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了紀淮川整整十年。
他生性冷淡,卻從未反對過我們的婚事。
我以爲,他也是願意的。
直到那天,我冒着暴雨去給他送胃藥。
正好碰見合作公司的大小姐在勸他喝酒。
我上前阻攔,他卻語氣輕蔑:
「真以爲自己是紀家的少夫人了?」
「多管閒事。」
人聲鼎沸的酒吧裏,我的眼淚混着雨水一同落下。
紀淮川,從此以後你的事情,都與我無關了。
-1-
酒吧裏光影交錯。
我握着手裏的胃藥,渾身冰涼。
周遭人玩味和不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但最刺痛我的,還是紀淮川不耐煩的表情。
他胃不好,飯後必須喫藥,不然就會胃疼。
剛剛我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只好找人問了今天聚會的地址。
快要到的時候,下起了暴雨。
正是堵車的點,五百米的路,導航卻顯示要半個小時。
我急着給紀淮川送藥,淋雨跑了過來。
昏暗的燈光下,蘇荷靠在紀淮川的懷裏,撒着嬌喂酒。
向來不喜歡與別人肢體接觸的男人,此刻卻任由懷中的少女對自己爲所欲爲。
我推門進來的時候,她的酒杯剛好貼上紀淮ţŭ̀⁽川的脣邊。
說不出的曖昧旖旎。
我心裏一陣酸楚,腦海中想起的,卻是紀淮川犯病時疼得滿臉蒼白的模樣。
脫口而出:
「他不能喝酒。」
人羣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下意識低頭,看自己沾了泥水的黑色皮鞋在地板上氤出一塊小小的水漬。
突然就有些難堪。
但更讓我難堪的,是紀淮川的回答。
他靠在沙發上,輕輕「嘖」了一聲:
「真以爲自己是紀家的少夫人了?」
「多管閒事。」
看也沒看我一眼,仰頭一口喝下了杯中的威士忌。
還未說出口的話全都哽在喉間,我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能拼命忍住眼淚,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
其他人見狀也都默契地移開了視線,把我當成看不見的空氣。
來來往往時,小心地繞過。
有個女生實在看不下去,給我遞了一條乾毛巾。
卻又立刻被同伴拉走:
「你理她幹什麼。」
髮絲上的雨水不停滑落。
往事也一幕幕在眼前放映。
我突然就明白了,紀淮川不反對這門婚事。
不是因爲心甘情願。
而是因爲,他根本就不在意。
不在意紀夫人和奶奶的約定,也不在意我。
更難聽點來說,是不屑。
因爲不屑,所以纔會在別人說我配不上他的時候,緘口不言。
因爲不屑,所以我滿腔的關心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多管閒事。
難堪、委屈和憤怒交織在一起,最後卻化爲一種詭異的平靜。
我一點點擦乾頭髮,安靜地把胃藥放在桌上。
最後再看了一眼紀淮川。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吧。
Ţüₐ2
紀家大宅的燈還亮着。
紀夫人和幾個朋友正坐在客廳喝茶。
我站在門口換鞋,屋內的對話清晰可聞。
「秋語,你不會真打算讓淮川和那個小保姆結婚吧。」
「要我說啊,你就是太迷信了。」
「小孩子本來就容易生病的Ŧūₔ,你看淮川現在長大了,身體不是好得很嗎?」
說話人是紀夫人的閨蜜,打從我和紀淮川定親後,她就處處看我不順眼。
這樣的話別說是在背後,就是當我的面,她也說過不少。
紀夫人嘆了口氣:
「宋薇那孩子也不容易。」
「她把淮川照顧得很好。」
「等淮川結婚的時候,我會給她補償的。」
淚水奪眶而出。
我死死咬住下脣,忽然想起,當年紀夫人哭着求我不要走的樣子。
紀淮川從小身體就不好,十四歲那年,更是生了一場要命的大病。
紀夫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個很有名的道士來看。
這一看,就看中了我。
說我是少有的旺夫八字,只要和我定親,紀淮川的身體就可以好轉。
就這樣,我從一個被紀家保姆收養的孤女,一躍成爲紀淮川的未婚妻。
紀淮川對我一直很冷淡。
我和他打招呼,他會裝作視而不見。
我偷偷看他,他會蹙起眉頭轉身。
有一次他臨時有事先回去了,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班上找他,只能一直在校門口等着。
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學校裏一個人也沒有了,我才一邊流着淚一邊走回紀家。
那天我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和紀夫人說了退婚的事情。
可紀夫人哭着勸我不要生紀淮川的氣。
還列舉了很多事情來證明,紀淮川也是喜歡我的。
其中幾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薇薇,淮川他是個不懂表達感情的孩子。」
「嘴巴上不說,其實心裏早就離不開你了。」
「他要是不喜歡你的話,爲什麼每天和你一起上學?」
「爲什麼不和別的女孩子來往?」
「又爲什麼不反對這門親事?」
就因爲紀夫人的這些話,我在紀淮川的冷眼裏堅持了一年又一年。
紀夫人對我也越來越好,甚至有些時候,我會偷偷把她幻想成自己的媽媽。
但幻覺,終究是要破滅的。
在我努力學着該如何做一個好太太、好女兒的時候。
他們早已單方面宣告了我的死刑。
明明是住了十年的房子,我卻不知道,還該不該在這時候走進去。
漆黑的街道上,我打通了大學室友林依然的電話。
「依然,你上次說去美國工作的事情,還作數嗎?」
-3-
回到紀家時,茶話會已經散場。
紀夫人看見我是一個人回來的,臉色有些難看,語氣裏也帶着責怪:
「薇薇,怎麼不帶淮川一塊回來?」
一副像是我故意把紀淮川丟在外面的樣子。
可她明明知道,紀淮川想幹什麼,沒人能管得住。
從前聽她這樣說,我會委屈,但更多的是不安。
生怕哪裏做得不好惹她生氣。
可現在,我只是平靜地敘述着事實:
「他不願意回來。」
「不願意也得勸啊,你明明知道他身體不好。」
「他和什麼人在一起,你爲什麼不在那等他?」
我垂下眼簾,不想和她爭論:
「就是他平時那些朋友,還有蘇荷。」
聽見蘇荷的名字,紀夫人的臉色瞬間緩和下來。
「小荷也在啊。」
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皺着眉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無非是怕我的出現,惹得蘇荷不高興。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一見她不高興就惴惴不安,做小伏低。
自顧自換好鞋回到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我在紀家的東西很少,該扔的扔,該丟的丟,剩下的,剛剛好裝滿一個 28 寸的行李箱。
只有一樣東西,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那是一個穿着棕色裙子的小熊玩偶,是奶奶去世那天,紀淮川送給我的。
少年輕輕把我抱進懷裏,嗓音低啞:
「宋薇,不要難過。」
「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一個出於同情的擁抱和承諾,卻讓我以爲,那是紀淮川對我不一樣的證明。
小熊直勾勾地看着我,彷彿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原本想還給紀淮川的,但轉念一想。
就算還給他,依照他的性子,也只會毫不在意地扔進垃圾桶罷了。
-4-
我幾乎一夜未眠,一大早就抱着東西下了樓。
紀淮川在喫早飯,看見我懷裏的包裹,眼底閃過一絲疑慮,卻什麼也沒說。
一如既往地不在意。
倒是紀夫人問了一句:
「你要去哪?」
「不去哪,收拾了一些不要的東西,打算拿出去……」
話還未說完,紀淮川的手機響起。
他應了幾句,起身穿衣。
「公司有事,我先過去一趟。」
紀夫人提醒:「路上慢點。」
無人再關心我的回答。
我自嘲地笑了笑,出門打車去了商場。
紀家有司機,可我從來不用。
學費、生活費,也都靠自己打工和做兼職來掙。
用這種方式,在紀淮川面前維護我可憐的自尊心。
好像只要不佔紀家便宜,就能在面對紀淮川的時候,多一點坦然。
S 市最繁華的商場裏,燈光璀璨奪目。
我站在櫃檯前,想着要給依然買個胸針當禮物。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幾分嬌嗔:
「淮川哥哥,你看這條項鍊是不是很適合我?」
下意識扭頭。
高大冷峻的男人和嬌俏的少女站在一起,誰看了都得說一聲般配。
我只掃了一眼,恰巧對上紀淮川的視線。
他眼裏有一絲不耐:
「你到這來幹什麼?」
我知道,他是在懷疑我跟蹤他。
他上高中的時候,每週末都會和幾個朋友出去放鬆放鬆。
紀夫人擔心他,就讓我跟着。
可那些少爺小姐們不喜歡我。
我又不敢拒絕紀夫人,只能每次都偷偷跟在後面。
被紀淮川發現了,就低着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答。
但現在,我指了指正在打包的導購,表情平靜:
「我過來給依然買個禮物,馬上就走。」
紀淮川有些不信,皺着眉看我。
可我沒有糾纏,也沒有多說些什麼。
從始至終,都像是在商場偶遇了一個不怎麼熟悉的朋友。
-5-
回到家,我敲響了紀夫人的房門。
畢竟也在紀家住了這麼多年,於情於理,都應該向她道個別。
聽我說要去美國工作,她囁嚅着問我:
「去美國?那你和淮川的婚事……」
「兒時的玩笑話,作不得數。」
聽我這樣說,紀夫人佯裝抱怨,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你這孩子,怎麼做這麼大決定都不和家裏說。」
「不過既然決定了,那就隨你吧,你們都大了,感情上的事,阿姨也不好插手。」
「什麼時候走?」
看着紀夫人,我心裏泛起一股酸澀。
不是爲別人,而是爲着曾經的自己。
「明早。」
「這麼快!」
這次,紀夫人是真的有些震驚了。
因爲明天,是她的生日。
而每年生日,我都會爲她準備驚喜,再親手做上一桌菜。
紀夫人則會摟着我打趣:
「還是兒媳婦貼心,紀淮川那個臭小子,可從來沒爲我下過廚。」
我頓了一下,繼續開口:
「明天您的生日晚會,我就不參加了。」
「免得讓別人誤會。」
至於別人會誤會什麼,我和紀夫人都心知肚明
她也想到了這一點,神色複雜,猶豫半晌沒有說話。
我就當她是默認了。
-6-
第二天,我掐着時間下樓。
紀淮川正靠在沙發上,仔細吩咐着管家宴會上的注意事項。
細碎的黑髮灑在額間,給一向沉穩的男人增添了幾分少年氣息。
蘇荷則穿着一身白色禮服裙,斜靠在沙發扶手旁。
二人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
行李箱有些重,和大理石樓梯磕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客廳的幾人停下動作,朝我看過來。
「抱歉。」
我客氣地笑了笑,努力把箱子提得更高。
紀淮川上前幾步,指着我的箱子。
「你這是在幹什麼?」
表情依舊冷淡,彷彿是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要不是剛剛發出的響聲打擾了他,再加上今天是紀夫人的生日,他怕是連問都懶得問。
我不想和他多說,模棱兩可地回答:
「有點工作要處理,出去幾天。」
紀淮川向前逼近了一步,表情冷漠:
「今天是我媽的生日。」
「事情有些急,已經和紀夫人說過了。」
我側身想走,他卻一動不動地擋在我身前,渾身散發着不悅的氣息:
「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話到了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今天這個場合說這樣的話,確實有些不太合適。
倒是蘇荷笑吟吟地開口:
「你不是每年都會給紀阿姨做長壽麪嗎?」
「前幾天淮川說了你兩句。」
「今天你就故意不參加紀阿姨的生日。」
「不知道的還以爲,紀家怎麼你了呢。」
我假裝沒聽見她的話,拉過行李箱,快速從二人身邊走過。
紀淮川卻不想放過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空氣中瀰漫着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彷彿連溫度都驟降了幾度。
紀淮川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帶着不屑:
「你一個業餘設計師,能有什麼急事?」
「不就前幾天在酒吧沒給你面子,你至於嗎?」
邁出的腳步頓住。
原來紀淮川也知道,那樣做,會讓我很沒面子,很難堪。
只是他喫定了我不會生氣,所以才肆無忌憚。
我扭頭認真地看着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他聽見:
「至於。」
「什麼?」
紀淮川呼吸停滯了一瞬,隨後是漫長的沉默。
直到我跨出門檻的那一刻,他纔開口:
「要走的話自己走,別使喚紀家的司機。」
屋外大雨傾盆,陳媽看出來氛圍不對,上前來勸和。
「小姐,外面這麼大的雨,你實在要走,也得等雨停啊。」
她不知道我要去美國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等不到雨停了。
紀淮川的聲音越發冷淡:
「陳媽,別勸她。」
陳媽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不停地念叨:
「這ťù₌麼大的雨,淋了可是要生病的呀!」
我鼻頭一酸,悄悄在陳媽耳邊說了幾句話,她才放開了抓住我的手。
紀淮川不知道,我從來沒使喚過紀家的任何人。
提前叫好的車已經到了門口。
我走出門時,還能聽見陳媽在做最後的努力。
「少爺,小姐她,她真的走了。」
紀淮川的回答聽不出任何情緒,話語卻一如既往地傷人:
「讓她走,到時候,別哭着求我回來就行。」
-7-
紀家離機場很近,值完機後,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
我找了個餐廳坐下,開始看起設計圖。
依然那邊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我過去開始設計第一批成衣。
我低頭在平板上勾勒,腦海中已經開始幻想起了在加州的生活。
ţŭ̀₇不用再看誰的臉色,不用再二十四小時當貼身保姆的,獨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光線突然被遮擋住,我正好畫到袖口的蕾絲細節處,有些不耐煩地抬頭:
「麻煩讓一讓。」
映入眼簾的,是紀淮川怒氣滿滿的面容。
他站在我面前,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微溼的髮絲貼在額間,顯得有些頹然。
「宋薇,你鬧夠了沒有?」
我一時啞然。
原來在紀淮川眼中,沒有拋下工作參加紀夫人的生日宴,沒有像從前一樣對他的冷言冷語逆來順受,就是在鬧。
一ṱũₜ股無力感襲來。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
「我怎麼在鬧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有工作要忙。」
「紀夫人那邊,我也提前打過招呼了。」
紀淮川冷笑,雨水順着他不羈的眉骨滑落到下頜線處:
「我媽對你那麼好,當然不會駁你的意。」
「她現在一個人在你房間哭。」
「之前酒吧的事情算我不對,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畫筆頓住,我敏銳捕捉到了紀淮川話裏的關鍵詞。
紀夫人在哭?
「那你過來讓我回去,她知道嗎?」
「不知道,她知道了的話,肯定不願意勉強你。」
似乎是爲了印證紀淮川的話,蘇荷的電話打了過來:
「淮川哥哥,阿姨說了,薇薇姐不願意回來就算了,你別爲難她。」
電話那頭,議論聲紛紛傳來。
「秋語啊,你就是太善良了。」
「紀家好喫好喝地供着她,她倒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我看就是拿喬,還以爲紀家真的非她不可了。」
「要我說,當年那個道士,說不定就是她奶奶請來騙人的。」
「是啊是啊,世上哪有那麼神乎的事情。」
「搞不好,當年紀少爺身體不好,也是那個老保姆搞的鬼。」
心如墜冰窖。
我愣在原地,身體不停顫抖,等待着紀夫人的回答。
過了好幾分鐘,人們的議論已經延伸到了我是不是會在半夜偷偷爬牀的時候,紀夫人終於開口了。
她說:
「不管薇薇做了什麼,她在我心裏永遠是我的女兒。」
沒有替我辯解,也沒有阻止其他人惡意的猜測。
反而用這樣一句話,坐實了那些荒唐的傳言。
一字一句,扎心徹骨。
心裏的最後一絲期待,終於在這一瞬間徹底熄滅。
我抬起頭,定定看着紀淮川:
「我跟你回去。」
-8-
黑色賓利內,紀淮川依舊錶情冷漠。
見我沉默看着窗外,施捨般安慰了我一句:
「你現在回去認個錯,媽會原諒你的。」
「你和奶奶是什麼樣的人,紀家心裏有數。」
「其他人說的話,沒必要放在心上。」
一股無力感將我淹沒。
他總是這樣,在我瀕臨崩潰快要發瘋的時候,冷靜地說上一句「不用放在心上」。
就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可被污衊的人不是他紀淮川,他當然不用放在心上。
車輛穩穩停在紀家大門口。
我沒等紀淮川,大步流星地朝房間走去。
紀夫人還坐在我的牀上流淚,身邊圍了一圈貴婦人在安慰。
砰!
房門撞在牆上。
紀夫人看見是我,眼裏有一閃而逝的慌亂。
「薇薇,你怎麼回來了?」
我把包往地上一甩,心裏一陣陣鈍痛:
「我回來了,您不高興嗎?」
她的好閨蜜立馬出頭:
「宋薇,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就這麼跟長輩說話?」
長輩?
我慘笑一聲:
「我是孤兒,只有一個奶奶,幾年前也去世了,您說的長輩,是哪位?」
沈夫人愣在原地,氣得臉色通紅。
沒想到以前那個捱了罵只會低頭賠笑的宋薇,竟然會這麼對她說話。
但紀家總是不缺馬前卒的。
人羣中有個年輕些的夫人開口:
「宋小姐,你喫穿用度,哪一項不是紀家給的。」
「一個保姆的孫女,要是沒有紀家,哪有錢學什麼設計。」
「你今天的一切都是紀家給的。」
「說紀夫人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爲過。」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紀淮川就是這時候來的,看見我和紀夫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樣子,眼神冷得像冰:
「宋薇,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收回目光,明明已經放下了,可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酸脹起來。
這就是我曾經以爲的家人啊。
「沒什麼意思,就是大家對我好像有點誤解,我想澄清一下。」
紀淮川依舊皺着眉看我:
「宋薇,他們說的有什麼問題嗎,你有哪一點要澄清?」
我沒有再看他,冷靜地開口:
「第一,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和紀家沒有半毛錢關係。」
有人笑出了聲:
「和紀家沒關係,難不成還是她自己掙的。」
紀夫人也一副痛心的樣子看我:
「薇薇,我知道你要面子。」
「但之前你和淮川有婚約,用他的錢交學費,沒人會說什麼的。」
她面色平靜,看向我的眼神裏卻暗含不滿。
至於不滿什麼,當然是不滿我不識相地跑回紀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在宴會上搗亂。
我面帶笑意看着紀淮川:
「紀總,您母親說我用您的錢交學費沒問題,您說呢?」
「當然沒問題……」
紀淮川下意識回答,但話說到一半,他猛地抬頭:
「媽,薇薇上學的費用,不是您這邊在負責嗎?」
原來是這樣,母子倆都以爲我從對方身上佔了便宜,怪不得,一個個對我都是頤指氣使的樣子。
其餘賓客也坐不住了,相互交換着眼色。
在座各位都是商場上的老狐狸,看紀家母子這個反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只有紀夫人的閨蜜沈夫人還在衝鋒陷陣:
「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小事。」
「你住在紀家這麼多年,喫穿用度、衣食住行,哪一項不是秋語在操心。」
我沒理會她的咄咄逼人,繼續說:
「第二,真要算起賬來,應該是紀家欠我的。」
「我十八歲之前,住在自己家裏。」
「十八歲奶奶去世後,住進了紀家。」
沈夫人像是抓住了把柄:
「那也有五六年了,住的是 S 市最貴地段的別墅,喫的是每天從世界各地空運來的食材。」
「讓你見了多少世面不說,光是住宿和伙食費,就夠你還的,還有臉說是紀家欠你的。」
有人也附和:
「是啊,大學裏有宿舍,她還每天在學校和紀家往返,不就是嫌棄宿舍條件不好。」
紀夫人聽見這話,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而紀淮川盯着我的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看向說話那人,微微一笑:
「我奶奶是紀淮川的保姆,但是她去世後,紀家再沒請新的保姆。」
「你猜猜從前她的工作,都是誰在做。」
「總不至於請個住家保姆,還要讓她付房租吧。」
房間裏寂靜無聲,有人也想起來我在紀家的過往。
「是啊,小姑娘蠻辛苦的,聽說紀家這個身體不好,口味又挑,人家就天天五點起來熬粥。」
「我也聽我兒子說過,紀淮川在學校可是什麼雜事都不管的,都是宋薇在忙前忙後。」
「林秋語不是說把她當女兒嗎,她就這樣對自己女兒?」
紀夫人剛剛緩和的臉色,又沉了下去Ŧüₙ。
我撩了一下頭髮,打算繼續說下去。
「第三……」
「夠了!」
從頭到尾都沉默不語的紀淮川,突然開口打破平靜:
「宋薇,你跟我過來。」
「我們好好談談。」
我坐在椅子上,心裏一陣陣刺痛。
談什麼呢?
我和紀淮川認識了十四年,我有無數次想和他好好談談。
可他只留給我一個又一個冷漠的背影。
現在他倒是想談。
只可惜,沒機會了。
我自顧自說了下去:
「第三,揣測我奶奶是故意騙婚的人,可以省省了。」
「昨天我就和紀夫人說過。」
「我和紀淮川的婚事,就此作罷。」
「紀夫人,你說是不是?」
紀夫人臉色蒼白,一向端莊高貴的臉上,現在卻透露着幾分狼狽。
屋內一片寂靜,賓客也在沈夫人的眼色下三三兩兩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我們三人。
紀淮川臉色蒼白,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薇薇,你剛剛說的,都是氣話是不是……」
我沒有回答,瞥了他一眼,轉身走向門口。
司機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我快步走去,把紀淮川的呼喊聲遠遠拋在後面。
「師傅,走吧。」
「薇薇,別走!」
關門的一瞬間,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擠了進來。
車外傳來一聲低沉的悶哼。
「你瘋了嗎!」
我下意識鬆開手。
紀淮川的手掌中間一片青紫,可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依舊死死按住車門。
見我盯着他的手,紀淮川勾起一抹苦澀的笑,眼神裏是病態的執着:
「薇薇,我這樣,你有沒有消一點氣。」
回答他的是車門關上的巨響。
後視鏡裏,紀淮川的笑容僵在臉上,身影越來越小。
他沒有追上來,只是站在那裏,像一尊被雨水沖刷着的雕像。
-9-
加州的生活遠比我想得愜意。
我和林依然一起開了個服裝設計工作室。
夕陽的餘暉下,我們躺在沙灘上,欣賞着八塊腹肌的帥哥,美其名曰熟悉人體結構。
只是我沒想到,紀淮川還會找過來。
工作室門口,一身黑色西裝的男人斜靠在牆上,面容清冷,惹得不少女生頻頻回頭。
看見我的身影,急忙把手裏的煙熄滅,聲音沙啞:
「薇薇,好久不見。」
其實也沒有多久,距我們上次見面,才過了一個月而已。
我沒有回答,徑直從他身旁走過。
紀淮川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神裏滿是焦急和懊悔:
「薇薇,你給我一個機會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很好奇,紀淮川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解釋。
……
工作室裏,紀淮川四下打量着我的作品,表情複雜:
「薇薇,這都是你設計的嗎,我能不能……」
我開口打斷:
「說正事。」
紀淮川有些窘迫,但看我不耐煩的神色,也不敢再說別的。
過了好半晌,才緩緩開口:
「薇薇,那天在酒吧,確實是我不對。」
「但那是因爲蘇荷在場。」
「你也知道,我父親當年的車禍很蹊蹺。」
「之前就一度有傳言是蘇家做的,但因爲沒有證據,最後只能按交通意外處理。」
「我接近蘇荷,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從她身上下手……」
紀淮川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和蘇荷第一次見面,到如何拿到證據整垮蘇家,再到他爲了保護我而不告訴我事情真相。
但漸漸地,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因爲他發現,我的臉上,沒有半分動容。
「薇薇,你,你怎麼了?」
我面色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像在紀淮川耳邊投下驚雷。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10-
我不是傻子,在紀家待了那麼多年,有些事情我甚至比紀淮川本人還要了解。
我知道紀淮川多年來唸念不忘的心結。
我看得見他和蘇荷在一起時陰鬱的眼神。
我自始至終都明白,紀淮川會和蘇家,不死不休。
不明白的人,是紀淮川。
他死死盯着我,瞳孔微微收縮,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
「薇薇,你說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不願意回憶那些痛苦的時光。
「紀淮川,讓我想要離開的人,不是蘇荷。」
「是你。」
「我是喜歡過你。」
「但你給我的只有日復一日的冷漠。」
「我也想過,你沒有拒絕,那就說明我的愛意可能總有一天會打動你。」
「但在酒吧的那一天,你讓我認清了一個事實。」
「哪怕我們真的結了婚,我也不會幸福。」
「因爲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是你不愛我,而是——」
「你根本就不尊重我。」
「不是這樣的!」
紀淮川臉色變得蒼白,無力地反駁:
「薇薇,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懂,該怎麼去愛一個人。」
「是不懂怎麼愛一個人,還是不懂,怎麼愛一個身份低微,會讓你愛她這件事變得羞恥的一個人?」
這麼多年來,我在紀淮川的冷漠裏活得忐忑不安。
但每每想要放棄的時候,卻又在他施捨的一絲愛意裏動搖,陷入更深的自我懷疑。
直到那一天,站在酒吧裏,嚐到淚水鹹溼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
他是真的愛我。
他在大庭廣衆之下,爲自己居然愛着我這樣的人而感到憤怒。
-11-
我和林依然照舊白天工作,黃昏時分去海邊學習。
紀淮川在附近住了下來,每天守在工作室門口,不敢進來,只在我和林依然出門的時候,遠遠跟在身後。
有時候看我們聊得開心了, 會試探着乾巴巴地插兩句話。
看見我一下子冷淡下來的面色, 就又沉默地退到一邊。
沙灘上,潮水一波一波湧來。
遠處的聖莫尼卡碼頭亮起來星星點點的燈光,林依然挑眉示意:
「薇薇,你看他這樣子,真Ṭűₒ可憐。」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紀淮川一個人坐在臺階上, 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 注意到我的視線, 臉上扯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是挺可憐的。
可跟我這些年受的冷待和白眼比起來, 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瞳孔猛地收縮。
「砰!」
一陣尖銳的槍聲劃破寧靜。
人羣開始騷動。
「薇薇!」
熟悉的聲音撕裂了空氣, 我茫然地轉過頭, 看見紀淮川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向我跑來。
重重地壓在了我身上。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傳來,溫熱的液體浸透了我的襯衣。
「紀淮川。」
我想起身查看他的傷勢,卻被他按住:
「別動……」
他的聲音很輕, 手上的力氣卻大得驚人:
「薇薇, 你別起來……」
「現在還不安全……」
-12-
醫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 我看着躺在病牀上的紀淮川, 心情複雜。
「喝點東西吧。」
林依然遞給我一杯咖啡, 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有些猶豫:
「薇薇。」
「你和紀淮川,要不要再好好談談?」
我低頭看着鞋尖, 海灘上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
「依然, 你知道嗎?」
「紀淮川撲過來的時候。」
「我有感激、有害怕、有詫異。」
我深吸一口氣:
「但是唯獨沒有心疼。」
「以前別說中槍了,他就是打球擦破了手,我都心疼得厲害。」
「依然,我和他, 是真的回不去了……」
話音未落,病房裏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我下意識向病牀看去, 紀淮川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直直望向我,眼中蓄滿淚水。
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是隻發出了一聲哽咽。
「淮川……」
我開口,卻不知道是應該先謝謝他, 還是告訴他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紀淮川抬手製止了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宋薇, 答應我一件事。」
「結婚的時候。」
「別給我送請柬。」
病房裏安靜得可怕, 只有儀器的滴答聲在迴響。
紀淮川別過頭看向窗外, 過了很久,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宋薇,我們兩清了。」
「紀家的人很快就到, 你走吧。」
我看着他蒼白的臉色, 愣了一下:
「你的傷, 不管怎麼樣,你救了我……」
「走吧。」
紀淮川打斷我,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最後再看了他一眼, 推開門,大步向着前方走去,沒有再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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