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見月明

謝長昀有一個軍師。
女扮男裝,白天給他出謀獻策,夜裏給他溫香軟玉。
回家後,他裝作爲難。
「我剛得知,軍師原是女兒身,她對我照顧有加,人言可畏,我打算迎她爲平妻。」
「下月十五,與你一道進門。」
「你多準備一套嫁衣。」
我點點頭。
出門時,我說:「有聖旨,放在你書房,將軍自行去看吧。」
他以爲,又是皇后讓他好生照顧我的廢話。
不屑一顧。
不知道,那是我們的退婚聖旨。

-1-
謝長昀回京,大軍駐紮在城外五里。
我拎着食盒去迎他。
食盒裏是他最愛的杏仁酥。
我親手做的。
拿着將軍府的腰牌,一路暢通無阻。
直至帥帳外。
「長昀……別,你輕一些……」
「……你也不怕被人聽見!」
「你是我女人,夫妻敦倫,天經地義,誰來了本將軍也不怕。」
帳內,女子嬌媚婉轉,男人低沉喘息。
是謝長昀的聲音。
空氣裏,似乎還瀰漫着一股說不清的氣味。
我站在帳外,只覺得眼前一黑。
「……沈昭?不過是個沒見識的小婦人,除了會煮茶繡花,還能做什麼?」
「不足你千分之一……現在是說她的時候嗎……」
握着食盒的手緊了緊。
我死死盯着殿中那對交疊的身影,渾身血液衝上腦門。
足底像生了根,一動不動。
噁心得想吐。
早聽聞謝長昀在軍中有一個軍師,女扮男裝,白日是軍師,晚上是紅顏知己,春帳衾暖。
我只當是謠言。
如今親耳所聞,現實比傳言更不堪。
翠香低頭扯了扯我袖子。
「小姐……」
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到了旁邊的營帳,等着。
過了半個時辰。
帳簾猛地掀開,謝長昀進來,有些衣衫不整,額頭細汗淋漓。
見是我,眉頭一皺:「你來做什麼?」
我垂眸,將食盒遞上:「你是我未婚夫,你回京,我不能來麼?」
我不善廚藝,天未亮就鑽進廚房。
洗手作羹湯,手指都是刀傷。
如今,他並不高興。
「軍營重地,你一個女子擅闖,成何體統。」
緊接着,一名「男子」大刺刺地進了帥帳,青衫束髮,細頸都是掩不住的胭脂紅暈。
她當我傻。
笑意盈盈:「這位莫不是將軍的未婚妻,沈昭姑娘了?」
「沈姑娘,長昀久居軍中,不解風情,你別怪他不會說話。」
謝長昀不耐介紹:「林鈺是我軍師。」
他催我:
「軍營重地,這裏沒你的事,快走。」
我放下食盒。
轉身離開。
林鈺追了上來,塞回我手裏。
無人時,她無需忌憚,揚眉輕笑:「你這般木訥無趣,難怪將軍厭棄。」
「女子當如男兒,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而非整日困於後宅,以夫爲天。」
「明知男人不愛,還要腆着臉往上湊,同爲女子,我替你感到羞恥。」
我笑笑。
是啊,我木訥無趣。
非謝長昀喜愛的女子。
如今,他也非我良人。
這樣的男人,我找不到要的理由。
踏上馬車:「青黛,走吧。」
「小姐,去哪?」
「進宮。」

-2-
我有眼無珠。
我與謝長昀的這門婚事,是我親自選的。
那年北疆戰報傳來,沈家男兒全部戰死,一門榮耀,卻只剩我一個孤女。
皇上許我一輩子榮華富貴,連夫君,都由着我選。
只願我一世安康和樂。
滿園錦繡,皇后讓我挑一個合心意的郎君。
遠遠的,我指着那個執劍而立的人。
謝長昀。
選他,是因爲他不一樣。
父兄戰死,痛失至親之際,有高門貴女笑我是天煞孤星,克盡血親。
舉目無親,再無人爲我出頭。
默默在牆角掉淚。
謝長昀路過,遞來一方素帕。
聲音很溫柔:
「沈家滿門忠骨,不該受此折辱,你是將門之後,更不要妄自菲薄。」
過了幾日,皇上杖責了辱我的人。
皇后憐我無親,收我爲義妹。
他一點善意,我念念不忘。
但我也不想他被迫娶我,特意去了校場尋他,問個清楚。
他正在練劍,劍鋒如雪,身長玉立。
我滿臉通紅,仰頭問:「你能娶我嗎?」
那時,謝長昀愣了一瞬,然後收劍入鞘,淡笑點頭:「好。」
婚約定下後,我滿心歡喜。
我很任性。
如今,我反悔了。
我說明了緣由,求皇后爲我解除婚約。
要嫁他的是我,不嫁的也是我。
皇上三妻四妾,皇后已然習慣。
我以爲她會生氣,或者勸我忍讓。
「你都想好了嗎?」皇后問。
我重重點頭。
她只輕嘆一聲,拉過我的手:「傻孩子,沈家爲大梁守疆衛國,滿門忠烈,你自然有任性的資本。」
「若你那點幸福,我當姐姐的還護不住,就是本宮愧對沈家。」
我伏在她膝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皇后撫着我的發,柔聲道:
「那混不吝的,配不上你。」
「朝中好兒郎多的是,本宮再爲你挑個更好的,這次,你就聽本宮的吧。」
我搖頭。
這世上,最難得的,不是錦繡良緣,而是兩心相許。
若沒有,不嫁也罷。
回到將軍府時,已暮色四合。
我抬起頭。
將軍府的鎏金牌匾在殘陽下泛着冷光。
我跟謝長昀訂親後,他擔心我一個人在沈府無親眷照拂,便讓我先以客人身份住進將軍府。
再待我年滿二十成親。
親手帶我進西廂,離他書房最近,他那時說:「以後,便拿這裏當家吧。」
「我將軍府的人,沒有人敢欺負。」
可今日,欺我最狠,負我最深的人,也是他。
「青黛。」
我喊來貼身丫鬟。
「清點一下我帶來的家當和奴僕。」

-3-
當初我篤定,住進將軍府後,這裏就是我的家。
幾乎把整個沈府都搬了過來。
如今清點起來,東西不少。
沈府的東西好認,但謝長昀的東西,青黛拿不定主意。
「小姐,這幾件……」
青黛捧着錦盒,遲疑地走過來。
「這是將軍送的,要帶走嗎?」
手指一一滑過。
螺鈿鳳釵,是前年上元節,謝長昀親手爲我簪上的。
泛黃的兔子燈籠,那夜滿城燈火,他提着燈籠,在人潮中找到我,說:「記住了,昭昭喜歡花燈,往後餘生,都帶你來看。」
一首詩箋,一方手帕,每一件,我都視若珍寶。
歡喜得整宿睡不着。
「不要了。」
我轉身去理書案。
袖口掃落筆洗,水漬在紙上漫開,像極了他送我這套文房四寶時,我歡喜得打翻了的墨汁。
我整理家當的動靜很大。
管家匆匆趕來,目光掃過箱籠,欲言又止。
躊躇半晌,緊張問:
「小姐,您這是要去哪?」
解除婚約的旨意還沒拿到,我不便說實情,只說:「還有月餘成親,按習俗,成親前不能見。」
「我先回沈家。」
管家連連稱是。
第二天,院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
管家又過來,身後跟着幾個工匠,都帶着鐵秋鎬頭。
還帶了謝長昀的原話。
「將軍說,軍師在京城舉目無親,以後要暫住將軍府。」
「軍師體虛,西廂朝陽,適合她休養,讓小姐將西廂收拾出來。」
下人已刨起我跟謝長昀親手種下的西府海棠。
「軍師喜歡合歡樹,將軍說,要在西廂種滿。」
這偏愛,明目張膽。
海棠轟然倒下。
落英全餵了土。
謝長昀或許忘記了,我最喜歡的便是雨後的西府海棠,他說過,西廂以後就是我們的新房。
咔嚓一聲,樹下的鞦韆也斷了繩。
管家站在一旁,小心翼翼說:
「小姐喜歡鞦韆,往後在正院再搭一架便是……」
「不用了。」
我彎腰拾起一枝海棠。
我無所謂了。
「將軍府的主人是謝長昀,他想怎麼樣,他說了算。」
他說的往後餘生,不過是三年而已。

-4-
十天後,我拿到退婚聖旨。
黃絹硃砂,紅章朱印,我是真真切切地跟他解除婚約了。
西廂已經收拾好了。
空蕩蕩的,像我剛搬進來的那時。
我將聖旨隨手扔在書案上,帶着青黛和三十六箱妝匣出府。
春光正好。
這個時候,謝長昀回來了。
準確地說,是謝長昀他們回來了。
那位軍師,側坐謝長昀身前,一襲白衣勝雪,清麗出塵。
我靜靜站着,看他小心翼翼扶着林鈺下馬。
「啊……」
嬌聲輕喚,順勢倒在了謝長昀懷裏。
府門前,人來人往,許多人看着,紛紛交頭接耳。
兩人毫不避諱。
他說謊,說得演技精湛,還一副自己迫不得已的十分爲難:
「我剛得知,軍師原是女兒身,這段時間,她對我照顧有加,人言可畏,我打算迎她爲平妻。」
「下月十五,與你一道進門。」
「你多準備一套嫁衣。」
我一聲不吭,平靜得很乖巧。
謝長昀當着我的面,牽過她的手,繼續一一交代:「她不喜奢華庸俗,首飾衣物要清雅些。」
「她受過傷,體虛氣弱,不能操勞,大婚事宜,你自己看着辦。」
兩人相視一笑。
謝長昀眉宇間,都是喜色。
我點點頭,忽然笑了:「祝將軍與夫人白頭偕老。」
聞言,謝長昀臉色忽然沉了下來,低斥:「你陰陽怪氣是什麼意思?」
「不是鈺兒智謀,我攻不下樓蘭。」
「你在京城享福的時候,我在漠北生死未卜,也是鈺兒不顧男女大防,救我性命。」
他越說越激動,一字一句,都是替林鈺不值。
「她已委身於我,男人大丈夫,我難道不該給她個名份嗎?」
聲音越來越冷:
「如今讓她與你平起平坐,已是委屈了她。」
「你是世家貴女,怎麼連這點容人之心都沒有?」
我深吸了一口氣。
指甲深深戳進掌心,銳痛帶來一陣詭異的清醒。
理直氣壯,條清縷析,一時間,我無言以對。
千言萬語,堵得我嗓子眼生疼。
最後,只有一個字:「好。」
謝長昀滿意點頭。又說了許多話,平妻禮節,嫁妝置辦,起居飲食,甚至她衣袖喜歡繡什麼花紋,都如數家珍。
我都沒在聽。
只是垂眸點頭。
他交代得熨帖,林鈺早已紅了臉,嬌羞而笑。
語畢。
謝長昀說:「你回沈府暫住這些時日,也別偷懶,府裏事情,多跟着些。」
我還是點頭。
出門前,我轉身道:「有聖旨,放在你書房,將軍自行去看吧。」
他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
正攙着林鈺的手,邁過門檻。
小心翼翼,呵護備註。
我身後奴僕成羣,箱籠如龍。
若他肯回頭細看,便會發現我這是搬家,不是暫住。

-5-
謝長昀回府的第二日,他差管家去問,林鈺的嫁衣準備得怎麼樣。
管家回來:「沈小姐忙,不見客。」
過了兩日,他又差人去問。
「沈小姐忙,不見客。」
第五日,答案仍是如此。
謝長昀明白了,沈昭這是在跟他賭氣。
管家小聲建議,或者謝長昀去哄一鬨,開解一番,沈昭便不氣了。
後院練武場上,謝長昀搭箭拉弦,漫不經心。
「內宅女子,不就是這點小手段嗎,隨她。」
他轉身攬過身旁的白衣女子。
「鈺兒不是要看新到的蜀錦?走,爲夫帶你去。」
謝長昀覺得沈昭拿喬,決定晾一晾她。
接下來,兩人四處遊玩。
謝長昀帶着林鈺出入各種宴席。
酒樓聽戲,蓮湖泛舟,賞月簪花。
滿京城都知道,謝將軍要娶平妻了。
謝長昀有一羣軍中好友,喝多了葷素不忌:「將軍,可真有你的,迎平妻在同一天,新婚夜忙得過來嗎?」
「是一起啊,還是一個上ŧüₑ半夜,一個後半夜啊?」
「哈哈哈……」
衆人羨慕極了,阿諛奉承的話不絕。
有人小聲問:「不怕沈小姐生氣?」
「生氣?」
謝長昀手裏打着拍子,仰頭飲盡杯中美酒。
酒氣上頭,想起沈昭在廊下眼巴巴等他回家的模樣,滿心歡喜送他手帕時的期待,滿心滿眼都是他。
喫喫一笑:
「沈昭全族都沒了,剩一點遠到沒邊的遠親,她一個孤女,除了本將軍,還有誰要?」
「她怎麼敢生氣?」
「將軍不怕皇后怪罪嗎?」
「皇后收她爲義妹,不過是爲了堵御史的嘴,不能寒了武將的心罷了。」
謝長昀又喝了一口酒。
心想。
是啊,沈昭一個孤女,孤立無援,只能攀附他生存。
再者,他是兵部大臣,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總要學會習慣。
因爲,她只有他了。
最多,成親後,多去她房裏幾晚,給她個孩子就是。
沈昭最是心軟,最好哄了。
衆人鬨笑,謝長昀又灌下一杯,萬丈豪氣:「不服,給本將軍憋着!」
「謝將軍真乃大丈夫!」
席間一片喝彩。
這天,謝長昀宿醉,早上醒來頭痛欲裂,恍惚想起已晾了沈昭十天。
也差不多了。
梳洗之後,找來管家,「隨我去沈府。」

-6-
我回了沈家,灑掃搬遷,忙得腳不沾地。
西府海棠種滿了庭院四角。
謝長昀拔他的。
我種我的。
再無人置喙。
謝客十日,沈府大門被扣響,來人正是謝長昀。
下人得了我的令,不敢放他進門,將他攔在門外。
我出門應付。
謝長昀臉色很黑,惡聲質問:「十天了,生氣也該有個度。」
「是不是煩事都要我遷就你,哄着你,你才高興?」
「鈺兒的嫁衣和嫁妝,爲何還沒準備?」
拍拍裙角的泥土,我反問:「謝將軍要娶妻,爲何是我來置辦這些東西?」
腰桿挺直。
不卑不亢。
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忤逆頂撞。
不再心軟。
「沈昭!」謝長昀惱羞成怒,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別鬧了,叫人笑話。快跟我回去!」
「別給臉不要臉!」神色倨傲,惡言惡語。
話音未落,一道寒光劈來,刀刃擦着謝長昀的手背劃過。
手上一鬆。
緋紅飛魚服落下,有人在我身旁低沉道:「抱歉,習慣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謝長昀臉色驟變,後怕得汗涔涔,他若放手得慢一點,右手恐怕已斷。
是錦衣衛指揮使,裴照野。
我愣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衣袖,有些害怕。
裴照野這三個字,足夠讓人聞虎色變,據說他的刀下亡魂,能填滿半個護城河。
繡春刀上還有未乾的血跡。
不知剛抄了哪家府邸,或辦了什麼案,或者……殺了什麼人。
裴照野揮手。
身後錦衣衛列到沈府兩側。
「奉皇后娘娘之命,特讓東廠來保護沈小姐。」
他似笑非笑地看謝長昀一眼。
「這不,真巧。」
謝長昀的目光在我和裴照野之間來回掃視,突發冷笑:「我不在這十日,你倒是一點都不寂寞。」
言語愈發惡劣,「他可是個閹人,能做什麼。」
我瞪大眼,氣極了,拔高聲音:「謝長昀!」
羞辱我就算了,裴照野只是奉命行事。
不該受此羞辱。
謝長昀倨傲地揚起下巴,撂下狠話:「沈昭,你總歸是謝家人,再給你冷靜兩日。」
「我耐心有限,別讓我久等。」
說罷ŧű̂₉,拂袖離開。
他走後,我忙正了臉色,忐忑地跟裴照野道歉。
京城中都傳凶神惡煞、殺人如麻的一個人,說出的話也很毒。
「無事,狗咬我一口,難不成我還咬回去?」
冷笑一聲。
「遲早向他討回來。」
臨走時,他給了我一枚白玉腰牌:「若遇麻煩,可來東廠尋我。」
補充:「別出事,害我誤了皇后差事。」
我愣神了瞬間。
轉頭,已不見他人影。
他走後,皇后身邊的李公公從牆角後轉了出來,「沈小姐,覺得裴大人如何?」
他笑眯眯的。
我哭笑不得。
原是皇后故意爲之。
她惦記着給我介紹好兒郎,又怕我拒絕,便如此迂迴「相看」一番。
我摩挲着腰牌上「如朕親臨」的刻痕。
京城誰不知道,錦衣衛指揮使,是皇后親眷,皇上心腹。
年輕有爲,人品好,家世好。
唯一一點不足,就是幼年家裏獲罪,進了掖庭一年。進了掖庭的少年,都是要受宮刑的。

-7-
謝長昀不依不饒,日日都來,我一律不見。
所幸有錦衣衛看守,謝長昀做不出出格的動作。
這日,我進宮面見皇后。
廊下,遇見裴照野。
正要側身避開,卻被他猛然拽住,攔住去路。
「聽說謝長昀那廝每日在你府外徘徊。」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幾分咬牙切齒,「忒不要臉。」
「他以後還日日糾纏。」
他問我:「你該如何?」
我不知,搖搖頭。
他忽然鬆開手,後退半步。
眼泛幽光:「我可以幫你,永絕後患。」
我心下一跳:「你別殺——」人。
「嫁給我。」
我們同時出聲。
都愣住了。
半晌,裴照野放聲大笑。
我心如擂鼓,又是尷尬,又是不知所措。
他斂下笑,說得直白。
他因着指揮使的身份,又揹着閹人的過往,至今無人敢嫁。
若我應下這門親事,既能斷了謝長昀給我的麻煩,也能幫他掩飾實情。
「若你以後遇上良人,隨時可以走。」
「我爹孃早逝,府中沒有長輩需要伺候,嫁過來,府中大小事務都是你說了算。」
條理分明,像在談一樁買賣。
可那雙常年執刀的手卻無意識得婆娑着刀柄。
聽起來,竟莫名有些着急。
好像生怕我不答應。
又怕嚇着我。
一個又一個誘人條件拋出來,我也確實心動了。
嫁給他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不會有自己孩子,更不會三妻四妾,嫁人不過是有個伴攜手一生,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也好。
「……嫁給我,不虧的。」
「好。」
我聽見自己Ṱũₕ說。
蕭祈猛地抬頭,眼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光。
喉頭滾動,飛快道:
「七日後,我來下聘。」
去中宮的路上,青黛急得跺腳,「小姐,才見了兩次的人,你怎麼就答應了?」
春風穿堂而過,吹落一樹海棠。
其實,也不是兩次。
那年我父兄戰死,是因爲有人裏通外敵。
那人已逃到江南。
我滿腔恨意,追去江南,只想手刃仇人。
奈何自己學藝不精。
但我不知,裴照野竟然也追來了,那日他站在血泊裏,對我說了一句話:「沈姑娘,令尊的仇,我替你報了。」
仇人死得很難看。
沒讓犯人活着回京,他還爲此受了罰。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明明是我的仇人,他怎麼好像比我還生氣。

-8-
皇后聽聞我的決定,很是意外。
隨後拍着我手,篤定道:「好!你啊,不會後悔的!」
我們的婚事還是成了。
我本想一切從簡,連成婚的日子都不着急選。
但我從皇后住處出來後,裴照野卻拉着我,猴急地去了司天監。
盯着監正翻黃曆。
監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凶神惡煞的裴照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將賜婚聖旨上的名字看了又看。
裴照野發話:
「越快越好。」
最快的好日子,是下月十五。
原定我跟謝長昀是婚期。
「不行。」孟翊眉頭一皺,「換一個,下月十三。」
「就這天。」
他斬釘截鐵。
我有些疑惑,問監正:「十三可是吉日?」
老監正擦了擦額角的汗:「是、是吉日!十三紅鸞星動,宜嫁娶……」
裴照野這才滿意地點頭,轉身時,嘴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9-
爲了和謝長昀的婚禮,我精心準備了整整三年。
可如今要嫁給裴照野,我卻不知該如何着手。
他大概也不喜歡我用以前準備好的。
我燒了與謝長昀的婚服。
爲他反覆挑選過的龍鳳喜燭也一併丟棄。
從此,一刀兩斷。
Ţŭ̀ₑ裴照野總是很忙,最近鄠縣出了命案,他一早便帶人出了城。
只留下心腹保護我。
我想同他商議婚禮事宜,卻總不見他人影。
午後,我坐在書案後出了神。
忽然,窗棱微動,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我眼下。
一枚魚紋玉佩推了過來。
「想什麼?」
我抬頭,正對上裴照野含笑的眼眸。
他挨着書案後,玄色官服上還沾着塵土,身後樹影斑駁,水靜河深。
我眨眨眼。
第一次發現,原來裴照野也是個俊郎君。
不是內監陰柔的俊秀,而是帶着點殺伐銳氣的俊朗。
「這是……」
我拿起玉佩,反覆端詳。
是難得的好東西。
「皇后賞的。」他解釋道,「說是一對。」
我這才注意到,他腰間也掛着同樣一枚玉佩。兩塊合在一起,恰好能拼成一輪圓月。
大概是皇后想我們琴瑟和鳴。
不疑有他,小心繫在腰間。
沒發現,裴照野的脣,微微勾起。
抬頭,不知說什麼好。
忽然想起一事。
前幾日,他的管家莫名奇妙過來,抬上幾個箱匣。我打開一看,喫了好大一驚。
裏面都是契,地契,銀票,還有賬冊。
管家放下就走,沒有二話。
裴照野「哦」了一聲。
「我政務繁忙,時常不在京中。」
「家大業大,無人打理,以後就勞煩夫人了。」
語氣稀鬆平靜,彷彿在討論天氣,而不是他的家業。
我還想再問,他已飛快轉了話題:「婚儀之事不必操心,管家會安排妥當。」
他頓了頓,回頭看我。
他靠得好近。
皁香隱隱傳來。
沒來由的,我心如擂鼓,耳根發燙。
裴照野輕笑。
聲音很輕:
「安心等我來迎娶。」

-10-
謝府的管家仍舊每日在我府外徘徊,始終不得入內。
離大婚還有半月。
裴照野給我的聘禮,足足十八擔,跟皇后添給我的嫁妝同日到達,浩浩蕩蕩,長街水泄不通。
我站在檐下,遠遠瞧見謝府管家站在人羣外。
他點點頭,終於走了。
這日之後,謝府的人再沒在我府外出現過。
然而過了幾天,青黛送來謝長昀的書信,爲難問:「小姐,要看嗎?」
看着那幾個蒼勁有力的字體,我愣了愣。
恍然想起。
我沒見謝長昀,已大半個月。
他以前出征,離開短短半月,已叫我魂牽夢縈。
輾轉反側,就爲了等他一封信,一句話。
聊聊兩三句,我就能歡喜整日,然後乖乖地等他回家。
如今再想起,心境平靜無波。
望着窗外,我忽然明白一個道理。
沒什麼人忘不掉。
沒什麼事過不去。
謝長昀。
也就那樣吧。
想通後,我心情不錯,緩緩展開了信。
信上字跡潦草,只有三言兩語:【想通了便好,你乖乖待嫁,不要耍孩子脾氣。
【不要再節外生枝,讓人看了笑話。】
莫名其妙。
我盯着那熟悉的字跡看了半晌Ŧũ⁵,忽然反應過來……謝長昀,竟還不知道我要嫁的是裴照野。
他大概覺得皇后給我準備的嫁妝,是爲了嫁給他。
我留給他聖旨,他是一眼沒看。
可笑之至。
信紙飄落炭盆。
火舌捲過紙頁,轉眼化作灰燼。
就像這封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11-
謝長昀覺得自己只是嘴硬,心還是軟的。
他不放心沈昭,ţṻ₍派了管家每日去沈府盯梢。
那日,管家親眼見到皇后送嫁妝,沈昭高興收下。
然後回謝府,一五一十地稟報。
「沈小姐雖不肯見老奴,但確實在安心備嫁。」
「那規格比公主出嫁還高,可見皇后是很滿意這門婚事的。」
這樣,他放心了。
輕嗤一聲。
沈昭做夢都是要嫁他,怎麼可能捨得了他。
不過是跟他鬧脾氣罷了。
現如今,她心底都不知多高興,終於可以嫁給他了。
「去宮裏請個教習嬤嬤來。」謝長昀突然開口。
他琢磨着。
「等沈昭過門後,讓她好好學學爲婦之道。」
管家躬身應是,正要退下,林鈺款款而來,鬱鬱寡歡。
「長昀……」她咬着脣,眼眶微紅。
「妾身出身寒微,只會行兵佈陣,連件像樣的嫁妝都備不起,會不會給你丟臉了?」
謝長昀心頭一軟。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答現場就應她,等沈昭過門,從她的嫁妝裏勻幾件嫁妝給林鈺,反正多得是,分一些又何妨。
林鈺高興,終於笑了。
這時,管家去而復返,手中捧着一封燙金喜帖。
「將軍,裴大人下月十三成親,送請柬來了。」
謝長昀連眼皮都懶得抬。
請將柬扔下。
冷笑:「一個閹人,也學人娶親,丟臉。」
「不去。」

-12-
裴照野送了我許多東西,我想起來,我竟一件還禮都沒有。
不太應該。
於是帶着青黛去臻寶閣。
掌櫃眼尖,一眼瞧見我腰間的魚紋玉佩,「原來是裴指揮使夫人吶!」
我奇怪。
「你怎麼認得我?」
他指着我的玉佩,說這是從他店裏出去的珍寶。
「裴大人託小的尋了許久,最後花了高價從西域商人手裏買下的。」
他笑得曖昧。
「裴大人說,給他心愛的姑娘自然是要最好的。」
我心尖一顫。
攥在袖裏的手指,不禁捏緊。
無端端的,耳根滾燙。
正出神間,謝長昀攜着林鈺踏入門來。
大半月不見,林鈺換了個人似的。
今日打扮得格外嬌豔,一襲緋紅襦裙襯得膚白如雪。
金釵步搖,玉鐲雲錦。
沒記錯的話,剛進府時,她說過,人生在世,不過一瓢飲一簞食一陋室,不求榮華富貴,只求跟謝長昀廝守一生。
好一個人淡如菊。
我移開眼。
權當沒見到他們兩人。
謝長昀見到我,有些欣喜,往我這邊邁了一步。
「沈昭,既然出門置辦嫁妝,就不必吝嗇銀子,多買些,記在將軍府賬上,算是我添給你……」
話未說完,林鈺突然叫了一聲,捂住肚子喊疼。
謝長昀頓時慌了神,一把扶住她。
我分出去一眼,原來是有孕了,難怪急着要迎娶。
謝林轉頭吩咐我,「沈昭,你還愣着幹什麼,快去請大夫啊!」
林鈺虛弱道:「夫君,我沒事,只是孩兒鬧騰,踢了我一下。」
我差點要笑出聲來。
還沒見肚呢,怎麼就鬧騰了?
林鈺將「誰說女子不如男」掛在嘴邊,瞧不起內宅小婦人。
爲了搶男人,自己卻無師自通了內宅爭鬥的那一套。
「不,你還是先去抓副安胎藥來,我不放心。」
他想了想,又對我說:
「你正好也學着些,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好知道如何照顧。」
「你還不快去!?」
我幾乎要被他這番言論氣笑。
沒理他,轉身離開。
謝長昀厲聲一喝:「沈昭!你竟敢無視我!」
「四書五經都讀哪裏去了?!」
「夫爲妻綱,你不知道嗎!?」
他很大聲,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
紛紛低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我停下腳步,回頭問道:「書房的聖旨,你沒看麼?」
「裴府的請柬,應該也送你府上了。」
謝長昀一怔,還未及反應,林鈺又痛吟起來:「夫君……我們的孩兒會不會有事……」
謝長昀的思緒徹底亂了。
顧不得教訓我,彎腰將林鈺打橫抱起,急匆匆往外走。
臨走前還不忘瞪我一眼:「回頭再與你算賬!」
掌櫃看得莫名其妙。
青黛撇嘴,笑得前仰後抑:「他失心瘋呢!」

-13-
大婚那日,天沒亮我就醒了。
窗外已隱約傳來鞭炮聲,喜樂聲此起彼伏。
沈府許久沒有這般熱鬧。
喜婆帶着四個丫鬟進來,爲我梳妝打扮。
描眉,敷粉,點脣。
銅鏡裏的新娘眉眼如畫,嬌俏豔麗。
我已沒有親人。
是皇后娘娘執梳,爲我梳髮,後,親手爲我蓋上紅蓋頭。
門外,人高唱:「新郎官來迎親啦!」
皇后牽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帶到門口。
紅蓋頭下,我只能看見自己的繡鞋尖。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突然伸到我視線裏,虎口處有厚厚的繭,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我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恍恍惚惚,好像一場夢。
夢裏的上一刻,我還日盼夜盼,成爲謝長昀的妻子。
夢醒的當下,嫁的是另一個男人。
「裴照野?」我輕聲問。
「嗯,是我。」
聲音傳來,低沉又溫柔。
裴照野的手很大,很暖,他緊緊牽着我的手,十指交扣,視若珍寶。
我有些緊張,手不禁冒汗。
走了兩步,忽然發現,不僅我的手心在冒汗,他的也是。
原來他也會緊張。
從沈府到裴府,統共不過二里路。
喜轎晃晃悠悠,漫長又短暫。
趁着無人注意,我悄悄掀起蓋頭一角。
恰在此時,轎簾突然也被掀開一條縫。
我屏住呼吸。
裴照野騎在馬上,俯身過來,一張俊臉近在咫尺。
他笑了一下。
飛快往我懷裏塞了一個喜餅。
還是暖的。
「別餓着了。」
喜餅入口,甜得發膩。
百忙之中,他還想到我一天沒喫東西。
眼眶有些酸脹。
發現他總是這樣,從不說喜歡,從不空口允諾,卻默默把每件事都放在心上。
哪怕這種不着痕跡的心意,很容易被我忽略。

-14-
三月十五,是謝長昀大婚。
這日鑼鼓喧天,將軍府內外張燈結綵,連最偏僻的柴房都掛滿了紅燈籠。
謝長昀一身大紅袍,問:「去看看,夫人都準備好了嗎?」
府裏只有一個夫人,就是林鈺。
下人以爲說的只是她。
去了又回,答:「夫人都準備好了。」
謝長昀眉頭一蹙。
將軍府到沈家,一個來回最快也小半個時辰。這小廝,回得ƭŭ̀²也太快了些。
「去沈家了嗎?見到沈昭了嗎?」
他莫名有些焦躁。
下人滿腹疑惑,以爲他是問沈昭會不會來喝喜酒,當即騎馬奔去了沈家。
回來後,見謝長昀面色不虞,回答得小心翼翼:「沈小姐在府裏,一會就過來喫酒。」
謝長昀滿意點頭。
快到吉時。
喜婆推門而入,滿臉堆笑:「將軍,吉時已到,該拜堂了!」
謝長昀一臉戾氣。
爲下人的辦事不力,連成親流程都沒有搞清楚。
「拜什麼堂?還沒有去迎親。」
「來人,備馬。」
喜婆一愣,疑惑道:「新娘子不是已經住在府裏了嗎?」
「這……迎親,就將軍帶夫人在府裏走一圈便可,不用上街。」
「哎!不是!將軍,您這是要去哪?」
謝長昀心頭一顫。
一種不好的預感席捲全身。
他說:
「沈昭,去沈府迎親,今日我要娶兩房妻室。」
喜婆臉色驟變,帕子險些落地。
活了六十載,從未遇過此等荒唐事。
「將軍糊塗了?沈小姐前兩日就嫁給裴指揮使了!算起來,今日是她回門的日子。」
「這……聽說裴大人也宴請了將軍,將軍不知道嗎?」
「不可能!」
眼底已瞬間泛起驚濤駭浪。
此時,府裏賓客已陸陸續續到達。
聽聞他高聲大呼。
紛紛看了過來。
門前,來觀禮的賓也是客絡繹不絕。
「哎?謝將軍,你要去哪?」
衆目睽睽之下,裴景川一把扯下胸前的喜花,衝出大門,搶過白馬,翻身上去。
疾風一般,看得衆人莫名其妙。
「夫君!」
林鈺提着裙襬,跌跌撞撞追。
珠釵叮鈴作響,摔在門檻上,哭得梨花帶淚。
「夫君,你回來,你要去哪……」
「別丟下我!」
謝長昀充耳不聞,沒有回頭,第一次感到什麼是心急如焚。

-15-
海棠樹下,石桌上擺着一副棋子。
我跟裴照野各坐一邊。
他忽然伸手,從我髮間摘下一朵海棠。
「謝謝。」
春風吹過。
滿院落英。
門口傳來一陣嘈雜聲。
我似有所感,抬頭東望。
四目相對。
謝長昀一身大紅喜袍站在廊下,衣襬沾滿塵土,金冠歪斜。
手裏還執着馬鞭。
這個新郎官狼狽不堪。
我瞥了眼嘴角含笑的裴照野,頓時瞭然。
錦衣衛分明守在府門,卻任由他闖進來,分明是故意的。
裴照野站起來,不着痕跡地將我護在身後。
我拍拍他的肩,站到前面。
自己的事自己了,我不能永遠都躲在別人身後。
我已嫁人。
謝長昀今日也要娶親。
大家各得其所,他求仁得仁,又爲何這副表情。
謝長昀喉結滾動,聲音很啞。
「昭昭……」
「別。」我捋直羣裾,正色糾正:「將軍該喚我裴夫人。」
一邊,裴照野直點頭。
笑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
裴照野的手突然攬上我的腰,低頭在我耳邊說話,眼睛卻挑釁地看着謝長昀。
「謝將軍,一會兒我們夫妻還要進宮謝恩,今日就不便去喝你喜酒了。」
謝長昀搖頭,眼裏有些什麼東西碎了。
腳下踉蹌。
不可置疑。
「你在跟我開玩笑的是嗎?」
從未有過的卑微和希冀。
姿態放得最低,哄我:
「我知道你生我氣。你看,我來找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林鈺,那我不娶,我只讓她當個妾或者外室,好不好?」
「你跟我回去吧。」
我退後一步。
「謝將軍。」靠進裴照野懷裏。「我已與裴大人拜過天地了。」
「如今是裴家婦。」
謝長昀眼眶赤紅。
「你是我的未婚妻!聖旨賜婚,你怎能悔婚另嫁!」
他瘋了一樣,要過來抓我。
我一步未動。
裴照野已摟着我腰,後退了一段距離,叫他連我衣角都碰不到。
我再次提醒:
「我放在你書房的聖旨,你沒看嗎?」
謝長昀茫然。
我覺得又荒謬又好笑。
他以爲,那聖旨,又是什麼皇上和皇后交代他好生對待我的長篇累贅。
他對我早就厭煩,不屑一看,像以前的聖旨一樣。
早丟在角落任由它落了灰。
謝府管家氣喘吁吁追來:「將軍,聖旨……」
顫巍巍捧出明黃絹帛:「皇上下令,解除您和沈小姐的婚約……」
謝長昀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滿朝文武都知道我和他已解除婚約,都知道裴照野娶的是我,只有他不知道。
如果他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哪怕看一眼。
都不會像今天那麼難看。
謝府賓客不知情況,以爲有敵情,不少人追了他過來。
都見到了他的蠢樣。
裴照野鬆了一下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我朝律例,未經允許擅闖私宅,按盜賊論。」
「謝將軍,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他說得慢條斯理。
嘴角冷笑。
「你當真我錦衣衛以德服人?」
大門轟然闔上。
一羣錦衣衛們不知何時出現,摩拳擦掌,漸漸靠近。
我才恍然大悟。
裴照野憋着一肚子壞水,原來等着關門打狗。
大手捂上我眼睛,「夫人,爲夫今天幫你出一口氣。」

-16-
謝長昀成了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新郎官大婚之日拋下新娘,跑去搶裴夫人,結果被錦衣衛痛毆,丟到大街上。
還被人編成了段子,茶樓說唱。
謝長昀在牀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傷愈後,偏不死心,上書彈劾。
一是狀告裴照野勾引我在先。
二是狀告我故意隱瞞退婚消息,毀婚另嫁。
皇上沒理他的奏摺。
最後,鬧上了御書房。
當着幾個文武大臣的面,瘋了一樣,指着裴照野的鼻子大罵:
「裴照野是閹人!不能人道!他們分明是聯手騙我!」
「他們的婚約,我不承認Ṭų₉!」
理直氣壯,請皇上撤銷我們的婚約。
滿殿譁然。
裴照野是誰,殺人如麻的錦衣衛指揮使,火閻羅。
「閹人」一說,衆人也就只敢私下說說。
無人敢擺上明面上講。
裴照野臉色一沉。
在御書房裏,就敢拔刀劈人。
謝長昀到底是武將,兩人在御書房裏打得難分難解。最後御林軍將兩人制住。
皇上震怒,各打了他們二十大板,停職反省。
回到裴府,裴照野趴在榻上,竟還笑得出來。
「值!」
「那廝斷了一條腿!」
我氣得往他傷處一拍。
「你還笑?皇上停了你的職。」
「嘶……」
他誇張地痛呼。
我已差人去打探清楚,那幾板子是打給外人看的,根本沒下重手。
他說正好,可以帶我四處遊山玩水,就權當放假。
「你不是下不來牀嗎?」
他又笑不出來了。
自打嘴巴。
我安靜坐在一邊,想起他同僚給我轉述御書房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
裴照野向來沉穩,他是錦衣衛,得罪的人不少,惡言咒罵能聽得耳朵起繭。
即便謝長昀說話難聽,他至於那麼生氣,在皇上面前拔刀嗎?
不要命了嗎?
我問:「你跟他有仇?」
「罵我可以,罵你不行。」
裴照野脫口而出,又猛地頓住。
燭火跳動間,我看見他耳根泛紅。
我也有些愣住。
沉默半晌,他把話轉了,忙打圓場回來:「我沒別的意思,你現在總歸頂着裴夫人的名號……」
「你安心在裴府待着就是……若遇真心喜愛之人,隨時可以離開。」
「我當初說的話,永遠作數。」
我點點頭,沒敢看他的眼睛。
這天晚上,我們依舊分牀睡,絕不越雷池一步。
成親以來便是這樣。
他說不會碰我,也碰不了。
一夜無眠。
天亮後,我進了一趟宮。
我的疑惑,在皇后那裏都找到了答案。

-17-
從宮裏出來時,江水瑟瑟,已是黃昏。
那年我失怙,有人笑我是天煞孤星,克盡六原來親,是裴照野暗中上奏,讓那些人都捱了板子。
沒人再敢說嘴。
當年,謝長昀只是仗義直說了兩句好話解一難堪。
可真正在行動上幫了我的,是裴照野。
恨我魚目混珠。
可爲何他對我這般好。
皇后說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裴家原來跟我家原來是世交,裴家獲罪那時,其實裴照野已經跟我定了親。
「你那時還小,不記得。」
「裴家不想連累你,便退了親。」
後來裴家平反,但家族勢力式微,跟沈家已不是門當戶對,親事也就不了了之。
再後來,我自己指了謝長昀要嫁他,也底斷了跟念想。的緣分以前。
「他就是有點死心眼。」
「聽聞你要退親,累死三匹馬跑了回來。」
回到府時,已過了飯點。
推開了寢室房門。
下人朝我行禮,放下青草藥膏,退了出去。
裴照野趴在牀上,見我拿着藥膏走近,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指揮使大人在外威風凜凜。
卻在我面前,謹小慎微。
這樣的情誼,不該被辜負。
剛掀開被子,他就抓住我手腕。
「這種事,讓下人來就好。」
指尖沾了藥膏。
我低着頭,臉色緋紅,「我小的時候……你不是看過我嗎?」
「我現在看回來,不行麼?」
「阿野哥哥……」
裴照野猛地瞪大眼,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
腰不痛了,屁股不疼了。
從牀上蹦起,將我帶入懷裏。
天氣有些熱,他連衣服都沒穿,皮膚滾燙,我也跟着頭頂冒煙。
呼吸近在咫尺:「嫋嫋……」
淚光在他眸中閃動,是他藏了多年的情意。
嫋嫋是我乳名,父兄去世後,再無人知道。
鼻子不禁有些發酸。
裴照野雖緊緊抱着我,卻沒再進一步。
「以前我進過內廷……我怕你嫌棄。」
踮起腳尖,堵住他嘴巴。
我跟他雖然分牀睡,但在同一個房間,有時我比他起得還早。
成親前,宮裏嬤嬤都教過我。
清晨,被下的異樣,騙得了誰。

-18-
我懷疑裴照野是故意在御書房鬧那一場停職反省,閉門自省的日子裏,我苦不堪言。
輪到我下不來牀。
府裏都在傳裴大人勇猛過人,一夜抬了五次水。
羞得我不敢見人。
直到他官復原職那日,我才終於能喘口氣。
短短兩月,我就有了身孕。
這下全京城都知道,裴大人不僅不是閹人,還厲害得很。
謝長昀日日都來裴府,他要見我。
我不想見。
他就站在圍牆外,望着那株海棠樹發呆,有時一站就是一天,失魂落魄。
來往行人指指點點。
這日,裴照野親自送太醫出門,瞥見謝長昀。
心情格外好,故意拔高了聲音:「來人!隨太醫進宮取安胎藥!」
「多買點柴,廚房熱水給我十二個時辰備着!」
沒走遠的太醫滿臉通紅。
我扶着腰,出門尋裴照野。
謝長昀望了過來,驚喜萬分:
「昭昭!」
「昭昭!」
我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只朝裴照野伸出手。
裴照野立刻將我圈入懷中,動作小心翼翼。
臨進門前,我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謝長昀遠遠站着。
風吹過,眼尾微紅。
滿眼都是支離破碎的絕望。
還有後悔。
如今我有了疼愛我的夫君,未來還有孩兒。
謝長昀的喜怒哀樂,早與我無關。

-19-
自從謝長昀在大婚之日拋下林鈺之後,兩人一直沒有完婚。
林鈺就這樣妻不妻,妾不妾,不尷不尬地跟在謝長昀身邊。
將軍夫人之位,變得遙不可及。
每日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
大腹便便,在香火最盛的寺廟大殿前,剪下長髮。
抓起供桌上的剪刀抵住腹部,哭喊:「爲娘對不起你,無名無分的孽種就不該出生!」
香廟人來人往。
不必謝長昀動手,就有熱心人奪下剪刀。
自是死不成。
再後來,她又讓丫鬟煮紅花,丫鬟不敢,轉頭就去稟報了謝長昀。
也沒死成。
謝長昀鐵石心腸。
「我的妻子,只有沈昭一人。」
這話後來傳到我耳裏。
噁心得我一天喫不下飯。
不論林鈺怎麼哭,怎麼鬧,謝長昀就是不肯娶她。
「你不是說,只要在能陪在我身邊就可以,不計較名分嗎?」
只能說,他還是沒看清林鈺。
中秋那日,有人敲登聞鼓。
邊關陣亡將士遺屬血書上告。
告謝長昀在邊關耽於美色,在戰場上爲追回賭氣出走的紅顏軍師,白白折損幾千精銳。
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
今有謝將軍千里追愛,幾千將士給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陪葬。
昏庸荒唐至極。
此事引起軒然大波。
三司會審,罪證確鑿。
謝長昀被降職至守城小兵,家產罰沒,用於撫卹亡兵。
而軍師林鈺,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紅顏禍水,名聲堪比軍營裏的軍妓。
這個時候,她不哭了,也不鬧了,不再吵着嫁謝長昀。
帶球跑了。
跑前,捲走了謝家僅剩的財物,留下訣別書,說沒有男人,她也能帶着孩子,活出個精彩來。
謝家人如遭雷轟,當即報了官。
她挺着肚子跑不遠,沒幾天就被抓了回來。
「我沒有偷!」
「那是孩子的撫養費!我的青春損失費!這是我應得的!」
她那套說辭奇怪,無人聽得懂。
她已委身謝家,就是謝家人,人和財產,都不是她能做主的。
這世道, 她居然不懂。
一番鬧騰之下, 林鈺在獄中小產, 八個月的孩傷了底子再也無法懷孕此, 也沒了生育能力。
謝家人看清她嘴臉, 將她掃地出門。
「你不是說, 沒男人也活得精彩嗎?謝家就不耽誤你了!」
沒有銀錢,不能生育,名聲敗壞, 而所謂的軍師才能也不過是謝長昀頭腦發熱的錯覺。
林鈺什麼都不是。
她抱着謝長昀的大腿痛哭, 最終留了下來。
依舊沒名沒分。
兩人怨偶一般, 一個守着城門, 一個做着粗使丫鬟的活, 相看兩相厭。

-20-
裴照野說他是有家累的人了,錦衣衛太招人恨,他不幹了。
「你捨得?」
我知道,他坐到這個位置,是踩着屍山血海爬上來的。
權勢,地位。
沒有誰能放得了手。
但他卻是個例外。
溫柔地撫上我隆起的腹部,「我不捨得的只有你。」
秋風起時,我們舉家南遷。
車馬轔轔駛過城門,我掀開車簾,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背對着長街, 佝僂着腰,安靜得像一尊泥像。
像極了謝長昀,卻又不太像。
太瘦了。
我沒有多看, 不管是不是他, 都沒有話別的必要。
我的第一個孩子姓沈。
還是裴照野主動提出的,過繼給我亡兄,算是我沈家後繼有人,香火不斷。
我紅了眼:「豈不是委屈了你?」
他摸摸鼻子,放下紗帳:「不委屈, 再生一個就是。」
裴大人不當指揮使後,越發沒廉恥。
再回京城, 已經是五年後。
城門再也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路也經的謝府, 牌匾早已換了新的, 現在是新科狀元的府邸。
「孃親, 你在看什麼?」
五歲的沈煥扯了扯我的袖子。
三歲的裴映棠也仰起小臉。
我收回目光:「沒什麼。」
此時,裴照野從宮裏出來,溜達到我身邊,一把將沈煥扛上肩頭, 左手牽過裴映棠的小手。
右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
一串動作,行雲流水。
他的手又大又暖,有些薄繭, 癢癢的。
像新婚那天, 他牽起我,帶我走出泥潭。
我問:「裴照野?」
他轉頭,眉目如初:「嗯, 是我。」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四個影子,密不可分。
這纔是我要的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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