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票

我生了病,醫生說治不好了。
媽媽把我接回家,問我想喫點啥。
我笑着說我想喫水果罐頭。
可我知道水果罐頭要罐頭票才能買到。
罐頭票只有特殊工種的人家才發,要不就只能拿蛋票去換。
而我家僅剩的蛋票,被爸爸拿去給小顧阿姨了。
爸爸說小顧阿姨的兒子生了病,需要雞蛋補身體。
可我也生了病呀。

-1-
媽媽找人換了三張罐頭票。
我問她拿什麼換的,她不說。
只是她嘴脣發白,手腕處有淤青,仔細看還有針眼。
「青青,你在家乖乖的,媽媽再去借點肉票,就可以去買水果罐頭和豬肉了。」
「媽媽給你做你最喜歡喫的紅燒肉。」
我笑着點點頭,其實我不想看到媽媽這麼累。
她的腰都有些直不起了。
我有些後悔跟媽媽說,我想喫水果罐頭了。
媽媽剛走,爸爸就回來了。
他已經一個禮拜沒回來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他把家裏才發的糖票給拿走。
媽媽叫住他,說我最近有些不對勁,讓他陪我去醫院看看。
爸爸眉頭一皺,衝媽媽道:「你怎麼什麼都要跟小顧比,連孩子生病這種事也要比。」
媽媽想跟他理論,可我那時已經很難受了。
如果爸爸再多停留幾分鐘,就會發現我無力地暈倒在地。
「青青,你媽媽呢?」爸爸問。
看到爸爸回來,我十分開心。
從牀上強撐着坐起來。
「爸爸,媽媽去借肉票了,你別走了,晚上有紅燒肉和水果罐頭喫。」
我想留住爸爸,想讓他多陪陪我,想分享好喫的給他。
「水果罐頭?」爸爸眼睛一亮,「你媽媽搞到罐頭票了?」
「聰聰可是念了好久,想喫水果罐頭呢!」
聰聰就是小顧阿姨的兒子,比我小半歲,聽爸爸說他也生病了。
很快爸爸便翻出了罐頭票。
他換了一身衣服,揣着罐頭票要走。
我叫住了他:「爸爸,你別走,我生病了。」
爸爸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了看我。
「青青,你這不是好好的嗎?你要真生病,怎麼不去醫院?」
「因爲醫院不收我了。」
聽我這麼一說,爸爸忍不住笑了。
「青青,你怎麼也學你媽媽一樣撒謊?這樣是不對的哦。」
「青青乖,等聰聰弟弟病好了,爸爸就回來陪你,好不好?」
我忍了忍,還是道:「那爸爸,你能不能留一張罐頭票給我?」
三張罐頭票可以換三個水果罐頭,兩個給生病的聰聰。
一個我想留下來跟媽媽一起喫,因爲媽媽也沒喫過水果罐頭。
爸爸過來摸摸我的頭:「青青最懂事了。你聰聰弟弟從小沒有爸爸,很可憐的,這次我們把水果罐頭讓給他。下次,等下次,爸爸給你買好多好多的水果罐頭,好不好?」
我沉默着點點頭。
我知道,沒有下次了。

-2-
媽媽回來知道罐頭票被爸爸拿走了,原本蒼白的臉更白了。
「他還是個人嗎?」這是我第一次聽媽媽罵爸爸。
以往,不管爸爸做什麼,媽媽都只會笑着點點頭,從不會埋怨他半句。
我愧疚萬分:「媽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媽媽抱緊我,擦了擦我額頭上的虛汗。
「乖女兒,放心,媽媽一定會讓你喫到水果罐頭的。」
媽媽叫來隔壁張嬸嬸,讓她幫忙照顧我半日,然後就匆匆走了。
張嬸嬸告訴我,媽媽肯定是去市醫院找爸爸了。
聰聰弟弟就住在市醫院。
市醫院可比我們的職工醫院大多了,坐車過去要一個半小時。
那裏醫生的號可難掛了,媽媽去排了幾次隊都沒掛上。
聰聰弟弟的號還是爸爸連着兩晚上守在那裏才掛到。
我問張嬸嬸,聰聰弟弟是不是也生了很嚴重的病?
張嬸嬸嘆口氣:「傻孩子,再嚴重哪有你的病嚴重。你爸爸他就是拎不清的,以後有他後悔的。」
天快黑的時候,媽媽回來了。
她膝蓋上的褲子磨得很破,但是臉上卻掛着笑容。
她從懷裏拿出一罐已經開過的水果罐頭。
罐頭被人喫過了,裏面還剩了兩塊水果肉。
媽媽拿來勺子餵了我一塊。
酸酸甜甜,滿嘴都是汁液,從喉嚨滑進肚子裏,清清涼涼,真好喫啊!
剩下一塊,我死活不喫,讓媽媽喫。
媽媽紅着眼眶咬了一小口:「哎呀好酸,媽媽喫不慣,你喫吧。」
我疑惑地將剩下的喫進嘴裏。
根本不酸,媽媽騙我。

-3-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總覺得家裏不透氣,憋得慌。
媽媽看我大口喘着氣,也不敢睡,一直守着我抹眼淚。
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亮了,我還活着。
有人敲響了門。
是媽媽的朋友——雪雪阿姨,她是職工醫院的護士。
「小李,快快,給青青收拾一下衣物,市醫院打電話來了,讓青青過去辦理住院!」
雪雪阿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驚喜萬分:「真的?太謝謝你了,雪雪。」
倆人趕緊收拾打包,隔壁張嬸嬸幫着聯繫了一輛車。
臨走時,雪雪阿姨還偷偷塞給我兩塊錢。
到了市醫院,很快有人幫我們辦理了入院。
病房住滿了,我們只能在過道里加牀。
護士阿姨來幫我填了信息,量了體溫,說醫生查房去了,過一會來幫我做檢查。
說着她就走進了隔壁病房。
「13 牀,昨天醫生不就讓你們辦理出院嗎?怎麼還在這裏?」
裏面傳來我爸爸的聲音:「孩子還在咳呢。」
護士有些無奈:「醫生都跟你們說了,孩子肺炎已經控制下來,還有點咳是正常的,接着喫藥就行。」
爸爸不同意:「不行,你們這邊號這麼難掛,要是孩子又嚴重了我找誰看去?」
「你這人怎麼說不通啊。你看看外面過道,都擠滿了病患,你們已經好了就不要佔着牀位,還有其他病人需要醫治。」
護士說着把爸爸拉了出來。
「你出來看看,這個小姑娘,心肺功能重度衰竭,她需要靜養,根本不適合住在過道。」
爸爸一看是我,愣住了。
「青青,怎麼是你?」
護士阿姨也愣住了:「怎麼?你們認識啊?那更好,你趕緊將病房騰出來,讓小姑娘住進去。」
爸爸卻鬆了口氣:「我是她爸爸,她根本沒病,她媽媽跟職工醫院的護士是朋友,那病歷肯定是造假來的。」
護士阿姨聽他這麼一說,也開始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媽媽去開水房接水了,我想開口解釋,可卻沒有力氣。
這時,另一個護士拉了拉那個護士阿姨:「你昨天沒上班,不知道。
「ṭŭ̀₂這小姑娘得了重病,她爸,諾,就是這位,不止不管她,還將小姑娘媽媽賣血換來的罐頭票給偷走了。」
原來罐頭票竟是媽媽賣血換來的,我真該死,爲什麼要這麼嘴饞?
媽媽這麼瘦的人,換了三張罐頭票,得抽掉多少血啊!
「人家媽媽追到醫院來,跪着求他,說小姑娘臨死前就想喫水果罐頭,這纔要了半罐喫剩的罐頭回去。
「萬幸的是,昨天小姑娘媽媽拿的病歷,被首都來的專家看到了,說小姑娘的病很典型,可以作爲臨牀治療病例的教學研究,才破例收入院。」護士阿姨繼續說着。
媽媽竟跪下來求爸爸,褲子都磨破了。
一定是爸爸不肯給她,她一路跪着向前,不知拉扯了多久,才求來半罐罐頭。
可是她自己卻只喫了一小口。
我爲什麼要信她的話,明明那水果肉是甜的,她要是能多喫一口該多好。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直往下掉淚,呼吸更加急促。
旁邊有病人的家屬看得心酸,上前幫我擦去眼淚:「好孩子,別哭啊,你的病會好起來的。」
有人指責爸爸:「你這位同志是怎麼當爸爸的?自己的孩子不管,還拿走孩子的東西,你這人怎麼這麼自私?」
「喲,對別人的孩子倒是挺關心,還霸着病房不肯出院,臉真大啊!」
過道里的病人家屬此刻都向爸爸投來鄙夷的目光,爸爸灰溜溜躲進了病房。

-4-
醫生伯伯爲我安排了雙人間病房,又幹淨又明亮。
爸爸辦理出院後,抱着聰聰弟弟來看我。
我將護士阿姨給我的奶糖遞給聰聰。
他卻一把打落我的糖:「都怪你都怪你,是你搶了我的病房。」
我鼻腔裏插着氧氣管,說話不方便,只能歉意地朝他笑笑。
他卻以爲我在嘲笑他,哇哇大哭,非要跳下來打我。
小顧阿姨輕聲哄着聰聰,讓他別鬧,會打擾姐姐休息。
可是聰聰鬧得更兇,伸手差點抓掉我的氧氣管。
媽媽打飯回來看到這一幕,憤怒地一把將爸爸推開。
「你們在幹嘛?!」
爸爸不滿地看着她:「你這麼兇幹嘛?小孩哭鬧很正常嘛,再說聰聰還病着,他難受肯定要哭鬧嘛。
「你看青青又不咳嗽又不流鼻涕,沒必要住這麼好的病房吧,要不,你去跟醫生說說,把這個病房讓給聰聰吧。」
媽媽氣笑了:「好啊,等聰聰病得快死了,我肯定把這個特殊病房讓給他!」
爸爸和小顧阿姨的臉色變得不好看。
「李慧你……」爸爸斥責的話還沒說出口,護士阿姨來了。
「吵什麼吵?不知道病人需要靜養嗎?怎麼又是你們?你們辦了出院手續就趕緊走。」
「走!走!走!」護士阿姨往外趕人,「你家小孩是支原體肺炎,有傳染性,這小姑娘可經不起折騰。」
媽媽嚇得臉都白了,跟着護士阿姨一起趕人。

-5-
首都來的醫生伯伯很快爲我確定了治療方案,我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在醫院一個月,我從危重病房轉入特殊病房,又從特殊病房轉入普通病房。
爸爸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一次都沒來。
只有媽媽不分晝夜地陪着我,用她單薄又溫暖的背,揹着我上樓下樓做檢查。
有次,隔壁牀的小朋友問我:「姐姐,你爸爸怎麼沒來呢?」
「他……」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小朋友的爸爸連忙道:「姐姐的爸爸一定非常忙,他要爲祖國建設做貢獻。」
纔不是!
聰聰生病,爸爸就一直陪着他。
爸爸喜歡聰聰,不喜歡我。
意識到這一點,我沮喪極了。
出院那天,媽媽買了很大一箱水果感謝醫生和護士阿姨。
她摸了摸身上僅夠坐車的 1 毛 5 分錢:「等有錢了一定要給醫院製作一面錦旗纔行。」
我卻想起,聰聰出院時,手上戴的電子手錶,是爸爸買給他的。
媽媽不是沒錢,只是錢都被爸爸拿去給聰聰買東西了。
回到家,媽媽發現鑰匙開不了門。
她試了幾次,都打不開。
恰巧隔壁張嬸嬸買菜回來。
「小李,青青,你們回來啦?!」
她高興地將我們拉到她家,還給我煮了一碗糖水荷包蛋。
媽媽提起鑰匙打不開鎖的事,懷疑是門鎖壞了。
張嬸嬸卻一副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勸媽媽:「……你還是問問青青爸,前幾天我看他換鎖來着。」
換鎖?我媽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等到下班,爸爸終於回來了。
一個月沒見到他,我突然對他有一種莫名的生疏感。
我扭捏着上前打招呼:「爸爸!」
爸爸一愣,見是我,高興萬分:「青青,你出院啦?」
我點點頭,正想回應他,一個人影竄了出來,用力將我推倒在地。
「他是我爸爸!」聰聰滿臉兇狠地朝我吼道。
我這纔看清爸爸身邊還站着小顧阿姨,她手裏拎着菜籃。
「聰聰,不能這麼沒禮貌,這是青青姐姐。」她拉住聰聰,溫聲勸他。
聰聰人被拉住,但是腳卻猛力朝我踢來:「我沒有姐姐!她不是我姐姐!」
媽媽趕緊過來護住我,將我抱起,她自己卻被聰聰狠狠踢了幾腳。
看見聰聰踢媽媽,我氣壞了,伸手朝聰聰狠狠撓去,在他臉上撓出幾道深深的血印子。
「啊!」小顧阿姨尖叫起來,隔在我和聰聰中間。
「哎呀,你這孩子怎麼撓人啊,我家聰聰破相了可怎麼得了?」
「陳哥,你看看她,把聰聰臉都撓出血了……」小顧阿姨說着就要哭出聲。
聰聰被撓得滿臉血都還沒哭呢,她倒先哭起來。
想不到小顧阿姨竟是個愛哭鬼。
「陳青青!」爸爸怒喝一聲,一個大巴掌朝我扇來。
又是媽媽擋在我身前,替我接住了那巴掌。
「李慧……」望着媽媽臉上的巴掌印,爸爸有些慌亂:「對不起,我不是……」
話沒說完,就被媽媽反手一耳光給還了回去。
媽媽看爸爸的眼神冷漠極了,再也不像從前,一看見爸爸滿眼都是笑意。
「把門打開。」媽媽指了指門。
爸爸捂着臉,神情更慌了:「李慧……」
「我讓你把門打開!」媽媽眼裏似藏了把刀,看得人冷颼颼。
爸爸拿鑰匙的手有些哆嗦。

-6-
打開房門,我才發現家裏變了樣。
鞋架上面放着的不是我的鞋子,是男孩的樣式。
桌上的搪瓷水杯也換成了玻璃杯。
沙發上白色的沙發巾不見了,我牀頭的布娃娃被剪得稀碎丟在上面。
還有我珍愛的連環畫也被染上一坨坨黑色的墨水。
我委屈得哭出聲。
媽媽一邊哄我,一邊看着爸爸:「這是怎麼回事?」
爸爸有些心虛地看着我們。
「這不聰聰老是咳嗽不好嘛,小顧家陰暗潮溼,對孩子呼吸道不好。你跟青青又不在家,我就想着讓小顧他們暫時搬來我家住,等聰聰好了,就搬回去。」
媽媽冷冷笑了笑:「那我們住哪兒?」
「我們暫時搬去小顧的宿舍住。你放心,那邊我都收拾好了,你跟青青過去住很方便的。」
「那我不同意呢?」
許是沒想到一向順從的媽媽會反對,爸爸有些惱怒:
「這房子可是廠裏分給我的,自然我說了算,我說給誰住就給誰住。」
廠裏規定雙職工只能分一套福利房,並且是按工齡分。
爸爸比媽媽工齡多兩年,於是媽媽就放棄了自己的名額,用爸爸的名額分到了這套一室一廳的樓房。
小顧阿姨是愛人過世後,才調到我們廠的,只分到了一個單間的職工宿舍,自然是沒有我家好的。
我哭得更大聲了:「我不要去小顧阿姨家,我就要住自己家。」
「爸爸,你是壞人。我生病了,你也不拿錢給我治病。聰聰生病你一直陪在他身邊,我生病你連看都不來看我。你給聰聰買電子手錶,卻連水果罐頭都不給我喫。那個罐頭票是媽媽賣血換來的,你也搶去給聰聰。家裏什麼東西你都拿去給小顧阿姨和聰聰,現在還要趕我和媽媽走……」
我的哭聲吸引來不少剛下班回家的叔叔阿姨。
他們聽到我的哭訴,都震驚無比。
「青青爸,你是腦子有病吧?自己孩子的死活不管,卻守着別人的孩子轉,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聰聰的親爸呢!」
「你這就不對了,孩子剛出院,你就要攆人家走。再說這房子也不是廠裏分給你一個人的,是分給你和青青媽的。」
「你之前還說青青是裝病,可青青生病的事上了報紙,是首都來的專家治好的。」
「虧得你是青青爸,不然鐵定告你個污衊罪。」
爸爸和小顧阿姨被周圍人指責,臉色十分難看。
「不是不是,大家誤會了。我沒有不管青青,只是這段時間比較忙。」爸爸說着,拉過聰聰,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從他手上取下那塊電子手錶。
「你們看,這手錶其實是我給青青買的。聰聰看着好玩,借去玩了幾天。我怎麼會不關心自己的女兒,去關心別人的孩子呢。」
爸爸好說歹說,周圍的叔叔阿姨才散了去,畢竟是家務事,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麼。
見人ƭŭ₇都走了,爸爸轉頭又對媽媽發起火:「不就是讓你搬個家嗎,你非要把事情鬧大?也不嫌丟人!」
「爸爸,明明是你在鬧事!」我不服氣地上前跟他理論,卻被媽媽拉住了。
她神色淡然地對爸爸說:
「陳明,這樣吧,你看青青才從醫院回來,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也很累,今天不如就別讓她走了,先讓她緩兩天。」
說着又望向小顧阿姨:「小顧,今天暫時先委屈你跟聰聰住宿舍,你看行嗎?」
爸爸忙朝小顧阿姨使眼色,高興地說:「我就說我愛人通情達理吧,她心地好,是個熱心腸,最喜歡幫助人。」
媽媽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
「慧兒,你做做青青的工作,我今天就住車間值班室,明天來接你們娘倆。」
走之前爸爸還來摸摸我的頭:「青青最乖,要多向你媽媽學習。」
讓我很厭惡。
晚上,我依偎在媽媽懷裏:「媽媽,我怕,我不想被攆走。」
「放心,誰也攆不走你。」媽媽輕輕拍着我的背。
「媽媽,爸爸爲什麼對小顧阿姨和聰聰這麼好,把什麼都給他們,連家都要給他們?」
媽媽笑了笑:「因爲聰聰的爸爸救過你爸爸的命,他臨終前讓你爸爸幫着照顧小顧阿姨母子。」
我聽了心裏很沉重:「那這恩情豈不是還不完了,爸爸欠聰聰爸爸一條命啊!」
「那他拿自己的命去還好了。」媽媽聲音有一絲不屑,「把我們拖去給他墊背算怎麼回事?」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去了廠裏總務處——舉報爸爸私下轉讓福利房。
廠裏有禁止私下轉讓福利房的規章制度,只是查得並不嚴格,屬於民不告官不究。
可一旦有人舉報,就會派人來調查,情況屬實是會收回福利房的。
不少私下轉讓房子的人會提前約定好,是臨時來串門的,或者親戚朋友去小住的,總務處也不會天天派人去查。
但是這次舉報的是房主ƭŭ⁷本人,媽媽肯定是不會替這個行爲打掩護的。
總務處叫了爸爸去了解情況,爸爸連忙解釋是夫妻間的玩笑話,沒有真的將福利房轉讓給別人住。
總務處當着他的面,將嚴禁轉讓福利房的規章制度逐字念給他聽。
爸爸聽得滿頭是汗,保證絕對不會私下轉讓福利房。
他前腳剛從總務處出來,後腳就收到我媽打包讓人帶去的,放在我家的小顧阿姨和聰聰的東西,以及那把被換下的新鎖。
爸爸氣得直接住進車間值班室,很多天都沒有回家。

-7-
我每天都守在窗戶邊,一邊張望,一邊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也不知道。
這個星期天,遠遠地,我就看見爸爸左手拎着冬瓜糖和桃酥,右手拎着雞蛋糕和鹽炒黃豆,朝家走來。
我大吼一聲:「爸爸回來了!」
爸爸聽到我的叫聲,臉上一笑,揚了揚手中的零食,加快了步伐。
我卻快速朝門跑去,「啪」地將門關上,反鎖。
還找了凳子將門抵死。
「媽媽,爸爸又來搶房子了!」我神色緊張地跑去找媽媽,「可得把門守好,不能讓他進來!」
敲門聲響起。
我緊張得汗毛都豎起。
媽媽見我這樣有些好笑,寬慰我道:「別怕,他搶不走房子。」
爸爸還是進了門,我警惕地看着他,時刻戒備着。
「青青,你最喜歡的冬瓜糖,很甜哦。」爸爸拿出一塊冬瓜糖哄我。
我皺起鼻子,十分嫌棄:「我牙疼。」
「那……喫塊桃酥吧。」
「我口乾。」
「炒黃豆?」
「喫了屁多。」
爸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又跑去幫媽媽擇菜。
一個上午,爸爸都跑上跑下,想着方兒地逗我和媽媽開心。
我記起我的連環畫裏有一句話,叫「無事獻殷勤」。
後半句怎麼說來着,忘了。
果然,喫午飯的時候,爸爸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你說什麼?離婚?」媽媽很是喫驚。
我也很喫驚,「離婚」不是罵人的話嗎?
我記得隔壁六棟的陳阿姨,每次與人吵架,別人都罵她是「離了婚的女人」。
還有託兒所裏的一個小夥伴,每次有人欺負他,就會說他爸媽離了婚,沒人要他。
「我說了是假離婚,聰聰不是馬上要上小學嗎?小顧的戶口還在原廠沒有轉過來,聰聰就讀不了子弟校。」爸爸壓低聲音。
「那他就讀其他小學呀。」
「其他小學哪裏有子弟校好?等他上了小學,我就跟小顧離婚,跟你復婚。」
「不行!」媽媽堅決反對道,「要是離了婚,青青一定會被指指點點的,她也馬上要上小學了。」
「你就只考慮青青,一點都不爲聰聰着想嗎?」
「我爲什麼要爲他着想,他又不是我孩子!」
「你這人怎麼這麼自私?讀書是大事,怎麼能耽擱孩子?」
「青青還這麼小,大人離婚對她影響很大,我是不會同意的!」
……
爸爸和媽媽爭吵起來。
我憂心忡忡。
如果爸爸媽媽離了婚,我是不是也成了沒人要的小孩?
我感到深深的恐懼。
爸爸走了,走時眼裏滿是陰鷙。

-8-
媽媽變得更忙碌。
之前爲了在醫院照顧我,她調了不少班,現在爲了還班,通常是白班夜班連軸轉。
當初繳住院費,媽媽找人借了錢。
爲了還錢,她去隔壁手套廠接了不少私活回來做。
就在她忙得天昏地暗時,有人舉報她上班時間擅離崗位,還接外廠私活。
媽媽有時上夜班,放心不下我,會中途回來看看我。
這種事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也不止媽媽一人這樣做,沒想到會有人舉報。
媽媽被扣了工資,還被警告處分。
後來,媽媽才知道,舉報她的不是別人,正是爸爸。
爸爸說媽媽要是不同意跟他假離婚,他就會一直舉報媽媽,讓她照顧不了我,也接不了私活還不了債。
一時之間,我對爸爸恨得咬牙切齒。
這天,媽媽問我,如果她和爸爸離婚了,我會不會難過。
我不會難過,我只是恐懼,恐懼成爲單親家庭的孩子。
可是看見媽媽髮間出現的銀絲,看見她越發瘦削的身體,看見她粗糙變形的手指。
我搖搖頭:「媽媽,我不難過。離婚沒什麼大不了,我託兒所的小夥伴,他爸媽就離了婚,他照樣很開心啊!」
媽媽眼眶紅了紅,似是做出什麼重大決定。
她將爸爸叫了回來,還做了一桌好菜。
「想通了?我都說了,我們只是暫時假離婚,你非要把事情搞複雜。」爸爸漫不經心拿起碗筷。
媽媽給爸爸滿了一杯酒:「嗯,我想通了。」
爸爸面露喜色:「想通了就好,我們先去打離婚證明,找哪天我跟小顧再把結婚證扯了,得趕在孩子開學前把這些辦好。」
「離婚是可以,但是我有條件。」媽媽話鋒一轉。
「什麼條件?」爸爸皺眉。
「離婚是實打實離,沒有假離婚一說。這婚一離,我跟青青是肯定要搬離這裏的,這個你得補償我們。
「還有,之前你從家裏拿去補貼顧小梅母子的錢和糧票油票蛋票這些,有一部分是我的,這些你折算成現金還給我。
「青青住院雖然費用報銷了一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自費,這是找人借的,原本我打算自己接私活還,但是被你舉報了,就由你來還。
「還有青青的撫養費……這些加起來,你給我三千塊錢。」
爸爸瞪大眼睛:「你說什麼?三千塊錢?你怎麼不去搶啊?我不喫不喝十年也才三千塊錢。瘋了!你簡直瘋了!不可理喻!」
「我要是不答應,這婚你就不跟我離了唄?李慧,真想不到你是這種掉進錢眼的人。」
「不。」媽媽語氣平和,「這婚我離定了。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會去派出所檢舉你亂搞男女關係。你別忘了,你在市醫院住院單上填寫的身份可是聰聰爸爸,你不止亂搞男女關係,還有私生子。」
爸爸一時語塞,頭上開始冒出冷汗:「李慧,你就非要把事情鬧到無可轉圜的餘地嗎?」
「是。」媽媽點頭。
「你回去跟顧小梅商量一下吧。要是同意了,離婚時我還可以配合你們一下,讓你們結婚不至於被人說三道四。否則,大家都不要好過哈。」
爸爸氣呼呼地走了,一桌好菜都沒喫幾口。
媽媽在後面追着喊:「還有這頓飯錢你也得出。」
回頭朝我解釋:「都離婚了,幹嘛讓他白喫。」
我深以爲然。
最終,爸爸媽媽還是把婚離了。
爸爸東拼西湊找人借了五百元,其餘的錢打了欠條。
媽媽也沒把他逼急,託關係找了間位置好的宿舍。
搬家那天,聰聰在一旁耀武揚威地看着我:「這下你該滾了吧!」
我沒有反駁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
「咦?」他看見我手上拿着的一把玩具水槍。
「這水槍是我的我的,我要我要!」他上前來一把搶走水槍。
看見我手上的布娃娃也來搶:「這個也是我的,是我的。」
話沒說完又來搶我手上其他玩具。
怎麼什麼都想要?
我出門在花盆裏一手抓一坨泥:「這也是我經常玩的,都給你,給你!」
說着朝他臉上狠狠呼去。
耳邊又傳來小顧阿姨的尖叫聲,和爸爸的斥責聲。
我毫不理會,跟着媽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家。

-9-
小孩子的煩惱就像烏雲,風一吹就散了。
我很快適應了新宿舍,還交到了新朋友。
九月到了,我穿着媽媽縫製的新裙子,揹着新書包,興高采烈地去子弟校報到。
在教室門口,我見到了爸爸和小顧阿姨,他們牽着聰聰的手,一家三口幸福洋溢在臉上。
爸爸見了我欣喜地打招呼:「青青,你也是二班嗎?」
我抿着嘴點點頭,躲開他伸來摸我頭的手。
爸爸面容一僵,有些失落。
「媽媽我進去啦。」我鬆開媽媽的手,進了教室。
我跟聰聰分到了同一班。
每天他都會跑來奚落我一番。
「陳青青,你爸爸不要你了吧?」
「陳青青,你爸媽是不是離婚了呀?」
「陳青青,你是不是沒爸的孩子呀?」
……
旁邊的小男生們也會跟着起鬨:
「陳青青沒爸爸!」
「陳青青是孤兒!」
我氣紅了眼眶,強忍住不掉下淚。
因爲我一哭,聰聰又會帶着一幫人在一旁取笑:
「陳青青,好哭鬼!」
我想告訴媽媽,可每次看見媽媽關切又疲憊的眼神,怎麼都說不出口。
這天,得意忘形的聰聰將手伸向了前桌的女生。
他把女生的辮子綁在自己的桌縫裏,女生一起身,頭皮被扯得生疼,發出慘叫聲。
還沒等聰聰拍手大笑,那女生轉身揚起手中的書便朝聰聰扇去。
將聰聰扇倒在地不算,她還飛身撲了上去,騎在聰聰身上打。
這個年紀的女生大多比男生身量大,聰聰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餘子聰,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女生指着他鼻子罵道。
我朝女生露出欽佩又羨慕的眼神,她真的好勇敢啊!
女生打完餘子聰起身,特意朝我的方向看了看,用眼神示意我:
看見沒,就這麼收拾!
餘子聰被打哭了,哇哇大哭。
我趕緊過去落井下石:「餘子聰,好哭鬼!」
沒一會兒,周圍同學都開始節奏整齊地大喊:「餘子聰,好哭鬼!」
餘子聰哭得更大聲了。
原來反擊餘子聰是件這麼容易的事!

-10-
自那以後,餘子聰說:「陳青青,你爸爸不要你了。」
我便說:「餘子聰,你爸爸死了。」
餘子聰說:「陳青青,你爸媽離婚了。」
我便說:「餘子聰,你媽二婚了。」
餘子聰說:「陳青青,你爸不要你了。」
我便說:「他去給你當後爸了。」
他半句便宜討不到,還經常被氣得面紅筋暴,衝過來要打我。
我一擼起袖子,他又不敢了。
再加上,安欣在一旁冷冷看着,就等着他先動手,好跟我一起痛扁他。
安欣就是那個把餘子聰按在地上打的女生。
很長時間,餘子聰都不敢再來招惹我。
我心情好極了,成績蹭蹭往上竄,還交到了不少好朋友。
這天放學,餘子聰突然又作妖,堵在校門口衝着我大罵,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
我也不慣着他,禮尚往來回應他。
正是放學時間,校門口聚集了不少學生和家長。
都只當小孩吵架,一笑置之。
「陳青青!」突然一聲怒吼。
我回頭,只見爸爸臉色鐵青,雙眼噴火站在那裏。
「你怎麼能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是誰教你的?快向聰聰道歉!」他氣勢洶洶一把拉住我,往我屁股狠狠打了幾下。
人們一下便被吸引住,都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好似我是那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不!」我奮力掙開爸爸的手,「是他先罵我沒有爸爸的!」
餘子聰在爸爸身後得意地做着鬼臉:「你就是沒爸爸,沒爸爸,我又沒說謊,是你說謊,你說我爸爸死了,我爸爸就在這兒,他活得好好的。」
旁邊有人勸道:「小姑娘不能這麼說的,你媽媽沒有教你不能說這種惡毒的話嗎?」
「是啊,趕緊給這個同學和他爸爸道個歉。」
「這位同志,你也別生氣,孩子還小,有口無心,你別往心裏去啊。」
我看了看四周圍攏的人,眉頭一皺,指着爸爸大聲道:「我沒說謊,他就是我爸爸!」
餘子聰撒嬌地搖着爸爸手臂:「爸爸,爸爸,你快告訴他們你到底是我爸爸還是她爸爸。」
餘子聰催促着,爸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爲難了片刻。
然後,他摸了摸聰聰的頭:「我當然是你的爸爸。」
小顧阿姨從一旁走了過來,頗帶深意地衝我笑了笑。
她走到爸爸身邊:「我就說讓你別來,你非要來,不就是小孩子鬧着玩嘛,又不是多大的事。」
「我要不是聽見聰聰跟你告狀,還不知道他在學校被欺負成這樣。」爸爸說着狠狠朝我瞪了一眼。
「叔叔!」我深吸一口氣,朝爸爸喊了聲。
爸爸愣住了。
「你不是說我讓你打屁股,你就當我爸爸嗎?你撒謊!」我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
「你既然不是我爸爸,爲什麼要打我屁股?媽媽說屁股不能隨便讓人摸……你這是耍流氓!」說着我放聲大哭起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人羣中看熱鬧的人,臉色瞬間就變了。
「這位同志,你既然不是人家家長,爲何打小ṱů⁰姑娘屁股?」
「這哪裏是打,我看明明就是摸!」
「真不要臉,欺負小姑娘。」
「真是個流氓!」
「要不,扭送派出所吧,這人膽大包天,在校門口都敢耍流氓,就怕他以後還會對別的小姑娘下手。」
「對對對,送派出所去,一定讓公安同志調查清楚。」
人羣湧動,要將爸爸扭送至派出所。
爸爸這下徹底慌了,連忙解釋:「我是她爸爸,我真是這小姑娘爸爸。」
可誰還聽他解釋,他越解釋就越挑起人們的憤怒,認爲他謊話連篇,有人甚至還動了拳頭,將爸爸打得鼻青臉腫。

-11-
派出所的同志去了爸爸的三廠區調查情況,雖然最後解除ẗū́²了誤會,但爸爸在三廠區出名了。
廠領導很生氣,認爲爸爸生活作風很有問題。
車間主任退休後,那個位置本來就爭得熱火朝天,現在跟爸爸半毛錢關係也沒有了。
聽張嬸嬸說,爸爸心情不好,在家經常跟小顧阿姨吵架。
小顧阿姨也沒有當初那般溫柔小意,惹急了會上手摔盤子摔碗。
餘子聰經常紅腫着眼睛來上課。
他不敢再到我面前鬧,因爲媽媽找了學校老師,老師警告他若是再惹事就請家長。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三年級。
世界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買大米可以不用糧票了,買雞蛋也可以直接用現金。
百貨公司翻新重建,又高大又漂亮,裏面的貨物琳琅滿目,都是按需購買。
國家大力發展市場經濟,個體也可以開店做買賣了。
媽媽的工資從二十五漲到了八十。
廠裏集資建房後,很多福利房空了出來,媽媽排隊申請到了一室一廳的房子。
張嬸嬸一家搬進了新蓋的大樓裏,足足有七層樓高,又寬敞又明亮,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
媽媽說,等下次Ṱù₇集資建房,我們也能排上號。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
爸爸和小顧阿姨還是住在以前那套房子裏,但是他把鄉下的爺爺奶奶接來了。
爺爺奶奶聽說爸爸離婚,沒有多大反應,他們原本就不喜歡我和媽媽。
但他們也不喜歡餘子聰,說小顧阿姨能生兒子,讓她跟爸爸再生一個。
雖然餘子聰不是爸爸親生的,但戶口是上在一起的,按政策是沒有再生指標的。
但是經不住爺爺奶奶天天鬧,於是爸爸就找關係給餘子聰辦了個殘疾證明。
因爲身體殘疾不好裝,只好讓餘子聰裝傻,辦了個智力殘疾證。
可把我跟安欣樂壞了,從此餘子聰就是國家認證的智障了。
爸爸和小顧阿姨也如願以償生了二胎。
但願望只達成了一半——第二胎是個女娃。
爺爺奶奶又不樂意了,覺得爸爸離過一次婚,也能離第二次婚,天天攛掇他跟小顧阿姨離婚。
小顧阿姨坐月子期間沒少受爺爺奶奶的氣,奶水都氣沒了。
爺爺奶奶不肯讓爸爸給孩子買奶粉,直接用米湯喂,沒幾天就把娃喂進了醫院。
那天,我跟媽媽去醫院找雪雪阿姨一起去看電影。
看見小顧阿姨一個人抱着扎着頭皮針的孩子蹲那兒,神情憔悴,一邊抹淚一邊看着輸液瓶。
雪雪阿姨唏噓地跟我們說了這個事情,媽媽嘆了口氣。
「終歸孩子是無辜的。」
她在醫院小賣部買了大人喫的蛋糕和牛奶,還買了一袋嬰兒奶粉,給小顧阿姨送去。
小顧阿姨沒想到這個時候向她伸出援手的居然是我媽媽。
當下便抓着我媽的手不放,放聲大哭起來,說着對不起我媽和我的話。
我和媽媽心裏五味雜陳。

-12-
小顧阿姨說什麼都不跟我爸離婚,就這麼又拖了幾年。
我初中還是讀的子弟校,跟安欣又分在了一個班,餘子聰在另一個班。
明明辦的假殘疾證,但餘子聰真的變得有些癡癡傻傻,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或者長時間發呆。
以前的老鄰居說,爺爺奶奶和爸爸經常打餘子聰,就是爲了逼小顧阿姨離婚。
爸爸來找媽媽,要和媽媽復婚。
讓媽媽跟她一起申請廠裏第二批的集資房,他工齡長,可以優先選房,到時媽媽出一半錢,他出一半錢,把爺爺奶奶接來一起住。
「你不知道,我們一家六口擠在福利房裏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爸媽年紀大了,不能喫這些苦了。集資房面積大,夠我們一家五口生活。我倆一間臥室,爸媽一間臥室,青青還是睡客廳。」
連房子都分配好了,沒我的份兒。
我嚴重懷疑,到時爺爺奶奶也會逼着爸爸給我辦張智力殘疾證,好申請再生指標。
媽媽忍着對爸爸的噁心問:「那顧小梅母子,還有你的小女兒怎麼辦?你選了集資房,福利房可是要退給廠裏的。」
「他們?他們愛上哪兒上哪兒。」
「可是據我所知,你們還沒離婚呢吧?」
爸爸一聽此話就露出煩躁的表情:「當初也是爲了幫她纔跟她假結婚,想不到她像狗皮膏藥一樣黏着我。實在不行,我就打到她離婚。」
以前爸爸再混賬,也沒有動手打過人。
想不到短短几年,他竟變成這樣。
也或許他骨子裏就是這樣的人,在安逸生活下善於僞裝自己。
一旦美好生活被破壞了,便會露出本來面目。
媽媽倒吸一口涼氣,拿着掃帚將爸爸攆走了。
「滾!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真倒胃口!」
我配合地給媽媽遞上一盆水,她邊潑爸爸邊責怪我接的不是開水。

-15-
高中,我考到了市重點。
餘子聰沒有考上高中,爸爸也不願意拿錢給他讀職高,想把他安排進廠裏當學徒。
誰知去年還是全國一百強的廠,今年就迎來了下崗潮,很多工人被迫下崗。
破產小組進駐廠裏進行清算。
媽媽也被迫買斷工齡下崗了。
所幸我們之前申請到了破產前最後一批集資房。
因爲爸爸捨不得掏錢,還打着主意跟媽媽復婚後住進我們的房子裏,所以他們沒能趕上廠裏最後一波紅利。
他們一家還住在福利房,福利房由房管所統一接管,每月只需繳納低價租金。
高中離家遠,我選擇了住校。
媽媽也閒不下來,她和下崗的小姐妹在工地附近支了個攤——賣盒飯。
因爲她們賣的盒飯量大管飽,還送湯,生意出奇地好。
等我高中快畢業時,媽媽神神祕祕地跟我說,她這些年賣盒飯賺了不少錢,早把我大學費用準備好了,還在我高中附近買了套房。
因爲當初喫了爸爸把我們攆出門的虧,所以媽媽對房子有特別的執念,認爲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
後來我考到了醫科大學,媽媽咬咬牙,在醫科大學附近又買了套房。
她在大學附近租了個小門面,賣炒菜炒飯。她經驗豐富,出菜快,味道好,深受學生喜愛。
大三那年,我們以前廠子的集資房被劃入拆遷範圍,聽說那裏要打造新型商圈。
媽媽很是捨不得,但是也不好妨礙城市建設,還是很爽快地簽了字,拿到了賠償金。
爸爸他們的福利房也在拆遷範圍,但是由於他們的房子是屬於房管所的,所以他們得不到賠償款,由房管所另外給他們安排房子,同樣只需要交付低價租金,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媽媽懷舊,加上對房子的執念,拿到賠償款後,她又在郊區花低價買了套老工房。
沒想到,剛辦完過戶,就傳來那裏要建大學城的消息,又要面臨大面積拆遷。
媽媽沮喪極了:早知道就不買了,辦過戶手續也很繁瑣的。
媽媽又一次拿到了拆遷款。
畢業後我去了市醫院工作。
媽媽二話不說又在市醫院附近給我買了套房。
怕我以後結婚有了小孩,小孩上學需要房子,又在小學附近買了房。
她扳着手指數了數,覺得以後可能不會無家可歸了,買房的執念才稍稍放下。
沒想到,房價突然開始蹭蹭往上漲。
媽媽在高中、大學、小學附近買的房全是黃金地段,房價漲得我們望塵莫及。
媽媽拍了拍胸口,驚魂未定:「還好我買得早。」

-13-
再次聽到爸爸的消息,是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說他全身骨折,傷得很嚴重。
下崗後他沒有正式工作,一直靠着買斷工齡的錢過日子,生活過得緊巴巴。
後來房子拆遷,拆遷款也沒他的份,他越發氣大,認爲這都是因爲小顧阿姨不跟他離婚造成的。
他開始酗酒,喝醉了就打人,打小顧阿姨, 打餘子聰, 打小女兒。
爺爺奶奶不攔着,還火上澆油,說小顧阿姨是災星,說餘子聰是拖油瓶。
餘子聰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時常一個人坐在樓下自言自語。
這天,爸爸喝完酒回家,又看到餘子聰在樓下來回踱步, 嘴裏唸唸有詞,一旁過路的人都躲着他走。
爸爸氣不打一處來,走過去對着餘子聰就是一腳, 將他踹翻在地,又對着他身體不停踢踹。
餘子聰受了驚嚇,一邊叫着「別打我」,一邊用手擋開爸爸的腳。
爸爸原本喝了酒就重心不穩, 被餘子聰擋了幾下, 就朝Ṱṻⁱ後退去。
不料後面是個堡坎, 爸爸沒收住腳, 就掉了下去。
我跟媽媽趕了過去,醫生說爸爸最嚴重的不是骨折, 而是大腦遭到撞擊。
餘子聰已經被送去精神病院。
小顧阿姨神情麻木地守在病牀邊。
她早已不復當年的青春靚麗, 被生活磋磨得只剩下乾枯的軀體,和一雙空洞的眼睛。
爺爺奶奶看見我, 一把抓住我的手, 生怕我跑了:「你是他女兒, 你得負擔他醫藥費,你得給他養老。」
不料小顧阿姨回過神,一把打掉他們拉着我的手:「不關她的事!陳明沒養過她,她也不用養陳明!我說了,陳明往後的日子,我來負責,你們找她幹嘛?」
說着她朝我和媽媽罵道:「誰讓你們來的?都離婚這麼多年了,你們早就沒有關係了, 走走走,以後別來了,看見都煩!」
我和媽媽被她攆了出來。
沒走幾步,有人叫住了我們。
是爸爸和小顧阿姨的小女兒,她今年十六歲了, 除了瘦一點,五官跟爸爸和我很像。
她好奇地打量了我幾眼:「你是……姐姐嗎?」
我笑着衝她點點頭。
她又看了看我媽,然後朝她鞠了一躬:「阿姨, 聽我媽媽說,當初要是沒有你,我就餓死在醫院了。我一直想當面向你說聲謝謝!」
媽媽連忙從包裏掏出幾百元塞到她手上。
「好孩子,好好唸書,以後會好起來的。」
再後來, 聽說小顧阿姨找了輛車,將爸爸和爺爺奶奶拉回了鄉下Ṭüₖ。
爸爸在牀上躺了大半年還是走了。
爺爺奶奶被姑姑接走,再也沒聽到他們的消息。
有次, 我跟媽媽去超市,竟發現小顧阿姨在生鮮區殺魚。
遠遠地她朝我們笑了笑:「新鮮的,要不要來一條?」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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