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喪禮

查出漸凍症後,我給非遺棺材店鋪留言:
【老闆,接定製嗎?】
客服:【請問給您哪位親人定製,我們方便推薦……】
我發過去一張二次元老公美照。
【自留款哈~】
客服怒了:【請您認真對待逝者!】
我疑惑:【我就是留着自己用的啊。】
我只是想要一個,最佳喪禮。

-1-
軟磨硬泡了半天,客服硬是不相信我真要把二次元老公刻在棺材上。
【你們這些年輕人,想一出是一出。
【生死大事,怎麼能開玩笑,要夭壽的。】
我實在無奈,提出只要接單,就先付五萬定金。
客服:【v 我五十,看看實力。】
我照她要求轉五十。
客服煩了:【小朋友,去寫作業,五十去買雞排喫啊,乖。晚上爸媽給你炒一頓肉就老實了。】
我轉了五萬證明實力。
客服:【……
【我懂,未成年是吧。】
沒想到,辦喪禮這麼複雜,連買口棺材都不順。
可我沒那麼多時間揮霍了。
最後一句:【您不接的話,我只好找那位劉師傅了,聽說他也是非遺傳承人。】
活人裝死的客服秒回:【接!
【他算哪門子傳承人,半路出家的。】
太好了,總算搞定一項。
我給宴清寒發消息。
【離婚分了一百萬,我成富婆了。
【你就等着被印在棺材上吧。
【我要做痛棺材第一人。】
對了,宴清寒就是我那位二次元老公。
遊戲公司給男主們都註冊了微博,讓玩家可以發些悄悄話。
爲了敲定細節,老闆讓我當面溝通。
沒想到,被詐騙了。

-2-
她只是和劉師傅搶客戶才一口答應。
拿出的都是老款式,根本不願意定製我的痛棺材。
「哪有人往棺材上刻男人的!
「我非遺傳承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我默默接了一句,「那尾款您還要不要了?」
她雙手抱臂,心虛道:「要,棺材有的是,你隨便挑。」
我淡然一笑,指了指最角落那口素棺。
「您教我,我自己雕。」
最後一段時間,總要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
好歹,爲自己活一次。
「至少學半年啊,只包住,不包喫。」她答應得倒快,生怕我反悔了似的。
我有些慶幸自己離婚了,有錢有閒。
單是置辦一個棺材,就折騰了半年。
我也期盼雕刻出一個完美的棺材,讓宴清寒從生到死一直陪着我。
可現實每一天都要嘲笑我的無能無用。
最開始是猝不及防的踉蹌。
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工作室的門檻絆倒,無法欺騙自己只是ţů₃意外。
而後是止不住地手抖、抽搐。
宴清寒的臉是一道流暢的弧線。
我雕刻得像是被狗啃壞的劉海,花枝鼠咬爛的沙發。
我有點慌了。
披星趕月,抓緊時間。
在ẗũ̂ₓ只開了一盞燈的工作室,撞見了修修補補的師傅。
她有些不自在,「出門在外,別說你是跟我學的啊。」
「放心。」
這個祕密我會一直保守到躺進棺材裏。
叮叮鏘鏘,昏昏欲睡。
師傅突然問我,「爲什麼你非要把這個人印上去?」
我打了個哈欠,聲音細而輕,像是要飄到夜裏。
「活這麼多年,他說『愛我』的次數最多。」
師傅下一錘鑿了個空。
「年紀輕輕的,說話這麼消極,去談戀愛耍男朋友啊。」
我摸摸自己的臉,「很年輕嗎?我都離婚了。」
師傅泄憤似的鑿,「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是不是知道你病了,就怕麻煩鬧離婚?」
「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話,不會離婚。」
不是出軌,沒有狗血。
謝之遙跟我離婚,僅僅是因爲累了。
「念安,你很好。
「你一直都緊繃着,好像沒有我就活不下去。
「對我來說,太窒息了。
「我們從來沒吵過架,你所有委țú²屈都憋在心裏。
「我甚至不敢有女性朋友,擔心你會多想。」
……
「你應該找一個可以釋放自己的伴侶。」
謝之遙說得沒錯。
財產分割按照婚前協議走,是我賺了。
用生病來拖累他,沒有意義。
也就沒告訴他。
棺材做好了,我也該走了。
臨上車去機場時,師傅拉住我的手腕,「我們非遺繼承人很難的,好不容易收一個有錢有耐心的徒弟……」
語調沉重而發顫,「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把她抱了個半圓,另一隻手有些不聽使喚。
應該是不回來了,師傅。

-3-
離婚後,謝之瑤還把曾經的婚房留給我了。
一切都像我離開時的那樣。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只是地板、傢俱都落了一層薄灰。
我用紙巾擦出一片乾淨地方,把棺材鄭重放好。
「宴清寒,你以後陪着我吧。
「我只有你了。」
微信視頻提醒聲驟然響起,我心驚肉跳,呼吸急促。
是我媽。
她嘟囔一句,「接個電話這麼慢。
「過年什麼時候回家,今年之遙也不來嗎?」
「不來。」
「哦。」
她掛斷視頻。
結婚這五年,謝之遙都不會回我家。
看他臉色,我知道答案。
他覺得糟心。
謝之遙父母住在寬敞明亮的別墅,親朋也都是談吐得體的知識分子,那裏是他的舒適圈。
其實,我也不想回家。
我家不是溫馨的港灣,是尖聳的教堂。
但以後真的沒機會了。
爸爸媽媽還是愛我的。
也趁着這一次,取走我的陪葬品。

-4-
除夕這天,我回爸媽家了。
老爸在嗑瓜子看電視。
弟弟腿搭在沙發上打遊戲。
地板黏腳,看着是很久沒拖過的樣子。
我差點摔了,幸好扶住牆。
「爸,我媽呢?」
「廚房炸丸子呢。」
我媽忙得打轉,看見我就鬆了口氣,「趕緊來搭把手,把油鍋的丸子撈出來。」
我木愣愣地接手。
可真的好重,即便我兩隻手撐着漏勺,也在發抖。
我想把撈出來的丸子倒進不遠處的盆裏,手又不聽使喚地抖——
圓滾滾的丸子蹦了一地。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說。
媽媽,我生病了。
我不是故意的。
但尖銳的吼聲又嚇得我止不住發抖。
「你殘廢了!
「喫屎長大的?
「這你弟最愛喫的!」
我終究還是沒告訴她。
告訴媽媽有什麼用呢,她也沒辦法。
「媽……對不起……」
我弟捧着手機邊玩邊過來,瞥了一眼,無語道:「不就幾個丸子,讓姐掃了倒垃圾桶不就行,吵那麼大聲,等會兒鄰居又在物業羣裏逼叨叨了。」
我媽狠剜我一眼,「趕緊收拾啊。」
好在,我沒有再犯錯。
喫過年夜飯,我媽也閒下來在家族羣裏搶紅包。
「你去廚房收拾收拾。」
我沒想惹她生氣的,可盤子就是順着手上的洗潔精滑了出去。
已經摔碎一個盤子了。
「媽,可以讓弟弟洗一次碗嗎?」
我媽一聽,手機甩在沙發上,罵罵咧咧地起身鑽進廚房。
「好啊,我就是欠你們家的。
「養你這麼大,洗個碗都使喚不動。
「一年到頭歇不了一頓飯,把我累死算了,你再去認新的媽!」
可是,我只是讓弟弟洗一次碗而已。
我是真的要死的人。
我想放縱一次。
我就這麼看着,好像看着小小的自己衝過去搶過碗盤,悶聲哭泣,還要去安慰不成熟的大人。
她就站在洗碗池,澄澈的眼中噙滿委屈,盼着快快長大。
可長大的她是懦弱的大人。
這個大人,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辦一場真正屬於她的喪禮。
我轉頭去了自己的房間。
其實是雜物間,最底下一層喫剩的曲奇餅乾鐵罐子裏,藏着我的陪葬品。
「宴清寒,我找到你了。」
我收藏的徽章鏽跡斑斑。
我的眼神閃閃發亮。
嫁給謝之遙前,第一筆工資,我自私地買了這些無用的鐵片子。
家裏沒有我的房間,放在婚房顯得幼稚。
宴清寒就被小心地藏在鐵罐子裏。
乾燥劑吸飽了水分,鐵皮鏽跡開始蔓延,就像我的自由被一點點侵蝕。
最底層,是一個色澤暗沉的銀手鐲。
我的眼淚有些失控。
「宴清寒,曾經我很想要一個銀手鐲。
「因爲班裏的女孩子都有。
「她們問我爲什麼沒有,我撒謊說不喜歡。
「可我沒有問我媽,因爲我知道,沒有就是沒有。
「爸爸媽媽都很累,養我很辛苦,不應該不懂事。
「我結婚的時候,她拿走了謝之遙給的彩禮,那天很高興,問我要什麼。
「我說要一個銀手鐲,她說就慣我這一次,家裏的錢都要攢着。
「後來我一次都沒有戴過。
「我求來的愛,對它過敏。」
鐵罐子裏只剩一隻銀手鐲。
我背上包離開。
開門時我媽看見了,沒好氣地陰陽,「潑出去的水喲~果然不能對她太好,跟我們不是一條心的。」
我心在汩汩流血,卻笑着道別。
「媽,我走了。」
絢爛煙火在天幕爆開,照亮我離去的路。

-5-
小區裏一羣孩子正在玩摔炮。
有一個炸在我鞋面上,燙出醜陋的焦邊。
以前,我從來都是忍耐着的。
今天不想忍了。
盯着爲首的孩子,釋放似的吼。
「你爸媽怎麼教的!
「每年都要把炮摔別人身上,很好玩嗎!」
成年人對他們還是有威壓的。
一夥小孩一溜煙兒跑了。
這時我才聽到一聲微弱的貓叫。
循着聲音,撕開那袋被遺落的塑料袋。
幾個鞭炮殼,一隻被炸傷的小貓。
它看起來要比我更快見到死神。
我對這個世界的憎恨,悄然溢出。
爲什麼要讓我發現它?
一個將死之人,拿什麼救贖。
它左眼還流着血,依舊不服輸地齜牙。
孱弱而有生命力。
我捏住它的皮毛,收進懷裏。
今天最幸運的事,就是趕在寵物診所關門的前一分鐘攔住了醫生。
鞭炮把它左眼炸瞎了,還留下一身的傷痕。
手術包紮開藥,醫生說剩下的看天意。
一旦出現什麼感染,小貓就危險了。
在和死神的這場搏鬥中,還是它更堅強一點。
稍稍恢復一些,就能上躥下跳。
最後一次檢查時,醫生表揚它堅強。
小貓好像聽懂了,搭着辦公桌,頗爲驕傲地站起來。
「有沒有給它起個名字啊?」
我一愣,隨即輕笑,手掌撫摸它的腦袋。
「就還是叫小貓吧。
「它下一個主人會起一個好名字的。」
醫生微微驚訝,「給一個流浪貓費這麼大精力,花了上萬塊,你不準備養它嗎?」
「有心無力。」
醫生不再追問。
只是幽幽地嘆道:「它跟你還挺有緣分的,沒發現嗎,只要你去取藥,它就偷偷瞄你去哪兒了。
「狸花貓,棄養主人的一把好手,難得這麼黏你ťü²。」
我淡淡一笑。
不過給它找個靠譜的新主人,着實是件難事。
醫生說會幫我留意領養人。
可一週過去,消息寥寥。
我不得不先繼續自己的喪禮籌備。
我還缺個遺照。

-6-
照相館的老闆是我高中同桌。
當年他不愛學習,上午睡覺,下午逃課打球,交際不多。
上次同學聚會,他一定要加我的聯繫方式。
林城白老遠就向我揮手。
可是走近了,只是點了點我的手臂。
我視線落在他手指上,他觸電似的飛速收回。
「我記得,你不喜歡別人碰你。」
原來他還記得我這個習慣。
「怎麼突然想拍照片了?當年畢業相冊少印了一本,你可是主動說自己不要的。」
青春期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成績試卷。
只有扎着馬尾,站在領獎臺上時,纔有一次高光時刻。
我無意間聽到後排同學的對話。
「你看見光榮榜上年級第一的照片了嗎?我靠,雞窩頭,四隻眼,知道我成績爲什麼不好嗎,就是不想像她一樣,死呆子一個!」
「雖然你說得沒錯,不過,噓——小聲點。」
我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見了微微炸毛的自來卷和黑框眼鏡。
我告訴自己,別人過的是青春,我是在經營自己的未來。
所以,望向未來,現在沒什麼好記錄的。
這句話成了咒語。
鏡頭讓我畏縮。
尷尬和不自然讓我在必要拍照的時刻,時時僵持地微笑。
最後一張照片,我想看看是否有不一樣的結果。

-7-
「遺照,能拍嗎?」
「包的。什麼御姐風,千金風,都……」林城白回過神來,戛然而止。
「顧大學霸,你現在真幽默,逗我是吧?」
「是,我就是想體驗一下。」
進照相館的一小截路,我們詭異地彼此沉默。
他遞給我幾本相冊,讓我參考想拍的風格。
「我想拍得拽一點。
「網上不是很流行那什麼火葬場嗎,能不能給我拍出來一種,你們滾吧,老孃不 care 你們的氣質?」
雖然有些可笑,但報復全世界的感覺真的太爽了。
林城白不客氣地笑出聲,「我真沒想到……
「顧霸霸終於學會生氣了。
「誰惹你了?
「call me,我去幹死他!」
我捂臉扭頭。
前臺兩個小姑娘也跟着偷笑。
高中畢業這麼多年了,他好像還沒走出來。
當年抄作業時就這麼喊我。
別人都是抄完就把我的作業扔回來,有時還會折出卷邊。
就是他,一口一個「謝謝霸霸」。
喊得我虛榮心一點一點蔓延。
最終敲定了一套中性風的造型。
看着鏡中的臉,逐漸有了少年氣,清冷貴氣。
化妝的妹妹誇我,「不試試還真想不到效果這麼好,我還以爲姐姐你是溫柔型的。
「別挑眉,姐姐,我怕自己騷擾你。
「後期 p 個眉釘,一定帥到飛起。」
我聽進去了。
林城白的手機噼裏啪啦從樓梯滑下去。
「你要打眉釘?
「可你不是特別怕疼。」
我就站在這裏,林城白不知道,此時此刻,我下肢發僵,肌肉一直在抽痛。
一直盯着痛點,痛苦就會無限放大。
「對了,我想到辦法了。」他回到化妝間一頓翻騰,找到一枚眉釘貼。
「之前蹦迪時爲了裝一下,買了兩板,跟真眉釘效果差不多。」
他邊說邊摳了兩個往我眉毛上貼,「沒苦,就不要硬喫嘛,換一種方法,雖然結果是一樣的,可過程就幸福多了。」
唔,蠻有道理的。
他變得越來越成熟,我卻像真正回到了叛逆的青春期。

-8-
拍照時,手機放在桌子上。
來電後林城白招手示意我,我以爲是奶茶外賣到了,就讓他接一下。
林城白邊接電話,邊出去拿外賣。
好長一會兒,回來時眼是紅的。
「奶茶呢,沒到?」
「顧悅,你生病爲什麼不治?」
兩句話一起說,他先被氣笑了。
「好歹是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同桌,你要不是石頭,總該對我有點感情吧。
「我是說不能把我當外人。
「有什麼困難,還跟我藏着掖着。你說啊,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治病。
「要不是你醫院的同事打電話提起,是不是下一次見面就是你的葬禮?」
在我做醫生的這些年裏,我自以爲和所有人保持冷淡的距離。
哪怕是墊付出去,再也沒有收回的醫藥費,也一概不再過問。
查出漸凍症後,我向醫院提出辭職。
領導,同事,患者的關心,我都當作了無效的安撫。
不在意,不回消息。
人到中年,身邊人的意外,也會驚起對未來的無限憂慮。
我沉默着和林城白對視,在想該用什麼樣的措辭安慰他。
他卻不給我思考的時間,「好了,別想敷衍我的話了。
「拍照,你不是挺喜歡這次造型的嗎?拍滿意後,請你去喫飯。」
「好。」
他欲言又止,在攝影師重新開始指導時又忍不住道:「要是可以,給你同事回個電話,她看起來挺關心你的。」
我點點頭。
在喫飯的間隙,約了同事過兩天喝咖啡。
她又驚又喜,我脣角也不自覺上揚。

-9-
「顧悅同志,我要批評你。
「作爲醫學專業人士,怎麼可以放任自己的病情發展?
「還記得那個爲了裝霸總,把自己喝到胃穿孔又鬧自殺,被家長拖到醫院的小孩嗎,你怎麼勸人家的。那可是我第一次見你說髒話。」
當然。
爲了哄病人,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我說,人要爲自己的器官負責。
心臟一刻不停,胃不斷消化刺激,五臟六腑拼命運轉來維持你的生命。
不就是胃出了點問題,多少人拖着個斷手爛腳破胃,照樣好好活着,有什麼可怕的。
我用勺子攪了攪咖啡,熱氣朦朧朧。
「我也想堅強,可偏偏是漸凍症。」
無解。
她喉嚨哽了一句話,不上不下。
「那也要好好活着啊。你也知道,我們最怕病人主動切斷和社會的聯繫,自暴自棄,放棄治療的希望。
「從一起工作,你就是我的榜樣。你這樣的態度,我也害怕,自己未來是不是也會悄無聲息地死了。我孩子才兩三歲。」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默默把話題轉到她孩子身上。
「小安最近長高沒有,鬧不鬧人?」
「個頭長了不少,就是這孩子越來越煩人了,非要鬧着養寵物。等他過生日,我就去幫他挑一隻小貓小狗。」
我心微微動,「我撿了一隻貓,你帶回家,看看小安喜不喜歡?」
「那太好了,還能省一筆錢。」
我悄悄舒了一口氣。
季佑當即跟着我回家,把小貓帶走了。
小貓雖然左眼不好,但很有分寸,不會亂拉亂尿。
之前被炸傷的毛髮也重新長了出來,毛茸茸一團,很可愛。
「去新ţū́ₕ家,要和小主人好好相處哦。」
它尾巴一甩,傲嬌地不理我。

-10-
照片修好了。
林城白略帶小心地問我,「要 p 成黑白的嗎?」
他解釋了一大堆,關於光影,關於色彩,暗戳戳地強調,黑白的不好看。
遺照不都是黑白的嗎。
轉念一想,這世界並不因爲我離去而黯淡半分。
自己的喪禮,還不能任性一把?
「就彩色的。」

-11-
小貓惹麻煩了。
季佑給我打電話,向我道歉。
她沒辦法收養小貓了。
她和老公的工作都忙,孩子是爺爺奶奶在帶。
奶奶性格比較小心,特別擔心小貓會傷到小安。
昨天小安追小貓時,手背劃破皮了。
奶奶把小貓關在門外,小貓自己鑽進小區草叢,也不回家。
她下班後找了兩個小時才Ţű̂⁺找回來,可奶奶也不同意小安再養貓了。
奶奶帶孩子很辛苦,季佑也很爲難。
「沒關係,我把它接回來。
「小貓不在,家裏好安靜。」
它又翹着尾巴,彎成一道可愛的圈圈,被我搬回家。
它現在有點重。
到了人少的地方,我就放下來讓它自己走一段。
「以後我走了,你怎麼辦呢?」
貓的壽命一般在十幾歲。
小貓大概兩三歲。
如果我可以再活十年……
如果呢……
是不是要給它起個名字。
別人家的貓都有名字。
那叫什麼好呢?
聽說有些不聰明的小貓,會覺得自己叫「喫飯」。
叫了這麼久的「小貓」,不如叫「小咪」吧。
「小咪?你要是喜歡這個名字,就應一聲。」
它懶洋洋順着花壇走,喵了一聲。
看來它是聰明貓。
我有了這麼聰明的貓,一定要活得久一點。
邊走打開曾經的工作號,問領導:
【您認不認識漸凍症方面的專家?】

-12-
患上漸凍症的第三年。
有在認真服用藥物。
肢ṭŭ⁾體僵硬,但還可以自理。
時常呼吸不上來,對着咳痰機憋到臉色紫紅。
去年的生日在醫院度過,今年的,林城白說要我和朋友們一起過。
他們怕我累,搞了輛輪椅推着我。
臨時想去喫魚,恰巧餐館滿座了。
等的話,大概一個小時。
季佑擔心我沒精力,「顧悅,要不換一家店?」
而正隨着服務員進餐廳的西裝男人,微微扭頭回看。
「顧悅……
「你瘦好多。
「出什麼事,爲什麼坐輪椅?」
謝之遙臉上掩蓋不住的擔憂,惹得半挽着他的女人不悅地蹙眉。
我靠着輪椅後背,輕飄飄地說,「漸凍症。
「今天我生日,要喫魚。
「所以,要不要位置讓我?」
他怔愣着點頭,對服務員說,「預訂的包廂,讓給他們。」
服務員立刻給我們指引方向。
謝之遙還想說些什麼,「顧悅。
「別開玩笑。」
而我已經被推着進包廂了。
季佑是認得他的。
一進包廂就忍不住八卦,「他這什麼情況,看錶情,還對你念念不忘。
「嘖嘖嘖,喫着碗裏,還看着鍋裏。
「顧悅,你覺得呢?」
我微微笑,「管他呢,喫到魚最重要。」
以前總是愧疚自己不是一個好妻子,總在挑剔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
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後,都用惡婆婆的眼光來看自己。
如今看來,謝之遙不是壞人,也稱不上什麼好伴侶。
我如果被認真愛着,怎麼會小心翼翼到卑微。
「對,喫魚最重要,什麼情情愛愛,都靠邊站。
「早幹嘛去了。」
季佑大大咧咧開玩笑,沒注意到林城白一臉牙疼的表情。
沒有未來的人更要珍惜現在。
我喫得不多,但很仔細。
魚肉很香。
小時候在老家長大,遠離海邊的城市,魚和海鮮價格高,家裏人也不會處理。
他們也不愛喫口味清淡的。
在親戚家喫了一次,味道記了一整年。
長大的獎賞,就是帶自己體驗一次夢想中的童年。
他倆現在也挺熟的,商量給我訂了個蛋糕。
等蛋糕時,拿出了給我的禮物。
宴清寒的所有官方周邊。
「他出錢,我去收的,費了老大勁。
「還有個突然喊我媽咪的,我差點以爲她是變態!」
林城白抱臂,「雖然這哥們帥得是可以當飯喫,但這些玩意還是貴得有些不禮貌了。」
他倆都不太理解,這些鐵皮子,還有一堆塑料亞克力,棉花玩偶,怎麼能炒出天價的。
只能安慰自己,「這些總比 lv 假肢靴尊重我們窮人的智商。」
「喂喂喂,你們不能在背後蛐蛐嗎?」
真不把我當成脆弱的病人。
……
蛋糕到了。
「你要是喫不下,就許個願望吧。」
林城白拿打火機點了蠟燭。 
火苗嘭地亮起。
我閉上眼睛,卻感覺那束光滅了。
我沒有睜眼。
林城白也很快又點了蠟燭。
我默默許完兩個心願。
顧悅長命百歲。
顧悅開心快樂。
最後一個願望,要親口交代給林城白。

-13-
他短暫的詫異過後,臉色逐漸凝重,嚥了咽,又故作爽朗。
「OK,我就幫你先照顧小咪一段時間?
「你要是想它了,我就帶它過去見你。」
林城白上門來帶小咪。
他好像不招小咪待見,被貓拳狂揍了一頓。
被關進貓包時,小咪狠狠瞪了我一眼。
似乎要連我一起揍。
呼~
家裏太安靜了。
我踉踉蹌蹌跌回沙發。
脖子撐不住腦袋,喉管被勒住。
皮肉在痙攣。
前一段時間,我服用了研製出的新型特效藥。
起初,我是質疑的。
人類歷史幾千年,好運怎麼會降臨到我身上。
但喫了可能有轉機,不喫就只能走向死亡。
我覺得呼吸在慢慢變穩健,能在窗口站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給早已枯死的綠植澆了澆水。
我對小咪說,「我希望能陪你很久,一定要。」
衰敗,是竭力掩飾,也會透出腐爛的氣息。
我用毯子把自己裹起,靜靜聽着掛鐘嘀嗒嘀嗒跳過每一秒鐘。
身體像一根正在燃燒的線香。
我彷彿能看見,灰燼剝落,只剩末尾。
對不起,小咪,我是騙子。
近幾天天氣晴朗,晚霞格外漂亮。
正要推開窗透透氣,門鎖「啪嗒」彈動。
我一步一步挪,開門。
黃黑色的影子躥到沙發上,大搖大擺敞開肚皮。
爪爪上粘上很多灰塵。
「怎麼回來了?」
它不理我。
我在沙發上,看着它。
「謝謝小咪。」
「喵~」
尾巴一動一動,拍着我的腿。
舒服得想要打瞌睡。
我撫着它溫暖的皮毛,緩緩閉上眼。

-14-
奇蹟總是別人的。
顧悅沒等到奇蹟的眷顧。
之前無數次不捨地告別,都是對活着的藕斷絲連。
而死亡來得突兀且決然。
林城白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他回家找不到小貓後,直奔顧悅家。
聽說,動物某些舉動能徵兆人的生死。
他輸入密碼,打開門。
陽光只剩一個句號。
一人一貓靜靜睡着了。
他曾經有無數的話想說,都沒來得及。
包括藏在心底的暗戀。
可他有些不捨得打擾。
就像他熟悉的那樣,指尖點了點顧悅的手臂。
「醒醒?」
殘忍地沒有得到迴音。

-15-
顧悅的喪禮由林城白一手操辦。
除了沒辦法親自聯繫親友,她幾乎把所有流程安排得面面俱到。
過去的人生,無數小事,都被「以後……」、「以後……」敷衍。
對喪禮,她沒有延遲滿足,竭盡一切盡善盡美。
顧悅第一筆工資買來的鐵皮子徽章,還有那份生日禮物,都放在了那獨特的小棺材裏。
遺照沒有用最初拍的那張帶眉釘的照片。
她說那時候帶着怨氣拍的,不好看。
這一兩年,她又拍了很多次照片。
旗袍,簪花,漢服,把過去那麼多年欠下的渴望清單全都打上對鉤。
顧悅最喜歡那張簪花的,她舉着小咪,陽光正好,顯得很有生命力。
雖然只是幾秒鐘,但被意外拍下了,那就選這張做遺照吧。
她特意留了一筆錢,請林城白好好照養小貓。
按照她的意願。
剩下的錢捐獻,一半給貧困女孩,一半用來救助流浪動物。
收到死訊後,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都是驚愕。
顧悅的媽媽接了電話,聽到後罵罵咧咧掛斷。
「神經病,好好的人怎麼會死了?
「神經病,詐騙電話……」她憤憤地自我安慰着。
林城白緊接着撥通了她爸的電話,簡潔地告知了時間地點。
留下電話那端,這對夫妻啞聲怔愣。
太多人不懂得珍惜,總是在失去後悵惘。
她師傅邢芳以爲自己幹這行當這麼多年,也算見慣死亡,足夠波瀾不驚。
可見到她雕刻的最荒唐的棺木,還是忍不住眼痠。
「當時應該做更好看點的。」
顧悅的弟弟攙着他父母而來。
兩位撲上來,差點跪倒,責備顧悅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不孝。
喪禮瞬間喧鬧譁然,充斥着號啕哭聲。
驚擾了鳥雀,鮮花,還有棺中的人。
林城白有些後悔自己不得不通知他們。
人羣的最後,林城白看到了顧悅的前夫。
他神情悵惘哀傷,空洞地望着什麼。
明明傷她最深的,也是他們。
不管他是在後悔或者遺憾,顧悅都不在意了。
林城白拿出顧悅的遺書。
他也是第一次拆封。
【從準備棺材開始,我寫下這封遺書。
【謝謝師傅的寬容,給我胡鬧的機會。
【其實那天,我都想放棄了。
【一個人活着還是死了,好像都沒有太多差別。
【但看到成品,我還是很喜歡,在手機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笑。
【家,對我真不是個好詞。
【撿了個貓,以後怎麼辦啊……
【我有了個小貓。
【幸好有貼紙,我可以無痛得到眉釘了。之前一直都覺得很酷,但我也是真怕疼。
【拍照也不是難以忍受的事。
【生日快樂,顧悅。老天,能不能再給我一些時間。
【我好像有預感……還是不想了。
【(全部劃掉)
【寫這封信的初衷,我想噁心所有人。
【爲什麼,要把一個人逼到絕境。
【孤獨而絕望地準備自己的喪禮。
【我任性一次,怪罪全世界。
【我渴望在我離開後,所有人痛哭流涕,後悔不迭。
【痛苦我的離去,卻再也無法挽回。
【後來覺得好傻。
【如果人生是一片海,那些被污染的部分,就在海浪日復一日的濯洗中被淨化。
【(全部劃掉)
【請幫我念最後一句。
【bye-bye。】
番外
小咪視角
顧悅把我帶回家之前,我可是這一片小區的狸花大俠。
哪個小孩欺負貓了,我狸花大俠亮出爪子,把他的手也撓花。
大人氣喘吁吁想要教訓我,抓不到我後就開始教養小孩。
「誰讓你去摸野貓的!」
我身手敏捷地躥到二樓管子上掛着,給小孩擺鬼臉。
來呀來呀,看你還敢不敢欺負貓。
打不過我,他們還不講武德。
撒潑打滾,拽着爸媽找上家門了。
我家那兩個人類把我揍了一頓,扔出去了。
喂,家裏小孩被他們故意絆倒,也是我給他出氣的。
沒良心。
走就走, 是我棄養你們的。
從此,我改名 AKA 野狸花。
雖然喫得差一點, 睡得差一點,但本喵有了自由。
常在小區行俠仗義, 哪能不挨刀。
我在喫好心阿姨投餵的罐罐,被人掐住了後脖子。
大人把我塞進塑料袋,給了幾個小孩。
他們真壞, 往裏放了幾個鞭炮。
炸得我好疼。
一代大俠就要隕落。
還好我命不該絕。
可是救我的怎麼是個弱雞人類啊。
算了算了,以後本喵罩着你。
不是, 這弱雞人類難道還嫌棄本咪眼瞎嗎?
連個名字都不取。
想把我給別人養。
我 AKA 野狸花就當膏藥黏着你了。
好好伺候着,小心我給你生個不致命但很貴的小病。
到底誰伺候誰啊,弱雞顧悅喝個水都要本咪拿杯子。
顧悅把我給那個林什麼的時候,我氣死了。
伺候你那麼久, 累死咪了。
你居ẗųₛ然想拋棄咪。
你個渣人。
不可能, 本咪不會讓你得意的。
磨破爪爪也要跑回家。
看吧,沒本咪照顧,你看起來都蔫巴了。
睡吧睡吧,本咪守着你。
一覺醒來, 我又回林城白家了。
顧悅, 你人呢!
不會睡一覺就把本咪忘了吧?
都七天了,怎麼還不接本咪回家?
我懂了,又想把我扔給別人。
不可能, 咪生就纏上你了。
顧悅睡着的第七天,本咪自力更生,踩開廚房門, 從通風的窗戶鑽出去了。
九樓, 尾巴微髒。
這路上車好多呀。
紅燈!
他闖紅燈了!
不長眼的人類撞到了本咪, 倒是回頭看一眼啊。
顧悅,你人呢!
你的貓要沒命了。
肚子疼, 腿疼, 蛋蛋……
哦,你去年嘎了我的蛋蛋。
算了, 原諒你了。
我記得,在你身上聞到了蔫巴的味道。
我也聞到了自己蔫巴的味道。
嘿嘿, 顧悅你不在, 我說一個祕密。
我認識你, 就六樓那個整天被罵的, 全小區的貓都知道。
還有貓嘲笑你,「人不如貓, 我媽從來不罵我。」
我一腳把它踹飛,「閉嘴吧,煤氣罐子!」
不是誰都有個好媽的。
但你是個好人類。
你給了我一個枕頭, 讓我暖和了一個冬天。
把我從垃圾袋抱出來那天, 我想, 可憐的人類,以後狸花大俠罩着你。
疼疼疼~
討厭的人類,下輩子還做你的咪。
要是再被欺負了, 一定要亮爪子,告訴他們,你是我罩着的人類。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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