可是,我媽媽的所有堅持,都在我被搶救時土崩瓦解。
她闖進去,看見被電擊着的我,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而小琪顧不上我媽。
她正拿着電擊器,指揮着幾個急救醫生,「一,二,三」
砰!
「一,二,三」
砰!
我的身子隨着電擊劇烈地震動。
可是,心電圖仍然是一條平直的線,沒有半點起伏。
終於,一個急救醫生低聲,「小琪,已經半小時了,他不可能再……」
「閉嘴啊!」小琪吼着,「一!二!三!」
砰!
「你振作點小凡!」小琪怒吼。
忽然,她回過頭,看向我……
看向靈魂狀態的我。
「你他媽振作點啊楊小凡!」
我這才猛然意識到,成爲靈魂的兩個月,只有小琪,每次走路都會主動繞開我。
她能看見我!
一定能!
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
太平間裏的鬼告訴過我,只有找到能看見你的人,才能被你附身。
「那個,只能看見你的人。」
「而附身,你才能再擁抱一次媽媽,和她好好道別。」
擁抱一次,說幾句話,好好道別。
這是我死前最後的願望了。
想到此處,我的心電圖,終於震動了一下。
-8-
「你就是能看見我,別裝了。」
搶救成功後的一整天,我一直跟在小琪身後。
跟她解釋,自己被撞了有多慘,躺在牀上多可憐,媽媽照顧我多辛苦。
不過她一直對我視而不見。
直到我說,「以前的事是我不對,我錯了。」
她可能是出於本能,立馬回了一句,「錯哪了?」
「我……不應該跟你分手。」
「還有,再想。」她說。
「錯在不應該不聯繫你」
「你還拉黑我了呢!還有!」
「還有什麼啊?」
「還有你植物人了都不告訴我一聲,還是你朋友告訴我的!要不是人家,我怎麼申請調到這兒,怎麼接手你的治療!」
我愣了半天。
「小琪,你想過沒有,我不告訴你,可能正是因爲,我植物人了。」
她眼神閃爍,顯然是認同了我的話。
「我不管!你就是錯了!」
「好的,我錯了!」
小琪瞪着我。
少女的嗔怒,很好看。
半晌,她說,「行吧,要我做什麼你說。」
我說,「被我附身。」
小琪:「什麼鬼???」
-10-
我帶小琪到了醫院的太平間,那裏是醫院裏所有鬼魂的據點。
羣鬼的老大是個小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五六,但據她說,今年九十二了。
我說你是天山童姥啊。
然後我就被那羣鬼揍了一頓。
小女孩說,附身很簡單,小琪要讓自己放空,而我要有強烈的佔有慾。
「然後,你倆親親。」
小琪只能感知我,聽不見小女孩的話,於是我翻譯。
我:「她讓咱倆親親。」
小琪:「啊?」
小女孩:「親親啊,很難麼?」
我:「小琪咱倆得聽童姥的。」
小女孩:「誰他媽是你童姥!」
我:「親才能附身啊,幫我一回。」
小琪:「你他媽想都不要想!」
然後,我真的碰到了小琪的嘴脣。
那是很久違的感覺。
然後,全太平間的鬼都鼓起掌來。
小琪:「這也沒附身啊?」
小女孩:「騙你倆的,其實手指尖碰一下就行。」
我:「她又說,碰指尖就行。」
小琪:「你耍我!?」
小女孩:「我就是想看年輕人親親咋的了?」
那天,我附在了小琪的身上,重新讓老媽看見了我。
-11-
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老媽正在摸着病牀上的我的臉頰,就那麼靜靜地看着。
看見小琪(我)進門,她趕忙縮回手,笑着說,「小美女,查房的時間到了麼?」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只是,特別特別,想要叫一聲媽。
可是,那小女孩嚴厲警告過,不能這樣做。
附身的鬼不能和陽間的人相認,不然,會立刻魂飛魄散,這是附身最重要的一條規矩。
我媽看我愣了半天,笑起來,「就是想來看看小凡是麼?」
「嗯……是。」
我媽抿嘴笑,「其實,你是他女朋友吧。」
我沒給她看過小琪的照片啊。
我懵了,「你怎麼知道!?」
她笑着打量「我」,也就是小琪的容貌,「你長得,真像他十歲那年喜歡的女明星呢。」
「這你都記得?」我說。
「兒子的事嘛,我什麼都記得。」
她的目光又落回病牀上,笑容很溫柔。
「想知道他尿牀的事麼?」
那笑容不溫柔了……
小琪在我的身體裏歡呼:「好呀好呀,讓她說!」
我:「不想,別說!」
我媽/小琪:「切!」
-12-
童姥問我,你到極限了吧。
我問,什麼極限?
她說,快消失了。
她指了指我不斷變淡的魂魄。
童姥說,魂淡了就是徵兆。
我問童姥,我就不能回到自己那身子裏去麼?
童姥說,你見過幾個植物人醒來過?你,還有我們,終歸是要消失的。
小琪作爲主治大夫,當然更明白。
她早就知道,即使那次搶救成功了,也沒有扭轉我身體狀況下滑的趨勢。
「最多還有一個月。」她悄悄告訴我。
那之後,她每天下班之後,都會來我的病房,讓我趕緊附身別廢話。
小琪囑咐我,趁「活着」,多陪陪老媽。
「畢竟,你走了,我也就不會來找你老媽了。」
於是,我就和我媽一起照顧我……
這個邏輯其實有點繞,但確實就是這麼個事情。
我用小琪的身子,和我媽,一起爲病牀上的自己翻身、擦身、按摩。
「換尿布你還是算了吧。」我媽說。
「我想讓你記得我兒子乾乾淨淨的樣子。」
-13-
那之後,我每天借小琪的身體,陪着我媽媽。
任憑日子就這樣,淡淡地流淌。
我陪老媽買菜,看她每天和小販討價還價,在那個小出租屋子裏省喫儉用。
其實她可以把我接回老家去的。
只不過,她仍然認爲首都的醫療手段能治好我,更重要的是,她現在只相信小琪。
可是,不間斷的住院費用,以及三番四次的專家會診,讓保險、賠償都成了杯水車薪,後來,我媽媽的積蓄一點點耗盡。
她開始找身邊的所有人借錢。
再後來,沒人再接她的電話。
可她卻拒絕小琪爲她墊付一分錢,她說小琪已經做了太多了,再多,就還不上了。
醫院是個很絕望的地方,即使對於我這樣一個鬼魂。
太平間裏的鬼,有幾個就這麼默默的消失了,當然,又新來了幾個。
後來,那個小女孩也走了。
臨行前,她出現在了我的病房。
「楊小凡,我來和你道別啦。」
「有件事騙了你,我確實只有十五歲。」
「但是那些附身的方法啊什麼的,我沒騙你的,那都是這個太平間裏歷代的鬼總結出來的。」
「還有,我確實是那個太平間的老大。」
「從來都是,年齡最小的死者當老大的。」
「現在,新來了個十歲的小男孩,他是老大啦,你們要對他好哦。」
我說,童姥,你會投胎轉世嗎?
她說,不知道,總覺得那都是哄騙活人的話。
我說,大概是吧。
她笑,說,但是如果真的有輪迴,以後等你轉世了,我接着罩你!
-14-
童姥消失了。
這讓我更加明確了,我自己也會消失的。
那天,我用小琪的身子,問老媽,「酸菜餃子怎麼包啊?」
我媽說,很簡單啊。
我說,「楊小凡一直說,你包的餃子,全世界最好喫。」
那天晚上,我被老媽邀請,去出租屋,和她一起包餃子。
我手笨,擀麪薄厚不一,捏得餃子巨醜無比。
但好在老媽在一旁不斷補救,最後仍然夠好喫。
車禍的三個月,我終於重新喫到了老媽的餃子。
狼吞虎嚥。
我媽在邊上,看着小琪一個纖瘦的小姑娘,跟餓死鬼一樣喫餃子,都看愣了。
她說,我知道我兒子爲什麼喜歡你啦。
我說,因爲我像那個女明星唄。
我媽搖頭,說,你和我兒子太像了,連喫餃子的樣子都一樣。
我說,你做得好喫嘛。
我媽:「怎麼會好喫?其實,我每次都沒菜譜的。」
我:「啊?亂做?」
我媽:「亂做。有時候肉多點,有時候鹽多點,有時候薑末放早了,有時候直接忘了放。」
我:「這也行?」
我媽:「我也覺得不行,但我兒子愛喫啊。全世界,只有他覺得我的餃子好喫……後來他不是來北京了嘛,他說自己總點外賣,APP 統計,一年點了五十回餃子。我說你在外面喫得肯定好喫,以後就不愛喫老媽包的了。」
我:「不可能,還是你這好喫。」
我媽:「對,他說,外面的餃子,跟他媽……」
我:「跟他媽豬飼料一樣。」
我媽:「對就是這句,豬飼料,他奪筍啊。」
我媽又被自己逗笑了。
她最近很少這樣了。
我說,阿姨,別光說了,趕緊喫吧。
她說,阿姨看着你喫就好了。
「你像我兒子,阿姨多看會。」
-15-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
小琪的預判很對,我的器官開始衰竭,頻繁地心臟驟停,一直住着 ICU。
病危通知單,一張接着一張地發。
一張一張地,讓我媽媽簽字。
一次搶救成功後,小琪對我媽說,可能不出幾天……
話沒說完,被我媽抬手止住了。
其實我和小琪早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只是我媽,做不好。
最近,連附身的能耐都沒了。
但小琪仍然守着我媽,幫她做一切事情,比被我附身時,還勤快。
有次午後陽光好的時候,我媽拄着下巴問她,「對我兒子那麼好乾嘛?」
小琪說,「喜歡唄。」
「他一個窮小子,你喜歡他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賺五千的時候,花信用卡請我喫飯。」
「我兒子這麼傻 X?」
「嗯,那時候我還沒畢業,有天下大雨,他騎車騎八公里到我學校,結果忘帶傘了。」
「傻 X 啊這是。」
「還有,鼓勵我去留學,結果我拿到全獎的通知書,他轉頭就跟我分手了。」
「爲啥?」
「他說他就是個小策劃,而我會成爲知名醫生,他會拖我後腿。」
「哇,我兒子好狗 X 啊。」
「阿姨,我可沒這麼說……」
我媽對着牀上的我啐了一口,然後又問小琪,「對了,阿姨好奇一件事。」
「什麼事啊?」
「你……能看見我兒子,是麼?」
-16-
「阿姨,你在說什麼啊?」
「你一定能看見他,或者,你就是他,對不對?」
「阿姨,我是小琪啊。」
「那你爲什麼那麼像他?就連小動作,就連笑起來的樣子,都一樣。」
「可能……是我們在一起太久了吧。」
「你騙不了我的,你騙不了我的!沒有兒子能騙媽媽的!」
「阿姨……」
老媽突然拽住小琪的肩膀,死死盯着小琪的眼睛,「你看着我!我什麼都能看出來的!」
「阿姨,你……弄疼我了。」小琪掙扎着。
許久。
老媽忽然嘟囔了一句,「怎麼……又不是了啊。」
她鬆開小琪的肩膀,頹然坐在椅子上。
「對不起啊小琪,對不起。」
「阿姨……」
「我沒事,我可能……我就是有點想他。」
-17-
我媽紅着眼睛逃出病房之後,我對小琪說,「讓我再附身一次吧。」
「你還能附身?」
「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吧。」
「你想和她相認是不是?」
「對。」
「你知道後果的,會魂飛魄散的。」
「小琪,我本來就要魂飛破散了啊。」
「可是你還能投胎轉世的不是麼?」
「那都是哄活人的說法。」
「可是我相信。」
「相信什麼啊?」
「我相信你還有下一世,下很多世……」
「那又怎樣啊?有下一世,下一世我不認識你了,也……不認識我媽了。那他媽,我要下一世幹什麼?」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低聲說「不需要再見的,只要知道你還能回到這世上,不需要再見的。」
她伸出手指,「你媽媽,也一定這麼想。」
-18-
附身,讓我的精力劇烈地損耗。
而病牀上的我也馬上有了感應。
心電圖在迅速衰退,每一次跳動的間隙都在拉長。
自動警報響了。
我的媽媽瘋一樣地叫人,卻被衝進來的急救醫師推出了門外。
而這一次,我(小琪)也沒有跟進病房。
在走廊裏,我媽癱軟在地上,可是和第一次進 ICU 不同,她沒力氣再嚎啕大哭了。
她只是雙手捂着眼睛,悄悄哭着。
那哭聲無助而虛弱。
那是一種,真真實實地,心死一般的絕望。
我藉着小琪的身子,走過去,蹲在她身前。
我說,阿姨,你還沒準備好分別麼?
我媽不說話。
我知道,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 ICU 裏那個被急救的軀殼上。
這樣很好。
我不希望她太在意我接下來說的話。
因爲我在說遺言。
可是,如果聽的人,也知道這是遺言的話……
很殘忍。
我靠牆坐在她身邊,依着她,感受着她溫暖的肩膀。
「阿姨,我媽,其實跟你挺像的。」
-19-
「我媽啊,超愛罵人的。」
「而且只會三句,你有病吧,你傻 X 吧,你咋不死呢。」
「買魚,人家往袋子裏灌水,她要罵人,打車,人家故意繞路,她要罵人,打麻將,人家胡了,她也要罵人。」
「後來,我媽開始罵我。」
「那段時間我住院了,大手術。」
「她需要幫我翻身,幫我按摩,幫我洗澡,幫我換尿片。」
「哪一樣她都學不會呀。」
「尤其按摩,按到一半就滿頭大汗。」
「堅持不住的時候,想罵人了。病房裏沒別人,就只能罵我。」
「結果罵完就有勁了。」
「於是以後,她一按摩,就罵我。」
此時,我看見,我媽正愣愣地看着我。
眼睛裏面,全是淚光。
好像要說很多話,好像有無數種情緒。
可是她就那樣,看着我。
「她現在還罵人麼?」
我搖頭,「她現在太辛苦了,沒力氣罵人了。」
我媽說,「罵你的時候,你一定很生氣吧。」
我說,「不會啊,她罵人的時候,像小女孩,挺可愛的。」
我媽點頭。
似乎有點欣慰,卻又無比哀傷。
「阿姨,我知道你會痛苦的,但是你要知道,楊小凡不希望你這樣。」
「他希望你和以前一樣,會砍價,會打麻將,會罵人。」
「他喜歡你灑脫的樣子。」
我媽沒回應我。
沉默了半晌之後,她問我,「能不走麼?」
她哭起來,「不走,什麼都好說啊。」
「你走了,我什麼都不答應你!」
「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知道。」
「媽媽……媽媽老了,和年輕時候不一樣了,沒法那麼灑脫了呀。」
「媽媽老了呀,照顧不好自己了啊。」
「你不走好不好!」
-20-
忽然,我聽見了一聲尖銳的長鳴。
我知道,自己的心電圖已經變成了直線。
醫院裏,長長的走道旋轉了起來,燈光畫出耀眼的環,一切景物都在扭曲。
接着,看是不斷破碎,拼接,變換。
似乎在重演着,我短暫生命裏的,許多瞬間。
可變幻裏,始終如一的,是媽媽的眼光。
我看見她在不斷地變得年輕,而我也在不斷地變得幼小,那些畫面也一點點染上昏黃。
我看見機場裏,她站在安檢口外,遠遠地向我招手。
我看見畢業典禮上,她坐在臺下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朝着我微笑。
我看見高考考場外面,她在人羣裏跳着喊我,準備接我去喫大餐。
我看見她送我上了校車,叮囑我儘量聽課,但一定要快樂。
我看見她牽着我的手,第一次走路,奔跑,第一次看繁星。
我看見仲夏的深夜,沒有空調的舊屋裏,她坐在涼蓆上,爲六七歲的我扇扇子。
我說媽你快睡覺吧,別扇了。
她說,你睡着了,媽媽就睡。
我說,媽媽,我很快就要睡着了,你別太辛苦了。
她忽然說,明早什麼時候起來?
「可以賴牀的,但一定要醒過來呀。」
「好呀。」
「一定要醒過來呀!」
「騙你是小狗。」
-21-
再醒來時,媽媽正趴在牀邊。
而我,不再漂浮了。
雖然覺得虛弱,可我已經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了。
窗外,天矇矇亮,依稀有鳥鳴,似乎又是一個仲夏了。
我沒敢坐起來,怕吵到媽媽。
這時,病房的門開了,是一臉憔悴帶着黑眼圈的小琪。
她看見我醒來,眼裏滿是驚喜。
我趕忙給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她立刻點了點頭,在角落裏坐了下來。
我於是就靜靜躺在牀上,輕輕握着我媽的手。
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陽光更濃。
暖意透了進來,很舒服。
老媽悠悠醒了過來,眼睛剛睜開一點,發現我在看她,整個人立刻坐了起來。
「兒子?」
她驚訝着。
「你醒了兒子!?」
「你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
「怎麼樣,身上痛不痛,難不難受?」
她連珠炮似的問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慌張。
「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喫東西?」
「你說話啊,睡仨月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終於,我找了個空隙,插了句話。
我說,「媽。」
她愣住了。
不再說話,只是看着我,眼睛變得通紅。
她哽咽着,「什麼?」
我說,「媽。」
她笑起來,溫柔地央求着,「你……再叫一聲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
「媽。」
後記。
關於我爲什麼會醒來。
小琪說,我腦子的活躍度很高,另外,跟個人強烈的求生意識有關。
可是有天晚上做夢,我又夢見了童姥,她說那些求生欲並不是來自我的,而是我老媽的。
她說,「死就像是一道門,你想過去,總要斬斷生前的執念吧。可是你老媽這份,斬了好幾次斬不斷,你還真沒法過去。」
後來,我的身體在逐步好轉。兩個月後,已經基本痊癒。
我媽搬回了老家,說捨不得狗。但是,和我電話的次數比以前多了七倍(原來一週一次),在我和小琪同居之後。
確切地說,她是給小琪打電話,只是在每個電話頭幾句都會問問我的狀況。
第三句就是,「行了把電話還小琪吧。」
然後兩個女人就開始討論起綜藝、化妝、護膚等各項話題。
並且時不時,還會有些虎狼話題。
我媽:「對了小琪,你知道小凡最後一次尿牀是幾年級麼……」
小琪:「幾年級?上小學了!?」
我媽:「我說是小學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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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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